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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左看右看,寻找旅店,当他们穿梭了层层街道和人群,找到一个旅店落脚时,都快瘫倒椅子上了。

对汴京的印象也从“繁华”变成了“挤”。

这一路走得并不快,到处都是人,数以万计的地摊,数十万计的商贩,数百万计的商品,小摊贩还会随声唱卖,便弄得汴京街头十分之喧闹了。

陆容坐在条凳上,先给陆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才给自己倒,解决了口渴问题后才发出一声感慨:“一年多未回来,汴京还是这么拥挤。”

汴京的酒楼旅店也很贵,他们都不是好奢靡的人,便找了一家便宜一些的旅店居住。旅店便宜到大堂的四壁空空荡荡,没有什么装饰物,一楼摆放了四五张方桌,每一个桌子配了四张条凳。

二楼的房间倒是不少,大伙儿两三个人住一间,完全足够分配。

朱延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下去胸膛暖热,舒服得他眯起了眼睛:“还好有陆家几位兄台在,说不必要早早去汴京,不然完全无法温读功课。的确如此,我在大堂中都能听到外头的唱卖,实在吵闹。”

这是真正住过汴京的人才能给出的建议,而许多学子没有这种经验,想着提早来了,提早找到旅店落脚,剩余时间好好读书,一到汴京直接傻眼。

能闹中取静的地方都被高官豪门占了,你住再好的旅店也还是能被唱卖声吵到。

——据有心人统计,汴京的小商贩至少有九千家。是家,不是人。也因此,摆流动地摊及固定地摊的,至少有万人。

提早到的,几个月下来学不了一点,还因着不习惯这喧哗,要被折磨得精神崩溃了。

陆安道:“如今已是午时,该用饭了,你们想吃什么?”

学生们对视一眼,齐声兴奋道:“火锅!”

陆安笑道:“都吃了三天了,还吃?”

学生们异口同声:“吃!”

“先生提出的火锅就是好吃!”

“锅子底料十分之香!”

“一伙人春寒时围着锅子吃肉,实在热腾。”

陆安莞尔。

在这个时期,所谓的“x朝就出现了火锅”绝大多数都是营销号在带节奏,火锅的精髓在底料和各种调料以及涮肉,而你仔细看“x朝就出现了火锅”的内容,你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火锅,其实只是弄个锅子煮肉——俗称白水煮兔肉/鸡肉/鸭肉/猪肉/羊肉蘸酱。

而雪天吃配上底料和蘸料的锅子,那才是人间顶级享受。

陆寰二话不说,找了店家借了风炉来,架起锅子开始熬汤底,可惜的是没有辣椒,陆安熟悉的许多佐料也没有,在其他人惊为天人赞不绝口天天都想吃的时候,她自己其实对在大薪吃火锅没有什么想法。

一定要说想法,那还是开一下海上丝绸之路,把辣椒先传进来吧。

第116章

羊肉、鱼肉、鸡肉、鸭肉、牛肉、猪肉都片成薄片端上来。

春日野菜, 像那蒿萎、苦笋、榆荚也洗净了,处理好后端上来。

还有各色内脏、血旺、豆花豆干及其他豆制品。

摆了大半个桌子。

还有那大骨,大伙儿全票通过用羊骨, 清洗干净后就放锅里熬汤,这汤就是火锅用的汤底。

“先生,快讲两句!”

宴席快结束时才能上酒,司马疏便给陆安倒了茶, 双手捧到陆安面前。

陆安举起茶盏, 道:“此番游学所行调查之事,亏得诸君日夜辛勤,方得厚表。待来年,某与诸位成官成吏, 建设大薪,为百姓谋生, 垂范千年。满饮此杯, 敬我等!敬百姓!敬大薪!”

“干杯!”

“干!”

“干!”

“为了百姓!”

“愿百姓人乐其生, 家安其业!干!”

干完茶后, 大伙儿就热热闹闹开吃了。

陆沂舟用公筷夹了一块片好的羊肉,伸进锅里涮熟了才夹起来,放酱碗里, 又拿私人筷子将羊肉拌了一下酱, 这才放嘴里咀嚼。羊肉补气益血、滋养肝脏, 冷天吃一口热腾腾的羊肉,直接驱散了那股子冰冷的湿意。

她吃得很细很慢, 偶尔抬眼看一下其他人往锅里落下筷子又伸出, 都用的公筷,言语中夸赞着火锅的好吃, 说着自己去调查时的见闻,还有以往经历过的趣事,便禁不住抿嘴一笑。

她喜欢现在的日子。

可以四处行走,可以与外人自由地用饭吃酒,可以谈天说地,能认识很多朋友。

他们都不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反而会夸她心细,做事时发现了许多他们没发现的细节;夸她会医术,能包扎伤口,为所有人的出行增添了保障;夸她对《周易》理解透彻,和她聊《周易》时学到了很多知识……

真好。

陆沂舟侧头看向魏三姊姊,魏三姊姊也恰好侧过头来,和她对视,而后笑着道:“沂舟,既然已经回汴京,近来就多出门走一走玩一玩吧,若是遇到需要比拼才学的,也不必要管其他事,想玩就上去玩,莫要拘谨。谁欺负你了,你就回来找阿兄,阿兄替你出头。”

陆沂舟雀跃地点头:“好!阿兄,我会的。”

——她本来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已。

陆寰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人也显得嚣张了不少,举起茶杯:“我以前老在京城里玩,你们要去哪儿都来找我,我能带路!我还和不少店家相熟。”

陆安早就请官家开恩,给陆容、陆寰、陆宇、陆沂舟这几个人要来了自由身,他们也知道这个事,并不怕被人说他们私自离开配所。

“来!喝茶!吃肉!”陆寰笑着说。

其他人举杯应和。

方岳作为后面才进来的人,而且因着赶路,并没有时间去做什么调查,便有些拘谨,从落座开始就傻坐着,不与人交流,只局促地吃火锅。也不敢多吃肉,就一个劲夹野菜夹豆类制品。

和他相反的是司马疏,司马疏自己家里就是卖豆腐的,吃豆腐都吃腻了,一个劲地吃肉,根本不和先生客气。

兰儿本来想伺候着陆安,站在一旁给她布菜,被陆安拒绝了,并且拉着她一同坐下,叮嘱她不必在意尊卑,不然大伙儿都不自在。兰儿只好坐下与众人一起吃火锅,偶尔取出自己的细绢帕,轻轻擦拭唇角。

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原身所在的魏家,开始作妖了。

“我听闻……你四处说朕的骊龙之珠,朕在汉江雅集上看好的贤才,是你家三娘子的未婚夫婿?”

