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陆安不知陆山岳那一句“这事我本不想让你去, 而是让七郎去”到底存不存在转移矛盾的想法,但陆安不吝于以最大恶意去揣测陆山岳的想法。
于是,等陆家人都回到配所后, 她私底下直接去见了七郎陆寓。
“七哥,好久不见。”
陆安站在大通铺门口,笑意盈盈:“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其他人正好去洗漱或者吃饭了,屋内只有陆寓一人。
他看了陆安一眼, 道:“请进。”
而后翻出绷带, 很随意地去包裹自己的手。他的左手应当是清理河道时,搬运枯木或者石块不小心磕到,手背发肿且皮开肉绽,还好后续没有溅到污泥, 不然这手如何还不好说。
陆安连安慰陆寓的意思都没有,假装没注意到对方手上伤势, 而是往他身旁一坐好方便说话。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陆寓双目陡然睁大, 不自在地别开脸:“你干什么?你别忘了你——”
陆安打断他的话:“七哥, 你信我吗?”
陆寓:“什么?”
陆安:“虽然因着我和魏三娘子的事情,与陆家多有龃龉,可这些天下来, 你, 五娘, 还有祖父以真心打动了我,如今陆家被人欺上门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陆寅:“等会儿,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陆家被人欺上门来?”
“七哥还不知道吗?”陆安一副诧异模样:“事关第五旉那个阉人。他先是特意掠走我的特赦名额, 又恶意将陆家人调来清理河道,摆明了就是故意折腾人,不给我们复起的机会。既然如此,此次雅集,他定然也有安排,说不得会恶意派人来羞辱我等。若是七哥你信我,这次雅集,我替七哥你去。”
“这……这……”陆七郎手足无措,久久不能言语。
陆安诚恳地看着他:“倘若我赢不过,真受羞辱了,也无妨,便当我报答祖父这些日子的栽培。而且,七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也想尝一尝扬名万里,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滋味,你知道的,我……”说着,一向胸有成竹的女郎露出苦笑。
陆寓心中顿起怜惜。
他当然知道,待到日后对方恢复女身再嫁了人,便很难在此等场合出现了。
这话出来,陆七郎一咬牙,看着陆安用力一点头:“好,你替我去。”
又道:“而且,本就该是你去,祖父钦定了你,你又比我强,我十分服气你,佩服你……”
陆安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听着,再适时道出妥当回复。
什么服气你、佩服你,这种话信不信对于陆安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原主魏观音终究不是陆家人。
这一刻,陆七郎打心眼里佩服她,但万一下一刻,他佩服归佩服,心里又实在很想去呢?
谁能保证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
哪怕陆山岳今日说了由她去雅集,可万一亲孙子去哭一哭、求一求,他又反悔了呢。
还是从源头,将本人想去的念头打消比较保险。
陆寓可不知道陆安心里想法,在他看来,陆安今日是来与他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大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心里便觉与她亲近了不少,便连对劳役的抱怨都能顺口说出了:“还好你不在这儿,这保康军人少,修河堤基本是配所的人顶上来的,累死我了。”
——本朝房州为保康军节度。
陆安对此,只是顺着他应和了两句,而后便说自己要回衙门了。不然太晚了走在街上不方便。
陆寓完全没多想:“那你赶快回去!”
陆安出了门,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声:“阿兄留步!”
陆安转头,看到是五娘陆沂舟时,象征关切的话脱口而出:“瘦了,脸上都没肉了。”
陆沂舟一听这话,那种无法描述的感动,仿佛细雨落进心里。
她捧上一叠纸:“阿兄,这是祖父闲来抄书留下的废纸,我要了一些来,在背面书写了各处避讳,我知阿兄心有大志,千万不可在这上面跌跟头。”
又道:“我不知阿兄为何过于随性,然而咱们这样的诗书之家,是必须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的。”
而陆安吃饭的时候,习惯把菜肴放在正前方夹用。
——这是现代留下来的痕迹。如果没人提醒,她很难意识到错处。
陆安眼皮一跳,连忙对陆沂舟道了谢意,回去就好好看了对方整理出来的忌讳,以及士大夫家族习以为常的“礼”。
一晃眼,五月二十二日便到了。陆安得了房州知州特批的准许,便自行穿好朴素的衣服,拿着请柬去汉江边上的雅集。
房州处于汉江谷地东部,四面皆山,土地逼仄,人口也不多,户数才两万多户。
而在这个基础上,便是本朝风气向文,这次雅集也不该太多人才对。然而陆安远远一望,便见文人如织,再一打听,原来是此次知名大儒赵松年会出席此次雅集,除却房州学子外,周边均、利、达等州也有不少文人慕名而来,不过没有请柬,根本去不了中心。
人声如潮水,车马更喧阗。
陆安还看到不少囊丰箧盈的商人,多穿紫衫,销金为饰,坐暖轿而来,从头到脚,从服饰到行止都标着大写的“逾僭”二字。
——庶人、商贾不允许穿紫色,不允许配戴金子做的饰物,不允许坐轿子。
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当回事,民间逾僭者比比皆是,有不少大臣多次上书此事,换来的也还是民间我行我素,“遂以为常”。
这些商人之所以会出现在雅集上,除了跟随社会风气喜好文学外,还有看看能不能找到顺眼并且愿意接受商贾投资的学子,好来一场豪赌,赌对方金榜挂名,又非是过河拆桥之辈。
而陆安翩皎的风姿和朴素的衣着入了不少商人的眼,一路走来,已有一二十商贾上前攀谈了。
陆安一一拒绝,向着雅集中心——“观澜亭”行去。
越往里走,商人越少,士人越多。
多是三三两两而伴,或在擘阮弹筝,或是比势覆局,还有人直接搬了家中桌案过来,在等待雅集正式开始前,呼朋唤友来一出射覆藏钩,也有的在烺烺诵书……
有喜色,有愁色,有笑声,有叹声。
反正都是名声。
然而,当这些文章之士见到陆安时,声乐停了,棋不下了,酒令不玩了,那书本,也下意识放到一边了,直瞪着双眼看陆安,突然想起魏晋时的一个典故——
掷果盈车。
虽说时人相比魏晋人民更为羞涩,不会做出围堵美男子之事,但他们相信,如果能够让眼前这人回到晋朝,又是一个看杀卫玠。
只能说,还好如今雅集评审,已经不包括风姿仪态了,不然他们一群人都要被这一个人比下去!
