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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陆安看出了赵提学的为难。

作为一个情商在线的人, 她知道,这个时候该给人家一个台阶下了。

遂拱手作揖,道:“学生想向提学请教一个问题, 不知可否?”

赵松年收拾了一下心情,说:“你问。”

陆安便问:“《礼记·大学》有言: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为之者疾, 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学生一直不知此句何解,今日有幸得遇提学,请提学指点。”

赵松年不相信陆安是真不会, 却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索性顺着这个问句解答:“生之者众, 谓多使百姓行农桑之事;食之者寡, 谓朝廷减省无用之费;为之者疾, 谓百姓当急营农桑事业;用之者舒, 谓君上当缓于营造费用;则财恒足矣,谓人君能如此,则国用恒足。”

陆安又是一拱手:“谢提学解答, 学生知了。”

随后又说:“学生前些时日想到另外一种解答, 本以为是正解, 不曾想是歪道。”

赵松年好奇了:“是何种解答?”

陆安将后世的另外一种解读抛出:“学生认为,此句当这般解:国无流氓, 则生产者增多;朝无冗官, 则靡财者减少;不夺民时,农桑自会增长;量入为出, 乃国财充足之道也。”

二者相差不远,但细节方面还是有所不一样。

一个是在说百姓要生产要勤奋,朝廷要减少支出,皇帝要少建宫室,这样国家财政才能充足。

一个说要让无业游民变得有家有业,朝廷消减尸位素餐的官员,不要让百姓在农时被迫去服劳役,根据岁入多少去决定国家支出,这样国家财政才能充足。

二者解读,高下立判。

但陆安谨慎着措辞,将这有高下之分的两种解读,推脱成了自己学问不足,给足了赵提学面子。随后又一拱手:“如今看来,学生过于愚钝,走了歪门邪道,不一定能传承提学真业,拜师一事,还是过于唐突了,待学生再学三年,再谈此事。”

赵松年确实看出来陆安递来的台阶。本该是心里一暖的。

但在心里一暖之前,他已经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赵松年深吸一口气,问:“九郎,你说这番话可是知道我的本经是《礼记》?”

陆安拱手:“是。”

“怪不得……”赵松年揉了揉眉心,哑着嗓子说:“当日雅集上,我就猜到你天资过于出众,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陆安微微一愣。

赵松年道:“优点便不必说了,你自己明了。而缺点便是,你身为天才,理解不了庸才的眼界,很多时候你拿出来的学识,你以为只是领先了一步半步,实际上,却已高踏云端,便不知其容易招来迂腐者攻击,低劣者中伤。就如那句‘心即理’。”

陆安迟疑着,好像想说点什么。

但赵松年先说了:“对。就比如你现在说的,对于‘生财有大道’的解读——”

他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忧伤,又像是惘然,最后尽数化为轻轻一吐气:“我本想收你为弟子,理学我已不能教你,但至少经学,我自认还能作你老师。本以为我只是碍于一些私事,无法答应你拜师之求,只要私事解决了,我便能收你为徒。但……我现在发现,我教不了你。你的所思所想,你的眼界,已经是我无法理解,无法跟上的范畴了。”

赵松年只要一想到刚才陆安的解读,心里就发毛。

他能理解这个解读,他所不能理解的是,陆安到底是怎么在原来的解读基础上更进一步的。

如果真有那么容易,《礼记》的释义就不会从后汉末年到薪朝,将近九百年的时间都没有人能够推陈出新了。

陆安他是文曲星下凡吗?他到底是怎么无视先贤的权威,世俗的教化,文人口口相传的道理,在老化的文学经典中开辟一条新路的?

他连弱冠之年都还没到!

他甚至还没有取字!

赵松年望着陆安,想尽快冷静下来,但他没法冷静,他只想问上一句:“为何是我大你小?”

你若是在我年少时出现,我一定准备好束脩来见你。

“我已无法为九郎师。”他说。

*

赵松年没有生气,也没有气馁,他只是很平和地向陆安说清楚,自己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并且告诉陆安,如果他想继续留在道观也没关系,不过失礼的是,他作为主家要失陪去喝酒了。

“我酒品很差,喝醉后会打人,便不邀请二位了。”

陆安便和申王离开道观,又和申王暂时告别,去了衙门。

她还有一个办法。

在师长亲人取字之前,一地行政长官越过师长和亲人,给学子赐字,是合乎礼法且荣耀万分的。

——当然,陆安并不知道,柴稷回去已经开始狂翻经典,打算“合乎礼法”地亲自给她取一个字了。

毕竟他虽然是皇帝,却与陆安年龄相仿,同辈不能给同辈取字。

柴稷自己不在乎礼法,但是他却不想陆安被仕林中人笑话。

翻了半天,柴稷心中已有腹稿:嗯,首先,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都是“父”了,那给臣子取字合乎礼法!

其次,一个人其实能有两个表字,比如孔子弟子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到时候九郎长辈取一个字,他作为皇帝再取一个字,完全没问题!

好!又合乎礼法了!

最后!九郎殿试第一,皇帝赐字,以显优荣,不是更合情合理了?

什么?九郎还没科举呢,怎么就确定他是殿试第一了?

柴稷坚信,以陆安的才华,必然是殿试首名。

而在陆安殿试之前,他要为陆安好生想想,什么样的字才能与陆安相配!

于是,柴稷再次投入浩瀚书卷之中。

*

陆安没有见到房州知州,只在衙门看到了正处理公务的房州通判,便上前去交谈,三言两语间便得到了协助公务处理的机会。

陆安自然不会一上来就冲上去请别人取字,这只会将局面弄得过于尴尬。她专心协助房州通判,随后在休息间隙闲聊时,顺口说起自己这两日的行程,再顺口说了拜师搁浅一事。

房州通判道:“天下能作九郎师的确实不多,不过,若九郎只是为了取字,倒不必拜师,你若不嫌弃,本官为你取一字如何?”

