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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税收,这些钱财,完全可以从其他地方收取。国内才几个人,与其收这些人的钱,还不如对外发展。

比如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

“唔……日本的金山银山铜山,以大薪现在的实力,暂时还不能跨海作战,先实行贸易战。贸易口……广州应该可以。”

“浙江和山东,我记得也可以当贸易口。除了日本,高丽那边也可以开展贸易。”

“等日本的白银大量流入,就可以用这些白银从成都开贸易口,去东南亚——等等,大理现在是不是中国的领土来着?唔,对,感谢金庸先生,感谢大理世子段誉——大理也得开展贸易。”

“东南亚的话,只有成都这个口不够,还有哪个口能通向东南亚来着?地理……地理……对!广州!”

“不过,贸易的发展必然会带动农税的减少,百姓不仅有了喘息之机,还少了部分压榨,这样,人口必然会迎来爆发性增长。”

“薪朝现在的亩产,吃得下那些人口吗?”

“生产力不足,人口却增多,只会引起饥荒……”

“所以得先发展生产力。不能指望美洲那边的作物,唯一能做的,只有发展农业机器……”

夜灯如豆,陆安揉着太阳穴,伸了伸胳膊,屋外打更声响起——

“邦——”

“邦——”

原来已是二更天了。

第146章

陆安在静待省试开考的日子里, 倒也不是完全不关注外界的事情。

比如,吐蕃部族本来跟薪朝友好,但因为先帝开边熙河一事, 又转为联夏抗薪。

——夏,指西夏。

近来,听说吐蕃开始联合西夏,引兵攻南川了。

以柴稷的脾气, 讲和不可能, 挨打更不可能,他是必然要出兵的。

帝命殿前都虞候燕遂年帅熙河。

而殿前都虞候燕遂年本人却是又喜又悲。

喜是喜在他父兄皆战死在对吐蕃的战役中,他此去必要为父兄报仇。悲在……按照大薪的情况,出兵必安排监军, 而大薪的监军嘛,绝大部分能把大薪的将帅气到恨不得当场投敌。

燕遂年将手下重要部将召来, 商议此事:“官家任我为权发遣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司公事, 且攻伐蕃夏联军, 你们觉如何?”

“这是好事啊!”燕遂年之婿第一个开口, 乐得合不拢嘴:“如此便能报外太公还有伯父之仇了!何况,蕃夏关系从来便不牢固,我等还是和澹台家一同迎战, 彼方相互提防, 我方勠力同心, 定然大胜!”

燕遂年只是摇了摇头:“西军那边我的确不担心,但勠力同心可说不上, 官家……是要派内侍为监军的。怕只怕在监军手底下, 我们连便宜行事的权力也无。”

这话一出,众部将默然。

毕竟他们也不能要求不派监军, 只怕前脚要求完,后脚就有三五十份奏章飞到官家案头,说他们心怀不轨,意欲谋反了。

便在这时,有部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来到燕遂年身边低声道:“内侍当监军,这事儿找内侍运作是行不通的了,但如今,官家身边除了内侍,可另有人能劝动官家,而且此人……咱们之前可是接了官家暗示,主动去结交他呢。管军莫非忘了?”

燕遂年眼睛一亮:“陆九思!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倒也不是想求直接撤监军,但换个好说话的监军这事可以提——监军也不全都是那种阴阳怪气、没事找事、非要指挥一下将领,不然显不出他手里有权的人。

燕遂年比其他武官日子过得好,很大一个因素就是他舍得花钱,地位比他高的,他积极送钱,地位比他低的,他拿眼一瞧,瞧出对方有身份、有功绩、有关系,就也积极送钱。

汴京这个官员圈子里,大家都知道殿前都虞候燕遂年是个出手豪爽大方,喜欢交朋友,不拜高踩低的人。

现在,他决定去讨好陆安,想的方法也是砸钱。

“去求别人不一定能成功,但陆九思,他可是提议了军校的人,应当能知道我们这些武官的难处吧?快快下请帖……不!我亲自上门!”

燕遂年大笑一声,自己亲自搬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上马车,迫不及待地御车往陆府去。

武将的春天!不被监军限制的春天!要来了!

然后陆安就见到了这位即将出发去熙河的殿前都虞候。

对方明显有求于她,但也很稳得住,一来就先就军校的事情向她致谢,说他家那些几个孙子能靠军校保留些许进身资本,多亏了陆安在君前直言不讳军姿不整之事。

陆安:“……”

我如果没记错,您家最大的孙子也才两岁吧?现在谢我是不是过早十几年了?

陆安嘴角含笑:“管军切莫如此说,安受之有愧。诸位都是为国拼杀的好汉,理当有一进身之阶且福泽后代。何况昔日安妄言军事,诸位怜惜后辈,不愿在官家面前给小子难堪,这才让安肆言,如此厚爱,安谨记于心。”

雇佣来的丫鬟捧着一块木制圆盘进来,上面放了一壶泡好的茶水还有两枚茶杯。丫鬟为二人上了茶水,便立在一旁,等候指令。

而燕遂年瞧得陆安如此和善,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喜意。捧起茶杯,学着文人样子轻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才入口,竟是燕遂年都能品出的好,他当即发声赞扬:“好茶!不知这是什么茶?”

这么好的茶定然价格不菲,问清楚名字,买一些放家里,方便送礼。

陆安说道:“管军喜欢就好,此乃龙凤团茶,蒙官家厚爱,予了我些许。”

“龙凤团茶?!”

这是燕遂年没有料到的。

所谓“茶之品,莫贵于龙凤”,龙凤团茶乃贡茶,专门供皇室贵族饮用,每年仅产四十饼,一饼一金,就连近臣也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

这居然是龙凤团茶!官家竟然对陆九思已如此厚爱?!

