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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大着胆子,悄悄抬头。

那与陆安言笑晏晏者,不是当日申王又是谁?

不止他们震惊,其他人也震惊。

知县们完全缄默了,只有那瞳孔还在微微颤动。

陆九思他们认识,房州近来的风云人物。

可此人一介白身,竟然与官家情非泛泛,交情深厚,这就是他们所不理解和震撼的了。

——现在讨好陆九思,还来得及吗?

第66章

陆安私底下早就对这一天做了排练。

于是, 柴稷便看到,陆九思行过来时,初时神态自若, 当看到他的脸之后,面上不受控制地浮现了惊讶之色,整个人都难得地愣了一下,虽说很快便反应过来, 赶忙上前行礼, 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但还是禁不住地在起身时视线又往他面上飘了一下。

柴稷自隐瞒身份起,就等着这一刻——微服出巡不就是等着自己揭露身份时,看到别人震惊、震撼、不敢相信的模样吗, 陆安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恶趣味,面上笑容便也更深了。

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问:“九思, 今日你乃见朕, 觉朕如何?”

陆九思答:“臣不觉如何。”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纵然陆安还是白身,面对皇帝也能自称一句臣。

面对这个答案,柴稷微微挑眉, 其余人身体微微发僵, 略带佩服地看了一眼陆安。

难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吹捧一下官家吗, 要说官家身带龙虎之气,之前还在想一个大王都如此有皇家威仪, 不知官家又是何等贵气人物, 今日才一解心中疑惑,原来不是申王有皇家威仪, 实乃面前人就是天子,纵然作了伪装,也难掩身上煌煌天子气。

你陆九思一句“不觉如何”……真真是恃宠而骄,不怕官家生恼啊!

柴稷确实没恼,他顺着这句话自然而然地问:“怎如此说?”

陆安道:“臣见申王,自然是以对申王的视线看申王,臣见官家,自然是以对官家的视线看官家。既然昨日臣见的是申王,便不能以昨日之想说今日之事,今日臣见官家,不过一面,又怎能去言说觉官家如何?”

柴稷哈哈一笑,上前揽了陆安臂膀,将之协进衙门中,只余下一句话给众人:“九思真君子也!”

只有真君子,才不会一个照面,便以“第一印象”去审视别人。

但房州知州私以为,官家就是爱之欲其生,哪怕陆安来一句“见官家如见山岳临渊,磅礴之气于臣心中激荡”,官家也会大笑着,说朕心甚悦。

——别人这么说就是阿谀奉承,但心尖尖的贤才这么说,那当然是贤才慧眼如炬,大方喜人,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会为了他人目光而矫饰自己的话语。

房州知州跟着官家进了衙门,第五旉也跟了进去,其余侍卫守在门口,避免旁人闯进。房州大小官员以及治县知县见到此景,就识趣地四下散去,继续忙活赈灾事宜了。

柴稷一坐下,便顺势将陆安拉着坐在他身边,随后他皱着眉头看房州知州:“这次针对豪绅是怎么回事?你身为一地知州,怎做事如此不知轻重?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太粗暴,若朕此次不现身,豪绅闹事,你欲如何收场?”

皇帝私底下一般不会说“朕”,依然是“我”“吾”这么说,当他非公众场合口中说“朕”时,就要注意了,此刻你面对着的是“君”,而不是柴稷。

房州知州忍不住腹议。

这件事明明陆安也有份,兴师问罪就只对着我来是吧?

但人家是皇帝,房州知州只能默默把计划全盘托出。柴稷听完之后,夸道:“确实是好计!此次竟是我冲动了。”

房州知州忙否认了后半句,又奉上溜须拍马之词:“官家之决断才是英明,臣的计策还有瑕疵,不外乎一个‘赌’字,幸得官家这雷霆之势,才使臣这一计十全十美。”

柴稷不置可否。只道:“我还有一惑——倘若那豪绅宁可不要免徭役,也不愿此次征召民夫所清理的农田没有自家一份呢?”

房州知州闻言,便道:“臣亦有此一惑,幸得九思告知臣,此乃明赏暗逼,分化豪绅之策。”

“官家容禀——”

“豪绅如今群情激奋,将己身与他人拧为麻绳,可群众有百人便有百心,总有人会为了免除徭役而接受官府的作为。不需太多,哪怕只有两三人,便能立为表率。”

“贪田者失名,弃利者得誉,其联盟必从内溃散。”

“而在寻常百姓眼里,免除徭役实在是极为优厚的条件,若豪绅拒绝接受,那便是不识好歹,吾等在道义上便占了优势,再对豪绅发难,就是师出有名,民众只会视豪绅为贪婪小人,而非怜悯豪绅受难,与豪绅同仇敌忾。”

“如此,谁仁谁暴,谁蠹谁贤,便如白帛染墨,再也遮掩不住。”

其实就是:以“优厚条件”诱使其陷入两难。接受则利益受损,拒绝则授人以柄。

柴稷越听眼睛越亮。

他对陆安很有信心,但心中难免还是有所顾虑,怕陆安经验不足,想着要不要让他先接点小事练练手。这次一看……分明步步谨慎,行事老辣,实在难以想象此人才十七岁。

渔夫撒网兜了龙王,柴稷竭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或许这次他来房州的谋算,可以与陆九思私下一谈了。

“既然尔等心中已有计策,便放手施为吧。朕替二位爱卿掠阵。”

