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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岳父悍然出声:“伯盈!退下!愿比服输, 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张冲张伯盈很懂,岳父要先做个样子,然后才好为他做主。

“岳父!”张冲也悍然出声:“小婿非是不服气, 实是……”

均州知州皱眉,淡淡打断他:“你有不通之处,私底下再问。如今九思乃是诗词比魁首,房州五局三胜, 又是文会鳌头, 此时正是庆贺之时,莫要扫兴。”

张冲还要说话,均州知州对着带来的衙役一个手势,衙役立刻扑上来, 捂住张冲嘴巴,直接把人拖下去。

直到这一刻, 众人才确定, 均州知州的确是持身端严之辈, 没想过为难陆安。

一个两个目露惭愧之色。

这一刻, 均州知州的身影无比伟岸。

众人其乐融融地开始庆贺。

但是女婿到底还是女婿,衙役不敢太粗暴对待,什么捆绑堵嘴不可能用上, 他还是在宴会开始时回来了。撕破脸皮, 直指陆安:“怎么, 陆九思,你是不敢比么?”

均州知州还要出口制止。

陆安礼貌性地怼人:“倒也不是不敢, 不过阁下若要比试, 山道上有现成的对子。我已对出下联,阁下自去写新联在侧, 若压过陆某,岂非一目了然?”

应劭之大笑出声。

其他人也是忍俊不禁。

房州人啧啧摇头。

小子,你还是太嫩了。别看我们九郎文质彬彬的,似乎过于君子不太会吵架,实则他可是我们房州人公认的伶牙俐齿。

那女婿牙根紧咬,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眼角往岳父那边瞟了瞟,只能看到岳父眯着眼睛,似乎很不满他如此没用。

他如今拿不到三州文会魁首的名头,仕途便着落在岳父的举荐名额上——毕竟大薪冗官颇重,若去科举,考上之后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官位。

不管了!

拼了!

张冲向前一步,咄咄逼人:“你能对出那个对子可能是巧合,不代表能对我的——你一直避免与我争锋,究竟是不欲多事,还是性子懦弱?”

没等陆安说话,便接着道:“何况,令祖二十年前舌战群儒时,可曾想过如今嫡系子孙连个对子都不敢接?”

成了。

均州知州抿了一口酒,遮住唇边笑意。

在这个以孝为先的时代,涉及家中长辈,陆安不能再拒绝接下这场比斗了。

场中谁也没有吱声,都在看着陆安。

陆安在心里给这个女婿点了个赞。

她不介意有人来挑衅她,古代文人的名声其实就是这么起来的。但是她也不能是个挑衅都接,不然会显得自己很掉价。

这样就多好啊!她至亲至爱的祖父被攻击,她当然要为祖父出头!

她可是孝义九郎!

心里虽然没有不高兴,但陆安随着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阁下过分了。若陆某胜了,你待如何?”

那女婿便道:“你若胜了,我便向令祖致歉。”

陆安:“不比。”

那女婿又道:“我去房州,亲自去令祖面前磕头致歉。”

陆安:“不比。”

那女婿:“你待如何?”

陆安道:“需写歉表,且要送到家祖面前,鞠躬致歉。”

女婿点头:“可。”

陆安又道:“我还要你请医,去乡间为百姓诊疗半月,一应药物以及诊脉费用,都由你垫付。”

其余士子纷纷叫好,看陆安的眼神都敬佩了不少。

女婿点头:“可。”

他道:“倘若你对不上来,我也不为难你,你也请医,条件与你所说一致。”

张冲心里其实不这么想,他原本另有想法,比如让陆安给他当三个月书童什么的,但陆安先说了请医,他被架住了,只能跟上,不然,哪怕是赢了,他名声也臭了。

陆安毫不犹豫:“好。”

陆安:“如此,阁下请出上联。”

张冲拍了一下桌案,手指陆安面前酒:“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陆安笑了一下,还没等其他人脑子反应过来,便已接话:“水可载舟,水可覆舟。”

“看到了吧!我们九思就是这般思如泉涌!”房州人满面红光,十分自豪。

众才子纷纷点头。

也有人暗怪:奇了,这上联瞧着也不难啊,张伯盈此人怎会用如此上联?他莫非不去看山道上的上联难度?

张冲看了一眼座旁石榴树,又道:“掰破石榴,红门中许多酸子。”

红门谐音黉门,孔庙前面有一青石柱五开门,称为“黉门”,而孔庙通常建在官学内,陆安便是官学出身,这是在讥讽她是个迂腐的读书人。

学正摇头:“你那女婿失分寸了。”

知州却道:“莫要小瞧了他,他是在设局,故意激怒陆九思。”

学正“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细看。

就听到那陆九思回下联:“咬开银杏,白衣里一个大仁。”

他看不出来陆安有没有被激怒,却听出来这下联对得极好。便笑着说:“不论你女婿设有多少局,我瞧陆九思都能以才破之。只怕他多番谋算皆成空。”

白衣指没有功名,正合陆安自己。而大仁,也可谐音大人,便是德行高尚、志趣高远的“人”。

以大人压酸子,学正觉得,这下联实在大气磅礴,正如陆九思为人,走的是煌煌正道。

均州知州道:“莫要呼他为我女婿了。”

学正诧异看他。

均州知州一派正气:“他如此嫉贤妒能,我实是不喜。我已想好了,来日便命他放书和离。”

学正诧异过后,便赞同点头:“如此也好。此子心性不稳,若入官场,还不知能干出来什么缺德事。与其以后连累你,不若先下手为强。”