房州通判今年已有五十五岁了,身高约有五尺七(一米八),按照这个时代对男子的标准,他留了不短的胡子,这胡子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身上穿的官袍也很整齐,绯服,金涂带,腰间还佩带着放置鱼符的银鱼袋。

此刻,他认真且严肃地看着陆安,尽显一州州官风范。

在古代,给人取字是很严肃的事情,房州通判也绝不是态度随便地说出为陆安取字这样的话,他这么说,就代表着他愿意作为陆安的长辈,以后陆安荣他不一定荣,可陆安一旦作了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或者被人寻了错处,有心人就能倚仗取字这一出,将房州通判攀咬进去。

陆安也严肃了起来。

她起身,对着房州通判拱手作揖:“学生自来房州就多得官人照拂,心中其实早已把官人视为自家大人,官人愿赐字,学生实在为之动容。”

房州通判连忙将人扶起,他心中也欢喜:“我亦是视你为自家小辈——九郎,自古以来,取字,取的是长辈对小辈的祝愿,正如王摩诘,其母一生信佛,《维摩诘经》中‘维摩诘’之意便是趋避灾难,于是为其取字摩诘,唯愿吾子一生无灾无难。不知九郎你对自身的祝愿为何?”

陆安沉吟片刻,道:“活着。”

房州通判一愣,大笑:“妙啊!妙啊!天下最易是活着,天下最难也是活着,既然你想活着……《易》有言: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陆是君子,便以九思为字,如何?”

——既是君子九思,也是思安。

陆安拜谢。

房州通判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房州、均州、通州三州州学要举办三州文会,地点放在均州,九思可要参加?”

陆安一口应下。

房州通判又道:“既去文会,没有钱财怎行,你既然视我为长辈,我这儿有千钱,你先收着。”

陆安感谢过后,便将这千钱收了下来。

人情往来,有的时候就是要欠人家一些东西,方能有来有往,感情才会因此起来。

陆安带着钱回了州学,瞅着快到上课时间了,便往讲堂去。

一入讲堂,就被同窗拉住了衣袖。

“陆兄!你可算来了!快来替我评评理!”

陆安还没说话,另外一个衣袖也被另外一人拽住了。

“什么叫替你评评理!你哪儿有理了!九郎应该是替我评理才对!”

陆安一边被拽一个衣袖,两边人围着她开始争吵,声音又高又清晰。

陆安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什么样的芝麻绿豆小事——

州学的课桌是一整张长桌,中间没有缝,让她评理的两个人是因着课桌空间分配不均匀,都觉得对方占了自己便宜,划了更大面积的桌面给自己。本来就心里不服气了,这两日,要么在课桌下腿挤腿,宛若力士角力,谁也不让谁,要么在课桌上将自己的东西往对方那边多放,占位,今日一个不慎,同窗甲打翻了墨,墨水把同窗乙写好的作业弄脏了,两个人差点直接上演全武行。

这个说:“他把墨水放我位置上,我本就忍着他了,他竟还翻了墨,弄脏我的纸!让我如何忍!”

那个说:“什么你的位置!那是我的位置!你把纸放我位置上,招了墨水也是活该!你过界了!”

陆安:“……”

要不,我给你俩画条三八线?

第42章

“或许你们可以用尺子量一下?”陆安试图提出建议:“均分一下, 看看是谁占的位置多?”

两名同窗异口同声:“量过了,他多占了三厘/五厘。”

两人顿了一下,再次异口同声, 气势汹汹:“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多占了!”

陆安接过那把尺子,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因为那把尺子的测量并不能精准到“厘”,所谓三厘/五厘,纯粹来自他们的臆测。也就是说尺子精度不够, 无法仅靠尺子让他俩心服口服。

“我来给你们量, 但是有一点,你们必须完全相信我的判断,如果你们不信我,那我量好了你们也不会信的。”

听陆安这么说,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九郎, 我们当然信你!”

陆安就让人拿根炭笔来:“桌子可以划吗?”

“可以!”

“可以!”

陆安拿着炭笔在桌上画射线。

初中几何知识。

有线段AB, 从A点随意画一条射线AC, 在AC上取两个点DE, 并且AD=DE,这里可以用尺子取点。

陆安一脸认真地在那里画线取点,她做的事情在旁人眼里只觉莫名怪异, 但本着对她的信心, 一个两个大气不敢喘一下, 只是直勾勾盯着她的手。

陆安再把点E和点B连接起来,过点D做EB的平行线在线段AB上, 得点F。

“好了。”陆安很庆幸, 虽然自己学文了,但初中几何知识没有忘光:“这里就是你们桌子的中点。”

同窗们惊奇地张大嘴巴。

哇——

“看着真的对半分了诶!”

“好神奇!”

“这么划拉几下, 居然比尺子量得还精准!九郎你也太厉害了!”

他们盯着陆安的手试图分析,但是除了把刚才对方的行为死记硬背进脑子里,别的一点也没有分析出来。

只能在心里默默感慨:这天底下上还有九郎不会的东西吗?

同窗甲和同窗乙也很满意,用中点确认了是谁的责任后,直接用木条在中间划了分界线,两人约定好谁过线谁道歉,又愉快地和好了。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外头,还有人写了小故事,夸陆安能够和谐同窗,消弭风波,实在是众学子榜样。

陆沂舟听了这故事,十分惊奇:“阿兄竟也是兼修这墨家之道么?”

“也?”陆安双眼望去:“还有谁一样兼修墨家?”

或者说,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在正经学墨家?

“二哥。”陆沂舟脱口而出一个陆安没想到的人:“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他用铜镜哄我玩儿,把铜镜放在日光下一照,铜镜背面的墨文图画就会出现在影子里,纤毫无失。”

陆宇嚷道:“我也见过!二哥还拿大镜子悬挂起来,水盆放在镜子下面,居然可以直接看到四面八方!可神奇了,二哥说《淮南万毕术》里对此就有记载了。”

陆寰说:“不过二哥近些年已经不做这些事了,可能改了兼修了吧。”

陆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那里埋头继续研究《本草纲目》。

陆安瞧了瞧时间,说:“也过了一天了,你们回配所吧,余下的草药明天再对照。”

其他三个人拜别陆安后都走了,唯有陆沂舟留了下来。

陆安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沂舟?”