柴稷这般说完,陆安立刻起身,后退几步,与房州知州一齐躬身行礼,随后告退,去继续布置后续事宜了。

只陆安临走前,被柴稷叫住,说:“待豪绅事了,你去赵松年那道观中寻我。”

陆安拱手:“唯。”

柴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安步步踏前,从容不迫的背影,突然敲着扶手吟道:“世间都言虎豹凶,怎知麒幼角初茸?今朝且试蹄临雪,来日折摧金芍容。”

堂中唯有第五旉听得此诗,只觉胳膊上连片鸡皮疙瘩生起,心里将陆安的地位提得更高、更高了。

*

不出房州知州和陆安所料,免徭役这话一出,豪绅之间的结盟不攻自破,民间声势也调转了方向,都言官府心善。哪怕有反对的声音,也被扑灭在汹汹浪潮下。

这事解决了,陆安立刻去找了官家。

官家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陆安与他同座,惹得守门的侍卫忍不住侧目。

随后,门关上,侍卫走得稍远,却又能时刻保卫官家安全。

柴稷开门见山:“九思可知,我派第五旉来房州,是想让他查一查保康军吃空饷之事。”

保康军——乃至整个大薪,军队吃空饷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行为了。

一个小队一百人,朝廷会发一百人的钱粮份额,但实际上那个小队只招三十人,剩下七十人的钱粮全被军官吞了。

这就是吃空饷。

而且,还很难被抓到实际证据。天底下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朝廷一派人查,军官完全可以临时拿民夫、百姓凑合,实在担心被看出来,借调其他营的士兵充数也能行。

不用担心其他营不借人,大伙儿都这么干,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一起吸朝廷的血。

至于真的需要打仗了怎么办呢?有能力的统帅——比如韩世忠在南宋,四万兵籍,他只招了三万人,然后拿这三万去打,照样能打胜仗。这种,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更多的情况是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还打败仗。

朝廷尝试过裁军,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裁军,底下军官就把强壮能吃的人裁出去,留下老弱柔脆的继续压榨。

这样的军队,对外怎么能赢。

大薪官家想整治吃空饷的行为已经延续好多代了。

本来这事不好拿把柄,但因为柴稷刚登基不到两年,底下人对这青年天子有所轻视,提交阵亡名单时没有上心,让柴稷在同一份阵亡名单里看到了同一个姓名足足有七八次。

柴稷勃然大怒。

七八个人同名,在军中几万人十几万人的总数下也算常见,问题是,这一次,这七八名字是来自同一个营,同一份战报——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此次房州洪灾便是因着保康军缺额,修江堤人数不够,才调用的配所隶民。或许是隶民修江堤不够熟练,才使得此次汉江决堤。”

说到这里时,柴稷停顿了一下,去观察陆安神色。

他对第五旉针对陆家一事心知肚明,只是不会去详细询问第五旉究竟是如何针对的。而这次洪灾,陆家死了好几个人,他这才去问询,一问才知道,第五旉直接把人调去修补堤岸,抗争在洪灾第一线。

柴稷并不确定,死的那几个人里,有没有陆安在意的人。

柴稷顿了顿,说:“九思,关于陆家有人亡于水灾一事……我已敲打和责怪过第五旉了。”

主要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怎么把陆山岳也给带过去了呢!

先不说陆山岳是我老师,不太合适。就说他是九思祖父,他死了,九思去守孝了怎么办!守个三年,三年之后朝廷是怎样的光景,还适不适合改革,谁能知道。

第五旉这事真的做得太不懂事了。

陆安对此,只是先流露黯然之色,随即向官家表明自己内心并没有觉得其他隶民都可以去补江堤,而陆家就不行。

陆家的命是命,其他隶民的命也是命,百姓的命更是命!

重点表明:她虽悲痛,却能理解此事。

第67章

见陆安并没有因为江堤的事情和自己生分, 柴稷便放心说下去了。

“我爹在位时,进行过一次新政,你应当也知道, 那次新政以失败告终。当时绝多数大臣都说变法是与民争利,造事生非,我不能说他们错了,毕竟百姓的确被折腾得不轻。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 新政为何失败。”

说到这里时, 肉眼可见地,柴稷心情变得不好了。

“朝廷发政令,说永不加赋,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要加税。”

“朝廷发政令, 说要造鱼鳞册丈量土地,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是为了加税。”

“朝廷发政令, 说以青苗法保护百姓不受荒年影响, 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规定是百姓不管缺不缺粮食, 都必须来衙门借贷。”

“如此阳奉阴违, 颠倒黑白,蒙蔽圣听,新政如何能好!”

官家桌上摆着一盘自颍州水浮陆转送来的桑葚, 在他盛怒拍桌下散落一地, 为地板滚上一层深紫。

他犹嫌抨击力道不够——这些话他往常憋在心里, 不与旁人说,纵然是第五旉这个看似最接近他的大总管, 也不知他心里是何等想法。

“那些大臣, 还好意思质问朕为何用宦官,宦官至少还能作为鹰犬, 为朕效力,他们除了和朕对着干外,还做了什么?”

