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平日里我和三姊姊玩闹时的水准?
她脱口而出:“溪水归河水,河水归江,江归海,海阔天空。”
句成若流水,比着上联押得天衣无缝,更是意象层层而升,最后一个“海阔天空”,实在听得人心情舒畅。
金岱脸色一变,还欲再辩。陆沂舟已从容再取一树枝,轻轻一掷——
中。
动作仍与曲调丝丝入扣,仿佛她方才手中握的不是树枝,而是一支洞箫。
太学生们神色彻底僵住了。
食客们哄然发笑:“你们输啦!”
也有人高声问:“小娘子,你叫甚么名儿啊!”
那小娘子说——
“在下姓陆,沂舟,暂且无字。”
小娘子亭亭而立,所有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今日听闻诸位欲寻家兄陆九思麻烦,乃是不服其文采。在下投壶,只想告知诸位,吾之学识,比起家兄远矣。”
金岱怔怔看着她,一股不甘从心底翻涌而起,却又被他一寸寸压回心底,像用力按住即将爆裂的琴弦。
——他以为,赢过石观便可以稍微抬起头来。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还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轻而易举就将他们整个群体一并碾压。
——更没想到,这个人是陆九思的幼妹,而陆九思的才华,远胜幼妹千百倍。
第126章
楼里飘来一道声音:“好好好!陆小娘子对对子实在对得漂亮!你们陆家实在会教儿孙啊, 先是出了一个上舍年年考第一的陆二郎,又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陆九郎,如今还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陆小娘子, 真令人艳羡。”
这又是哪一位,被陆家人的才华打动了?
在人前将太学生打压得黯淡无光,又听得陆家被夸,听得她三姊姊被夸, 陆沂舟到这时, 火气才降了下去,心底也生出了一些骄傲。
她三姊姊可不需要陆家来教,三姊姊是天生灵慧。
至于他们陆家,那自然是顶顶会教儿孙的。
陆沂舟心中如此想, 与一众上舍学生转头看过去,她不认得那满面红光的两位老者, 金岱等一群上舍生可是认得。
这两位年纪稍大的老者, 乃是太学直讲, 负责教授诸经, 有时还会临时差充贡院试官。
金岱等人连忙拜见:“学生见过韩直讲、孟直讲。”
酒楼里顿时炸开了锅。
直讲!这可是官啊!还是国子监的官!
百姓们纷纷探头来看。
韩直讲的嘴唇动了动:“不必多礼。”
孟直讲轻声叹息,直截了当地问:“现在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了?”
金岱等人臊红了脸, 有点泄气地垂下了头:“是。”
金岱低头时, 又嘴硬地嘟囔了一句:“不过他也不可能样样精通吧……”
韩直讲走过来插嘴说:“就你们这样, 还不服气陆九思,觉得自己可以凭借人多, 集思广益胜过陆九思。他今年才十八, 便已可参与省试了,他为房州解元时才十七, 你们十七时都还在上舍念书,如何比得了?别说你们比不了,天底下能比得过陆九思的学子不过一掌之数,在他之前,二十岁能过解试,已经可以称为年少成名了。而你们,现今二十来岁了,我还拦着你们,不让你们去科举,还不是瞧你们经义尚欠火候,要过科举恐怕不易。”
这话一出,诸太学生更加难为情了,一个两个头低得像鸵鸟,很是不好意思。
陆沂舟抿了抿唇。
她真的好想告诉全天下人,她三姊姊才不是十七过解试!她是十四过解试!大薪这一代所谓的天才,在这个年龄面前什么都不算!她三姊姊比谁都优秀!
而她三姊姊必然能考上状元!十五岁的状元郎!别说这一代,便是从古至今,能有几个十五岁的状元郎?
但她不能说。
陆沂舟感觉自己似乎有些饿了。但闻着酒楼里那些食物的味道,却觉令人作呕。烧焦的肉食仿佛随时能让人想起乱葬岗里焦黑的骨头,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的糟糕,就连饥饿本身,都带着一种随便吧,发烂吧,发臭吧,饿死算了吧的腐烂臭味。
若是三姊姊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她也不会如此难受。
孟直讲看陆沂舟独自站在一旁,愣了一下,想了想,走过去笑着和她打招呼:“陆小娘子,我记得你二哥,你二哥在上舍时可是将这群小子压得死死的,他们心里对此十分别扭,瞧见天资更高的九郎,便自觉被比得体无完肤,心底十分不服气,还好有你将他们打醒了。”
陆沂舟看上去很有兴趣,很有礼貌地和孟直讲搭着话。实际上,心神已飘回陆安那边。
也不知道三姊姊正在家中做什么。
*
陆安在吃羊杂。
羊杂被陆寰洗得干干净净,用花椒水和醋浸泡了整整半个时辰,再以流水冲净,方能去掉其中腥臊味。
羊肠内壁上有肠油,厚厚一层,有的人喜欢,觉得这样吃起来的肠子浓腻有味,好下饭,有的人就不喜欢了,嫌太油太腻。
陆寰知道陆安不爱吃太油腻的东西,每次处理动物肠道,都会先把大部分肠油挤出来,只留下一小部分,这样的肠子做出来更香。
而挤出来的肠油也不会扔掉,拿来混着其他油一起下锅,烧化之后,把葱白、姜片、大蒜以及大小茴香、桂皮、香叶这些东西倒进去一呛,羊杂一炒,炒得香味溢出来了,再加酱油、料酒还有水,大火咕嘟嘟开煮。等水煮开了就转小火慢慢煨。
待出锅后,羊杂放一碗,再摆上一碗米饭,煨羊杂剩下的浓汁又放一碗,留着晚上做其它菜,或是拿来泡米蒸饭。
“真香啊!”应劭之一点也不矜持,狠吃两大碗:“要不是借了九思你的光,我都吃不上这么香的手艺。”
陆寰自己也在吃,听到这话时,迅速朝陆安看了一眼,见陆安对这羊杂的表情很是满意,自己脸上便也带了笑。
但他也始终期待着,有一天九哥会突然对他说:“十五郎,你做的饭好吃到我要离不开你了。”可惜这件事始终不曾发生过。
但也没关系,他会继续努力的!