“我就不回去了,我留在衙门,把这些药草对照完。”

——房州知州很大方,直接把衙门里一间偏房划分给陆安,方便她和陆沂舟他们汇合。

陆沂舟将装草药的篓子拖过来,在烛光下翻开《本草纲目》。

陆安劝她:“不必太辛苦,这事也没有个期限。”

陆沂舟抬起脸,侧脸微微透着烛火光泽。

她弯了弯眼睛,笑道:“坤卦言:或从王事,无成有终。阿兄,沂舟也治《周易》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为君王做事,即使没有做得好,但也要有始有终,把它做完。

没有做得好是能力问题,没有做完是态度问题。

陆安神色凝重,对着陆五娘微微一礼:“受教了。”

……

同着陆安的故事传出去的,还有三州文会要开展的消息。

这次参加文会的文人乃是房、均、通三州州学的学生,共比琴棋书画与诗词五样,其中诗和词放在一起比,五样里,哪州学生夺得第一的次数最多,哪州就是文会鳌头。

看似只比州学,实际上,还是三州的争锋。房州、均州、通州这三个州,都是重商贾的风气,来往颇多,哪个州赢了,本州人能在另外两个州的百姓面前昂首挺胸一整年。

于是,房州州学热闹起来了。

带来钱财和华服美冠的商人,带来纸笔的纸铺主人,带来书籍的书商,还有那些没能进州学的士子……

一个又一个访客纷至沓来。

一包又一包的礼物堆在了大讲堂内部。

学正试图推脱:“诸位,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使得的!使得的!”

“这次乃三州文会,你们代表房州人出场,代表房州人的文教有多厉害,文风有多浓郁,我们只是送一些钱财相关的玩意儿,值不得什么,你们这次出行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这成衣是我打听到学生们的尺寸特意挑的,人靠衣装,可不能被均州和通州那些人比下去!”

“我这里有宣纸、徽墨、端砚、湖笔三百套,是从外边运进来的,让均州和通州看看我们房州的财力有多雄厚,文学底蕴有多华美!”

“兄台大气!可惜我没那么多钱财,只能把家里的书搬过来。”

“诸位……诸位……”学正看着大家的表情,面上流露出感动的神采:“诸位且放宽心,我们房州州学定然使出所有本事,将文会鳌头迎回来!”

“好!”有人大喊。

也有人问:“不知陆安陆九郎可在?”

学正说:“却是不巧,九郎半个时辰前才刚出了州学。”

他们有不少人这次来,也是奔着看陆安来的,他们想看看那个在雅集上一鸣惊人,在乡野里还有孝义九郎之称,一手棋艺无人能敌,还赢得同窗的爱戴,评理都找他评的陆安,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传闻里一样,俊美无俦?

可惜,人刚出门了。

众人便露出遗憾的神色。

又有人问:“那这次三州文会,陆九郎会去吗?”

——文会不是州学所有学生都去,而是挑出顶尖的一二十人,前往作比。

学正道:“定然会去,九郎未曾入仕,还是我州学的学生呢。”

大伙儿松了一口气,更是一副“稳了”的心态。

不是他们过于推崇九郎,实在是……如果九郎都赢不过,那州学里其他学生估计也没戏。

有那五大家族的人突然问:“明日启程,九郎可是与同窗一同出行?”

学正:“是。”

完全没想到,第二天州学学子启程时,一驾又一驾马车驶了过来。

“九郎,某乃赵氏子弟,此乃赵氏所赠刀棍弓箭一车,还望九郎一路顺风。”

其他学子皆是愕然。

陆安顿了一下,脸上带上礼貌性的微笑:“这一路山高水长,安正担忧路上是否会遇匪,亏得赵氏相赠兵器,实在解了我等燃眉之急。”

赵氏子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又有戢氏子弟上前:“戢氏见昨日商贾雅士多有赠物,猜想诸位车马不便,便从族中搜来车马六驾,与诸位代步,以及运送钱物。而这匹枣红马,特与九郎。”

众人一看,这枣红马形体肥硕壮实且高大,双眼湛然有神,一看就知道是好马,心中不免有些悲愤。

过分了!过分了啊!同样是出行,九郎就能得到单独的赠马,我们就是借给我们马车代步!

——本朝风俗,士子出入皆以乘马为荣。

但一想到陆安的才华,诸学子又微妙地平复了心情。

陆安又一拱手,感谢了戢氏:“阁下家族实在体贴,有这些车马,翻山越岭时便不至于过于劳累,待到达文会时,便不怕均州学子以逸待劳了。”

戢氏子弟就知他们的心意,陆安的确接收到了。便笑道:“九郎,还有诸位,此去大展才华,定若珠宝自匣中出,光芒万丈。”

又有彭氏子弟上前,略显羞愧之意:“我家既无兵器,又无骏马华车,只有万钱相赠,望九郎出行后,切莫亏待自己。”

彭氏是五大家族里底蕴最差的,他们家是真的只有钱。

陆安表情温和,并没有因对方送得比其他人少而区别对待,反而是认真地对彭氏子弟说:“诸位的心意与情意,陆某牢记于心。”

五大家族的人面上都是露出了笑意。

他们没事这么给一个州学学子如此大的脸面干嘛,还不是觉得陆安值得他们投资,希望趁着对方身边没有太多人的时候,给她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中国自古就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统,陆安记得他们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拉拔他们一把,哪怕陆安什么都没做,但等她以后高升了,高入云端了,其他人得知他们在对方微弱时赠与极大的善意和物资,也会掂量着他们的份量。

卢氏子弟连忙上前,他的步履很急,但他把一个书箱交给陆安时的姿态又很稳重:“某家乃良乡伯后裔,虽非范阳卢氏那么大的家族,但族中仍有一些祖传的书籍,这些抄本就全赠与九郎了。”

——良乡伯就是刘备的老师,卢植,卢子干。

陆安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赠书,尤其是赠藏书,这真的是大恩了:“堂堂子干,学洞令古。能得良乡伯族中藏书,安没齿难忘。”

卢氏子弟微微一笑,向着陆安拱手作揖回礼。

最后是朱氏子弟:“九郎,你们此去均州无地落脚不行,我们家正好在均州有一所独门独院的新房子,当日顺手购置,一直无人居住。诸位可随意使用。”

说着,把房契和钥匙都递给了陆安。

那淡淡的墨香还有青铜钥匙数把堆叠在一起,在阳光下晃着诱人的光泽。

陆安拜谢。

其余学子已经没有不服气的了。

第43章

“正是:赵戢彭卢朱, 一心为族铺!未知九思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酒楼中央,木板搭建的小台子上,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吊足了诸酒客的胃口后,才一拱手。

“这陆安陆九思,乃是百年前的风云人物, 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然而诸位可知,当年陆九思未名扬天下时,这三州文会上,均州学子知其乃劲敌, 可是磨刀霍霍,卯足了劲儿要杀她的威风, 可谁知, 他们琴棋书画里一挑, 正好挑到陆九思最擅长的棋艺上!”