女婿不知自己快不是女婿了,他确实对陆安怀有妒意,不然不会岳父一个暗示,他就冲了。

他看了一眼陆安,心中怀着隐秘的得意。

若他能以才华取胜,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他岳父也会出手,替他打压陆九思。

而且,他自己也设了局,先是用一道简单的上联让陆九思轻敌,再以讽联扰乱陆九思心境,使其愤怒。

人一愤怒,便会冲昏头脑,有智也不一定能使出来。

如此,才到他真正准备的对联出场。

“陆安!”张冲突然雷霆喝道:“听好了!我还有一上联: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学正结结实实一愣:“这上联——”他扭头看向均州知州:“你女……伯盈侄儿才华倒是不弱。”

对联也不是随随便便说一些字就能成上联的,想出上联也要有大学问。太繁容易臃肿,太简容易干瘪,少一分则骨肉不丰,多一寸则意趣尽掩。

而张冲这道上联,确是征服了学正。

便连座中不少学子都面色凝重了不少。

应劭之亦是沉默了。开始拧眉思索下联。

均州知州习惯性要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落到一半又止住,只是回学正:“他的确有才华,不然我也不会办这三州文会。”

只可惜,他这前女婿碰上了陆九思。

真是……时也,命也。

陆安迎着张冲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很快就对出了下联:“吾的下联便是: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对得云淡风轻,毫无难色。

张冲的脸倒是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此前书写杭州词的纸。

太快了!

对得太快了!

怎有人能对得这么快!他都不需要思考的吗?!

众人皆惊。

可谓是——

知州笑开颜,学正细审裁,劭痴益叹服,三州显百态,通州汗透衫,均州敬满怀,房州身欲扑,锣未响透前,呼声已震台。

张冲恨道:“出水蛙儿穿绿服,美目盼兮。”

陆安今天穿的是青衣。这是直接人身攻击,挑着人衣着骂了。

均州知州摇头,对学正说:“这才是失分寸了。”

陆安回了下联:“落汤虾子着红袍,鞠躬如也。”

学正望着张冲身上的红袍,哂笑:“他那鞠躬致歉,鞠定了。”

张冲被打得灰头土脸,火气也上来了:“昨日偷桃钻狗洞,不知是谁?”

看来是提前打听过陆安,知道她在衙门钻狗洞一事了。

——只不过不是为了偷桃,故意这么说罢了。

陆安却是沉着冷静,语调从容:“他年攀桂步蟾宫,定必有我。”

这是在告诉张冲:别投机取巧,想用这个气我了,我从来不觉得钻狗洞是个耻辱。还不如老老实实表现自己的文采。

“好!”均州知州抚掌:“他日九思攀桂步蟾宫,我定要摆三日流水席,为九思贺!”

张冲没发觉岳父态度不对,他上头了。

文采是吧!

“上联:没齿无怨!”

陆安挑眉。

这上联可算是出得有文采了。

此句语出《论语》:没齿无怨言。

要对也得对经典里的句子。对对联最怕的就是这种和经典相关的,这可不是靠单纯凑字就能对上的。

陆安:“下联:每饭不忘。”

不巧,她能对上。

张冲的手已经在抖了。

没齿无怨言的上一句,是: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

全句译文应该是伯氏因为管仲而失去骈邑三百,吃粗茶淡饭,却一辈子对管仲没有怨言。

此乃下位者对上位者。

陆安以“每饭不忘”作下联,用的是史记典故: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

乃是上位者对下位者。

张冲有才,所以陆安一对出下联,他就知道典故出自哪里。

张冲有才,就是因为有才,他此刻看着陆安的目光,才无比的绝望。

第52章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陆九思。”张冲没有一点儿忿忿不平了,他看陆九思,如同回到了幼年时期, 自己很小,周围什么东西都很大,如同普通山脉望泰山,无法越过, 只能仰望——

“我输了。”

他表情木讷, 愣了几息,又恍恍然:“我输了。”

按照流程,其实在张冲不再出题后,该由陆安再出题, 直到张冲答不上来才算他输。如果也都能答上来,就是平局。

但张冲心气已无, 他很疲惫, 不想再答题了。

他道:“你不必给我出对子了, 是我输了。”

陆安想说什么, 下一刻就被欢呼雀跃的人群卷走,他们笑着,尖叫着, 高举着手臂在半空中挥舞……张冲远远望着那闪闪发光的人群, 面上表情似喜似悲, 慢慢地,他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 坚定地向陆安所在作了一揖, 转身大步走下高台,穿过漫漫石板路, 走向下山的石阶。

他开始走得很慢,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衣袂翻飞,整个人要飞起来,羽化登仙那般。

然后,被一只手拉住了。

张冲诧异回头,竟是一房州人拉住了他。

“在下赵公麟。”那人牵着他的手,大步就往回走:“别走那么快,你可能还不算特别了解陆兄,我跟你说说吧,了解完后你就会知道,输给陆兄不算什么,以后多的是青年才俊、中年才俊、老年才俊要输给他嘞!”

张冲被这么一扯,只能踉踉跄跄跟着往回走,等一路听完赵公麟口中的陆九思后,张冲已经心平气和如同佛陀在世了。

并且觉得自己之前自暴自弃,想要直接放弃学业去出家的行为跟个二傻子一样。

他一个凡人,和文曲星下凡较什么劲儿?!

而他的归来,也没有如他所恐惧的那般,被人看不起,被人嘲笑,众人看到他也只是友好地笑笑,友好地打招呼,很自然地将他容纳进去,没有过多关注,也没有过多无视。

而他,迎着部分人的注视,走向陆安,朝着陆安微一拱手:“陆兄。”

陆安又回礼:“张兄。”

张冲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陆兄,若我不认输,你出上联,你会出什么?”

陆安微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含笑抛出来:“酒,酒。邀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眉如柳。”

张冲失声:“一七令?陆兄竟能对一七令了?!”

《一七令》是递增式诗体,从一字至七字,依题押韵。除首句外,各双句对仗,形成六组字数递增的楹联。起《一七令》须主题统一,意象连贯,避免松散。

要兼顾的东西太多了,很容易就产生错漏,要么忘了诗中双句也要对仗,要么忘了字数,要么其他的都没忘,但最终结果成不了诗。

是以,诸对子中,以一七令最难。

他张伯盈何德何能,竟然能让陆九思拿出《一七令》对付?!