“朕问个策,他们一番话如同花团锦簇,实际上满纸废话,只说让朕做圣君,垂拱而治,怜悯百姓,国家自然会强盛。圣君,圣君,能落实么?朕还不如科举出题呢,至少学子为了高中,会绞尽脑汁答实策,朕这些大臣一个比一个精明,生怕朕真的做成了什么,割走他们的利益,让他们无法再舒舒服服做官。”

“圣君?仁君?他们说的出来帝王该如何圣,如何仁么?知道该怎么让帝王真切了解百姓生活么?说的出来一个字,让朕多去民间走走么?知道百姓需要什么,小吏需要什么,官僚需要什么么?知道皇帝该怎么喂饱小吏,才能让那口肉汤流到百姓嘴里么?知道该如何打压豪绅,才能令百姓有喘息之地么?知道如今国库哪项收入多,哪项收入少,如何增多国库却又不会竭泽而渔么?这些有用的东西一个都没有!只知道左一句垂拱而治,右一句祖宗家法,嘴上再挂一挂不与民争利……全是空话!还埋怨朕行举轻佻,不似人君,朕端正了,那就真的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最让柴稷生气的是,这些人不是没有才华。不然科举策论这一关就过不去。

当初科举能出良策,当了官就脑子变石头了?依他看,是心肠变石头了吧。

什么与士大夫治天下。这些士大夫把天下当他们家了吗,到头来还不是只有柴家人辛辛苦苦东缝西补,试图把国库的窟窿填满?

那些士大夫只会像军官吃空饷一样,努力扒着柴家江山吸血罢了。

柴稷边说边气,胸膛不均匀地起伏。

陆安则坐在座椅上纹丝不动,只以关切与担忧的眼神看着官家,神情专注。

柴稷本来很是气恼,但扭头看到自己的骊龙之珠如此关心自己的情绪,怕自己气大伤身,便感觉那股暴怒的情绪在慢慢被抚慰,被安抚下来。

柴稷抬手按了按眉心,面上透露着倦怠与疲惫:“方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陆安摇了摇头,只道:“官家的桑葚翻了,可需臣再去喊人拿一盘?”

柴稷慢慢舒展开拧在一起的眉毛,勉力一笑:“那便再来一盘吧。”

很快就有太监进屋,将屋内打扫干净,又送来一盘刚洗过的,散发着水果清新味道的桑葚。

经过这一系列的缓冲,柴稷的气也顺了不少,待其余人退去后,他的指尖轻击着木头桌面上擦不去黑紫,闲谈一般说:“九思,你擦过桌子么?”

陆安道:“看奴仆们擦过,他们竭尽全力去擦,但总会有残留。桌子脏了一两处还能要,若是全脏了,就只能劈去当柴烧,换一张新桌子。”

柴稷笑道:“若是人人都像九思你这么想就好了,可世上总有人守财,桌子脏了也不肯换,拦着别人换。这些人实在可恨。”

陆安却道:“所以,官家就以自己性命来作筏子,好换张桌子?”

柴稷眉尾一挑,反问:“怎这般说?”

陆安:“官家懂地理,不应当不知六月乃江河汛期。可官家还是留在了房州。官家既然知道厢军缺人,那便应该能想到江堤会因着厢军缺人而维修不好。”

柴稷笑了起来:“九思,还是你懂我。”

虽然保康军的吃空饷一事是板上钉钉了,但其他军队可不好找这么明显的把柄。

但是皇帝因为洪灾险些出事,事后一查,发现是军队吃空饷,导致士兵不满额,进而导致江堤巡查人数不够,出了问题……

这件事的性质当场就不一样了。

皇帝借此发难,彻查军队吃空饷一事,清理军官,谁也不能说什么,这也是另一种师出有名。

但柴稷还是解释了一句:“我非是置百姓性命于不顾,我下令让第五旉加大巡查江堤的力度,若如此还要破堤,只能说是天意。”

陆安道:“臣晓得。”

陆安又道:“臣还晓得官家想问什么,只是,实在惭愧,臣如今尚不知如何避免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这事发生。此事乃人性之恶,非寻常办法能解决。”

柴稷也不失望,反而安慰陆安:“不必着急。九思,今日我便与你交个底,我视你为将来臂膀,只等你东华门外唱名那一天,你还年轻,很多事务尚需熟识,不可能一上来就懂怎么治理地方。我与你还年轻,还等得起。”

“谢官家。”陆安说:“不过,至少臣这一次,知道该如何将吃空饷一事处理得锦上添花。”

柴稷:“嗯?”

陆安:“臣以前听说过一事,巷中有数户人家,不知哪一户人家养了恶犬,日日在道上排便,主人家也不清理,致使旁人出行要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便踩了狗粪。巷中无人不抱怨。”

陆安:“后来有一智者灵机一动,先在墙上贴了一张大字,言:谁家不讲道德,管好自己的狗!你不管我就帮你管了!人来人往都看到了那张大字,第二日,他自己偷偷在纸上用另一种字体再写:你狗叫什么,关你鸟事,穷光蛋没钱搬走还管乃公的狗?再狗叫,乃公带狗去你门上撒尿。”

陆安:“那养狗之人看到这纸上的字,生怕自己替人顶了罪,反而约束起了自己的狗。”

这就是人性,如果是我自己写的,你随便骂,能听一句算我输。但我绝对不能替别人背锅!

说完这个故事后,陆安便明示:“官家,听闻你化身申王来房州,彻查吃空饷的意图早已被洞悉,‘申王’到房州的第一日,不知被哪一个军官送了一个盒子,里面装了枣梨姜芥四样食物,乃是其暗地里威胁申王早离疆界。”

柴稷听完后,喜道:“妙啊!好一个‘不知被哪一个军官’!好一个‘早离疆界’!”

