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并不妨碍他从大侄子口中得知对方被第五旉打压后,给官家写了封信,请官家来房州玩。
反正官家游山玩水,去哪里不是游。
好歹房州是著名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的流放之地,驻兵比较多。来房州还安全。
赵提学被大侄子唤起了一丝惆怅的思绪,他惆怅地看向陆安,然后就看到陆安表情微妙,很是耐人寻味。
他一下子就明悟了:“九郎,这棋局难道……”
“确是学生摆的。”陆安回忆了一下当时给的几个残局:“当时我赠了那纸铺主人七副珍珑棋局,他用的应当是第一副。”
“七副?这样的棋局你居然还有七副?”
房州通判已然惊叹,忍不住问:“你都能破?”
陆安道:“既然是学生设的局,自然能破。”
房州通判兴奋了,他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见识过纸铺门口那副棋局的人,直接拉着陆安,就要让陆安和他手谈两局。
陆安并不太确定自己背棋谱的水准到底在古代能达到什么程度。
——毕竟现代学下棋的人,人人都会背棋谱,各种珍稀不珍稀的棋谱往上都能查到。就算查不到,你找个AI下一下,记录一下AI破局的棋路就能整合成新的棋谱了。
你不会背棋谱,你就只能欺负欺负新手,想稍微往上走,必须去下狠功夫背。
然后每个人都背,每个人都想赢,就只能内卷,你背了一百种,我就背一千种,全自动内卷……
总之,在不确定会不会被打脸的情况下,陆安绝对不会和人下完一整盘棋。
遂脸不红心不跳,语气自然:“因着些许缘故,我曾发过誓,只破棋局,不下棋。只有给出我破不了的棋局的人,我才会跟这人下棋。”
房州通判愣了一下:“你这么有自信?”
天底下棋局千千万万,你陆九郎如此有信心,都能破?
陆安谦虚地说:“可以试一下。若真有人摆出我破不了的棋局……”
——那输给人家也不算被打脸。
“那我便不算破誓。”
这可让房州通判好奇了。
就算你陆九郎这么说其实是因为自己不会下棋,只会背棋谱,你能背多少棋谱啊?
“来来来,我摆几个残局,你破一下!”
第36章
房州通判噔噔噔地摆完残局, 摆好之后,面上还有些许得意之色:“九郎,来看我这残局如何!”
陆安一眼过去, 就认出来这是后世基础棋型“方四”,众所周知,越基础的棋型反而越容易蕴含丰富的变化以及陷阱,如果因为其是基础棋型而小看它, 就很容易被单杀。
但是, 只要掌握了方法……
黑先,陆安便起手下了一枚黑色棋子,房州通判“咦”了一声,道:“你这么下就把棋下死了。”
说着, 房州通判就顺着陆安造成的局面下了一枚白子,直接把陆安那一方黑子的“气”堵住, 而后提子——也就是吃掉了黑棋的死子。
没想到, 陆安拿起黑子就重新摆在了之前被提子的空位上, 反过来又把房州通判的白子给吃了。
这反手一招, 直接致使棋局结束,本该是赢家的白棋,反而被杀, 成了输家。
房州通判和赵提学面面相觑。
陆安微一拱手:“失礼了。”
房州通判还没说话, 赵提学已然出声:“小子, 你怎么想到这么破局的?!”
陆安淡淡道:“此法名为‘倒脱靴’,又叫‘脱骨’, 寓意脱胎换骨, 或者称其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可。”
当初陆安学围棋的动力,就是看了《天龙八部》里的珍珑棋局, 觉得特别高大上,后来学了围棋才知道,破局的第一手就和这倒脱靴差不多,都是下在不入气的地方。
房州通判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叹道:“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实不相瞒,这局棋当日我是执黑子的一方,下到这里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该如何破局,便直接认输了。没想到……原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可以了!受教!受教!”
赵提学将房州通判挤开,把棋子全拿起来,又重新放下,摆了个新的残局:“九郎,来试试我的!”
这一局,白棋更为厚实,四面安定,反而是黑棋,被打散了。黑棋除了先手优势,已经没有其他优势了。
陆安看完之后,只觉得真是巧上加巧。
要知道,能拿给她破的残局,肯定是赵提学苦思冥想的棋局,绝不是随便摆摆就拿来凑数的。而这种苦思冥想的棋局,一般都会在历史中存留,成为经典棋局。
换而言之,这一局,这棋谱她背过。
于是,陆安迅速且毫不犹豫地:“啪!”
选择了侵蚀白棋左上方的实地。
同时,在赵提学选择吃她黑子的时候,直接棋子跳起,然后迅速在后面的一手里切断了白棋左上角。将白棋的大好局面变成了只能追在后面加补,但怎么补都补不好。
这局棋,又被陆安盘活了。
赵提学不服气,又摆了一局。
陆安一眼破掉。
赵提学又摆了一局,陆安还是一眼破掉。
赵提学咬牙拿出自己私藏的棋谱。里面有一局残局,在他的眼光里,必然能流传千古的残局。
陆安这回没有一眼破掉了。
在赵提学松了一口气的情况下,她多看了两眼,然后破掉。
——主要是,这局棋,现代也有。正是因为它足够优秀,流传千古,然后才能传到现代……然后就碰上了AI。
郎君将棋子放回棋罐中,在轻微的叮当声中,不紧不慢地说:“承让。”
赵提学不再挣扎,痛痛快快地认输了:“旁的不说,你这破局能力确实很厉害。”
陆安只是在那儿微笑。
而陆安的同窗们,尤其是那些会下围棋的同窗,已经在用自己好似水晶那般发亮的眼睛望着她了。
连破了那么多局啊!
尤其是最后一局,赵提学摆出来的时候,是个人都在倒抽一口冷气,申王更是直言赵提学“过了”,本来赵提学已经冷静下来,想要把那局棋收回了,谁能想到陆九郎粗略看了几眼,观察了一下棋局,就随手破了。
她!随手就给破了啊!
再一想到对方年龄才十七岁,连字都还没有……
“哇!”
