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均州。
“怎么样怎么样!人回来了吗!”
“还没呐!不过按照马的脚力, 今天肯定能回来。”
“那就好!我就等着人回来,说一下陆九思到底考几名了!”
“绝对解元!”
“哎呀!你别乱说,你不知道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吗!更何况陆九思他诗词方面的文采确实超凡脱俗, 可科举又不是只考诗词!”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陆九思可是拿了咱们三州文会第一,他若不是解元,岂不是说我们不如排在他前头那些人?”
“哪有这样排的!经义策论和诗赋哪能并排在一起比。”
“我是不比, 架不住有好事者比啊!”
均州州学中, 诸学子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一名学生到底能不能获得解元。稀奇的是,这学生和他们均州无关,实乃西边房州州学的学子——陆安,陆九思。
要说这陆九思和均州州学的渊源, 只能追溯到数月前,由均州知州举办的房州、均州、通州三州文会, 陆九思在文会上力压群雄, 拿了文会第一。
文人相轻, 理论上来说, 陆安拿了第一,会有人嫉妒,有人不快, 有人自觉被抢了风头对陆安心怀怨怼。的确有这样的人, 但更多人看到那首《望岳》, 听到那首《望海潮》,心中早被陆九思风采折服, 四处搜寻其过往作品, 关注其近日状况。
陆安的解试成绩就在他们的关注范围。几乎是掐着时间派人快马加鞭去房州,力图榜单一出来就记录陆安的名次, 快马加鞭赶回来。
“来了!来了!”
千盼万盼中,肩负全州学希望的学子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日光照耀,众目睽睽下,学子激动地喊:“解元!陆九郎是解元!!!”
“哇偶!!!”
均州州学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
听到这个消息的客商行人奔走相告。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从流放路上挣扎而出,汉江雅集一举成名,三州文会独领风骚的陆安陆九郎,他是本次房州解试的解元!!!
“陆郎君!恭喜!恭喜啊!”
锣鼓喧天,鞭炮齐响,前来报喜的衙役头缠红绸,欢天喜地进了州学,向着陆安奔去:“郎君此次在解试中,得‘通’字最多,被州尊点为今科解试解元!”
往后有一段时间,陆安的同窗、教授还有稍微讲究一些的人,要称呼陆安为陆解元了。
整个州学的人面色都红润了起来,有富贵学子买了大把糖果四处发放,将氛围炒得喜气洋洋。
解元啊!这可是解元!他们州学出了个解元!
要知道上一次房州解试的解元被竹山县县学那边摘走了,给了他们州学好大一个没脸。
陆九郎太争气了!真的太争气了!
“真的!”
“是真的!”
“陆九思中解元了!”
那些教过陆安的教授们笑得合不拢嘴,一遍一遍地向外界诉说他们教导陆安的经验——其实也没有什么经验,陆九郎聪慧又自律,每日的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教授们很少见此人休息过,好似乐在其中,练字、温书、晨练、偶尔去衙门旁听断案……陆安的个子日渐生长,学识亦是与日俱增。
有不少家长或是学子本人求了陆安的一份时间表拿回去,贴在墙上观摩和学习。
而陆沂舟听到这个消息,一连喝了三大碗水,但还是感觉很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有火苗在燃烧。
“九哥……”
三姊姊……
“他做到了……”
她做到了……
“竟然是解元……”
陆沂舟在角落里,悄悄地笑。
他们都在恭喜陆九郎,可此处唯有她在恭喜魏三娘子。
陆十一郎和陆十五郎跳了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我们去告诉家里人这个好消息。”
他们穿过街巷,百姓远远看到,认出了他们,笑着让出一条道,高喊:“解元家的弟弟来啦!”
他们心跳嗵嗵,也笑着挥挥手,奔跑的姿态如雪崩那般,向着配所汹涌袭去。
报喜的衙役原来已经先一步到了配所,配所大门上高高挂着红绸报贴:
捷报贵府郎君陆讳安高中房州解试解元!德章二年孟冬之吉,文光射斗占鳌首,桂殿分香冠楚襄,泮宫生辉耀梓里,风檐捷笔动房陵!
配所的配隶们是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充满罪民的地方也能被喜庆的氛围渲染,十月已冻手冻脚了,他们却依然拥挤在报贴之下,好似被震呆了。
但紧接着,配所也沸腾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配所这种半死不活的地方竟然会热闹到如此地步。
不论男女,不论老人还是青壮年,一个个都用心梳洗打扮了一番,他们也没什么好看的衣服首饰,就随处摘了一朵花,簪在耳畔,打扮得像过年似的,精神十分亢奋,两边脸蛋比用红胭脂抹了两大块还红。
——大薪不论男女都会簪花,这是习俗。
“哐当——”
“哐当——”
报喜的衙役敲着响锣,披着红绸,简直是耀武扬威那般来到陆家人的房间前。
不少隶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自己的房屋中推开窗探出头来,震惊地看着那乌压压一群衙役。
“这……这是怎么了?”
“这看着怎么那么像’敲锣打鼓送解元‘?”
“不可能,解试放榜九月就结束了,这都十月了,哪来的解元?”
人们交头接耳,细细碎碎地议论着,破旧的配所墙上染的红光,不知是太阳的光辉,还是红绸的映照。
陆家长辈用纸包了些财物塞在袖中,匆匆忙忙走出来,打量着这群衙役,谨慎地开口:“诸位这是……”
打头的衙役瞧着他们笑,高声道:“恭喜!恭喜了!贵府陆九郎高中解试头名,由州尊亲点为解元!我等特来贺喜!”