“此人是谁?”
“往年雅集怎从未见过?”
“莫非是汴京来人?”
众人议论纷纷,挑剔的视线从这人袖口没有污点的白里子,猜测那是丝绸还是其他料子,转到对方那双淡褐色编织鞋,猜测这是不是汴京——或者其他州府时下风尚,然后便见此人穿过小径,来到观澜亭前。
而在那里负责拦人的衙役一见到这人,还没问他有无请柬,便高呼:“陆九郎到了!”
笑吟吟将之请进去。
其他士子当时可就愣住了。
这陆九郎又是哪位,竟得如此优待?只要一见到人,就把他放进去?!
——古时候消息传播慢,离“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件事才几日功夫,陆安的名声尚未完全传扬出去。
便有人哼哼着,半是不服气,半是酸溜溜地说:“原来是有门路,陆九郎,哼,也不知才华如何,说不得是银样蜡枪头呢。”
旁边一穿织锦袍子的书生瞧了他一眼,呵呵笑道:“他才华如何我不知,但我们才华如何,倒是摆在这儿。那些有才华却没有请柬的,早就可以靠近观澜亭了,在这儿的全是没有请柬又没有才华,只能试图赚些名士风流的。”
如此刁钻话一出,不止他旁边这人,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是面皮爆红,像是被捏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
*
夏日炎炎,那观澜亭前边有块空地,上有许多人,一个个盘腿坐在软垫上,头顶帷幕遮住大部分阳光,只留下些许,为郎君们添色。
“陆九郎到!”
随着唱喝声,众人只见阳光和清风中,陆安朝着他们行来,如同光在流动。
房州知州朗声大笑:“咱们的孝义九郎来啦!”
场中有学子扬起手中纸扇,被遮住的嘴撇了撇:“甚么孝义九郎,沽名钓誉罢了。”
周边学子听到他的话,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自古文人相轻,有对陆安友好的学子,就有看她不顺眼的学子,当然也有对陆安漠不关心的学子,但不论是哪一方,在阳光中席地而坐时,都显得格外清俊,格外精神。
昂扬学子,不外如是。
其中风姿最卓越者,当属陆家九郎。
“他”向着房州知州轻轻一揖,如同雪山上圣洁的白鹿微微颔首:“州尊恕罪,在下来晚了。”
第24章
“不晚不晚!”房州知州拍拍陆安肩膀, 笑容和蔼:“离雅集正式开始尚有一刻钟,你且去那边坐下吧。”
说着房州知州一指,陆安侧头就见靠前方的位置早为她空出一处软垫, 周边都是对她友好的熟人,梁章抬头冲着她笑,朱延年凝视着她,面上微露友好, 赵公麟本来正在和其他人低声交头接耳, 这时候猛地回头,看到她,立刻站起来向她挥手。
陆安向房州知州表达了感谢,便抬腿往那边去, 待坐下来后,赵公麟将脑袋往她这边凑, 直率地说:“刚才还有人笑你, 我不喜欢, 等回头雅集结束了, 我套他们麻袋去。”
陆安眨眨眼睛,笑道:“好啊,同去。”
梁章与朱延年也参与了进来, 几人低声说着回头要怎么堵人, 怎么趁其不备将那群人放倒, 说到兴起处,不约而同地小声笑起来。
在这样的欢愉笑声中, 一个个学子入了场, 一声声唱名将他们推向人前。
甚至十分出名的人还没等唱名,便有人先一步将之认出。
陆安便注意到有一名已入座的学子, 不知道看到了谁,忽地站起来,向着场外走去。再一看,就见他走到一个中年男人面前,长身一拜:“学生仲澐,见过赵公。”
那赵公很惊讶:“你认得我?”