这也太谨慎了吧?!

张冲嘴唇动了动,问:“那下联……”

九郎含笑:“茶,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麴尘花。夜后连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乱岂堪夸。”

琅琅之声,一字一句,如乐音,如琴鸣,余韵萦绕于喉舌,似有清露在齿间流转。

听九郎念这《一七令》几乎成了一种享受。砚中墨水忽地一颤,半卷宣纸兀自翻了个身,座中试图记录这令的人也慢慢停笔,闭目,沉浸其中。

文会便在这种氛围下,慢慢走向完结。

诸州学子将自己在文会上的收获——曲谱、棋谱或者诗词,以及绘画技巧,将那一张张写满文字的纸整理好,收进行李中,而后笑着和新认识的友人以及一面之缘的人道别。

其中收获最多话的,就属陆安。

“九思!往后文会你还来吗?”

“九思!留个住址!回去后我寄信给你!”

“九思,我在诗词方面有不解之处,可否写信来问你?”

“九思!你喜欢吃鱼不?夏日隔着荷花收网,那鱼肉也沾了荷花香!你若吃鱼,来我家,单独给你开个船宴,什么鱼都有!”

“九思……”

陆安一一笑着回复,一扭头,却见应劭之已是眼泪涟涟,丝毫不顾周边来来回回上百文人。

“……”陆安一时哭笑不得:“守慈,你这是?”

应劭之泪目:“我与九郎只认识一日,却如百年相识。如今已要分开,你回房州,我回通州,相隔群山,如何不难过?”

又问了陆安在房州的住所,说一定会写信给她,还把自己家里的地址给陆安,方便她回信。还说了自己和弟弟今年会下场参加解试,希望来日能和陆安汴京相逢。

陆安好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应劭之滔滔不绝的话语打断。

待应劭之停下后,应益之压下眼中不舍,板板正正一拱手:“九郎,保重。”

陆安默默开口:“我还没打算走,要在均州玩上两日呢。”

应劭之:“……”

应益之:“……”

应劭之立刻转悲为喜:“走!我们玩儿去!”

应益之看看天色,说:“爹让我们准时回去,不然就罚你抄书。”

应劭之:“那你呢?”

应益之:“爹说,若我没有准时回去,定然是兄长你硬拉我去做事,所以还是罚你。”

应劭之不服,但他很乐观:“反正都要罚了,那更要玩个痛快了!”

应益之:“爹说,抄《尚书》。”

尚书,25702个字。

“呵!区区《尚书》!”

“抄十遍。”

“是这样的,九思,我爹有事寻我,我先回家了。你在均州哪里落脚?明日我再来寻你?”

陆安忍住笑,把地址说了一遍,想了想,又问:“守慈是常要抄书?”

应劭之:“也不是常……”

应益之平静地拆台:“一旬之中至少要抄一回。”

应劭之清了清嗓子:“抄习惯了就能很快,而且就当练字了。”

主打一个积极抄书,死不悔改。

陆安又问:“令尊有规定你必须用毛笔抄吗?”

应劭之想了想,说:“没有。但是用那些木炭条、石墨条块也抄不快,还是毛笔最好用。”

陆安:“守慈你用过苇管笔吗?”

“用过……”应劭之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把苇管笔忘了!这玩意虽然不适合写大字,但是抄书能抄得又小又快!”

古人以芦苇制笔,斜削管端成双瓣笔舌,中剖墨槽导流,兼具储墨与弹性,能在纸上书写纤细小字。

形制原理酷似钢笔,从唐代便开始盛行双瓣苇笔,说是钢笔雏形也不为过。

陆安:“我这里有个方法,能让你抄得更快!但是我需要三支苇管笔……竹锥笔、竹管笔、木笔、骨笔都行。”

话音刚落,就有人递过来三支苇管笔。

再一扭头,原来不少士子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都在偷听。

陆安:“还需要三张大小一致的白纸。”

立刻就有人拿出自己裁剪过的纸。

陆安把它们依次叠起来,只分别留下写一竖字的空位,然后把三支苇管笔都储好墨。

紧接着,陆安从自己的随身行囊里抽出一支特制木夹,随着行囊掉出来的还有一支铅笔。陆安把自己找人打造的铅笔塞回去,给他们展示木夹:“你们看,这上面凿有七个孔洞,它们距离相等……”

陆安把第一支苇管笔插进第四个孔洞中,左右两侧则各嵌入另外两支。握住中间的苇管笔写字,其他两支苇管笔也会随之进行一模一样的动作。

顷刻间,三个一模一样的字就写成了。而且字迹相同,不怕被怀疑是找人代抄的。

等写完一竖,就可以把左右两支苇管笔再隔一孔放置。

陆安满意地放下笔。

幸好,这种小学生被罚抄书后口耳相传的技巧,她还没有忘光。

其实用铅笔更方便,不需要夹子,手一攥再把纸折叠着就能开写,问题是古代没有适用铅笔的纸,纸张都太柔软了。

“七个孔其实不够用,诸位可以让木匠按照纸张长度,将夹子造得长一些,孔洞多一些。”

而众学子已经开始膜拜了。

主要是……都是学生,谁没个需要抄书的时候啊!

“九郎!你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

“绝技!这是绝技啊!”

“以后谁还怕抄书啊!”

“小声一点!别让学正听到了!不然禁止你用硬笔抄书,你就哭吧!”

——古时也有硬笔软笔之分。

于是众学子迅速压低了声音,但那极端兴奋和狂热的情绪没有半分消退。

应劭之:“弟诶!你看,我就说九思兄为人其实极为有趣!”