燕遂年立刻又喝了一口茶水,心道:果然甘鲜。

然后放下茶水,拍了拍手,他的部下们就两两搬着好几个大箱子进来了。

陆安佯装惊讶:“管军这是作甚?”

——不佯装不行,毕竟能拍拍手就有人把箱子搬进来,证明之前他们就把东西搬到你家厅堂门口了,这么大动静,你家里的下人能不告诉你?

装,大家都在装。

燕遂年自然也在装。

这个武官站起身,瓮声瓮气道:“九郎君你给了我们武官那么大的好处,我们虽是一些粗人,但也不是不识礼数的——”

随着他说话,第一第二个部将把第一个箱子的箱盖掀开,里面全是金块,每一块都找匠人切割得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瞧着十分舒适。里面到底有多少金子看不出来,但是肯定不少于千金。

第三第四个部将也把第二个箱子的箱盖掀开,里面全是银块,同样上切割得大小一致。

第三个箱子,里面叠放的是绫罗绢布,各种颜色都有。一匹绢,可以换一头强壮的驴子了。

第四个箱子,是文人喜爱的文房用品。郴州笔、上党碧松烟墨、蜀笺、端州紫石砚等等。

第五个箱子,是满满当当一箱子玉器。

五个箱子都沉甸甸的,价值不可估量。

陆安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听燕遂年说:“本来大伙儿想早些把谢礼送给九郎君,但大家总是忍不住心中感激之情,不停往里面添东西,直到最近官家命我帅熙河,我与诸位说再拖下去,我离京时监军也随军,那监军可不是好相与的,便要瞧见我等动静了。他们才停下来,我方得带这些东西来见九郎君。”

陆安便懂了,对方的意思是请她向官家美言几句,换一个好说话的监军,或者可以通过官家施压,让监军变得好说话。

陆安也不推拒,直接收下了这些钱。

燕遂年欣喜万分,出门时只觉得那万里无云的蓝天都显得那般不真实,遇见陆九思的好几个学生,和对方打招呼,有的会稍微站立聊上几句,有的只是向他拱手行了一礼。

陆安让人把这些礼物搬去库房,转身就进了宫。内侍见是她来了,一人径直进屋通报,另一人含笑说:“九郎君且稍等片刻。大家说了,只要是郎君来寻,不论他在作甚,都要进屋通报。”

众所周知,九郎君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也喜欢给人面子,此刻对方听了这话,便拱手作揖,笑道:“多谢中贵人。”

那内侍听了这敬称,脸上笑容便真诚了许多——虽然以陆安的地位,她便是眼高于顶,内侍也不敢不真诚。

都不需要过一会儿,几乎是内侍一进殿通报,下一刻柴稷便飞快地走出来:“九思,我早就说了,你来便不必通报了,直接进来便是。”

这话陆安不会当真,但该谢恩还是得谢:“安知晓了。多谢官家厚爱。”

柴稷将人拉进殿中,撑着下巴看他:“九思你这次来是做什么——啊对了,之前那龙凤团茶喝完了吗?喝完了我再给你送点。”

陆安先谢了恩,再告知官家茶叶还有很多——毕竟柴稷直接大手一挥,给她送了二十饼。

然后才说燕遂年的事。

陆安没有任何修饰,只是把这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包括她收了多少礼。随后道:“官家容禀,臣认为监军胡乱指挥实在容易促成败仗,而大薪冗兵也是因着无法通过胜仗来夺取敌国财物,且需要倍量军士守卫边境。若要解除此祸,大薪必须少打败仗,多打胜仗。”

柴稷明显犹豫了须臾,才断然道:“好。那便废除监军,但不能一下子废除,会惹来文官的抗拒。得慢慢来。”

陆安笑道:“眼下不就有一个筏子?”

陆九思收受贿赂,为军队换一个不会碍事的监军,岂非合情合理?

柴稷直截了当道:“那我暗地里吩咐去监军的内侍不要插手军事。”

陆安拱手:“谢官家。”

又道:“燕管军送来的财物,臣已收好了,来日便运进宫中。”

柴稷眉心微拢,不悦道:“你收着就好了,我那内帑又不缺这点钱。”

陆安又是一揖:“谢官家。”

然后道:“既然如此,臣预备用这些财物去建立军医。”

柴稷诧异:“建立军医?军中不是有军医么?”

陆安当然知道这点,甚至知道这些军医还会缝合手术。事实上,隋朝时,不少医者就会缝合手术了。

——又若皮肉断裂,剥取新桑白皮作线缝之,以新桑白皮裹之,又以新桑白皮汁涂之,极妙。小疗但以桑白皮裹,便如筋断后,亦封于上可以续之。

陆安解释:“臣要建立的军医营会一些之前的军医不会的手段,可以让士兵的存活率增多。”

柴稷点了点头,他对陆安自然是极为信任的:“好。你先建营,建好了我便下旨加进去。”

陆安便再次行礼:“谢官家。”

第147章

又过了两日, 兵马与军用物资齐备,燕遂年亦要前往熙河了,临走之前, 他又送了一箱珠宝过来,应当是得到了监军私底下的交代了。

陆安坦然把珠宝收下,转头就被学生们包围了。

“先生!今天是社日,要不要出门玩!”

“先生, 去一去吧, 你最近太累了。”

“社日可好玩了,有祭神、社舞社戏,还有占卜祈农!”

