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为了《远离科学》能够完美上映, 陆安做足了准备,而她要求什么材料,房州通判就派人去给她准备什么材料。
“但是有一个问题。”陆安说:“我只有一个人, 整个荆襄却有许多巫祝,如果这次不能一次将那些巫祝一网打尽,他们听到风声,必然会逃跑, 或者想出应对方法。”
应益之问陆安:“你介意把你的手段教给旁人吗?”
陆安:“不介意。”
陆安略作沉吟, 道:“但是这些法子最好不要教给厢军、衙役。尤其是衙役。”
二者涉及的都是民政事务,容易与百姓产生接触。如果他们学会了这些骗术,又用这些手段去欺骗百姓,百姓害怕官府, 被骗了更不敢吭声,造成的危害会比巫祝更大。
听完解释, 应益之陷入了沉默之中。
应伯父想了想, 说:“道士可以吗?”
陆安思索之后, 道:“感觉可行。但一时间去哪里找那么多道士?”
然后, 她就得知了,原来应家世奉五斗米道,皆是五斗米道徒。五斗米道中, 祖孙父子均以“之”字为名, 并不避讳。应劭之、应益之、还有应伯父大名应饶之, 就是如此情况。
应伯父可以用最快速度喊来自己的同道们,前提是陆安真的愿意把这些技巧教给那些五斗米道徒。
陆安点头:“只要他们相助, 我定倾囊相授。”
应伯父便即刻动身写信, 约摸十天功夫,附近的五斗米道徒便陆陆续续过来了。
而这十天里, 房州通判也打听到了有几家人暗中和巫祝有往来,从中挑选出一户正好在生病的人家,方便他们打入“敌人”内部。
*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属于医学常识。
但是对于许多百姓而言,洪灾是河神发怒,灾后的疫病是百姓没有平息河神的怒火,遭受的苦难。
小蛋的奶奶就属于其中一员。
她有病不去看大夫,而是去向巫祝求符水。符水治得好,她就对巫祝更加深信不疑;符水治不好,她就会听从巫祝的忽悠,认同自己是被病魔疫鬼上身了,需要更多香火钱才能请神仙出手,驱赶病魔疫鬼。
——总而言之,治不好就是你诚意不够,没有打动神明。
“小蛋,来,帮奶奶把这些香灰撒到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有人踩过去,把病魔疫鬼踩死了,奶奶的病才能好。”
小蛋点了点头,端着那一碗才没过碗底的香灰就跑出门,往大路上一撒,蹲在旁边守着路,看看有没有人走过。
就在这时,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缓缓驶来,踏过了香灰,停在路旁。
小蛋瞪大眼睛,小小的脑子完全想不清楚这样算不算“有人踩过去”。
马车上走下来几个人,小蛋认得他们的衣服,是奶奶见的那些大巫常穿的衣服。
小蛋想:这些也是大巫吗?长得比奶奶见过的大巫好看了很多很多,是漂亮哥哥。
“巫祝”向他招招手:“小孩,你过来。”
小蛋立刻跑过去:“你是大巫吗?”
“巫祝”点点头,给他塞了一颗糖,再问一些话,小蛋立刻就把家里情况倒豆子那般全倒出来了:“我奶奶确实身体不舒服!她天天咳嗽,头很热,还疼,嗓子也疼!晚上都不睡觉,就在那里咳。不过我奶奶说了,只要我把她求回来的香灰倒在路上,被人踩过去她就能好了——大巫,你能不能踩一下啊?我不想奶奶天天不能睡觉。”
“巫祝”摇摇头,说:“不行,我踩过去,你奶奶的头会更疼。”
小蛋似懂非懂地点头。
“巫祝”又问:“那你知道你奶奶拿的什么神的香灰吗?”
小蛋:“知道!东皇太一!”
“巫祝”又给他塞了一颗糖,含着笑说:“小孩儿,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带我们去见你奶奶,但是不能告诉你奶奶,我们问过你话,也不能把这个游戏告诉你奶奶,只要你能做到,我就给你三颗糖。不过糖不能立刻给,要等我们离开之前我再给你。”
小蛋嚼着嘴巴里甜滋滋的糖,用力点头。
小蛋的奶奶姓钟,别人都叫她钟婆婆。钟婆婆正坐在自己家门口,一边咳,一边遥望路口,等着小蛋回来告诉她香灰已经被人踩过的好消息。
那可是她从大巫手中求来的上品香的香灰,大巫本来不想给的,是看她太诚心,身体又太难受了,这才把香灰卖给她,她就水喝了一半,剩下一半撒在路上,这样才能和她体内的病魔疫鬼形成连接。
“奶奶——”是小蛋的声音!
钟婆婆不由松了口气,欣喜回应:“小蛋!你回……”
然后就看到孙子身后跟着一群她不认识的巫祝。
当中一郎君行止如明月清风,众巫相拱又使他仪度威严森然。
紧接着,其身周有浓烟升腾,顷刻间便将那素衣郎君的身形吞没。雾霭翻涌间,但见其袍袖飘摇若隐若现,倒似仙人凌虚踏云而行。
青烟袅袅,老妇哪里知晓这是火药硝烟呢?做能够炸死人的(黑)(火)(药)可能很难,但用硫磺与硝石制些烟雾就很简单了。
老妇整个人都愣住了,慢慢挺腰从门槛上站起来:“你……你们是?”
云端传来声音:“某乃东皇太一驾前云中君临凡化身,今察荆楚之地有妖邪盗用东帝尊号蛊惑众生,致使黎庶蒙尘。特奉天帝敕令,来此肃清伪神,荡涤邪氛。”
其声若清磬穿云,但见来者自烟雾中步出,含笑自如,行止若流风回雪,皎然有出尘之态。
——东皇太一是楚地至高神,云中君乃其属神。
陆安卖相极好,再加上出场自带特效,钟婆婆毫不犹豫就信了对方真的是云中君化身,又赶忙说:“哎呀,那盗用东帝尊号的妖邪可真是坏透了,天神可知那妖邪在哪儿?要是需要,老身也能叫上乡亲们,一起把那妖邪赶跑!”
