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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妥不妥,万一他们抓住这一点,说我们道门有弟子偷偷修佛,心向佛家呢?这还不恶心死?我看啊,不如烧个红舍利,我听说他们佛寺有米粒大小的红舍利一颗,老珍惜了,供奉在金塔上,装舍利的罐子都用的金盖玛瑙罐。”

“其实我觉得白舍利更好,白色还是祥瑞之色,烧出来后,当成祥瑞献给官家,道门从此就起来了。”

“绿琉璃舍利会不会显得更透亮一些?”

“我还是觉得道士烧出金舍利更能让他们吐血,或者紫金色舍利,他们佛经里不是说大士塔有紫金色舍利无数吗?我们可以说他那佛经里的大士塔,紫金色舍利其实是假的,偷的我们道门大宗师羽化成仙后,遗蜕所留的内丹。”

“咦!这个主意好!”

“我也觉得!”

“但我还是觉得绿琉璃色最好看,也最符合我们道门。”

“白舍利……祥瑞……”

陆安:“为什么不烧个七彩的?”

一声出来,整个彼此间面红耳赤的争吵场景都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众道人一脸惊愕地回头看陆安。

陆安也看着他们,似乎有点惊讶:“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道长们眼神炽热。

“恩师说的不错!就要七彩的!”

“这七彩舍利子一出来,还不让佛门羞愧致死?!”

“我怎么就没想到烧彩色的呢!”

“呸呸呸!你们乱说什么,什么七彩舍利子,这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古已有之!就那个……那个……对了!轩辕黄帝飞升后,留下的凡体就化为了一颗七彩内丹!”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

“除了七彩内丹以外,我们道门还有九彩内丹!以九转玄功修成大罗金仙者,体内便有九彩内丹!”

“那我们为什么不烧九彩的?”

“总要给其他人一些盼头,让他们看看,道门还有上升的空处,而不是已到顶了。”

“好主意!”

都商量好颜色了,只等开炉炼丹……不是,只等请来民众,当众开炉炼尸了。

这不需要陆安在场,不然容易授人把柄。她再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记得把猴尸缝合起来,便放心离去。

待陆安一走,场面立刻诡异地静了下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正常,但场景就是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雨欲来的感觉。

几息过后,有道士感慨:“这么好的名留青史的机会,真的要留给一只猴子吗?”

话音一落,场面暴动。

“早说了,让老道来!老道年岁已高,一把老骨头不怕死!你们还年轻,还有大好前程!”

“再大好前程,再以后烧内丹,哪里比得过这两天死,这可是力压佛门的大事!师父,你把握不住,还是我来吧!”

“孽徒!”

“师兄不如让我来?我一个女子,一个坤道烧出舍利子,岂非对佛门是最大的打击?”

“开什么玩笑,佛门又不是没有尼姑,这种事情分什么男女!”

“可是师兄,小妹如何舍得让你去死?你待小妹千好万好,如今就是小妹舍身之时了。”

“你既然知道师兄对你好,那师兄又怎么舍得你舍身呢?”

“师兄……”

“师弟……”

众道人执手相看泪眼,转过头来就开始翻大白眼。

啧。

老东西/小东西,还在那里装模作样,谁还不知道谁啊。

既然文劝已经行不通了,那就只有……

“嘭——”

“碰——”

“哐——”

“哎呦——”

“彼其——”

同一时刻,无数乱拳挥出,来自不同的人,大伙儿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决定以武服人。

眉头一皱,什么尊老,什么爱幼,这可是名垂青史啊!刚才恩师在这里,他们不好意思争,现在恩师走了……嘿嘿,不把这些抢名额的打出狗脑子,贫道就不修道!

画舫中人打成一片,呼痛声此起彼伏,但年轻人因着这事是要丢命,终究还是下不去决心,能下决心的老年人又打不过别人年轻力壮,事态一时胶着。

却有一个小道士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摸摸从画舫中溜走,一溜烟跑到自己所在道观,拿上铲子,推走小推车,然后……前往自己师父的埋骨之地。

师父啊!他们都觉得你是半个月前被佛门打死的,尸首当然腐烂,无法用了!只有我知道……

小道士一下一下地挖,卖力地挖,努力地挖,幸福地挖,挖到土下,挖到棺材,费力地把棺材撬开,定睛一看,师父的尸身果然栩栩如生。

小道士大喜过望。

师父!果然啊!只有我知道你生前吃了多少水银丹!我就知道,师父你不会让徒儿失望的!

徒儿也永远不会忘记,徒儿七岁之时,你将徒儿从灾民群中捡回去,悉心抚养徒儿长大!

虽然你天天让徒儿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捏肩捶背!

虽然你人又刚又直,脾气又臭又硬,总是用打骂来训诫我!

虽然你自己爱吃甜的就不许我吃咸的!

但是!徒儿一直记得你的救命之恩!如今一有名垂青史的机会,徒儿怎能把你忘记了!

小道士把师父恭恭敬敬地请出棺材,尸体往小推车上一放。

师父!走!徒儿带你——

回家!

*

“……”

“……”

“……”

陆安强行忍下吐槽的欲望,面色如常:“所以,你们又找到道士的尸体了?”