等等?
什么?
解元?!
解试不是九月就结束了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脑袋里爆炸了,所有人,不论是陆家人,还是周边隶民,都震惊到了极致,不知作何反应。
那衙役也没有惊讶,他早就得到了消息:“此事瞒着尔等,是九郎的请求。不论是解试从八九月移到十月,还是他去参与解试,他请求州尊不要将这些事传入配所,传到你们耳中,他说想给你们惊喜,而不是在出榜前一直忧心忡忡。”
多么孝顺的孩子啊!
仿佛是死而复生的感动涌上陆家长辈心头,他感动得眼中含泪,接连点头:“好!好!九郎……好孩子啊!”
这个惊喜,他十分喜欢!
没想到他们陆家人还能有这么一天——九郎出息了!
陆安高中解元这件事,直接在整个陆家引起了剧烈动荡,片刻安静后,来自陆家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他们成了隶民,已经无法弹冠相庆了,只有草绳或巾布粗略扎着头发,避免自己蓬头垢面。
而这一刻,不少陆家人扯下发绳,抛向天空,号咷着,喊叫着,抚掌大笑,凫趋雀跃。
人群中,只有陆七郎脸一下子白了。
他听到配所里其他人嚷嚷着兴奋音调。
他瞧到了“陆九郎”的出现,对方似乎也瞧见了他,冲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等他看清,下一刻,对方就被人群围了起来。
陆家人一无所觉地涌向那个人,围着她贺喜,表达自己的激动,外围的人拼命地要朝里面挤,里面的人牢牢站着挡着,不肯让路。
陆寓眼前好似黑了,又好似没黑,好似有各色星星飞舞在眼前,组成了两个大字——
欺君!
女扮男装代人流放,本就是欺君。女扮男装考科举,更是欺君中的欺君,甚至不止是欺君,还是连着全体士大夫一起欺,宛如一巴掌抽到这些人脸上。
如果只有女扮男装代人流放,他们还能想办法隐瞒。
哪怕是之前陆九郎名气变大,成了旁人眼里的风流名士,这事也好遮掩。
只有科举!
只有科举这么重要的事情,陆九郎一旦入仕,那就是记录在案。而且会时时刻刻都要出现在人前,大肆增扩暴露处境。
整个陆家都将被她推入火坑。
魏观音她到底在干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旁边的陆家人还在低声提醒陆家长辈:“叔父,喜钱……喜钱……”
钱财是陆沂舟几人赚到之后,分出一部分送回来的。
——外人眼里,这也是孝义九郎的孝举。
陆家长辈恍然醒悟,连忙掏出袖里的钱财,先分给衙役,又分给邻里众人。
他袖子里那点不够,但还有其他陆家人。
他们抱着箩筐出来,里面装了不少铜板。
“诸位!同喜!同喜!”
抓了满当当一手的铜钱,撒向空中,其他隶民兴高采烈地涌上来争抢。拿到钱了不忘向着陆安拱手:“恭喜啊!陆解元!”
“恭喜恭喜!”
“今日中解元,来日必中状元!”
这样大喜的日子,只有某些心怀鬼胎,发现自己无法再拿捏陆安的人,彻底笑不出来了。
陆安跳出了桎梏。
现在被桎梏的,成了陆寓和陆山岳。
若敢要求陆安回归家庭,别说陆安了,皇帝都不干。你敢要求他就敢夺情。
若放任陆安在外面当官,那就是头顶悬着利剑,随时有可能将女扮男装的事暴露得干干净净。
他们怎么办?
他们能怎么办?
陆寓呆若木鸡。
陆家人脸上洋溢着快活地气息,转头看向陆寓时,很诧异:“七哥,你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
“没……没有……”
“啊!我知道了!七哥你是太高兴了,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是吧?”
“是……确实……”
陆寓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我很高兴。”
第82章
这么高兴的事情, 当然要告诉祖父啊!
陆安笑道:“祖父莫非还在酣睡?诸位与安同去告知祖父这个好消息可否?”
不然她单独去说,万一陆山岳眼一翻被气死了,对她的名声不好。
陆家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不对, 簇拥着陆安便向陆山岳所在的大通铺房间走去。
陆山岳没有在睡觉,他也听到了锣鼓声,但受限于固有认知,他完全没有把锣鼓声和陆安跑去参加科举联系在一起。他素来不爱热闹, 便也没出门看, 当陆安与七八族老进屋时,他合上手中《黄石公三略》一书,看向他们:“你们这是……”
族老面带喜色,洪亮地说:“族长!好事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
人老了, 难免耳朵不够好使,说话便也大声了些。
于是陆山岳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半点逃避的可能都没有。
如果陆安女子身份暴露, 这注定是个震惊九州的大事, 但此时此刻, 只有陆山岳被震惊到失语,一时间失了反应,唯有轻放在书皮上的手指在抽搐。
那族老便回头对陆安笑道:“你瞧瞧, 你祖父那么大个人了, 惊喜起来连话都忘了说了。”
这群德高望重的老人便轰然而笑, 都是善意的笑容,陆安也笑, 她的姿态还是那么孝顺, 语气还是那么柔顺。
“祖父如此为九郎欣喜。”女郎眉眼弯弯:“安实在难掩雀跃。”
陆山岳的眼角抽动了,陆山岳的眼皮抽动了, 然后是喉颈,随后是胸口:“你……”
刹那间,他都想明白了,这哪里是没有被人驯养过,期待着有人能教导她、爱护她的狗崽子,这分明是一头幼狼,懂得示弱、隐忍、蛰伏,又不失玉石俱焚凶狠性子的幼狼。
狼,是一种极端记仇的生物。
陆家……
陆家大祸至矣!