……

陆安一行人到均州州学门口时, 总觉得对方看他们的眼神不太对劲。

十分的敌意,百分的警惕,却又有千分的自得。

打头的学子乖巧地笑着, 好似万分友好:“此次文会新增特殊规则, 来者需得展露一番才情方可上山, 否则便请打道回府。”

看似说来者,目光却灼灼烧向陆安。

朱延年对这种知道自己不敌, 剑走偏锋从其他方面去拉踩对手非常有经验, 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笑容都收敛了:“你要我们展露哪方面的才情?诗?还是词?还是赋?还是小令?”

“哪能比这些!临时作诗不是欺负人吗?而且好诗词当然要用到文会上。”

均州学子义正言辞地说完, 视线快速扫过陆安面颊,心里吐槽:和陆九郎比诗词,是没听过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是自觉自己能胜过那阙《卜算子·咏梅》?

随后,文绉绉地说:“才情么,自然是看琴棋书画,自古以来大才子皆是琴棋书画四艺精通,咱们顶多算个小才子,今儿个也就只试一艺——这位……陆兄,可能与我等手谈一局?”

——房州“三日棋局”一事,还没传到均州。

均州这边的学子们发现,当这个话说完后,房州人的脸色骤变,一个个欲言又止,似是想回绝他们。

果然!

均州学子眼睛一亮。

每个人每日的时辰是有限的,你再天资卓绝,一天也才只有十二个时辰,你便是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那也才只有十个时辰学习。

减去练字的时间,减去学诗词的时间,减去背经典研习策论的时间,就算还有时间学琴棋书画,又能学得有多好?

他们提前商量出来的对策果然有用!

不先杀一杀陆安的气焰,怎么动摇他的心境?说不得心境一动,文会上此人就发挥不好了。

陆安:“我曾发过毒誓……”

毒誓一出来,均州学子更觉得自己赢面大了。

如果这个毒誓是假的,岂不是说陆九郎的软肋正是围棋?

如果这个毒誓是真的,陆九郎一人能破多少种棋局?均州州学可是他们大本营,他们随便一商讨,就能拿出奇局、诡局来为难人!

便见均州学子含笑道:“这才情显露,也不是一定就要争个输赢不可,我们只当是以棋会友。唯有于此道一窍不通者,才会显不出才情来,被迫打道回府。”

陆安道:“那便好。说来惭愧,陆某于棋艺不过略懂。”

她的同窗们表情越发古怪,相互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均州学子听到这话,只是客气地说:“九郎莫要谦虚了,若真只是略懂,又怎会作出那般誓言?”

有些话陆安不方便说,她只是微笑。

赵公麟呛声:“你没听说过吗?有个话叫防君子不防小人。”

均州学子们一下子就尴尬了。

他们也知道自己这样拦着人很不地道,但有些事情不地道也要做。

便尴尬地笑了两声,接连道——

“不论如何,陆兄的棋艺定然是不差的。”

“愿于破局上领教陆兄高招。”

“我先来,如何?”

陆安慢慢道:“请。”

……

又是一局再一局的残局被破掉,还是那样越难的破得越快。

均州学子们早猜到陆安此前的说法有谦逊之意,但没想到能那么谦逊,明明是飞龙在天,却非要温文尔雅地表明自己不过是林中长蛇,一个两个下棋下得汗流浃背,手指湿滑得几乎要拿不出棋子了。

看陆安的眼神,已是惊骇莫名。

心中也暗暗叫苦,早知就不走这个歪门邪道,老老实实将人迎上去了。如今一局局下着,怎好脱身?

好在,陆九郎仁义,赢了七八局后,见好就收,拱手道:“多谢诸君相让,琴棋书画我只通棋、书、画三样,若是比琴我早已输的体无完肤了,诸位不愿欺我,想必是听闻房州之事,才特意选了手谈,陆某拜谢。”

房州之事?房州什么事?

均州学子们压下眼底茫然。

自己一下子就被对面捧成了君子,他们愣了一下,脸上表情羞愧之余,也和善了起来:“哪里哪里,陆兄,还有诸位,这边请。”

一行人往均州州学的仪门走去,仪门后面是阶梯,他们的州学建筑落在山上。

这些人走后,一棵大树后面,转出来兄弟二人。

那明显是兄长的人深沉道:“益之,这人好有意思,能破棋局却又不愿下棋,你猜他是不愿还是不会?”

名为“益之”的弟弟道:“我不猜,背后说人易生事端。”

“哎!你别那么严肃嘛……好吧好吧,那就不猜了。走,我们也去试试琴棋书画。”

*

“诸位稍等!”