陆安端着神仙化身的架子,微微颔首,然后说:“这人你也认识,正是予你香灰的巫祝。”
“啊!”钟婆婆震惊过后,又略显犹豫:“天神是不是误会了,那位大巫他是好人,有真本事!前些时候他还损耗寿命告诉老身,说老身那儿子儿媳妇都是天上星宿下凡,这次虽遭了洪灾,却是提前结束凡间历练,回天上去了!”
陆安能看出来钟婆婆的紧张,便反问:“那巫祝若有真本事,你身上的病魔疫鬼怎迟迟灭不掉?他是不是跟你说一直灭不掉是因为你的诚心还未打动仙神?”
钟婆婆惊讶:“天神怎么知道?”
陆安神秘一笑,没有解释这个,任由钟婆婆猜测她是不是因为神仙身份,无所不知。
陆安手一抬:“取我天一神水来!”
旁边,应劭之表情诡异地上前。
若此地有进修过微表情的人就能看出来,应劭之正在努力憋笑,
应劭之拿出一个装了桑菊饮的葫芦,道:“此乃天一神水,能治百病,你且饮来试试。不收你贡品。”
钟婆婆便喝了一碗。
喝完后,精神一下子就起来了:“这!这天一神水好神妙!老身感觉喉咙和脑袋舒服多了!没那么疼了!谢谢天神!谢谢天神!”
——其实是心理作用,外加她其实只是轻微的风热感冒,桑菊饮正好有疏风清热、宣肺止咳的功效。
当然,这事陆安也暂时不会告知她真相。
她只是说:“治病只是治标,你身上的病魔疫鬼还未根除。”
钟婆婆急了,这是她喝了那么久符水、香灰水,第一次遇到身体真的好转的情况,这人是真的天神!真的云中君!祂是有大本事的!
连忙问:“那要咋样才能把这病魔疫鬼彻底驱除呢?要是得供奉些啥,我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要银钱我家里还有一些……”
陆安没有说话,摆足了架子。
应劭之作为神仆,替她说:“不需要供奉,主上路过此地,见你孙儿孝顺,跪在路边磕头,祈求你平安,主上心有所动,特意来见你。”
“哎呀……哎呀……”钟婆婆看了一眼小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陆安道:“请东皇神剑!”
应益之上前一步,把抹了姜黄液的桃木剑弯腰递给陆安。
陆安接过桃木剑,一边对着空中胡乱比划一边念:“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急急如律令!”
钟婆婆瞪大眼睛。
她知道驱鬼要念鬼话,常人虽然能听懂鬼话的音调,但听不懂鬼话的意思!
果然没有错!
应劭之看准时机,解下腰间葫芦,喝了一口碱水,往空中一喷——
陆安:“破!!!”
这一声,钟婆婆听懂了。
她便见那云中君天神手持桃木剑,对着空中连刺七下,再收手时,剑上已见血迹斑斑。
钟婆婆脸上露出了看真神的表情。
“好了。”云中君收剑,垂眸,面色淡然:“疫鬼已除。”
这一声,仿佛是来自远古的低沉呼唤,令得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孔洞,身上沉重已久的病疴从孔洞中钻出,厚重一去,身上已然轻飘。
钟婆婆动了动胳膊,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看着“云中君”,感激涕零地一拜:“多谢天神怜惜!救命之恩,老身定不敢忘!愿在家中日日供奉天神,以谢恩情!”
陆安看向随行的大夫,那大夫便上前给钟婆婆把脉,又看了她的舌头,然后回到陆安身边低声说:“舌苔微黄,温邪在表,再饮三日桑菊饮,每日两服,便能药到病除了。”
陆安便对着钟婆婆表示:“吾当赐下天一神水,你连饮三日,每日两次,切不可懈怠,辱了神水。”
钟婆婆连声应下。
此时,陆安才向她问起活人祭祀一事。
第62章
“老人家可知那活人祭祀?”
“知道!知道!”
“老人家有所不知, 那些妖邪最喜吃人肉食人心,还假说祭礼是为了供奉神明,将童男童女送去天上当神侍, 实际上,是他们自己吃了。”
“啊!”
钟婆婆惊呼一声,只觉寒毛耸立。
她怕的不是活人祭祀——荆襄地区的百姓私底下拿活人祭祀已经是常态了,会哀伤, 但是不会害怕。
她怕的是那些祭祀原来是妖邪在办, 只要一想到这个,便感觉在这村子里,在斑驳的土墙根下,在古井旁的青苔缝隙里, 在破旧的柴扉后,在那摇摇欲坠的草棚暗处, 乃至每一处昏暗的犄角旮旯, 都好似有一双双眼睛, 正紧紧地盯着她。
陆安又说:“莫怕, 吾下凡便是来处理此事。”
钟婆婆忙问:“要如何做?”
陆安说:“他们吃了太多的人心人肝,气息已和常人无异,吾寻不到他们……”
钟婆婆十分上道, 立刻说:“老身知道!那大巫……呸!那妖邪三天后又要举办祭祀吃人, 要的是老七家的大孙子, 还有老许家的小闺女,还有……哎呀!总之!要了三对童男童女呢!”
陆安问:“三天后, 你带我们过去, 可愿意?”
这可是给天神做事!
钟婆婆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陆安又叮嘱:“那你可不能再吃妖邪给的符水和香灰还有所谓的灵药了,那些东西都是他们上天偷的!天上神仙有坐骑, 那些坐骑要洗澡,符水就是牛、马、驴子的洗脚水!香灰其实是它们的脚皮!至于灵药!里面掺了老君座下青牛的尿!”
