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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罪人从配所脱身, 户籍按照常规都是落在本地。

但有申王在,他特意询问过陆安是否需要将户籍迁往他地,比如陆氏祖籍金溪。

或者落在汴京也行。

陆安拒绝了, 用的理由还是:“陆某要科举,若是户籍在他地,便要前往他地备考。可陆某离去后,祖父在配所中无人照看, 如何是好。”

——其实主要是她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名声, 勉强也算半个家乡了。众所周知,背井离乡这种事情最做不得。孤身一人去外地,最容易被本地势力针对和挖坑了。

申王点头:“既然如此,你可要入房州州学?我这儿有个举荐的名额。”

陆安眼睛一亮:“谢大王。”

申王确实十分有能量, 都不需要半天时间,就把入学名额替她安排好。还安排随从替她将行李搬去州学宿舍——其实就是一套旧衣, 房州通判送的一床被褥以及一柄端午扇, 店主人送的笔墨纸砚。

看着这些简单的东西, 柴稷心情很复杂:“九郎往日也是银屏金屋人, 如今却……”

早知陆家有这样合他心意的才子,他下旨抄家之前,一定先把九郎捞出来, 省得九郎受这般苦楚。

陆安笑道:“旧时奢华绮靡反而空空度日, 顿开金枷, 扯断玉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九郎此话颇含禅意。”柴稷对佛教没有太大好感, 但听到陆安说这话, 却觉得若真佛是他这般,那他便能理解佛教为何能吸引教众颇多了。

——虽然理解完之后, 他还是不喜欢佛教。

陆安伸手拉开州衙后门,跨过那陈旧腐烂的门槛,头一次不是钻狗洞、不是得到高官特批,堂堂正正走出了这个后院。

眼前日光明亮,街上屋舍俨然,墙角炉火熹微,空气里飘来的是羊肉的味道。

一问才知道是在用砂锅炖羊肋条,要价不菲,一碗八十八文。怪不得是开在州衙附近的,可能只有当官的才吃得起。

陆安实在馋肉了,身上还有些许铜钱,索性过去点了两份羊肋条汤,一份自己吃,一份请申王吃。小贩麻利地用大陶瓷碗给他们装好,还盛了许多白萝卜。

陆安看着那数倍的萝卜包围着仅有的两大块羊肋条,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来从古至今的店家都没变,肉少而菜多。

又觉得自己如今确实是脱去桎梏了,吃个萝卜炖羊肋条都能东想西想。

又禁不住回忆起一些知识点:在古代,萝卜因为一年四季都有,就有四个名字,春天就叫破地锥,夏天就叫夏生,秋天嘛,才是众所周知的萝卜,到了冬天,就叫土酥。

平时随便怎么叫都行,但如果科举卷子上准考写萝卜相关,那就必须严格按照称呼来。

总之,两碗羊汤做完,陆安脑中想法已是千变万化了。

羊汤端上来那一刻,陆安闻了闻——好膻。

陆安眉毛都没动一下,将一碗羊汤推给申王,另一碗自然而然地请小贩打包——这个朝代已经有外卖存在了,称为“索唤”。

顺便温声请求:“可否将油花多撇开一些?我欲将其带与家中长辈,长辈年近六旬,吃不得太多油腥。”

小贩很好说话地答应了。

柴稷瞧着那碗羊汤,又看了看自己的羊汤,又看看陆安,看了一眼又一眼,面上浮现心疼之色。

——他甚至舍不得花钱多点一碗。

可又觉得这时候自己出钱请陆安吃羊汤太奇怪了,只能心疼地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再看一眼……

“大王?”

柴稷面色一正:“嗯。”默默喝着羊汤,心里思索着,能怎么在不损害九郎自尊的前提下,为他提供一些金钱帮助。

就是羊汤太难喝了。

但这可是九郎自己舍不得喝省下钱请他的。

柴稷一边痛苦一边感动地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

申王还有事,与她喝完羊汤后便告别了。

陆安花点小钱请了一个闲汉把那碗膻得呛人的羊汤送去配所给自己至亲至爱的祖父,叮嘱对方一定要看着祖父喝完,免得老人家舍不得喝,将汤放坏了再喝,容易得病。

闲汉二话不说,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一定将这份孝心送到,陆安这才放心前往州学报道。

房州州学在州城之南再偏西的地方,正门外早有人等着她,要带她参观和介绍州学了。

“正门走入便是仪门,再入便是石路,左首乃是大讲堂,为教授讲习之所。”

陆安往左边看去,就见墨林之中,隐隐可见一处白墙立出,如同破壳的雪白瓜子仁。

这就是以后她上课的地方了。

不知道教授友不友善,同窗友不友好,也不知州学内有多少士族子弟,多少贫寒学子。

陆安思索着,又听领路人说:“右首为大成殿,又称夫子庙,祭拜夫子便在此处。平日里你有事不能来州学,得教授允许便不是事儿,但祭拜夫子时,最好不要缺席。”

陆安将这事默默记下,又随着对方继续走。

大讲堂后方有四五座屋舍,听领路人介绍:“你若要寻学正、教授、诸职事,在学之时可到此处寻找,放学之后,便要出州学去寻,就在州学东二十五步处,待我们走完州学,从正门出去,我便领你去看一遍,认认路。”

陆安听懂了,学校里的是老师的办公室,学校外的是员工宿舍。

遂的对着领路人拱手一揖:“劳烦了。”

有礼貌的人谁都喜欢,尤其是对方背景不凡,那“背景”还让学正、教授及诸职事多照看他一些,倘若来了个纨绔子弟,不知要给州学惹多少事。

还好,此人应当不是那种肆意妄为、祸害学府之人。

领路人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

办公室后面,庖湢(厨房和浴室)、会食所(食堂)、斋舍(自习室)、经史阁(图书馆),还有宿舍和射圃,是学生住宿、习射之所。

州学的待遇很好,有良师辅导,还可以住在学校里,享受朝廷颁发的膳食补贴,还能免除徭役和人头税,不过前提是你得通过入学第一次考试和入学第二次考试。

陆安:“那……”