学子又是一拜:“学生幼时曾见过先生一面,彼时家严曾告知学生:东篱先生乃正人君子,朝野表率,尔当记其面容,见面必尊之敬之。学生谨记于心。先生与当年变化不大,方令学生认出。”
赵公:“令尊是?”
那学子昂然道:“家严戢公讳清美,谢官家厚爱,幸为门下侍郎”
赵松年笑道:“原是戢氏侄儿。”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注意,有人靠近一听,当即忍不住大喊:“东篱先生已到雅集了!”
这么一喊,顿时人潮涌动,不管是外面的人还是里面的人都靠了过来,将赵松年围得严严实实。
赵松年没想到身份会突然泄露,但如今众人都热切地围着他,他也不好直接推开人离去,便只能友好地点点头,又向周边人作揖:“诸位……”
在他身后似是跟着他来的青年一下子被挤了出去,却也不恼,而是一副看笑话的态度,瞧赵松年那捉衿见肘的窘态,笑得非常开心。
赵松年周边的除了士子还有商人,赵松年在民间的声望着实不低,就连商人也敢拉着他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哭问:“东篱先生,听闻朝廷终于要废清汴司了,是真是假?”
听到这个问话,赵松年似乎有点意外,下意识看了一眼人群外的青年,而后又在对方的笑容中移开视线,回答商人:“朝中诸公还在商议……”
……
陆安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对那青年多注意了三分。
旁边朱延年感慨:“东篱先生还是这般声威浩大。”
梁章挺直着腰,伸着脑袋往那边瞧,听到这话顺嘴回一句:“毕竟是东篱先生。而且,他还是提举学事,若能得他一句夸奖,胜过你三年养望。”
朱延年点点头:“那倒是。”
陆安则在脑子里回忆提举学事是什么职业。
据她所知,大薪每个州都有州学,而对州学教授(就是正常教课的老师)的要求是进士一甲出身,或者省试前十名,或者府、监发解前五名,又或者太学优秀生——每次考试的前三名。
进士一甲才能允许你去当州学教授啊。
而提举学事,就是负责监督这些进士一甲当了教授后,会不会懈弛教育工作的人,每年巡视一次,每次一来,本路知州、通判都要作陪。
是个不小的官了。
正思索着,却见人群仿佛被劈分开那般,那赵姓提举学事径直从中走出,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行来。
诸人正疑惑间,那万众瞩目的赵提举学事来到陆安面前,语气亲切地问:“可是陆家九郎?”
陆安还没什么反应,他身旁朱三十郎已经死死掐着大腿,不让自己晕过去了。
他和陆安坐在一起,最能感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顷刻投注过来,有疑云满腹、有冷眼相待、有咬牙切齿……
他尚不是那个真正受注视的,都激动得好似浑身血液扑向太阳穴,在那里奔腾沸烧。想来陆九郎本人……
朱延年侧头看过去,眼睛确实慢慢瞪大起来。
他身侧,陆安脸上不见受宠若惊,也未曾有拘谨之态,起身起得泰然自若,拱手作揖时,举手投足间也是潇洒自如。
如此心态,实在让朱三十郎自惭形秽。
但陆安怎会不兴奋,不因万众瞩目而心跳加速呢?
但她露出了一个谦逊平和的微笑:“九郎见过提学。”
“好好,端的是一表人才。”赵松年笑呵呵地扶起她,而后直接问:“你在此处端坐,可曾注意到亭上牌匾?”
陆安回道:“正见那‘中和位育’四字。”
赵松年道:“此四字何意,你可知?”
陆安微微一怔,而后思索了起来。
而在她思索之时,场内场外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视她,不知其中又有人心底阴暗,不停的在心中祈祷她回答失误。
只有她失误了,赵提学才会去提问别人。
然而还没等那阴暗心思过于发酵,那陆安稍微斟酌一般,竟已答出来了?!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便是中和位育。”
在场众人听完这个又快又好,教科书一般的回答,再看赵提学捋着胡子,笑眯眯明显十分满意的样子,心中十分酸溜:“这有什么,我来答也可以,这不就是把《礼记》里的内容背诵出来吗。”
然而这酸味还没把人淹掉呢,就又听陆安说:“中和位育讲的是行事的道理。心有喜怒哀乐却不将之表现出来,便是‘中’,便是人之‘性’,若心中尚未有情绪,那便寂然不动,若心有愤恨,那释放情绪时便保持一个度,不偏不倚,便是‘和’,便是‘发而皆中节’,便是适度。”
这回,是陆安用自己的话语来解读“中和位育”四字了。
一些理智的人已经丢掉自己的不忿心理,认真去听陆安说的话,听到深有所悟之处,还抑不住地叫“好”。
但总有人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对号入座:
什么叫“释放情绪时便保持一个度”?这是在意有所指,暗示我们心中有怒气,然后没有做到适度的发泄情绪,反而一直在过度宣泄,让情绪控制了自己,而非自己控制情绪吗!