柴稷:“我心里也清楚,这个方法有一个隐患,就是它针对的是全体军官。在这种重压之下,军官们可能会选择抱团。”

柴稷:“但是有了九思你这个法子就不一样了。便可将军官分而化之。”

吃空饷是大家都有份,但威胁皇帝可不是。

柴稷惊喜万分:“这哪是锦上添花,九思你莫要谦虚了,你这分明是雪中送炭!”

陆安为官家雪中送炭。

但却是为吃空饷的军官炭上浇雪,浇的还是两大捧。

她并不知道当日她给第五旉算的账本,其实是第五旉命人提前取来的保康军账本。

若是旁人来算,能算好,但是不至于一目了然。

但陆安算完之后,还顺手搞了个表格。你就是大老粗,也没办法睁眼说瞎话说自己看不懂。

这就使第五旉往军中一坐,似笑非笑看着被传唤过来的诸军官,表格往手边一放,底气十足的模样,令得诸军官心中打鼓?。

第五旉道:“某瞧诸位的账本,似乎有些问题啊——”

他捏起那张表格,慢条斯理地念。

“宝元元年,朝廷拨付与保康军的军费五十万六千贯,账面上支出四十九万七千八百贯,结余八千二百贯。然而,某寻人核算,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一万八千五百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八万八千五百贯。”

“其中,虚报兵员开支最为严重,拿了三十九万二千贯。此外,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一万六千五百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八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八千贯。”

“宝元二年,情况愈发严重,账面上支出五十万三千五百贯,结余二千五百贯。但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一万六千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九万四千贯。”

“其中,虚报兵员所取金额高达四十万三千二百贯。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一万九千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四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九千贯。”

“宝元三年,你们愈发肆无忌惮,账面上支出五十万一千二百贯,结余四千八百贯。然而,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万九千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九万七千贯。”

“其中虚报兵员拿取的金额高达四十万六千四百贯。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二万一千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三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九千贯。”

“至于今年,你们更加猖狂了……”

第五旉敲了敲桌子,将表格传下去,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拿了多少,账面做了多少,还需要某继续念下去吗?”

“这是谁算的?”

军官们看着那张明细十分分明的表格,浑身冷得像一团冰坨子。

“说出来让你们去报复他么?”

按照官家和陆安的吩咐,第五旉看着他们说:“你们只需知道此人尚未及冠便可。”

军官们想说不可能。

未及冠的人统称童子,一个童子将好几年的账本理清?!

他们是栽在一个童子手上?!

但第五旉没必要拿这个事骗他们,一个个低头看着那张表格,神色惊恐,如见鬼神。

第68章

将此事半暴露出来, 是柴稷与陆安共同商议的结果。

“乾静。”

“臣在。”

第五旉躬身。

便听官家言:“你是宫里人,亦是朕的鹰犬,朕信得过你, 才告知你此事——朕与九思日后欲行新政。”

——换句话说,这事如果暴露出去了,官家不会找陆九思,只拿他是问。

第五旉眼皮子跳了跳, 躬身听官家后言。

柴稷对他这没有说话的态度很满意, 微微颔首,又道:“可朕不希望来日起新政时,满朝文武因为他年幼而看轻他。你且先埋个钉子,好在日后挖出来, 让满朝文武知道九思是有真本事的。”

第五旉微微抬头,与官家的视线在这威严衙门中相会。官家没有笑, 面色严肃地看着他。

第五旉便懂了——陆安是真的简在帝心。

便垂首道:“官家且放心, 那日臣正好想喝一口鸡汤, 差了身边小太监去厨房, 无人知晓臣寻了陆官人查账。”

没人知道,就可以隐瞒过去。

天下未及冠者多如牛毛,恰好, 陆安并没有在人前显露过自己会算账的本事。当一个人又会写诗又会策论, 还懂棋艺, 通书法时,没有人会去相信他算账也能如此精通。

何况, 整个房州都知道他第五旉为难过陆九思, 不然陆九思早就脱离配所了,何至于还需要伪装成申王的官家法外开恩。

……

第五旉收回回忆, 又看向那群面上表情崩裂的军官,状似和善地问:“如何?可还有疑问?”

军官们急出一脑门汗,但算账结果摆在那里,便只能喏喏:“没有疑问。”

有军官眼神闪烁,试探地问:“不知朝廷要如何处置我等?”

第五旉:“十倍奉还即可。”

军官们没想到会如此简单,登时大喜。

——看来不用带着手下士兵哗变为盗了。

连忙道:“定还!定还!”

第五旉含着笑,说:“这件事了了,我们来说下一件事吧。”

军官们:“啊?还有下一件事?”

“自然。这件事还更重要。”第五旉好像被他们的反应逗乐似地勾起唇角:“好了,来说一说,你们之中是谁胆大包天,得知官家来房州查吃空饷一事,便暗地里寄东西去威胁官家,让官家离开房州的?”

军官们吓得魂都没了:“ 天娘嘞!我们哪里敢威胁官家啊!”

第五旉道:“不是你们还有谁闲的没事干,给官家寄枣梨姜芥四样食物,命官家早早离开疆界?旁人可不怕官家来查。”

军官们当即喊冤:“甚么枣梨姜芥!这是文人才会的把戏,我们几个大老粗,根本想不到这种法子——不对!我们哪里敢这么做!”

“这话,你们跟官家喊去。”第五旉冷笑连连:“再说了,你们是大老粗,你们身边可不止只有大老粗,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给你们出主意——官家如今正在气头上,他可是下令了,一定要彻查,你们之中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第五旉说得信誓旦旦,诸位军官互相对视,眼中升起了些许对彼此的怀疑。

他们肯定相信自己没做这事,但别人做没做,那就难说了。

万一真有人铤而走险呢?