对方便笑道:“这第一次考试是为了测才学,第二次考试是为了避免有人冒名顶替,九郎既然是申王送来的州学,自是不必试考的。”

陆安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好的,又走后门了。

待参观完一圈州学以及员工宿舍后,陆安就被带到了一开始介绍的大讲堂窗前。

大讲堂中自然而然是挂了孔夫子的画像,画像前有一套大桌椅,约摸是讲台,也摆了笔墨纸砚。

堂内有一二百人,每二人共用一张桌子,上边摆着各自的书籍和笔墨纸砚。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学子们各自谈天说地,吵吵嚷嚷,还有人闲得没事干,拿着竹竿子去卷窗户前的竹帘。这大讲堂四面窗户颇多,帘子一卷,光影变动,便是亮堂堂满室阳光。

最让陆安心脏猛地跳了下的,是州学中竟有十数名女子,或是捧书在看,或是嬉笑打骂,青春洋溢,笑靥如花。

男女同窗?

不止心跳的很快,就连呼吸也好似要停滞了。

但很快的,陆安意外听到她所站窗前,女子的低声笑语。

“哎!你那喜服绣好没有?”

“早就绣好了,待解试一结束,我便要与三郎成亲了。”

“真好啊,我倒真真是羡慕你,很快便能离开这州学了。不像我,来了好几个月了,也不曾给家中带回去一位如意郎君。”

“少贫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朱三十郎郎有情妾有意的,你的梳子摔断齿了,他还给你带了一柄新梳子来。”

“哎呀……”那少女羞涩地将好友一推,眉目流转,却又忧愁地蹙起了眉:“可是,他一直不给个准信,再过数月我就十五了,便不能再和男子同一个学堂念书了。”

后面的陆安没有再听下去,她狂跳的心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本以为是薪朝和大宋终有差异,可一听之下,她才想起来,这个知识点她学过——

宋朝读书风气重,许多士人公开言明女性该念书,包括那些知名大儒,比如司马光就说过:“然则为人,皆不可以不学,岂男女之有异哉?”

而男女同窗,自然也有,但是只限于十五岁以前,十五岁开始就要注重男女大防了。

宋朝许多夫妻都是因着少时同窗,相互间暗生情愫,结了秦晋之好。

也因此,许多人便反向思路:榜下捉婿太难了,不如将女儿送来学堂,看看能不能寻个如意郎君。

——家里本事一般的就送去普通学堂,本事很大的,可以打擦边球送来州学。

并非是真的州学生,而是“小学生”,州县官学会附有小学,招收儿童。女子至及笄时才成年,十五岁以前说是女童也没差。

是以,陆安在某些规定不严的州学里见到女同学很正常。

但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女子入学。

但这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性身份能有的最好的读书待遇了。

陆安定了定心,整整衣巾,迈步入了大讲堂。

便有人看到了她。

发现是个陌生人,如今并非收取新生的时间段,稍微一想,就知来者为谁了。

“可算来了!”

便有人欢呼起来:“你就是那孝义九郎?等你多时了!”

陆安的这些未来同窗们——

有人面露笑意,微微点头;有人眼中狂热,提着衣服,慌忙冲过来和她打招呼;也有人斜了陆安一眼,白眼一翻,鼻孔出气……

陆安还看到了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人。

赵公麟、朱延年、梁章……他们都没有在自家族学上学,在许久之前就纷纷选择了考进州学。此刻都欣喜地看着她。

绝大多数同窗都是友好的,一群学生围过来,有男有女,一片深深浅浅的颜色撞进陆安眼底。他们一起打量着陆安,又互相你撞撞我,我喊喊你,最后,异口同声说:“九郎!快快来写一幅字,这是我们州学传统,回头要挂墙上的!”

在她点头后,便又是男男女女笑着,有人给她拿笔,有人给她铺纸,有人为她涤砚,有人笑着招呼她:“快来!”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学子字体,既有汉隶,又有魏碑,沉思了一下,在王羲之行书和考试圣体启功体之间,选择了王羲之行书。

——这个世界历史上有王羲之,也是书圣,但这个世界的王羲之很少练行书,更专注隶、楷、草等书体,于是,《祭侄文稿》从“天下第二行书”变成了“天下第一行书”。

陆安拒绝了同窗为她磨墨,自己慢慢磨起来。不紧不慢,用力均匀。

磨墨就是磨心磨性,当墨汁磨到最细腻的时候,此前所有纷乱思绪全部消磨在纸墨之中。

她提笔,写下了十个大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第32章

陆安在书写, 她的同窗就在探头看她写。

第一个“博”字落笔时,书法好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这字好漂亮!不肥不瘦,骨肉相称。”

“是行书吧?不过她临摹的是哪一家?我怎么没太认得出来?”

“我也没认出来。可能是陆家的私藏?”

“反正不会是颜体。”

“倒像是王系一脉的……”

“不是, 我练的《伯远帖》,这字和《伯远帖》不像。”

众人议论纷纷,却完全讨论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直到有人突如其来一句:“不会是陆九郎自己创造的风格吧?”

之前的热闹氛围一扫而空,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两三个呼吸后, 大家打起了哈哈:“怎么、怎么会呢。”

“说不定是现世哪位行书大家突破了自我, 写出了这手行书,只不过还未传到房州来罢了。”

“是极是极!”

说是这么说,一个两个眼神一阵游移,明显更相信是陆安自创。

他们看着陆安下笔, 每一个字都和世上现有的行书风格不一样,其运笔非常独特, 恰到好处地将肥和瘦、方和圆、断和连、斜和直这些相反特质融合在一起, 可谓随势而变, 千变万化。

“嘶——”

行书居然还能这么行?!

他们瞪眼去看, 试图了解这种奇特变化,但因着从未见过这样的笔势,看了几眼后竟然扭头不敢再看, 生怕把自己现在的书法学坏了。

但是……

真的好美……

众学子一走神, 一闭眼, 就是那笔妍美的字体在眼前流走,若云雾中的蛟龙, 忽藏忽露。

不能再想了!