陆安道:“守慈,你知道春蒐么?”
应劭之埋头吃饭,舍不得空出嘴,于是熟门熟路地说:“知道。益之帮我解释一下。”
应益之应道:“好。”
“四时之隙,从事田猎:春曰蒐,以索不孕之兽;夏曰苗,以除五谷之灾?;秋曰狝,行杀以顺秋气;冬曰狩,围守以告成功,使民习于武事。”
说完之后,应益之又道:“九思问此话,可是官家特请你去参加春蒐?”
其他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突然就停了下来,应劭之也不吃饭了,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陆安。
陆容直接站了起来:“九郎,这是真的吗?”
春蒐啊!那可是国家重点,帝王用来阅兵讲武、彰显国力、宣布国家重大事宜的场合。陆家年轻一辈,从未被允许参加过这样的场合,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陆安抚掌而笑:“逾思实在聪敏,一点蛛丝马迹便立刻觉察出真相,某自愧不如。”
应益之一抬眼,便看见郎君那张笑吟吟的脸。
“过奖。”他举起酒盏,难得感觉这酒带着象征胜利的欢悦味道,还未饮用便先醉了。
陆安对着其他眼巴巴看着他的人解释:“此次春蒐确得官家召幸,蒙受恩典,不过也非是你等想的那般,除我之外,官家还特许各官员带自己子侄一同春蒐。”
那为什么以前没有这种特许呢?还不是怕陆安尚未作出功绩就过于惹眼,令朝臣眼热,这才试图将一棵树放入森林中。
——当然,等有功绩护身那就不一样了。柴稷十分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并且摩拳擦掌给自家骊龙之珠准备了很多份殊荣,要把他前期受的“委屈”都补回来。
总之,外人被迷惑了,不知道这事,我们这些亲近的人还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陆安身边的人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应劭之抬起酒盏,笑道:“九思,你果然注定与众不同,往后我们这些人恐怕更要仰望你了。”
“仰望?先别仰望了。”陆安面上突然露出一丝狡黠笑意:“等我在春蒐闹出点乱子来,只怕诸位就要先仰望诸公卿脸色了。”
应劭之立刻放下酒盏,整个人坐得更直了,唯恐天下不乱:“我本来不想去的,但你既然这般说了,我这就回去找我家长辈给我一个名额!”
陆安又向陆寰转过身子:“十五郎你可愿与我同去?以你的手艺,待官家和王公贵族猎到猎物后,还可以给他们露一手。”
“我……我去?”
陆寰磕磕绊绊地说。
他与陆安对视上,便见九哥那双眼睛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知道了,九哥虽不会说什么“十五郎,你做的饭好吃到我要离不开你了”这样的话,但九哥十分喜爱他的厨艺,还认为他的厨艺能在人前给他挣脸面。
不免一时心花怒放,一下子就神气活现了起来:“九哥你且等着吧,不论是烤肉还是炖肉还是炒肉,我都会的!”
陆安便笑道:“好,我等着。”
春蒐来得很快。
春风荡荡,万物复苏,天气格外的晴朗,空气也格外的清新,那一整个冬日带来的淤塞与臃肿,也终于在三十天之间徐徐解开。
自然,猎物们也在春暖花开之际出来觅食了。
虎豹追逐着野羊与山鹿,狐狸驱赶着山鸡与野兔,人类的大部队尚未入场,血腥便早已在山林里浮现。
陆安骑着她的枣红马,身上背着弓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背囊,随着队伍慢慢前行。她人瘦,体态修长,便显得身量极高,腿也相当长,从马肚子两侧垂下来,更是显得格外的长。
旁人瞧着玉面郎君坐于马上,年岁小而志气高,却不知此人的脑子已是再一次飞速运转起来。
文臣在这方面不需要胜过武将,所以她也没打算争个第一,当然,她也没这个本事。她只需要牢牢记住:绝不能采走鸟卵破坏鸟巢,不能伤害有孕之兽,不能猎杀幼兽,围猎时不得赶尽杀绝,要留有余地。
这些都是祖宗规矩,如果记不住,被人瞧见了,是要坏名声的。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
陆安把缰绳挽在手中,此时此刻,纵使是穿越者,望着这浩荡猎队,望着前方的文武百官,心脏也“咚咚”响了两声。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大场面,也是她第一次显露百官之前,更是她第一次踏入权力核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风越大,树越不能乱动。
但,不能乱动,不代表完全不动。
第127章
既然带了各家子侄, 春蒐必然不受控制地转变成了一个联谊场所。
“兄台可是建州浦城杨氏子弟?哎呀!久仰久仰!杨文公的家族我等岂会不知!西昆体之词章秀丽,典故不涩,实在令在下喜之爱之。我记得兄台之父乃翰林学士、右曹郎官、知制诰, 实有乃祖之风。当年杨文公亦是官至翰林学士,为古文运动之先驱……嗯?在下?在下之父忝为校书郎……郎君字为何?彭年?好字……”
“哎呀!前方可是宋氏四郎!早听闻四郎君随父入京,可叹近日繁忙,一直未曾有机会上门拜见, 今日一见, 可了平生一桩心事了。”
“阁下姓章?不知是哪个章?是浦城章氏,还是分宁章氏,还是崇仁章氏?啊!原来是崇仁章氏的宗子,失敬失敬!崇仁章氏可是儒家大族, 其资历之深,声望之高, 功劳之厚, 某深有耳闻, 今岁游学便想往崇仁去, 一体大族风采,不曾想今日能先见得章氏宗子,真是神仙人物, 令某对崇仁章氏更心向往之了。”
“邵氏?啊呀呀!莫非是那家训闻名天下, 道‘庭闱乐处儿孙乐, 兄弟和时妯娌和’的邵氏?幸会幸会!”