柴稷把自己养的宠物兔抱在怀里,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兔子脊背,笑得双眼弯弯,十分可亲。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乃是魏观音亲父,姓魏名乾谅,为正七品的兵部员外郎,除了上朝时,很少能和官家同处一个空间。

今日,魏乾谅被官家召至私宴中,周围还有其他宰执相公,茫然中还带着一丝欣喜,思考自己是不是要入圣心了,然后就被官家笑盈盈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匆忙之下,魏乾谅根本来不及深思这其中含义为何,拱手道:“回禀官家,确是如此。”

随后又说了魏家与陆家的渊源,说陆家曾有恩于魏家,而陆家此次被流放,陆家九郎体弱多病,说不准会折于流放路上,魏家便与陆家商议,为两家小儿定个亲,若陆家九郎不幸去世,魏家三娘子也依然会过门,必不叫九郎君孤单。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事实就是魏乾谅听到“陆家九郎”声名鹊起后,立刻意识到再想各归各位已经不可能了。但真正的九郎必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魏家,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说二者有婚约,让九郎嫁回去。

——至于魏三娘子本人的意愿,魏乾谅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点的。在他看来,你的命都是老子给你的,老子自然有权决定你的一生。

他甚至还十分恼怒魏观音自作主张去扬名。他不需要自己女儿名扬天下,他只在乎恩人的儿子能不能顺利度过此难。

柴稷闻言笑道:“那朕便提前恭喜卿家,喜得佳婿了。”

说这话时,他还在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兔口,抚摸着兔子那又长又锋利的牙齿,

魏乾谅的脸上便也扬起了笑容:“谢官……”

官家面上的笑陡然一冷:“但纵然此事为真,你逢人便提这事,是抱着甚么心思。从你兵部衙门说到户部衙门,再传遍六部,生怕别人来和你抢,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陆九思和你家结了亲?”

“莫说你们只是口头约定,便是他真的已与魏氏结了秦晋之好,你四处去说又是什么意思,将这大薪柱石当成尔之私产?”

“朕今日想问一问卿家,你这般急吼吼给陆九思打上你们魏家印记,是欲结党营私,还是想着其他朕不能知晓的事?”

官家一句又一句诛心之言,话中冷意似乎丝丝沁入骨缝,魏乾谅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不敢出声,只是跪着,以额头触地行大礼。

柴稷冷冷瞧着他,但又不知九思心中对魏家,对那魏氏三娘子的观感,便只能将人随意召来,呵斥一番后驱赶出去,也算是当着重臣之面对他行敲打之事了。

只是此事一出,柴稷所办私宴倒是再不复之前的和谐氛围,宰执相公们或是神情尴尬,或是神色古怪,也有面色平静坐定的,但不论他们有什么样的情绪,反正柴稷是自然而然重新开宴,该吃吃该喝喝,面不改容,也没想过解释什么。

黄远柔敏锐注意到,官家身边那位大总管也随着魏乾谅一同退下去了。

*

魏乾谅回到家中,刚踏过门槛便又是腿一软,扶着门框站了半天才心有余悸地再次迈动腿脚,看着自家宅子,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活着回来了。

然后,一声硬邦邦的声音从身侧不远处传来:“父亲。”

魏乾谅抬眼看过去,便见脸戴面纱的“三娘子”向着他这边走来,瞧到他这副腿软样子只错愕了一瞬,然后就过来扶人:“父亲这是怎么了?”

魏乾谅不愿在门口说此事,便道:“先回去吧。”

“三娘子”一路扶着他往里走,门房和下人倒是想帮忙,都被魏乾谅以眼神制止了。等二人坐下,还未开始说话,便听得下人前来汇报:“郎主,大总管到了。”

魏乾谅不明所以:“他来做什么?”

又转头看向“三娘子”,轻声道:“娘子是先去后头,还是躲到屏风后?”

“三娘子”欠了欠身,转身到了屏风后面。

魏乾谅这才让人去将第五旉引过来。

魏乾谅自觉自己很客气了:“大总管来此是为……”

话还没说完,那第五旉正走到他身边,突然间,他的视线天旋地转,又骤然暗下——魏乾谅被第五旉近乎粗暴地按着脖子按到地上。

魏乾谅尝试着扭动挣扎,但行军打仗过的人力气果然极大,像按猫狗的后脖颈一样,按得他挣扎不脱。感觉到第五旉蹲下来后,魏乾谅气得全身发抖:“大总管这是作甚!为甚羞辱于我!”

第五旉不吭声,只是把一叠纸张放到魏乾谅眼前,一份一份地拿起来,像是在看什么儒家经典似的,慢条斯理地看了一遍,又把它一份又一份地放下。这期间,一直用手压着魏乾谅不让他动弹。

然后才说:“阁下为人不孝,且祸乱天下风气,人人得而辱之。”

这轻松、戏谑又闲谈的语气,听得魏乾谅直皱眉:“我何时不孝,又何时祸乱天下风气了?”