同窗们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心里也像是被倒了汽水那样,咕嘟咕嘟不停地冒着象征推崇的气泡儿。
本来以为下棋的事到这里已是终结,但是陆安低估了她的同窗们对此的兴奋程度。
当放学后,同窗们或是出州学结伴在城里游玩时,或是在酒店喝酒用餐然后神采飞扬地和周围人交谈时,或是回到家中,与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对今天破棋的事说个没结没完时……不出一个时辰,陆九郎技破残局一事,已经在房州绝大多数地方,传得沸沸扬扬了。
于是第二天,陆安就被人堵在了学校门口。
“陆九郎!”那士子大声喊叫着:“我要与你比试棋艺!”
陆安:“我发过誓,只破棋局,不下棋。只有给出我破不了的棋局的人,我才会跟这人下棋。”
昨晚躺在宿舍里,陆安思来想去,觉得这段话还有漏洞,有一定可能性会被闲的没事干的强权按着强行破誓——如果有的话。于是她又补一句:“是毒誓,若违此誓,我陆家便家破人亡。”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铿锵有力,听得周围人悚然,更加相信真的有这个誓言了。
那士子便道:“那便比试破棋局,我这有一残局,我研究了七天七夜才想出来如何破局,你只要比我快,那就是你胜。”
陆安:“好。”
陆安:“好了。”
“……”
那士子眼睁睁瞧着他刚摆出来的棋局还没到三个呼吸,就被陆安简简单单地一手破掉,险些道心破碎。
又有一士子站出来:“我不信!再试试我的!”
陆安破棋。
又有士子不信邪:“我也来试试!”
陆安顺手破了。
还有士子对此不屑一顾,觉得是其他人的棋局不够精妙,自己上了之后,被破的更快了。
甚至有五六个老头儿跑过来,明显是研究了一辈子围棋的,将自己得意的残局摆出来,众目睽睽下,陆九郎一一破之。
没有人发现,越是有名,越是经典,越是奇巧的棋局,陆安破得越快。
他们只看到,陆九郎三日内破了一百三十一个残局,无人是其对手。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上至士族高门,下至寒门庶族,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十七岁的陆安陆九郎棋技无双,一百三十一个残局,一百三十一个弈者,皆不是其对手。
而更难得的是,据其同窗说,陆安其人不仅高才博学,就连操守也是集恭俭温良于一身,纵然声名远扬,在州学时却从不盛气凌人,对同窗总是语态谦和,谁在文学上有不懂的地方,她都乐于解答,对师长也是十分尊敬,从未见过其骄傲自大的样子。
如此不矜不伐,上到学正,下到学子,都乐于和陆安相处。
陆安的后桌偷偷拿笔杆子戳陆安后背:“九郎!你快来看,我搞到了一个好东西!”
他说的时候还不时东张西望,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了。
陆安这就好奇了,位置一换,坐到对方身边,配合他压低声音:“什么东西?”
对方眼神闪烁:“你知道忘秋先生吧?我搞到了先生大作!”
陆安这段时间也有恶补这个时代的名人,就知道这忘秋先生乃是当世高雅之士,据闻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更是写出了《觞史》与《芳菲录》两本书,前者详细地论述了酒水如何判断品质、如何品尝、如何挑选饮酒酒具,以及其保存方法。后者则是记录了各地花朵的开放时间,以及其相应培育方法。
但如果是这种书籍,不至于让她这个后桌偷偷摸摸。
陆安回忆了一下自己初高中时期,出现这个情况通常是什么时候……
然后,她就懂了——
这“大作”,十有八九是小黄书。
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干过偷偷看小黄书,还分享给同学的事情。
陆安看了一眼后桌:“是什么大作?”
“咳咳,你先看了就知道了。”对方一副坏心眼,想看她出丑的样子。
大抵是觉得好学生会认为小黄书不堪入目,从而反应剧烈吧。
陆安笑了笑:“好啊。”
然后接过那本书,慢悠悠地翻看起来。
后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本以为会看到陆九郎皱着眉将书丢掉,或者面红耳赤的模样,然而对方只是在那里看着,阅读速度正常,还看得津津有味。
后桌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抓心挠肺都没等到对方丢书,只能自己出口问了:“九郎,你觉得这书怎么样?”
陆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尚可。”
后桌想了又想,难道是对方看不出来那些内容是在形容男女以及男男之事?
“你不觉得,这书某些地方很奇怪吗?”
陆安很想说里面的男女之间的描写不如《金瓶梅》,男男之间的描写不如《聊斋》,但鉴于大薪朝没有这两本书,只能遗憾作罢。
只是微笑道:“其实我这里也知道一则故事,我念给你听吧。”
郎君俊美,含着笑这么说时,刚看过不正经书籍的后桌心跳不禁漏了一拍,自己倒是面红耳赤起来:“你、你说……”
陆安就说了。
“故事就发生在房州附近的熊山里,传闻熊山中有神农留下来的仙草,服用后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立地成仙。”
难道是说神仙和凡人一会的故事?还是山中有守护仙草的精怪,精怪可以变成人身?
后桌面露期待之色。
“房州州学中有一对男女同窗,感情甚笃,如金童玉女,几要谈婚论嫁了,可好景不长,女子生了重病,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眼看着二人就要阴阳相隔了。男子便下定决心入熊山寻找仙草,既然此物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想来对于凡间病情也能够治好。女子并不放心心爱之人自己入山,正好她这段时间身体稍微好转了一些,便和爱人一起出发了。”
陆安并没有克制自己的音量,讲堂里安安静静的,都在好奇听她讲故事。
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暖洋洋洒在众人身人,风吹着书桌上纯白纸张,岁月在这一刻都静谧了起来。
“他们也知道两人进山就是自寻死路,便找了一支熟悉熊山的采药队伍,跟随这十几人入山。但当众人走到山脚下时,狂风暴雨忽至,男子执意要进山,砸了重金,采药的队伍在重赏之下,咬牙去了。唯有女子因身体缘故留在营地。”
后桌听到这里时已经断定了,有艳遇的必然是那男子!