弟弟难得没有反驳他,而是点点头:“确实。很有趣。”

应劭之扬声:“九思!我们先回家了!明日午时,我来寻你可行?”

陆安:“行!”

于是就到了第二天中午。

弟弟对丝竹歌喉不是很感兴趣,哥哥询问陆安,得知她也不是很感兴趣后,索性邀请她去钓鱼。

“我早就打听过了,均州这边山谷里有条溪!很适合钓鱼!”

应劭之性子急,鱼刚咬饵就提杆,每次都钓不到鱼,时间久了,他就开始捣乱,这里踢踢,那里拍拍,还作了一首诗指着溪水里的鱼骂它们不识好歹,不上他钩。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应益之,对方可能早就习惯了,对哥哥捣乱这事,面色平静,呼吸平稳,执着钓竿,不紧不慢地观察着丝儿有无颤动。

陆安只能无奈出声:“守慈,你别踢石头下水,都把鱼赶跑了。”

应劭之正应声的档口,水面上浮子猛地一沉,应益之执杆的手一抬,“嗖!”一条白鱼应声而出,跃至空中,细鳞生光。

第53章

“是鳡鱼!”

等鱼到手上后, 三人才看出来,原来不是鳞片白,是鱼腹银白, 再加上鳞片细,又有水光和日光,看上去就像一条白鱼。

实际上,它的背鳍和尾鳍是青灰色的。

又因其头鳃泛现金铜色泽, 在民间有“铜头箭”、“黄箭鱼”的别称。

应劭之:“好大一条鱼!好重!益之你真厉害!咱们午餐有着落了!”

应益之捻了一下, 大致估算:“不低于三十斤。”

陆安十分震撼:“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鱼,这在我家那边,喜好钓鱼的人可是要把它背在背上,骑着驴子满城溜达, 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钓了一条三十斤重的鱼。”

应益之浅浅弯了一下唇角,直接被这个场景逗笑了:“汴京人竟如此放浪不羁么?”

陆安面不改色:“对。”

应劭之满脸凝重:“现在, 问题来了。”

陆安:“什么?”

应劭之:“三十斤的鱼, 我们三个人吃不完, 但是搬去卖又太麻烦了, 丢回去也不合适,它应该活不了……”

鱼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应劭之的话,在地面上拼命拍打着鱼尾, 活蹦乱跳。

好像在说:我还能活!我还能活!

三人对视一眼。

“扔回去?”

“实在不行, 水里还有其他鱼, 应该不介意吃了它。”

“可。”

然后,这条三十斤重的大鱼又重新回到了水里, 快乐地在水面上游了个圈, 一头扎入水中。

应劭之瞬息之间又给鱼钩挂上鱼饵,拍了拍弟弟肩膀:“益之!咱们再来!午饭能不能吃到鱼就看你的了!”

应益之却是扭头, 目光透过山石灌木,落在小路尽头:“有人来了。”

随后便瞧到一二十个仆役簇拥着一个油头粉面公子哥儿走近,带着钓竿,抱着鱼篓,拿着钓车,端着一个小盒子——像是装鱼饵的容器,也是来钓鱼的。

那公子哥明显是看到应益之钓上了大鱼,走过来,十分有礼貌地说:“你好,可以把这块地方让给我吗?”

应益之也很有礼貌:“你好,不能。”

公子哥温文尔雅:“我们人多,不要给脸不要脸。”

陆安插话:“你可知昨日的三州文会?”

公子哥:“知道又如何?”

陆安拿出自己身份牌子,递给他:“在下陆安。”

方才还嚣张的公子哥面色一下子变了:“你就是那个写了《望海潮》的陆九思?!”

陆安点头。

公子哥面上犹豫了起来。

陆安笑道:“这位郎君大中午来此,想必也是喜好垂钓的钓友,应当也知晓同是钓鱼人的难处。谁不是起个大早,准备好一应用具,四处去找鱼窝和养鱼窝?你看我这钓椅都是刚支起的架势,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这个好地点,鱼窝才喂到三分熟——你一来就要抢,好比食客见邻桌刚端上热菜,便要夺去吃,陆某瞧郎君也是体面人,从别人口下抢吃食,这事光是听着就污耳朵,太腌臜了些。阁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公子哥面色阴晴不定,但因着知晓了陆安的身份,这才忍着话语中那一句句“体面”“腌臜”,没有当场发作。

陆安又说:“其实既然这溪里能养出三十斤重的大鱼,想必百步内都是好钓点,你若愿挨着坐,我与我友人倒不介意给你分两把我们的秘制饵料。但你非要把我们赶出我们辛苦打的窝点……”

旁边应劭之顺势接话,笑容满面:“这位郎君既然钓过鱼,总该知道抢人养熟的窝子,钓上来的鱼都带着怨气,回家烹了小心鱼头死不瞑目。”

应益之一副诧异模样:“鱼头还能瞑目?”

陆安微笑:“寻常鱼头不瞑目只是普通鱼头,但带着怨气的鱼头会嘴巴朝上,仰望星空,在锅里热气的鼓胀下一张一合……”

忍不下去了。

公子哥眼角抖了抖,皮笑肉不笑:“不愧是陆九思,就是伶牙俐齿。”

陆安继续微笑:“过奖。”

公子哥冷笑一声:“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陆安:“你确定要打我吗?”

虽然她一个人打不过一群,但打架嘛,别人打她,她就只抓着这公子哥打,打到他哭着让自己手下停下就行了。

这公子哥昂着头,趾高气昂地说:“银千两,这个地方让给我。”

陆安几人一下子就诡异沉默了。

公子哥哼笑一声。其实比起让打手把人打一顿,他就爱用钱让那些自诩清高的人一点一点弯下脊梁。

他去过汴京,知道那里很繁华,二人酒楼对饮,也要费银近百两。

——而汴京的米价每斗才七十五文。

陆安陆九思来自汴京,见多识广,普通银钱数目根本不能让他心动,但白银千两只是让一个鱼窝……他不信陆九思不动心。

至于他自己,他家有钱,拿千两银子砸到心顺意顺,他乐意!

