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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汉江自古以来就多有金沙, 岸边是数不清淘金点,还有疯狂挖金沙的人。

庚娘小的时候就听自己爹说,当时淘金的人为了争一个红窝子, 手里拿着刀就是砍,往人头上砍,血染红了江。最狠的一次,足足死了三五十人, 尸体丢江里, 鱼都吃饱了。

红窝子这个“红”到底是不是血染红的,已经无人知晓了,房州人只知道红窝子是淘金人的刚话,象征着出金率高的窝点。

后来就渐渐自发形成了帮派, 互相淘自己的窝子,不越界, 一旦越界那就要出人命了。

但庚娘的丈夫并不是那些帮派里的人, 她的丈夫是散客, 趁着那些帮派里的人不注意, 偷偷在他们地盘上淘金,庚娘日日夜夜都担忧着他,生怕哪一天丈夫就被人砍了丢江里喂鱼。

这一日, 庚娘抱了抱两个孩子, 叮嘱她们在家照顾小鸡, 哪里也不要去。自己趁着傍晚,拿上巾子到僻静地方遮了脸, 走到一处红窝子附近四处寻找, 寻到了丈夫。

看到人还活着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紧绷了一路的弦在此刻骤然一松。

“严郎!”

严英弟抬头一看, 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拉过来,往暗处躲,压低声音:“你怎么来这儿了?太危险了……”

庚娘从怀里掏出尚温热的饼子:“你快吃,我知你在外面躲躲藏藏,没什么吃食。”

严英弟没有接那饼,只小声问:“你可吃过了?”

“吃过啦!”

“大娘二娘……”

“也吃过啦!”

严英弟这才接过饼咬了几口,犹豫了会儿说:“我……我没有找到多少金子,他们看得太紧了。”

庚娘轻声道:“别找啦,回家吧。淘金太危险了,严郎,我不想你出事。”

“我又怎么会不知这事危险。”

严英弟苦笑,他没有和庚娘说自己前两天险些被帮派的人发现,慌不择路时滚下山坡,撞到额角,昏迷了半天,醒来后满脸都是血的事情,只道:“可我要是回去种地,也种不出多少谷子,第二年给不出租子,那主家可不是好相与的。”

“不会啦不会啦!”庚娘连忙道:“咱们换了主家了,新来的主家人很好,他不收多的钱,只收租子,还给我们讲故事。我从她的故事里学了怎么养鸡,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养鸡,日子清苦一点也能过下去,总比你丧命好。”

女子仰着脸,带着茧子的手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子。那双眼睛雾蒙蒙的,泛起了一层水光,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声调,都像极了一团棉花,把他软在里面,软得一塌糊涂。

“好……”

严英弟摸着自己怀里的一点点金沙。这点金沙卖不了几个钱,但可以掺进铜里,来日给庚娘打一支“金”簪子。

跟着他,她受苦了。

*

陆安又在同一时间,到同一地点讲故事。

刚坐好,便有男女涌过来,热情地问好,拿出干净的水、干净的饼子给陆安,还有自己都不是很舍得吃的肉食,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干,说是自家做的零嘴,请九郎君赏脸。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郎君!你那故事真是神了,我之前按孙大圣和卯日星君的交谈,去辨认了一下刚孵出来的小鸡,发现果真没错,鸡屁股附近有明显红色凸起的就是小母鸡!真不愧是卯日星君,养鸡就是有一手!”

——对,在陆安的故事里,大圣当弼马温时,隔壁是卯日星君的养鸡场。卯日星君在天上多了一个养鸡的副业。

至于那红色小凸点,其实是鸡的泄殖腔。有明显凸起的是母鸡,圆圆且凸起不明显的是公鸡。

“我知道养鸡要把公鸡和母鸡分开养,可鸡崽子小的时候哪里好分公母嘛,要是不小心漏了一两只公鸡在母鸡堆里,那公鸡吃得又多,又喜欢打架,可影响母鸡长肉了。”

“可不是嘛!我就是因着这个不敢养鸡。公鸡养多了没用,留一两只配种就行,一只公鸡能配二三十只母鸡呢。还是母鸡好,母鸡能下蛋。”

“以前哪能知道哪一个是公鸡哪一个是母鸡,就这么一起养着,浪费粮食。现在好了,公鸡随便养养,大了就直接杀了吃肉。”

这些男男女女说说笑笑,面上满是憧憬,仿佛能瞧见那即将到来的好光景。

吃肉啊……真好。

庚娘就吃了一顿肉。

她们家太久没有见肉腥了,按照九郎君说的方法,认出公鸡和母鸡后,公鸡只留了一只,剩下的全杀了。

刚出壳的小鸡没有多少肉,也就一两左右而已。但杀了剁成肉泥,倒一些豆油,加一撮盐巴,就着这些肉泥,庚娘吃了三大碗饭,头一次享受到了吃撑的快乐。

那简简单单的肉泥啊,香到她心里,香得她“吧咂吧咂”嘴,梦里都是肉味。

……

肉香飘上夜空,那月亮、星星和云彩相连成一线,影子斑驳在了山林与城池中,农家睡得很早,学子却刚点起灯。

灯光下,陆安问自己的学生:“明白了么?”

学生呆呆地望着陆安,点了点头。

陆安:“说说?”