“脚、脚皮?尿???”钟婆婆惊疑不定。
陆安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你想啊,那些仙丹、仙草都有仙人、仙兽看守,但倒污物的地方肯定没有,妖邪就偷偷往里面钻。神仙坐骑日日吃仙家饲料,身上也有仙气,就连脚皮也沾了些许仙气,不多,但对于凡人肯定有些能效,你想想,是不是有的时候喝他们的香灰水能治病,有的时候不能?”
钟婆婆连声:“对!对!”
陆安:“就是因为他们给你们吃了神仙坐骑的脚皮!一两次可以起作用!吃多了!你们五脏六腑里都堵着脚皮,能不生病吗?”
钟婆婆再也忍不住了,一想到自己体内堆积着别兽的脚皮,就捂着嘴跑墙根处大吐特吐。
其他人禁不住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陆安。
他们本来还想着万一钟婆婆去跟其他人“说真相”的时候,其他人不信,还继续喝符水吃香灰怎么办,就这么说,谁还会吃啊!至少要看完是不是真的有云中君降妖除魔这档子事儿吧!
就陆九思这嘴,这本事……还好他没想过当巫祝骗钱,不然寻常衙门还制服不了他。
陆安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危险玩意,趁着钟婆婆去吐的时候,她走到跟随而来的五斗米道徒旁边:“怎么样?看清楚我是怎么骗人的了吗?”
那五斗米道徒神色复杂:“看清楚了。”
这比他们道士还神棍啊!
陆安:“好。那你回去把这个教给你道中的兄弟姐妹们,差不多按这个模式来,要建立起百姓对我们的信任,削去百姓对那些巫祝的信心。那些巫祝能够情势汹汹的原因便是他们有群众基础,只要毁了这个基石,他们便不足为惧。”
应伯父抚掌:“群众基础……这个词妙啊!群众便是基石,每一样事物的发生都要倚仗基石。”
陆安笑了笑,继续叮嘱那五斗米道徒:“而且,做这事绝对不能急,不能动用官府的力量,要引蛇出洞,让那些巫祝误以为我们是来和他们抢信徒的。”
五斗米道徒点头:“这个我懂。”
身为五斗米道徒,他太懂这个了。其他事情忍了也就忍了,抢信徒绝对不能忍。
陆安点头,把说好的糖给了小蛋后,又低声叮嘱了他几句,又塞给他几颗糖作为报酬,就和其他人离开了。
钟婆婆吐完,回头一看,发现天神和神仆都不见了,一问小孙子,小孙子眨巴着大眼睛,举起一个大葫芦说:“他们都飞回天上去了,说三天后再来。但是他们把仙药留给我了。”
钟婆婆听到这话,遗憾地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啊。”
又把葫芦抱在怀里,眼珠才刚转了转,便听小孙子说:“啊对了!他们还叫我告诉奶奶,说这仙药不能再凡间待久,说是什么……什么会沾染红尘气,到时候就会变成普通的水。让你按时吃药。”
“这样啊……”钟婆婆很遗憾。
她本来还想要将仙药藏起来,当传家宝呢。
到了夜里,钟婆婆吃了小半碗粥,又按照天神所说,等一刻钟后,从葫芦里倒了一碗仙药。她捧起碗,凑到嘴前闻了闻,只觉不愧是仙药,闻着就有一股仙气。然后一饮而尽。
喝完后慢吞吞去睡觉,第二天起床后,惊喜地发现,自己昨夜再没有夜半咳醒了。
这些天来,她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仙药就是仙药!真神就是真神!”
钟婆婆把葫芦藏在床底,想了想,又喊小孙子进来,让他去铲一担子土过来,等土到了,往床底一堆,葫芦就塞好塞子藏在土里。
仙药藏好后,钟婆婆才想起来那脚皮香灰一事,愤愤道:“太可恨了!不行,我得找我那些老姐妹说道说道!”
*
钟婆婆所在的村子,一整个村子都是那些巫祝的信徒,从发洪水之后,已经有不少人把自己家里的钱物以及大部分粮食交给巫祝,请求他们沟通神明,消除神明怒火,不要再往人间降灾了。
本来大伙儿都对那些巫祝深信不疑。直到钟婆婆找了她的老姐妹们唠嗑:
“哎姐妹们,昨儿我撞见个真神仙了!不!不是那些大巫!是东皇太一座下云中君!东皇太一你们记得不?那云中君有大本事!人家一抬手‘唰’地抽出柄桃木剑,对着半空就劈——好家伙!剑上当场溅出黑血珠子,地上凭空掉下截青面獠牙的鬼爪子!”
——其实不是黑血,是红血,也没有鬼爪子。但是嘛……和姐妹吹牛逼这个事,从古到今都是大致吹法,不分老幼。
“更绝的是人家从腰间拿出个葫芦,说是刚去三十三重天跟太上老君讨的仙药。我亲眼见着他伸手往虚空中一掏,哎哟喂,那药香熏得半条街都闻见了!”
“你们说胡大巫?快别提了!人家天神说了,他是下凡降妖除魔的!那些大巫都是妖邪!他们给我们吃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那头青牛的脚皮!那妖怪姓狐!他肯定是个狐狸精!还有!昨儿我特意凑近了瞧,我从胡大巫那里买回去供着的牌位上‘东皇太一’的的‘太’字少了一点——这不糊弄人嘛!我是不怎么识字,但‘大’和‘太’我还是认识的!”
“要我说啊,真神仙可讲究了,和那些野狐狸不一样。人家天神一出场,身边又是云又是雾的,气派!哪像那野狐狸成天神神叨叨,连个像样的法器都拿不出手,不仅没有云雾,我现在想起来,他身上还有臭味!肯定是狐臭!”