而陆安……她意外和应劭之对上眼神,两人一息之间确定对方的想法。

应劭之拉着陆安后退几步,低声说:“你六我四怎么样?”

陆安果断:“好。”

应劭之看了看陆安,补了一句:“当然,如果他把银子丢地上,咱们就不要这个钱,一起揍他。”

陆安点头:“行。”

陆安:“不过,我有个想法,逾思你也过来一下……”

公子哥看着那三个人围成一圈嘀嘀咕咕,窃窃私语,禁不住皱起了眉。

这是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便见三人中一人走过来,却是拿出一柄裁纸刀抛在手上,带着得意和鄙视地说:“我还以为多了不得,才拿得出千两白银啊,这点钱都不够我用来裁纸。就这,还想学别人砸钱买位置?”

裁纸刀是很多文人玩的奢侈品,既适合日常使用,又能装逼。重点是,装起逼来非常优雅,不沾金银俗物。

下乘的裁纸刀,是用竹子制造,通常是贫穷人家使用。

而上乘的裁纸刀已经被文人玩出花来了,用金银制裁纸刀是最简单最暴发户的做法,稍微有品味的人家会给自家子弟准备象牙裁纸刀、玉石裁纸刀,再有钱有权一些的,就会去寻找各种珍惜木头,譬如紫檀、乌木、黄花梨、鸡翅木……这些贵价裁纸刀,最差也要五百两一柄。

而应劭之手上那柄裁纸刀,用的是鸡翅木,三千两银子一柄,不二价。

那公子哥看到那柄裁纸刀时,神色已有异样。

应劭之接着说:“再说了,这可是我们精挑细选的位置,坐在这里半个时辰已钓上五条大肥鱼了,怎么可能跟你换!”

此时,本来是拿钱买位置羞辱人的事情,在应劭之三言两语间,转变成了“换”。

那公子哥儿完全没发觉情况变了,只是狐疑地看着应劭之:“我怎么只看到一条?”

应劭之再次鄙夷地看着他,好似他问了什么蠢事:“我又不缺钱,一条鱼够我家吃了,剩下的当然是丢回河里去。”

然后说:“不过看你可怜,这个位置就送给你了,我们走。”

应益之脱口而出:“啊,可是这个地方……”

应劭之一个眼色过去,应益之连忙闭嘴,面上浮现懊恼之色。

应劭之扭头:“陆兄,我们走?”

陆安点头:“走。”

三人便带上鱼具,径直走人。

“且慢!”公子哥果真上钩了,按耐不住好奇,叫住了人:“等会,这地方怎么了,你们说清楚!”

陆安闭口不言。

应劭之眼神躲闪:“什么也没有,你爱钓就在这里钓吧。”

应益之却是一副纠结不安的样子。

公子哥锁定了这个看着就比较好突破的弟弟:“一千两,你把原因告诉我。”

应益之:“这不是钱的问题……”

公子哥:“一千一百两!”

应益之:“可是……”

公子哥:“一千二百两!”

应益之:“好吧,你先给钱。”

应劭之惊怒交加:“益之!”

那公子哥直接从腰间拽下一枚玉佩,丢过去:“这玉佩值一千五百两,剩下三百两送你了。”

应益之将玉佩拿到手里,突然闻到一股茶香:“你家里卖茶的?”

公子哥抚掌:“好见地!家中卖的建茶。”

精品建茶,一饼能卖至少四两金子。

怪不得这人花钱如此大方。

公子哥:“钱也收了,可以告诉我这地儿有什么问题了吗?”

应益之点头。然后在公子哥目光逼视在他面上时,他面不改色地说:“因为我们已经在那块土地上行过祭礼了,现在它短暂属于我们,你就是在那里坐上三天三夜,也钓不上一条鱼。”

“哈?祭礼?你在扯什么鬼东西?”公子哥觉得自己只是有钱,但不是傻。

这都什么玩意儿。

陆安表示:“是你不懂。”

郎君神色肃穆:“地乃众生发萌之所、毓养万物之处,天地间亦有归藏之礼,是为地养之礼,历代帝王于泰山祀天,梁父山祭地,你说这是为何?”

这话听得公子哥一愣一愣的,下意识接话:“为何?”

“当太古人类第一次匍匐于地时,祭仪便自此开启了。溪中也有土地,行过地礼后,地母会赠与我们大鱼。所以,是你不懂。”

公子哥翻了个白眼:“虽然均州在春秋时属楚地,巫风深重,但你这话骗鬼都不信。”

陆安:“哦,不信就算了,我又不是非得你信。”

陆安转头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个苇塘:“守慈!逾思!那里!我看到了!我们可以在那里再行一次地礼!”

公子哥嗤笑一声。但是看他们让开了位置,也懒得说什么,吩咐仆从支凳子,放鱼竿——小爷要钓鱼了!

然后转头一看,却看到陆安连火折子都没有,只是拿手一摸,苇塘边的芦苇草竟然烧了起来。

怎么回事?!