仿佛挤挤攘攘落了一圈的麻雀,一只两只都目光灼灼盯着她, 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陆安不愿拂了他们好意,便笑道:“好。”

登时一片欢呼声, 她被拉往了祭社地点。

祭社的乡民们不在乎社日里出现陌生人, 他们只知道陆九思的名头, 也没见过她的脸, 看到一个长相俊俏的郎君来参加他们的祭社,脸蛋还簇在毛茸茸的领子里。一个个便喜笑颜开了。

“郎君哎——”

“你笑一笑——”

“郎君哎——”

“大姑子小娘子把你瞧——”

那确实是瞧了,陆安略略后退了一步, 热情的姑子娘子便畅笑出声, 眼神放肆而大胆地扫着九郎君那张没有瑕疵的脸, 交头接耳说着郎君唇色也太淡了,只比那白皙的肌肤艳上一点儿吧。

陆安的学生们也在笑, 笑得比那些姑子娘子还大声。

陆安温和地说:“作业再加一倍。”

学生们立刻不笑了。比什么掐自己的大腿肉还要快捷, 还要立竿见影。

这下,反倒是陆安禁不住笑出声了。

但这样纯粹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有好几个内侍来寻她,明显是找她找得急疯了,大老远看到她便喊:“九郎君,官家言宴会上群臣御制社日诗,望之皆平平无奇,特意请我等来向九郎君求一首诗压场子。”

这的确是莫大的荣耀。

陆安听得沉默。

春社是一项重要的春季仪式,国家要祭祀社稷,民间也要祭祀社稷,民间的祭祀很随意,兴奋喜悦的气氛溢满村庄,官方的祭祀就很隆盛了,毕竟是国家祀典,程式严格,礼仪庄重。

而官社在祭祀结束后,官家会以赐宴的方式庆祝社节,这种宴会自然少不了作诗词来歌颂帝王伟业、宣扬太平盛世。

陆安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但认得她的人都不觉得她是作不出来诗,只觉得她是在思索。

于是过了一会儿,陆安问:“有纸笔吗?”

内侍们不敢耽搁,立刻奉上纸笔,又有内侍板板正正弯下腰,做人桌来方便她写字。

陆安进入了工作状态,笔一挥,写下了一首《春社》:

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

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

随后又道:“我前几日还写了一首,也一并送过去吧。”

越靠近官家的太监,便越要有鉴赏能力,不然官家偶尔兴头起了,随口寻人聊天时,没人接得上话,岂不是让官家尴尬?

所以,当看到这两首诗时,内侍傻看着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然后,面色慢慢红了,一路红到耳根里。

“郎君这诗……第一首已是绝对艳压全场了!”

“而这第二首……”

内侍深吸一口气,道:“郎君恕罪,我无法评说。”

他们急冲冲向陆安行了个礼,便火速离开了。

陆安笑了一笑,转头时就看到之前还热情的村民们迅速地用探索的目光打量着她,眼睛微微瞪大。

“哎呦!原来你就是那位陆九郎喔!”

“那个大词家、大诗家!”

“刚才那群人气势好盛喔!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好像都敬着你哎!”

“可不简单啦!”

只一个劲地夸她,但又离她很远。

陆安出来游玩的兴致一下子便没了。草草归了家。

但柴稷那边的宴会兴致才刚起来。因为,陆安的诗到场了。

戢仲澐被亲爹带来见见世面,但由于祭祀太过庄重了,他没有见世面的感觉,只有绷紧的心神,以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太阳暴晒着的死鱼。

祭祀后的宴会倒是松快了,君臣和乐,还开始唱和作诗,戢仲澐又是激动又是疲倦地看着在场的大佬作诗,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官场上的这些大佬们了,跟着自己亲爹,他转来转去,见一个人作一次揖,腰差点直不起来了,心里却隐隐有只小雀在跳跃。

大佬们的诗一首接一首作出来,听着十分优秀,然而官家的表情自始至终毫无变化。

“想想陆九思吧。”官家话语辛辣,十分不留情面:“见过陆九思的诗,再看你们做的,自然波澜不惊。”

“官家所言甚是。”左相的身段一如既往柔软:“既然如此,不如召陆九郎来此,请他为这场春社镇场?”

官家万般无奈,无奈之余,又像是在炫耀自己和陆安关系之亲近:“我也想,但是前两天我就邀请过他了,他说自己忙,便不来了。”

左相便又退一步:“那么,不如请九郎写一首诗,送来宴上如何?”

戢仲澐明显看得出来——或者说,任何人都明显看得出来,官家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变得热情起来了。

然后内侍就出发了。

再然后,内侍就带着陆安的诗回来了。

戢仲澐看着那首诗先送到官家手中,官家看完后并没有说喜不喜欢这首诗,只是迫不及待地把它送到尚书左仆射手中。

尚书左仆射看完后,它又来到了尚书右仆射手中。

随即,再来到门下侍郎手中。

紧接着,又到了中书侍郎手中。

随后便是尚书左、右丞……

六部尚书……

龙图、天章、宝文阁学士……

一个个传过去,慢慢传到了戢仲澐手中。

戢仲澐这下知道他们看完后,为什么会一声不吭了。

他现在也要一声不吭了。

不止是一声不吭,他的面色还很苍白。不止面色很苍白,甚至可以说是全身上下都很苍白。

看到两首诗的一刹那,戢仲澐感觉自己好似僵在了椅子上,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怎么能有人连社诗都写得那么好,不仅写得好,还完美地符合歌功颂德的主题。

太平处处是优场……

光是这一句话放在阳光下,就简直像是在金色波纹中荡漾那样,直接荡进人心底。

陆九思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

戢仲澐看第一首诗,已是看得呆了。

再看第二首诗时,他便彻底接受了有的人就是仿佛诗文化身,就是才思斐然的这一无可奈何的事实。

便见陆安第二首诗写: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最后那句拄杖很好理解,夜晚出行拄个拐杖防摔很正常。真正让戢仲澐觉得自己脸红了的,是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几乎想要呻吟,想要抽泣——真好啊这句话,至少在他心里,以后不管是任何人作出任何诗句,都追不上这句诗在他这里的地位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又把这句诗念了一遍,终于眉开眼笑了。

紧接着,沉寂已久的场内终于轰然作响。

无数官员在议论,无数官员在震撼。

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其他人嘴唇上的血色在渐渐往下退,又能看到血红渐渐往脸面涌上去。

以大薪文官的骄横和跋扈,此刻谁又能堵住他们的嘴?