众人痛苦地警告自己, 人群中还有人哀嚎:“完了完了……看了这笔字,以后我一下笔就想到它, 我还怎么写字啊!”

其实倒也没那么夸张,只要稍微祛除一下杂念,别老想着这笔行书,作书法时就不会歪。

但哀嚎的人现在没有心情去想这个,满心满眼都在为自己练的书法悲泣。

同窗中也有对陆九郎不屑一顾者,见到众人看了陆安的书法的反应后,嗤之以鼻,心道:哗众取宠罢了,写个字而已,至于如此做派,讨好陆家子吗?

但看同窗们表情越来越震惊,甚至可以用惊恐来形容,终是忍不住好奇,起身踱步过来,漫不经心地一瞥——

能对陆安不屑一顾的人,都是自己本身也有才华的。便如这个行过来看陆安书法的人,姓谢名师敏,字审聪,君子六艺中最擅书,练的就是现今的“天下第一行书”,书神颜真卿的书法。

他悟性极佳,又肯下苦工去练,一手颜体练得古朴凝重,得其浑厚精髓,很是劲健。

同窗里,没有谁的书法造诣能有他深。

此刻他过来看时,未尝不带着挑剔心理,可两眼一瞥,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字体,似魏晋行书的秀妍,又融合了草书的章法。谢师敏一直坚定行书应当像颜体那般端正,可此刻看到这种行草相间,体态欹侧的行书风格,他一句“有辱斯文”就要脱口而出了。

这种不端不正的东西,哪能叫行书!

但作为“旧时王谢”的那个“谢”家子弟,还是一个从小经过士族系统培育的谢家士子,审美与品鉴能力绝对不差。剔除掉那种认知不同产生的怪异后,他再仔细看那笔书法,便不得不承认:很美。

这行书很美,哪怕下笔者火候尚浅,笔画之中有的地方还按着某些规矩来,但也很美。

美人稚嫩时便能瞧出五官有多优异,待长开后,便能惊艳四方,望之无不惊叹其风致。

书法也是一样。

陆安其人才十七岁啊,年纪那么轻,还有得悟,还有得进步!这书法还能再往上走,达到精熟练达、圆润自如之境。

陆安已走出自己的路,再稚嫩那也是他自己的路!

反观……

谢师敏一想到自己都二十一岁了,练了十几年的颜体,到如今也还只是临摹,无法像他老师说的那样进入创作阶段,走出自己的风格面貌,便一阵的沉默,听那些同窗对陆安的赞赏与恭维,也觉得一时寂寞无比,与他们有了间隔。

却在这时,他同桌友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大声道:“九郎!快来帮我和审聪评一评,我和他谁的茶好!”

谢师敏惊讶地看着戢仲澐,戢仲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往人群里拉,于是一瞬间,潮水一般的热闹就涌了进来:“什么!审聪和翻江要斗茶?”

——戢仲澐,字翻江。

“快来让我看看!”

“你看什么啊,人家是请九郎来评一评!”

于是大伙儿又热情地把九郎簇拥过去,之前写好的那幅字等它干了之后,自然会有人将其挂到墙上。

谢师敏听到陆九郎的声音,下意识偏了偏脑袋,与其对上双眼。

九郎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发现他看过来后,那黑白分明的眼珠便浸上了笑意,冲着他友好地点头。

谢师敏很突然地,就没有那么焦躁了。

他侧头看到了桌面上那幅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厚积而薄发……”

这就是陆九郎的心路吗?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理解为什么陆安才十七岁,就能在书法一途走出自己的道路了。

*

陆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对外是陆氏子弟身份,在外人眼中她肯定学过某些风雅之事。

比如斗茶。

大薪文人喜欢把茶叶加工成茶膏,然后沸水一冲,比谁的茶汤色泽最好,谁的茶沫更白、维持咬盏状态最久,谁冲出来的茶汤表面图案更美等。

许多文化名人——不论男女都精于此道,如果想要融入文人圈子,这东西是必须学的。

陆安默默将这事提上自己的日程表,然后严峻以待看两位新认识的同窗斗茶。

脑子里都开始回忆知识点了——

茶汤色泽以纯白为上真,青白次之,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

茶沫要乳白如瑞雪,还要咬盏——就是看乳雾是否汹涌,是否溢盏而起,是否周回凝而不动,维持这个状态最久的获胜,

还有茶百戏……

“审聪,我特意让家里人从川蜀那边带了好茶回来,每斤三百,此次定能胜你。”

“九郎!我们的茶早就冲好了,你看茶中图画就行了!”

陆安听到这句话后,更谨重了。

然后定睛一看,两盏茶,一盏上面点出来的禽兽图案,像牛像马又像龙,另一盏上面点了一个字形,缺胳膊少腿,乍一看,还以为是穿越者老乡写的简体字。

“……”

陆安诡异地沉默了。

而她的同窗们已经笑成一团,仿佛习以为常同学将茶百戏玩成这样子。

陆安握起拳头放在唇边掩了一下笑意。

旁边亦传来数名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斗茶的两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谢师敏咳嗽一声:“下次某定能画好。”

戢仲澐瞥了他一眼:“这茶百戏难学,可别说下次了,到时候又在同窗面前丢人。”

二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那些忧闷愁思便好似被石头砸了的林中飞鸟,呼啦一下散开。

女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笑嘻嘻地打闹了一下,向着陆安簇拥上来:“我等可否请教九郎书法?”

陆安疑惑地“嗯?”了一声。

便有一女孩子被推举出来,对着她不好意思地笑:“我书法不太好,今日见九郎运笔娴熟,便想厚颜求一幅字帖来临摹,不知可否?”

陆安点了点头,在空白的纸面上提笔写了一个“永”字。

这女子本是见郎君白玉面孔,眼中时常噙着薄薄笑意,心中微动,但垂头一看那“永”字,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这——”

陆安耐心地说:“此为永字八法,一个永字,包含了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种笔画,练永字,体悟其体势架构,便能以此写好千字万字。”

永字八法原是琅琊王氏世代相传的练字秘法,南朝陈、隋年间,智永禅师将其传播出去,造福了天下学子。

而这个世界,智永禅师不知为何没有传播永字八法,使得后面科举取士出来后,于书法一项,王氏子弟一骑绝尘。

女子讷讷道:“这……我也能学么?”