“袁家?莫非是将门那位袁家?”
“柴……失礼了!原来是宗室!”
“通州应氏?啊!阁下便是应侍御的那位作出《将军令》的子侄吧!失敬!”
……
至于陆安,有大管家陆寰替她提前收集的各家子侄的资料, 也完美地融进了这场联谊里。见到一个人就说久仰, 见到一个人就说失敬,再道出对方最出息的长辈的官名和政策, 你夸夸我,我夸夸你,便是和乐融融了。
而旁人见了陆安这位名声赫赫的新贵也十分惊喜。
他们对于陆安的诗词——那第一首《天下谁人不识君》自不必说,光是想到这首诗,他们看着陆安的眼神就带上了尊敬。而余下所有诗词,他们都按着自己的喜好去收集和整理,此刻兴致盎然、双眼放光地追着陆安询问她写某首诗词的想法、背景,还把自己的旧作取出来,请陆安审看与润色。
陆安:“……”
怎么别人是联谊,到她这里,又成了追星现场。
陆安发誓,她听到了几声闷笑,绝对是应劭之这小子发出来的。
……
此刻,柴稷正靠着软枕,支着头,半坐半卧,笑着和大臣们聊天,只是这不太礼貌的作态,让许多御史眉头狂跳。然而他们也知道,他们这位官家向来我行我素,不论他们谏言多少次也不会改。
柴稷已经无聊到快要睡觉了。
身为皇帝,最大的吉祥物,完全无法在春蒐中胡乱走动,如今狩猎还未正式开始,他只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或是发呆,或是和臣子闲聊,加深君臣之情。
正在这时,魏乾谅牵了一匹马上前:“官家,臣近日偶得一匹良驹,瞧着像珍奇异物,臣不敢自据,特将此献与官家。”
说完之后,魏乾谅的心口蓦地抽痛起来。
那的确是一匹很好看很高大的马,雪练一样的白,却又好似隐隐能见金色,浑身肌肉如同白玉雕琢而成,臀部饱满,线条流畅,充满着爆发力。
越是这样,越能显出它价格不菲。
魏乾谅为了挽回自己在官家面前的印象分,也是下了血本了。
“官家容禀,此马还可日行五百里,十分了得。”
“哦?”官家坐直了身体,视线上下打量着这匹马,面上露出满意之色。
没等魏乾谅心中欢喜,他就看到官家侧头对着第五旉低声说了句什么,第五旉拱手退下,过了一会儿,领着一个他万分眼熟的人回来。
陆安感受着文臣武将好奇的视线,落落大方地行礼:“臣陆安,见过官家。”
柴稷高兴地说:“九思,我记得你只有一匹马,还是普通的枣红马?”
魏乾谅心底一寒,哇凉哇凉的,这下他知道为什么上一次官家听说他自言是陆安的岳父,会发那般大脾气了。
他这女扮男装的闺女,十分得官家欢心——简在帝心啊!
魏乾谅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昏厥过去。
魏观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盯着陆安那张过于从容的脸,脑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
她这是故意的?还是官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官家方才瞥我的那一眼,是警告,还是试探?
这死丫头,也不和家里通口气。若官家不知此事,这么做岂非将魏家推入火坑?!
若女扮男装之秘一朝泄露,魏氏满门,谁能担得起欺君之罪!
魏乾谅本身发白的脸,又变得完全涨红,袖子里那双手也在微微发颤。
好在,旁人瞧见了,大多只以为他是惊喜于女婿得官家赏识,不曾多想。
更多的人瞧陆安去了。
那视线从单纯的好奇,变成了又慎重又好奇,猫抓心似的,想知道这陆家九郎与官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在官家这儿得了特殊待遇。
有人注意到官家送马之前,还瞥了魏乾谅一眼,顿时心惊肉跳,心中渐渐笼罩起阴霾。
莫非……莫非官家是想要抬陆九郎压旧臣?!
也有官员低声道:“官家如此抬举陆九郎,怕是要惹非议。”
立刻就有人小声说:“咱们这位官家,他像是在乎非议,在乎有臣子不满,在乎御史台那群乌鸦叽叽喳喳的样子吗?”
“呃……”
那还真是。
官员们默默盯着这一幕。
“陆九郎”回复得极快:“回禀官家,臣确实有一匹枣红马。”
官家也说得极快:“你那枣红马不算好马,你把这匹马牵回去吧。”
陆安知这匹马是恩宠,也是风口。
但……无妨。
感受着文臣武将的目光如针般密集,陆安只是泰然拱手:“谢官家恩赏。”
——以后这样的“风口”,还多着呢。
柴稷就爱他这不忸怩的样子。皇帝既然愿意给你恩宠,你就接着,若是推三阻四,淡泊明志,他反而不爱了。
“……”
柴稷又想了一下自家贤才推三阻四,淡泊明志的样子,把下颌一撑,在心中更严谨地补充:定然是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自己既然知道贤才淡泊明志,又怎么会当众送他他不喜欢的,会拒绝的东西呢。
——我肯定送符合九思喜好的物件啊!