第五旉拾起最顶上的那张纸,读道:“魏郎求学他州,不论寒暑,日夜苦读,每日只食一餐。十年不曾归家,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便投之涧中,不复展读。”

“如今魏郎功成名就,此事迹便也流传出去,赢得一时美名。”

“只某不懂一事,还望魏郎解答——你见有‘平安’二字便丢弃家书,可万一家书写的是:家中平安,只一事打扰郎君读书……”

第五旉说到这里时,停了声音,好生欣赏了魏乾谅那愕然模样,这才不紧不慢继续说:“你是得了美名,可若天下学子都学你,那谁来赡养父母。若因着未把信件看完,不知家中出事,不能见父母最后一面,如此后果,谁来承担?”

“员外郎,你说呢?”

第117章

员外郎不想说, 他完全没想到第五旉会拿这件事做筏子。

好歹毒的心思!

屏风后人影晃动,但终究还是没有走出来。

第五旉也不是真的需要魏乾谅回答,他只需要师出有名, 然后:“来人啊!”

一群小太监走了进来。

第五旉松开手,慢悠悠地站起来,起来时还不忘拾起那一叠纸:“魏员外郎不孝父母,污浊风气, 打他二十大板, 以儆效尤。”

说完,扬长而去。

身后是板子打肉的声音,还有魏乾谅的哀嚎和痛骂声。一开始还有力气骂,打到后面就只有哀嚎了。

*

在柴稷眼里, 陆家,还有九思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个婚约, 还不知会不会愿意履行, 在此等情形下, 魏乾谅一直在那里舞陆九郎是他佳婿, 实在让柴稷厌恶。

陆安不知道魏家作妖,更不知道第五旉体察圣意,出来收拾了原身的渣爹。

她一心吃火锅, 甚至因为火锅的香味, 吸引来了一个学子。

那学子全名殷阁, 也是此次省试的考生,学识渊博, 人也聪慧, 对于儒家经典研读颇深,还精通道学与名学。他为火锅而来, 却与陆安相谈甚欢,两人一见如故,当场谈了《论语》,说了《毛诗》,又延伸到《左氏春秋》,从句子释意说到个中义理,句句是妙解,道道是深思。

殷阁也十分震惊。眼前学子瞧着年纪应当是比他还小几岁,却是掩卷能诵,熟识儒学不算,还精通玄学——也就是《周易》与老庄。

而且这方面的精通是他自愧不如的那种。

两人越谈越兴奋,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而陆安的学生们懵逼地坐在一边,感觉好像把他们的谈话听进了耳朵里,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懂,仿佛被两个天才隔开了。

殷阁:“我此次省试考的是经义科而非诗赋科,选的是大经《周礼》,兼《仪礼》《易》这两本中经,兄台呢?”

陆安告诉他:“我选的是诗赋科,本经择的是《易经》。”

殷阁“哎呀”一声,叹道:“兄台怎选了诗赋科,大薪在诗之一道已至末路,少有拿得出手的,比之唐诗差了不止一截。”

陆安当然知道,隔壁世界唐诗宋词这个称呼多响亮,反过来看,其实就是指宋诗不如唐诗,苏东坡的词名震千古吧,苏东坡的其他文章震古烁今吧,但他的诗比起词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纵观整个宋朝,再没有诗人能达到唐时李杜的高度。

陆安正要说话,就听殷阁又说:“当然,我不是说兄台的诗不行,而是……兄台怎偏偏撞到了那陆九思!”

陆九思本人:“嗯?”

殷阁不知他面前人就是那“陆九思”,只是叹道:“本来兄台对经义了解之深,在经义科必能夺得魁首,可诗赋科……那陆九思之诗,已达李杜高度,这怎么比得过?若你是只要能榜上有名便可以的性子也就罢了,但我瞧兄台亦是心有傲气。”

殷阁觉得真不是他小瞧面前这位兄台,他自己还不如这位兄台呢。只因那陆安陆九思的实力实在令人恐惧。

——那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会随便作一首诗就是流传千古的佳作?

“尤其是那两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写得真真是好,将离别写成凯歌,实在让天下学子提气。不瞒兄台,此前新旧党争,朝政被搅成一团脏水,今日你上台将我政策全部推翻,明日我上台将你政策全部推翻,分不清魑魅魍魉。我本已对朝堂失去信心,只觉入了官场便是前路茫茫,可当时听得陆九思此诗,感受到其中的豪迈与壮志,我才如当头棒喝。”

“纵它宦海浮沉,处处风波恶又如何,只要怀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襟抱,区区云山万里算什么!区区流言蜚语、小人算计、前路荆棘又算得了什么!我自不愁知己。”

殷阁说到这句诗时整个人都慷慨激昂了起来,一改此前的沉稳情态,眼底灵光湛湛。

说完后,他看到新认识的兄台含笑看着他,也是说:“我也是这般觉得的。”

走吧!向官场走去,若是心有抱负便没什么可怕的!

不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那也证明了你曾来过这人世间。

“史书一笔当有我。”她这般说着,只有寥寥几句,不如殷阁那样长篇大论,但殷阁突然有一种感觉,眼前人必定能做到。

“好!”旅店外突然传来喝彩声:“九郎君心志远大,实在令人赞叹!”

众人回头,却见一个内侍笑看他们,这内侍非是第五旉,第五旉还在罗织罪名惩罚魏乾谅给官家出口恶气呢。

内侍行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他把男人拉到陆安身前,自己也自来熟地凑到陆安面前:“九郎君,房州一别,许久未见,君可安好?”

‘九郎君……’

殷阁眼皮一跳,扭头看陆安,面色一下子奇异了起来。

陆安拱手道:“陆某十分安好。不知中使前来……可是官家有事吩咐?”

“是大好事!”内侍笑着一指那男人:“九郎君猜猜这是谁?”

陆安打量了一下,发现对方衣着干练,袖子、衣角、鞋面这些地方却都带着灰尘的痕迹,好似长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习惯了,便没有想过去清理。便道:“莫非是宫中匠人?”