连官家也不能。

他们激动地讨论着这两首诗,那热切程度仿佛信徒在佛寺里看到了释迦牟尼佛,看到了药师佛、弥勒佛,看到了四大天王、十八罗汉,看到了观世音菩萨,看得自己晕头转向,心头好像有冰雪在融化,浑身都是湿淋淋的。

很快,这两首诗就流传了出去,成为了汴京的焦点。

尤其是在国子监和太学这两处文气重的地方,简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两首诗被反复讨论,反复品读,如同两处漩涡眼,卷起人们的慌张与激动。

“彭年兄、玉光兄,你二人可是上舍甲一、甲二,可能品一品这二首诗?”

说话的乃是之前带人来找陆安麻烦,却先被半阙词打击,又被陆沂舟收拾的金岱金崖渊。

他正与同窗们在外吃酒,桌上有喝剩的葡萄酒,味儿熟得发香。煎炒的肉用来下酒,面点花样儿一样翻新,十八个碟子里,装着十八种点心,正中间却是摆着半碟子皮蛋,还有半碟子熏肠酱肚和卤肝。但此时此刻,这群太学生已注意不到这一段美味了,皆是既亲热又恭谨地看着他们上舍中的第一第二名,想看他们有什么高见。

字彭年、字玉光的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不如陆九思远也。”

说完后,二人都是稀奇地瞧着对方。

他们可是知道对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随即,又不约而同道:“这两首诗……”

又不约而同地停口。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蔡辉道:“既然如此,彭年兄先请吧。”

杨彭年气恨恨说:“不成,要是如此,岂不是让你讲解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了?”

第148章

最后蔡辉用一条颜色殷红的火腿“贿赂”了杨彭年, 这才得到了点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

——其实只是同窗间的玩闹罢了。

杨彭年看了抄录来的两首诗,就从容不迫地说:“在下只是赏阅者, 对于此诗用字之精妙,定然是不及九郎君本人的。今日不过献丑了,若有错处,还往诸位海涵。”

他道:“这第一首, 首先说第一二句:太平处处是优场, 社日儿童喜欲狂。优场便是演戏的场所,太平时期,处处都是演戏之所,社日、社祭、社戏从来便是儿童游乐的场合, 我不知诸位如何看的,但我一见这句, 就仿佛瞧见了如今大薪的安定、富足, 非是太平盛世, 百姓如何能把观戏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非是生活的一部分,求利的优伶如何会让戏场处处开满?”

解读完后,杨彭年停顿片刻, 礼貌询问:“诸位见解如何?”

众学子中, 蔡辉是最年轻的一位, 此刻当仁不让,骄傲道:“依我看来, 此二句当得是社日颂太平诗句之首了。不大费笔墨, 不以难词来书写繁华之景,‘处处是优场’, 只这五个字,那东西闹市、百戏歌舞、新旧瓦子、座无虚席之景便跃至眼前了。”

“的确是如此!”金岱经过之前的事情,对陆安不得不服气了,此刻也干脆地承认:“‘处处是优场’这五个字,瞧着很容易想,实际上大繁似简,在下冒昧问一声诸位,若自己写社日,敢说不会去详细描写繁华景象,用一些诸如‘万人’‘拥堵‘‘游人密布’此类的词?”

那确实很形象了。

此言一出,众学子见此惨烈对比,忍不住就想放声大哭。

譬如同样是写摩肩接踵之景,他们总爱流于表面地用“人群如织怎生回”,但如果是陆九思,想来就会直接以“春衫脏”三字来形容人群拥挤吧。当然,也说不定是更精妙的用词。反正是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描写。

“以愚弟之见,还是不要去猜测天才的心路了吧。咱们继续看第三四句?”

这人一说完,便得到三五人迫不及待地附和:“是极是极,彭年兄还请继续。”

杨彭年就说:“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这两句,若是不解‘参军’‘苍鹘’是何物,理解意思便会吃力了。”

“参军、苍鹘都是戏角,参军是正角,苍鹘是配角,解了这两个词,整句意思便明了了。京都禁了舞斋郎这样的曲艺演出,但是民间社戏仍是异常繁荣,曲目百出,十分自由。这也是太平年间才有的景象。”

杨彭年有理由感到丧气:“太平年间,百姓的社日才会过得轻松、热闹,而且满足。我从来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如此使用对比,以禁忌来反向写民间的宽松。”

有些东西不能细分析、细想,一旦细想,就要忍不住怀疑对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自己的脑子又是怎么长的了。

而这酒楼角落中,有一士人装扮的人也在用餐,他听到杨彭年的分析,亦是抬起头分了心神关注。

待听完杨彭年的话语,便是下意识叹了一声,紧接着又随着其他人一同笑起来,一边笑,却又一边摇头。

和他同桌吃饭的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在叹什么,是,是觉得……觉得陆九思的诗,诗不,不好吗?”