这个东西看着就很珍贵,必然属于秘法一类。

陆安看着她,还看向其他学子,尤其是贫民学子,不论男女:“只要有心向学,都能学。”

——于是这王谢堂前燕,终于在错道五百年后,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陆安那句话直接把周围人都听傻了,一个个愣怔怔地看着陆安,两三息之后,哗啦一下围过来。

“陆兄!你就是我的再世恩人!”

“九郎!以后你指东我绝不打西!”

“别挤我别挤我!我还没看仔细呢!”

“九郎……真的多谢了。”

女孩子里也有不打算找如意郎君,而是来专心学习的,得了这永字八法欣喜万分。

有那胆大的女子已然近前一作揖:“九郎教我永字,当是一字之师,请受我一拜!”

男孩子里也有贫民学子,本就没太多钱财买纸笔练字,以往都是瞎练,虽有教授教导别的练字诀窍,可都没有这永字八法来得适当、有效。

便也有男子高声附和,与别人同行视师礼:“是极是极,九郎当得一字师之称!”

毕恭毕敬唤一声:“陆师!”

他们翻来覆去地看那永字八法,面上笑意完全压不下来。

便在这时,有人突然醒悟过来,说了一句:“九郎……是不是八月解试?”

众人一时不明——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而后,便有人先后明白过来。

一入科场,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可就在如此关键时刻,陆九郎竟然将永字八法拿出来,只因为他们有向学之心!

孝义九郎……孝义九郎……

他们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何为“义”字当头。对方当真是义薄云天之辈,也是真君子。

四方骤然静下。

众人静静看着陆安,感动之意流露言表。

屋外突有人喊:“教授来了!”

于是众人连忙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还有人着急之余告知陆安:“一排二座,三排五座,七排六座都是空位,九郎你随便坐就行!”

陆安打眼一扫,往一排二座走去。

第33章

陆安在上课的时候, 柴稷在伪装弟弟申王舒的身份邀请房州官员以及大族赴酒宴。

边喝边交谈,玩闹到夜半,仿佛宾主尽欢, 待众宾逐一退去,桌上仍留着残酒。

窗户大开,晨风吹散一夜的酒气与乌烟瘴气,“申王”独自站在窗前, 负手而立, 视线似是落在那爬出墙头的翠绿藤蔓上,又似是不着一物,只在沉思。

赵松年从门外走进来,微微一拱手:“官家, 已又是一日天明,该歇息了。”

这用了自己弟弟身份的大薪官家侧过头, 笑眯眯地看着赵提学:“坚劼, 你觉得陆九郎如何?”

明明很满意, 却还是要问一问身边人, 不知道是观察贤才,还是要观察身边人。

赵松年顿了顿,经过略略思索与衡量之后, 说:“年岁虽小, 却已能谋国。只稍微作一番打磨, 便能为官家排忧解难。”

“你说的不错。”柴稷笑了起来,唇角弧度都带着青年天子特有的飞扬跳脱:“那小子看着就不是迂腐儒生, 不然说不出来王霸并行这话。朝廷里那些老家伙天天在朕耳边说什么仁治天下, 哼,我看是要仁治官员吧。”

赵松年也不好对这话说什么, 大薪这位新上位的官家,是朝野皆知的轻佻,若非先帝只有一子,想必也养不成这般不稳重的性子。

——申王舒是堂弟。

只道:“陆九郎能得官家看重,是他之幸。”

柴稷闻言却是笑出声来:“这你可就说错啦,是朕能得陆九郎看重,是朕之幸。”

赵松年诧异:“九郎还能拒绝官家看重不成?”

柴稷哈哈一笑:“这可难说。不过还好吾已通过他的考验。”

青年天子眼中只有对贤才的喜爱。

对方合他心意,所以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哪怕对方在以民的身份来考验君——

“贤才有什么怪癖都很正常,他们素来心高气傲,若非得其真心,拒诏不出都是常事。这算什么。”

赵松年应声附和两句,只是面皮微微抽搐一下,心说:

前年有位大儒拒诏不出,你直接命人将其绑来早朝上,当着一众文人的面去挑人家下巴,笑吟吟说本以为是个惊世奇才看不上我这官家,到眼前一看,原是沽名钓誉之辈。然后又叫人将对方丢出宫外,随便百姓观看指点。人家不给你面子,你把人家里子面子全扒光的时候,可看不出来半点“贤才有什么怪癖都很正常”。

赵松年:“官家既然欢喜九郎,为何不直接赐官?”

官家回首看他,笑道:“我要做的事情,既要才学也要心性,除此之外,我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心气。到底是去考进士科还是诸科。若他当真风霜不惧,玉汝于成,我为他开制科,助他驰名天下又何妨?若他没有那个心气,日后朝堂上我便多护他一些,省得被那些老不死的欺负。”

——所谓制科,是一种区别于三年一次科举的考试,其由皇帝特设考场,并亲自主持、选拔人才。

听着和殿试差不多,实际上士人要参加制试,首要条件就必须是进士,次要条件是必须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当推荐人,二者缺一不可。

制试的过考率比普通科举还要严格,以宋朝为例,两宋三百一十九年,皇帝开制试的次数仅有二十二次,通过者才四十一人。

若得制试出身,那荣耀倍胜于进士及第。

柴稷记得陆安心心念念要进士出身。他对其爱之重之,自然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骊龙之珠。

只要对方有那个心气,他就开制试。如果才华够,他就正常出题,如果才华还差些许,他就针对陆九郎所精通的那部分学识,出一道为他量身定做的题。

也属于老不死一员的赵松年尴尬地沉默着,心里竟然微微泛酸。

——都还没作出实绩来,就这么护着了。以后真有实绩还了得?