柴稷点了点头,逻辑自洽地把自己说服了。
*
陆安牵着这匹好马回到了自己先前的位置,消息传得比她的脚步还要快,待到站定时,周围的视线已经从单纯的惊喜与尊敬,变成了纯粹的敬畏。
在陆安正式被皇帝召见,出现在官员面前的那一刻起,哪怕她还只是个科举考生,也已经与其他考生有了本质的区别。
没有人会否认,只要陆九思一考完科举,就必然会有高品官位在等着他,而不像大多数考生一样,中第者即赐以官职,但官职多为九品,且放至地方,偏远地区为官。
真羡慕啊。
这么想着,字为彭年的建州浦城杨氏子弟快步上前,翻出自己的诗稿,急道:“九郎君,我这西昆体观之,尚欠火候,却不知该如何改进,郎君可否一瞧?”
其他人暗骂一声卑鄙,连家传绝学都能拿出来谄媚,实在有失士人风范!
——怎么他们就没有那么好用的家传绝学呢!
嗐!
跺跺脚,气一遍,然后竖起耳朵听陆安怎么说。
陆安接过诗一看,立刻就发现问题了:“你这诗用典太艰涩,太生僻了,我曾经也有这样的问题,那时我初学诗词,满纸堆砌典故,自以为风雅,被家父批得体无完肤,言我卖弄学问。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好在通过不断琢磨,总算是学得些许窍门,郎君若愿意,我将之分享给郎君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而且,九郎君真是君子作风,分明是他杨彭年当众请教问题,可九郎君还是特意用言语来避免他被当众指出不足的窘迫。
杨彭年看起来几乎要落泪了:“多谢先生!”
陆安便说了:“譬如首句,玉楼重把病愁窿,银海无情一抹空。”
“你大约是想写你生病了,肩头削瘦又突起,内心深处也是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但你无法将这些痛苦与忧愁排解出来,你的心灵十分冷漠与空洞,你的眼睛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杨彭年愣住了,杨彭年双目含泪:“先生!你懂我!”
旁边一个学子沉默了一会儿,问:“先生,我不懂,这首诗哪里写了肩头,又哪里写了眼睛流不出一滴泪。”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用典晦涩了。”陆安叹口气,道:“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双眼为银海,他用典在此。但用得太玄了,看得人云里雾里。”
说着,陆安给他们示范了一下:“用典当这么用: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又详细说了哪个字是哪个字:“你们看,我这句诗若不说其中有用典之处,你们瞧着是不是只以为在描述雪后景色,没有突兀之处?”
众人恍然大悟。
确实。这句诗哪怕别人不知道它用典,也能欣赏它的美,顶多就是以为它的意思是:屋宇覆盖着深雪,恍如玉楼,四野弥漫着雪花,恰似银海。
而一旦知道它用了典,便更叹此句绝然:雪后寒冷,使双肩冻起鸡皮疙瘩,雪光耀眼,使双眼眩晕生花。
“我明白了,先生!”杨彭年激动地说:“你的意思是,用典要融合进诗中,但不可影响阅者感官,用典诗若让人去深思此词此句的释意,便算不得精妙用典。”
四周惊叹声四起,陆安含笑点头。
其实用典的诗词,公认最绝的当属辛弃疾,说他用典“别开天地,横绝古今”,比如这句“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又美又流畅,知道他用了典的要拍案叫绝,不知道他用典的人也可以惊叹此句之灵动。
可惜辛弃疾的词只适用于特定场景,很难借用。毕竟她总不能学辛弃疾感怀自己怀才不遇,悲叹南宋偏安半壁江山。
顿了顿,陆安感觉也不是不行,不把整首词写完就行了。
于是她又把辛弃疾那句“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写出来,道:“我前些时日偶得此句,其用典更妙,与‘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是两种风格,你可说说你更喜欢哪一种,我循着这个方向才好知该如何矫正。”
“……”
“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第128章
我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说呢?
像你提出的那四句用典诗词, 是我们能够学得来的吗?
我们知道九郎君你是好心把你的看家本事拿出来,但是……你怎么不让我们飞上天呢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群读书人默默地盯着陆安,不说话, 只是默默盯着……盯着……
——我们来点评这两句诗词,我们来选择这两句诗词,九郎君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过了小片刻,有人终于憋出来一句:“这两句诗词好是好……”
陆安:“嗯?”
对方小声地说:“但是我们学不会。感觉朝着这个方向学也学不会。”
陆安:“我这里还有一首……”
“不不不, 不用了, 先生!我们慢慢学就好了!今日我等已受教良多,不必再学了!”
杨彭年眼神惊惶,立刻打断了陆安的话。
其他人疯狂点头。
再多来一首,他们只怕有不少人要对学诗词失去信心了。
就在这时。
“呜——”
狩猎的号角声及时响起, 仿佛救世的号角,宛若天籁。
所有人如蒙大赦, 迅速拱手, 迅速拜别, 冲向狩猎场地。
杨彭年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大喊:“我们狩猎去了!改日再学!”
陆安:“……?”
陆安站在原地, 看着他们像兔子一样逃命般远去,一时无言。
旁边,应劭之牵起唇角, 笑她:“陆九思啊陆九思, 任你落笔成金, 惊才绝艳,在今日你连讲完一首诗的机会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
陆安轻轻眨了一下眼, 似是错愕与无奈, 又好像隐隐窥见一丝顽劣。
“我就写两句而已,还没有把整首拿出来。”
女郎叹了一口气, 低声喃喃:“真的……有这么吓人……”
……吗?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应劭之神色有些激动:“别管他们了,来来来,给我说一下整首诗,我想听!”
陆安:“……”
她能说她不想说吗?