学生便说了:“若是对文人士族,自可以大道理说之,也可告诉他们该如何做,他们有丰厚的资产,不怕学错,错了也能活,但百姓不行。”

“百姓听不太懂太复杂的东西,他们活得太累,也无法去思考一件事该不该学,能不能做,他们只能靠本能去遵循自己的经验,不敢赌官府的教导是对是错,索性不学、不做。”

“先生你给他们讲故事,便是先让他们把知识记住,只要记住了,哪一日自然而然地做出来,他们便多了一项生存本领。”

学生一边说,一边回忆起这些时日,跟在陆安身边的情形。

还未开春,农人在村子里闲逛,可来来往往不论是谁,不管年长年幼,见到陆安都会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那礼也不正规,就是胡乱拜个手鞠个躬儿,却是那般虔诚,那般崇敬。

学生见之,如遭当头棒喝。

“与百姓讲故事,也是接触百姓,与百姓沟通的良策。若不与百姓沟通,不了解百姓实情,只一味宣布政策,只会使良政变成恶政。”

而一个人,与百姓沟通,深入人民群众,不止能不打折扣地下发良政,还能得到百姓爱戴,名声一起,日后不管其说什么,百姓都会先信三分。

陆安笑道:“不错。记住你悟出的这个道理,往后为官便可造福一方了。”

“此前我说学派的核心是实践出真知,这是其一,如今可传另一句了。”

陆安缓缓说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咔——”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敲碎了。

又有什么不同于儒家,不同于理学的东西,破土而出。

为了使自己的牙齿不颤得厉害,学生使劲咬紧了牙根,这才没让自己是颤抖着把话说出——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

然后,第二天,陆安就不去讲故事了。

她呆在屋里,回忆着后世的养鸡经验。

幸好她上高中之前,每年暑假都要回老家农村一趟,回去了就顺便帮爷爷奶奶养鸡养鸭养猪养鹅,积累了一些经验——不多,但也能稍微拉拔一下百姓的畜牧业了。

陆安还四处寻访房州的养鸡人,询问他们在养殖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将之记录下来,自己能解决的,就在问题后面附上答案,自己不能解决的,就去翻农书,去问更有经验的养鸡人……

她把这些宝贵的技术和经验整理出来,写了一本书,名为《鸡说》。

但是农人们可不管什么鸡说鸭说的,他们只知道五天!整整五天!九郎君再没有过来给他们讲故事了!

连个知会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农人们就像每天玩电脑游戏,突然有一天断网一样,浑身不舒服。

他们主动离开熟悉的村子,一阵风似的前往其他陌生、神秘且略有距离的地方,四处打听陆安的情况。

费时费力,他们终于打听到了:九郎君是意外看到他们村里有人随地大小便,身体有些不适,就没来。

——这毕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金贵着呢。

——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在自己家里上厕所,积攒的屎尿还能倒去田里。虽然份量不多,也就起个心里安慰。但就是因为份量不多,他们偶尔便懒得再憋着回家上厕所,急了便直接就地解决。

总之,得知是这个原因,农人们愣住了。

面面相觑,然后,脑袋慢慢地耷拉了下去:

他们居然忘了这件事!九郎君不会嫌弃他们行事腌臜,再也不来了吧?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人群中有人冒出一声:“我们从现在开始,想拉尿屙屎,都憋着,回家里的坑拉!再把村子里洗一遍!九郎君知晓了!肯定还会再来的!”

农人们如梦初醒,忙道:“不错不错!咱们以后再也不在村子里拉撒了!”

“咱们互相注意着,谁再干这事,就把他关起来,不许他去听故事!”

为了听故事,农人们难得的发挥起了主观能动性,注意起村子的卫生,并且互相监督起了同村的人。

……

陆子问学生:“人可诱之以利,但有的人并不知晓与信任一件事于他们有利,那当如何做呢?”

有学生答:“以金赏之。”

陆子言:“若有一日用完身上金钱,又当如何?”

又有学生答:“以法束之。”

陆子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法难束人。”

还有学生答:“以学识教之。”

陆子言:“人知其利,性懒,不做,又当如何?”

诸生哑口无言。

陆子道:“当予其利,再撤之。人可无利,却不可容忍己利被取走。此乃人性尔。”

——《陆语·予利》

*

陆安的佃户们潜意识里已把听故事当成了自己应当有的权利。

如果陆安突然离开房州,他们不适与怀念一段时间,也就遗憾放下了。

但当众人得知并非如此,只是因着一个小事,他们就失去了听故事的权利,那自然是无法忍受的。

但是陆安也知道,光让人失去什么还不够,做事有抑有扬,还得让他们得到一些东西。

——比如……来自州尊的夸奖?还比如,一面锦旗,一座牌坊?

第92章

在农人们自发约束自己和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后, 陆安耐心又等了两天,这才在第三天时,出现在村子里。

“九郎君!”

“是九郎君来了!”

“九郎君, 我们好想你!”

看到陆安的人们脸上一下子涨满了红色,一部分人围了过来,另外一部分人赶紧去通知村子里其他人。

他们仿佛一下子枯木逢春起来,走路再也不垂头丧气、怔然出神了, 脚步轻快地在村子里到处跑, 通知这个,通知那个,举手投足间都挥起了兴奋的风。

陆安等人差不多来齐了,便大肆夸奖起他们的做法, 说他们人好,说他们爱干净, 说十里八村只有他们村子拾掇得像个人样, 走在村子里都闻不到那些屎味和尿骚味了。

村里的人本来不是很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但被这么一夸, 还得到了九郎君亲自写了字的大旗子,屁股下边儿、脚下边儿好似安了弹簧似的,坐不住、站不住, 动不动就往插旗子的地方跑, 抬头看那漂亮的旗子, 还有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是看着就很漂亮的字。

九郎君说, 那几个字叫“洁净第一村”, 洁净就是爱干净,不乱拉乱尿的意思。

村里的人听懂了。而且他们更听懂了“第一”两个字。

九郎君说他们是第一哎!

村里人外出的时候, 还时不时看到有人看着他们,低声说:“那个就是洁净第一村的人啊?”

“听说特别爱干净,村里的风都是香的!”

“哇!”

“我去过他们村里,走在路上都不用担心踩到屎尿!”