陆山岳抽搐着食指,抬起手,指着陆安:“她……”
没有人知道陆山岳后面想要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喉口一颤,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而后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然后,是孝义九郎撕心裂肺的喊声:“祖父——”
那一刻,陆山岳是真的希望自己死了。用守孝来逼得陆安三年内无法继续科举。
至于夺情……自古以来只有夺情让人继续当官的,没听说过夺情让人继续科举的。
可惜,他没有死成。
这件事被陆家族老定义为看到家中小辈出息,心花开爽,大喜过望下乐极生悲,这才吐血昏迷。
——谁知道真相呢,但反正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九郎的孝顺名声和仕途,不管真相是什么,它板上钉钉的只能属于陆山岳自己情绪太兴奋太激动了。
没看到九郎为此忧心忡忡,亲侍祖父药石起居,日日不怠吗?
只是不知陆家族中哪里传来的留言,似乎、其实、好像……祖父一直不待见九郎,吐血也是因为他最厌恶的小辈竟然成了陆家唯一有出息,唯一能爬出泥潭的那个人,气急攻心了。
陆家人:“……”
他们想到了流放路上那一场怪异的选人事件。明明是九郎更有才华,但祖父选择了二郎去见外客。
而后续九郎的一切优容,都是在他不停展现才华之后。
可这正常吗!
他们也是大家族子弟,他们心里清楚,不需要过多的展示才华,只需要第一首,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出来,家主的接见,家族资源的倾斜,就自然而然会出现了。
根本不需要再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这……这……该不会真的……
陆家人在配所干活,迎面行来的时候,擦肩而过的时候,并肩而行的时候,那眼神交换,那表情微妙,虽没有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
*
陆安“体贴”地照顾了卧病在床的祖父几天,确定对方不会乱说话之后,才在族老的劝说下——毕竟她还要考省试,忙的咧——含泪离开病床前。
而此时,柴稷拿到了陆安的考试卷子以及榜上名次。
——他走之前特意交代了房州知州,等解试出榜后把金榜以及陆九思的考卷答案抄录一份,用急脚递送往汴京。
“解元?”柴稷扫了一眼榜单便把它放到一旁。
他的贤才得解元之位不是正常的吗!整个房州,有谁能比九思更有才华?
随后,柴稷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陆安的策论及经义。
“好啊!”
“妙啊!”
“写得非常好!”
“原来还能这么做!”
“原来如此,小民也需要尊严吗?”
往常这段时间里,柴稷可以选择喝两碗羊乳、钓一会儿鱼、侧卧在榻上小憩片刻、看一场相扑娱乐——偶尔还会自己下场、拿上自己的弓带上猎犬召人去游玩打猎等等等等。
柴稷此人好华服,好声乐,甚至少年时期还常在汴京游玩,逛遍汴京赌坊。他每日都给自己规划了游玩享乐的时间,绝对不让奏章占据自己的全部生活。
但今日,他把享乐的时光全留给了阅读陆安的考卷。看到兴奋处,还会激动地拍打大腿,拿起笔在卷子上记录自己的想法和疑惑。
近侍们看到官家在该游玩享乐的时间段,在那里阅读和学习,一个两个险些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有小太监眼珠一转,自以为抓住机会,上前两步:“官家,奴婢前些……”
他正要说自己前些时候养了一只大蟋蟀,十分凶狠。按照惯例,哪个小太监请官家去斗鸡斗蟋蟀,他也是欣然前往。
但今日,他刚说个开头,就听到往日不太有皇帝架子的官家说:“拖下去。”
语气平静得就像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太监震惊地抬头:“——”
还没出声就立刻就被其他太监扑上来,按住身子,捂住嘴,像拖麻袋一样拖走,从头到尾没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柴稷继续沉迷陆安的策论中,还措辞谨慎地向陆安亲笔写了一封信,上了火漆,交给近侍,告诉他一个地址:“拿到此处寄出去,只说是朕要寄,自会知晓寄去哪里。往后你每日去一趟此地,若有回信,第一时间送到我面前,不论我在做什么。”
接过信件的近侍躬身道:“唯。”
转身去寄信。
柴稷将写满笔迹的卷子收好,躺到床上,似是假寐。或是过了一息,或是过了一刻,他呢喃着,翻了个身:“九思。”
床上的官家似在感叹:“人非圣贤,皆有欲望。你的欲望又是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权势?
名声?
钱财?
美食美酒?
或是把自己所学传播出去?
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
陆安频繁参加文会,且想要科举出身时,他以为他好名。
但又不是。
好名者会行邀名之事,他们必携干谒诗遍访权贵门庭,在宴席间高声吟诵新作,待旁人击节赞叹时又假意推辞;又或蓄养门客自比孟尝,重金购求名士题跋;编纂奇闻轶事暗托书商,任其流布坊间之事自然也有;更甚者效法陈蕃邀名士后悬榻不坐,遣童子四散童谣;或学陈子昂碎琴市集,转眼便有诗文洛阳纸贵。
那么,难道是逐利?
但,无论是格出豆油的榨取改良方法,却分毫未取,赠与百姓,只图改善民生,还是身怀绝技,可装神弄鬼哄骗他人,却只是用来拆穿巫祝,破坏活计,都能看得出来陆九思不好钱财。
那莫非是美食美酒?