内侍惊叹地笑起来:“九郎君确实十分敏锐,他确是宫中匠人,或者说他是内东门司的勾当官,官家知晓京中喧吵,郎君又无宅院在京,特择一地赐予郎君,令他前来,为郎君规划庭院。”

其他人:“!!!”

官家亲赐地基,还叫勾当官来给九哥/九思/先生/兄台来为他规划庭院?!

这冲击来得太快太刺激了,在场其他人一时间消化不来,差点被刺激得晕过去。

那可是勾当官!

那可是宰相要奏牍也得经过内东门司之手的勾当官!

虽然内东门司的职责里也蕴含着修造之事,但那是给内中修造的,谁家皇帝会让他们来给一个大臣——不,应该说还是考生,尚未入官场的“臣子”建府邸!

官家你也不怕被御史台那群乌鸦弹劾死!

——因为大薪的御史台多有乌鸦聚集,所以许多人也将御史称为乌鸦。虽然各种小道消息都在明示暗示,主要是因为御史风闻奏事,俗称捕风捉影,不需要证据就能去弹劾官员,唧唧哇哇像乌鸦一样,官员烦得要死,就把他们叫乌鸦了。

勾当官上前一步,拿出设计图来,铺在桌上:“九郎君请来此看,这是在下为郎君思索的府邸构造。”

“整栋府邸坐北朝南,正中间这条线乃中正线,正南正北,郎君府邸从后门到中门乃至前门的门缝都在这条线上。这在风水术语上便叫作子山午向。”

“官家言郎君喜好独处,不爱着人伺候,在下便只为九郎君设了前中后三院及东西而侧院。前院最大,中院较小,但有一横向广场来供郎君随意布置,后院则有郎君的寝房与一座小园林。”

“听闻郎君爱看书,东侧院此处房间为郎君藏书之所,此处小角是仆役居所,可就近为郎君打理书房。”

“右侧院侧放畜栏与草房,郎君的马驹便能养在此处了。”

“后院除了郎君寝房,还有东西厢房,是为客房还是作为其他用处,自然有郎君自己安排。”

“郎君对自身安危极为看重,官家特许郎君于四墙角上建角楼,以作瞭望。”

“郎君的门楣上应当雕刻一些饰物,我这儿有好几样图案,还请郎君挑选。”

“还有楼梯所用木材,在下以为松木楼梯于行走时会更舒服一些,郎君以为?”

“至于各处承重柱和房梁,官家说用最名贵的木材,由他私库出,在下这儿有好多种思路,还请郎君进行挑选。”

“各处院中道路用的石子路,在下是如此铺设的……”

“活水自然也要有……”

“还有假山……”

“对了,险些忘了说,草房有两间,一间床厕,一间蹲厕,郎君不喜床厕便可去蹲厕,不喜蹲厕,亦可至床厕。”

勾当官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设计思路,其他人已经瞳孔地震地震再地震了。

好骄奢淫逸的府邸。

好盛宠的恩赐。

连草房都……官家,你想得可真周道啊!

这还不算,内侍在陆安点头同意府邸这么建之后,便道:“庭院造好之前,官家另寻了一处温泉宅子,赐予郎君。郎君如今可有时间,能否与奴婢走一遭,认认路?”

陆安有考虑在场其他人的想法,思索着要不要另约一个时间,但众人——从陆家人到学生,再到她新认识的考生,立刻像是被棍子捅开的马蜂窝,呼啦啦就想往外蹿。

“先生,去看看吧!”

“是啊先生!”

“我好奇,先生!”

“其实我也……”

既然他们都不在意火锅没吃完,陆安便也顺势应了下来,一群人便跑去看温泉宅子了。

第118章

温泉宅子是一个很典型的闹中取静的宅子。

宋讲文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赞不绝口:“真的半点听不到外界的喧哗声了。”

若是考生都能在这样的宅子里备考,绝对事半功倍。

陆安打开窗,看了看院中风景, 也对这个宅子很满意,便向内侍表达了对官家的感谢,请他将感谢带回给官家。

内侍露出神秘地笑:“九郎君莫急,还有一处地方你还没看。”

然后就把陆安带到了宅子的书房里, 其他人被他要求不能跟过来:“这个宅子其他地方官家都不曾改动, 只这一处……”

陆安在书房里看到了两个靠墙放置的大书架,粗略一眼,架上之书浩如烟海。

陆安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些书都是官家为某准备的?”

内侍点头,又道:“这两个书架上的不是书, 是目录。那边那面墙上的才是书籍。”

陆安随着内侍指的方向看过去,另一面墙上也放了两个大书架, 左边的书架摆满了书, 右边的书架是空的, 应当是为方便她放上自己的书。

内侍接着说:“书架上是常见的书, 那目录是把宫中藏书阁的目录抄了一份,郎君若有想看的书,将书名抄下来, 递进宫去, 当日便会有人送书过来。是副本, 所以郎君留多久都可以,留到不想留了, 家中放不下了再还书也可以。官家说, 一切都看郎君意愿。”

陆安瞧着那两柜子的目录,眼睛不由得亮了。

心中也不免生了暖意。

不管这个时代如何, 不管她多讨厌皇权社会,柴稷此人的确对她很好。

陆安上前去随意抽了一篇目录,只一看,面上便显了犹豫之色:“这是……”

内侍看了一眼,笑道:“这确是只有官家以及特定部门才能随意翻阅的内容,还望九郎君保密。”

陆安翻看的东西是一些私密数据的目录,比如每一年的全国户籍资料、耕地资料、军队情形,还有以往的每一份君臣奏对,甚至还有各处海图,有大薪海船制作工艺,有船上装载武备资料……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两本书就能囊括的,那是放在皇宫藏书阁里,论吨计算的国家之珍。

“官家说,九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他这个官家别的不会,但学一学秦孝公,不拖郎君后腿,郎君要做什么,他便在郎君身后给予支持便是。”

陆安已然沉默。

信任两个字谁都会说,但真正捧出来时,谁都能看出来它的重量。

她不再说谢了。只是向着皇城方向拱手一揖,然后转身看向内侍:“劳请中使回去后,替在下带一句话给官家,便说:安必竭尽全力。”

内侍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奴婢一定带到。”

又问:“九郎君可还有其他需求?”