道长们看到恩师如此神色自如,心里免不了赞叹。

真不愧是恩师,心性就是如此强大!

于是道:“对。融通师兄是半个月前随着他的同门一块儿下葬的,我们都没有想过其他人尸身都腐臭了,他还能用。”

真是……意外之喜啊!

这下子,看那些秃驴还怎么狡辩!

就是……可惜了,名垂青史的不是他们了。

陆安:“……只要你们没意见,他的家属也没意见,那就烧吧。”

道士们齐声道:“没意见!他也没有其他家属!唯一的弟子也没有意见!我们已经往他身体里塞过矿石粉了!保准给他烧个七彩的!”

陆安点头:“那就开始吧。”

……

兴国寺是襄州有名的寺院,兴国寺主持最近心情特别好,他早就看襄州仅有的那几间道观不顺眼了。襄州是佛教中心,当地善男信女多如牛毛,几个道观放在其中实在碍眼。

想来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件事,这些道士也该知情识趣一点,主动退出襄州了吧。

“不好了不好了主持!”小僧人快步从禅房外跑进来,神色像是看到一块牛肉会自己走路:“那群道士又来了!”

“慌什么。”主持不紧不慢地说:“他们来就来了,我就知他们会不服气,要辩论还是要什么,我们兴国寺何曾怕过。倒是你,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喔……”小僧人连忙停住脚步,整整衣服正正脸,摆出大寺高僧的派头。

主持捧起茶杯,低头喝茶:“说吧,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抬了具尸体,运了个炉子过来,在我们庙门口,说是要当众焚尸,为自己同门师兄讨个公道。”

“噗——”

主持一口茶喷了出来。茶叶和茶水还挂在胡子上,他震惊地看着小僧人,小僧人沉稳地对着他点头。

第107章

兴国寺外, 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大伙儿都在热情吃瓜。

道长们表情严肃:“我们的同门师兄死在了僧人棍下,他是我们观中唯二的有望修成大罗金仙的人,他的死亡实属道门——乃至于天下人的重大损失!”

围观群众:“喔!”

听不懂大罗金仙是啥, 但是听着怪有意思的。

道长们:“我等将其带到这里,也不是为了恶心兴国寺的诸位大师,实是其身亡于此,为了拜祭亡魂, 出此下策, 实属无奈。”

围观群众遗憾地叹气。

什么啊!居然不是为了恶心大师。这就有点没意思了。本来以为能看到一场骂战呢。

道长们:“我们相信兴国寺的诸位大师乃道德高僧,不会与我等计较这冒犯举动。”

道长们:“我们打算就在兴国寺前,为我们师兄念经超度,为他做法事, 当众将其遗体火化。”

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哇偶!!!”

火化很正常,将僧人、道士的遗骨进行火化已是宗教风俗, 民众早就见怪不怪了。

——而且还有许多信宗教的百姓为了践行教义, 在死后选择火化。这种行为并不在少数。古人对尸骨火化并没有那么闻之色变, 他们在意的是无法“入土为安”, 重要的是“安”,自己选择火化没问题,但倘若被强行火化尸体, 那才是奇耻大辱。

火化尸体他们见怪不怪, 但是!在别人宗教道场门口火化尸体, 那就很挑衅了。

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当然,也有不少狂信徒脸色一变, 已是大怒, 要不是佛寺门口不好动粗,他们早就一拥而上, 用拳脚拿这群道士泄愤了。

只能频频看向寺门,想看大师们怎么处理。

大师们商讨过后,决定选择无视这群道人。

——他们已是胜者,稳妥为重,倘若胡乱出击,一被刺激就莽撞地冲上去,只会被人绝地反杀。

无视吧。无视就是最大的藐视。

当然,舆论工作还得做到位。

很快,兴国寺内便有僧人行出来,表达了对道门的同情,以及虽有不愉,但念及快过年了,佛家又向来慈悲为怀,可以容许道门在他们寺门口撒泼,如若檀越愿意,兴国寺还可以协助他们办法会,一同超度死者。

这一番话出来,普通群众十分感动,如沐春风,对佛门好感度upup地上涨,狂信徒更是当场念阿弥陀佛,那情绪原本已从悲痛到愤怒再到疯狂,却在佛门中人出来安抚时,迅速归为平静,只有面颊上还能窥出残存的狂热。

对此,道士们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僧人:“佛家如此大度,我等佩服。”

听上去像是服软的话,但这话传到佛寺高层耳中,他们都觉诡异难言,那股子对方在憋坏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

道士们开始念经超度,念完一段经后,神色严肃地把自己的同门/道友送进焚尸炉中。

然后继续念经。

念一句,心里接一句:

七彩!

七彩!

七彩!

↖(^ω^)↗

两个时辰后,开炉了。

围观的群众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毕竟没有热闹看,一群道士念经焚尸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找个茶楼听说书。

兴国寺主持披着自己的袈裟,推开自己房间的阳台门,来到了二层的外廊上,吹着风,脑海里揣摩着佛经的奥妙,已全然忘却门口挑衅的道人了。

以至于听到敲门声时还有点诧异:“哪位?”