“这真的太好了,要是我们村里也这样就好了。”

这里面有真的感慨的人,也有陆安花钱雇来的人,主要就是为了让农人们把讲卫生和得到夸奖与荣誉联系起来。

她还特意请了房州知州专程到村子里,夸奖了这些农人。

于是一个两个抬头挺胸,开始自发注意这方面的事情了。

虽然只是简单一件小事,这些人却隐约意识到,只要自己跟着陆安的态度来,以陆安喜为喜,以陆安恶为恶,就能得到好处。

*

可巧,陆二郎也隐约有这么个感觉。

他已经把高转筒车做出来了。

——木头直接花钱买的已经阴干了的木头。不然自己砍木头,光是等阴干就得等好几个月。

陆安收到消息来见陆二郎时,就见陆二郎已经大变样了。

他人穿着短打,头发胡乱扎了个高马尾,蹲在田垄间捧着一碗饭在吃,整个人特别有陆安在现代看到的那种土木老哥的感觉。

陆安瞟了一眼碗里那油滋滋的大块肉,不得不感慨环境养人。

要搁以前,她这个二哥和其他陆家人一样,吃蔬菜要吃刚采摘下来,留有泥土的清新的嫩蔬菜;吃肉要小块小块地切,切得玲珑可爱,还不能油,肉菜也要做得清爽又不失口味的鲜美;水果也必须是错落有致地摆放,充满了诗情画意。

现在嘛……

不是重油重盐的红烧不吃,不是膘肥的大块肉不吃,要是有人愿意花点功夫,把猪蹄膀去毛,刮洗净,用盐、八角、桂皮、硝水还有花椒腌上三天,再煮至九成酥烂,他能连吃好几大碗。

——人一旦干了体力活,还管它什么清雅不清雅的,清雅能填饱肚子吗?

陆二郎感受到了陆安的视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把碗往旁边一放,自嘲道:“你来得太早了,我胡子还没修。”

陆安摸出一块刀片递给他:“没事,二哥,我身上有带。”

陆二郎:“……”

他看了一眼陆安腰间的小挎包,很想问一句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反正据他所知,装神弄鬼的东西肯定是齐全的。

陆寅接过刀片,对着水面把自己乱糟糟的胡子理了理,再把皱皱巴巴的衣服稍微整理了一番,才把刀片还给陆安,说:“你要的高转筒车做好了,就在那儿,你自己看。”

陆安瞧过去,那筒车和她在历史课本上看过的筒车相差无几,竹木制成,牛畜拉动,水激轮转,将低处之水运往高处田地,若竹龙行雨,免去农人挑高之苦。

陆安站到高转筒车前面,水汽扑面而来,轰隆隆的转轴声惊天动地。

真好。

青年眼睛亮亮地看着这辆高转筒车,突地,她转身对着陆二郎,深深躬身:“二哥,你活人无数,请受九郎一拜。”

筒车转动,声音若溅瀑,一份份兜水工具随着轮子转动而提水上升,再倾泻入槽,流入田中。

这就是筒车的价值。

也是陆寅的价值。

想要一个人死心塌地,那就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这一刻,这一拜,陆寅死心塌地。

*

有了高转筒车,陆安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她把自己的学生都叫了过来,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任务:“按照学派的要求,你们每人给我呈上一份百户村三年发展计划,规划最优异者,接下来三年都会用其计划。限时十日。”

这是一桩考验,学生们听完后,急忙四散开,四处去做调查。

学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很知道该如何交出一份让陆安满意的答卷了。

要去问百姓,要去探官府,连乡绅家中也要去拜访。如造筒车,光列出造多少辆筒车不行,要列出人力、物力、时间、造价,都得仔细规划。

陆安则收到了朱家宴会的请柬,想着自己之前还找人家去询问有无蔷薇露,便特地空出当天时间前往赴宴。至于礼品方面,自有从小学习这方面知识的陆沂舟替她准备。

一到地方,便有候在门口的朱府管家匆匆忙忙上前迎接,嘻嘻笑着,眨起了眼睛:“九郎君请!我家大郎早几个时辰前便一直在问九郎君到了没——就盼着郎君你来呢!”

陆安笑着回应:“他只问我来,那可有替我准备我爱吃的爱喝的爱玩的?”

朱府管家笑道:“都有!都有!”

两人边聊边往里走,朱府管家是一个健谈且有趣的人,往往短短一段路,就能给人留下听他讲话是件愉快的事的印象。

进了大厅,陆安瞧着墙,有片刻时间没再说话。

那面墙上挂了许多东西,有象牙、豹皮、狮子皮、螺壳、犀牛角、鲛鲨皮、鲍鱼壳。

还有一些陆安认不出来的东西。

屋里暖烘烘的,朱家从来不会舍不得在冬日宴会上用火。朱三十郎披着短皮袄就出来了,见着陆安就笑:“九郎,你来啦!”

陆安打量着墙上的东西,假装自己不认得,只问:“这些都是海外来的?”

朱三十郎这个主人家就开始介绍了:“这是来自交趾的象牙还有犀牛角,这是占城一种叫狮子的兽类的皮,这是天竺的豹子,还有这毡,是吉兹尼国的骆驼毛打成的,九郎可喜欢?若喜欢哪个自可拿去,我能做主。”

陆安笑了笑,只是顺着这个话题和朱三十郎聊起了海外,聊起了经商,还顺带得知了朱家的起家过程。

他们家祖上原先只是房州的小商户,不说大富大贵,也只是衣食无忧,但朱家祖上并不满足于此,便变卖家产,将妻儿托付给老友,自己出海经商,一去数年,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海上的时候,他回来了,还运回来了大量香料、药材还有海外奇珍,他还找到了一条少有人知的海路,自此发不可收拾,短短十数年间便积累了大量财富。

但朱家祖上还不满足,他认为再有钱也还是在操持贱业,不如耕读世家显贵,便在房州购置大量田地,蓄养奴仆,用高于原价数倍的钱财广收书籍,寻找名师,又花了十数年时间,把朱家从商户转变成了豪强。

但终究比老一派的豪强少了些许底蕴,所以他们家才一向以知州马首是瞻。

谁是知州,他们就瞻谁。

“对了,九郎你前些时候忙,应当都不知道我已经成亲了吧!”