公子哥瞪大了眼睛。

第54章

陆安迎着应氏兄弟好奇的目光, 戴上了她特制的双层手套——外层涂蜡的牛皮隔绝空气,内衬多层浸过胆矾水的丝绸,既能吸附泄漏物又能化学中和, 形成双重防护。

随后,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一个竹筒形状的陶器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小块湿漉漉的白磷。

没错,陆安随身携带的水筒里装的根本不是饮用水, 而是底部放着切小块白磷的水。为了防止陶水筒摔破, 她还在外面缝制了一个牛皮筒形套。

流放路上的一件事深深影响了她。

这里是古代,山匪劫道的事情时有发生,她必须准备一些防身的东西。而白磷是她目前最容易搞到的物资,只需要弄到一些白骨、木炭和硅砂……

——众所周知, 白磷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物质。一旦人体皮肤接触到白磷,它会立刻自燃并剧烈腐蚀皮肤, 造成严重的灼伤。而且, 白磷的毒性极强, 50毫克就足以致命。

——所以, 如果公子哥真要打她,如果危急生命,陆安心一狠, 绝不介意用白磷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而在陶水筒旁边, 还连接着一个竹筒, 二者组合起来的形状有点像望远镜。竹筒里存放着动物油脂用来助燃。

陆安一边往芦苇茎叶上抹着油脂,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位公子哥。等到公子哥一望过来, 她便迅速取出白磷, 抖干上面的水,然后让白磷与芦苇接触——

“呼”一声, 芦苇凭空燃烧起来。

何止那公子哥瞪大眼睛,将陆安的操作从头到尾看下来的应氏兄弟,也是怔愣当场,根本看不出来陆安是怎么做到的。

公子哥想起了以前见过的巫术场景。

男巫戴着插满五色鸟羽的头冠,手里拿着骨杖和骨刀。他用骨刀划破左手手心,将鲜血抹在面颊上,又滴在篝火前方的地面上,口中诵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接着手持骨杖跳跃舞动,动作癫狂至极。

公子哥听自家大人说过,这是巫在进行消灾祈福的仪式。

这一刻,他见过的男巫和陆安的身影重叠了。

再加上之前对方言之凿凿说什么地礼……

“嘶——”

公子哥的眼神一下子就古怪了起来。

他可能错怪那陆九思了!人家是真有本事!真能沟通大地!

身处巫风盛行的均州,公子哥也受到了身边环境的影响,对这方面颇为着迷,一确定陆安真的能不借助打火工具凭空起火,便主动走过去:“陆兄,这个……你之前所说的地礼,能否教一教在下?”

陆安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是不信么?”

公子哥更觉对味了。

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如果他一过来,对方就迫不及待教他,他还不能信呢!

遂又是道歉,又是自我谴责,又是三请四请说尽好话,陆安才好似看到了他的诚意:“既然这样,我就教你一教——这地礼很简单,只需要你找一块短期内无人行过祭拜的土地,匍匐在地,诚心祷告,便可将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地母。祷告所用话语无需太繁杂,地母仁慈,直说求祂多赐鲜鱼便可。”

公子哥大喜过望,又要掏钱,被陆安拒绝了。毕竟她只想出口气,不是想借此敛财。

——反正还有玉佩()

待陆安几人离开后,公子哥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块自己眼里的风水宝地,匍匐在地,诚心祷告,祷告完后,迅速下竿,等待大鱼上钩。

一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面露疑惑之色。

两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疑心自己是不是做的仪式不到位,匍匐祷告的时间太短了。于是又行了一次地礼。

三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站起身,揉了揉快坐僵了的小腿。

四个时辰……

公子哥悟了——

“陆、安!!!”

“你骗我!!!”

公子哥的暴怒并不能隔着空间传达给陆安,她和应劭之、应益之二人换了个地方快乐地玩了一下午后,便得知:“你们要离开均州了?”

“对。”应劭之依依不舍:“我也不想那么快走,可家中实在有事。我归家后会寄信给你,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回信啊!”

陆安点点头。

应劭之又从怀里掏出了那柄价值三千两银子的裁纸刀,递给陆安,认真道:“九思,愿以此物见证我们的情谊。”

陆安也想送点什么。但她身上唯一特殊的可能就只有那点白磷了。真送给应劭之,对方一个操作不当,她怕今天送完,明天就得去应家吃席。

陆安略作思索,拿出一支笔,那笔笔毛粗糙有叉,笔杆破旧,她在应劭之的视线下,认真地说:“此物是我被流放后,用的第一支笔,我就是用此笔练就属于我的书法,它于我意义非凡。”

应劭之眨了眨眼睛,本来因为离别难受而抿平的唇角也慢慢上扬,他接过那毛笔,郑重地贴身存放:“我一定好好收着它。”

应益之拿出一个秘阁:“我看九思尚未有秘阁,擅自做主准备了此物,还请见谅。”

秘阁就是臂搁,也是一种文房用具,用于书写时搁臂防墨渍、放松手腕。

应益之所送的秘阁明显是乌木材质,上雕云纹及三两丛竹子,色泽幽亮,秘阁两端还镶着几枚莹亮的水晶。

陆安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应益之看陆安如此喜欢这秘阁,便也心下欢喜。

陆安问他:“逾思,你喜欢竹子?”

应益之点了点头。

陆安便转身找了纸笔,给他写了一首关于竹子的小诗,是她上辈子自己写的:“逾思,此是我幼年所作,尚为青涩,却是我幼时印记,今日相赠,以谢逾思细腻心意。”

应益之很是珍重地接过来,垂首看时,夜风也变得宁静而轻柔。

应劭之急道:“你幼年作的诗,怎么不给我来一首?我也要!”

陆安只得也给他拿了一首。

应劭之拿在手上看,确实能看出来其中初学者的痕迹,很是稚嫩,作者学诗不到两三年功夫。但,他喜欢。

三人相互道别,应氏兄弟当夜随爷离去,陆安第二日也与同窗一同回房州。

而房州州学学子五局三胜,其中二局都是由陆九思拿下的消息比他们更快一步回到房州。

待车马进城门后,有文人认出这是州学的马车,立时惊喜:“九郎他们回来了!”

登时引得目光聚集。

而后人潮漩涡瞬间合拢包围马车,文人商贾声浪如潮,顷刻将州学学子吞没。

“九郎实在为我等出了一口恶气!”

“州与州之间的文会,我们房州总是输多赢少,咱们行商时总低人一头,幸好这次有九思,那首《望海潮》实在极好!往后便是再办文会,房州不论输赢,有这首词在也能使其他州黯淡无光了!”