小僧人故作沉稳的声音传来:“主持,是我。”

主持茫然地去开门,还没问对方过来作甚,对方便啪啪啪交代了:“主持真有大智慧,以不变应万变,我们不去搭理那些道士,他们果然翻不起浪花——门口的百姓初时还有围观的,现在都散开了,没人关注他们,他们自个儿在那里念经超度亡魂,尴尬的嘞!”

主持叹气一声,双手合十,道了声佛:“慎言。既造口孽,自去抄经静心吧。至于道门如何,已与我等无关了。”

小僧人眼前一亮,觉得自己要多多向主持学习,多宠辱不惊啊:“是!小僧这便去抄经!”

厢房之外,僧人来来往往,悠闲地做自己的事,端高了姿态,没有人去管庙门外焚尸的道士。

直到,一个小沙弥惊恐地冲进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速度之快,那喊叫声都带着破音。

“道门那群人,烧出舍利子了——”

僧人浇花的手一抖,哗啦一声,大水瓢泼而下……“我的花!!!”

武僧脚一崴,咚地一声从梅花桩上摔了下去……“嘶——啊!”低头一看,脚高高肿起。

还有僧人走路中注意力一转移,神思一呆滞,“嘭”一声,脸直直撞向了柱子。

小僧人也听到了,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看向了主持。

“!!!”

在小僧人震撼的目光中,主持还是站得直直的。

真不愧是主持!果然心静如水!

“主持?!”

只见主持那张脸皮从嘴角处细微抽动,到动得越来越大,到整张脸皮都在动。

“主……主持……”小僧人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伸手去碰主持的手。

主持的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那般:“无事。”

小僧人:“……”

真的吗?主持?但是我摸到你的手,真的特别冰特别凉,透心那样凉,还出汗了。

主持注意到了小僧人的表情,抽了抽嘴角……虽然他一直在抽,控制不住就是了:“走吧。随我出寺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往外走,小僧人亦步亦趋跟在其后。

一路走向大门,偌大寺庙,人人好似静立成画,鸦雀无声。

主持沉声道:“都愣着作甚,随我一同出去,瞧一瞧这舍利子是真是假。”

于是,画面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又重新活动了。

*

在场的百姓表示,舍利子是真是假,他们还不知道吗?

他们亲眼看见那舍利子被烧出来的!

在焚尸炉渐渐熄火,在骨灰盆子被拉出来之后,数十香客,数十狂信徒,数十普通百姓都没有当回事,只是随意看了两眼。

然后!

他们就看到道士伸手扒骨灰,众目睽睽之下,扒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

彼其祖宗兮!

拳头大小!!!

的圆球!!!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不会要告诉他们这个是舍利子吧?!

——其实道家也有类似的火化后留下来的东西,叫阳精,意指人体真精。但襄阳这个地方,能了解道家文化的人还真不多。在场其他人,没一个知道这件事。

他们只是瞠目而视,就连狂信徒都一时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心惊肉跳。

道长们还嫌不够,还把那“舍利子”举起来给众人看,居然还是七彩的!

七彩的!!!

在阳光的照射下,差点闪瞎周围人的眼。

主持领着一众僧人浩浩荡荡来到门口,瞧着是倾巢而出了。

他们一出来就看到那颗七彩的拳头大小珠子。

“舍利子?!”

“居然真的是舍利子?!”

“怎么会!”

僧人们都发出了难以置信地惊呼。

而周围人本来还有犹豫,但意识到就连兴国寺的大师们都认可那是舍利子后,人群中接连不断地响起了惊呼声,狂信徒的脸色也是瞬间发白。

道士们就举着那颗七彩珠子,不停靠近狂信徒:“来!可别说我们糊弄人!来,靠近看看这是什么?”

“你你你……你别过来!”

他们靠近一步,狂信徒们就退后一步,仿佛眼前的不是七彩珠子,而是什么伤人利器。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仿佛有另一种情绪在他们心中开始悄然滋生。

尤其是狂信徒。

如果他们不是狂信徒还好,不就是道门中人练出舍利子吗?当一个奇闻异事听一听也就算了。偏偏他们是狂信徒,偏偏他们深读佛经,甚至说不定还比寺庙里不少僧人要更解其中真意,别人眼里,舍利子是舍利子,他们眼里,舍利子是信仰,是他们追寻的目标——作大功德,死后可烧出舍利。

可这一刻他们看到了什么?道门中人居然也能烧出舍利子?还是之前与佛门论道失败的道门中人?而且,还是那么大一颗舍利!此前死去且烧出舍利子的禅师,那舍利子也才人指大小!

这算什么?道门中人比佛门禅师功德更深?!

没办法坦然以对。真的快佛心破碎了。

狂信徒苦苦支撑之时,兴国寺这位主持站出来了。

他先是走到天心派众人面前,有礼有节地行了一个佛礼,而后赞叹:“不曾想,最懂佛法的人,竟误入道途。”

只这一句话,就让诸人侧目,让狂信徒岌岌可危的佛心有所稳固。

狂信徒眼底升起了亮光。

主持的眼神不断闪烁。

他要强行把那道士按成身在道家,心在佛门,佛法悟性高绝的人。

反正人死了,也不能蹦出来反驳他。

主持已编好了一系列瞎话,正要开口。

“碰!”