朱延年转身招呼:“娘子!你快出来,和九郎打个招呼。”

屏风后转出一张俏脸,发髻华丽,流苏垂下,像是一条又一条美丽的尾巴。

她对着陆安笑喊:“九郎!怎么样!没想到吧!”

陆安记得她。

她们曾经是同学。她叫乐姑,学习上中规中矩,有一头很漂亮很黑很浓很厚的长发,乐姑很爱美,很珍惜自己的那把梳子,喜欢更换自己的发型,再繁杂的发型,再难打理的头发,在她手底下都温顺若绵羊。

陆安隐约听说她嫁人后就退学了。

朱延年也笑:“咱们这样也算是同窗聚会了。”

他们都在笑,只有陆安在沉默。

……

这场宴会,陆安吃东西吃得不多,但她用聊天巧妙地遮掩了这一点。

夜里,房州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陆安点着油灯,伏在案上抄书。

学习不外乎分为两种:看书和抄书。

认真抄书,书抄得多了,其中真意自然就辨析了。

陆安抄的是从房州通判那里借来的《周易参同契》,它和《阴符经》《道德经》并称为道家三大基本经典,可解《周易》。

《周易参同契》共有三十五章,房州通判那儿只有十二章,陆安全借过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康诰》一卷,于政论写作方面颇有见地。

《淮南子》的《地形训》以及《主术训》这两卷,尤其是《主术训》,陆安从中得知粮食的储蓄时间,且作了不少笔记。

还有《服氏注春秋左传》三卷。入朝不学儒家不行,不学儒没办法和人辩论,学儒不学春秋左传及注释更不行。

可惜,陆安想找的《四本论》没有在房州通判的藏书里找到,跑遍了房州的书店也没有,这是一本专门论述人的才能与善恶之间关联的书籍,陆安只能寄希望于以后进京时,能在汴京翻到。

烛火慢慢燃烧,燃至天明,陆安抄了一夜的书,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提提神。

喝茶时,想起现代和闺蜜看到某些新闻,戏言每次看到这些事都有一种想把书读烂的冲动,终是笑出一声来。

第93章

第二日, 朱延年上门来找陆安了。

“九郎,我来时听人说,你预备为自家田地架筒车, 还不止一辆。”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陆安遂点头:“对。佃户浇水困难,田里没有水亩产就会减少,那毕竟还是我的田。”

朱延年一想后说:“九郎, 既然那筒车是你自行掏钱建的, 可别忘了向佃户们收钱。可不能让他们不要钱地用,任何东西不要钱,就得不到珍惜了。”

陆安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就说之前总觉得有哪一处没做到位:“亏得有你提醒,若非如此, 等我后面想到此事,便是好意思再提, 意义也不一样了。”

朱三十郎不知陆安想要什么意义, 他只是稍稍松一口气, 随后道:“九郎你不觉得我这般是铜臭味太重便好。”

他自己知晓, 州学中许多学子面上不说,心底其实还是不太看得起他,他们家明明已转为耕读之家, 行商已是副业, 这些人却依旧视他为商贾出身。

若非陆九思曾当众言利, 他也不敢出言提醒。

陆安:“怎是铜臭味,不论身处何地, 公是公, 私是私,这些事得分清楚。”

朱三十郎一拍手掌:“是极!”

朱三十郎道:“我和你倒也不是缺那点做筒车的钱, 但规矩就得一开始立起来,而且百姓得知这筒车是花钱才能用的,才会珍惜。不然这筒车关节精妙且脆,他们胡乱使用,用坏了,要花钱修不说,三天两头坏也耽误事儿。”

陆安点点头。

而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利处,她不知道朱延年有没有看出来,但她能做,却绝不能把这事说出来的。

——一个村子百户人家,认可她给予的荣耀,且愿意听从她的指挥,愿意为她建立秩序,这村子里的村民,到底是大薪的百姓,还是你陆安的私兵。

敏锐一点的人还能想到周朝时: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陆安已经在思考,怎么运用语言的艺术以及能和官家私底下通信的特权,将这个事过个明路了。

自己主动说,可以把这事的潜在危害降到最低,但如果被别人呈上去,哪怕没有添油加醋,在官家那里终究是个疙瘩。她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随时可以直达天听。

那厢,朱延年犹犹豫豫着开口:“九郎,家里人让我给你送个礼儿。”

陆安打趣道:“什么礼竟让你如此踌躇?莫非是要请我当说客,去为你和州尊牵桥搭线吧。”

朱延年面露尴尬之色,拍了拍手掌,屋外款款走入两名绝色佳人,竟还是双胎,行举也几乎一致,明显有被人训练过的痕迹。

她们一左一右行了个礼:“妾见过九郎君。”

朱延年几要掩面而去。

他早和家里说了,陆九思不慕色,可家里非要他送。如今可好,尴尬在这儿了。

朱延年用力一闭眼,再一睁眼,硬着头皮说:“此二婢乃自幼时便采买至家中,不干重活,只学习一些伺候人的活计,只因着跟在主家身边多年,看多了书画,倒也好学起来。前些时候听得九郎才名,心中生慕,求得家里开恩,说是甘愿跟在九郎身边为奴为婢,替九郎你磨墨添香。”

这两名女子在朱延年说话时也不多做动作,只是一味抬起脸,用一双盈盈美目注视着陆安,十分整齐,十分漂亮。

这对姐妹知道自己的容颜的杀伤力,尤其她们还是双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含情脉脉看着人,基本不会有男人不被她们拿下。

然而出乎她们意料,陆九思一扭身便出门去了,只留下一句:“朱兄,此等佳人陆某无福消受,陆某心中唯有科举,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竟是对她们无动于衷!