“我骗你们作甚!两天后天神就又来了,还要去降服那狐狸精,你们自己看看,他是不是身上带着云雾!”
于是两天后一大早,大量村民就围着钟婆婆的家,眼巴巴等着了。
而后,果然等来了“云雾”绕体的云中君,以及同样气质非凡的神仆。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
这……真神仙!肯定是真神仙了!
那些大巫出场,可从来没有什么云雾缠身!
“天神!”在众人羡慕的视线下,钟婆婆抬头挺胸地上前,又要下拜,陆安为了人设,硬生生受下这一拜,然后才问:“服用完天一神水,身体如何了?”
“好了!都好了!”钟婆婆笑得合不拢嘴。
“天神”颔首:“嗯。”
钟婆婆又指着自己同村的人说:“天神!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被那些妖邪骗了的!他们五脏六腑里肯定也有神兽的脚皮!求天神开恩,救他们一救!”
“天神”叹息,仿佛神明慈悲垂眸:“可。”
便有神仆捧来一杯茶水,站在前排的人都注意到了茶水颜色和普通茶水一样。紧接着,“天神”伸出手,在他们身周一挥一抓一握,再将杯口一捂——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进去一些绿矾。
随后,晃动杯子。
待绿矾和茶水里的单宁酸反应生成单宁酸亚铁,又氧化成单宁酸铁,形成黑色色淀后,“天神”移开了手,站在前方的村民,就看到那茶水变成黑色了!
他们震惊地倒抽一口凉气:“这——”
“这难道就是——”
陆安点头,表情“凝重”:“对!这就是尔等五脏六腑里堆积的脚皮,现在吾已将它们从尔等体内取出来了。”
村民们这下对陆安已经深信不疑了。
还有好几个人在心理作用下大呼:“我之前感觉我呼吸特别臭,我还以为是我吃错东西了!原来是身体里塞了这种恶心东西!”
“我感觉我身体松快多了!”
“谢谢天神!谢谢天神!”
有一个人跪下去,就有第二第三个人,很快全村的人都向着陆安跪了下去,感激她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至于水火怎么来的,别问。
第63章
活人为祭当天, 陆安郑重其事地戴冠着袍,套上她那双特制牛皮手套,腰间系好装白磷的陶筒。
白磷本是死人火, 今日就由死人火来烧尽那些害人的巫祝。
三十六名衙役伪装成神仆跟在她身边。
房州通判拍拍陆安肩膀,庄严地说:“九思,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陆安点头:“我会的。”
郎君转身,腰间陶筒水波晃荡, 白磷静静沉在筒底。
仲秋之月, 当祭后土,祈愿丰年。
巫祝作为连接人间与天庭地府的媒介,每到祭祀之时,获利至少万钱。
那些钱, 一枚一枚,沾染的都是百姓的血汗。
只有钱还不够, 每到祭祀之日, 便有童男童女被烧死, 在熊熊烈火惨烈嚎叫, 巫祝的威信就在这一声声惨叫中竖立得坚固无比。谁都怕自己家孩子被巫祝选中,谁都不敢报官。
但这一次,以胡姓巫祝为首的诸巫祝感觉到了不对。
信众一个都没少, 可在场一些人看他们的目光没有以前虔诚了, 带着犹豫和打量。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了群众通风报信的巫祝, 其实也只是一群普通人,他们都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做不到千里眼顺风耳那样监视着整个房州。
不论如何, 先祭祀吧。
众巫祝对视一眼,开始摆放祭品。
摆麻, 摆稻,配以鸡,配以枣,配以梨,各礼器准备完毕,最中央的,是一片大草席,其上躺了三对童男童女。为了避免他们哭闹,已经提前灌了药,让他们昏昏沉沉睡在席上,等待火焰的燃烧。
百姓默默看着,他们没说话,却莫名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巫祝们更觉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身周围是一群着黑袍,戴高冠的人在随着马车行进。
行走间,青色烟雾在他们身周飘起,渺渺若行走云端。
同一时刻,跪拜在地上的信徒们,有一部分站了起来,毫不犹豫转身迎上去,将那些巫祝抛在身后。
而另一部分信徒因为和钟婆婆不同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看着这一幕,看着其他信徒来到马车面前,高呼:“请云中君降临。”
巫祝们立刻反应过来,登时咬牙切齿:“好啊!”
原来是来抢饭碗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巫祝们也就不跑了,一个两个面目狰狞,握上了刀。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新人要干什么。
真的太不要脸了,房州这一块是他们的地盘,你一个新人想加进来,老老实实奉钱拜山头,他们也欢迎,但这么明目张胆抢人,就过分了!
再听钟婆婆他们喊对方云中君,便齐齐冷笑起来。
——他们就是搞这些神神鬼鬼东西的,天上有没有神,他们能不知道吗?
再然后,一个极为年轻的郎君从车中行下,黑袍人张开大白纸亦步亦趋跟行,还有一人捧着坛子弯腰跟在他身边,郎君的手往坛子里一伸,在一挥,白纸忽地无风自燃,仿若火墙熊熊,随着秋风推进,天神在火中行走,面冷若霜。
神仆替他喝言:“尔等妖邪!见真神还不现形?”
现形?现什么形?
众巫祝一愣,随即疯笑。
你一个小后生,在我们这群老前辈面前装样?