陆安:“可否寻十几个空皮本来?陆某有一些东西,想用它们来包书作为伪装。”

内侍一口答应下来,说稍后会有人将之送过来,随后又把装钥匙和地契的盒子放在桌上,便和陆安道别了。

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扭头回看陆安:“九郎君可有什么东西要奴婢呈给官家的?”

陆安人已在书柜前,听到这话便将抽了一半的《帝范》又推了回去:“今日得蒙圣恩,心中不胜欢喜,我竟忘了这事,惭愧!还请中使稍等。”

陆安回到旅店,把这段时间游学的调查报告翻出来,全给了内侍:“此物至关重要,务必小心。”

内侍小心翼翼地捧过盒子,赌咒发誓:“奴婢就是自己丢了,也绝不把此物丢了!”

*

陆安和其他人说一声后,便控制不住地一头扎进书房。

她很享受这种畅游于知识海洋的感觉。

在她看书的时候,内侍将十几本空皮本送了过来。陆安便把自己这一年以来写的东西放进去,做了伪装。

《大薪境内境外矿产资源勘测及开发》这本书套一个《山海经》的封皮放第一层书架吧。

《大薪冗官官位制度改革》这本书可以《汉武故事》伪装一下,放第二层书架好了。

《军校建立后学员培养路径探索》……唔,套个《帝范》吧,真的那本《帝范》看完后可以还回皇家藏书阁。放第三层书架!

陆安低头看着和上一本书配套使用的《退伍军人再就业指南》,想了想,干脆书套也搞个配套——《谏太宗十思疏》!就你了!也放第三层书架!

还有《教育改革》、《交通建设》、《农具研发》、《政策大方向规划》这些书……

说是书,其实也没有那么正规。陆安只是把自己的思路整理出来,再时不时填进去一些新蹦出来的念头——毕竟应试教育出来的学生,从小学时候起就有老师一遍又一遍地耳提面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了。

而另一边,内侍回去复命,将这一行事无巨细地说出来,然后,他头一次感受到官家的专注。官家在看着他,在静静听着,没有一刻走神。

官家还“噗”地笑出声来:“九思他喜欢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他不喜欢呢。”

内侍免不了被这一声感叹叹得头皮发麻。

面前这若不是官家,他高低得说一句:他陆九思能不满意吗,角楼都给他建了,但凡偷偷备点防护军械,那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小城!

“九思给我的盒子放桌上,你便退下吧。”官家的声音传来。视线在他身上淡淡瞥过,又不再关注他了,变回了那个高坐云端的天子。

内侍轻轻放下盒子,躬身退走,只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一向分得清,也拎得清,若是自以为自己对官家有多重要,下场只会像之前那个被拖下去的小内侍那样,再也没能回到这座宫殿里。

柴稷打开了盒子。

像是遥远西方神话中,打开魔盒的潘多拉,他看到了基于各项数据上的地方士绅,那些豪强士大夫究竟有多富裕。

他们的土地占一州之七八。

他们的血肉里流出油脂。

重点是,他们不像春秋战国乃至汉时豪强,无法养私兵,而将门明哲保身,也不会做他们的保护伞。

这是一只又一只肉鸡,宰了鸡,一家子就能过个好年。

柴稷疯狂心动了。

他想起来之前陆安请他不要对百姓下手,百姓太穷了,压榨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而现在,能榨出油水的来了。

然后,泼冷水的也来了。

陆安随着数据附上的信件,上面写着各地豪强还不能动。毕竟……豪强没兵,你大薪的兵有和没有也没差多少。

这个时候如果强行对豪强抄家灭族,只怕会弄巧成拙。

所以,想要动豪强,得先改革军事。

柴稷看罢一惊。

“军事……”

按他所见,这改革军事可比动豪强难多了。大薪那些尾大不掉的禁军、厢军确实靡费颇多,但这也是为了维持国家稳定。比如厢军的存在就是为了招安落草为寇的灾民,而灾民也心知肚明自己会被招安。

招安后,灾民吃上国粮,不至于饿死。

而如果不这么做,大薪在穷死之前,就要先被民间各种造反冲垮了。

柴稷无言。再俯首细看信件,便见贤才已为他想好办法:

官家可想修建宫殿?

柴稷躯体一震,心坎好像被摸了一下。

再往后一看,后续写了办法:可寻找一二豪强过往作出的不法之事,将他们下狱,再让他们赎买己身,这些钱财,官家用来修筑宫殿,其他豪强自然会以为明白了官家意图,必将钱财奉上以示讨好。

当然,修宫殿的民夫不能征劳役,而是雇佣,工钱从豪强的孝敬里出。

官家得宫殿,百姓得工钱,豪强也得短暂的安心,皆大欢喜。

柴稷:“!!!”

忠臣!

贤臣!

满朝文武再没有爱卿这般忠贤的臣子了!

第119章

‘《尚书》言: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百姓安乐,各居本业,国无危困之难。’

‘臣以为, 百姓之利益便是君王之利益,百姓不吃亏便是君王不吃亏。’

‘正如庄稼无法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百姓如庄稼,君王若想收割百姓的财物, 便需先为土地施肥, 再为庄稼浇水,如此方能获得丰硕粮食。’

‘臣欲问君,是百姓手里有十枚铜板,我们取走九枚赚得多, 还是百姓手里有一百枚铜板,我们取走九十枚赚得多?而前者, 百姓定会不满, 而后造反生事, 后者他们却会感恩戴德。’

柴稷瞧着信纸上的话, 若有所思。

他家贤臣的话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方向,过往皇帝,那些昏君、暴君压榨百姓的手段实在太粗糙, 太下等了, 百姓只有十枚铜板的前提下, 你就是挖地三尺,也只能拿走十枚, 拿不走十一枚。

但是如果让百姓能赚到二十枚?三十枚?四十枚呢?