便更加聚精会神听起来。
“然而女子在营地里等了六天,男子和采药队伍都没有回来,直到第七天,采药队伍一身狼狈地回来了,女子却没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爱人。”
听到这里,后桌有些怀疑地看着陆安。
他感觉不太对了——这不太像艳情故事的发展啊。
“采药队伍告知女子,由于雨大,他们在入山第一天就遇到了泥龙走地,男子也被泥龙卷走了。他们眼睁睁看着男子淹死在泥龙里,在山中找了好几天他的尸体,实在没找到就出来了。女子正难过着,突然,她的爱人满头是血地出现,一把将她拉住,拉着她就跑。女子想到今日应当是对方的头七,吓得三魂去了七魄。然而男子拉着她跑出一段路后,告诉她,由于雨大,他们在入山第一天就遇到了泥龙走地,其他人都被泥龙卷走了,惨死当场,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
后桌心里有些发毛。
陆九郎低了声音,语调放慢:“这个时候,女子听到了采药队伍高喊她,过来寻找她的声音……”
“啊!”
同窗里有人惊叫出声,和自己的同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像极了碰到的猫的小仓鼠。
而后桌已经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如同一具没有表情的尸体。
陆安噙着笑地将那本(艳)(情)(小)(说)合起,递还给后桌:“故事说完了。”
后桌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笑笑,将小说接过后却是欲哭无泪。
他不就是想要捉弄一下对方吗,至于这么吓人捉弄回来吗?
排除这一点插曲,陆安觉得自己的州学生活过得很愉快,心情也很愉快,直到有一天,房州知州给她递了个话,说陆家那边有事找她。
第37章
陆家突然冒出来的时候, 陆安才反应过来这些天确实忽视了陆家。
心里立刻进行反省:惭愧惭愧,身为孝义九郎,竟然忘记回家族刷孝顺值和兄友弟恭了。
好在也才不到半个月, 完全可以用忙于学业推脱过去,但后面就要更注意了。
反省完后,陆安立刻作出一副焦急样子:“族中出何事了?可是谁被木头砸了?”
又十分懊恼:“也怪我这些天忙于学业,不曾去配所看一看, 若是族人出了事, 又不能及时寻到我,怎生是好!”
房州知州派来递话的衙役连忙安慰孝义九郎:“九郎学业繁重,难以抽身也是正常。莫慌,非是出人命的大事, 似乎是和劳役相关。”
于是陆安便作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是大事便好。”
等陆安到了配所,听完陆家人的诉说, 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秋汛就要到了, 汉江必然会泛滥, 为了防止洪涝灾害, 就要征发劳役去巡堤。
但是秋汛和秋收是一起到的,房州虽然缺少耕地,农业发展程度不高, 但不是完全没有人种地, 只是由于自然环境的限制, 当地百姓在农业方面很难自给自足,也因此, 房州商贾颇多, 当地风气就是重贩业。
而房州的行政长官不可能因为本地农田没有其他州府多,就彻底放弃农业、放弃秋收, 所以,巡堤的事情一般是由厢军以及配所隶民来干。
“九郎你也知,咱们家族人数不少,与你同辈的人便足足有数十个,再加上你的长辈与晚辈,数百人被流放,将分散去各地配所。族中与家主一同被分来房州的人,也才一二十名。可这次巡堤,竟要将我们家年轻一辈全派去,这才刚疏通河道不久,我们已病倒累倒半数人了,再去巡堤,只怕活者不足十之一二啊。”
陆家长辈说这些话时,面色渗有苦意。
薪朝优待士大夫没有错,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再重的惩罚也就给你弄个抄家流放,还是那种,只要你能撑下去,活下去,你就知道很大概率会重新复起的流放。
但前提是,你能撑下去,活下去。
官场可不是什么善地,政敌倒了,那肯定想方设法让对方意外亡故。
讲点脸面,就是和第五旉一样,用明面上抓不到错处的办法,让陆家频繁去服劳役——总不能配所里其他罪人都能干,就你们陆家人金贵,都被流放了还能跟个大爷一样躺配所里吧。
不讲脸面……嗯,历史上是真有高官派杀手去流放地把政敌剁了的事的。
总之,由于第五旉一直穷追猛打,房州这边的陆家人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陆安明知故问:“怎会如此,不曾与州尊申诉?”
就有陆家小辈露出好像吞了泥巴的犯恶心表情:“那阉人拿地里收成说事,说只我们家在房州无地,其余人心中皆挂念着自家山田,怎能专心巡堤。说我们一家死几个人也就死了,房州百姓的田地粮食更重要。他理由正当,州尊也无法说什么。”
陆安轻声问:“既然州尊都没办法徇私,那我可以为家族做什么呢?莫非是要去寻申王?”
陆安保证,只要他们说一个“是”字,她转身就走。
——这对申王可能是顺手为之的事,但人情可是实打实从她身上收取的。
找陆家刷刷孝道和兄友弟恭可以,但真让她付出什么,还是做梦比较快。
好在陆家人没有那么拎不清,只是说:“怎能让你去欠这么大的人情。”
然后探寻着问:“如今文书还未批下来,巡堤一事尚未开始。九郎,可否求你以州学学子身份,先一步从族中调几个人去做事?”