朱延年便也只能先把二女带回家。他把此事和家主一说,本以为家主会大失所望,不曾想,对方却是激动起来:“陆九思当真如此?”

朱延年道:“是。我早说……”

朱家家主摆摆手,只是看向那两名女子,问她们:“你们细细把陆九思看你们的眼神说来。”

这两名女子是朱家特意养出来,在特定场合对付男人的,察言观色皆是一把好手,当姐姐的上前半步,挑要紧的说:“九郎君见我等下拜时,仅是谨守礼仪地瞧了我们姐妹俩一眼,不见任何惊艳之色。三十郎君说妾与妹妹心慕九郎君时,九郎君仍是神态端持,不为所动。”

“好!好!好!”

朱家家主喜不自胜,径直对姐妹俩道:“你们去账房支五两黄金,便出府自便吧。”

姐妹俩却急忙跪倒在起,拜求:“郎主莫要赶妾走。妾不走,妾只想终身伴在郎主身侧。”

朱家家主只是道:“这是你等卖身之契,拿上它,离开房州。”

姐妹俩接过自己的卖身契,强压喜色,拜谢道:“谢郎主开恩。”

再也不提什么“妾只想终身伴在郎主身侧”这种话了。

待姐妹俩离去,朱家家主看向沉默不语的朱延年,问他:“可看出什么来了?”

朱延年此时倒是勉强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了:“家主是想瞧一瞧陆九思定力如何,是否会被美色所惑?”

“是。也不全是。”朱家家主说:“表面上摆出一副正人君子做派的学子十分之多,但一旦旁人给了台阶,说那美婢是仰慕君子才华,那些个君子便会迫不及待顺杆子下,收下美婢,嘴上还要说自己是得遇知己。若陆九思是这般人,我是万万不会再让你与他相交了,这样的人便是有才华也难以走远。”

朱延年若有所思地点头。

怪不得他们家往年资助人时,总爱派美婢前去红袖添香,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也想起来了,其中有几次他恰好在现场,那些书生接受美婢时,眼睛都要冒绿光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兴奋。

如此一对比,确实显得九思一心事业,对于美色无动于衷。

朱家家主又说:“三十郎,你且记住……”

朱延年立刻刹住思想,专心地、信任地看向家主,听得对方说:“你进官场之后,要跟紧陆九思的脚步,他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需要人冲锋,你就冲上去,如果有哪里需要家族帮忙的,就写信回来。”

“咱们朱家起家就是因为知道该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现如今又到选择之时了。”

“三十郎,如今朱家的担子,就到你身上了。”

这一日谈话,朱延年已记得不多,只记着两件事:

第一,紧跟陆安的步伐,对方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第二,自己该担起家族的担子了。

*

那陆安在干什么呢?

陆安在和自己家的佃户交流感情。

她带着学生们一起行事,让学生们记住她的做法,记住如何走访乡里,如何考察佃户家庭情况,如何记录堰塘和河流溪流的辐射田地情况。

一天下来,所带竹篇已塞满了背篓。

但与此同时,陆安已经对自己的佃户还有农庄情况了如指掌,再也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有了一个个实地数据的支撑。

包括自家佃户的性格,谁憨谁滑,谁奸谁勤,也有了初步了解。

“到了这一步,就该加强我们和佃户间的联系,让他们更认可我们了。”

陆安对学生说:“此前我多日未回来讲故事,还给予他们荣誉,这一招虽好,却与他们终究有了距离感,此时发现了问题,便该改正。”

学生们一边做笔记,一边问:“那该如何改正呢?”

当天晚上,陆安请了村子里的佃户们前来赴宴。

为此,她早早买了好十几头肥猪肥羊,还有十几坛农家喜欢喝的酒,供佃户们畅吃畅饮。

而每一个收到邀请的佃户都高高兴兴前来赴宴,大人热闹聊天,小孩四处打闹,乡村的宴席就是如此喧哗有人气。

“甲鱼来喽——”

宴席上响起欢呼声。

“螃蟹来喽——”

宴席上响起喧哗声。

“羊肉来喽——”

筷子一个个下,谁也不会和谁客气,就往大块的肉夹。

宴席正热时,陆安站起来,又当众夸了这几日把自己家门口的卫生做得最干净的人,还亲自给他们斟酒,颁发奖金。被夸奖的佃户拿着酒碗的手都在抖。

之前的荣誉是给集体的,现在的荣誉是个人的。他们喝了酒,一个个激动得面色涨红,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光荣的时刻。

随后,陆安立刻抛出他们真正需要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快快乐乐的,我给大家继续讲那《西游记》好不好!”

“好!”

“好!”

鱼羊鲜美,烧肉油亮,菌菇鸡汤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青瓷盘里的家常菜摆得错落有致,红红黄黄又绿绿,瞧着很是开胃。而糖醋排骨那酸甜的气味更是弥漫了整张大方桌。

陆安开始说起了大闹天宫。

《西游记》这个故事已经被她魔改了很多,不说玉皇大帝,改称呼玉皇大天尊,玉皇大天尊上头还有君,只是这个君平日里不出面,玉皇大天尊相当于宰相,这样,孙悟空喊出那句“天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就比较偏向于争夺官位了。

——这样可以避免来日官场上有人拿此做文章。她可不会忘记,《西游记》在明朝属于反书,朝廷一度禁止出版。

陆安要给这些佃户种下种子,如果一个官员对他们不好,就要想办法把官员赶走,换一个好官,或者自己做好官。

而皇帝……至少在这个皇权社会,她必须对外宣传皇帝和百姓是一头的。

在什么位置就说什么话。

陆安并不担忧孙大圣的形象就此定型了,要知道,一开始元杂剧的孙悟空形象还只是个猴妖,那时候叫“通天大圣”,还抢了金鼎国公主回山,见公主不高兴才去偷蟠桃哄公主高兴的,不仅偷蟠桃,还偷了王母的仙衣和银丝帽。