“啊!”

“我的眼睛!嘶——疼……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辱我师兄,道爷我还不能打你?!”

主持捂着眼倒抽气后退,估摸着那一拳下来,眼睛得青黑了。

打他的道士嘿然冷笑:“什么心向佛门?我们有说那是你们佛门的舍利子吗?不对,你们佛门根本就没有舍利子,舍利子之说是你们偷来的!那分明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

“可恨我融通师兄乃是道门千年难遇的奇才,得高人传授雷法,已能引来雷电。但他才初入门路,便被你们打死了!他仙去前只来得及将皮毛传教给我们,你们佛家实在是千古罪人!”

——陆安不想掺和进宗教之争,她提出不必把她的名头暴露出来,天心派只好照办。

“怎么?不信?呵,道爷今日就引雷给你们瞧瞧,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而这话一出,狂信徒刚亮起的眼底,又暗了下去。

第108章

“假的吧……”

“雷法?怎么可能啊, 那可是雷电!”

“但是他都说了,会当众展示给我们看。”

民众喧嚣的声音并不能影响道士们,他们没有和任何局外人对视, 也没有用口头去证明什么,只是先将那颗七彩“内丹”恭恭敬敬地奉入盒子中,盖好。而后再将桌子,以及陆安给他们的化学器材搬过来, 开始当众表演引雷。

说给外人听的东西就没必要那么复杂了。

“我们道家讲阴阳两仪, 阴极而阳生,阳极而阴生,天地间有阴阳二气,阴气向死, 阳气向生。”

“你们看这火星棍子,瞧, 这点燃棍子的就是阳气, 这灭了棍上火焰的就是阴气。”

所有人都看到了棍上火焰放入一个瓷管子里就燃烧起来, 放入另一个管子里就自动熄灭, 人群一时哗然。

天地间居然真的有阴阳二气?!

道家典籍居然是真的?!

那佛家经典呢?

不知道啊。他们说佛光普照,但好像我们都没见过佛光。

百姓之中,细细碎碎的交谈声越来越大, 而僧人们面色凝重之余, 眼中还停留着深深的疑惑。

而这些疑惑在道门中人用金丝召唤出闪电时, 尽数化成了眼球的震颤。

赤子真人高声问:“有人想过来伸手碰一下,看看是不是雷电吗?”

主持:“是障眼法。”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之后, 双方对视了一眼, 在主持眼中,赤子真人的瞳孔好似当真出现了神光氤氲。而在赤子真人眼中, 他看到了主持脸上的尴尬之色。

没想到吧,这是真的,不是障眼法,还能让人摸!

不过恩师说过,这种名为“化学实验”的东西,最好不要上手触碰。他已经想好了,只做这一次,以后绝对小心谨慎,就像是对待他的炼丹炉。

赤子真人清咳一声,又道:“放心,我们终究还是凡人,未曾羽化登仙,召唤出来的雷电威力较弱,不能劈死人。”

但还是没人上前。

所有人——不论是僧人还是狂信徒还是普通百姓,都盯着那金丝中间的电流看,显得有些六神无主。

“说实话,我有点想试试……”

“那你上去啊!”

“我怕被劈——要不你去试试,我看你很想上台。”

“我也怕被劈。”

场面一时僵持不动。

主持叹气一声,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不如让贫僧来吧。”

赤子真人很大方:“行,你来。”

主持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电流,那轻微的闪烁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在手指碰到电流的那一刹那,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大师!你感觉怎么样!”

冬日里,主持理所当然吐出了长长的白气。

他无法沉默。甚至他本身也在好奇和震撼,这电流几乎要将他的信仰击碎了——

“我感觉到了轻微的刺痛。我的手指在下意识往回收缩。这的确……”

他说:“是雷电之威。”

道士们齐齐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僧人们齐齐露出天都塌了的表情。

还有的僧人本身对佛经不是很信奉,进庙里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此刻揉了揉自己的脸和眼睛,揉一下,电光闪烁一下,揉一下,电光闪烁一下,眼快揉花了,电光还在呢。

“嘶——”

一声声冷气倒抽。

不是,合着你们本土道教是来真的?!不是胡编乱造的?!还瞒那么严实?!早知道他们还入什么佛门!他们也要修道啊!

茶楼上,陆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并且在心里为这次活动配了个音:大薪本土居民首次化学实验荣获成功。

“茶博士,这边付一下茶钱。”她起身。

茶博士还没来,茶楼里先传出一声惊呼:“你!你是陆九思!”

霎时,整个茶楼的读书人都看了过来,眼中都带了亮光。

立刻有读书人整整衣服起身,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张纸笺:“九郎君,这是我所做之诗,可否请郎君指点。”

陆安无奈,只能接过那首诗。她品鉴能力没有问题,垂首一看,便道出个一二三来,既夸了对方的优点,又指出对方的缺点,那读书人欣喜若狂,连声感谢了陆安。

眼见他还想霸占陆九思继续问,又有好几个读书人走过来将他挤开,然后拿出自己的文章。

“求郎君瞧一瞧我这时文。”

“郎君可否帮我看一下我这策论有无问题?”