也不像。他身边的那陆十五郎苦练厨艺,然而不论对方提升到什么程度,陆九思用饭菜时都是淡淡的夸奖,好似喜欢,但没有也可。
至于权势,那更不像了。
喜好权势的人,又如何会在微末之时,去以臣子之身择取君王呢?
至于传播自己所学……柴稷一开始觉得这个像,但细细一看,陆安确实收了弟子,也尽心教导,可这种尽心是负责任的尽心,不是将自身学识传递下去的尽心。
——他无所谓自己一身所学失传。
柴稷见过很多人,他们都有欲望。
他那老师陆山岳的欲望是壮大陆家,流芳百世;第五旉的欲望是登顶权利,做欺辱别人的人而非是被别人欺辱的人。
可陆安没有。
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度以为陆九思想做圣贤,你看,不贪不傲,不骄不躁,不好名不好利不好美色华服与酒肉,一心研究学识又不忘关怀百姓,这不是圣贤是什么?
但,也不是。
这一点,是他开玩笑时问陆安得知的。
陆九思亲口对他说:“臣不想当圣贤,圣贤太累了。”
所以……
“九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若什么都不图,我又该如何对你呢?
陆安吃了一口陆十五郎按照她给的法子炖好的红烧肉,面上带笑:“很好吃。十五郎手艺又精进了。”
陆寰看她脸色,确定她是真的喜欢,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把猪肉去骚,可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
不过,九哥喜欢就好!
陆寰告退去做其他事。陆安慢条斯理地吃着红烧肉,这冰糖红烧肉的肉皮炖得软糯酥烂,火候十分到位,入口即化,还有肉身上浓浓的酱汁色泽鲜亮,泛了赤色。
陆寰的做菜功力已不弱寻常酒楼里的大厨,用的冰糖也是官家留下来的贡品,是整个大薪最好的冰糖。
但,远远不如现代。
陆安看不上。
第83章
梁章拎着几尾比较稀罕的鱼上门。
“九思!你之前托我寻的嘉鱼(多鳞白甲鱼)我找到了, 你瞧瞧?”
鱼在鱼篓子里,竹片层层叠叠地交织行走,藤条穿过篓子口精致地扎好, 看上去十分雅致。
陆安接过鱼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口中不停夸赞鱼的品质和外形,表现出对梁章费心寻找的在意。梁章越听心情越愉快,心里好似溢满了极致甘甜的液体。
陆安把鱼篓子放到一边, 再次表达了对梁章的感谢, 顺便刷孝义值:“家祖前些时候吐血了,听闻红枣生鱼汤可补血生肌、补虚益胃,汉江中又以嘉鱼为珍,多亏了公印你出手相助, 安感激不尽。”
梁章下意识:“原来可以用红枣生鱼汤补血?九思你懂的好多。”
陆安浅浅一笑,不言不语。
毕竟, 这玩意是女性经期喝的, 补血嘛。
梁章原本和陆安相处还有些紧张, 但听她这么一说, 感受到了自己和陆安间有人情来往,神态便自然了许多。
他粲然一笑:“咱们又是同窗又是同住,九思不必客气。往后还要找鱼, 还可以来找我。”
顿了顿, 又补上一句:“劳烦九思替我向鸣泉先生送上祝福, 祝他早日康泰。”
陆安点头:“好。一定带到。”
而后又道:“对了,公印你之前一直想要的蔷薇水我寻到了, 不过也只有几瓶, 你省着点用。”
梁章呆呆看她:“九思,你……”
他只是数月前随口提了一句自己好奇江南李主帐中香, 可惜差了一味蔷薇水,一直找不到。九思这个月就把蔷薇水给他找来了?!
想要感谢,又觉得太生疏了,磕磕巴巴两声,最后蹦出来一句:“你……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还要多亏了三十郎。”陆安口中的三十郎是朱延年。
“我瞧你既然一直在找蔷薇水,想必寻常途径都试过了,我就想这蔷薇水是否是从海外而来,正好我瞧见朱家的香药铺里有鸡骨香、指环脑、大风油这些来自海外的香药,我就猜他家必有商船出海,便去问了三十郎。”
“亏得老天保佑,三十郎说之前看单子时似乎看到过蔷薇水,只想不起来在哪了,我和他翻看了好几叠单子,分明是我翻找的更多,眼都快看花了,他还对我好一番埋怨,非从我这里抢一顿饭走才肯罢休。”
“这蔷薇水来自大食国,朱家寻常都是运到江南卖,不在房州出售,你才找不到蔷薇水。这几瓶还是遗留在垛场里的,只有几瓶。我已和三十郎沟通过了,往后你还要买蔷薇水,直接寻他,他从江南那边的垛场调一些过来。”
青年哂笑着说完,梁章轻轻颤抖了一下:“我……这……我不过随口一提……”
青年漂亮的眼睛认真凝视着梁章:“我虽不曾随口一提,但我向公印求助时,公印不也是会尽心尽力帮我的忙吗?友人之间,何必计较太多?”