“是哩是哩!”

路边有茶商突然抱着自家包好的茶叶跑出来,硬塞给陆安:“九郎!我这茶也是好茶!今日赠与九郎!吃茶提神醒脑,九郎多饮一饮,头脑清醒,来日一路高中!”

“哎呀!我记得九郎你时常来我家吃猪牛羊鸡的肝肺!还有蹄爪!请九郎将这些东西拿去吧!”

街边做熟食的老汉也手脚麻利地把自家熟食打包好,送到陆安面前。

大薪文风极盛,文人的事不止是自己的事,上到士族,下到商贩,乃至平民百姓都会去关注。曾有举子连年不中,本地人见了他还会窃窃私语,甚至还有百姓直接当面笑其才学不行,嘲问他何日登榜。

而受茶商与老汉启发,其余小贩商贾也不甘落后。

“九郎!核桃补脑!你多吃点!”

“还有我!蜜饯也补脑!我这儿有!”

“夏日炎热,九郎吃点黄瓜去去燥火!”

“我这山药补肾!”

“我这莲子安神!”

陆安连连道谢,一时街道壅塞,人影晃动,徘徊不去。

却听街边酒楼二楼,有人招呼:“陆九郎,某准备了一桌席面,贺你大胜,可愿赏光?”

陆安抬头一看,却是第五旉。

那大总管倚栏笑看她,垂下的眸子里愈显幽深,明显宴无好宴。

当然,隔着两层楼,陆安也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但稍微猜想一下,就知来者不善了。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事避不过去。

陆安下车上楼,到了楼上却见申王坐于主位,手里拿着那首《望岳》以及《望海潮》在细细品读,一见她上来,便爽朗一笑,起身相迎:“九思!你可算回来了!我实在想你,便也忍不得你归家洗漱休憩了。”

陆安看了一眼第五旉,又看了一眼“申王”,笑了一下,过往些许疑虑在此刻豁然通明。

原来此人不是申王,竟是大薪官家!

不曾想这大薪官家,竟也学那汉武帝刘彻,顶着亲戚名头在外四处行走。

便也不声张,只恍若未觉,以寻常模样相待。

“原来是大王设宴。”陆安拱手:“大王厚爱,安受宠若惊。”

柴稷一把揽住她的手,和她把臂入席。听她这么说,便笑道:“此举倒非是我所想,乃是乾静(第五旉的字)提议,说九郎大胜而归,正该设大宴提气,放在军中便是以振军心。”

陆安面色不变,只笑着谢过大总管。

第五旉也笑着回应。

一桌人三种笑,心思各不相同。

第五旉亲自去吩咐人上菜,出门的那一刻,笑意淡了下去。

他还是疑心陆九郎非是原装,而想必出身也不高,不然谁家会舍得把他送过来。

可以富贵一试。

试他面对豪奢是习以为常,还是行止拘谨。

试他餐举礼仪是否得体,还是错漏百出。

第55章

房州多山, 猎户多,野味也多,寻常酒楼都能备有熊掌虎爪。

陆安入座, 便有妓女上前,端着漆托,款款下腰:“郎君请用茶。”

士大夫宴会有妓相陪是风流韵事,陆安心里对这种行为十分不适, 但此时自己尚未掌权, 也只能先忍下去。

陆安一看这茶盏——嚯!这黑釉茶盏不是成都博物馆里摆放给人参观的那个兔毫盏吗!

她认识!

宋朝人常用兔毫盏来点茶、斗茶,他们认为此盏最能体现点茶、斗茶的效果。

却听大总管款款言道:“此乃油滴盏,又称金汁玉液碗……”

才刚开口,便见陆安轻“咦”一声, 略略扬眉,而后便不再有动静了。

聪明人无需过多言语, 第五旉立刻就知道对方是认出了这盏并非油滴盏, 没有戳破也是在给主人家面子。

看来对方要么是真的陆九郎, 要么是其原先所在的家庭也并不贫困, 他见过和用过兔毫盏。

第五旉认为是后者。

没事,兔毫盏没有用,那还有琉璃碗。

第五旉不动声色, 只是亲去布菜。

碗碟筷子, 一套共七七四十九样器物, 全以琉璃制成,光彩夺目, 极尽豪奢。

这样一套琉璃制品, 足以震撼任何没有见过世面的薪人。

——第五旉还有私心,这样华彩的碗碟, 哪怕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普一见面,怕也未必不会露出惊叹神色,只要陆安有一点为此动容,他就能大做文章。

却没想到,陆安见这一桌琉璃碗碟,不仅没有惊叹,甚至有一丝……期待落空的失望?

纵然这个失望转瞬即逝,但柴稷和第五旉也注意到了。

二人:“……”

这不就尴尬了?

柴稷默默瞪了第五旉一眼。

此刻他感觉自己特别像是试图向富贵人家的娘子展示财力的穷书生,本意是想请娘子放心,他绝对不会让她过苦日子。

他信心满满摆出一箱金子,小娘子莞尔一笑,实际上,人家嫌弃你太俗,人家的金玉首饰做工精细,什么锤鍱工艺,什么制成金片,什么錾刻方法,什么联珠纹、缠枝卷草纹,你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

——好好一个皇帝,竟被衬成了土包子。

不过……陆家私底下竟然如此豪奢?其子孙面对一套琉璃餐具竟也视若无睹?

柴稷眉头一皱,神色略有异样。

当然,他的贤才是没有问题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君子,怪只怪陆家家风不正!