火光之中,这所脸上涂有颜料的巫祝笑得张牙舞爪,再对比新来的天神面如冠玉,哪怕是深信巫祝的那群百姓,都有一瞬间忍不住以貌取人了。
——颜即正义,从古至今都是真理。
“天神”沉声:“既然不知悔改,那便不必留情了。”
众神仆躬身应是。
火焰烧纸,火舌快撩到人手手套上了,百姓惊呼,却见那火焰近了手套却慢慢熄灭,明明是最酷烈的火焰,此刻却温顺如家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衙役的手套上,泡了盐卤。盐卤可阻燃。
一时间,众人皆惊。就连疯笑的巫祝都不笑了,瞪眼看着这群出场就一副高深莫测样子的人。
他们虽然也会两手戏法,但在大伙儿都彼此防备,绝不互通有无的情况下,那两手戏法便也不高深,糊弄百姓可以,但和陆安这种九年制义务教育出来,化学作为主修课之一的穿越者比,就不够看了。
他们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为什么陆安能弹指成火,为什么火焰烧到那些黑袍人手上就会自动熄灭。
“停止假祀。”那弹指成火的郎君说。
假祀?
其他村的百姓愣生生看着这一幕,而后眼中亮光渐起。
百姓最愚昧,可百姓却也最懂趋利避害。
他们立刻意识到,有可能天灾降临并不是他们祭祀的力度不够大,祭品不够丰盛,而是那些祭祀是假祀,根本送不到仙神面前,又谈何消灾解难?
他们迫切希望陆安能证明这一场祭祀真的是假祀,那些巫祝没有真本事!
而巫祝们却一下子气焰嚣张了起来,望着陆安,模样很是高傲:“小子,你是要和我们斗法?”
这是他们舒适区啊!
陆安不慌不忙:“如果这能让你们心服口服。”
有巫祝怜悯地看着陆安,等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被他们对比得羞愤欲死:“你要比,我来和你比。”
说着,他取出一张无字无画的黄纸,特意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使百姓看清这上面没有任何东西,随后,他咄一声:“六丁六甲速速出列听我号令!四值功曹出列听我号令!四方土地出列听我号令!”
含了一口水,喷到黄纸上,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立刻显出诸神诸仙身影。
老百姓看到这一幕,纷纷夸赞:“好灵啊!”
“大巫好深厚的法力!”
“真不愧是大巫!”
陆安看了眼那张黄纸,笑道:“如此丑陋的容颜,分明是山精鬼怪假冒仙人,休得胡言。”
众人定睛一看,确实,那巫祝手里的神仙画影细细一看,只能看到粗劣的线条,糟糕的画功——神仙显影哪里是这样的!他们只是不识字的百姓,不是蠢蛋!哪家神仙会把自己的画像变得丑丑的!
偏偏这时候,那郎君手一挥:“守慈,你来代吾施法。”
便有另外一郎君上前,也是拿出一张黄纸,也是念了一句“六丁六甲速速出列听我号令!四值功曹出列听我号令!四方土地出列听我号令”,也是一口水喷黄纸上,然后那黄纸也有神仙显影,却比巫祝的显影更加精致,更加漂亮,更加栩栩如生。
——毕竟陆安会画画,画得还不差。
这巫祝举起手,指着陆安等人:“你!你们!不当人子!”
他一个巫祝,不会画画不是很正常吗!你那么会画画,你当什么巫祝啊!给人画画赚钱不行吗!
气得手指都一直在抖。
陆安手一挥,(白)(磷)(弹)射而出,扑到巫祝手中纸张上,顷刻燃烧。
“山精鬼怪也敢冒充真神,今日吾以六丁神火烧尔等神魂,以儆效尤!”
紧接着,百姓便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哀叫连连。
——其实是陆安队伍里有会腹语的奇人,这也是五斗米道徒。
但百姓不知道啊。
“真烧起来了!”
“还有鬼叫声!”
“真的是鬼怪冒充神仙!”
人群已是沸腾。
陆安淡淡看着那些巫祝:“既然你们先出了法术,此轮该到我这边了。”
便有黑袍人抬着大锅过来,生火,不一会儿,锅里的油便沸腾起来了。
但只有陆安知道,其实是锅里放了醋和石灰石,二者反应会冒出气泡,致使上面漂浮的油就像是沸腾一样,但其实这时候油温还只是浅浅一点热度。
陆安不紧不慢地脱下手套,在百姓目瞪口呆之下,将手放进“沸腾”的油锅里,好似漫不经心地拨弄,连声音也不急不缓地:“如何,你们可能做到?”
等感觉锅里的油温度慢慢升高时,才把手伸出来。
有巫祝眯起眼睛,突然笑了一声:“小子,少玩这些心思,我猜你这锅里的油只是看着滚起来,实际上根本不烫吧。”
陆安脸色微变。
巫祝自觉抓住了陆安把柄,只要当众揭穿他是骗子,危机自解。
——至于百姓会不会连他们一并怀疑,到时候再说吧。这事可以糊弄过去,但眼下危机不解除,以后连糊弄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这巫祝信心满满地把手往油锅里一伸,然后被油星子烫得往回缩手,但还没有等手完全缩回去,那五斗米道徒便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笑道:“大巫还未施展神通呢,怎能算我们赢?”
说着,用力把那人的手往油锅里压。按的还是两个手。
嗤啦!苍白的手背刚触到油面,青烟便裹着焦糊味腾起。巫祝整条手臂抽搐如将死的蛇。
“啊啊啊——”
惨嚎混着油脂沸腾的咕嘟声炸开,巫祝佝偻着背脊拼命后仰,发髻散落,头发垂进油锅,瞬间蜷曲成焦黑的蚯蚓状。
他想把手往回缩,五斗米道徒的手掌却好似铁钳,钳得他的手臂纹丝不动。巫祝的手指只能在油中痉挛抓挠,随着惨叫声,锅沿溅起的油星落在他的巫祝袍服上,晕开点点腥黄油渍。
陆安开口:“可以了。”
那道徒才松开手。
巫祝颤巍巍地往后退,从油锅里拖出来两个指骨溃烂的手掌。
陆安含笑看向其他巫祝:“他可能法术不够深厚,你们谁来试试?”
第64章
试什么?试一试怎么下油锅吗?