——不仅没有拎不清,更没有因为以为对方是家族一员就能无条件支使对方做事。一个“求”字,非常的摆正了自己的态度。
又说:“不必全部调走,带走三两个身体不太康健的就行。”
想了想,又道:“但若会误了你前程……”陆家长辈对比了一下双方的重要程度,声音很嘶哑:“那还是你的前程更重要。”
陆安道:“三两个倒也可以。”
因为她说话比平时轻,其他人都下意识静下来听,此刻,听到她答应了,都是不约而同地流露惊喜之色。
陆家长辈更是噙着泪水:“好好好,我这里……”
便要提名单了。
陆安打断他:“你们将名单整理好递给我,我看看能带谁。”
陆家长辈自然而然接话:“好。”
却是没注意到,就在这一瞬间,气机已变。
“官本位”就是“审批权”本位,不论是皇帝还是官员还是其他上位者,他们的权力就来源于审批。
有审批才有权力,如果没有审批,造也要造一个流程出来。
当陆安要求陆家将名单整理好递给她,由她来决定选择谁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改变,权力就已经来到了陆安手里。
是她,决定了陆家人的生死,而不是陆家人自己来决定。
陆家人没有意识到二者的不同之处——而有可能意识到的陆山岳,他恰好有些事没做完,没在此地。
*
陆安拿到了名单。
或许是为了讨好她,陆沂舟恰好在其中。陆安笑了笑,拿朱砂在这个名儿上画了个圈,陆家长辈便同样露出了笑容。
——看来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
陆安又挑了以前相处的时候,明里暗里和她示好的几个小年轻,一共四个人,准备向房州知州打申请。理由也很简单,他们会识字,让这些人去看《本草纲目》,辨认里面的药材,然后带领百姓去采药。
陆家的男男女女排列着,齐齐向陆安作了一揖:“此次若非九郎,我等只怕已招第五旉毒手。”
陆安礼貌地微笑:“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
陆家长辈与小辈看着陆九郎,心中却是起了一个微妙想法。
若下一任家主是九郎……他们却是服气的。
这想法如同那蛛网,轻薄、隐秘,难以言说。
唯有陆七郎拧起了眉毛,面目忧愁。
再这么下去,原来的九郎还能换回来吗?就算他说出真相,只怕其他人也会众口一词,对外认定眼前就是真九郎吧。
甚至如果原来的九郎非要把事情闹出来,他们不介意让他“病逝”。
陆寓下意识想要去寻找陆山岳,询问祖父这事该怎么办,却没找到祖父的身影,随后才想起来,祖父还在自己房间里,根本没来这儿。
……
陆山岳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大致能猜到——毕竟当陆安出现在雅集上时,一切就不受控制了。
他也没办法阻拦大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只能麻烦“九郎”将“魏三娘子”娶回来了。
陆山岳叹气一声,叫人将陆安请来,也懒得和对方叙那种装模作样的祖孙情了,人一来,就直接把自己准备的东西拿给对方。
陆安一看,竟是一些手抄书。
有赵蕤的《长短经》,书写的是纵横术;王弼的《周易注》,是官方注解《周易》的标准本,还有其的另外两本书籍《老子注》和《论语释疑》;《孟子》《庄子》这些不在十二经里的书籍也有,都是陆山岳一笔一划抄出来的。
陆沂舟先前说陆山岳闲时抄书,抄的就是这些书。
对此,陆安没有吭声。
陆山岳看着她,突然叹气:“我写这些,倒并非想让你承这个情,只你对外是以陆家身份行走,若露了怯,于你,于我,于陆家都不好——这些书,是家族子弟自幼便会看习的经典。”
陆安将书抱起,面上露出完美的笑容,唇角的弧度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祖父在说什么?什么承情不承情的,太见外了。我确实需要这些书。”
雏凤于巢时,也要仰头张嘴乞食。
幼龙腾空前,亦需潜伏于泥洞中。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若想龙腾四海,凤舞九天,就不要将助力分为三六九等。
且待来日。
离开配所时,陆安手上没有拿书,因为跟着她离开的陆家人很自觉就把那几本书抱好了。
从离开配所后,陆安便默默观察这几个人了。
陆沂舟不必多说,只是沉默地抱着书跟在她身后,对于周边景色是目不斜视。
陆宇(陆十一郎)倒是气势汹汹地走着路,一双眼大胆地往周边瞧。
陆寰(陆十五郎)身材纤弱,比陆沂舟高不了多少,走起路来规规矩矩,尽管知道能离开繁重的劳役,情绪上也不见有什么起伏。
四人中年岁最长的是陆容(陆五郎),十分冷淡、沉静,是大家族子弟常有的端庄样子。
第一个说话的竟然是十五郎,他机敏地注意着陆安的每一个眼神,在他们路过一个羊棚,棚里的羊响亮地咩咩叫,声音又大又有活力,一听就知道主人将其养得特别肥。陆安的视线只是在上面划过,陆寰便开口:“九哥若喜欢吃羊肉,可否给寰一点时间,寰在每日做事完毕后,立刻去学。”
他走得鼻子上出着汗,却没有抬手去擦一擦,生怕手沾了汗水,会把书籍弄脏。
陆安瞧了他一眼:“十五郎这话……”
陆寰抱着书行在乡间,山草覆过脚踝,他看着陆安,表情十分认真:“九哥带我们出来,就是大恩,能为九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应当的。”
其余三人也是点头。
受恩就要有受恩的态度,而且不仅仅是受恩,九郎肉眼可见的要平步青云了,这时候不站队,什么时候站队?
陆安含着笑,没有接这话——毕竟,主动答应兄弟去做厨师,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她相信陆寰自己会领悟的。
她只道:“我带你们出来,也是有私心,我有一本医书名为《本草纲目》,需要你们去认真研读,记下其中药物外形,而后在附近山中辨认药材,找到一样的,便记录下来,往后带领百姓采摘和炮制。一定要教会他们。”
陆沂舟四人把脸色放正,皆是认真地听着。
第38章
陆沂舟等人很知道他们现在和陆安是一条船上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铆足劲儿在看《本草纲目》, 外出去山上寻找药材时也认认真真地找,没有一个偷懒。
——而等来日带领百姓上山采摘和炮制药材时,他们也会不遗余力为陆安扬名。这就是陆安出手将他们从配所拎出来的缘由之一。
陆宇大大咧咧地说:“这可比清理河道轻松多了。”
其他人都很赞同。
陆安叮嘱他们:“如果感觉药材和实物不同,便记录下来, 拿去药市询问, 瞧瞧是相似的东西,还是我收录时收录错了,错了便校正。”
众人齐齐应是。
却在这时,陆安听到不远处有人笑着说:“九郎,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陆安侧头一看,是申王, 对方怀里抱着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兔子, 手在不轻不重地把玩着兔耳朵, 抚摸着兔子脊背。身边还跟着十来个侍从, 从各个方位将他围住,一看就知道是护卫好手。
申王慢悠悠地走过来,看了一眼他们手里的《本草纲目》, 就笑了:“在学习如何辨认草药?”
陆安点头。
申王又看了一眼那草药, 便道:“紫花, 一房四隔,看着有些像扇子, 子大如胡椒而色紫, 触之极硬……这是射干?”
陆安微诧:“大王也懂药理?”
申王:“我不懂药理,不过你写的那本《本草纲目》我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
说着, 他竟然背了一段:“射干,能降火,故古方治喉痹咽痛为要药。孙真人《千金方》治喉痹有鸟翣膏。张仲景《金匮玉函》方治咳而上气,喉中作水鸡声,有射干麻黄汤。”
真的一字不差。
陆沂舟几人震撼地看着申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是什么情况才能让一个对药理一窍不通的人,去看医药书?