*

陆安习惯了清晨起来去早自习,哪怕大学之后没有早自习了,她也会自己带上书去自习室看。

州学里也有自习室,名为斋舍。

元朝时这种斋舍是用来给学生当宿舍的,但是在宋朝时候,它仅仅是作为自习室存在。

陆安铺开纸,趁着自己记忆力还好的时候,用汉语拼音将某些矿区记下来。

唔……新疆那一块儿有露天煤矿。

内蒙古也有。中国五大露天煤矿:伊敏、霍林河、元宝山、平朔和准格尔露天煤矿。五个里有四个在内蒙古。

辽东也不能忘记了。

……

虽然人还没进官场,陆安已经在尽心尽力地给自己积累政治资本了。

苏教授起了个早,将自己今日的教习内容粗略整理了一遍,便准备去州学内吃早餐。从大门走进去时,还顺便和看门人打了声招呼,道了声早。

他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但路过斋舍时,却看到舍内有人影闪动。

苏教授好奇地走过去,便看到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郎君在垂眼一笔一划认真写着什么,有两只蜘蛛在他头顶上方交织结网。

苏教授认出了那人,是陆安,陆九郎。

‘明明学识已超同窗颇多,却还如此勤奋好学么……’

苏教授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

上课时间,苏教授走进讲堂之中,第一个问题就是:“八月即将科举,科举有制科和常科二类,制科不必多说,你们现在还用不上。只说常科,常科之中分为进士科与诸科,诸位可想好要考哪一科了?”

诸生中,有信心满满者,有纠结疑惑者,有眼神躲闪者,不一而足。

苏教授扫视一圈后,点了一个眼神躲闪的人:“蔡公瑾,你说说,你预备考哪一科?”

被点名的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自己被点名,站起来后,表情有点犹豫:“诸科……”

苏教授追问:“科举中,进士科单独一科,而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全列为诸科。你要考诸科中哪一科?”

蔡公瑾结结巴巴:“明、明法。”

苏教授看了他一眼:“你连三礼科都不敢去考,反而去考律法——你是真喜欢律法,还是觉得明法科比之那些经科更简单?”

诸科不需要考诗赋策论,不管它内容偏向经典还是史书还是法律知识,反正考试形式都只会考帖书(填空题)、墨义(简答题)或者大义(问答题),有时是三个一起考,有时候会只考其中一种或者两种,全看当时朝堂风向。

考诸科只要你会背书就够了。

而背法律知识比背经书那些之乎者也简单。

蔡公瑾听苏教授这么一问,羞愧地低下了头。

经科考起来不算难,但是经科里最简单的三礼科——《礼记》、《周礼》、《仪礼》三部儒家经典加起来,有足足十万余字要记要背。

苏教授嗟叹一句:“你便是在明法科拔得头筹,于科举中也只能排第五等,赐同进士出身,都不能立刻授官,只能看朝廷安排,哪个县的主簿(秘书)、县尉(县公安局局长)有缺额,便将你们这些第五等安排过去。”

蔡公瑾抬头看了苏教授一眼,很想说,我不考经科是我不想吗?那不还是成绩不行?

但终究没敢吭声。

苏教授让他坐下后,又环视了一圈讲堂,点起另外一个人:“梁章,你说,你考哪一科?”

梁章起身,也道:“诸科。”

苏教授径直问:“可愿考三礼?”

梁章道:“学生不止能背十万字。”

苏教授喜道:“如此,你要考三传?”

三传就是《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光是《左传》一本就有十八万字了。

一股隐秘的火焰在梁章心里熊熊燃烧,他大声说:“我要考五经!”

五经科,考《礼记》、《尚书》、《周易》、《毛诗》、《左氏春秋》,只比九经科容易上一些。

苏教授十分欣赏他这股劲:“你是寒门出身,若考九经科,六场十八卷对你而言还是太费力了一些,五经科六场七卷,倒还能尝试。”

梁章点头称是:“五经于我而言还有些吃力,我背不完全。而且我家境启蒙较晚,常人五岁便开始启蒙,我是十岁才有书看,但我还是想尝试一下,五经在科举中虽还是列为四五等,但待遇比非经科好上一些。”

苏教授好好赞扬了他一番,道:“量力而行之余,去拼一把,是好事。你还年轻,这次不过,还有下次。”

苏教授等梁章坐下去后,看了一眼其他人,道:“现在,愿意考九经科的站起来。”

呼啦一下,站起了三分之二的人。

苏教授在讲堂里踱步,一边走动一边说:“九经科乃诸科最难,你们能有这个心去挑战,已胜过千千万万人了。”

这三分之二的人面上皆露出自豪的神色。

苏教授又道:“诸科只考你死记硬背的能力,有固定答案,你能背出来,那你便能考上。不像进士科,你光能背书不算,你还得学会去解读它的经义,还要去揣摩出题考官的想法,没有标准答案。进士科想要考上,太过渺茫了,相比较而言,九经科只要考中,便是二等出身,赐进士及第,若能留在汴京,便授秘书省校书郎(国家图书馆校对老师),若被分去地方,则授知县(县长)。”

这些人齐齐点头。

他们就是冲着这个二等出身来的。

九经科虽然很难,但是总比进士科容易,还不用学经义、练策论、懂诗赋,他们的心气也就到这儿了,只求能考上,不求最好的出身。

进士科就没那么简单了,进士科分为经义、诗赋两科,经义科以经义取士,诗赋科以诗赋取士。

选经义科不用作诗,选诗赋科却还要从《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这六本书里选一本作为考试内容。

苏教授又让他们坐下。

最后目光落在位于第一排的陆安身上,收起了那严肃的神色,换成一张笑脸。

刚才喊“考九经科”的人站起来后,那些没站的人未必就一定是考进士科的,也可能是诸科之一,但苏教授就是觉得,陆安定然是要考进士科的。

便道:“要考进士科的站起来。”

于是,室内只有一二十人人站起,其中果真有陆九郎。

教室里的其他学子看着这些泰然而起的同窗们,眼中也不免带了些许佩服。

进士科那么难他们居然都敢闯一闯,不论能不能考过去,这股胆气已是难得了。

苏教授更高兴了。

他来到陆安面前,只看着陆安说:“以你的才学,自然该考进士科,若是去了诸科,哪怕是诸科中最难的九经科,也会被人瞧不起,说你没有心气。”