于是憋着一股气也在听,非要揪出陆安话语里的错处不可。
上一段没有错处,下一段肯定有!
怀抱着这个想法,这部分士子听得甚至比虚心向学的那部分士子更专注更入神,铆足劲儿要找漏洞。
陆安侃侃而谈:“而如何做到‘中和’,‘位育’就是方法。”
虚心向学那部分人心里登时就火热起来,还有人拿起竹简,要将之记录下来,说不定科举能用到。
对号入座那部分人顿了顿,发现这一句话只是做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并不能挑出错处,之前的豪情壮志在这句话的映照下,仿佛在放屁,于是脸色一下子就青紫变换了。
没、事!继续等下句!他们等得起!
陆安从容不迫:“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便是指天地各在其位,万物生长繁育。”
虚心向学那部分人认认真真将这句释义记下,有的人听过这句释义,有的人没有学过这句释义,还有的人以前看过的是另一种释义,但是也能看得出来意思大差不差。
不论是哪一个,都怀着一种求教的心,谦逊地去记录,去理解,学无止境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对号入座那一方的人,深吸一口气,心情格外地差。
这句话也没办法挑刺,它和主流的释句意思相似,只是遣词造句稍白一些,你批判它,和批判主流没有差别。
可恶,此人功底怎如此深厚,竟然能把释句说的那么浅显易懂,他就不怕乱简化用词,简化出错吗!
有的人死死抓住那口气不放,非要出气不可。
但还有一部分人,趁着同伙不注意,已经偷偷摸摸在记了。
——近来朝廷在推行科举经义策论用句简洁易懂,但是又没有官方书籍作为参考,都是学子自己摸索,很容易就造成意思简化得不到位从而丢分的情况,现在有一个明显很有实力的人透露了自己的简化部分,此时不抄,更待何时!
第25章
陆安的语速不快不慢, 吐字清晰,有条不紊。古代没有黑板,士人听抄是常态, 尤其是此人官话说的极好,没有奇怪的音调,或者含糊不清的字眼,抄写起来时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她说:“是以, 我辈读书人, 当牢记自己的本位,居何位便行何事,不怨天,不尤人, 旁人的眼光与我无关,旁人的情绪与我无关, 旁人的行事作风都与我无关, 我只关注自己的情绪, 做自己该做的事, 恪守己心,如此才能使自身有所发展。”
而后掷地有声:“此便是某所理解的‘中和位育’其意。”
最后一字落下,场地场外一时寂静。
抄书的停止了, 愤恨的头脑空白了, 提问的一声不吭, 唯有眼中异色迸发。
所有人都定定看着座位上侃侃而谈的郎君,
风掀起帷幕又落下, 房州通判笑容欣慰了起来, 房州知州靠在亭柱上哼哼,十分与有荣焉, 赵公麟满脸喜滋滋,嘴巴已经是完全合不上的。
“一个外乡人……啧。”
这道压低的声音又是愤恨又是嫉妒,恨得有气无力,妒得银牙咬碎,挑来挑去挑不出错处,只能从籍贯上面找麻烦。
有人靠近那戢仲澐,低声说:“戢兄,这陆九郎一个祖籍金溪的人,因罪来我房州,不拜山头,也不夹着尾巴做人,反而在我房州出了风头,目中无人,实在可恨。”
戢仲澐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又有另外一人靠过来,好似为他愤愤不平:“一开始分明是戢兄先与提学搭上话的,本该是戢兄得到提学赏识,谁知道被陆家那小子抢先了。还回答提学的问题,想乌鸦变凤凰,也不瞧瞧‘中和位育’四字,他答得上……呃,确实是答上了,可这一问简单得很,分明是提学故意问了简单的,要抬他一手。”
戢仲澐还是没有说话,似是在沉吟思索。
那人一看戢仲澐的反应,顿觉有戏,正要加大挑拨力道,突听那边赵提学抚掌而笑:“解的好,极好,《礼记》一书,汝已能从容释读了——你如此通读《礼记》,可是将之作为本经?”
正在挑拨的那个人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官方科举经书共有十二经,但科举并不是所有经书都要你学会,而是需要你去挑至少一本经书去精读,科举前进行登记,考卷就会专门去出这本经书的考题。
这就是“本经”。
——当然,不是选一本就只考一本了,朝廷分得很细,将十二经里分出来“大经”和“中经”,如果学子去考专经进士而非诗赋进士,那就只能从“大经”里选择本经,然后会有相对应的“中经”要你兼习。
比如,选了《礼记》作为本经,就要兼习《尚书》,两本都要考。
那行挑拨之事的人,就选了《礼记》作为本经。
也就是说,如果陆安也选了《礼记》作为本经,他和陆安很可能会考同一份卷子,答同一份经义题,到时候肯定是谁丑谁尴尬。
——这陆九郎,于《礼记》的造诣可不低啊。
这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气都不敢喘,只直勾勾盯着陆安看。
便听陆安说:“《礼记》并非我本经。”
这人立刻轻吁一口气,忐忑不安的心也安了下去。
然后,又听到陆安说:“某还未想好选哪一经作为本经。”
那吁到一半的气猛地滞住,顷刻间堵住心口,堵得这人面色都是一僵。
——把《礼记》学得如此好,却说自己还未想好选哪一经作为本经?也就是说,他之前还有一经,学的和《礼记》一样优秀!