“郎君……”

“九郎君……”

人一个一个增多,渐渐把陆安淹没。

另一边,兴国寺门口,百姓也是对着赤子真人一拥而上。

“道长!道家的雷法竟然这般神奇!”

“道长!只要入了道门,就能学这般雷法吗!”

“道长,我想修道!”

“道长……”

“道长……”

两边皆是全军覆没。

*

陆安废了好半天功夫才从那群狂热的读书人之中脱身,才回到旅店,就迅速开始写信,把自己做的事情和一些想法寄给官家。

既是维持感情联络,也是避免对方猜疑。

别的不说,柴稷收到信时,心里确实比喝蜜还甜。

他的贤才心里记挂着他呢!随便一点事都记着和他说,跟他分享!

再定睛一看,是道佛之争,而且道家还赢了。并且其中提到的方法,只怕能够让天底下的道门彻底反攻佛门——毕竟佛门可没办法证明他们的佛经为真。

“好!”

柴稷大声喝彩。

他早看佛教不顺眼了,佛寺的田不用交税,佛门能够以香火钱的名义收拢钱财,最要命的是,佛门可以驱使百姓。

用九思的话来说,就是“基层动员力”。

有钱,有思想,必要时刻还能动员百姓——你们佛门想干什么?

他早就想打压佛门,将道门扶持起来和佛门斗了,现在九思先一步做这样的事……

他们真是心有灵犀啊!

柴稷一想到这事,就更加美滋滋了。将手底下这封信看了又看,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虽说九思嘱咐了天心教不要把他泄露出去,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佛教的人知道是九思出的主意,铤而走险,对九思下手,这可如何是好?”

柴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心里的担忧越来越盛。

再往后一看,当场乐了:“当日便打算离开襄州,从西山由大宁路直去夔州,这就好这就好,远离是非之地,襄州这块地还是留给天心教自己征伐吧,有什么危险让他们扛。”

于是继续往下看,怀着轻松的心情看,笑容又重新挂回脸上。

太监作为近侍,目光是要一直密切关注官家动向的,不然官家想要喝口水都得官家自己主动开口,这算严重渎职!

正是因此,他们将官家看信的表情和眼神都看在眼底,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这这……这“九思”到底是谁啊,居然能让官家这么关心?他们从头到尾,不论官家是高兴还是不悦,都只看到官家对“九思”的关注与情谊。

他们此前没有得到允许和官家一同出京,此刻只能绞尽脑汁思考:地方上什么时候出了一个叫“九思”的官了?

何止是他们绞尽脑汁,就连隔壁殿中有事禀告,正等官家召见的宰执相公们也是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

已经不止一次了,好多次他们来面君,得到的圣言都是:朕有信要看,你们稍等片刻。

“这到底谁的信啊?”

宰执相公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轻声交流过后依然是没有半点头绪。

第109章

在大薪尚书左仆射(左相)黄远柔入宫面圣之时, 黄远柔的夫人赵伯陵也在搞夫人外交。

赵伯陵未出阁前便是汴京有名的才女,嫁人之后除了时常在家与丈夫商议政事、讨论政策外,还时不时邀请朝中重臣的妻子前来赴宴, 偶尔还会宴请一些虽然身份不够、地位不高,却是黄远柔亲近下属、看好后辈的女眷,与她们亲密交流感情。

她通过这些重臣的妻子,以及下属后辈的女眷面容、神情及衣着打扮去判断她们家中现况, 及时施恩或是与丈夫交谈, 应当疏远某些人。

她记下了这些重臣及下属后辈家中父母的寿辰及忌日,前者在恰当时间送上贺礼,后者则派人前去祭拜。

这些贴心的举动都使得她声名大振,众口交赞, 许多女子都乐意与她来往,和她说体己话。她便从一些散碎话语里收集信息, 了解各家动向。

此刻她便在宴请其他夫人, 与她们和乐融融交谈, 聊聊时事, 说说孩子。

随后,便有管家前来,低声说有那从房州回京述职的知州前来拜访黄仆射, 但他们郎主已进宫了, 是先把人请走, 还是请人进来?

——大薪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别说夫人宴请外男了, 就是夫人和外男有信件来往, 夫人赠与外男衣物那都是可以发生的事情。

——如果有男的计较,那是男的个人性格问题, 和社会风气无关。

赵伯陵略一思索便猜出此人必有重事前来,不然一个此前无甚交集的地方官,回京述职的第一天不会如此急哄哄来仆射府上拜访,谄媚之意太明显了。

再一想到房州这个地名,前些时候她丈夫曾和她说过,房州出了一个陆九思,小小年纪,人未进官场,却已提出数项可行政策,实是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莫非……房州知州手中有陆九思之好事,想要赠与仆射?