突然有人发现漏洞,连忙道:“但官家是今日才来的,只要查一查今日营中有谁出去就可以了。”

“谁跟你们说官家今日才来的。官家以申王的身份,早就到房州了。”

第五旉话音刚落,不安蔓延在众军官心口。有人咽了咽口水:“所以,大总管你的意思是……”

第五旉轻轻“啧”了一声:“非要我说出来么?”

“你们之中,有人弑君。”

“咚!”

当场就有军官跌坐在地,撑着地面的胳膊不住在抖。

*

轻罪罚吃空饷,是为了避免军官逃跑。

——大薪的军官可是真的能干得出来利益受损后,带着手下兵去占山为王的事情的。

所以,真正惩罚的大头在“弑君”。

而且,不止针对保康军。

在第五旉的暗示下,保康军的军官一下子明悟了——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保康军一支军马吃空饷,万一弑君的事情是其他军队干的,为了让他们背锅呢!

也不是真的想弑君,就是想吓吓小皇帝,没想到阴差阳错汉江真的决堤了,这才造成弑君的局面。

完全说得通啊!

说不通也得说通!弑君这个锅他们不能背!

于是保康军开始攀咬了。

开始抖出其他军队的情况了。

开始拉别人下水了。

保康军炸了,其他军队也炸了。

其他军队的军官得知这个事情后,一边忙着表明威胁官家的事不是自己做的,并且怒骂这样做的人不得好死。一边赶紧把真正的士兵数量上交——生怕交晚一步担了弑君的名头,自己连着九族人头不保。

第五旉冷眼斜视着这一波乱象,又想到陆安那看着十分君子,实则出口便是狠辣招数的模样,禁不住感慨:“……真是狠啊。”

这么狠的人,又得了圣心,他应当想想后续该怎么办去向陆安赔罪了。

——毕竟,他可是把对方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

陆安收到了一份私下递过来的请帖,东道主是第五旉。

第一次,陆安没有去,明显不想和他虚与委蛇。

而第五旉能从一个小太监走到大总管的位置,一向能屈能伸。

第二次,他备了厚礼,亲自将礼物放到陆安的宿舍,为了避免出现在陆安面前惹人烦,人离开了,留下信件,声明厚礼仅是赔罪礼物,并非是认为陆安将礼物收下便是与他一笑泯恩仇,他随时准备着,待陆安向他提条件后,尽全力去完成。

陆安将礼物退了回去。

但陆安见了第五旉。

“这件事要揭过很简单。”陆安看着第五旉,只说一次:“当日你害我仕途,我心里对此有气。”

“好。”第五旉拿出了刀,将自己的手放在桌上:“我是官家鹰犬,如今还有用到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自退官场。当日我害你仕途,今日我卸两根手指向你赔罪,可行?若我因此丧命,便是我死不足惜。”

陆安:“行。”

没有扭捏,没有推拉,陆安应得痛快,第五旉下刀也下得痛快。

手起刀落,两根手指滚落,第五旉面色疼到扭曲的那一瞬间,他用力咬住了口中塞的双层厚布,只余下浅浅一声痛哼。

陆安冷淡看着这一幕,视线如同没有感情的刀锋。待断指真的落下后,她才道:“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他日我们再针锋相对,那便是官场上的事了。”

第五旉已疼到说不出话来,只微点了下头,便告辞而去,尽快处理伤口。

而陆安,也自去寻房州通判,问那豪绅之事的后续。

“你说他们?”房州通判只要一想到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就忍不住为陆安鼓掌:“九思你这法子真真极好,我与知州一将免除徭役的风声放出去,当即就有豪绅前来询问真假,得知是真,当场便叛变了。”

陆安并不意外,浅浅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谈钱很俗,可天底下俗人才是多数。”

豪绅免除一段时间徭役所收获的利益,远远超过他们请人清理农田的花销。利益驱使下,反水很正常。

房州通判难得面带快意,笑道:“你是没看到,原本还在死守的豪绅见到同伙叛变后,破口大骂的样子,哪里像他们平日里自诩上等人时那副骄矜傲慢的模样。”

陆安眼中便也带上了笑意。

房州通判咳嗽一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其实我不该说这个,但是……想来还是问一问,官家那边,你待如何?”

陆安道:“顺其自然。”

接得十分流畅,似是她从一开始就想过的做法。

“顺其自然……”房州通判喃喃:“顺其自然也好。也许官家就爱你顺其自然。”

陆安没有接话,

房州通判沉吟片刻,叮嘱她:“但不论如何,面对官家,你且记着:当要时时小心,处处在意。帝王之爱做不得数,他今日爱你,明日便有可能因为其他事恨你,一定要谨守本心,切莫过于将官家的礼贤下士放在心上。”

他说这些话已是大逆不道,但房州通判是真的将陆安当自家子侄看待,咬咬牙,还是把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陆安也领这份情,对着房州通判拱手一揖,道:“陆某晓得。”

又道:“接下来,我想领着州学的同窗,去和百姓一同翻土,清理田中杂物。”

——而不是看皇帝暴露了身份,就时刻守在皇帝身边谄媚。

房州通判欣慰地笑了:“你这样很好。有自己的操守。”