——这更让人提心吊胆了!
也就是说,在陆安选择好之前,他们都得提心吊胆,不知道会不会同一份卷子上,看到陆安的名姓。
对,“他们”。
不止这人,其他今年打算下场考解试的士人,有一个算一个,面色都凝重起来。
只有赵公麟这傻孩子,猛地发出爆笑:“还好还好,我已经是举子了,不用考解试,只需要考省试,我和陆兄不同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赵提学就幽幽道:“同年你们也不是同一个考场。他考州试,你考漕试。”
——解试实行分试制度,分为州试、漕试、太学试三种,太学试是专门考太学生的,漕试就是专门考现任官员子弟及五服以内的亲戚的,州试才是给普通学子考的。
这样能最有效避免师资上的不公。
不过也只限解试,到了省试就会不分考了。
赵公麟的笑声一下子就停了。他咳嗽两声,又改为讪笑:“一时得意忘形,忘了这事了。”
于是,对着他怒目而视的士人的怒火诡异的消失了,脑海里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我和憨憨计较什么呢?
进行挑拨的那人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一个办法:“戢兄你似乎也是去的漕试,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与陆安无利益冲突,确实不必介怀提学更看重陆安这事。”
若是一个愣头青,只怕听到这话就深觉自己被小看了,脑子一热就非要和陆安对上了,哪知戢仲澐听完后,十分赞同:“你说得对。”
挑拨的人:“啊?”
戢仲澐慢悠悠地说:“我说,你刚才所有的话,都说得很对。”
他和陆安的确没什么利益冲突,他日此人入朝,说不得还与他祖父、他父亲、他叔父同朝为官,他平白无故给戢氏竖敌作甚。
戢仲澐眼尾一扫挑拨的人,笑道:“倒是这位兄台,观你之前的神态,想必你与那陆九郎都是考的州试,不论本经是否相同,最后排名必在一榜,就算要去制裁陆九郎,也该你去吧。”
挑拨的人尴尬地笑了笑,便知眼前这人不傻,不会去当那出头鸟了。
想了又想,为了自己这次解试着想,一定要让陆安今年下不了场才行。
于是精神一抖擞,竟是径直出声:“陆兄还是有罪之身,却四处参宴,实在过于看重名利了。”
陆安瞧他一眼,谦逊地作了一揖:“多谢这位兄台提点。”
这人没想到陆安竟然这么不经打,他一说,对方就退让了,顿时大喜。又装模作样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陆兄改之便好。”
要改之的陆兄再度虚心地说:“解试在即,在下如今还不确定要治何经,我观兄台是治《礼记》,不知兄台能否多指点在下几句?”
这人下意识:“你怎么知道?”
陆安笑而不语。
——当然是这个时候会站出来打她的,只有学《礼记》的啊。毕竟这是切身利益了。
见陆安没有回答,这人也没追问,只是也作出一副谦虚样子:“指点不敢当,我与九郎应当是互相交流学问罢了。”
但他的演技不过关,比起陆安那浑然天成的谦逊且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真君子真谦逊的形象,这人的谦虚样子看得人简直刺挠到浑身发痒,很想打他一拳,让他别装了。
而后,陆安便很谦逊有礼地说:“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在正心,在修身,而后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圣人教诲,字字珠玑,只陆某愚钝,不知该如何正心修身,但兄台治《礼记》颇有成效,想必早已身体力行圣人之言了。不知兄台可愿与陆某议一议这正心修身之道?”
“噗……”
座中四起压抑的笑声,声音不大,却刺得找茬这个人面红耳赤,咬牙恨齿,胳膊肉绷得紧紧,紧握的拳头都气到发抖:“陆安!你!”
陆安担心地看着他:“兄台怎么了?可是突犯旧疾?我这儿有本《本草纲目》,也是医书,兄台要不要买来看看?说不得能临时治一治?”
这话一出,不论是房州知州还是房州通判,亦或者赵提学,此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提学侧头轻声对房州通判道:“瞧这小子,年方十七,行事便已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外方内圆,软硬有道,日后必了不得啊。”
房州通判含笑点头:“吾也是这般想。”
大佬们只是笑了一下,便止住了笑意,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只有站在赵提学身侧,不知是谁家子侄的俊青年听完后笑得前仰后合,十分肆意,完全不给被嘲讽的人面子。
陆安免不了多看几眼,对方看到陆安在看他,竟也冲着陆安挤眉弄眼。陆安回以友善微笑。
被陆安嘲讽的那人又被俊青年的笑声一激,脑中热气上涌,上前一步,扬声道:“陆兄这般说,想来尚处于心不正,身不修之行了?”