两兄弟上前,兄长应劭之作了一揖,笑道:“方才听州学诸兄言,上山要显露才情,吾于琴之一道略有涉猎,不知现在可否一试。”

均州学子:“……”

他们说的那个话,分明是特意用来为难陆安的,没想过作为常态。

但现在又不方便说,只能干巴巴道:“可以。兄台,请。”

应劭之又是拱手一揖,垂首时,眼底的笑意像是水母向上轻轻浮动了一下,又慢悠悠潜下去。

他当然知道所谓“试验才情”不是常态,但,这个事情实在有趣,他想掺和一下。

应劭之将背上用布包裹的十四弦筝解下来,布铺在地上,他净了手,戴上义甲,席地而坐。

所谓筝曲指法,便是左手揉、吟、按、颤、推、滑、点、泛,以韵补声,右手托、劈、勾、提、抹、挑、摘、打、花、撮、轮、摇等,针对不同的音位,有不同的技法。

青年试音的指法很柔和,很轻灵,像是在抚摩琴弦。

但当他开始分指弹奏时……

“铿——”

一个重音。

“铿——铿——”

是接连的重音。

由慢而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如同潮水奔涌,又好似擂鼓声声,黑云压城。快得让人心头发颤,压得让人无法呼吸。

只是开场,便已尽显此人功力。

那指法仿佛弹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和血管上,将弦越拨越紧,越弹越快,千军万马,阵阵频催。

“将军令。”

陆安听到那熟悉的前调,脱口而出。

其他人下意识侧头看向陆安。

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完全认不出来这是《将军令》,是那首源于唐王朝的皇家乐曲。

这首曲子应当被战火掩埋了才是,有不少人想要搜寻和复刻,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那弹筝的青年是自己将《将军令》钻研出来的?

可陆安又怎么听出来的?

只有青年的弟弟注意到,当陆安脱口而出《将军令》时,他那兄长抬眼看向陆安的眼神,如同觅到了知音,亮得惊人。

*

陆安之所以能直接听出《将军令》,全然是因为她爱看各种武打剪辑,里面十有八九都会用那首《男儿当自强》的背景音,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男儿当自强》用的曲子就是改编自《将军令》。

应劭之一起调,陆安条件反射就想起来了。

她看向场中其他人,他们已经完全被这首《将军令》吸引去了注意力,面色涨得通红,沉浸乐曲中竟然沉浸得忘了呼吸。

或者,比起忘了呼吸,他们更像是舍不得呼吸,生怕呼吸声打乱了音符。

就在琴弦越奏越紧,气氛越来越绷,众人心跳越来越快之际,青年旋律一变,由快转沉,曲调庄严稳重,声音低沉却又每一声都有力度,恰似将军升帐,令人凛凛不敢直视。

曲音排山倒海那般席卷而来,均州州学生面对外人时的那股傲气,全然被这山倒海倾摧毁,自傲之意荡然无存,唯有骇然——

又是一个天才。

——一个琴道上的“陆九郎”。

这三州文会,到底招来了什么人?此人怎名声不响,以往不曾听过?

“铿——”

“铿——”

这首《将军令》弹到最后,旋律已成倍紧缩,没有任何停顿的节奏听得众人额头竟已冒了冷汗,几要被那紧迫气势挤压得心肺摧疼。

后边来的学子听到这声曲,亦已不由自主地停下谈笑声,怔怔望着这边。

“铿——”

最后一声,琴音悠扬而止。

青年缓缓停了筝曲,夏日沉闷的风,无声地从他指间穿过。

“怎么样?”

其他人看着他,但他看着陆安,本来想沉稳一点,但一下子没忍住,翘了个飞扬的笑容:“这《将军令》,弹得可还行?”

第44章

有才华的人, 被大众欣赏固然开心,但真正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和他们同级别或者高级别投来的赞许和肯定。

应劭之此刻就是如此。

陆安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听此《将军令》, 陆某还以为见到了天策上将在营中。”

应劭之便眼睛亮得不行,那神情,比官家亲自夸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侧目。

“多谢。”应劭之矜持地点点头, 又侧头看向弟弟:“益之, 到你了!”

应益之其实不是很喜欢出风头,但既然兄长要求,他便也只能微笑地上前:“叨扰了。琴棋书画中,某擅书, 可能试此道?”

山门外有书桌,也有现成的笔墨纸砚, 应益之便铺好白纸, 用镇纸压住, 避免风吹起, 影响他发挥。

这只比兄长小两岁的青年竟是双手各执了一支毛笔,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下,一同落笔。

应劭之弯起嘴角, 为自己弟弟的大放异彩而万分骄傲。

所有人都看到应益之左右同书, 左手写的是那柳公权的正楷, 平日里临摹的应当是《玄秘塔》,书法既端且正, 那一板一眼的笔画疏密之间, 又兼有柳体的瘦硬。

柳帖是笔力弱的人练字的首选,在场人少有没临摹过柳公权的正楷的, 是以,大伙儿都能品鉴得出来,应益之这手柳楷从神气到间架都十分精湛,几到以假乱真之境。

人群中不时有喝彩者——

“好笔力!”

“好风致!”

“好书法!”

夸赞声此起彼伏。

而他右手,却是用了欧阳询的欧体,以笔法险劲著称,是和柳楷截然不同的风格。

一个人,两支笔,左右开弓,同时落下,居然能写出两种相反的笔法?

应益之左手右手写着两种不同的书法,众学子左眼右眼看着两种不同的书法,忙得差点两只眼珠子都要给转晕了,恨不得爹妈多生一双眼,方便各自紧盯着一方看。

他们惊叹,他们震撼,他们窃窃私语,说此人书法一道上造诣颇深,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但一众人中,唯有房州来人,虽震服于这左右同行,风格各异的书法,但所有人都能注意到,他们只是震服,精神上却没有为此沸腾,就好像……已经见过了更好的。

应益之也注意到了这点,笔尖微顿之下,他凭着直觉看向了位于房州学子之中,被围拱簇拥着的陆姓郎君。

视线相对之下,那面若冠玉的美男子向着他友好地笑了笑。

应益之的笔势便不小心别了一下,细微之处的错误如同沾在窗上轻薄的雪花,旁人不太能看出来,唯有书写的人在写完停笔之后,默默盯着这张出错的书法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

经由这两兄弟的横插一脚,后续来人都自发依先例,皆各显神通。

有人妙笔丹青,所作之画栩栩如生,灵神具备,风吹纸响的声音都好似成了那画上猛虎的啸声。

有人闭目下盲棋,记忆非凡,心算高超,同时下几盘棋,以一对五不落下风。

有人敲杯击盏,作乐的同时,合着调儿同声作词。

有人……

三州才子多若过江之鲫,这天下能以才华拨弄天下风云者,不单只陆九郎一个。

但应劭之却是认准了陆安。

在房州学子们往山上去时,他率性而为,竟是步履飞快,几乎是跑着追向陆安:“前方兄台稍等!”