陆安再次拱了拱手。

房州的农田缺乏地利,还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没有耕牛,没有铁犁,陆安便随着其他村民,拿起锄头一点一点地挖,一点一点地刨。

当一群年过半百的大儒捏着赵提学寄给他们的信,气势汹汹来到房州,要和陆安论一论这“心即理”有多荒谬时,看到的不是一个巍冠博带的高雅之士,而是一个穿短打,赤膊露腿,弯腰在地里搬运那些碍事的大石头小石头,到旁边做田界的粗野村夫。

大儒们一时哑然,此情此景,他们的坐而论道好像一下子被衬托成了无所事事的清谈。

第69章

不止是陆九思在田里, 田里还有其他郎君,看样子和陆九思的关系不赖。

他们全神贯注地干着农活,旁若无人地与陆安闲聊:“九哥!我现在可算是懂得你当初作的那首劝农诗的意思了。”

——这竟也是一位陆家人。

有大儒很纳闷儿, 问听过自己课的学生:“什么劝农诗?”

那学生就开始背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众人皆怔。

再看那认真弯腰从淤泥里拖捡石头、树枝的陆九思,情绪已然不同。

陆九思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本以为对方会上前询问, 但对方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 便继续干活了。

大儒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田边看他们劳作,不知在想什么。

大儒不动,学生们摸不准他的意思, 便也没有动。硬生生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发现田里完全没有人过来搭理他们, 便有学子咋舌:“这陆九思好生傲慢。”

大儒却摇头:“静坐常思己过, 闲谈莫论人非。讲文, 你方才过了。回去后自抄《离骚》二十遍。”

这学子陡然正色起来, 恭恭敬敬一作揖:“学生受教。”

大儒又问:“可知我为何让你抄《离骚》?”

学子垂首,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大儒微微颔首:“你学业不错, 可方才那话……其实傲慢的是你。”

别人在田里劳作, 你在田边站着看, 还要埋怨人家不放下锄头过来询问你有何贵干,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学子羞愧万分:“是。”

大儒道:“好了。陆九思在喝水了, 我们可以过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 陆安先对着大儒作揖,温声询问:“老人家可是有事相寻?”

这般君子做派, 实在衬托得方才背后道人是非的学子小人行径。

宋讲文感受着同行人侧目时那微妙的目光,面红耳赤,几欲以袖遮面。

大儒面色和缓,竟也回以一礼:“陆九思。我听闻你提出‘心即理’之念,欲听你讲学,不知可否?”

陆安那一拜,是小辈对长辈。

大儒这一拜,是读书人见读书人。

陆安坦然收下这一拜,只道:“待我先将这片地清理干净。”

“此事易为。”大儒说完,便面向自己的学生们:“讲文,你速去借取箩筐。取来后,你率一二十人清理断木碎石。”

“藏锋,你将我们来时所驾牛车驶过来,待箩筐满后就运走。”

“希阔,你也领一二十人,去借取农具,平整土地,开沟打垄。”

吩咐完后,大儒又道:“若是有不想做的,可直接打道回府。”

老师都这么说了,谁会这个时候没眼色直接离开。

干活吧。

于是一个个或愁眉苦脸,或神色平静,或面带好奇地找来绳子将衣袍一扎,开始弯腰去清理断木碎石。

看着是很简单的活计,但要从淤泥里把这些东西捡出来,持续弯腰起身,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宋讲文都不敢去照铜镜,看自己面色有多惨白,腰一动就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都没吭。手上脸上都沾了不少泥,脚上腿上还不小心被锋锐的石头划出几道伤痕,他看了一眼在实打实做事的陆安,硬是一声也没叫唤。

这地一下,就是两个时辰。

太阳已慢慢挂在了天际正中央,远处屋舍上似有炊烟扬起,不知是哪户人家误了晨炊,中午了才开始做饭。也有可能是土地旱热,正蒸腾暑气,干活的人隔着汗水模模糊糊去看,便误以为是炊烟。

但不管怎么样,宋讲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时候他不想讲究什么文人要少吃肉多食素食了,他只想大口大口吃肉,最好是油水十足。

“九哥!”田外有小郎君清朗的喊声:“饭来了!”

宋讲文差点喜极而泣。

他的同学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土里四跳的虫子时,两眼硬是冒了绿光。

陆安宣布开饭。

——当然,来帮忙的大儒们以及众学子也有份。

宋讲文摇摇摆摆地从田里行出来,吸一下鼻子都感觉气流入喉咙与胸腹,激起一片火辣。

待走到田垄上,那真是一屁股坐下去,谁还管会不会弄脏衣服。两条腿一直在发颤。

但是等休息一会儿,喝了几大口水,再看自己和同窗们打理出来的那一块清爽田地,突如其来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吃饭了!”陆十五郎招呼他。

劳作之后享受的饭食是白米饭配油炸小鱼。

十五郎陆寰专门找人去溪里捞的小鱼苗,清洗干净后,放锅里炒,炒得全部干透了,拿盐、油、姜末一拌,再一炸,香得人魂都要飞了。

他也不看别人,只偷偷观察着陆安喜不喜欢,看陆安吃得香,这才眉开眼笑,在心中把这道菜加在常见食谱上。

突听陆安喊他:“十五郎!”

陆寰立刻放下自己的饭碗,行过去:“九哥,怎么了?”

陆安问他:“这么香的炸小鱼,你可孝敬过祖父了?”

陆寰微妙地沉默了。

陆安便也轻咳一声,道:“装一些送去给祖父,还有各位长辈。”

陆寰连忙道:“好!我这就去!”