而进士科考中了,才是一等二等的出身,若在汴京,状元、榜眼、探花授国子监监丞(中央党校干部)、大理寺评事(司法部门科员),若去地方,便授通判诸州,是州中二把手。

陆安就是奔着那一等出身——或者说,奔着当状元去的。

她微一拱手:“能得进士及第是陆某所愿,只是陆某有一事未明,不知教授可否解惑。”

苏教授:“你说。”

陆安便问:“我这两日原想去经史阁借经书,去了之后才发现阁中十二经不全,不知为何。”

苏教授和颜悦色地解释:“你看它经不全,恐怕是已被其他学子借走了。不过经史阁借书有期限,三天内必须归还,你这两天多去寻一寻估计就能看到了。”

陆安心思一向细腻,听完后就立刻意识到:“房州州学中只有一套十二经?”

苏教授坦然:“是,绝大多数州学都是如此。而且,在百年前,许多州学连一套十二经都凑不齐,八十年前,真庙怜悯学子念书不易,这才赐各官学十二经一套。”

——不是当时皇帝不想多赐几套,实在是,书籍印刷太费事太费钱了。皇家也掏不出来那么多钱。

苏教授叹息:“读书向来不是易事。”

他转头看向其他学子:“你们也莫要觉得念诸科便比进士科低人一等。要知这诸科本就是历代先主怜悯寒门、疼惜百姓,才特意推举的。世家大族藏书颇多,可寒门百姓一书难求,若是没有诸科存在,这科举,只怕和九品中正制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世家门阀的游乐场罢了。”

诸学子原本还对自己选择诸科,陆安等人去考了进士多有卑意。可听完苏教授所言,他们一个两个却是突然感觉仿佛有重担在肩。

他们的存在,能够让科举不至于成为世家的游戏。

第34章

下课之后, 陆安带着自己整理出来的问题去明德堂问苏教授。

苏教授耐心一一为她解答。

如此五六日后,便忍不住对陆安感慨:“那日雅集上,吾见你文章固如金石, 言语责实为先,诸色举人皆仰视你才学,可谓天资过人,一鸣惊人。本以为你会自持颖异, 可这几日观之, 你每日都最早来斋舍,最晚离讲堂,日日询问教授经义之事,如此向学, 倒比任何材质更为可贵。”

陆安只是谦虚一揖:“他人不知陆某,陆某却自知己身对学问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哪能自满。”

苏教授调笑她:“经义确实不能松懈, 但你所擅长的诗词, 难道也有不明之处么?”

陆安却是正色道:“纵然是陆某所擅长的诗词, 于韵部也并非完全通晓。”

举个简单的例子,现代人习惯用汉语拼音来对平仄,比如“一”, 很多人都会以为它既有平声又有入声, 要看整体词意, “专一”就是平声,“一群”就是入声, 但实际上, 在平水韵里,它属于“仄”, 有且只有入声一个发音。

还比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绝、灭、雪,看着没有任何可以押韵的地方,但实际上,按照平水韵算,它们都属于“入声屑部”。

因为习惯了普通话的念法,这些韵字一不小心就会出错,陆安刚入门那会儿,是直接先靠死记硬背,把平水韵背下来,再谈其他。

苏教授瞧着面前这位坦言自己不足的郎君,双眼中掠过了为之惊艳的光芒:“难得,我竟然见到‘一任群芳妒’在诗词上露怯,你那一首首清词妙句作出来,我还以为你采诗轻而易举。”

陆安恭谨道:“不过是厚积而薄发罢了。陆某正是自知读不能十一,方才多看文辞,多记典故,多学用韵,还请教授教我,安以为,安定有不足之处,只是一叶障目,无法自视。”

苏教授哈哈大笑。

从自己桌边书箱里取来两套书籍:“经史阁中书籍不多,但是教授们自己还是有那么两本藏书的。”

——他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陆安看向那两套书籍,一套是《切韵》,一套是《唐韵》。

苏教授抚摸着这两套书,面上满是疼惜和怀念:“当初我也是以诗赋进士呢——你对《平水韵》十分熟识,但是只看《平水韵》还不够,它从《切韵》、《唐韵》简化而来,适合初学者,可你若要以诗赋进士,只学《平水韵》中那通用的一百零七个韵部还不够,《切韵》分为二百零六韵,《唐韵》又将之简化版为一百九十三韵,能简化成功的,都是相近的韵,相近的韵可以合用。”

“这两套书你拿去看,不必急着还,一定要将它们理解透了。”

“平时作诗词,你怎么用韵,是否是近韵、通韵都无妨,可科举时,便得从严对待它。总有考官会十分严格,你用一个相近的韵都能判你不对。你必须三本韵书都熟识,知道哪些韵其实可以合用,如此,在科举时方能知道自己是否不小心用了近韵。”

陆安听得很认真。

这些细节之处,靠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想到。

任何人都有惰性,陆安不觉得自己是个例外。她确实能干得出来只背诵《平水韵》这本通用版本韵书,不去看《切韵》、《唐韵》的事。

听完之后,陆安对着苏教授行了一个谢师礼:“多谢教授,这两套书我一定好好看、好好背。”

苏教授笑道:“不必与我客气——外边快下雨了,你回讲堂时,记得将伞拿上。”

轰隆——

一声旱雷炸响天空。

一道闪电破开云层。

一头老鹰击过长空。

一阵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在“人”字梁下挂成珠帘,陆安拿起伞,借了油纸把两套书包好,放到胸前衣襟里。再次感谢完苏教授后,人就往讲堂去了。

下着雨,学生们没办法出去玩,就只能在讲堂里聊天。陆安一只脚踏进去时,就听到有人在议论朝政——

“你们听说没有,清汴司终于要被废除了。前些时日尚书左丞刘公、户部右曹侍郎傅公、御史中丞范公、谏议大夫赵公、还有侍御史应公一同上书,言清汴司与民争利,收税太过,所办水磨茶场更是浸损民田足足二百里,请求官家将之革去。”