那士人装扮的人在周边人的注视下,打了个呵欠,又叹了口气:“我笑陆九思知音甚少。”

他道:“京都新近禁演舞斋郎,民间社日就演出参军戏,这些人难道看不出陆九思也是促狭之辈么?想必陆九思当时心中有些不悦,在挤兑人呢!”

说完,他便拾起桌上酒瓶,大口地喝起酒,喝着喝着喝得太急了,又大声咳嗽起来。

话语传到杨彭年这边,他沉默片刻,行到这士子桌前,深深一拜:“我等还是想法太浅了,阁下可愿品一品陆九思这第二首诗?这首春社前日之作。”

士人装扮的人咳嗽的那几下使得他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红色,但瞧他眼中那陡然亮起的光芒,又让人疑心他面色嫣红是听到要品读陆九思的诗,神情激动导致的。

“项卿子,字与名同。”这人这么自我介绍自己,酒瓶被他喝空了,他就把酒瓶放到一边,起身时,语气充满了被压抑的狂热:“我知道陆九思的第二首诗,在我看来,其他几句仅是中上等,唯有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是超越了凡人所能作诗的极限,登临仙境。其他几句诗能不能被许多人记住,我猜测不了愚人的想法,但我能肯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必然流芳千古,令无数人津津乐道。他们甚至或许不知道这是一句诗,只以为这是一句俗语,但会有无数人记得它,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鸿儒白丁。”

金岱低声咕哝了一句:“这些话谁不会说,谁能看不出来这一句诗的厉害之处啊。”

项卿子身旁那个结巴的人听到了金岱的话,竟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项卿子也是不管他笑,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自顾自夹小菜吃了起来。

结巴的人依旧结巴,人还很老实:“项……项兄,他们说……说你说的话像……像放屁。”

项卿子长长叹了口气:“有的人不会转述,可以不用转述,不然会显得我跟你坐在一起,很孤独,很可怜,好像我是一个多么不讨喜的人,只能和你来往。”

结巴的人神情震撼且吃惊:“难道不是……不是么?”

连结巴的次数都变少了。

项卿子又默默开始吃起了小菜。

结巴的人顿时感觉内心有些过意不去,他开始掏钱,一枚一枚铜板往外掏,明显打算用请项卿子吃饭的方式来赔罪。

项卿子默然地吃着小菜,也不去管结巴,吃了几筷子,忽然一笑,看向面前的太学生们:“我们继续说陆九思。”

他的嘴角翘起,却不见笑意。

“你们肯定只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洒脱与清醒,却忽视了前面还有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为何会山重水复,又为何要疑无路,再结合第一首,他在挤兑人的做法,你们还不明白吗?”

杨彭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了。

蔡辉的眼睛也猛地收缩了。

项卿子大笑着:“看来你们已经想到缘由了!”

背景是金岱在左看右看,很是诧异:“什么?到底是什么事?”

结巴完全把一群人的话当成耳边风,他终于把需要花费的铜板数清楚了,兴奋地往柜台去找账房付账。

项卿子还在笑着:“没错!就是军校!”

金岱:“啊?这是为什么?”

杨彭年凝重地点点头。

蔡辉也道:“果然。”

金岱生气地说:“……所以到底是什么啊!能别打哑谜了吗!”

项卿子看了他一眼,含笑道:“这位郎君实在是纯真又老实。”

那声音仿佛在用针扎着他的耳朵,金岱有些气愤地说:“这种层次的嘲讽,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你……你好……让……让让……”身后传来一道结巴声音。

金岱回头,不耐烦道:“干什么!”

那结巴轻声轻气地又说了一遍:“你……你好……让……让让……”

杨彭年从他开始说话就下意识屏气,这时候差点闭气晕过去,赶忙开口:“他的意思是,你挡着他的路了,劳烦你让让。”

结巴立马点头。

金岱心情不快地侧开身,结巴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杨彭年给结巴倒了杯茶,结巴道了声谢。

这么一打岔,金岱也就不再说起之前的事了,只是臭着一张脸站到一旁,扭头看向自己的同窗:“彭年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彭年微微一笑,便开始解答:“九郎君此前当众提议要办军校,官家应允了。他这便牵扯进了文武之争中,想来他近来应当在为这事苦恼和头疼,所以才又是暗地里挤兑人,又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至于后面那‘柳暗花明又一村’……要么是他已心境开阔,不再为此事烦恼,要么是他已寻到解决之法了。”

金岱,包括其他没有猜到这事的人都是恍然大悟起来。还有人懊悔不迭,觉得自己家可以帮上忙,可惜少了一个巴结陆安的机会。

这一大串分析哗然传开,听者皆是赞同,对于陆安卷入文武纷争一事又叹又怜又可惜。

陆安本人:“……”

终于,她也有一天被阅读理解了。

面对着学生们一脸疑问地看着她的样子,陆安感觉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于是她只能:“该上课了。”

“明日便要开始省试了,我还差一个《礼记》没讲,今日便讲一讲这《礼记》。”

说着,陆安拿出了自己的教案。

第149章

十二经中, 陆安对于《礼记》的兴趣仅次于《周易》之下。

“在外人眼中,《礼记》听名字就是讲礼仪的东西,十分枯燥无味, 然而并非如此。”

陆安深谙发声法,哪怕在此世没有喇叭,没有麦克风辅助,她的声音在场中亦是清晰可闻。

“学《论语》当学仁, 学《孟子》当学义, 学《中庸》当学诚,学《尚书》必须了解何为‘中’,学《诗经》主要突出三个字‘思无邪’,学《春秋》便是学习如何分邪正, 学《易经》,当记住八个字:自强不息, 厚德载物。而学《礼记》, 其核心是秩序。”