赵伯陵便道:“请他去前厅,我稍后来。”

*

房州知州在前厅等候,不一会儿只见一华服妇人行出,长身玉立,明眸流盼,全身上下那穿着打扮,衣衫首饰无不精致妥帖。

房州知州立刻反应过来,口称赵夫人,躬身行礼,而后呈上一个盒子,言此乃《三字经》,是房州举子陆安陆九思所书,可为天下孩童启蒙。

“经?这陆九思所写之言,竟已能称‘经’?”

“经”这个字可不能乱用,现在就连《孟子》都还不属于“经”。

赵伯陵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吾先品读。”

管家将这盒子接过,再递给赵伯陵,赵伯陵郑重打开,因着陆安的名声,便也没有任何轻视之举。

然后她的目光就定在了文字上,被陆安的那笔行书惊艳到了。

她的伯父是现世有名的书法大家,她自幼随伯父练字,到如今已有三十余载,篆、隶、 真、行四种书体无一不精,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她的书法不在她伯父之下。她自己本身也极爱书法,时常重金搜罗书贴,寻访碑铭,细细描摹,拓印归家。

此刻,她看到陆安这笔雄浑有力又变化无穷,足以笑傲群雄的行书时,心神摇荡,无法自拔,当即问房州知州:“这是陆九思之字?”

房州知州拱手道:“是。他亲笔所书。”

陆安离开房州前,给他留下了这个盒子,说是这段时日承蒙他多番照顾,又听闻他即将回京述职,盒子里的东西是赠与他的谢礼,希望能对他的前程有所帮助。

房州知州忙着交接工作,忙活了好几天都没来得及看盒子,终于在临走前夜有功夫打开看一眼,就这一眼,差点惊喜到撅过去,误了入京时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九思心里果然记挂着他!

《三字经》啊!!!

就这东西,他回京后找个大人物献上去,他能进翰林院!

——通常来讲,知州转任,在本路任提刑、转运副使等职务的占大多数,想升成京官,还有得磨。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九思爱我!

正兴高采烈着,就听到那夫人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是打算只献这《三字经》,还是打算献这《三字经》原本?”

房州知州愣了一下,深吸口气,道:“还望恕罪,这《三字经》原本……在下想自留。”

赵伯陵其实已经猜到了,但真的听到这话,还是遗憾万分。

她真的爱极了这字,哪怕知道《三字经》的内容只怕会更珍贵,但此时此刻,她眼里除了这字,不见他物。

又忍不住再问一遍:“当真不能留给我?”

房州知州坚定万分:“不留!”

陆九思的《三字经》手写本初版,他怎么可能给出去!你就是给个相位……呃,相位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赵伯陵摇了摇头,将眼中满满的遗憾甩掉,这才仔细看起了《三字经》内容。

“人之初,性本善……嗯?”她顿了一下:“这是孟言?”

房州知州正要说话,厅外扬起一声:“你们在念什么呢?”

二人转头一看,却是左相回府了。

*

黄远柔走到妻子身边,探头一看,几句过后,便死死盯着这经文,再舍不得挪开眼:“这是哪位名儒所书!”

房州知州便道:“乃下官治下举子……”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黄远柔说:“瞧这师孟之言……是那房州陆九思所作吧。他不论是策论还是文章,亦或诗词,都爱为小民发声,想来他对《孟子》一书,不可谓不精读。”

房州知州并不意外陆安的才名已传到汴京来了,他意外的是,尚书左仆射日理万机且见过无数英杰,汴京群英荟萃,日日有天才,那些天才的事迹又很快被人遗忘,这种情形下,黄仆射竟是将陆九思此人记住了?

“正是此人。”房州知州拱手言道。

黄远柔继续往下看,一边看一边不吝赞叹:“我早知陆九思文采斐然,不曾想,他用典竟也出神入化,这‘三字经’,无句不经,无句不典,又言简意赅,朗朗上口,实在难得可贵。”

房州知州自然是跟着夸几句,既为了附和上官,也是为了替陆安美言。

但很快,房州知州发现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自己绞尽脑汁夸出来的句子,不如人家三言两语——

“这《三字经》……依我看,能排《百家姓》与《千字文》之前。”

“真是怪不得《千字文》只能称为‘文’,而它能称为‘经’,二者相比,真是萤火与皓月。”

“如此浅显易懂的文字,天底下开蒙的儿童,能多个三五成。”

“我还以为陆九思对于劝学,只会‘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等大俗之句,不曾想,原来他还能作出‘三字经’这般,大雅且易读不艰的经典,令吾汗颜。”

黄远柔看到最后一句“梁唐晋,及汉周。称五代,皆有由”时,轻轻“咦”了一声:“到这里就结束了么?后面没有了?”

房州知州道:“是。九思留言说,这已是完整版。”

——毕竟再往后就是“炎宋兴,受周禅。十八传,南北混。辽与金,皆称帝。元灭金,绝宋世”了,剧透不说,还不符合这个世界的国情。

黄远柔不知这一点,他只是以一个文学家的直觉,总感觉隐隐有不对劲:“怪哉,怪哉,我总觉得这经未曾写完。”

但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好似停在这里也很合理。

难道是他太不想结束,所以才觉得没有写完?