待众人停下之后,他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在下应劭之,字守慈,家中行大。此乃舍弟二郎,应益之,字逾思,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说是诸位,但在场人都知道,他只想认识陆安。

陆安便当先做了自我介绍:“在下陆安,字九思,行第为九。”

其他学子亦是和应氏兄弟俩互通了姓名排行和字。

随即,双方便攀谈了起来。一边聊一边拾级而上。

上了十阶,却见左右两边有石柱,柱上有联,皆缺下联,一问守柱的人,对方说这是雅比,对出下联者,赠笔墨纸砚中名品。

——一对柱子送一套。

“这个有趣!”

应劭之抬头望向那层叠高耸,探入日照中,仿佛无止无尽的台阶,还有那切削得很白很高很直的柱子,不仅不叫他畏惧,反而见他积极踊跃。

“九思——”他高声着,平添几分豪迈:“要不要比一下?”

陆安欣然答应。

两人取了柱边摆放的笔墨,一起看向第一对石柱的上联:

夏鼎商彝,秦碑汉瓦。

是对联中的叙史联,想要对出来,除了晓得对对子和平仄之外,还得通晓历史。

陆安:“这是……”

应劭之:“下马威。”

二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扬眉笑,紧接着,又同时对了出来:“刘略班艺,贾策扬经。”

夏鼎商彝,鼎彝皆是礼器。

刘略班艺,略艺皆是书名。

秦碑与汉瓦,就该对贾谊的《治安策》和扬雄的《太玄经》。

应益之就帮兄长和兄长新认识的友人把这个下联写到柱子上,题好姓名。

他们是对得快了,其他学子看到这一幕,只觉头顶罩下一片黑沉沉的阴影,牙缝里都是倒抽的寒气。

在叙史联上对得那么快,这两个人还是人吗?

他们连上联说的什么,都还没有理清楚呢!更别说在浩瀚史书里一下子搜罗出相对应的历史了!

这样的人来参加文会,他们只能庆幸文会不比对对子!

看他们又去了第二对石柱前。

上联是:燕入桃花,犹如铁剪裁红锦。

石柱旁边山坡上,桃林遍野,六月已无桃花,只有红桃满树。

陆安和应劭之脑子开始思索,双眼开始巡视周围,看看有没有物件可以助他们生出下联。

赵公麟怕等得无聊,从腰上解下自己的精致绣金线小荷包,从里面摸糖吃。

还顺便给周边人分食。

陆安瞧到包上金线,思维上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她对:“莺穿柳树,却似金梭织翠丝。”

“好对!”应劭之很自然地夸完,又叹了口气:“你才思敏捷,我真是心里装八条腿蹬轮子,转得也没有你快。”

但没等其他人说话,他又高高兴兴地说:“不过我想了一首诗,对子对不了,我借这首诗给九思你增色!”

语毕,他接过弟弟手中毛笔,在写下联的柱子上题小字:

碧水青山任意裁,淡烟啼鸟入情怀。

人生若是开心处,六月桃花照样开。

再题名《德章二年六月十九日,均州州学处赠知音九思》。

柱子上,最显眼的是陆安对出来的下联,角落里,便是应劭之所赠之诗。

后来者到这里时,一看此下联,脸上已有难以掩饰的疲惫。

对不出来,完全对不出来,就算能对出来,也比不过陆安这一对。

再看那作陪衬的诗文,更觉太阳火辣,晒得爬阶之人奄奄一息。

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去下一个看看!”

他们就不信了,这些人每一对都能回答,每一对都能答得精妙无比!

*

陆安侧头看这对兄弟。

弟弟含蓄清冷,不爱言语,但这哥哥好像永远学不会含蓄两个字,就连嘴巴也是叭叭的。

走到第三个柱子的时候,陆安已经快知道他们家门房在老家养的那条大黄犬的名字了。

第三个柱子,上联是:风云三尺剑。

陆安垂下眼眸正思索,应劭之一拍掌:“这次我可争先了。”

他提笔对:花鸟一床书。

陆安出声夸赞:“这下联对得优雅!”

应劭之心情大好,正要招呼陆安去下一个柱子。

却见陆安从他掌中取过笔,握着笔杆余温处,在同样角落里的地方书上: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心存谋略何人胜,古今英雄唯是君!

同样题:《德章二年六月十九日,均州州学处赠知音守慈》

应劭之突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他的对联说的就是“武能叱咤风云,文则花鸟怡性”,然后陆安便转赠他这首夸他文武的诗。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好朗朗上口,好美的诗句。应劭之几乎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股文字之美里了。

他哪里配得上这样的诗。

应劭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瞧着柱子,完全无法辨析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他只是看着,心神震颤。

而落后的士子爬到这一阶时,差点被这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冲击得转身就走。

还比什么啊!人家能不能武不知道,这“文”是显而易见的优秀!

他们参加什么文会,他们是来当故事里的陪衬的吧!

*

而陆安等人已经开始去后面的柱子对对子了。

有时是陆安对上了,有时是应劭之对上了,对得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精妙。

有后来人想要试着加一个下联,但盯着柱子上的文字好半天,懊恼地一摔笔:“哪敢班门弄斧!”

两人对了十个柱子后,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等一下!陆九思!应守慈!等一下!”

原来是均州州学的人。

他们窘迫地说:“二位还请收了神通吧,再这般下去,所有对联都要被二位包圆了。”

陆安和应劭之对视一眼,皆是捧腹大笑。弟弟应益之提着笔站在旁边,也是抿唇,笑得轻轻浅浅。

比斗一事自是停止不提。

文人呆在一起,不是讨论经史子集,就是谈论政事。

然而,应劭之却是别具一格,待均州州学的人离开后,对着陆安挤眉弄眼,小声说:“听说这次三州文会其实是均州知州为了让自己女婿扬名举办的,以三州学子作陪,好大手笔。”

陆安噙着笑:“难道这均州知州将三州学子都收买了?”