到时候, 哪怕只取走一半的铜板,也比原来的多。

再往后看——

‘而且, 士绅豪强手里的铜板更多,与其抢百姓手里那十枚铜板,不如去抢士绅豪强手里那千枚万枚。’

柴稷顿了一下,竟是忍不住发出惊天笑声。

“爱卿……爱卿你啊……”

果然心里还是在乎百姓的,拐弯抹角不让他对百姓动手呢。

笑着笑着,柴稷又顿了一下,笑容渐渐消失。

他把那名内侍叫进来,声音中带着焦虑和严肃:“你之前说,看到九思他拿的第一本书是唐太宗的《帝范》?”

内侍微垂着头:“是。”

柴稷:“……嗯。你下去吧,不得传召,不许扰朕。”

内侍连忙退去,殿中只余官家一人。

“《帝范》……”

屋外春雷炸响,屋内光线稍暗。

年轻的官家面上神情被阴影覆盖。

“唐太宗……”

天子缓缓抬起头,咬牙切齿:“他李世民有什么好!”

他的骊龙之珠心里的圣君,该不会是李世民吧?

哼!

柴稷越想越觉得像,撇了撇嘴,扭过头去。

……

今天,负责修《新唐书》的官员收到了官家的秘条:《新唐书》能给李世民泼脏水吗?

官员:“……啊?”

很快,第二份秘条又递了过来,上面还是官家的字迹:上一份秘条当朕没说过。

官员:“?”

发生了什么?

*

来自皇城的信件快马加鞭出了城,来到了福建崇安县。

号忘秋道人的孙己便居于此处。

孙己于先帝在时,便一力推行新法,想要解决这大薪积年的弊端,可惜先帝摇摆不定,孙己本以为自己遇到了秦孝公,却没想到是楚怀王,新法有的被废,有的还被效忠的帝王拿去敛财,本该是为国为民的政法,全成了百姓颈端勒紧的绳套。

孙己心如死灰,主动辞官,回到家乡一心教书育人,且劝说当地官员兴修水利,挖建水渠。

所以,虽然天下士人、天下百姓都在骂孙忘秋,唯有福建一带百姓对他极其推崇,这恩情,他们能念上几十数百年不止。

……

信使匆匆敲开了忘秋斋的门,孙己接过信件时,还有些怔然。

这位新上位的官家怎会给他寄信?

回去拆信看完所有内容后,立刻把自己长子叫了过来:“大郎,你可记得陆鸣泉?”

长子孙永昊想了一会儿,说:“金溪陆氏的现任家主,曾经的宰执相公,中书侍郎,旧党中坚力量,父亲的州学同窗。因被第五乾静揭露其私习天文,妄言日蚀,官家大怒,下诏夺官流放,携家配隶房州禁锢。如今应当还在房州配所之中,父亲怎想到问起他来了?”

“原来他已被官家下狱了。”孙己这些年特意不去关注政坛,还真不知道这事。何况福建确实太偏远了,许多消息都没有传过来:“今日官家寄了信与我,谈及陆鸣泉一孙辈。”

“孙辈?”孙永昊又思索了一下,判断道:“莫非是他家小二郎?太学上舍年年私试他第一,如今莫非是得官家开恩,特意放出来科举了?”

孙己摇头:“不是他家小二郎,是他家小九郎。”

“九郎?”孙永昊愣了一下,回忆一番后,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了。

——原来的陆九郎虽然薄有才名,也就只在年轻一辈稍微有些名声,风头是远远不如陆二郎的。

孙己点头:“是啊。陆安陆九郎,字九思,年十八,未到及冠之年,由房州通判提前取字。”

孙永昊一下子把握了重点:“他做了什么?”

“他在汉江雅集上一战成名,吸引了官家的注意。”孙己将信件递过去:“这是陆九思的思想,你可看一看。”

孙永昊看完信件里的思想——包括了汉江雅集和各处讲学,震撼在心中完全无法化解:“这些思想遥遥领先于世人,还言之有物,都是他想的?他才十八!”

孙己倒不算意外:“世间总有天才,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确是如此。”孙永昊对信纸上所写的那位陆九思十分之佩服。

天才啊……

但他瞧着那些冷酷至极,满口言利的思想,如鲠在喉,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此人绝非善类。”

孙己倒不赞同这话:“陆九思反而是天下至善至仁的君子。你莫要看他在说什么,要看他在做什么。一个满口言利的人,若是时常为百姓着想,那他言利也只是为了用‘利’来约束其他人,希望其他人能为了利益去善待百姓。若一个满口爱民的人,却做了猪狗不如的事,那他的爱民也只会是一句口号,一层遮羞布。”

孙己的手指点上了信纸。

“你瞧这里,陆九思目睹巫者行活祭,义愤之下,以巫术对抗巫术,拆穿巫者实际上只是在装神弄鬼,房州百姓再不用牺牲人命去行活祭以消除神愤。”

孙永昊神色一缓:“这的确是利民之举——陆九思此人可以说于房州百姓千代万代都有恩德。”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孙己笑道:“你莫非忘了,陆鸣泉因何下狱?”