巫祝们咬牙, 眼神合计了一番,开始摸刀了。
陆安和众衙役没有动静,假装没看到他们凶恶的眼神, 直到对方拔刀,展露狰狞姿态时,才将声音一扬:“果真不是什么巫祝,斗法失败便想要杀人——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然后, 那三十六个黑袍人将黑袍一掀, 布料飞落在地,露出他们身上的衙役服饰,还有腰上朴刀。
“镪!”
朴刀出鞘,肃杀之气尽显。
巫祝们后退一步, 眼底带着一丝惊恐:“衙役?!”
他们看着陆安,一下子醒悟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天神, 你是官府的人!”
随着话语声落下, 衙役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将他们团团围住。
——原来不止三十六个衙役, 还有不少衙役躲在暗处,只等陆安一声令下,绝不让一个巫祝走脱。
百姓们呆滞当场, 脑子一时转换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其中的信徒都没想起来要上前帮忙对抗衙役, 只是浑浑噩噩的,直到之前那群巫祝都被捆了, 堵住嘴, 才从震撼中回神,又看了一眼那位“天神”, 迟疑片刻,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安眨了一下眼睛,笑容亲切:“你们想学仙法吗?”
……
巫祝被送去大牢,按谋杀已伤罪,判绞刑。
陆安则开始现身说法,给百姓们一一演示那些所谓的“仙法”。
什么黄纸上神仙显影,什么空手下油锅,什么甩手生火,全都讲了个明白,再让百姓们自己动手试了一下,当六十三岁的钟婆婆也能够如同他们之前看到的巫祝那样,在纸上“召唤”神仙显灵时,一众信徒信仰破碎了个彻底。
随之而来的,就是愤怒,被愚弄的愤怒,还有因此付出的钱财和亲人性命的愤怒。
这使他们很乐意协助五斗米道徒去说服其他信徒,去破坏掉其他信徒对于还没有被抓捕的巫祝的信任。
接下来的事不再需要陆安亲力亲为了,看完全程的五斗米道徒们出发前往整个荆襄地区,去消除迷信。
同时,发展新的道徒。
这也是五斗米道徒会愿意帮忙的原因——一个绝佳的传教机会。
百姓太苦了,他们天然就会去寻找一个精神寄托。以前是巫祝,现在是道教。
——在陆安所在的历史上,宋朝确实就是借助道教来“驱邪辅正”,打击淫祀,一定程度上的确对此有所冲击。
而陆安,在卸掉打击巫祝这个工作后,她也没有闲着,而是去准备了一些东西,慢悠悠去衙门寻暂住在那里的陆沂舟几人。
陆沂舟等人看到陆安归来,几乎是抢着迎出去,齐齐叫:“九哥!”
他们没有问陆安前段时间失踪是发生什么事了,只是围着陆安说话。
陆沂舟干脆利落地交代了这些天他们的行为,这段时间他们也没有闲着,还在继续校正《本草纲目》,偶尔还会外出义诊。
“只是……”陆沂舟羞愧得耳尖发红:“许多百姓都拒绝了我们的义诊,说他们不需要吃药。”
陆安大概能猜出来这是因为巫祝,便道:“不必担忧,从今往后就不会了。”
陆寰隐约有了猜测,径直开口:“可是九哥你做了甚?”
陆安就把自己做的事情说了一下,说得陆沂舟四人禁不住长声感叹:“不曾想九哥竟然还懂巫祝之事,听着便很神奇,想来那传说中深通六甲,能役使鬼神的左慈、葛洪也不过如此了。可惜我等福缘不足,竟不能一见九哥风采。”
说是这么说,欢喜之情却溢满胸腔。
要知道,朝廷早就想整治荆襄巫风了,奈何巫祝深得百姓信任,朝廷不敢强来。现在陆安竟然把这件事解决了,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陆寰高兴得连之前采药不慎摔倒,撞得淤青且疼痛的后背都不管了,只道:“九哥!我去给你做蹄爪!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爱吃蹄爪和内脏!”
陆安惊诧地看着他。
原来陆寰说去学做饭报答她,并非是空口白牙。
陆寰没有问陆安要钱,他立刻拿上这段时间上山采药卖药挣来的钱去了市集采买头尾、蹄爪和内脏,买回来后立刻拿去衙门的厨房里。
先将那猪蹄细细洗净,和姜葱一同烧开,浓香四溢,佐以黄豆文火慢煨至皮酥肉烂,再把骨剃了,捞出葱姜,看那胶质绵滑如绸,调入各种调料凝成琥珀冻,切片时颤如凝脂。
再给那鸡爪刮油,与黑豆、猪脊骨共煮,熬出琥珀金汤。
还有那螺,冲刷洗净,滴入香油后,陆寰不厌其烦地把那些螺敲碎,只将螺肉拌了糟汁盛上来,光是瞧着就觉其清鲜爽口了。
再加上新鲜采回来的黄瓜和豆角,一个做酸黄瓜,一个做酸豆角,避免猪蹄吃着生腻。
一桌菜就这么齐了。
陆安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陆寰大夸特夸,又将一把钥匙拿出来,递给他,说:“十五郎,这是我此前去租的一个垛场的钥匙,你拿着,里面是我的家财,由你来掌管。支用多少随你,只需记在账上即可。”
陆寰最好名利,此刻陆安给足了他荣誉,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只余下涨红的面颊和激动的眼眸,随后他干咳一声,压下激动,做出一副稳重样子:“十五郎定然好生管理九哥的财物!”
并且暗下决心,既然九哥这么信任他,他一定不辜负这份信任!一定要让这些钱变得越来越多,方便九哥支用!