学生们埋头疯狂记笔记。

外面允许来听课的学子也埋头疯狂记笔记。

尤其是那些本经选了《礼记》的人, 抬头看着那位坐在学生中央讲课, 面白如玉,俊美非凡的郎君,感激之意如清水自心中流淌而出。

《礼记》之核心是秩序……这句话在科举时往经义题上面写, 考官必然眼前一亮, 心底给他们的评分便会高了。

——至于如果所有考《礼记》的考生都用这句话, 考官的印象会怎么样……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经义写好再说。

“《礼记》之中蕴含了不少知识, 可称为大道至简。譬如《月令》一章, 记载的是每月应行政事,还有于时令的观察、总结, 如其言立春毋聚大众,毋置城郭,掩骼埋胔,便是因聚大众则妨农,置城郭则劳民,雪后开春,风和日丽,疫病便也随着暖风来了,此时若任由枯骨腐尸遍布原野,必然爆发大疫。”

“还有……”

随着陆安讲学的消息传出去,她家门口的往来人流明显变多了,马蹄纷沓,车轮无法在青石板路上留下辙印,鞋底的黄泥却可以。

不停有来人轻手轻脚来到人群后坐下,行走间恍若引起风动,门口花树上,花瓣随风悠扬而落,落在陆九思肩头。

上午讲完《礼记》——当然不是指把《礼记》全部讲完,只是讲完几节课而已。中午稍作休息,下午陆安又拿出另外一本经:“接下来几个时辰,我当讲《仪礼》。”

“《礼记》非是讲个人礼节的书籍,但《仪礼》是,其中蕴含了士冠、士昏、士相见、乡饮酒、乡射、燕、大射、聘、公食大夫、觐、丧服、士丧、既夕、士虞、特牲馈食、少牢馈食、有司诸礼,本经可不选《仪礼》,但若要入朝为官,必须背熟《仪礼》,知礼方能不失礼,不僭越……”

待到《仪礼》讲完,陆安按照惯例,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由学生自由请教问题,不拘是哪一经。

便有学生起身,问:“先生,《论语》有言,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此句何解?”

陆安道:“敬其事,指认真做事。后其食,食便是俸禄。这一整句话的意思是:在侍奉君主时,先把自身工作做好,再谈领取俸禄之事。”

“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会觉得夫子之言是在说你要老老实实工作,不要总想着俸禄——可以理解,想来绝大多数人去作工时,发月钱的主家口中应当就时常出现这样的话。”

这些话一出来,学生之中便时不时出现一两声喷笑。

不远处,项卿子一边听课,一边对着结巴道:“你听见了吧?我就说陆九思此人十分之促狭。”

结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像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项卿子到这里听课时,前面已经坐满了人,他踮起脚四处扫视,靠近陆安至少十尺内,连一个空位都找不到了,而在这个地方,他往常惯用的金钱攻势估计行不通了,便只能寻了众人身后的位置,拿出酒铺里打的酒,一边喝一边听。

旁边的学生对他怒目而视——那酒味道太大,太干扰他们听课了。

但项卿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可以忽略别人的视线,他不仅喝酒,还一边喝,一边咳嗽,只是咳嗽声尽量压低了。

陆安的声音如芦苇飞花,徐徐而来。

“但其实夫子的意思指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若你连那一分耕耘都未做好,便先想着收获,这就实在不该了。”

“说到这里,便要说起王莽篡汉了。依我看,王莽他不能说是儒家弟子。”

学生们当场精神大振:“先生,此话何解?”

那可是王莽啊,他精通儒家六经——《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经》《春秋》,深受西汉末年儒生的推戴,他如果都不能说是儒家弟子,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将自己逐出儒学了。

陆安笑道:“你们想,孔夫子亲口说,侍奉君主时,先把自身工作做好,再谈领取俸禄之事。但王莽却以厘订制度未完为由,从公侯到小吏都不发放俸禄,维持时间之久足有七年,公卿可以参与厘订制度,但小吏只等着遵循制度,那厘订制度未完,和小吏的自身工作有什么关联呢?所以我才说王莽不是儒家弟子。”

学生们:“!!!”

“王莽七年不发俸禄?!”

陆安感慨道:“是啊。所以王莽的新朝能存在十四年,完全是靠王莽未登基之前的名声在支撑着了。”

围观的百姓们也发出了吃瓜的哗然声,兴致高涨。

他们之前是不太听得懂什么叫“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的,但是“七年不发俸禄”他们听得懂啊,这是什么皇帝啊,这也太过分了吧!

一边愤怒,一边吃瓜,顺便一边把“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这句话的意思深深刻在了脑子里,以后想到这句话就想到王莽七年不发俸禄,而想到有人不发俸禄、不发月钱时,也会想到这句话。

“好了。话说回来。”

郎君展颜一笑:“某以为,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此话,当以此注: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是以,王莽此人非君子,公卿不能算君子,而唯有与厘订制度无关之小吏,可称为君子。”

待到陆安声音一停,场中便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未衰。

对于读书人而言,自己学到了很多破题方法、解题思路,对于百姓而言,陆安讲的故事非常诙谐有趣,只要陆安讲课,他们就一定过来听,像是听戏曲听说书那样。

甚至在陆安下课之后,那些读书人,那些百姓,都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课上延伸出来的愉快话题。

“你们知道吗!有个皇帝叫王莽,他整整七年不给那些大官人发俸禄!”

“不发俸禄,大官人吃什么啊?我三天没俸禄就要饿死了!”