应劭之哈哈大笑:“自然不可能,所以大伙儿可是铆足了劲儿,要夺这一手东风呢。只不过知州既然敢做这事,想必他对他女婿的才华十分有自信,也不知这头筹最后花落谁家。”

陆安便问:“我前些时日只顾埋头苦读,守慈可知这文会上有何人要注意?”

“你这可是问对人了!”应劭之信心满满地说完,然后转头看自己弟弟:“益之,快来说说,我知道你肯定做了准备的!”

第45章

应益之的沉默很微妙。

但大抵是习惯了兄长的慷弟弟之慨, 也习惯了万事万物自己做准备,微妙沉默之后,他就神色如常地说:“首要便是陆兄。”

陆安笑了一下, 尽显自信从容。

她虽然对外谦虚,但也不至于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大。

应益之接着道:“陆兄所作诗词早已传遍京西路,士人赞不绝口,陆兄随口之言, 如那‘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亦是脍炙人口,许多人觉得你是最有可能登顶夺冠之人。均州学子也是因此,才行差踏错,故意为难你。”

陆安却是有些感慨:“不过是诸位抬爱罢了, 天下英豪万千,我擅于诗词, 却不精琴艺, 哪能那么容易登顶。更别说今日刚来, 便得听守慈《将军令》, 又见逾思双手落笔,哪敢自傲。”

应劭之笑道:“一样一样,你那手棋艺实在惊世骇俗, 我看完后就放弃了棋道那一比的鳌头了。”

应益之继续说:“除了陆兄以外, 均州陈晋昕, 琴艺万里挑一,若奏柔曲, 素雅温婉如见仙姑;若奏急音, 则似飞泉溅玉,百鸟投林;其最擅悲曲, 闻之多使人怆然泪下。”

应益之:“房州洪四娘子所奏洞箫亦是一绝,曾与人打赌,吹箫过市,市中诸人无不停下手中动作,怔然沉醉。”

应益之:“通州余子固能同时下四五盘盲棋,自出道以来,从未落败。”

应益之:“均州司马子正,书法早得儒雅真味。”

应益之:“还有……”

他洋洋洒洒说了十数人,有男有女,道尽三州才气。

随后,他又说:“均州赌场已赌赛,下注赌谁能拿第一。”

刚说完,应劭之就嚷嚷了:“这事你之前怎么不和我说!你说了我就去下注了!”

应益之斜他一眼:“就是兄长这般作态,我才会不说。”

陆安笑问:“守慈打算下注谁?”

应劭之:“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是下注我和益之。不过,现在认识了九思,连九思的一起下注!”

陆安佯装遗憾:“可惜了,如今再下山也晚了。”

她抬头:“到山顶了。”

山顶上早已有百余人在此处,只看服饰,看不出来谁是哪一州的人。

山上有绿植百种,多是花树,以便四季都能见花。如今是六月,石榴花便如同天外霞,红红火火铺满了山顶。空气中漫着花香,似幽似明。

文会未曾开始,文人们却已三三两两站于石榴树下,或是高谈论阔,追求同仇敌忾的共鸣,或是吟诗作对,寻找旁人的夸耀,而谈论时弊,探讨国计民生自然也有,但大多数都说不到点子上,不过是一群人在相互恭维。

文会就是古代文人扩充人脉的地方,大多数人自知自己没能力力压群雄,只求多结交一些朋友,以后多几条门路。

陆安和新认识的兄弟俩,还有自己的同窗们相视一笑,便也入乡随俗,四散开,积极去寻人聊天。

交不到知己好友,有一些酒肉朋友也无妨。

又过了半个时辰。

“咚——”

“咚——”

铜钟一撞,有林鸟惊起又远飞。

众人停下交谈,看向上山的台阶,数顶轿子由人抬上,有两人从轿上下来,下轿后互相谦让了一番,而后联袂走近。

左边的人方脸黑肤,下颔没有留长须,只有一下巴硬胡楂子。

右边的人倒是很白,周正相貌,唯有嘴唇有些向外翻。

有均州学子低声告知:“左首之人乃知州,右首便是我州州学的学正。”

待二人走近,众学子拱手作揖:“见过州尊,见过学正。”

均州知州笑呵呵地回应,拱手:“诸位中有人不辞辛劳,自房州、通州赶来,全本官颜面,本官在此多谢了。”

房州、通州的学子再次拱手回应:“州尊言重了。”

均州知州又一次拱手回礼,这才坐到座位上,学正坐他身侧,含笑看着众学子:“诸位不必拘礼,也坐下吧。”

地上早早铺了一张毡子,供学子们去靴席地而坐。

陆安每每看到这个,都忧心学子里如果有人脚臭,岂不是很尴尬?

还好她没有。

脱了鞋便往上坐,应劭之拉着弟弟直接坐她身边,连她的同窗都没有他快。

陆安能看出来,弟弟已经快尴尬死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哥哥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十分自如地和她搭话。

赵公麟眼睛睁得圆圆,和梁章小声蛐蛐:“这人真厚脸皮,我们这些同窗都没和九郎坐那么近呢。”

梁章郑重点头,十分认同。

九郎是他们房州州学的!

均州知州派人准备好瓜果点心还有茶水酒水,虽说是文会,但也不是除了比拼文才就在那里干坐着了。

均州知州意思意思喝了一口酒,随后笑道:“这六月时节,正是山上赏花之时。有美景,有瓜果,只可惜无有丝竹陪伴……”

这就是要开始比音乐了。

没有特意提题目,就是让奏曲人自由发挥。

便有一房州文人起身,当先道:“在下会些许笛乐,只是不甚精通,此刻便作抛砖引玉之人,向诸位献丑了。”

语毕,取下随身所带的竹笛,一吹,竟是悠扬轻快的山村小调,闭上眼睛仿佛能瞧见牧童坐于牛上,横笛声声。

说是不甚精通,实则已入佳境。

均州知州闭眼细听,面上流露陶醉之色。

学子座中有认真倾听的,也有咬牙撇嘴的,但不论如何,这位笛手确实开了好头。

往后,弹琴的、吹箫的、鼓瑟的、奏箜篌的、拨琵琶的、打腰鼓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奏得极好的,除了得到自州人的抚掌称赞外,还会有其他州的人的大声叫好。

一时气氛热烈。

“大郎呢!应大郎呢!”通州有一部分人四处寻找。

待他们的眼神和位于房州人中间的应劭之相遇时,奔走的动作便也同时停止,然后视线幽幽,散发着幽怨的气息。

——我就说怎么找不到你小子,原来跑别人家里去了。

“咳咳。”哪怕是应劭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都有些不好意思:“来了!”