他饭没吃完就走了,孝义九郎坐在原地继续吃饭,屁股都没动一下。

还真别说,孝心外包的感觉就是爽。有了小弟之后,陆安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自有人替她行孝,而且旁人还不会觉得她不孝顺,只会觉得她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长辈。

午饭吃完了,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又投入到下午的劳作中去。

捡石翻土,汗如雨下。

一直做到太阳下山,陆五郎放下农具,替陆安宣布:“今日便做到这里。可以听先生讲课了。”

——连称呼用的“九哥”都顺势换成了先生。

等人坐齐了,陆安坐在田垄上,开篇就讲:“心即理,这心,非是指人体内跳动的心脏,而是人的想法与意识;理也非是道理,而是人之本心。心即理非是向外求,而是向内求。”

这些话,在来之前众人就听过类似的了,倒也没有瞪眼愕然。

只是有人开口打断:“但‘致知在格物’乃先贤之语,你是要说先贤错了?”

陆安并不意外有人会这么说。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这群来者说是来请教“心即理”,实际上就是来踢馆的。

陆安道:“我并未说先贤错了。”

陆安直言:“我也曾格物,也读《礼记》念《大学》。”

她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一番话说出,不管是问话的学子,还是旁听的文人,乃至前来质疑的大儒们都是双眼猛然一亮。

“是以《大学》始教”前面那几句,是《礼记》大学篇的原句,后面则是对那几句的补充和理解。

而《礼记·大学》中是缺乏了对“格物致知”的详细阐释的,仅以“致知在格物”一笔带过。

陆安这一解释,可以说是直接将“格物致知”的理论系统化,形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

即物穷理,积累贯通,豁然开朗,心体明澈。

她这一补充。不仅使《大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逻辑更加严密,还构建了从认知到实践的完整哲学框架。

这就是现在“格物致知”最缺少的东西!

他们并不意外陆安会对“致知在格物”有所理解,毕竟你想反对一样东西,那必然是要先了解了才能反对。

但他们完全没想到,陆安能理解得这么深,这么透彻。

这几乎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做不到的总结。陆九思就像经验老道的屠户,将一具兽尸皮毛是皮毛,骨骼是骨骼,血肉是血肉,筋膜是筋膜地细细分开,摆给其他人看。

大儒腾地站了起来,他一把握住陆安的手,表情激动万分:“别琢磨你那‘心即理’了!继续钻研‘致知在格物’吧,你才十七,就已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会光芒万丈的!”

陆安当然明白她继续钻研下去的未来会有多光芒万丈,甚至比这大儒还明白。

毕竟,刚才那段话来自朱熹。

但是陆安以后要走的路,注定让她不可能走理学路子。

理学所解释的“致知在格物”,完全和现代科学相反,不注重假设也不在乎实验,更很少做实地观察、科学归纳。

就是停留在思辨层面。

陆安不能让自己停留在思辨层面,她的长处就在现代科学,就在假设,就在实验,就在实地观察和科学归纳。

所以,在大儒诚挚地握着她的手,满脸“你忍心让我一个老人家失望吗”的表情下,陆安面无表情地把手硬抽了回来。

对不起,忍心。

第70章

陆安微笑:“我们再来说一说心即理。”

大儒嘴巴张了张, 又默默闭上。

他开始说服自己:既然陆九思已经决定要走上另一条路了,那必然不会很大方地把自己对理学的感悟分享出来,但是只要他说“心即理”, 言语中必然脱不开对理学的想法,我只需要在大量“心即理”中把那些对理学极为重要的东西挑选出来就可以了。

他不是背叛理学!他是忍辱负重!

大儒迅速坐好,认真道:“还请先生继续。”

陆安没有推脱:“而我之所以说我并未认为先贤是错,是因为先贤本质上并未梳理出‘致知在格物’的定义, 既无定义, 何来对错?如今之世,他人能释意何为格物,何为致知,我便不能?”

又有学子看她, 眼中满满的探寻:“当世能释意格物致知者,皆是大儒, 你是认为你的学识已超大儒?”

陆安这一次却不谦虚了。

郎君对这一问泰然处之, 沉稳之中却又因自身学识带着些许强硬:“其他学识陆某不敢多言, 但只论‘致知在格物’这一句, 陆某自认对其理解并不弱于当世诸位先生,若如此便是大儒,陆某认这名头又何妨?”

这话一出, 顿时压下所有不满。

这学子想到之前陆安说的对于“致知在格物”的补充与释意, 再看到自家老师都对那释意推崇备至, 再不情不愿,也只能认同这个话。

——不然你把其他同样研究“致知在格物”却说不出这个释意的大儒置于何地?

学子们满头大汗, 只能道:“是我等无状, 不知先生可愿继续说?”

陆安就继续了。

“格者,正也, 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

“心即理,亦是格物。我欲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将心中错误的欲望、情绪、观念、意识、思想格正,又怎能说这并非’致知在格物’?”

可这确实跟现在的理学大致意思相背。

甚至可以说是挖理学根基!

有十数名学子本就非常不忿陆安那“心即理”的思想,如今忍无可忍,冷然起身,愤而离席。

他们确实是为了辩倒陆九思的妖言而来,但如今明显短时间内辩不倒了,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听其妖言惑众吗!

听多了,影响科举,导致他们落榜了怎么办!