等到王朝末年,或者大薪开始有人频繁起义的时候,相信她,这些人会利用孙大圣的形象,将那句“天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改成“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的。

陆安从来不怀疑华夏人民的反抗精神。

第94章

九郎君说大闹天宫说得高兴, 农人们便也听得高兴,听到热血沸腾之处,就见九郎君拿起酒碗喝了一口, 笑道:“不行啦,不能再说啦,口累。”

农人们便央求着她再说一点,再说一点。陆安便又说了一点, 如此推拉了两三回, 陆安便表示真的不能再说了,农人才遗憾地停下恳求。

陆安举杯环顾四周,语气温和带笑:“我之前听大伙儿说,前些年百户村东头那三十亩坡地, 就因着引水不及时误了秧期?”

便有农人点头,操着一口浓重口音的乡土话说:“是啊, 那时候把人急得呦……但再急也没用, 人抬水要走路, 要时间, 要力气,没有力气就走不动道喽,路太长, 来回走也走不了几趟。”

旁边还有农人接话:“还要爬坡。九郎君你不知道, 挑水爬坡特别费劲, 爬上去后,一桶水还能晃没半桶。”

这浇不上水的苦啊, 就像钝刀子割肉似的。感觉好像有点希望吧, 其实又没希望,但你要是放弃了不去挑吧, 又舍不得,总觉得,万一呢,万一撑一撑就能浇完呢?

陆安说:“我这儿有个好东西,你们可要随我看看去?”

喝高了的农人顿时起哄着,说既然是九郎君都说的好东西,那肯定要去了。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发,来到了陆二郎做的高转筒车面前。一看到这架筒车,不少农人的酒直接醒了,不需要陆安介绍,这些地里刨食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东西的价值。

“这车……这车能把坡底的水送上坡地!”

有农人本来手里还抓着一个大猪肘子在嘴里啃,看到这辆高转筒车的那一瞬间,他直接把猪肘子摔落地上,人冲上去,下意识想碰,又猛然醒过来,回头问陆安:“九郎君,这是我能碰的东西吗?不会要赔钱吧?”

陆安道:“这物件是我找人打造的,随便碰,不碰坏就不需要赔钱。”

农人们对九郎君的话深信不疑,立刻团团围上去,对着高转筒车又摸又碰又咂嘴,连声说:“好东西,好东西嘞!”

陆安:“这物件比较金贵,这轴这轮都得用上等料子。”

农人们齐齐应声:“当得!”

陆安:“我想在所有难运水的田地坡脚下修这么一辆高转筒车。”

“啊!”农人们惊诧回头,舌头却好似一下子打起了卷儿,说话都不利索了:“郎君……郎君你的意思是……”

陆安把话说明白了:“我的确想出钱做这高转筒车,可又怕大家伙随便糟蹋,不出两月准得散架,到那时候,我若在房州还好,还能出钱修筒车,可我快要去汴京赴考了,哪能一直留在这儿呢。”

农人们得知陆安是在忧心这个,连忙赌咒发誓,说一定不会糟蹋。

陆安又道:“我自是相信乡亲们的。”

这时候称呼一换,明显更亲近了些,农人们听到这声“乡亲们”心情都激动了不少,看陆安的神情都带上了看自己人的味道。

陆安露出亲切模样,缓缓道:“所以,这高转筒车的使用该收水费。谁家交水费谁家可以用,若不交水费,便堵了他家的田。如何?”

“水费我也不收多。”陆安报了一个数字,那确实不是一个高昂的数字,有农人听了之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好似闪着光,嗓音也很激动:“九郎君真的只收这个钱?”

陆安点头,又道:“我何尝骗过你们?”

九郎君的信誉早就立起来了,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物,说送新式榨豆油的方法,那就绝对是送的,一枚铜板都没有多要。

农人们一咬牙一跺脚,第二日就把钱带了过来,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钱,或是有缺口,或是又黑又脏,但都是他们的家底。他们信任陆安,才把活命的钱都掏出来了。

陆安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钱一枚一枚数清楚,谁给了多少都记了账,念给他们听。农人们不晓得九郎君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局促地听着。

待最后一枚铜板丢入瓮中时,九郎君看着他,看着他们,认认真真地说:“这钱不是我的,是公家的。”

他们就听不懂了。

这钱他们不是给九郎君了吗,怎么就不是九郎君的了?

然后九郎君又跟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听得半懂不懂,只大致知道,以后这些钱会记起来,有多少钱,花去哪里也会记起来。这笔钱只会花在田里,他们如果需要这笔钱,可以来借,也要记起来,利息不高,只收二分。约摸是借一贯钱,一年后除了本金外,只需要再还一百八十五文钱即可。

借钱这个说法一出来,立刻让农人们PTSD了,个个都想到了青苗法,一句詈骂就条件反射要脱口而出了,又想到面前人是陆安,硬生生把骂声吞咽了下去。

只是大伙儿左看右看,不太敢接话。

几息过后,是那些被陆安亲自嘉奖过的农人壮起胆子问:“那我们不需要借呢?”

陆安道:“不需要借自然就不借,如此还能省些钱财——这水费是有数的,用完就没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人错落地喊:“好!如果是九郎君你说的,我们信你!”

声望竟已至厮。

陆安又说:“光是信我可不够,你们还得监督,这是公家的钱,大伙儿的钱,你们再是信我,往后我去了汴京,找旁人来代我收水费,你们也信那个人吗?”

农人们面面相觑,便问:“那该怎么监督?”