心里再多的疑惑黄远柔也只能归结为是自己多想了,面上却是笑意不减,看了一眼房州知州,道:“与你聊了许久,我还不知你是何出身。”

房州知州微微欠身,压下心中喜意,道:“下官是灵曜四年明经出身。”

黄远柔用手拍了拍这《三字经》,淡淡道:“非进士科,学问还是差了些。你可愿去翰林院进修一番?”

房州知州立刻高声道:“学无止境,下官自然愿意!”

黄远柔很满意。

房州知州也很满意。

只有赵伯陵不太满意,她思来想去,决定等陆九思到汴京时,亲自请求对方赐她一份字帖才行,不然她这辈子都要睡不好觉了!

第二日,黄远柔在朝会上将《三字经》呈上,从君到臣对此都表明了极大的赞誉,紧接着,便根据那一句“人之初,性本善”引发了是否要师孟的争论。

这些,都暂时和陆安没什么关系了。此刻,她正在前往夔州的路上,在她身边的,除了她的学生们外,竟然还有一队军官。

这队军官并非是襄州知州派遣来的——他还没有这种跨州派军的地位。这队军官是路过襄州,意外与陆安相遇后,因着一些不好对外言说的想法,主动提出护送其上路的。

事情还要回到腊月二十八那天。

赤子真人为了感谢陆安,决定匿名为房州修桥。

正好,房州那边的桥梁因着之前的水灾,被冲毁了不少。

修一座桥梁要五十万钱,道家讲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便一口气捐了三座桥梁的钱,也就是一百五十万钱。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得分别给那三座桥命名为“陆安桥”,“九思桥”,以及“氢氧桥”——目前除了知情的几人,没人知道阴阳二气叫氢气和氧气。

陆安对此:“……”

算了,她还是继续锻炼她的身体吧。

想成为大儒,只有嘴皮子利索可不行,必要的时候,她得能够动手打人。

第110章

陆安在练剑。

她住着旅店的天字号大客房, 这是一座院落,四进出的大院子,修整得很整齐, 地砖墙瓦没有破旧开裂以及缺失的地方,只是院中没有栽树,所以比其他天字号客房便宜一些。

陆安却恰恰看中了它没有栽树这一点,树木会遮挡视野, 容易藏人, 出门在外还是安全第一。

何况她的性别需要隐藏,所住之地越少藏人的地方越好。

陆安挥起剑,剑光凌然,剑芒闪烁, 她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堆着温和的笑,谁也不知她心中所想——

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性别, 今日所练之剑, 就能派上用场了。

“夫佳兵者, 不祥之器。物或恶之, 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 非君子之器。”

院落中, 有学生摇头晃脑地念《老子》, 又在后面加入自己的理解:“夫剑者,非独兵戈之属也。其锋凛凛, 其文昭昭, 气节之所寄焉。古之君子悬剑于侧,非欲逞凶暴, 乃以砥志明德,若龙泉鸣于匣而清音自远。故曰:剑之为器,形而下者斩荆棘,形而上者斩妄念,是以君子佩之而不轻用,贵其神而不溺其锋。”

君子可佩剑,陆安便敢练剑而不怕被打成武人。

‘刺为刺贯,以剑尖为锋,屈臂挥摆,瞬发疾收,剑势如龙探渊,直贯所及之处,疾若飞星破空。’

陆安心中默念,一剑刺出又迅速收回,劲风飒飒。

她的学生们也在轻声议论。

“先生若为侠客,也是惩恶扬善,震慑四方的人物。”

“可侠客惩恶扬善也仅是一人之力,能助几人?不若庙堂为官,施政天下,万民方能得惠。”

“说的也是。正如先生所制调查之法,此物若传出去,官吏又不欺上瞒下,如何不能大治天下?”

“只是不知这调查之法有无弊端。它是哪儿都能用,还是有限制?”

“应当是有限制的吧,不然岂非是万全之策?这未免太神奇了。我瞧着军队就用不上此物。”

“怎么就神奇了?以先生之能,想出万全之策也未必不可。莫要以你之智去揣度先生。”

“先生教我们不论对事对人都该以数据以实例为准,个人崇拜要不得。”

“哪里没有以实例为准了?你看先生的调查之法,你看先生的心即理观念,你看先生改良的筒车,你看先生的养鸡法,你看先生用讲故事的方式来使民顺从。先生做了如此之多旁人只要做一件就能四处炫耀的事,如何不算数据,不算实例?”

将人争吵不休,扭头一看,先生正好练完剑,将剑收起,便立刻上前。

“先生!”

“先生!”

吵吵嚷嚷,像极了小鸡仔找母鸡。

陆安听完他们的争论后,莞尔一笑:“这调查之法是否万全之法,如今尚不可下定论,但此法在军队中,确实可用。”

眼见着先生又要讲知识了,其他学子连忙跑过来,将陆安围在中心,渴望地看着她。

陆安便道:“若你为士兵,发现新来的军官十分了解你们这支队伍,对其何时建队,上过什么战场,赢过什么战役,得过什么荣耀如数家珍,你当如何?”