梁章面上不说,可陆安看得出来,他心中已然感动得一塌糊涂。
陆安弯了一下眉眼。
帮别人的忙,最忌讳的就是不让别人知道你做这些事有多么辛苦,多么用心。
要想收买人心,绝对不能搞“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一套。
当然,也不能过于露骨,不然就有邀功的嫌疑了。怎么把自己办事的难处说出来,这也是一门学问。
正说话间,陆容行了进来,先是一揖,而后呈上来一张帖子,沉静开口:“房陵县贡士黄清,前来向先生拜喜。”
梁章当场就傻了。
贡士,那可是贡士啊!只有过了省试才能称为贡士。
一个贡士,来拜喜一个举人?哪怕是解元那也是举人啊。
实不相瞒,陆容也很震惊,只不过他在拿到拜帖时已经震惊过了,此时才能端住。
唯一不震惊的就是陆安了。
——梁章其实很想说,他就没见过陆九郎震惊的样子,想来,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会瞥一眼就静静等待死亡吧。
陆安起了身,出门迎接那黄贡士。
黄贡士坐轿子来的,那轿子镶了金,气派得紧。
他的人也很气派。
穿着马靴下轿。
——大薪朝,鞋为便服,靴为礼服。
身上衣袍数百条金线闪烁光芒。
面色红润,身材富态,整个人都像一颗……珠光宝气,珠圆玉润又带有光泽的宝珠。
州学里路过的学生都主动和这名贡士打招呼,神情激动,而他颔首回应,面带笑容。随着轿子行走的两个小厮殷勤地跟在黄贡士身后,一个给他打扇子,一个给他打伞。
陆安想到现在是十月,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黄贡士看到了陆安,便行过来主动向她施了一礼,陆安也回了一礼。
梁章对着黄贡士施了一礼,黄贡士又是颔首,相当于回了半礼。
同样是举人,陆安所获待遇和梁章所获待遇,简直天差地别。但梁章没有半分不满:九郎可是解元!那是普通举人能比的吗!
黄清对陆安很热情,先是滔滔不绝表达了对陆安所写诗赋的喜爱,又表达了对陆安智取巫祝的追捧,最后捧上一把麒麟金锁:“贺陆解元高中。”
陆安感谢之后,将之收下了。
又有拜帖:“先生,竹山县贡士沈乐言前来拜喜。”
拜喜的人按照惯例,先聊聊天,再捧上贺礼。
随后便是——
“竹山县举人顾讼前来拜喜……”
“竹山县贡士朱翼前来拜喜……”
“房州学子吕次前来拜喜……”
“房州……”
“房陵县……”
“竹山县……”
这接二连三的,房州州学的学生从一开始的被震住了,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也就经历了三个贡士而已。
那雪花花的银子,那闪亮亮的珠宝佩饰,一样接一样地送来,才过了半天,陆安宿舍里的私人柜子已经被塞满钱物了。
就连百姓也来凑了热闹,把家里的米面鸡蛋拿出来,前来恭贺陆安得中解元。
这可是解元啊!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都难说。不趁着他人还未高飞前和他攀攀关系,还等什么时候?
陆安收了这么多礼物,那自然也是要回应人家的。
于是去了房州最大的酒楼,财大气粗把一整个酒楼包了下来,设宴款待众人。酒楼门口还摆上流水席,只要路过,都能入座,鸡鸭鱼肉管够,吃完一桌,客人走了,再换一波客人,再上一桌。
陆安特意嘱咐酒楼的厨子:“菜量一定要大,能有多大就上多大。”
这样百姓才能打包回家,至少能省好几天的菜钱呢。
湖北菜以鲜香为本,蒸煨为主。
有那原汤氽鱼圆,寓意团团圆圆,黄贡士当先盛了一碗,赞不绝口。
有那粉蒸腰子灌大肠,寓意要常常顺利,梁章夹了一筷子,心里祈祷自己省试也能顺顺利利通过。
八宝稀饭、莲子羹还有甜酒穿插着上,上三次甜汤,寓意三生万物,百姓无所谓这个,但士子是一定要讨这个彩头的。
至于老百姓……
香辣蟹来一个!
卤虾来一个!
瓦罐鸡汤来一碗!
鸡鸭肉肘!什么肉多吃什么!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宴席上,大家和乐融融,间或有人讲个笑话,便笑倒周边一片。
陆安也入了席,视线略过那膘肥肉满的鸡,略过那比较填肚子的水饺,端起小碗隔夜米茶,喝了一口,那酸酸甜甜似酸梅汤的口感实在令人开胃。
便在这时,忽听巷口敲锣打鼓声起,众人齐转头去看,只见一太监打扮的人捧着一个红盒子,先是发出细细的笑声,随后高声道:“陆九思可在!速来接旨!”
第84章
陆安立刻上前听旨。
小太监手持圣旨, 念了一大串文字,中心思想就是:九思你是最棒的,朕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解元!朕早就给你想好了贺礼, 是位属房州的田地,约三百亩,近河,十分膏腴, 其中有佃户百家, 都划分给你,作为你的禄田,朕私人掏的腰包,不走国库, 省得户部那边叽叽歪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在场的文人雅士、地方官吏听完这篇圣旨, 瞳孔震动, 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从科举制度出现以来, 何尝有过一个学子考中了解元, 得天子亲赐禄田这种事!
解元再有名声地位,那也是地方上的名声地位,且三年就有一个, 用得着天子如此展示亲重?
是陆九思的经义策论写得特别好?
还是他这个人非常合天子眼缘, 让天子爱他重他?
不过, 如果是陆安的话,或许二者皆有吧。
文人雅士及地方官吏瞧着陆安这一刻万众瞩目, 荣耀加身, 脸上尽是复杂的神色。
羡慕吗?羡慕。
嫉妒吗?有人嫉妒,有人不嫉妒。
佩服吗?佩服得不得了。
天子看人可不是看诗词歌赋的才华, 李太白纵是诗仙,才气过人,笔下生花,却也得不到玄宗看重。
陆安能得禄田,只有可能是他的经义策论已上达天听,并且得了天子青眼。
而对于某些去过汉江雅集,注意到官家和申王是同一张脸,认出“申王”身份的人来说,立刻想起了当日雅集上,“申王”满心满眼只有陆安的情况。此时此刻,他们竟是有了一种很统一的情绪:
他们欣喜,毕竟他们与陆安没有交恶,甚至还能在其出发前往汴京参加省试前努力与他交好。
他们期待,期待于陆安未来大放光彩,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不知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功绩,实施什么样的政策。
他们恐惧,陆安太年轻了,可官家又太喜欢他了。这么年轻的陆九郎若是在官家的支持下执掌大权,大薪日后到底会变得如何?是更好还是更坏?