“自然是……”孙永昊顿住了。

自然是什么?自然是“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而陆九郎好不容易从配所里脱身,得到允许可以参加科举,本该前途似锦,他是最知道自己不能和巫术沾边的人,一旦沾上这些神鬼之事,再结合此前的“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说不得就被有心人压得永世不得超生了。

但他还是去做了。

心怀赤子,眼见百姓。

孙永昊捂住胸口残存的火热,也按耐住了疯狂的心跳。

从古至今,有代价的行善永远比无代价的行善更能让人动容。

“他陆鸣泉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个孙辈。”

这份心肠,以孙己大半辈子的见闻来看,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

这样的人,孙己相信他有朝一日,必能为天下百姓,为黎民苍生撑起一顶巨伞,为他们遮风挡雨。

有这样的人在朝廷,或许,他也可以想一想出山的事了。

——想来,这也是官家给他寄信的含义。

*

“我想给九哥当大管家!”

陆寰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努力方向。

以后九哥肯定是要当大权臣的,而给大权臣当管家,多的是人要巴结他!

但当大管家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首先,他要能写一笔好字,这样才可以给主人家代笔,不论是写信还是写请帖,有一手好字才不会让别人看低他九哥。

其次,文化水平必须跟上,必要时你得能代主人吟诗作对,将场子热起来。

最后,看着主人的喜好,他自己也得去学,这样主人需要临时找人来玩一玩时,他就得去陪玩。

啊对了!酒量也得练上去!必要时刻,得代主人饮酒!

好在,不管是字体,还是文化水平,还是酒量他都极其有基础,不需要从头练习。

而除此之外,管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九哥!”

陆寰来见陆安的时候,陆安刚上完课,有人在埋头抄写,有人趴在桌上睡觉,有人靠着椅背与其他人聊天。

陆寰快步穿过他们,将这两天自己的调查递给陆安。

陆安先是眉毛一扬,而后专心致志地看。陆寰静静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待到不知是谁的茶水从热变凉了,陆安才抬起头,微笑道:“这些都是十五郎你收集的?你做得很好,连我都不曾想到这一层,你却去做了,我很欢喜。”

其他学生听到这话都惊讶地抬起头来,视线全集中到陆寰身上。

在他们看来,陆安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很高了。别的不说,端看这位陆十五郎此刻红得仿佛火山喷发的脸颊,就能知晓他有多兴奋,多激动了。

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一点小好奇心,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嚯!”

左相的《大一统论》,右相的《义利统一论》,门下侍郎的《论雍容大雅》,兵部尚书的……

等等文章,全被陆寰收集了过来,好方便陆安提前了解这些官员的政治倾向。

第120章

得到九哥的赞许, 陆寰简直容光焕发,昂然道:“这当不得什么!我既要给九哥当大管家,这就是我应该考虑到的。”

陆安含笑看他:“那这几份调查, 我就收下了。”

陆寰差点跳了起来,只是在陆安的注视下,缓缓露出矜持地笑容,避免自己显得不够稳重。

“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屋外,墙的另一面突传来踏歌声,不知是哪家歌姬还是女郎,音域辽阔, 将这首宛转悠扬的《望海潮》硬是唱出了波澜壮阔,辉煌壮丽的感觉。

屋外人边行边唱, 一派风流潇洒。

屋内人慢慢静下来, 侧耳倾听, 只觉胸中郁气一舒而空。

词本身就是一首首曲子, 供人传唱。而在大薪,上到士大夫,下到平民百姓, 都爱高歌。或是在众人聚会时引吭高歌, 或是在登高踏青时放声欢唱, 像这种边行边唱,也非罕见之态。

陆安听着对方唱《望海潮》, 却是想到了苏东坡一则趣事, 几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东坡的词极受推崇的同时,也多得宋人诟病。尤其是李清照, 点名批评苏东坡的词“不协音律”,说苏东坡不会写词,写的是变形的诗。

东坡会随便用词牌名。比如《念奴娇》这个词牌名,来自唐天宝年间一位名为“念奴”的歌妓,以此词牌名作词,应当是柔媚香软之曲。但他上来就是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这么说不好理解宋人崩溃的点在哪里。大概就是苏轼这个行为在宋人眼里相当于有人拿“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的曲调,填了“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的歌词,实在是……世风日下!成何体统!伤风败俗!

……那真怪不得李清照喷他了,当时的宋朝正统文人基本都受不了这个打击。

——不过鉴于苏轼是大文豪,在后世人眼里,这事分明是东坡对宋词的革新,没有任何不成体统的地方。

*

慢慢的,歌声停了,或许是唱歌的女郎遇到了别的事情。陆安等人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宅子新聘的门房却走进来,向陆安禀告:“郎君,门外有位夫人,自言是尚书左仆射黄远柔之妻,前来拜会九郎君。”

这不就巧了吗?刚看完人家丈夫的政治倾向文章,这家夫人就来了。

那一瞬间,陆安怀疑起了这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特意过来探听情况的。

“请进。”陆安这么说。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两道轻轻的脚步声。尚书左仆射之妻行了进来,自言自己姓赵名伯陵,来此是想求陆安一份字帖。

《三字经》太长了,她想求《望海潮》。

陆安了然:原来方才纵声高歌的侠女,竟是这位赵夫人。

既然对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陆安也正好没有其他事,便叫人铺好文房四宝,提笔,蘸墨,落纸。

赵伯陵立刻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九郎君右手握着笔杆,左手优雅地轻提袖子,笔走龙蛇,挥洒自如,《望海潮》一百零七个字一气呵成,停笔之时,空中犹留墨香。

“好了。”陆安把字帖递给赵伯陵。

赵伯陵充耳不闻,只是失神看着字帖上的字。

比起写《三字经》的时候,陆九思的字又进步了。那字灼灼夺目,仿佛要把目视之人身体里的血液燃烧殆尽。

赵伯陵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燃烧,她神情恍惚着,呢喃道:“起笔多用藏锋,落笔不折而用转,左右顾盼,韵自天成,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多力而丰筋……这笔字……这笔字……”

窗扇摇曳,日光若金水,流淌在墨字上,看得赵伯陵一时痴然。

……

赵伯陵感谢了陆安,拿到字帖飘然回家后,立刻下请帖给各家夫人,说是要开一个赏字会。

夫人们如约而至,本来只当这次赏字会是一个噱头,只是姐妹间找个理由聚一聚,但当赵伯陵将字帖拿出来,递给她们传阅时,席间一时抽气声四起,递字帖给姐妹们的动作也轻柔仔细了不少。

她们家中非富即贵,见识过的字帖也不少了,但像手中这份,她们是前所未见。

“赵姊姊,这是谁的字?”便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赵伯陵道出了陆安的姓名和来历,又点出:“他的字一直在进步。前月我见识过他另外一份字帖,远不如现今这份,或许往后这笔字还能变得更好。”

还能变得更好?!