他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又回头看向陆安:“九思,你觉得我会弹什么曲子?”

周边有认识他的人,已有细碎声音传出:“《将军令》!”

“肯定是《将军令》!”

陆安却道:“反正不是《将军令》。”

应劭之:“为何?”

陆安:“你已经在山门口弹过了,你比较喜欢新鲜事物,《将军令》虽好,既是无人弹过的曲子,也能技压众人,但既然已面见过人了,你便会选择其他曲子。”

应劭之眸光闪烁,他想笑,想大笑,但这时候他只是柔声地,认真地询问:“你说的对。那你觉得我等会儿会选什么曲子呢?”

陆安:“这有些难选。”

应劭之:“你就随意猜一下好了。”

陆安就随便猜了:“或许是此次文会上不曾奏过的情怀,唔……比如对生命的感悟,对人生的感叹?”

应劭之拍掌:“你猜对了!”

陆安愕然。

应劭之却转身,去取到山顶后,放在仆役处细心照看的筝。

他的同窗们围着他,拍着他肩膀,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隐约传来,他也带着笑回应。

房州人想,他这样的人哪怕对生命的感怀,恐怕也是欢乐的,积极向上的吧。

然而等应劭之坐到场地中间的小台上,开始奏响筝乐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一个充满悲调的开头,在乱哄哄的场面,热热闹闹的喜会上,弹悲曲,不得不让人道一声艺高人胆大。

但他就是弹了,曲调回旋往复,周而复始,如同那新愁与旧愁,岁岁年年,悠悠不尽。

似幽还怨,似是诉他人情,又似是道自己伤。

薪人偏爱这种文艺且幽婉的调调,对月感伤,对话诉怀是他们普遍存在的现象,不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还是对生命的悲愁,对无以解脱的宿命的伤感,听得应劭之这首无名曲,可谓是瞬间安静了下来,淡淡忧意流淌在各人心中。

换个说法,大薪生产文青,而现在文青开始文青了。

一曲完毕,诸人怅然,久久不语。

怅然许久后,座中州尊起身,行到应劭之面前,朝他拱手:“不知此曲何名?”

应劭之目露惆怅之色:“此曲是我今日晨起,懒洗漱,开窗后见楼下街边,市声随着朝阳而起,卖水的壮汉推着车儿辛勤地从街上滚过,挑担叫卖菜包的妇人四处游走,角落里,乞儿早早起来讨饭,要饭声和叫卖声混杂在一处,若无机遇,他们只怕一辈子也只能这般浑浑噩噩过活了。”

应劭之:“我观之有感,便作此曲,又见天青云淡,晴空寂寂,便唤其为《天青曲》。”

均州知州叹了一声:“雨过才会天青,但这雨,不知是天上雨还是人间泪。小友此曲,催人泪下,可谓是一声调一声悲啊。”

应劭之微微低头,似是还沉浸在曲意中,难以自拔。

他弟弟也在低头。

都不敢说这是兄长瞎编的。

也不对,不算全然瞎编,确实早上起床推开窗了,也确实看到街上有人在卖菜包了,然后没有什么伤感,他人就倚窗挥手高呼:“那卖菜包的娘子!你的菜包几个钱?十五钱一笼?给我取半笼!”

第46章

应劭之一曲惊众。

“我觉得魁首就是应大郎了!”

“我也觉得!”

“这曲子我听得心情难受, 我想到了我的科举,我已经考了三次了,还没有过省试。省试没过, 每一次就都要重新从解试考起,太难了,我感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其实也未必……我更喜欢开局那首牧童小调……”

“我也是……”

“我比较喜欢打腰鼓的那位,那种张扬活泼又辛热的风格, 我很喜欢。”

审美这种东西本来就很主观, 众口难调,总有人心中的第一是另一个人,但比试比的就是谁的审美能俘获最多人的欢心,如今场中绝大部分人都成了应劭之的俘虏。

“九思!”应劭之将筝仔细放好后, 拍拍陆安的肩膀,爽朗地说:“听说琴比第一的奖励, 除了铜钱布帛之外, 还能以三州之力为其寻找一样与乐器有关的物件, 不论是木材竹材还是其他材料, 亦或者名琴名笛——你有想要的吗!我送你!”

竟是已自信自己能得第一了。

但以他之前的筝音,却又能理解为何他如此自信。

——有才华的人,在自己的才华上, 总是或外露, 或内敛地流着傲气。

而通州来人听到这句“我送你”, 已然眼前一黑。

应大郎,你是真大方啊!

而其他州的人听到这话, 也是目露震撼之色, 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赵公麟跳将起来, 愤怒地对着应劭之喊:“需要你送吗!我们也能送!”

应劭之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那请上台。”

他要送的这个可是奖品!意义非凡!你用钱买可不算!

陆安:“守慈,其实……”

话没说完,赵公麟一脸的理所当然:“那肯定是要上台比的!”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其中一位女同窗,脸上那理所当然又化成了微妙心虚:“四娘,上!”

洪四娘子讶道:“我?”

她下意识摸上腰间洞箫,又想摇头,但看到那么多人瞧着她,便硬生生克制住了,低声说:“我一介女郎,怎能当众和人逞凶斗恶?”

赵公麟也低声说:“可你是咱们州学里乐曲学得最好的那个,你可是我们的倚仗!”

洪四娘子怔了一下,抚摸着洞箫。

从未有人说过,她是……倚仗。

她原本的想法是,在嫁人之前,过来见见文会,见见世面,至于真的上台作比……淑女怎能如此为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