陆安浅笑:“惭愧,仍在格物。”
赵提学实在忍不住又问:“你当真不是治《礼记》?”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这可是正儿八百的《礼记》内容,若非贯通《礼记》,怎能回答得如此巧妙,如此行云流水?
陆安道:“确实不是,只是……”
赵提学:“只是?”
陆安笑了下:“只是在于十二经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许、学过些许,方才能答上来罢了。”
赵提学看陆安说的那么云淡风轻,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但又莫名合理的想法:
此人,不会是想要尝试贯通十二经吧?
第26章
赵松年向来是个不委屈自己的人, 他也懒得猜了直接问:“你是不是想尝试贯通十二经?”
还没等陆安回答,周边已经接二连三响起“什么?!”的惊呼。
然后再次不等陆安开口,就有人说:“提学说笑了, 贯通十二经,这怎么可能啊!”
“是啊是啊,赵公你可别害了九郎,本来没这个意思, 你这么一说, 他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不过我觉得以九郎的才学,十二经很难,但贯通三经应该没问题。许多大儒至少贯通三经。”
“嘶——大儒?你对他还挺有信心?”
议论四起, 大多数人都觉得陆安做不到,也不会去想做贯通十二经这样的事情。唯有赵提学眼神灼热地看着陆安, 问:“九郎, 你以为呢?”
陆安坦然道:“是。”
陆安:“我的确想尝试贯通十二经。”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 但当真实听到那一声“是”时, 那一瞬间,赵松年竟有些毛发倒竖。
而火热的议论声也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着陆安,几乎是目瞪口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开始有第一个人摇头叹息:“陆兄, 你这……”
就算是要讨好提学也不是这么讨好的啊。
而后就是一道道视线移开。
没有人相信陆安真的能做到贯通十二经这样的事, 但他们也没嘲讽陆安,只是怀着一种包容, 一种看玩笑的心态, 将那句话当成了一种阿其所好,当不得真。
然而唯有多年之后, 陆安被世人尊称为陆子,众人回头看其经历,才发现,原来贤者早在年少时,就立下了雄心壮志,彼时观者如云,却罕有人信。
更有人注意力往别的方向去了。
“这位……陆兄。”赵松年身旁那位俊青年笑盈盈开口:“不知陆兄方才所说格物,格得何物?”
陆安道:“竹子。”
俊青年十分诧异:“竹子也能格?”
陆安点头:“能。”
俊青年很好奇:“那你格出什么来了!”
陆安:“心即理。”
俊青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定格了,在他默然的那片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那么重大的一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掀开儒学新篇章的一句话,居然被这人轻飘飘的说出来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有多震撼!
俊青年往左看,看到赵松年这个大儒已经被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一句“心即理”打得头晕脑胀,嘴巴不停念叨着“心即理”,眼见着要走火入魔了。
俊青年往右看,房州通判才文学造诣上没有赵松年高,此刻还能处于一个求知状态,一把上前握住陆安手腕,生怕她跑掉:“你说说!你快说说!什么是‘心即理’!”
薪朝是宋朝的投影,许多人的认知里,理学是从程朱开始的。但其实不是,早在程朱之前,整个宋朝的风气就趋向于理学,程朱只不过是在宋朝风气里应运而生罢了。
而薪朝,也一样。
虽无程朱,理学亦已然兴盛。
房州通判学的也是理学,而“心即理”这番话,几乎是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而除了这两人,在场学子们听得简直一头雾水,根本不知两位大佬为什么那么激动。
陆安面对房州通判的催问,想了想,说:“心即理,‘理’便是凡尘俗世对人的定理需求,譬如‘仁义礼智信’。而仁义礼智信不能向外找,应该向内找。”
房州通判迫不及待追问:“什么叫向内找?”
陆安道:“若一个人被关起来,见不到外人,难道这个人就没有仁义这样的品质了吗?这个人行仁义之事,是被心所指挥才会去做。所以说,心即理。”
房州通判对此深表赞成:“九郎说的极对!不曾想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却一直无人发现,直到九郎你将其从蚌壳中取出。”
郎君浅浅一笑:“大人过誉了。安只是从圣人之言,去格物致知,方才悟到此理的。”
房州通判突然领悟了对方的未尽之意。
格竹子,竹子不会说话、不会回应,所以人对竹子的任何态度都是出于本心,陆安因此悟出“心即理”再正常不过了。
今日,他也悟了!
突然,房州通判对着陆安就是一拜,陆安连忙侧身避开:“大人这是作甚!大人为长辈,陆某如何受得起。”
房州通判却正色道:“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今日告诉我‘心即理’的道理,那你便是我一理之师,这一拜是应……”
“砰——”
旁边突然传来拳头砸脑袋的声音,众人惊诧看去,却见赵提学疯了那般在拼命砸自己脑袋。
房州通判和那俊青年连忙上去一左一右拽住赵提学的手。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自己动手了?!”