他们才几个月不接触外界,九郎居然已经能得到一位大王不惜血本的拉拢了?!
而陆沂舟看着陆安,更是呼吸急促,瞳中流露恍惚惊叹之色。
这是多少男子梦中都不敢想的成就,魏家姊姊生为女子,却是做到了!
*
陆家人发现,申王自从见到他们后,就开始和他们同行了。
——或者说,主要是和他们九哥同行(薪朝管哥叫哥,管弟也叫哥),至于在场其他人,这位申王殿下也只是初见时含笑朝着他们瞥了一圈,便不再关注了。
“九郎,荀子在《劝学篇》中提到: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这射干,就是你们方才发现的射干吗?”申王饶有兴趣地问。
陆安点点头,道:“荀子说这话是为了劝学,实际上,射干通常能在山脉中较低的坡地上寻到。”
申王似乎对这些药理很感兴趣:“我此前看《本草纲目》中说射干就要采根,这根要怎么采?我瞧那书中不曾说。”
陆安当即弯腰,拨开群草,掐着射干的茎,没有摘,只是尽量仰起来给申王看:“就是将它挖出来,再用剪子剪掉所有茎叶,只留根部。它只有这根部可以入药。剪完后还不能歇息,还要把它根须的泥土剔掉。”
她一边说,陆沂舟等人就一边记,这些也是要回头加进《本草纲目》增删版里的。
而陆安在那里说,申王竟真的将下襟一撩,小兔子往侍从手里一递,蹲下去看那射干。
侍从们瞧着自家主上直接蹲下去那一幕,面上一下子扭曲起了诡异的惊恐,人也颤了颤。
偏偏主上一个眼神也没管他们。
陆安和柴稷,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高兴,间歇着还有询问。完全将其他人忘在旁边。
足足聊了一刻钟,侍从们不敢坐下,只能默默站在旁边看着。
陆沂舟几人倒是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了,有心想听,但听了片刻,越听越纳闷。
等会,之前不是还在说《本草纲目》吗?怎么现在说到什么“多喝汤”“保持房间通风”了?《本草纲目》有这个东西吗?
怎么突然从“射干治咽喉肿痛”说到“汤可以稀释痰液,痰难咳出时可以多喝汤的”?
陆安聚精会神地和申王说着自己学过的护理知识:“我知大多数百姓家贫,很多时候待客时都只能端冷羹出来,但生水真的不能饮用。”
柴稷满脸新奇:“为什么不能饮用?那山泉分明清甜可口,饮之十分止渴。”
陆安用古代人能听懂的方式,告诉他:“山泉中会有野兽的尿液和粪便……”
柴稷激灵了一下,面白欲呕。
“你饮了野兽的尿液和粪水,就会得痢疾、伤寒、霍乱等病。只有将生水烧成汤,水里的尿液才会被烫成烟雾飘走。我说的话可有说明白?大王?”
柴稷用手捂着嘴,生生把干呕又堵回去,随后才惨白着脸道:“说得很明白,我明白了。”
以后宁死不饮生水。
陆安说:“多饮汤就能少生病,这对于穷苦人家而言,是他们最容易寻到的‘药材’。他们每日都要做饭,哪怕两天只热一顿,其余时间都吃冷饭冷菜,那也有开火的时候。可以每次开火时,将生水和饭食一同煮,能煮多少算多少,能有多少汤算多少,百姓完全可以做到每日饮汤,只是他们不知饮汤的好处和饮生水的坏处,才会不去废这功夫。”
柴稷缓过了那阵恶心感,听到这话,说:“若只是做饭时顺道热一些水来喝,不费什么时间,百姓想来也是乐意的。”
柴稷相信,除非是走投无路,不然人一般很难克服心理障碍去喝野兽的尿,他们听到那“山泉含尿说”,会去主动把生水煮热的。
“不过,井水从地底挖出来的,应该没有这个缺陷?”
“怎么会呢。”
陆安循循善诱,如同雅集时的君前策对:“野兽的尿液与粪便,除了入水,还可能入土,入土了,自然就会往下流,然后井水……大王可能明白?”
柴稷:“……”
柴稷:“……我回去就寄信给官家,请他将此事散布全国。”
陆安露出浅浅的笑容:“那就劳烦大王了。”
柴稷看到陆安笑了,自己便也笑了:“九郎,我没想到你在医道上也有自己的见解,这‘多饮汤’的说法,实乃当世奇才。”
陆安拱手微笑:“大王过誉了。”
柴稷调笑她:“我还以为你要说‘略懂’了。你再多说几次,往后你的外号除了孝义九郎,那便是陆略懂了。”
陆安轻咳一声,只觉得自己实在冤枉。
——这次是真的略懂。毕竟她真不会医术。
柴稷继续说:“九郎这般连医术都有所涉猎,我倒是想到了昔日鸣泉先生的教导。他告诉我,不论我的儒学学得如何,都该择一事当作副业。”
——陆山岳教过太子,而太子很多时候都是和王侯之子一同上课,申王说得到了鸣泉先生的教导也没说错。
“鸣泉先生说,这副业可以是务农,也可以是做工,也可以是水利、算数、兵法、天文、地理……在他眼中,人若只通经义而不会治事,那便只是浮华之词,成不了大事。”
说到陆山岳时,柴稷表情微有复杂,仿佛自己在说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儿了。
没有人知道,昔日皇太子就学的资善堂诸师中,唯有陆山岳支持他多出宫走动,私底下多与他说:殿下日后不论是耍赖还是偷跑,都必须离开宫中,在汴京中行走,这样才不会被欺瞒。
但也是这样的陆山岳,一直心心念念祖宗之法不可变,所以,柴稷宁可先在新帝登基,权力最不稳之时先自断一臂,暗示第五旉想办法构陷陆山岳,也绝不等自己坐稳帝位后,帝师的身份水涨船高,反过来成为他的限制。
柴稷一眨眼,又丝毫不被这个念头所影响,继续与陆安谈笑:“陆家人在鸣泉先生的要求下,都必须在经义之余,选择一项治事之业,莫非医学就是九郎你选的副业?”