“我也不知道……”

“吃人——吃你们老百姓呗。”项卿子的冷不丁地出声。

此刻,他已经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路上了。结巴坚持不跟他一起走,或者说从他被其他学生怒目而视开始,就一边结结巴巴说对不起,一边自己把屁股挪远了。

而正在谈话的百姓也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项卿子已经拎着自己的酒壶往前走了,只是他走得有些慢,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过了一会儿,结巴又鬼鬼祟祟地追上来:“没、没被打、打吧?”

项卿子不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往前走。

结巴追在他身后,左右看了看,又囔道:“不对!不对!”

项卿子这次搭理他了:“不对什么?”

结巴专心地看了他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你……你肯定会被人打……打……不是现在,也是、也是以后……”

项卿子这次彻底不搭理他了。

*

陆安交给了陆沂舟一个任务。

“沂舟,从今天开始,到我喊停为止,我希望你能每天亲手杀一只鸡,你能做到吗?”

陆沂舟全神贯注地听着陆安说话,眼睛里闪着光:“虽然我不知道阿兄为何要这么做,但是,我听阿兄的。”

陆安便唤来了陆寰。

是的,如今的陆十五郎,这个世家子弟,他已经会杀鸡了。

陆寰道:“五妹妹,你随我来。”

两人到了后厨,陆寰让陆沂舟帮他抓着鸡,自己拿起菜刀,利索地在刀脖子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让鸡血滴到地上的碗里。

鸡还在挣扎,陆沂舟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把手松开,陆寰连忙提醒她:“抓稳了。不然墙上地上就要全都是鸡血了。”

陆沂舟硬着头皮加大了力气,只是把视线往下落,看向了自己的鞋面。

陆寰没有强行要求她一定得盯着鸡——反正等陆沂舟开始杀鸡的时候,想移开视线都不行了。

陆寰表演了一次杀鸡,便抓来第二只鸡,让陆沂舟杀。

“杀鸡很简单的,就是割喉、控血、拔毛、开腔。”

“对,刀往它喉咙上面割。”

“说实话,杀人要比杀鸡容易得多。”

“你这次割喉不利索,不过没关系,慢慢来,明天再杀一只鸡,肯定能练好。”

第150章

陆安今天睡得很早。第二天,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时,她睁开眼睛开始刷牙洗脸,收拾省试需要的物件。

茶厨和蜡烛不能带, 举人天明便得进入试场,天黑就要交卷出考场,并不需要在贡院中过夜。

砚水、点心、茶酒饭菜以及肉食也不能带,这些在贡院里有巡廊军卒售卖。

这么看, 能带的东西很少, 而且考试用的桌椅和篮子,还得自己去礼部买。

座位图已经提前一天看过了,她坐的地方很好,不在厕所附近, 不用担心气味熏过来,而且不在最里面, 也不在最外面。最里面的光线会比较差, 最外面的有可能会出现雨丝飘进来, 打湿卷子的情况。

陆安吃过早饭, 和应氏兄弟,还有一些学生一同拎起考篮往贡院去。路上碰到不少考生,或是焦虑不安, 或是自信满满, 还有的人面无表情, 波澜不惊。省试考生足足有四万人,此时此刻陆陆续续出门, 致使街道上人群骈肩累踵, 前进缓慢,像是毛毛虫爬在树干上。

应劭之喃喃道:“都要抬不动脚了, 我们应该二更天就抱着铺盖去贡院门口打地铺的。”

应益之不得不对亲哥的奇思妙想报以微笑:“兄长,我不想以后同僚瞧见我,亲切热情地称呼我为应半夜和应地铺。”

应劭之笑了:“可这两个称呼听着很有趣!我们正好一人一个,兄弟俩不分开。”

应益之问:“那九思呢?”

应劭之陷入沉思之中了,只因他一时想不出来应该给陆安起什么花名比较和他们配套。

陆铺盖?陆守夜?陆争一?

队伍慢慢行进,终于到陆安等人快排到贡院门口的时候了。应劭之突然兴高采烈地开口:“我知道了!”

陆安都把之前的事忘了,此刻下意识询问:“什么?”

应劭之满是热切之意:“半夜、铺盖、板门!陆板门!九思你觉得怎么样!”

陆安斜瞟了他一眼,道:“难听。”

应劭之很大方:“那半夜这个外号让给你!陆半夜听上去就很有韵味。”

陆安残忍地说:“不用让。我们本来就没有半夜抱着铺盖蹲贡院门口,不会有这个外号的。”

应劭之竟然万分遗憾。

到了检查夹带的时候,应劭之一步上去,张开双手,他是个急性子,便急切道:“快点快点!劳烦了!”

负责检查的人没吭声,只是一丝不苟地把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又拍打了几下,检查完篮子后,便道:“进去吧。”

这要换成我大明大清,高低得对这个态度心里不爽,怀疑你是不是夹带了什么。好在大薪的读书人地位极高,比应劭之还要不耐烦的都有。

应劭之被检查完之后,应益之一声不响地上去,待他也检查完,陆安也行过去,这次没有优待了,被结结实实地检查了一遍,但没关系,陆安老早就为了避免自己露馅,暗地里从花楼那边购买了一柄假(阳)(具),用绑带一类固定在身下,只有洗澡的时候解下来片刻,所以没有人能从走路、骑马或者衣衫摆动间看出来她是个女的——毕竟,她看上去真有那玩意。

胸部倒是开始发育了,但是吧……

陆安被检查完,跨过贡院大门时,还听到身后的人赞叹的声音:“陆九思的身材可真好,那胸肌比不过武将,但是比绝大部分文人都强。”

对此,陆安十分平静。

入院后,省试尚未开始,廊下不少考生看到她,积极主动地打起了招呼。

谢师敏:“九思。别来无恙。”

赵公麟:“九思!好久不见!”