这清汴司,又叫汴河堤岸司,主要职能有管理汴河两岸的“河市”、收取侵街钱、收取在京来往商人的税收等等

据闻这个部门开设以来,百姓对此多有怨言——比如百姓在街道旁开设的店铺占了大道,要被收侵街钱;比如商人带货物来汴京不能自己租买仓库,必须租借清汴司提供的仓库。

州学的学生们平日也关注国家大事,早就听过这个部门诸多不好之处,现在乍一听清汴司要被废了,一个两个或是竖起耳朵,或是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感觉到自己变成视线焦点后,面上表情也得意了不少。

“别卖关子,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在同桌的催促下,这人才继续说:“你们知道吧,先帝设了清汴司之后,连汴河两岸需得种榆、柳树,以固堤防的祖宗家法都不顾了,只顾着设立房廊和堆垛场收钱,宰执相公,还有诸公卿,不知上书多少次,可先帝就是不愿撤销此司。”

——堆垛场就是仓库。

“这个谁不知道啊!我家就是经商的,每次运货去汴京,都必须在指定的堆垛场卸货。这货物一卸,就只能租赁那一处堆垛场,花了老多冤枉钱。”

在大薪朝,商人子嗣被允许科举入仕。说话的人便是商人之子,此刻他愤然道:“而且,当今前年继位,本是要听从朝中相公提议,撤除清汴司,可恨那奸宦第五旉蒙蔽圣听,也不知进了什么谗言,官家便将此事一拖再拖。我家多付点仓储钱无妨,可清汴司还在汴河河岸修置水磨,使得汴水浅涩,行船不便,水磨用水还会四处流溢,浸损民田。百姓何辜!农人何辜!”

“岂有此理!”有学子拍桌怒骂:“就没人能斩此狗奴么!”

那商人之子撇撇嘴:“不仅没有人能斩他,反而还被他害了不少公卿。尤其是鸣泉先生,都说鸣泉先生是被他发现私习天文,妄言日蚀,引起民间恐慌,进而抨击官家……太荒唐了!鸣泉先生是天子之师,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他是昏了头了才在当今继位的第一年做这种事情。不信你们可以问九郎,是不是这个原因!”

陆安突然受到了众人关注,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家祖确是因着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被罢黜抄家配隶。”

至于是不是被冤枉的,她也不清楚。这个话不能乱说。

“如此残害贤臣,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有学子语气愤怒:“官家便不管管这事儿吗!满朝文武就没人上书陈情吗!”

“没用。”有人说:“官家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爱带着他的内侍们游山玩水,当了官家后还是爱带着他的内侍们游山玩水,听说许多朝政都是由那第五旉来处理,他怎么可能会让那些陈情到官家面前,当然,也不会让弹劾自己的奏章能送到官家面前。”

众学子便唉声叹气,好似事态已经危险到国将不国了。

陆安听了一耳朵这些话,倒没有多想。

——皇帝具体怎么样,行不行,还得亲眼见过才知道。

但是,在外人眼里,陆安沉默不语,垂眸思索的样子,就是在思考刚才这些人的谈话。

窗外,柴稷面无表情盯着那群学子,令人生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巡视。

身侧的赵提学已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房州通判觉得自己还是要给自己治下的学生们说点好话的:“大王息怒,他们非是对官家不满,只是深恨第五旉包藏祸心,隔绝圣言。”

柴稷淡淡“嗯”了一声,从房州通判身边经过,往讲堂门口行去。

房州通判仍是不安。

赵提学走过来,低声说:“你放心,大王气的不是这个。”

——他气的是现在无法表明身份,更无法在他心仪的贤臣面前解释,他并非是那种会被宦官愚弄的皇帝。

房州通判心下更不安了——那能气什么?总不至于气那日蚀未曾动摇官家皇位,他无法借机上位吧?

柴稷走到门口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很自然地走进讲堂里,向众人宣告:“提学将要来考察诸位士子的学业情况。”

全场鸦雀无声。

很快地,一众学生立刻正襟危坐,只等着来自教导主任的视察。

柴稷环视一圈后,特别偏心眼地想:还是九郎坐得最直最正。

赵提学进来后,第一眼就被墙角里的瓷盆吸引了目光——那瓷盆里还养着绿萝呢!葳蕤茂盛,十分美丽!

看到绿萝,都是植物,赵提学就想到他从旁人那儿听说的一件风雅之事——满座无人认识鄢陵腊梅,唯有陆安将之认出。

然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陆安正在这讲堂中,便笑着招呼一声:“九郎。”

第35章

陆安起身, 拱手作揖:“学生在此,见过大王。见过提学。”

申王冲着她微微颔首,态度十分友善。

赵提学也是微笑着点头, 而后道:“不必多礼。”

又问:“听闻你整理了一本医书,名为《本草纲目》?”

陆安应是。

赵提学很好奇:“怎会突兀想到去整理医书?整理完后还让知府将其推广至各处衙门?”

陆安对此早就准备好了理由,便将自己对房州知州当初说的话稍作修改说出来:“学生自幼体弱,久病成医, 每每吃药时便想到无数百姓家境贫寒, 遇病不治,初时想着为他们修一本医书,其中多放药方与常见药,后想到多数人不识字, 便加了图画,到了房州后, 幸得有通判告知学生, 为官者当仔细观察百姓真正需求的是何物, 才是心系百姓, 才是为百姓好。学生这才想到提议将《本草纲目》推广向各衙门,好让官吏领着百姓去山中收药材,炮制药草卖与药铺。他们不缺那一两味药, 缺的是钱财带来的生活底气。”

房州知州在心里暗赞一声:此子的确还会来事。

当着申王还有赵提学的面, 提了一嘴房州通判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这两位只要有一人将这话听进去,向官家提一句房州这位通判, 便能助他高升了。

就算没有人去提, 这句“幸得有通判告知学生”的话当着房州通判的面说出来,就是在向通判卖好。

房州知州侧头看了一眼房州通判, 心中略带羡慕。

——很明显,陆安是因着前些时日房州通判对他的照顾,开始投桃报李了。

唉,如果那封信没有送错……

一想到这事,房州知州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房州通判,也不出房州知州所料,听完陆安的话之后,心底一暖,望向陆安的眼神里也带上了欣慰和喜爱。

谁不喜欢自己的帮助被人记在心里呢?