赵提学那一双眼睛竟然红得像要滴血,还在喃喃自语:“心即理……心即理……”
随后整个人激烈地像蚯蚓钻土一样扭动起来,房州通判和俊青年差点控制不住人。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静下来,整个人大汗淋漓,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九郎啊……”赵提学有气无力地说:“下次说这些话之前,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避开你。”
俊青年很稀奇:“你这是怎么了?”
赵提学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竟然还带了悲愤之意:“我学了一辈子的‘向外穷理’,他陆九郎突然告诉我,不是‘向外穷理’,而是‘向内修理’,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要是说得不对也就罢了,他说的又很对,我不想认同,但我的心告诉我我认同他的道理!‘向外穷理’那是我学了一辈子的东西,我现在还得把它推翻从头来过……”
赵提学恨恨看着陆安:“我今天没吐血死在这里,算你陆九郎幸运!”
“心即理”这句话简直堪比在数学界丢出“1+1=3”的正确验算过程,对于普通人或者对数学钻研不算很深的人而言,大概也就相当于“说习惯一加一等于二,要花大力气纠正这份认知,会对生活有不少影响,以后所有需要计算的时候暂时用不了计算器,要手算”,但是等过段时间习惯了就会好很多。
可对于那些数学大佬,知识学得越深,受影响越大,越容易崩溃。所有建立在“1+1=2”这个数学算式上的东西,被彻底摧毁,对世界的认知都要崩塌了。
赵提学就是这种情况,他稍微一想到“心即理”这句话,就是无数情绪喷涌而上。
害怕?无助?恐惧?绝望?刺激?
世界观摇摇欲坠。
陆安脸上难得流露出尴尬的神色:“提……”
如果她说她不是故意的,会有人信吗?
赵提学从房州通判手中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停!你别说话!”
陆安默默闭上了嘴。
赵提学骂骂咧咧:“别人参加雅集是要才名,你参加雅集是要索我的命——‘心即理’这话我要寄给其他人,你没意见吧?”
陆安摇头。
赵提学一想到还有其他人陪他一起吐血,内心一下子安定了不少,不再那么悲愤尖锐了,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而后实在没忍住,又问:“后面呢?后面还有吗?”
当然有,但不是现在的陆安能拿出来的。她自己都还没吃透阳明心学,能说出“心即理”也是前段时间她为了这次雅集真的格竹子去了,今日才有感而发。
于是陆安便告诉他:“后面还未悟出来。”
赵提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免不了遗憾。
痛苦归痛苦,但他真的很想看到“心即理”这个思想的大成是什么样的。
那一定是一个很瑰丽很华美的世界。
俊青年顺口插话:“那除了‘心即理’,陆兄你还格出来什么吗?”
本来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真看到自己把陆安问迟疑了。
俊青年也是一愣,而后兴致盎然地说:“你还真格出来别的东西?能说吗?”
陆安点点头,赵提学脸色一变,正在犹豫是走是留,就看见陆安从随身腰包里掏出一个长竹筒。
那是一个刚好能用手握住的长竹筒,有三个竹节,前两个竹节约摸是用尖锐铁器把它打通了,而第三个竹节只钻出一眼小孔。
看样子不像是要用来装水,而是有其他用处?
赵提学一向喜欢那些“奇技淫巧”,看到此物轻咳一声:“这是什么?有什么用?”
陆安解释:“这是吹火筒,用的时候把这个小头对着灶膛里有火星或者冒烟的地方,嘴巴对着大头吹气,只要吹个几下,火势就会旺了,很好用,便是引火的柴爿受了潮,吹几下也能烧起来。”
——在她上辈子,吹火筒最早出现在元朝。是以,薪朝百姓烧灶全靠自己生火,费时费力。
房州通判登时眼睛就亮了,忍不住念叨:“好东西!我小时候被家里喊去守灶膛,太累了睡着了,火就灭了,被家里人好一通打责。全是因着灶膛里的火一旦灭掉,想再升起,又要受烟熏,熏半天眼泪都出来了也不一定能点着,尤其是冬日阴冷,用来烧火的柴爿很容易受潮。可若是有这个东西,百姓生火就能轻松许多了。”
他本来心里还念着那句“心即理”,可一见到吹火筒,登时把什么儒学理学全忘了个精光,只觉得陆九郎格出这东西胜过他格出十句真理。
第27章
俊青年斜斜瞥了赵提学一眼, 赵松年急忙上前几步,问陆安:“九郎预备如何安排此物?”
陆安朝着汴京方向拱了拱手:“自是献于朝廷,请朝廷推广。”
房州通判大声说了句:“好!”
随后道:“本官亲自上书, 定将此物功效原原本本告知官家——不过在那之前,本官需得亲自试用一番,还望九郎见谅。”
于是,好好一个雅集, 顿时成了烧火集, 衙役们火速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炉子,缝隙用泥土糊住,再往里面放入潮湿的柴薪。
陆安正要演示怎么用,房州知州不想只有房州通判表现得在意百姓, 不甘示弱道:“既然要让百姓相信此物功效,不如本官亲自来!”