梁章:“先生。我没有迟到。”

戢仲澐:“九思……”

项卿子没有吭声,但方才他一直瞧着门外,直到陆安走进来时,才把头扭了回去。

倒是结巴很认真地注视着陆安,一直注视到陆安坐下来,才自己开始摆好自己带进来的东西。

除了他之外,考场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陆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凝望她。还有人看了她几眼,便跟身旁的人小声耳语。

陆安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心情,她只是放下篮子,自己也坐好,然后开始拿手轻轻抚摸桌面。好消息是桌子上浆平整,没有倾斜或者凹凸不平的地方,坏消息是右上角有一处木板裂了一道小缝,陆安将之记下,打算回头铺卷子时避开这一处,免得书写一个不注意,出了问题。

考生坐的椅子上铺有纯羊毛织的毡席,又软又暖,坐起来极为舒适。

陆安不得不说,大薪的读书人待遇太好了。

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考生渐渐入场,坐满了位置。知贡举等官设好香案,与举人对拜。

毕竟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不过也就只有经生了。

进士科之外的科目便没有这种待遇了,毕竟那些科目只需要死记硬背相应的课本就能答题,不需要破题,也不需要担忧题目陷阱,但相对应的,也很容易作弊。

以前就有考生利用毡幕和送水的人私底下传递(考)(试)(答)(案),导致现在考诸科的考生没有帐幕遮风,没有毡席垫坐,没有茶水解渴,考生口渴得去喝研墨用的水——总之,陆安有些担心梁章,还有自己考诸科的那部分同窗。

梁章本人倒是适应良好。

考诸科的学子绝大多数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就习惯了冷风,反正晚上可以回自己下榻的地方睡觉,不影响休息。

帘幕放下,两份题目示出,一份是本经题,一份是明经科考生都要答的题,如果题目中有疑难之处,考生还可以询问主考官。

陆安看了一眼本经题的题目: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陆安感觉挺好破题的,甚至比解试还容易。毕竟解试由各州自己出题,什么千奇百怪的题都有。但是省试由礼部统一出题,不出怪题是最基本的要求。

陆安首先在草稿上写下这一句的释义:该停止的时候停止,该行动的时候行动,在合适的时候做出合适的选择,这样就能保持道路的光明。

再列出核心论点。

陆安不假思索便填下:顺势而为。

想了想,再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又想了想,扩出一句:当止则止,适可而止。

有这三个方面,就可以下笔了。

陆安静思片刻,为其破题:

夫圣人所以深衷远照,动不失机,观天料人,应时而作。故《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这是唐朝张果注解黄帝阴符经的内容,但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这份注解。

陆安把它挪了过来,用在这道经义题上,十分合适。

然后是承题,也就是进一步说明中心思想。通常二三句为佳。

陆安压根用不着多想,便干脆利落地往下接:

盖当行则行,当止则止,顺势而为,适可而止。

中心思想道出来后,陆安写起来就更顺了:

且先圣之训也,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非有不可测之藏也,乃知舍即是得,思危思退思变,盖明底线,懂进退,知得失耳。

当行则行,勿计利害。当止则止,勿计成败。围而不忧,业日光大。以斯处世,庶几有豸。

或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

……

陆安在低头写。外帘官们在四处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群,绝不给他们一丝一毫作弊的机会,还顺便瞥两眼别人的卷子。

‘嗯……这个措辞乏味,估计只能评第五等。’

‘这个破题破得很不错啊,可惜立意还是差了一筹,风头估计要被邻座的压了。’

‘哎呦!这个!’

外帘官站在应劭之面前看了好几眼,看得眉开眼笑,然后又慢悠悠地离开。

又看到一个人与方才那人长相相似,便行到对方身前看对方的卷子,看完之后默默无言地走了一阵,才强压住脑海中刚产生的那许许多多新问题、新思路。

‘可惜了,这人限于篇幅,许多地方都只能浅写,恨不能与此人把酒论道。若经义可以不限字数就好了。’

他走了一圈,又慢悠悠停在了殷阁面前,一停就是许久,站姿有些不对,一边脚站得完全麻木了。

另一个外帘官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将人往旁边推。顺便用眼神示意:这可不是解试!

解试时,外帘官怎么看都行,就算是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看也行,但省试更正规,绝不能这么做。

先前那个外帘官也想到了这一点,正要投去感激的目光,目光却猛然一顿,落在了陆安的卷子上,然后看到了那句“夫圣人所以深衷远照,动不失机,观天料人,应时而作。故《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一道激动而强劲的颤栗从心脏底部摇曳而出,都顾不得这个行为会让人诟病了——他微微探身,难以自持。

另外那个外帘官四下瞧了瞧,恨不能一下把身旁人扛走那般,又想着自己当同僚再仗义也就只仗义到这儿了,不如舍了他去罢!

一念起,那外帘官索性也打算看一眼陆安的卷子,看看到底这人写了什么东西,那么勾人。

他站的位置,先看到的是陆安的草稿,在草稿上,陆安已经开始破第二题,一道只有一个字的题目:楼。

说实话,这道题之难,就是这位外帘官看到题目也心里吃了一惊。略琢磨了一下就能确定,如果当年自己省试的时候碰到这道题,还是收拾收拾,三年后再来吧。

随即,他瞧见了陆安时这么破题的: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啊!”

绝大多数考生都因着这一声惊呼,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向考官这边,脸上犹带讶异之色。

而后,他们就看到考官面前的桌子上,垂首书写的那位考生也抬起了头,满脸的茫然困惑,似乎还没搞明白情况。

陆安,陆九思。

——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