学生不由惊喜:“我会觉得此人十分重视我等,想来也不会随意欺辱士卒。”

陆安又道:“若他还提前了解了队中士卒姓名,了解了最近一场战役中,你有哪些同袍阵亡,有哪些同袍身上仍有伤,对每一个士卒的军功心里有数,言谈举止中随口可夸出你斩首几何,缴获几何,你又待如何?”

学生开口便道:“自是亲近他,愿意追随他。”

陆安又道:“若此人还喜欢做一些仪式,他了解了阵亡名单,要求每次点卯时,除了活人,还要点死人姓名,每点到死人姓名,他的同袍们都要齐声替其应答……”

学生们表情严肃起来,齐声道:“若是如此,愿为之效死。”

陆安道:“最后,他细细询问了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住家地址,经历过什么事,有过什么念头,这些念头这些事是好是坏,他说,要帮你们把这些事情记下来,编成独属于这一支军队的史册……”

这是战史。

而一支没有战史的军队,是一支没有军魂的军队。

这个理论被陆安拿到薪朝,绝对是降维打击。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陆安没有再问他们“待如何”,便是问了,他们也不敢回答这个问句了。

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一国做到如此,它的军队就能为它出生入死,死战不退,但若一人做到如此呢?这支军队究竟是为国而战,还是为了这个人而战?

如果是为个人而战,那他们到底是对那个人的忠诚度高,还是对天子的忠诚度高?

不敢想,完全不敢想。

学生们打了个寒颤,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虽然这么说很大逆不道,他们此刻却万分庆幸如今是太平盛世,他们先生心中装着百姓,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肆意搅弄风云,但倘若这是一个乱世,以他们先生之所学……

又是一个不敢想,不敢深究的念头。

陆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说:“我也没有练过兵,也不知该如何掌握军队,但我猜,不外乎是提高战斗力,培养荣誉感……”

“说得好!!!”

墙上突如其来传来喝彩声,陆安等人看过去,就看到墙头攀着一个青年,那青年不慎出声后,与陆安等人对上视线,便笑了一下,从墙上翻了过来,郎声道:“抱歉,我与同袍们路过此地,听得郎君高见,便忍不住驻足留恋,还望莫怪。”

这青年没有其他特点,唯有一身麦色肌肉刀削斧凿那般,棱角分明,犹如岩石。

又自我介绍:“某家姓澹台,名倚兰,字伯芳,不知郎君何名?”

陆安拱手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姓名字还有排行,对方表情微微一僵:“啊……原来是你,陆九思。”

澹台倚兰下意识想跑。

他是将门子弟。

在大薪,军人和将门不可一概而论,军人是大头兵,地位低,而将门……就这么说吧,皇帝和将门联姻,已经成传统了。

官家与士人共天下,与将门共富贵。

说是这么说,但那些文人看将门的目光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受此影响,澹台倚兰一向不喜欢和文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声名赫赫的文人。

可这个文人认为可以给军队写史诶!

“呼……不管了……”

澹台倚兰低声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声,然后又扬起笑容,走向陆安:“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十分感兴趣,我与我之同袍都是士卒,将去边关,不知可否交谈一番?”

……

陆安及其弟子和澹台倚兰及其小队成员交谈了一会儿,澹台倚兰听得军魂之说,只觉得豁然开朗,又一叠声询问:“你方才所说战史一事,官家真的会肯允许这般做吗?”

陆安只道:“可以一试。若不去试,就完全无可能。”

澹台倚兰呢喃道:“也是……也是……”

他看着陆安,脑子飞速运转,然后咧嘴一笑:“你此前言语间曾说,你们要去夔州?”

陆安点头:“是。”

澹台倚兰又道:“要从西山走?”

陆安又点头:“不错。”

澹台倚兰很有礼貌地问:“西山险峻林多,或有匪类,我们恰好同路,九郎君可需我等护送?”

陆安欣然接受。

于是将早就准备好的行李拿出,退了房,一同前往西山。

澹台倚兰一路都在观察这个名动天下的九郎君。

对方没有年少成名的天才特有的傲气,反而很沉稳,纵然知识已是渊博,每日依旧手不释卷至深夜。

除此之外,不论当日是早睡还是晚睡,陆安都会早起,起床洗漱之后,必然会打一套拳法,练一套剑法,在周边小跑,活动筋骨。

同行士卒见了,小声道:“这陆九郎实是有趣,我以往瞧见的那些读书人,早起都是手拿书卷诵读,唯有他,还有那些被他带动的学生,是一大早在打拳练剑。瞧着不像文人,倒像是儒将。”

“尽瞎说!”澹台倚兰将身子探过来,一只手勾着士卒的脖子,侃侃而谈:“我跟你说,人家这是有典故的,晋朝的陶侃你们知道不?不知道?他是陶渊明的曾祖父!他每天早上醒来后,搬一百块砖到官署外面,黄昏时又搬回来,人家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立志要恢复中原,怕自己因为政务过于清闲而生惰性,为了督促自己勤勉才去搬砖。”

“依我看,这陆九思估计也是那样的人。”

澹台倚兰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正在练剑的陆安,缓缓眯起了眼。

这陆九思……瞧他那自律样子,就知此人心怀大志,必定是要去做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