却不想,他刚说完,就连他的骊龙之珠微微垂眸,虽然还是在微笑,但笑容好似黯淡了许多:“兴许是因着我体弱,祖父倒不曾教过我这些。”
柴稷脱口而出:“怎……”
一字既出,自知失言,立刻闭了嘴。
倒是陆安好似一句话之后便调整好心态,再说话时,又是往日那淡然一笑的模样:“不过如今我主修儒学,兼修医道,倒也和祖父教导殊途同归了。”
可把柴稷心疼坏了。
他的贤才现在确是淡然了,但是在以前体弱的日日夜夜定然脸上一片空洞,不知上天为何给他一具脆弱的身体,乃至自己祖父都不会对他有所期待。
——要不怎么说脑补的心疼最为致命呢。
柴稷本来打算重用陆安了,此刻更是提前预设陆安入朝后必然步步艰难,朝堂上那些不喜欢改革的老顽固定然会对陆安横眉冷对,处处排挤他,处处使绊子。
光是这么一想,柴稷就更心疼了,脑子里扒拉扒拉再扒拉,想着还有什么荣耀可以堆给自己的心尖尖,免得别人看低了陆安。
第39章
柴稷抿紧嘴唇, 脑子开始思索。
首先,田地肯定要给的。不然让他的骊龙之珠去喝西北风吗?
先把房州的田地划拉个几顷给九郎,不过这只是一个身份象征, 房州的好田没有几块,刀耕火种的耕地方式十分普遍。等九郎到了汴京,他再想个由头给他划个几顷肥沃田地。
然后,大宅子也得备上。九郎现在住州学宿舍, 不用换, 住州学更有名声,但等到了汴京,难道还让九郎住客栈吗?
尤其是科举比较累人,住客栈住得不舒服影响了九郎状态怎么办?而且, 汴京掠房钱(租金)不低,九郎来日当官了, 租赁房屋恐怕就是一大笔开销, 还是能省则省比较好。
他记得汴京有套带温泉的宅子, 装潢也大气, 正好,回头查一下主人家做过哪些违法乱纪的事……
唔,还有什么呢……
柴稷自顾自地决定着, 至于突然被查违反过什么法纪的那户人家会是什么想法, 就不干他的事了。
正思考着还有哪里需要查漏补缺, 柴稷便听到陆安起了个新话题:“既然家祖曾经教导过大王,不知大王兼修何术?”
柴稷便说了:“我喜爱游历天下山川河岳, 便兼修了地理。”
一边说, 他一边指方向:“你别看房州虽小,只领房陵、竹山二县, 此地矿土颇多。北边一带有黄土,南山那一处多黑土,西边我见着很多次红土了,东边既有青土,也有白土……”
陆安适时接话:“唔……黄土和黑土都能种地,红土是赤岩,青土是淤泥,白土就是观音土,是不是?”
申王瞳孔中多了惊喜的神采:“九郎你也懂地理?”
地理是考试必备科目,陆安当然懂。懂的还不少。
但她冲着申王眨眨眼睛,道:“略懂。”
——这倒是戏谑申王之前那句“陆略懂”了。
陆安这句话愣是把申王逗得笑不可仰,他笑完了,就连道三声:“好!好!好!”
又高兴地说:“往后你进京当官了,我便有人陪玩儿了。汴京喜欢地理的不多。”
陆安确实喜欢地理——或者说,她也喜欢游山玩水。
上辈子她就经常全国各地跑,那时还自学了水墨画和拍摄,每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或是作画,或是拍摄,有时还会自写一些游记散文。
但这辈子不能这么说,不论陆九郎这个身份,还是原本的魏三娘子,过往十几年人生里,从未离开过汴京。
陆安便笑道:“承蒙大王看重,陆某受宠若惊,只怕让得大王失望——陆某少有离家时候,对于地理地貌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比不得大王实地勘看。”
——先把预期拉低,这样她后续说出什么超预期的东西,才能成为惊喜。
两人又浅浅聊了一会儿。陆安的初高中地理知识确实给了柴稷极大的惊喜,基本上他说什么,陆安都能对答如流。
柴稷口中声声唤着九郎,满脸笑容,欢若平生。
唤着唤着,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九郎可有表字?”
陆安:“未及弱冠,尚无表字。”
柴稷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像在吃瓜:“奇了,你已游庠十数日,鸣泉先生竟不为你取表字?”
——依照世情来讲,男子入学,就要提前取好表字,方便同窗称呼。
陆安面色平静:“或许家祖另有他意。”
陆安心里清楚,其实纯粹是陆山岳没反应过来她也要取字而已,可能过几天就反应过来了。不过,不妨碍她继续设套——
说罢,陆安微微垂眼,隐隐能见其中失落之意。
站在陆安身后的陆家人好似想起来什么,看陆安的眼神又带上了些许怜意。
柴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再忆起之前陆安还不知道陆山岳教学风格的事,想法已是起了微妙改变:
他之前是不是误会了?九郎不知陆家人要学副业,并不是因着身体虚弱,不与兄弟一同进学,而是他那老师……根本不待见九郎?
一时之间,又惊又怒,望着陆安的视线里,也已是爱怜非凡。
九郎对祖父至纯至孝,街上碰到羊汤都要特意给祖父送去一碗,反观陆山岳……什么都不教,什么都把九郎排除在外。
甚至明明知道九郎入学了,该起字了,也不上心!
什么祖孙情谊深重,分明只有九郎对他祖父多有孺慕之意,陆山岳对自己亲孙子,不过尔尔!
柴稷用力吸了口气,平息那胸中激愤,只一把拉住陆安的手,在对方诧异的注视下,认真地说:“你既已游庠,无字不行,我给你牵个线,你拜赵松年为师,让他替你取字如何?”