赵提学哈哈一笑,看向房州通判:“观九郎言行,似乎对你极为推崇啊。”

房州通判微一拱手,道:“下官惭愧,不过是说了一些众所周知的话,做了一些官员应当做的事,便得九郎如此牢记在心,实在是受之有愧。”

陆安却道:“这些时日位于衙门中,日日见张官人为民做主,以法断案亦不忘怜悯弱小,知民生,谅百姓,学生便知官人是位好官,心中的确多有崇敬,也因此,心中有所感悟……”

赵提学:“哦?是什么感悟?”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陆安向着房州通判恭恭敬敬地一礼:“学生觍颜,见到大人为民请命,便心中想到此话。”

房州通判眼圈一下子红了,心脏也开始了疯狂跳动。

他一直以为,他绝不会收礼,可这句话实在送到他心坎上了。

房州通判也是对着陆安一礼:“受教了。”声音是出乎意料的沙哑:“本官会将其抄下来,挂在衙门里,挂在床头前,日日观看,提醒自己,当官要为民做主。”

房州知州也一下子眼红了。

——不是感动的,是羡慕的。

有这句话在,房州通判就算在政绩上不够进入史书,也会被这句话带得青史留名啊。

而且这句话传出去,被百姓口口相传乃至于一代代流传的概率,可比诗词歌赋被流传下去的概率大的多得多。

房州知州越想,心里越痛苦。

其实……就算信被截掉了,他其实也可以在不徇私枉法的界限里,多对九郎好一点,多关心关心九郎,送送吃的,送送喝的,平日里再多展现一下自己的官员风骨?

也不管会不会太过厚脸皮了,房州知州直接问:“九郎可有话想要送给本官?”

陆安心里一万匹羊驼奔过。

搞这种现场选话,她知识再深也支撑不住啊。

她能来一句:看大人赌性深重,想必信奉(梭)(哈)之神,赢了相公阁老,输了海南枯槁……吗?

房州知州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但是……万一呢()

万一就赌对了呢!万一对方就恰好准备了一句话,又那么恰好那句话能和他相匹配呢!

房州知州认真地注视着陆安,期待她这次再来一次语惊四座。

赵提学笑着给陆安解围:“先别送话了,九郎,蓣薯是何物?老夫怎么只听说过薯蓣?”

陆安咳了一声:“为了押韵,学生便将其文字调换过来了。”

众人不禁侧目。

提学豁然大笑:“不错,文人为了押韵,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九郎这倒词,总比‘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好。”

在场之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赵松年这话实则涉及了一个民间故事:据闻有个文人做了一首诗,其中一句便是“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闻者伤心,以为诗人境遇悲惨,兄弟皆死于离乱。诗人表示:这倒没有,只是为了押韵而已。

如此一打岔,房州知州求话一事,总算是揭过去了。

赵松年顺势说起别的话题,房州知州也识趣,没有继续纠结“送话”一事,而是同样转移了话题——

他刚才走进讲堂时,便见后面挂着一墙字,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副字体独特的行书。

便指着那副行书,左瞧瞧,右看看,十分惊讶:“书不入晋,固非上流,这行书颇有魏晋风骨,却又自成一家。妙哉妙哉!是你们学堂哪位学子所作?”

有学子高声道:“是陆九郎所书!”

房州知州诧异地看了陆安一眼,又笑说:“九郎实乃天下一流的倜傥人物。”

这便算是委婉表达了对之前失礼事情的歉意了。

赵提学就爱倜傥之人。

哪怕没有官家对陆安的看重在,他也会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对陆九郎青眼有加。

此刻他就盯着那副字猛瞧,若非不好取下来,他就要当场表演一个爱不释手了:“九郎这字太妙了。回头送我一副字,一定要带上你的花押,你可千万莫要推辞,待你日后成书法大家了,这早期青涩的字体,可谓是万金难求!”

——花押,就是花哨一点的签名,为了避免书写过于工整而导致签名被盗用。

陆安自然是笑着应下。

“说到倜傥人物,你们可知房州又出一潇洒才子?”

房州通判笑着说道:“我这昨日于城中闲行,见一纸铺外围着人山人海,多是儒生,我心生好奇,上前一问,才知那纸铺门外挂着一局残棋,有十来日了,却无人能破。正好这次雅集,士人云集,他们既好奇又不服气,手痒去试了一下,连番试了一天都解不开。”

房州知州:“你怎知他们试了一天都解不开?”

房州通判:“他们解了一天,我便站了一天,最后也手痒上手了,仍是解不开。”

房州知州指着他笑:“好你个张白纪,我就说昨日分明是休沐,我遍寻你不着,原是看人下棋去了。”

房州通判向他拱手,笑道:“恕罪恕罪,你也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艺我都不爱,唯爱手谈。昨日实在是见猎心喜……”

赵提学插话,兴致勃勃:“哪家纸铺?待雨停了我也去看看,我博弈之技也不差。”

房州通判说了一个店名。

赵公麟“咦”了一声。

赵提学瞧过去:“你知道?”

赵公麟:“就是我之前得了忘秋先生不少旧物的纸铺!”

赵提学没想起来。

赵公麟:“就是我第一次见九郎,还把九郎解的诗句抄回去拿给你看的那个纸铺。”

赵提学一下子就牙疼了:“好了,你别再说了。”

一副被提醒了女神/男神居然还要上厕所的表情。

赵提学怎么可能会忘,那是他被打脸打得最疼的一次。

写出惊世咏梅词的陆安,居然就是自家蠢侄子那个写诗词赏析写得俗不可耐的“陆兄”!

这两个人是怎么合二为一的?!

赵提学是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