陆安说:“我教你们看账本吧。”

*

黑板不是什么很难的工艺,粉笔更是简单,陆安很快就搞齐了这两样。

她先在黑板上写了个“壹”字,底下排排坐的农人们,不论大人小孩,看到这个字已然呆了。

“这个字念一,一二三四五的一。我知道这个字对你们有些难,它先放在这儿,来日你们把它当图画记就好了。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学怎么写,只要能认出它是一就行。”

陆安不想打击这些农人的信心,立刻就在壹旁边又画了一个1:“你们再看这个,这个也是1,它就像一条棍儿,一条棍,一,这个可以记住吗?”

底下人猛点头。

这个容易!这个可以记住!

陆安便道:“以后我记账,会把两个一都记下来,你们看到1旁边是壹这个图案,那它就没有问题,如果图案不对,那就是有人吞了你们的钱。”

农人们更加地猛点头了。

涉及钱财,他们大睁眼睛,拼命去记那个“壹”的图案。

“不用急。”陆安说:“后面还有贰叁肆伍,我今天把这五个字都写给你们,你们慢慢记就好。”

随后,陆安就又在黑板上写下“贰”和“2”。

“这个‘贰’,你看这一枚铜板,二枚铜板,这就是二。同样的,你们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就行,暂时不用记。然后是‘2’,它像不像一只鸭子?鸳鸯?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双和对也是二,所以‘2’就是鸭子鸳鸯的样子。然后,你们看左边这个‘贰’,它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小的‘二’?两根棍子,一长一短,一高一矮,成双成对?所以,它就是二,你们往后记住,没有这两根棍子,就不是二。”

农人们又猛点头。

听懂了听懂了!感觉好容易啊!原来学字这么容易的吗!

而跟着陆安过来的学生们却是对先生肃然起敬。

他们也上过蒙学他们还不知道吗,教蒙学的先生就是硬教,让他们记音记字,哪里会如此费功夫,又是想形状,又是说象形。

心里也忍不住酸溜溜起来。

这些农人何德何能……他们知道先生有什么样的学识吗?给他们教这个简直大材小用,投石车打蚊子!

为什么他们小时候没有这样的夫子教他们!但凡有一个先生这样的夫子……

陆安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是接着教。第一天只教四个数字,还编了个儿歌:“一根棍儿直又挺,二个鸳鸯成双对,三像耳朵分上下,四是旗子随风飘。”

儿歌朗朗上口,大人小孩一下子就记住了,一边跟着念,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划,不一会儿就记住了阿拉伯数字的1234,大写字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但陆安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

她已经把这个农庄当成了自己的实验田。

教会这个庄子的农人一些东西,让他们听自己的指令,并不代表以后就能让天下人也听自己的指令。

但是如果连一个庄子的农人都无法让他们听从指令,谈何改革天下?

“我知道大伙儿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

——我知道大伙儿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遵循新法。

“我现在就和大家说一说学这个有什么用。”

——我现在就和大家说一说,遵循新法有什么好处。

“今日水费,我收上来四千文,四千,就是一个数字四,和三个数字零。零我还没有教给你们,零很简单,鸡蛋鸭蛋鹅蛋就是零,圈圈是零。什么是千呢,个十百千,从你们吃饭的手往这边数,一二三四,第四个就是千,看往这里填一个4,它就是四千。”

“如果筒车坏了,要拿两千出来修,我们从钱篓子里拿走两千枚铜板,其实就是把四根棍子拿走两根棍子,还剩两个棍子了,对不对?这就是两千。如果谁多拿了棍子,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如果别人拿走三根棍子,就只剩下一根棍子了,这就是他偷了你们一个棍子的钱。”

偷我们的钱!!!

农人们登时激灵了起来,立刻意识到这个事情和他们的钱息息相关,记得更认真,学得更有劲头了。

学生们也在记。

他们只是一如既往地记录着先生的言行,完全没有把这个事和日后变法,指挥天下民众跟他走联系到一起。

——当陆子变法后,朝野上下无不惊叹,不知为何旁人变法就会成了地方恶法,百姓心生不满,起义频发,而陆子变法,却能将百姓如臂使指。

他莫非是神人?

第95章

陆安自认自己只是一俗人, 自穿越以来时时小心,处处算计。

正如此时此刻,她从乡间教书回归, 陆十五郎已做好饭食盛上,那饭食很是用心,是陆安提过一嘴的。

先把鳝鱼去骨切片,鳝骨煲汤, 那汤熬得咸鲜醇浓, 白若牛乳,然后再拿这汤来蒸饭,汤的鲜香完全渗入米粒之中,那米一粒粒的, 珍珠那般又白又圆润,瞧着就让人十分有胃口。骨头煲汤了, 还有鳝肉, 这鳝肉的处理也得心细手细, 需得把它拆成肉丝, 拌了调味料,等饭蒸熟后开锅放进去焖熟。

桩桩件件都是麻烦事。

但十五郎自始至终都没有抱怨过,面对陆安时, 嘴角上总是带着窝儿。

陆安看到那些饭, 哪怕吃着其实没有十分欢喜, 却从不会吝啬于感谢和夸奖,每次夸奖, 陆十五郎嘴角边的窝儿都会陷得更深。

而油烟吸多了, 对人的身体不好,陆寰今天已经好几次控制不住地在陆安面前咳嗽了——尽管他每次都会把头扭开。

他咳嗽了几次, 陆安便开始关切地看着他,对他的咳嗽表达了关心和关怀,还嘱咐他记得休息几天,不要那么累。

陆安这么一关怀,直接把人关怀得心头暖暖,言道自己不累,只是被烟呛到了,问题不大。

待人退下后,陆安低头看了看这鳝鱼饭,对于权力和高位者又有了很深的体会。

——身处高位,她甚至不需要去对陆寰说:油烟太大了,对人身体不好,你还是别进厨房了吧。

这些话其实才是最根本,最能体现在意对方身体的地方。但她只是关心两句,叮嘱两句对方好好休息,对方便会感动无比。如果再送些治疗咳嗽的药材……

陆安顿了一下,喊来人到药市买些润喉止咳的药材送去给陆寰,再为他请个大夫,陆寰收到药材,见到大夫,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待大夫为他诊了脉,低头开方时,他探身凑到来看望他的陆二郎耳边,说:“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跟了九哥不吃亏吧?他面热心也热,心里记着我们呢。”

陆寅点点头:“他是君子,这点我确确实实不如他。”

*

庚娘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大声说:“严郎!严郎!你快来看,我今天从九郎君那里学到了什么!”