陆安是想改天换地,还是想萧规曹随?
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能惶恐着前路,不断琢磨着、回忆着之前陆安的行事作风,试图拨开云雾去窥探他的执政风向。
陆安行礼,接过圣旨:“谢主隆恩。”同时接过了那装着地契还有佃户户籍的盒子。
权力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
*
有一群人不会惶恐。
几乎是刹那,跟随着陆安的陆家人还有学生们喜上眉梢。
他们抱对大腿了!
梁章握紧了拳头,视线紧锁住陆安的背影,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陆安招呼那小太监一起入席吃饭后,转身的那一瞬间,梁章上前重重一折腰:“先生!请容许章追随你!”
赵公麟整个人都弹跳了起来,欲要惊声说什么,可看了看梁章,却是欲言又止起来。
梁章只当没看到赵公麟的目光。
他知道,他和陆安是同窗,是同住,更是友人。这一拜下去,有些事情就不可挽回了。便是陆安不收他,他也要尴尬离去,与其少见面。
但他更知道,他只是渔民的孩子,家中无权无势,自己的脑子也不算灵光,考不了进士科,只能考诸科混混日子。甚至于这次解试,入场两千人,解额只给二十数,他拼尽全力才正好吊在第二十名。
解试尚且如此吃力,省试又为之奈何。
倘若省试不过,三年后再考,便需要从解试重新考起。
三年后的考题还不知如何,他能有多少个三年?他的双亲又能有多少个三年?阿爹日日在水上讨生,腿脚一到下雨天就疼,阿娘日日做绣活,如今双眼不大看得清十尺之外了。
陆安是他如今唯一能攀上的,近在咫尺的登天梯,今日便是被人说不要脸,他也得豁出去!
陆安看出了梁章眼中的执拗和孤注一掷,她原就是想要收买人心,好让自己在朝堂能迅速抱团立足的,本以为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让梁章投入她麾下,没想到一席圣旨,竟能将梁章的进度条拉得那么快。
不过,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通常不会珍惜。
陆安似乎不为所动,只是对梁章道:“这……何必一定要称我为先生呢?公印你若学问上有不解之处,我们相切相磋便是。”
梁章摇了摇头:“先生之学问胜我千百倍,哪来相切相磋一说。我与先生论题,也仍是聆听先生教诲,若将其称为探讨与辩论,实在厚颜无耻。”
又火急火燎地:“学生是真心想请教先生学问的。”
陆安就问他:“那你想向我请教什么学问呢?”
梁章二话不说:“心即理。”
陆安又问他:“那你的思路是什么?又有哪些地方有疑问?”
梁章张嘴欲答,停顿片刻,却默然了。
他哪里真的去深入了解过什么“心即理”呢?不过是此言名声最大,他又在那雅集上囫囵听了两耳朵,此刻便抓来充数罢了。
梁章抬眼,便见陆九思眼神中斥满了了然,却没有拆穿他,只是温声道:“也是我失策了,那些疑问一时半刻也说不全,如今宴席正热,本不该说这些——公印,我们改日再聊可好?”
梁章突然想起了陆安写的那篇策论——被当作程文贴在揭晓名次的布告旁,他认真研读过,记得其中理论。
小民尊严……
陆九思连小民的尊严都在意,何况同窗友人乎?
梁章沉默良久,对着陆安的侧脸作了一揖。
待宴席散去,梁章不厌其烦地去请教了陆安的那些学生关于“心即理”的内容,往往拿了只言片语回去,天不亮便开始研读,一直看到半夜三更。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不停,拿出了往死里学的劲头。
第一个五日,他再次上门拜师。陆安拒绝了他。
他转头回去继续一心扑在“心即理”上。
第二个五日,他再次上门拜师。陆安还是拒绝了他,但是回答了他的些许问题。
梁章拿着那些解答回去如渴如饥地品读。
第三个五日,梁章又来拜师,而这一次,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些自己关于“心即理”的想法,稚嫩,错漏颇多,却得到了陆安的笑容。
随后,他得偿所愿,拜在陆安门下。
如此辛辛苦苦才拜的师门,让梁章从一开始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对待它,在看到陆安出门时,连忙随在身侧,看陆安直接走出城,越走越不在大路,忍不住问:“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陆安告诉他:“去瞧我家佃户和别人家争水。”
“争水?”
这个回答倒出乎梁章意料之外。
*
陆安在宴席结束的当天,便去询问了某个衙役,问他这地契上的位置位于哪里。
那衙役立刻主动说:“我知道这个地方!我给九郎你带路。”
他看了一眼那由帝王所赠的地契,腰弯得更深了,极尽卑微之态。
很快,他们便到了那山脚与河岸之间,大片水田在此铺展。
这个时间已经看不到青绿与金黄了——虽然早几个月也看不到,洪灾毁了一切。但至少水田已被打理干净,明年便可种上水稻。
陆安还看到了一口堰塘。
见到陆安脸上微微露出的惊讶,衙役笑道:“毕竟三百亩的田地不能全靠河水。这堰塘是上一任田主挖出来的,是他的私人堰塘。”
陆安点点头。
这个她有了解过,私人堰塘不同于水井,水井可以很多人用,但私人堰塘不允许堰塘所有者以外的人来取用水源。
但其他人可以前来借水。主人收钱也可以,不收钱也可以。
现在,这私人堰塘也是她的了。
陆安审视着自己的禄田,十分满意,然后,她看到了田里有不少农妇和农夫,这些人聚坐在一起,老的少的都有,衣着很是破旧。
但如今分明不是务农时期。
陆安问:“他们是?”