却也有学子听得双眼发亮,陆九思的声音称得上轻柔,并非雷霆之势,吐出来的话语却是拨云见日,那些词句几让他们颤栗,拼尽全力才没有当场改换门庭。

但是旁边偷听的赵提学却已听得是抓心挠肺地痒,连连不断地点头。

他本就是性情疏狂的人,理学对格物的见解是要把万事万物中的理一一研究透彻,他对此十分不耐烦,却仍受困世俗,茫茫然不知如果不去行这条路,那该步向何方。

但陆安的话,给他指出了一条新的方向。

何必格真实之物,格心中之物亦可。

儒学学到最后,不就是为了明心见性吗!

陆九思说的完全没错啊!

他悟了!

他终于悟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提学猛地从旁边冲出来,然后对着陆安下拜:“九郎,夫子曾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今日听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还请九郎收我为学生,使我能常伴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赵提学还悟了。

他之前就不该纠结什么自己年纪大,陆安年纪小,不能拜师。

有什么不能的!达者为先!又不是年岁为先!

赵松年啊赵松年,枉你自诩潇洒,还是未能逃离这世俗伦理。

稍作自嘲后,赵提学发出惊天言论:“我如今尚为官身,不好擅离职守,先生且等我,我这便去与官家言辞官一事!不论先生收不收我,我赵松年亦立誓,追随先生左右!”

至于会不会因此被有心人说他给陆安科举透题……别闹,以前他确实担心这事,但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陆九思靠他透题才能榜上有名?这是侮辱谁呢!

赵松年丢下辞官这话,便直接席地而坐,打定主意要先把整场讲座听完。

而赵松年的举动,令得在场一些学子眼神闪烁起来,竟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陆安又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便是三纲领。”

那大儒听到这段话,大致猜到陆安要释意这句了,立刻正襟危坐,严肃又求知地望着陆安。

陆安道:“私以为,《尧典》中,‘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

“而‘止于至善’,这至善,便是心之本体,是内在良知之致极,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的体现。”

“这三者当为一体,若要达到至善的境界,需要将人人本有的道德本体,向外发用,表现为对百姓的仁爱关怀……”

宋讲文脱口而出:“便如《尧典》所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陆安赞许地点头:“这便是’亲民’。”

宋讲文勾了勾嘴角。

勾到一半,感觉不对。

等等,他不是和同窗来踢馆的吗?

扭头一看,果见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

宋讲文移开视线,一脸平常地继续听陆安所说。并且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怕什么!大儒都在聚精会神听了!他说个见解怎么了!

而大儒们,其实是在疯狂挑拣里面的知识,试图化为理学。

这三者一体,可以是万物一体!

还有“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者一体,这与“内圣外王”结构不是十分相似吗!内在修养与外在实践实现统一!他们理学就讲究内圣!讲究道德的自我完善啊!

还有“外王”!理学的“外王”就是引君于道!那没错嘛!将他们的内在修养外放,引导君王走上理学之道,这就是一体化啊!

好!

抄了!

大儒们光顾着吸纳思想,化为己用,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根据地在被侵占。

——完全没有注意到学生们在向他们投来求助的目光。

学生们再有思想,却也不及大儒坚定自身。他们听着就感觉……诶!怎么陆九思说的话那么有道理呢?

听着好像没问题啊,这些知识。那我们是继续听陆安的,还是听老师的啊?

人心一旦开始动摇,便会无意识地层层加码,最后彻底倒向另一方。

尤其是,陆安特意选了王阳明心学中运用了儒家经典的句子。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就是朱熹亲自来和王阳明辩论都未必讨得了好,更别提这些还生嫩的学子了。

既然没有得到老师的回应,学子们只能忐忑地继续听下去,一听,就入了迷。

陆安说,孝亲、忠君、信友、爱民这些美好品质,其实本来就存在于人心之中。

学子们内心大赞:是这样没错啊!我们心里就是存在着这些美好品质!

陆安说,你一定是饿过了,才知道这个叫“饿”,冷过了,才知道这个叫“冷”,真切疼过了,才知道这个叫“疼”。这就是知行合一。

学子们一听这个大白话描述,特别认同:是啊!肯定要先经历过一件事,才能和自己认知的道理相结合。原来这就是知行合一啊!

陆安还说,你自己的心便是你身体的主宰。

学子们一思考:诶?好像也没错啊?

……等等?怎么感觉陆安说的都没错啊?

一场讲座下来,学子们视线垂下,盯着地面,只有身体还跟着大儒们行动,向着陆安道谢且拜别。

行出一段路后,有大儒看到自己学生中,有一些人十分心不在焉,频频回望陆安所在,便叹气:“刚从人家那儿学了‘知行合一’,如今怎做不到呢?”

便有学生心情动荡,向着大儒弯腰一拜,转身向着陆安奔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共二十二人,回到了陆安身边。

其中就有宋讲文。

他为首,恭恭敬敬对着陆安一揖:“请先生容许我等留在先生身边,记录、学习先生言语。”

陆安说:“跟在我身边,要实地做事,就像今天下地,很辛苦,你们确定吗?”

有两人稍作迟疑,拱手离去,余下二十人寸步不移,已是说明了一切。

陆安又说:“我接下来几日,除了清理农田,还打算去做豆油,你们确定要跟着我?”

大薪已经出现豆油了,只是还在小范围内食用,而且味道很难闻,绝大多数时候都用来做灯油照明。

而跟着先生做灯油,能学会什么呢?他们又不缺灯油。

于是又有四五人打退堂鼓,最后只剩下十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