陆安当然是推辞的,但哪里抵得过这位大王的热情和义气,只能无奈接受了。
祖父啊,不是九郎不想让你这位直系长辈取字,实在是大王盛情难却。
*
“你,去为九郎准备好束脩。”
“你,去替寡人和九郎写一封正经拜帖,拜会赵提学。”
“你,去准备一些吃的,寡人饿了。”
柴稷下了指挥后,他那些侍从皆只是应了一声“是”,便默然不言地去干活了。
指挥完之后,柴稷笑吟吟侧头看陆安,怀里又抱回了兔子:“九郎,咱们待会儿先用饭。不论是拜帖还是束脩,他们都会准备好,必不会令九郎失礼。”
陆安微一作揖,面上略有动容:“大王之……”
柴稷打断她感激的话语,只道:“不必言说,说太多就生分了。九郎只要知道我是替我兄长外出寻找贤才,九郎便是我眼中贤才即可。若实在过意不去,那日后入了朝,尽心为官家效力,便是回报我了。”
既然提到了官家,陆安按照该有的礼仪,向着汴京方向拱手作揖,微微弯腰:“圣躬安康。”
这才回身看向申王,道:“陆某谨记大王所言,必不敢忘。”
二人相视一笑,侍从的吃食也准备好了,待陆安和柴稷吃饱喝足后,就带上束脩,前往赵家。
——至于陆沂舟几人,就留在山里,继续寻找药材,映对《本草纲目》。
陆安和柴稷以及其侍从到了赵家后才知道,赵松年早早带着书童住进了山中道观里,开始自己悠扬南山,采药耕种的快乐生活去了。
于是一群人又回到山里去,沿着缓缓流动的山泉水逆行,一段路后,就见一道观坐落在泉边松林中,顽童嬉笑着打闹,翠鸟鸣唱于树梢。
那几个顽童一看到陆安几人,开口便是:“我家郎君进山采药去了,不在观中,诸位请回吧。”
看他们言语,想必这段时间来找赵提学的人不少。
柴稷笑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顽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齐声道:“不知道。”
其中一小童脆声道:“郎君他的确不在观中,凭你是谁也见不到他。”
柴稷莞尔,逗小孩儿:“那你们不能进山里找他吗?你们家就是这么待客的?”
小童却是伶牙俐齿地反击:“郎君不曾说今日有客至。何况我们进山寻人,若是失踪了,你们也更无时间与郎君相处了。郎君定会亲自入山寻我们的。”
柴稷笑道:“你都这般说了,我总不能硬赶你们入山。那你家郎君可说了几时回来?”
众童子摇头。
陆安便道:“大王,既然如此,不如便在这儿等主人家回来?”
柴稷欣然点头。
又问童子能否让他们入观坐一坐,童子们便道:“客人请进!”
又去准备了茶水,三两野果作为点心。
等啊等,眼看太阳就快要下山了,也没见赵提学回来。
童子从旁边走了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郎君有时候在山里遇到有趣的玩意儿,会三两日不归家,是我等不曾言说,害客人久等了。”
陆安和柴稷对视了一眼,交流过想法后,陆安便道:“无妨,明日我们再来。若提学星夜归来,还请阁下为我报一下姓名。”说完,就交代了自己的姓名和申王的名号。
想了想,陆安决定自己还要发挥一下主观能动性。
申王愿意为她牵线,那是申王人好,或者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而她也需要有其他人来为她取字,避免陆山岳用长辈的名号定下她的字。在这种情况下,总不能被动等着申王去行动,自己则无有作为。
“可否借纸笔一用?某想给提学留一言。”
待小童拿来纸笔,陆安用赵提学喜欢的字体,挥墨写下一首诗——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翌日,赵松年一席道袍,脚踏木屐,摘星踏月而归,回到自家道观时,他心情颇好,待看到桌上那首言简意丰、明白如话的五言四句时,整个人都怔愣在了当场——
这首等了他一夜的五言诗,如同灶上静静熬煮的五花肉,被炖得软、烂、香、弹,入口之后,肉汁流出,香味爆发,瞬息之间充塞口腔,几乎令人销魂蚀骨。
赵提学痴痴看着这首诗,他最爱这种风流写意又通俗清丽的风格,以前看的其他诗都很好,但只有这一首,直接用劲踩在他的喜好上,每一个字,每一句意境,都能让他神魂颠倒,难以自持。
他转头问童子:“这诗是谁留在这儿的?”
第40章
童子说:“那人自称姓陆, 名安,无字,行第为九。”
是陆安, 陆九郎!
赵松年一时觉得意料之外——他没想过陆安会来找他。
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以九郎之才……是他的话,就不奇怪了。”
童子好奇询问:“郎君,为何说‘是他的话,就不奇怪了’?这陆九郎如此有名望么?”
赵松年继续痴痴看着桌上那首诗, 听到这个问话, 只是道:“你不知,他自流放以来,所写之诗词,无一不是精品, 无一不是流传百世之作,此人可谓是诗仙再世, 诗圣复生。”
“传世之作?”
“诗仙再世?”
“诗圣复生?”
诸童子没想到主家能够给那陆安如此高的评价, 一个两个瞪大了眼睛, 再看那首诗时, 已觉晕乎,不知今夕是何夕了:“那岂不是陆家郎君给郎君留下了一篇传世之作?”
还有童子语气激动:“郎君会随着这首诗流传千古吗?”
这句话一下子就提醒了赵松年,他猛然回过神来——
是啊!这首诗必然会在历史长河中流传, 那以后谁都会知道, 他赵松年就是诗里处于云深不知处的那位隐逸高人!
赵松年的心跳似乎都要停了, 但很快又像火焰一样跳动起来。
他含笑问童子:“九郎可曾言说,这首诗何名?”
童子回忆了一下, 说:“说了, 叫无题。”
赵松年激动地说:“原来如此,叫‘房山寻赵松年不遇’吗, 九郎有心了。”
童子:“啊?”
赵松年恍若未见童子那满脸的震撼,卷起这首诗,就去找房州知州炫耀去了。
毕竟,他有诗,房州通判有句,只有房州知州,什么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因此,他忘记问童子,还有没有其他人也来过这里。
*
房州知州还以为赵提学一大早来找自己是有要紧的事,匆匆忙忙洗漱好,穿上能见人的外服就去了大堂,对方老远一见他,就叫:“电光,我就知道你已经醒了!快来看看我新得的诗!”
——电光,是房州知州的字。
房州知州将那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眼皮当时就是一跳。
他一大早被提学吵起来,就是为了看对方新得的诗?!
但是,提学官属于知州上级,房州知州闭上眼睛,微笑着,又睁开眼睛,语气激动且亲昵:“什么新诗!下官这就来看!”