陆容抬抬眼皮,对此似乎没有太多动容。
却听得陆安温声:“五哥。我知兄弟中唯你最稳重,《本草纲目》此书惠及万民,旁人来我都不放心,还望你多看顾一些此事。”
陆容看了看陆安,抿唇一笑:“好。”
陆宇只顾着扒饭,陆沂舟也在垂首用餐,他们两个是真的不在意手中有没有权力。
陆安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稍晚一些,她先去见了陆宇,给他带了一大笔金银珠宝,还有几匹蜀锦,陆安自己都没拿去做衣服——其实是她喜欢的颜色的蜀锦卖光了。
陆宇爱财,看到这些东西眼睛都直了,完全收不回目光,只用嘴巴问:“这、这些都是给我的?!”
陆安:“对。我知道这些时日十一郎十分辛苦,每日清晨便得起身去山中寻找药材,你一向不爱这些杂事,却为了我按耐住自己的性子,埋头苦干,我过意不去,便寻了一些财物来,只希望十一郎你莫要嫌弃这些我不会送礼。”
陆宇闻言,立刻睁大了眼:“不不不!不嫌弃!”
生怕说晚了一步,后面陆安就不送他财物,改成送所谓的高雅物件了。
陆安状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
“我送送你!”陆宇当即道。
将陆安送离开后,他回屋摸着那蜀锦,万分庆幸自己是跟着陆安——人家有本事不说,还有注意他喜欢的东西。就凭这两样,他跟定九郎了!
陆安最后寻了陆沂舟,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坐在她身旁,陪她说说话,询问了一下她最近的情况,便是这样,就已经让陆沂舟满心欢喜了。
然后,陆安伸手,往她掌心里放了一枚戒指:“沂舟生辰,我身无长物,只能编织一枚草戒给你,如今我有了钱财,只是不知这枚宝戒能否讨小娘子欢心。”
陆沂舟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阿兄……”
哪怕是私底下,哪怕只有她们两个,陆沂舟也谨慎着,绝不多说一句与女子有关的称呼。
陆安看着她,轻声道:“我知道这些时日沂舟你十分辛苦,每日清晨便得起身去山中寻找药材,你一向不爱这些杂事,却为了我按耐住自己的性子,埋头苦干……”
陆沂舟连忙道:“我愿意做这些的。我知道这《本草纲目》校正好,能于阿兄有利,我就愿意做。”
“沂舟……”陆安软了声。
*
陆安从来不觉得一个人跟在自己身边,就会自动献上忠诚了。
生活不是游戏,不会直接就忠诚值+100。任何关系——哪怕是上下级关系都需要用心经营。
针对陆家跟着她的这四人,好名者给名,好利者给利,好面子的当众给足了面子,好感情的便给予感情。
陆安小试牛刀,发现这么做果真效果拔群,心下安定不少。
便回到宿舍,正要洗漱一番去睡觉,赵公麟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带着困意,说:“此前通判来寻你,你不在,他托我转述给你,说是灾后的一些事情要找你商议,让你明日得空就去他府上找他。”
灾后的事情?找她一个白身?
“好。我知道了。多谢。”陆安才回复完,赵公麟倒头就睡,一秒都不多待。
陆安只好自己钻被窝里捉摸琢磨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寻了个对方应该起床且吃完早餐的时候,寻上门去。
房州通判也不卖关子,见了她就说:“九思,你来瞧一瞧我对于灾后的一些规划,不必太担忧,能不能瞧出来都无所谓,你只需要看几眼就好,这样我也好上报朝廷时多给你揽一些功劳。”
第65章
“本官去查过了, 如今房州四处都要人手——”
“田地里杂物颇多,又是淤泥,又是大石, 还有树干,若只有百姓自己清理自家,几同开荒。只怕入冬了都不一定能做完。冬日天寒,泥土干冷, 更难以清理了。”
“本官认为, 可以日以五升,召民为役,去清理农田。九思待如何?”
陆安点头,又说:“此法惠而不费, 确实极好,只是, 还有一点学生认为不得不注意。”
房州通判:“哪一点?”
陆安缓缓道:“百姓地少而豪绅地多, 通判是想惠及百姓, 但那些豪绅家财万贯, 需要衙门来为他们出这份钱么?”
房州通判哑然失笑:“些许小钱……”
“不是钱的问题了。”
陆安默默给他算:“按照此前收集上来的计量,此次受灾约摸三十多万亩,便算三十万亩吧。而受灾百姓有三万九千零八十五人。”
——此次赈灾她事事上心, 这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了。
“法令规定, 赈灾时长三个月, 三个月,三万九千零八十五人, 也就只能清理三万零六百亩地。不够。”
数据明确, 条理清晰,房州通判听完陆安说的话, 当即拍板:“那就只清理百姓的农田!至于豪绅的田,他们要么自己清理,要么掏钱,我这边可以安排百姓去清理。”
“事实上,也不够,普通百姓受灾的田地约摸有六万亩,那也需要三十万人才能清理干净。咱们整个房州的青壮也才七万人。”
陆安算完后,又开始说:“但房州不只有田地要清理,还得浚渠,还得修坝,还得挖池塘……而且,若是只清理百姓的农田,不清理豪绅的农田,厚此薄彼,豪绅也定然会闹事。”
凭什么给那些泥腿子开垦田地就不收钱,给他们开垦田地就要收工钱。
难道你朝廷不把我们这些豪绅当百姓了?我们可是交了税的!