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
衙役道:“是那些佃户,得知换了主家,前来见一见新主家。”
说话间,农人们向这边聚集过来,有年长之人上前,一时拿不定该先说什么,便颤巍巍地摸出水囊,看向穿着官服的衙役,小心翼翼问:“官人可要喝点水?”
衙役摆摆手:“不用。”
又把陆安介绍给他们:“这位就是你们的新主家。”
于是这百家人又紧张地看向陆安。
陆安感觉不对,这些人过于紧张了。
她想了想,放柔了声音:“大家不必忧心,我只是来看一看这些水田,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想问我的,也可以说,也可以问。”
那农人中的长者便压低嗓门,结结巴巴地问:“多谢郎君,郎君……我们……我们想知道,往后这租子……租子该怎么收?”
随着这问话一出,陆安都能感觉到不少农人屏起了呼吸,不敢做声,只是望着她。
——佃户不需要交税,也不需要服役,只需要给地主交租子。
陆安便问:“你们以往是怎么收的?”
第85章
听得陆安问话, 老者忙道:“对半分。”
陆安又问:“这水田往年大体上收成多少?”
老者又道:“丰年时一亩四五斗,灾年时一亩约有二斗半到三斗半之间。”
陆安听得连连皱眉。
她来之前就猜到房州的谷地亩产不好,毕竟这是一个地广人稀、缺少耕牛, 却又不施粪肥,还处于刀耕火种的地区。
但她没想到亩产会这么差。
这还是在河边的水田!算得上是房州最好的田地区域之一了。
怪不得房州百姓多行渔猎,你不打渔不打猎,光靠种地活不下去啊。
陆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对半分, 是不是扣除赋税、种粮后的对半分?”
佃户确实不需要交税, 但是地主需要。而大多数地主还是会把这份税收转接到佃户身上,只有少数良心未泯的地主才会自己承担这份本来就应该他们承担的支出。
那老者听到陆安如此问,以为陆安也要这么做,脸色发白地点头:“是这样。”
陆安又问:“我对种粮这些不太了解, 一亩地所需要的种粮大致是多少?”
老者:“一亩地约摸要一斗种粮。”
农人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俏郎君为什么要问这些,他们惊惶不安地站在原地, 却又很驯顺地等待着新主家的决定。
陆安在算账。
一亩地亩产四五斗, 去掉赋税, 去掉种粮, 农人能拿到手的粮食不足两斗。
也就是说……
纸面文字上,农人只需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给地主,然而实际操作上, 要给六成。
陆安索性往田埂上一坐, 也招呼农人们坐下, 她过来时身上带了一些干粮饼子,便将那些干粮饼子分给几位年老的农人。老农们愣了一下, 喜不自胜地接过来, 富贵郎君带的饼子舍得放油放盐,他们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吃了一口又吃一口,舍不得停下来,其他青壮只能眼馋地看着。
吃过饼,那股子惶恐便轻了不少。俏郎君再追问他们一些事情,他们便也毫无防备地说了。
“日子过得怎样?过得不太行喽。主家用的斗是大斗,一斗下去能多拿好多谷子。”
“主家量粮的时候,把那个谷子堆得和小山丘一样,每次都要多拿好几升,心肝儿黑透了!”
“郎君你是不知道啊,那些不小心撒在地上的碎谷子也算我们的,主家又要多收几升谷子,说是我们该给主家的赔偿。我都好久没填饱肚子过了,我不想种田了,我想去打渔,可我打渔也不会,还是只能回来种田。”
“我婆娘早走了,她就跟了个会打渔的,那家人好,有多的小鱼会送到我家里来,他和我婆娘……啊,不是,是……是他和他婆娘养着我,我实在……实在……”
说到悲苦处,四下泣声渐起。
他们不想做农民也不行啊,不会经商也不会渔猎,更没有其他谋生手段,一些体力活倒是能做,但体力活也不是天天都有,不够稳定,更做不到三年一开张,开张吃三年。
陆安静静听着,又和他们聊了一阵子,大致清楚了他们的情况。
然后,陆安说:“关于租子,我也不乱改了,按旧例来。”
老者一听,急慌忙就说:“好好好!按旧例来就好!”
至少按旧例,他们勉强也能活,他们怕就怕新主家要改租子,改成六四分,或者七三分。如果是这样子,他们也只能苍白着过了。
陆安又道:“至于赋税,这是我该付的钱财,断没有让你们来出的道理。你们来给我做佃户,不就图一个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么?”
——佃户确实不用服劳役了,但仅限于官方的劳役,有一些黑心肝的地主,经常要求佃户给自己干一些活,这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劳役?
“还有那种粮,既然我要粮食收成,你们也要粮食收成,种粮就该一边出一份,你们认为呢?”
众农人一听到不用提前扣除赋税,眼睛已是直愣愣的盯着陆安了,再听到种粮的钱,陆安愿意承担一半的话,他们更是觉得自己此刻像是生活在梦里,双眼越来越模糊:“真、真的吗?”