严英弟听到声音,连忙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油壶,明显是在做饭。

“啊呀!”他笑:“那好心的郎君又教我们东西啦?”

庚娘看向他手里油壶的口,从口里看进去,明显能看到油位不对,脸色一变,风风火火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也没用力:“哎呀!你这个败家子!你咋用那么多油啊你!”

严英弟茫然道:“多吗?没有啊,我只放了一勺。”

“一勺?”庚娘柳眉倒竖:“一勺还不多?你放油时,要像往田里撒种一样,细细地撒,让菜沾沾油腥就行了!每次都倒一勺,日子还过不过了。豆油是便宜了,可现在家里除了要养人,还要养几只小鸡,先省着,等鸡大了,能生蛋了,咱们就可以痛快吃油了。”

严英弟笑着点点头,眼睛炯炯发亮望着庚娘:“娘子,你懂的真多。”

庚娘现在从身到心都很舒服,她推了推人,催促他:“你快去做饭,做完了我给你看我今天学的好东西!”

很快,饭就做好了,庚娘便也开开心心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给丈夫和两个女儿展示:“你们看!这是壹!这是1!一根棍子的一!这是贰!这是2!鸳鸯成对的二!”

她把四个数都依样画葫芦画了出来。

丈夫震惊道:“庚娘!你会认字啦!”

大娘二娘拍手,鹦鹉学舌:“认字!认字!”

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滋出,飞落在泥土间,被那树枝搅搅滚滚,带起一阵烟尘。

烟尘里,庚娘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随着风飘飘拂拂起来了。

“也不算认字。”她羞涩地说,却又自得地笑:“只是我把它当图画记下来,照着描。其他人都没有我描得准,记得多,九郎君还夸了我,还给了我三十个铜板,说是学得最快最好的人的奖励!”

严英弟和严大娘严二娘又是一阵惊叹一阵夸,庚娘更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展示:“我还学会了一些算账的法子!你随便说两个数!我都能算!”

严英弟就随便说了:“七百和八百。”

庚娘摇头晃脑。

“我们有八百个铜板,要花七百个铜板去买种子,百是第三个,一二三,这里填个八。不过我还没有学到八这个字,我画八根棍子来代替。”

“九郎君说,如果只有一个数字,那剩下的空位就填零。就是八零零,八百。七零零,就是七百。从八个棍子里拿走七个棍子,只剩下一个棍子,就是一百!我们还有一百枚铜板!”

严二娘瞪大眼睛,觉得那个九郎君教给阿娘的东西好有趣好好玩啊。

严大娘追问:“娘!娘!为什么那个零不用拿走啊!”

庚娘回答她:“九郎君说了,零就是蛋,两个蛋一撞,都打碎了,就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就不用拿走东西!”

“喔!!!”

一大二小听得津津有味。

就这样,他们喜滋滋地玩着这个数字玩了很久,知识也就无声无息记进了他们脑海里。也许哪一天,在需要时,这些种子就能生根发芽,成为庇护他们的大树。

而陆安的大树早已长成,无时无刻不在庇护她,也在庇护她人

当部分学生扭扭捏捏地提出“先生,你平日里讲学能不能讲得更简单一些,之前有的地方我们没有听懂”时,陆安轻松地点头。她的学识,她见过的先例,可以轻松支撑她做到这样的事情。

于是,学生们发现,自家先生接下来的讲学越来越通俗易懂,越来越深入浅出,初时还在摸索,后来已经能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将一些道理和知识讲进他们耳中。

还没等学生们欢欣鼓舞,便惊觉——有人要来和他们抢先生了!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一天,仍只有她自己的学生来听课。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二天,陆陆续续有其他士子文人来蹭课。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三天,蹭课的人已高达一二百人。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四天,竟然有了不少贩夫走卒站在一旁听,他们带着瓜子,带着水果,把这当评书、说书来听,学生们本要怒目而视,见陆安并不介意,反而对百姓和颜悦色,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到了第五天,陆安一场课,百姓占比竟可高达听课人的七成。

令房州读书人骇然。

他们没有听过什么《易中天讲三国》,也没有见过《明朝那些事儿》,尽管这二者都因为夹带私货令人诟病,但不可否认,它们都是能把绕舌知识讲得十分浅显有趣的佼佼者。

陆安融合了两家优点,自然引得百姓趋之若鹜。

如此,便有某些高贵的读书人不满了,前来喋喋不休:“九思仁善,可百姓不识圣人言之尊贵,听课时每每吃零嘴,与左右闲聊,如此非是求学之态。”

陆安回道:“我非圣人,从我口中所出之言,非圣人言,不必拘束百姓。”

提议之人瞠目结舌。

陆安又道:“若你将之当作圣人言,那便是心有圣人。心是你自己的心,你且约束自己言行便是,管天管地,还管上他人心中所想作甚。”

陆安同窗禁不住窃笑。

看来九思近来待人过于温和,竟让人忘却了他昔日的锋芒。

犹记过往每逢挑衅,他模样温和,言语含笑,却是字字珠玑,反击犀利,直教人哑口无言。

这人可是赵提学亲口认证的外方内圆啊。

第96章

自陆安那一次当众不给某些人脸面后, 她的讲学清净许多,再没有人想要去试图干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