房州通判沉吟片刻,说:“九思,你给我算算,七万人清理六万亩田,需要几天。”
陆安拿了纸笔就开始算,用不了多少时间就给出了一个确切数字:“九十九天——三个多月。”
“够了。救灾本来就不能论死理,法定三个月,回头我寻知州商议,将之延长……”房州通判左思右想,只觉四个月又太紧巴了,便道:“延长到五个月吧。”
陆安拱手:“官人仁心。”
房州通判摇头:“仁心不仁心的先放到一边,只怕那些豪绅要骂我黑心了。他们骂我我也不怕,只怕他们心怀不满,故意闹事,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穷苦百姓。”
陆安想到了宋朝的一个救灾方法——损有余而补不足。
宋朝会用赐官职、免徭役这些条件,要求士人、商贾将粮食拿出来救灾。当然,不出意外,这一形式从一开始的各家自愿,逐渐演变成被迫自愿。
但薪朝好像还没想到这个救灾方法。
陆安提议:“或许,通判可以以免徭役为奖赏,鼓励豪绅自理,并且还可以以此劝他们出粮救灾。”
——地方官有权减免徭役。这还能作为一项政绩上报。
房州通判笑了起来,道:“这实在是妙招。幸好将九思你叫来了,不然我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陆安拱手,谦虚道:“官人谬赞了。”
两人又商议了整整一日,将各处细节都敲定了,这才散去。
第二日,官府出通告,说是为修农田水利及各工役募夫,以赈饥民。为了照顾不识字的百姓,由衙役四散奔走,将这政策告知各乡。
当然,特意告知这些农田水利只修普通百姓家,有钱人家不在其中。
这通告一出,豪绅纷纷坐不住了。
一家言语激动:“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在拿我们开刀吗!我张家年年纳粮捐银,修桥铺路何曾落后?如今倒比不上那些泥腿子了?”
另一家言辞冷笑:“那通告上可没说只征灾民,只怕家中无灾的青壮也算在其中,这岂不是要动到我家佃户?都去修沟渠了,我李家八万亩未受灾的农田谁来打理?”
还有人委屈不解:“这也太不讲道理了!修农田水利本是好事,可为何单把我们排除在外?我们也是百姓,也有田地,难道就该受那洪涝之苦?”
有钱人家掌控着大多数口舌,民间顿时显出一派沸反盈天气象。
已有不少人家决定你不仁我不义,将自家粮食运往外地,假作无粮,逼得房州粮价上涨。
房州通判瞧着时机,只等他们再愤怒一些,便提出免徭役一事。
——他和陆安商量过了,若是一开始就提出免徭役,只怕那些豪绅不但不感恩,还会生贪心,坐地起价,不如先让他们反对一阵子。
却在这时,在乱象横生时,房州大道上竟竖起了黄屋左纛。
黄屋,便是黄色的车盖。左纛,便是以牦牛尾做旗,排列于左侧。
此乃帝王仪仗。
官家竟来房州了?!
上到房州知州,下到平民百姓先是震惊,随后便沸腾了。
官家来房州了!
当然是知道此次灾情过来的!
天啊!从大薪开国至今,何曾有官家亲到灾区!他们房州是头一遭啊!
不少人惊喜得头晕目眩,只觉今日恍惚看见祖坟坟头上焚烧起大火了。
为迎接官家大驾,房州知州连忙差使衙役给衙门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扫除,扫帚将每一块地砖,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蛛网都扫了个干干净净,碎木片、碎瓦片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找来滑石刷了一遍外墙,显得又大方又清爽。
再点上檀香——
一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还庄严的衙门就收拾出来了。
房州知州停步斟酌,望着衙门内部,神色顿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而且,绝对不奢侈,不会让官家不喜。
接下来,只要前去接驾就好了。
*
圣驾到来,一路上,行人纷纷被隔开,士子更懂礼数,一见羽葆,即刻拜倒,口呼万岁。
柴稷坐于车中,目不斜视,只是心中想着一件事:
赵松年告诉他,房州通判将陆安请去,二人闭门商谈了一日,到第二日便有那惹恼豪绅的方法出现。此法像极了陆安的手笔。
房州聪明人不少,定然有人会猜出是陆安所为,将之传播,便会起民愤。
——九思之策没有问题,只是稍显粗糙了些,想必是急于救灾,不曾打磨。
无妨!就由他来补上这最后一道!
有皇帝在房州,他不信还有人敢对这个政策有怨言!
九思!莫怕!朕来了!
柴稷心急如焚,行在便飞也似到了衙门。
“大家,不仅是房州大小官员,便连州下知县都在衙门口候着了。”
第五旉在车下躬身轻声汇报。
——大家有别于官家,是亲近之人才能道出的称呼。
那场水灾,他和官家都没有出事。官家是正好在赵提学那边,在房山上,洪水没有涌到道观所建高度。
而他是因为提前撤退,上了山,侥幸逃过一劫。
柴稷在车上闭目养神,听到这句话,缓缓睁开眼,不太愉快:“知县过来作甚?他们不需要救灾么?”
这一路上,他看到不少流民行在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尽管房州知州的救灾已大见成效,但房州之大,灾民之多,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无数流民因着房屋被毁,惶惶随着人潮,前往其他州府避难。
自然,房州多山,也有不少百姓索性钻进山中,占山作匪,四处劫掠。
柴稷还看到路边倒了不少尸体,衙门腾不出人手收尸,只能任由他们暴尸荒野,遭野兽啃食。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他才对那些知县大老远从县中赶过来觐见的行为万分不喜。
但其实柴稷也知道是自己吹毛求疵了。
这些知县也有难处。
他们哪里敢不来。来,就算被怪罪也只是怠政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不来,那就是藐视官家,实乃大不敬。
沉默片刻,第五旉听到车上传来官家沉沉的声音:“传朕口谕——”
“往后朕在房州,不必天天来觐见,比起这份心思,不若好好救灾,如此朕心才愉。”
“臣接旨。”
第五旉行了一礼,去前面传达皇帝口谕。
众知县纷纷下拜,口道惭愧。
帝王步下金根,淡淡道:“房州知州随朕进来,其余人等自……”去。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声带喜悦,高声唤:“陆九思!你且过来!”
之前他的声音还带着沉意,不太听明白,这一声带着欣喜的“陆九思”一出,低着头的房州知州与房州通判脸上充满了震惊。
他们听过这声音!还听到过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