“真的。”陆安点头。随后又告知他们,像那种变着法儿试图多拿走一些粮食的事情,她不会做,也不屑于做。
“以后该用什么标准容量的斗,就用什么斗,绝不会再出现大斗量粮这样的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在农人们心里比演讲还要精彩。他们不间断地,翻来覆去地表达自己的感激:“谢谢,郎君,多谢,你人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少拿几升米,对他们来说,就是救了一条命!
天神一定要保佑他们这新主家没灾没病!没灾没病啊!
他们还想要跪下叩首。
陆安挺干脆地说:“别跪,别叩首,不然加租子。”
唬得农人们一时间又不敢跪了,只是日后和其他村子里的农人谈到他们这位新主家时,止不住那万分感激的话语。
谈话慢慢结束了,眼瞧着郎君要走了,有农人连忙开口问:“郎君姓甚名甚,家住哪儿,我们以后去哪寻郎君付租子?”
陆安说了自己的大名。后面的地址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面前的农人眼睛瞪得铜铃大:“陆、陆安?郎君你是那个姓陆的九郎君?是那个赶走巫祝的九郎君?”
陆安点头:“是我。”
随后,陆安就听到了排山倒海般地欢呼声。
还有人说:“早知道是九郎君,我就不害怕了!”
“九郎君是好人啊!还有大本事!听说考上了解元呢!”
“解元是甚么东西哦!”
“我听我儿说,就是第一!”
“哎呀,九郎君是第一呢。”
“九郎君人聪明,心肠还好。我跟你们说,要不是九郎君派来的那些学生,我都不知道生了病要吃药才能快些下地干活,吃符水没用!”
“九郎君还不收我们的钱!说是什么……义诊?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啥,反正没要我钱。”
陆安确实让陆沂舟他们去乡间和村子里行义诊,为的就是驱除之前巫祝留下来的不良影响,用看病吃药来取代之前看病喝符水的情况。
——陆安在乡间的名声就是这么兴起的。
陆沂舟几人是陆家人,他们眼里,陆安也是陆家人,自然会不遗余力地为她营造名声。
*
医学兴起了,药铺才会多,药铺多了,收的药材才会多。
陆安已经计划好了,到时候先从她这些佃户开始,让他们记住一些药材的图画,记住那些外形,闲时可以上山采药,卖给药铺,这样也是一笔收入。
而其他百姓看到这方法有效,自然而然就会去学。
虽说不是什么大钱,但好歹逢年过节能多扯一尺布做新衣服,能舍得给家里的饭菜放油放盐了。
……
陆安和梁章走在路上时,便粗略地说完了自己第一次见那些农人的情况。
陆安的情绪已然平静,但梁章却觉心闷了:“亩产少成这样子,便是不需要交租子,也不够他们吃用。说来可笑,先生,我自觉自己已经过得很苦了,未曾想还有人家能过得那么苦。我生长于房州,那么多年,我都没想过去问问房州水田的亩产。”
陆安说:“我也是有了田地才去了解的。”
梁章摇摇头:“先生谦虚了,我相信以先生的未雨绸缪,就算手中无田,也必然会去了解亩产多少,好方便日后治国。正如先生你要卖豆油,便先一步把豆子的产量、出油的多少、人力的佣钱……这些细碎东西都了解过了,才制定了最合适的豆油价格。”
说到这里,梁章笑了一下:“此乃先生立足于天下的学问,是先生的学派的核心,不是么?”
第86章
陆安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梁章:“你说的不错。再简洁一些就是:实践出真知。”
梁章咀嚼着这句话, 弯了弯身子,对着陆安行了一礼。
他就知道,跟着陆九思肯定能学到东西!
两人聊着聊着, 就走到了两波人争水的地方。
三百亩地所占范围实在太宽广了,有河不够,有堰塘也还不够,还得争水渠。
自陆安从房州城一路走到乡间, 再到河边, 路上田地无数,但水利设施却是惨不忍睹。
渠道有,却比较少。少还不算,供水也很糟糕, 但聊胜于无,而绝大多数百姓种的地连水渠都没有, 只能靠自己拿上水桶, 去远处肩挑手提。
在这种情况下, 百姓说是争水, 实际上是在争命。双方开打,那是真的会打得人血肉模糊。
陆安和梁章到地方时,两波农人还没有开打。
他们站在小山坡上, 瞧着下边人山人海, 湿漉漉的路面闪闪发亮的是农人的汗水——也许不一会儿, 就成了血水。
陆安清楚,除非自己能解决水利问题, 给他们一条命, 不然就不应该去阻止他们以命相搏。
双方的村正和村老们乐呵呵地坐在一起,看着不像是要打架, 倒像是一副即将和平解决的样子。但你细看,却能从站在最前面的青壮农人那紧绷的身体,握紧的拳头,冷漠的视线中,窥到一丝肃杀之气。
双方农人面对面站着,中间有裁判在高声诵念着过往双方抢水的恩怨和荣耀,哪边赢了几次,分别是谁谁谁出力最多,念得双方农人呼吸急促——
乡间小路是那么的脏乱,那些被念出来的抢水功臣却又是那么的灿烂。
抢水时打生打死的姿态是多么丑陋,可抢水时的氛围却又如此神圣如此庄严。
双方的村正和村老们拎来一只山鸡当众宰杀,在天地与先祖的祭拜仪式中定下约定:今日抢水获胜的一方,直到明年的今日都能独占水渠,失败的一方不可不认,不可反悔,天地、先祖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