*
号角声响起,是春蒐的仪式进行到了下一步,该是官家上台说话,意思意思说几句,再射出第一支箭,就是自由狩猎时间。
这一系列流程进展得很快,陆安没有骑自己新得的白马,依旧骑着自己的枣红马,与应劭之、应益之,还有陆寰一同去搜寻猎物。
一两个时辰下来,倒也打了两只雉鸡,两只野兔,一头狼,一只獾子。猎物不算多,但糊弄糊弄也能交差,面上不至于太难看。
回程路上遇上一位将门老人,对方收获颇丰,还猎了一只至少八斤重的兔子,瞧着就十分罕见。
老者脾气瞧着也很好,笑呵呵的慈祥模样,和他们说话也很和气。那兔子实在大个头,他们忍不住上前攀谈,对方来者不拒,与他们边聊边往回走,还从兔子聊到一些打猎技巧,甚至还有一些私人的吐息方法,陆安试了一下,如今哪怕走远路,也能把呼吸频率调得缓慢而绵长。
只是让陆安觉得怪异的是,老者会时不时看她一眼,然后把话题往她身上带。
陆安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眼见着快回到大营中了,索性直接了当开口:“老人家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已经快到大营了,若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老者面上流露出诧异之色,于是便说:“既然如此,九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
到了僻静之处,老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陆安一番,叹道:“我那孙儿寄信来,夸你是神仙人物。本以为是他夸大其词了,今日一看,郎君的确是神仙中人,任何人在你面前都显得拘谨而笨拙了。”
“老人家过奖了。”陆安问:“不知你那孙儿是……”
老者一笑:“老夫澹台照。”
“澹台……”
陆安想起来了。老者孙子就是那个肤色健康,肌肉结实的年轻军汉。
而澹台照此人,是那镇守西北、抵御西夏的大薪名将。此次会在京师,也是得了官家召见,风尘万里而来。
陆安恭敬一拱手:“原是澹台经略相公,陆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相公风采,果真是人似蛟龙。”
澹台照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笑道:“郎君有时也着实油嘴滑舌过头了,老夫此前远在西北,又是将门,与你陆家泾渭分明,哪来的久仰大名?”
陆安却是又一拱手。
那么弯腰低首又抬首站直的短暂时间里,郎君的眼神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下久仰的不是将门,不是老相公经略西北,只是因为老相公是一个军人。”
澹台照放缓了语速:“军人?只要入了军队,谁不是军人,有何可敬?”
陆安道:“不。入了军队的,有兵卒,有兵痞,有将有帅,却不一定有军人。”
她道:“陆某从官家那里听闻,澹台相公治兵,不喝兵血,不吃兵额,队伍满员,每一份军饷都必然会发到兵卒手中。且治军极严,不许滋扰百姓,不许吃酒闹事,一战过后,谁敢祸害地方,烧杀抢掠,定斩不饶。”
宋朝历史上的西军自然不是这种做派,历史上的西军和封建王朝常见的军队没有什么差别,而大薪的西军,在陆安看来,倒是有些西军和岳家军融合的味道了。
“在陆某看来,如此治军的将军,如此遵守军纪的士兵,才能叫军人。若是整个大薪,所有的军队都能如西军这般,不屠杀百姓,不残害俘虏,不烧毁房屋,不抢夺民财,那大薪必然横扫东南西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澹台照开始时还是含着笑,可有可无地听着,听了片刻,却是慢慢收起了笑,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没有动作,没有呼吸。只有眼中渐渐浮起了一层雾气。
天透着点儿绯红,橙色地晚霞像是火边在点缀,傍晚的风有些凉,才吹得老相公鼻头有些红。
“你对军人竟有这样的期许。”澹台照的嘴角又重新带上了笑,只是说话时仍带鼻音:“怪不得你能提出‘军史’这样的建议。”
陆安心下了然。
她没猜错,西军这位老相公来找她,果然是为了“军史”这事。
或者说,任何一个将帅统领,在听到“军史”这项章程后,都无法无动于衷。
于公,能够提升军队的战斗力,使军心更为凝聚。
于私……这绝对是能青史留名的事,自然是能蹭则蹭,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
澹台照的语气严肃且认真起来:“不过,你这章程好是好,可你应当知道,此事必然会得罪人。那些想要在军队作威作福的统领军官不会允许此策推行,一旦有人在记录军史,他们的恶行也会被记录下来。若官家不下死命令,这事儿有八成可能会被压下去。”
“相公放心,此事我有计较,且听我说……”
一桩冗长却并不无聊的密谋在这座猎场里悄然出现,密谋双方都十分满意,再次出现在人前时,两个人的脸上都保持着笑容。
狩猎结束。
该是休息以及等待晚上聚餐的时间了。
陆安向柴稷求了恩典,陆寰这才被允许进入后厨。
他一进去,就挑上了最难处理,也是没人愿意去处理的野猪。
他要做东坡肉。
这是曾被创造于另一个时空,因文豪苏东坡而得名,如今由陆安口述自己想要吃的感觉,再由陆寰钻研多日,才煮出来的美食。
——虽然陆寰也不知道九哥为什么要把这肉叫东坡肉就是了。
……难道是因为是在东边的山坡上想出来的要吃的肉?
陆寰不懂,但反正九哥想这么叫就这么叫。
东坡肉要用文火炖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不等,还好宴席没那么快开始,陆寰有的是时间把那头野猪拾出来捣弄。
一个时辰后,东坡肉出锅了,陆寰还想用剩下的猪肉再炒个回锅肉——这自然也是九哥教他的。
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伸手就要去碰东坡肉的锅子。
陆寰幽幽地飘到儒生身后:“别碰。小心烫。”
儒生吓了一跳,手碰到锅沿,又吃痛地往回甩手,一边甩一边叫:“坏事了坏事了,肯定要烫出泡来了。”
另一个儒生笑他:“让你管不住自己胡来的手,该!”