第五旉仍在布菜。

但方才被官家那么一瞪,此刻他也不好再多做什么——身为太监,他唯一需要倚仗的就是帝心,他和那些文人不同,他一应权力都系于皇帝,一旦帝心有失,他会比那末流小官都不如。

接下来面对陆九郎,他得小心行事了。

毕竟此人……简在帝心。

光是想想这四个字,第五旉便绷紧了身。

以他熟知的官家心性,陆九郎很有可能是唯一进入帝心的那人,此次若不成,他便不再针对陆安了。不然,容易翻船。

第五旉心下稍定,认真布菜。

布了樱桃煎,是蜜饯,将那樱桃以梅水相煮,去了核,捣印成花钿那般轻薄,再用半斤蜜煮制。

樱桃煎的做法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其中不论是樱桃还是半斤蜜都价格昂贵,寻常人吃不起。

但陆安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柴稷好奇:“九郎不喜吃甜食?”

陆安摇头,道:“吃腻了。”

国产樱桃在现代20块一斤,她穿越前已经吃过很多了。这樱桃煎说得再花里胡哨,那也是樱桃味。

柴稷:“……”

他一个皇帝都不敢说吃腻了樱桃。

心里又默默记下陆家一笔。

当然,他的骊龙之珠不属于陆家,已在帝心进行了切割,勿扰 (^▽^)

第五旉又布了雪霞羹,是素羹,以芙蓉花、豆腐、胡椒与姜制成,成菜后,因其是红白双色交错,色泽诱人,若雪霁之霞而得名。

其虽然有胡椒,但由于胡椒用量少,外加大薪海运发达,的确属于物美价廉的素菜,倘若陆安不熟悉此物,只因其加了胡椒就故意流露惊叹,反而用力过猛。

第五旉看了一眼陆安,“陆九郎”尝了一口那雪霞羹,赞其鲜美,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对胡椒的在意。

看上去……应当是对菜肴中加胡椒已然司空见惯了。

第五旉又布上蟠桃饭作为主食,其以桃肉与稻米一同蒸煮,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地方。

桌上自然不止有素菜,还有鸡、豚、鱼、虾、驼峰和熊掌,一大桌菜,食色生香。

第五旉的视线在那驼峰和熊掌上边扫过,不动声色。

——能被送来陆家作交换的人,哪怕是大家族子弟,也必然不受宠爱,这样的人,一见到肉食,未必比寻常百姓强上多少。

但士大夫是不能在宴席上哐哐吃肉的。

——大薪士大夫和宋朝士大夫一样,于饮食上追求的是艺境清雅,也就是喜爱素食。当然,文化人把素食叫“清新之食”。

他们对士大夫在餐桌上盯着肉吃的行为所不耻,嫌弃其不够风雅。

然后,第五旉就看到了一个多食素食的陆九郎。

对方偶尔才动两筷子肉菜,而且还不吃那种虽然食材珍贵,但明显过于油腻的肉菜,一派士大夫风范。

他想象中的贪吃肉食的举动根本没有。

就算目光偶尔扫到驼峰和熊掌,也只是略带好奇,但视线一触碰到上面油膏,便立刻把视线移开,明显不爱油腻。

只看这个举动,第五旉便知道,对方过往所处的环境绝对不缺肉食。

对驼峰和熊掌好奇也很正常,很多士大夫家中根本不会备这些菜,因为太不雅致了。

第五旉遗憾地垂下眼,立于一旁——他一个太监,在此次宴会中不配上桌。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招。

就在陆安快乐吃饭,精神渐渐松懈时,第五旉向着座中正倒茶倒水,间或负责夹菜,还要劝食的妓女递去一个眼神,那妓女倒茶的手腕轻微地停了一下,在斟完茶后,轻声道:“郎君若不喜油腻,不若试一试这道煿金煮玉?此物说开了便是膏脂煎笋,与白粥共食,笋脆粥淡,甚为味美。”

陆安微讶之后,问她:“膏脂煎笋……是膏还是脂?若是二者兼备,还是罢了,过于油腻。”

那妓女便说明白是什么膏脂,陆安听完后,便道:“那劳烦你为我夹一筷子了。”

等煎笋到碗里后,陆安慢条斯理吃着这油煎笋,屋外阳光正好,郎君看似用餐用得怡然自得,实则筋骨发寒。

刚才,她差一点就中陷阱了。

现代人对于膏脂都是连用,常用的称呼是“油”,什么猪油、牛油、羊肉,偶尔拽个文,就是猪膏/猪脂这么用,逮着哪个字用哪个。

但古代士大夫阶级不一样,他们对此制定了一系列用词规定,用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比如……

牛羊用脂,猪狗用膏。

戴角者用脂,无角者用膏。

像脂肪,在古代指的是戴角动物的肉,人无角,不能用脂肪这个词。

又如病入膏肓,而非病入脂肓,同理。就是因为在古时,对人身上的脂肪只能称“膏”。

进阶版的,还要看香臊腥膻四字。它们有特指的油类。

香特指牛油,臊特指狗油,腥特指鸡油,膻特指羊油。

所谓钟鸣鼎食,不外如是。

你如果是普通百姓,随便你怎么用,但你如果是士大夫,一旦用错,必然会成为这个阶层的笑料。

而自小生活在陆家的陆九郎,面对这些礼仪应当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绝不可能说错。

陆安很庆幸自己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强烈的警戒心。

而第五旉……他看着陆安那对着妓女轻轻颔首,行举轻松自然的模样,开始了自我怀疑。

他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说到底,陆家换人这个事情只是他的猜测,而且谁家那么傻,能把自家男丁换给陆家。那几乎相当于赌命了,而且还会让被换出去的人和家里离心离德。

他们图什么?

一通思来想去,第五旉快把自己说服了。

接下来后半场宴会,他再也没多做其他事,一时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后,陆安前脚离开,后脚,一道圣旨就传到了配所那边。

陆山岳领着陆家众人匆匆出来接旨,普通圣旨不需要跪接,只需听麻即可。

——麻就是诏书的代称,听麻就是听诏书。

本以为是圣恩隆重,没想到皇帝劈头盖脸对他们一通骂,斥责他们往日铺张奢侈,不修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