等真正看到诗时,房州知州却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脑子里本来正搜寻着万金油的夸奖来应付上级,此刻却也空白一片,想不出任何话语,只是不停地倒吸气,像是不停被踩的充气鸭子。
他这个反应真正让赵提学爽到了。
“如何?”赵松年瞧着房州知州,微微一笑,露出了得意之色:“这诗是九郎写给我的——房山寻赵松年不遇。”
房州知州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竟然是九郎写的?九郎去寻上官没有寻到,就为上官写了一首诗?!”
这下,房州知州是真的酸了,情绪非常激动:“他以前来寻我的时候,我也不是每次都在啊,怎么就不给我写一首诗呢!”
赵松年哈哈一笑,将这纸诗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才看着房州知州调侃他:“给你写?写诗是要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方能才气爆发,挥笔而就。你日日呆在那公衙,没个雅兴,也无甚风流倜傥的姿态,你让九郎怎么给你写?若是写个‘感张公衙门辛勤办公’,全然是为了讨好你,太俗,哪能出甚佳作。依我看,你想让九郎有感而发,不如也去山里走两圈?或者去湖上泛个舟?”
赵松年目露向往之色:“轻舟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缓缓荡漾,多么优美的景致,多么有诗意的雅兴啊。”
房州知州摆摆手:“算啦算啦,我还是爱坐个赁漂亮的竹轿,让人在城里抬我一整天儿,旁人看到有竹轿过来,就知我不是大富就是大贵,惹不起我,就会连忙将路让开。”
赵松年斜瞥他一眼,哼道:“俗气。”
房州知州知道自己就是个俗人,所以哪怕对上司赵提学、下属房州通判得到陆安的赠诗赠句馋得直咽唾沫,也没有因此生陆安的气,觉得陆安瞧不起他。
俗人本来就不好送这些风雅东西。
赵松年突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房州知州上道地问:“上司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赵松年便说了:“科举取士本该是朝廷择取人才的手段,然而现今世面上多有科举之书,譬如策论……近几年来流传的一本套类书,全书一共十三卷,共数百个子目,每一目配有近百段文章,有冗官、冗兵、水利、入粟等等方面,只要熟背内里策文,不论考官出何等策题,都能从书中抄誊,如此,科举还有何意义?”
房州知州确实听说过这种套类书,而且不仅策论是这样,经义也是如此,都被研究出标准格式来了:
破题多用四句来点名题意,概括全文;然后是接题,二三句最为佳,进一步说明本文中心思想;然后是小讲——再进一步拓展题意;再然后,就是入题,非常简单粗暴,带一下题目文字就可以了……
天才敢跳出这种格式随心所欲,但绝大多数考生,都严格按照这个标准来。原本经义题是散文,很能见考生功底,现在全按照严格的程式来,像是用多条简答题堆积起来一样,哪还能看得出来考生真正水平。
而这种情况,只要科举存在就必然会出现。因为天底下无数学子都想中举,必然就会去研究模板好方便自己考中。
房州知州摸了一把胡子,叹道:“可若让朝廷将这些程文套类禁了,必会引起民愤,失去希望的学子定然会在各地闹事……”
赵提学:“所以只能在题目上推陈出新,让那些程文套类通通失去用处。”
房州知州作为本地最高行政长官,房州的解试由他出题,他此刻颇为头疼:“可如何出题才能算是有新意?市面上的套类书已经把所有可能会出现的题目都列出来了,考官一人之力,如何能敌万千学子?”
赵提学:“我倒是有一个法子,既然策问已经救不了了,不如从经义上出一些难题,使得真正有才学的人能够和那些愚人拉开名次。”
“要怎么做?”
“出合题。”
房州知州面色一喜,拍手叫:“妙绝!妙绝!”
所谓合题,就是明清八股文截搭题的前身,其从相同文章或不同文章中断章摘句,拼凑在一起,以此来杜绝考生科举舞弊。
这不是什么好做法,但却是考官的无奈之举。毕竟十二经就那些内容,考了百来年了,能出的题目都出得差不多了,不往偏题、难题出,就等着背诵了“满分作文”的考生们逼得你排不出名次,最后丢了乌纱帽吧。
赵松年提醒他:“既然已想到出什么题了,在锁院之前尽量别和学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九郎,你们自知清白,可架不住众口铄金。千万不要因着私交,让旁人疑心你透题,误了你,也是误了九郎——阴暗之处可多的是人想看九郎笑话。”
房州知州点点头:“今日起我除却公事,一概闭门不见客。”
*
离开房州知州府上后,赵松年愉快地踏着晨曦回了道观。天空好似吸尽了日色,蓝得明透。
到了道观门口,正撞到官家与陆安,他们在那儿聊天,侍从在敲门。
上前攀谈之后,赵松年才知晓,昨日同来的还有官家。
“……”
赵松年不禁暗骂童子误事,明明两个人来,怎么只给他报一个名字。面上还是笑脸迎人:“竟是如此,也怪我昨日不曾交代童子我人在何方——大王和九郎来此,不知寻某所谓何事?”
柴稷说:“我想给你和九郎牵个线,九郎欲拜你为师。”
“砰——”
赵松年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
要是早两个时辰过来,他一定收,哪怕是跪着求陆安拜他为师,哪怕是倒贴钱,哪怕是把自己所有的政治资源全给陆安,他也一定收!
这可是陆安,陆九郎来拜师啊!送上门来的香饽饽,只要咬一口,以后史书记载里,最差也得给他写一个“陆子师”的名头。
但是现在前脚提议完考试题目,后脚收准考生为徒,这不是拿仕途开玩笑吗!
“不行……”赵松年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自己心如刀割:“九郎,我不能收你。”
官家的眼神也如刀割。
赵松年欲哭无泪,但是总不能让他说等过了解试再收吧,那他成什么了——哦,过解试再收也容易引起流言蜚语,至少得再过省试。
总之,这么说不行,太像是:我对你的文采没有信心,等你考过了省试才有资格当我的徒弟。
他今天敢这么说,不用等明天,旁边虎视眈眈的官家现在就能把他狗头削掉。
而且,他也是真的很想收陆安当徒弟啊。谁不想教导一个天才呢?
赵松年快恨死自己这张嘴了。
出科举试题又不是你分内之事,你那么多事干嘛!但凡没有多那么一句,现在就可以美美接过束脩,当陆安的恩师了!
他恨啊!
赵松年一时如梦如痴,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其实是在做梦,他今天没有拿着诗去找房州知州炫耀,更没有提出科举试题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