陆寰默默地挡在锅前,默默盯着这两人,语调平稳:“二位贵人,这肉是要送到席上,给官家,给诸位贵人食用的,不能给二位先品。”
被烫到手的儒生忍不住笑了,于是问陆寰:“这是什么肉,这么香?”
陆寰告诉他:“这是猪肉。”
“猪肉……猪肉也能煮得这么香?”儒生侧头看了一眼那个锅,才看一眼,陆寰就移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于是这儒生又笑了:“好了,我不抢你这锅肉了,行了吧。”
他笑眯眯看着陆寰:“本王封号为‘申’,你来本王府上任职如何?让你当府中管事,伙房还有房中数百厨婢、数十庖厨,都归你管。每日予你千钱。”
陆寰听都不听:“不去。”
儒生——或者说申王,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申王笑容一凝:“你说什么?”
陆寰拱手,然后转头去处理回锅肉去了。
申王跟在他屁股后面,满脸震惊:“我这是王府,你确定不来?”
陆寰低头剁肉,不吭一声。
另外一个儒生接着道:“他那王府你不去是对的,他事儿多。你来本王府里吧,本王很好说话的,而且每日给你两千钱,比他多。”
这又是哪个王,陆寰也不知道,他不认识,但不管哪个王,他都是:“多谢大王厚爱。”
“不去。”
第129章
那人家不去, 也不能强抢。
但申王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他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你不觉得你在这小厨房里做事,被别人指挥来指挥去, 有些屈才了吗?你去我那里可是能指挥别人。”
炒回锅肉的火光印进陆寰的眼底,他一边炒菜,一边平静地说:“大王抬爱了,只是在下乃金溪陆家族子, 并非是这厨房的庖厨, 还请见谅。”
申王微微一怔:“你是士人?那你怎么会在厨房里炖肉?”
陆寰听到这里,才转过头来,眼眸烁烁地看着他:“我要给我家九哥长脸!”
根据他观察,那些御厨做的食物, 还不如他做的好吃呢。
“九哥?你是说……陆九郎?”申王克制不住好奇心了:“他还需要你用厨艺来给他长脸?”
陆寰纠正:“不是我九哥需要,是他看出来我想证明我的厨艺, 便以此为借口, 让我有理由来此处大展拳脚。”
陆寰又道:“而且你夸的猪肉, 它之所以做得那么好吃, 也是九哥教我的。我九哥教人,喜欢将一件事说得有趣,让人能自然而然听进耳中。正如这猪肉, 他便写了一首词”
言及至此, 陆寰便念起了自己在房州时, 陆安做的词:“净洗铛,少著水, 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候足时他自美。房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 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申王听着,几乎痴了:“好词!光是听着,就好像能闻到猪肉的香味了。本王还是爱这种词,好懂。”
陆寰听到这话,才给了申王一个正眼——只在这个时候,才能让人意识到陆十五郎也是世家子,他心底自有世家子的傲气,不会看到皇室便点头哈腰贴上去。
“大王的品鉴能力极好。”陆寰很是骄傲:“这的确是好词。”
就这么聊着,陆寰做好了回锅肉,将这些菜肴放好,保温,然后洗干净手离开厨房,去寻陆安去了。
刚来到陆安落脚之处,陆寰就听到了自家九哥讲课的声音,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轻轻坐在最后一排。
陆安就坐在众人中间,说着那些天地间本来就存在着,但是被很多人忽视、小觑的道理。
“有一些人认为士族天生高贵,农民天生低贱,将农民称之为泥腿子,但就是这些‘泥腿子’踩在泥里,种出粮食,才让天下人有饭吃。而有一些人,吃着农民种出来的粮食,却视他们为天生低贱,这难道是君子作为吗?这何止不是君子,这都是非人所为。”
“还有一些人,瞧不起匠人,说匠人所制乃奇技淫巧,这本是一个好词,它用来夸奖技艺或器物奇异而精巧,却因着常被士大夫用作贬低匠人之言,这词也变得不好了。”
“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用非所学,学非所用。口上斥利器为奇技淫巧,言不必学,手上又迫不及待出书立作,将许多匠人精心制造的器物打造过程,外形内构,还有名称抄录下来,抄满一本书,起个精巧书名,将自己的大名填上去,便能获得诸多称赞。而这时,又不说它是奇技淫巧了。”
“我认为,真正高贵的人,是日日劳动,造福万民,且不会对他人加以口舌训斥的人。”
“其实,很多农人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埋着头在田里干活,沉默寡言,路过的人讨一碗水喝,他们就送上一碗水,也不会在背后说:这种上路不带足水囊,致使自己无水可用的人,是蠢笨的人。”
“那么,是否农人就是高贵,士大夫就是低贱呢?也并非如此。高贵的不是身份,也不是地位,而在于个人是否劳动,在于他做了什么。”
“一个士大夫,如果他劳形于案牍,笔耕不断,那他也是高贵的。反之,如果他日日只顾着争名夺利,抨击他人,自诩清流,那他就是低贱的。”
陆寰认真地听着,不像被抄家前上学那样,听课听到一半就神游天外,只要一觉得夫子说得没意思,就开始发呆。
当然,也或许有九哥说的话很有意思的原因在。
陆寰很喜欢陆安这个劳动者才高贵的观点。
如果套入他自身的情况,那就是:虽然我时常待在厨房中,与柴米油盐打交道,但我天天劳动,用心做饭菜,那我就比你们这些只会躺平享乐的世家子高贵。
而在这次听陆安课程的各家子弟眼里,陆九思说的更没有错了。
‘我好好学习,我比你们高贵。’
‘我天天练字,我比你们高贵。’
‘我每天打理花草,以后我还会把侍弄花草积累出来的经验写成书籍,传授给其他人,我比你们高贵。’
甚至陆安说的这些理念,传到了外界,也会迎得多数人追捧。
谁不想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高贵呢。可在以前,高贵在于血统,在于地位,在于身份,有的人就是天生高贵,有的人却要天生低人一等。如今,陆安告诉他们,高贵只存于心灵,只要你劳动,只要你为世人做贡献,你就是高贵的。
奴仆会去追捧这些理念,书童会去追捧这些理念,农人工匠商人都会去追捧这些理念,甚至,士人也会去追捧这些理念。
‘虽然我们是同阶级的,但是我做了什么什么,所以我比你高贵。’
‘虽然你比我高一阶级,但是我做了什么什么,所以我比你高贵。’
这就是陆安想要出现的发展。此刻,她瞧着围坐在她身边的人眼里,那些兴奋的神色,那些激动的神情,那些炯炯有神的目光,让她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仿佛有了回了家的那种美妙感觉。
“天底下,劳作最多的当数农人和匠人……”
时间一点一滴走下去,陆安也在一点一滴地说着。今天天气很好,没有下雨,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代替了磅礴的雨势,劈里啪啦打在耳膜上。
陆安一直讲到有人来请他们去参加宴会,才停止了授课。口舌说得有些干燥,正要去拿水,那杨彭年赶忙盛了一碗水,双手递给她:“先生请用。”
陆安接了过来:“多谢。”
陆寰还看到有一位穿得花团锦簇,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家境又富又贵的郎君上前,正要说话,另外一个同样穿得很华丽的人抢过话头:“先生,学生有一问,不知可否请先生解答?”