诸夫人瞧着这份字帖,完全想不出来它再好还能好到哪里去。

若是再变好,那还是凡人能写出来的字吗?当称仙道圣了吧?!

突有夫人若有所思:“这陆九思,是不是还未婚配?”

又有夫人接口:“但听说他与魏家那边的三娘子早早定了亲。”

紧接着又有人开口:“我听我家夫君说,官家早就将魏家那边的人叫过去,好生训斥了一番。应当不是什么正经定亲,说不得只是魏家一厢情愿,不然官家没事训斥这事作甚。”

而且,就算官家真的是闲的没事干,就算陆九郎和魏三娘子真有婚约,那又怎么样,人还没成亲呢。

诸夫人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施施然起身告退,赶紧回家扒拉一下,有女儿嫁女儿,没有女儿也可以找一下同宗同族年龄相仿的女子,到时候榜下一捉婿……

陆安不知为何,右眼皮猛地一跳。

虽说眼皮跳左吉右凶这种事有点迷信,但陆安想着自己都能穿越了,有时候还是信一下吧。遂放下自己的笔,思来想去,决定出门走走,让自己心神放松一下。

陆安说到做到,她寻了一根鱼竿,去郊外钓鱼。

——近来天气已是春和景明,雪消冰融了。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出行时周边常有人看自己。

她去钓鱼,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打猎,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赏花踏青,还好像有人在看她。

陆安:“?”

另一边,各家管家蹑手蹑脚观察完陆九郎,欣喜若狂地各回各家,向大夫人小娘子汇报:“那位九郎君不仅文采出众,长相也是一等一的好,瞧着也是性情淡泊,不争不抢的模样,若成了娘子夫婿,想来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嘞!”

各家如何欢喜尚且不提,只说陆安,她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只是闲了一日就有种骨头生锈,闲不下来的感觉——倒也不意外,她上辈子就闲不下来,全国乱跑。

既然如此,还是找点事情干吧。

陆安翻出自己的计划表,开始沉思。

既然当官后要变法,那就必须名望盛大,不然谁会跟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去变法。分不到利益,一切免谈。

她之前的名望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了,接下来不管是再写诗词还是再作文章,亦或是提出新思想,都做不到之前那样爆炸性提升名望了。

换而言之,就是大薪的人民群众已经习惯她能作出惊世文章了。

要换一条路……

最好还是文学性的,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发明东西或许可以得百姓爱戴,但名声根基还得看文学。

要文学性……要颠覆性……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陆安的心跳声慢慢放大开来。

她想起来了,身为穿越者,她手头上真有一样东西,丢出去后能把整个文坛炸个天翻地覆。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怀疑《尚书》的真伪,但直到清朝,才有人整理出来《尚书》是伪书的一系列证据。

不过,这件事引起的后果太大了,她自己背不动,得找个人分担一下。

毕竟不说《尚书》在文学界的地位,就单说一件事,这是科举要考的“经”之一。你把科举考生的教科书炸了,他们不恨死你才怪。

所以,不能现在搞,要等这次科举结束后再放炸弹。下一届考生有三年的时间缓冲,应该不至于太招人恨。

其次,她不能主动将这事揭露出来,她要“被动”“被迫”去做这件事。

陆安:“可惜了……”

陆寰正在陆安身边整理书架,听到这话,诧异地问:“九哥可惜什么?”

陆安叹气:“可惜祖父不在京师。”

陆寰肃然起敬。

九哥真孝顺啊!这段时间他随着九哥外出游学,到了汴京之后更是乐不思蜀,早就把祖父放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可真是不好,得反省!

陆安眼睛一亮:“差点忘了一件事!”

祖父不在,但她那“好岳父”可还在汴京!

上好的背锅侠啊!

坑这个人,她可不会良心不安。

“十五郎,我有事出门一趟,不用跟过来。”

陆安拿起书架上的《论语》还有《尚书》,一身轻松地出了门去。

魏乾谅,我来给魏观音收利息来了。

我也不给你多收,起手先来个“天下学子の怨恨”吧。

你觉得……女婿上门虚心求问《尚书》与《论语》的冲突之处,岳父不耐烦,对此事一口否决,教训女婿做学问不要吹毛求疵,女婿心中不服,憋着气,日日查书,终于在科举之后将《尚书》所有错漏之处列出来,把《尚书》证伪这个剧本怎么样?

‘如果不是你魏乾谅咄咄逼人,陆九思就不会非要争这一口气,就不会一定要论证《尚书》是伪书,我们就不需要重新再选一科本经了!’

——别问她为什么确定魏乾谅一定会按照这个剧本走,以魏乾谅此人的直男癌晚期性格,在看到是自己女儿翻出《尚书》错漏之处时,他只会看不上眼,对其冷嘲热讽,觉得女儿没事找事,想要对女儿行使父权,抖他的威风,绝对不会对女儿大加赞扬的。

陆安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微笑。

她很相信天下学子的战斗力。

反正如果是她,在高一的时候突然得知“语数英”三科其中一科要全面改动,所有知识点全部作废,她生吃了罪魁祸首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