而九哥将碗里最后一口凉水喝完,将碗放到一边,便对着那人温和一笑:“你说说看。不过咱们要快一些,不能误了宴席,中途进场很打扰其他人。”
那位穿得很华丽的人便诚恳且有礼地一拱手:“学生晓得。这便快言。”
“先生言匠人制奇技淫巧是劳动,匠人高贵,我想,高贵应当就是要尊敬。可若是匠人所制器具乃玩乐之物,诸如风筝、竹蜻蜓这些东西,那也算是劳动,算是值得尊敬吗?”
说到这里时,这人眼神极为平静。他并非是为了找茬,却也确实没有被陆安之前的言语打动。陆安便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她说不出让此人信服的话,不仅此人会摇头离去,她刚才说的言论也会大打折扣。
而此人的问话,确实似乎是指出了她方才诉说的理论中的漏洞。
——似乎。
陆安脸上浮现起笑容。让其他人恍惚升起一种感觉,对方正是在等这个问句。
女郎整了整衣冠,正坐,敛容,答曰——
“自是值得尊敬。”
她说:“竹蜻蜓、风筝,它们能飞天。就像孔明灯能飞天。它们背后必然有着相似的知识,相同的原理,不然为何竹子不能飞天,而竹子做的竹蜻蜓,竹子扎的风筝却可飞天呢?某认为,匠人今日能做出这些玩乐之物,来日未必不能根据这些原理做出能载人飞天的玩乐之物。”
“弹弓是孩童玩乐之器,与弹弓相似的弓箭,便是国家攻伐之器了。”
“一个器具,只要工匠能将之造出来,并且使它可以运作,不论它初时是何等用途,是取悦孩童,还是取悦女人男人,其背后的运行原理便值得人去深究。”
陆安笑道:“如此,你觉得匠人可值得尊敬否?”
问话那人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上前一步,猛地一下抱紧了陆安。
“多谢先生解惑。”
陆安感觉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此时陆安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
直到春蒐结束之后,她听说有一个大家族子弟放着士人身份不要,跑去给小孩制作玩具,她才恍然想起今日之景。
便在那一日起,陆安正视起了自己的又一个身份——
教育家。
一个,传播思想,为人解惑的教育家。
第130章
教育家在此刻得去参加宴席。而且, 还得直面所谓的祥瑞——有人在狩猎时活捉了一头白鹿,将之献与官家。
官家大喜,嘉奖如流水赐下。
自古以来, 白色的东西就象征着罕见祥瑞。
底下人抓到白马硃鬣献给皇帝,就代表皇帝人很贤良;底下人抓到白象献给皇帝,就代表皇帝是有道明君;抓到白狐,那就是皇帝仁慈有智慧;抓到白鹿, 就是皇帝对臣子很好;抓到白虎, 就是皇帝是个不暴虐的君王;抓到白麞,就是皇帝行法很有理性;抓到白兔就是这个皇帝很尊老……
总之,国家出现祥瑞,出现白色的野兽, 都是因为皇帝有德行。
当然,也有皇帝不喜祥瑞, 认为这会带坏国朝风气, 严令不许献上祥瑞。
但柴稷明显不是这种人, 宴会主位侧, 幼鹿卧于他身侧,在安静地低头舔着那细腻雪白的羊奶。一群内侍和臣子围着他们歌功颂德,柴稷懒洋洋窝在椅子里, 姿态极为放松。
白鹿是第五旉捕到的, 朝臣中仇视第五旉的人听到这个消息, 将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整张脸都显得不苟言笑了起来。
怎么就让这个阉人碰上白鹿了呢!
也有人急切地去寻了黄远柔。
作为尚书左仆射, 黄远柔早已历尽千帆, 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喜怒形于色。
他的回答也非常沉稳且简单:“慌什么。一头白鹿罢了。”
来报信的小官一脸复杂地看向这位尚书左仆射:“可那是官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祥瑞,说不得官家还会因此改元。”
改元, 是一个政治倾向。尤其是官家之前本来就十分倚重这第五旉,谁知道官家会不会借此将更多的权力给予第五旉,本来他们这些文官就被这条疯狗咬掉很多同僚了,如果他比之前更势大,那还得了?
黄远柔笃定地点头:“你说的不错,以官家的脾性,他定然会因此改元。”
小官的表情变得呆滞了。
他是想说这个吗?
但黄远柔是他直属上司,又是左相,他就是想说什么,也只能咽回去,不甘不愿地一拱手:“既然仆射心中有所计较,那下官便告退了。”
黄远柔淡然地点头。
小官身影一消,帘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另一个人就那么从暗处十分自然地行了出来,缓缓笑道:“看来这小官不理解你的深意。”
走出来的这人正是那御史中丞范奇。
黄远柔亦捧着一碗羊乳,不紧不慢地喝着。他喝的羊乳和白鹿喝的不一样,幼鹿要喝奶水才能长成,他却是要喝细细熬煮成奶羹的羊奶,美味可口,如同流动的固体。
“不理解也无妨。”黄远柔瞥了一眼范奇:“只要听从我等指令,且不擅自做事便是一个聪明人了。”
范奇轻微一哂:“相公说的是。”
又道:“他一个小官,也的确看不明白,那第五旉身上再有官职,也是官家内臣,内臣寻了稀有祥瑞来哄主上开心,是他分内之事。我们这些外臣出手算是个什么事儿。何况,所谓祥瑞,不过是用来糊弄不晓事之人的由头,大薪养士百年,我等士人何曾因祥瑞退让过。”
换句话说,你皇帝和太监爱怎么玩祥瑞就怎么玩,用这个来搞名声都行,但别想用来伪装圣主,让我们退让。
祥瑞这种事情,谁还不知道谁啊。
黄远柔又勺了一匙羊乳羹,一口羹奶入口,奶水溢出口角,便又用手帕擦了擦,还不忘点点头赞同范奇。
范奇在他身边坐下,又说:“说起来,那位新贵……他是陆家人,应当是支持旧法,要不要派人去接触一下,将他收进来?”
这说的就是陆安了。
黄远柔道:“只瞧他传播出去的学问来看,他非是新党,也非是旧党。先不急,一急就容易出错,他如今连官场都还未进,到底是什么想法,日后又当如何,尚未可知。”
范奇回想了一下陆安提出的思想,十分赞同地点头。
陆九思所提的东西,也许看上去是惊世骇俗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其实和儒家那一套“分类治经、融通诸经、经世救民”相差不大。
是,他陆九思是提了“君民共贵”,但那又怎么了,儒家还有“民贵君轻”呢。
他陆九思是提了“劳动者高贵”,但那又怎么了,孔子还说“吾不如老农”呢。
思想这种东西,陆九思随便提,没脱离儒家就行。就算脱离了儒家,成了异教徒,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说一说执政理念,说不得还能握手言和,取长补短。
——毕竟陆九思的所作所为还没到异端的地步。
什么是异端呢?你信佛祖,我信天尊,是异教徒。
但你对着一个三个头,脸上十八只眼睛,动不动要吸血的玩意儿,诚挚地相信这就是如来佛祖,那就是异端了。
异教徒可以交谈,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必要时刻可以合作。只有异端,必须死。
陆安还不打算当异端。
以前她很不解,甚至有些嘲讽,春秋战国之后,儒家的那些所谓大儒,连述说自己的学说的勇气都没有,不管说什么都要披上一层儒学外衣,去曲解孔子意图,把自己的想法填进去。
现在她开始传播自己的思想后她就懂了——千百年来的传承,使得学说界已经畸形了。你要打破这种畸形,你就得费尽心思先去碾碎所有人的三观,再重塑他们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去剔除对于先贤的个人崇拜。
从古至今,上下五千年,也就只有一个时代能做到打倒孔家庙,救出孔夫子。
陆安不敢把自己和那群猛人相提并论。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量,又琢磨了一下大薪是文风最盛的时期,以一己之力去碾碎所有人的三观这个事,很可能会耗费自己一辈子的精力——还不一定能做到。就算能做到,也没力气没寿命去再重塑他们的想法了。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后续没有续上新想法,以儒家还有儒学的生命力,绝对会死灰复燃。
所以……
我不干啦!
我投敌啦!
没错,我就是儒学传人,我教的就是儒学,我说的话就是孔子说过的话!
对不起了孔夫子,您的儒学就先畸形着吧。它真的很好用。您也真的很好用。能借您的名头,实在省了天大的力气,
——反正,披一层儒学外衣,传播自己的思想,偷偷挖根,有她这种儒学蛀虫在,迟早会把儒学全替换成自己需要的思想的。
陆安走进了宴会中,柴稷的目光立刻落在了陆安身上,看着她坐到了有温暖的火光那一侧的座位上。
“九思!”柴稷直接开口,干脆到了极致:“来吾身旁坐。”
陆安便又起身,坐到柴稷下手的第一个座位上。此前她坐的地方,旁边的人还没来得及和她攀谈,甚至还没来得及许诺一些财宝地位去拉拢她,讨好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安去了他够不到的地方,不免一时肝颤。
这陆九思……未免也太受宠了。
“快看我新得的白鹿!”柴稷炫耀地抚摸着鹿耳。
在陆安看来,那白鹿浑身如雪一样的白,眼眸又比黑夜还黑,卧于营中,姿态安安稳稳而又祥和沉静,像是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那样。
便夸道:“这白鹿瞧着便十分神异,官家得鹿,乃国祥瑞事,臣喜之敬之。”
“我也觉得。”柴稷哈哈大笑,根本不管会不会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力。
他笑着说:“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
“我喜它,不是因为它是祥瑞,是因为它象征着君王对臣子极好,方有白鹿至此。我对爱卿之好,连白鹿都动容了,这怎能不让我高兴?”
就在这一刻,陆安重新认识到了成语如芒在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