接过了吹火筒。
随后, 一州最高行政长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地上, 撅起屁股, 往柴薪上点火。潮湿的柴薪不易点燃, 忙活了好半天才起了一个微弱的火种,要在往常,这火种很快就会灭了。
房州知州就拿起吹火筒, 依照陆安的指示, 在那里吹。一开始力度没掌握好, 火没旺,浓烟倒是先一步滚了出来, 房州知州直接被呛了一下, 扭头咳个不停,眼圈也被熏红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一声。
房州知州往旁边侧了侧脑袋和身子, 顶着通红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见笑见笑,本官以前没生过火,这还是第一次。”
这话一出,在场生过火的农家子们顿觉那原本高不可攀的知州也变得亲切了起来,还有人高声问:“州尊可需学生帮忙?”
“不用不用!本官再试试!”房州知州等烟雾散了一些,再次拿人嘴对着竹筒一吹——
“怎么样怎么样!你们看到了吗!”
“什么都没有,黑洞洞一块。”
“着了着了!好快!真的好快!”
“老天!这也太灵便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同样是用嘴吹灶洞,怎么加个竹筒,就烧得那么快!”
“格物致知、格物致知!原来是这样格的!回头我也去找个东西格一下,看看能不能格个有用的物件出来,造福百姓。”
士子们乌泱泱地围过来,探头瞪眼看。
当看到吹火筒真的轻而易举将火吹旺的时候,人群中立刻传出欢呼声。这一刻,他们突然有种见证历史,见证一个新的物件被创造出来,即将投入民生的兴奋感。
读书人的确看不起奇技淫巧,可当一个东西和民生挂钩,那这就不是奇技淫巧了,这叫心怀天下苍生。
——当然,如果有人借此攻讦,只要人多势力大,那也能攻讦成功。
有士子知道陆安出自金溪陆氏,便好奇发问:“陆兄是如何想到格出这个东西的?难道在陆家,陆兄还时常下厨?”
陆安从房州知州手中接回吹火筒,重新放入腰包之中后,才开口回复:“非是如此,实是此次流放,万事万物需得亲自动手,待要烧汤时,陆某方知百姓烧火不易,便想着能否造出一物,令百姓不必苦于灶洞难热。”
那俊青年听完,当即抚掌:“微小见大,陆兄仁善,心怀百姓,身随心动!倘若你去治《论语》,不需要你进科场都能让你上榜。”
最后一句全然是嬉笑。
赵提学拼命咳嗽:“咳咳咳!”
他知道此人行事素来轻佻,但没想到连这话都能说出口!
和这位相比,他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居然也能称上一句迂腐!
俊青年听到这咳嗽声,便转了话题:“没想到你们陆家如今竟过得这般苦,烧火都烧得如此狼狈。”
陆安回道:“流放哪有不苦的。”
俊青年面上含笑:“我还以为因着鸣泉先生声名远扬,流放路上总会有人给他示好,如此看来,是某想错了。”
赵公麟听完这话,立刻反驳:“你当然想错了!哪有什么示好,我刚见陆兄那天,他双手都烂着冻疮呢!”
赵提学脸色一变:“大郎!”
赵公麟嘟囔:“我说的是实话。陆兄本来就过得不好。”
陆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压下眼底的赞许。
赵兄弟真是个好人。冻疮这种事情,如果她自己说,就显得很卖惨,只有别人说才能起到惹人怜惜的作用。
好了,现在房州绝大多数士子都知道她手上有冻疮,流放路上过得不好了。
至于陆山岳好不好,流放路上有没有受到照顾,和她一个手生冻疮的人无关。
俊青年面对赵公麟的嘟囔,只是笑:“赵公,你这侄子真是赤子之心。”
赵提学:“让大王见笑了。”
其他人——包括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都是一惊。
大王这个称呼只会用在封王的人身上,所以……这是皇室成员?!
而这个皇室成员明显对陆安十分感兴趣,一双眼睛直在陆安身上打转,面对赵提学的话也只是笑着摆摆手。
赵公麟默默地往后缩了缩,不敢看叔父瞪他的视线。
……谁知道这人居然会是一位大王啊!而且,大王怎么了,就是官家来了,他说的也是实话!
而此前挑衅陆安那人,一听到俊青年实乃皇室成员,实在欲壑难平,有心再争一争对方的赏识——而正好,他发现了陆安一个致命破绽。
“陆兄。”这人面色沉重,似乎很为陆安惋惜:“你既说’心即理‘,又说’应向内寻‘,可你格物格出来一个吹火筒,这分明就是在向外寻啊,如何能说是向内寻?”
其他人这才把注意力从吹火筒以及突然冒出的皇室成员身上移开,看向陆安。
对啊!
这……这悟出的道理和做的事情怎么会相反?
但也没有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都是注意着陆安的表情,看陆安怎么解释。
赵公麟捏紧了拳头,很想砸在那“沉重”面色上。
——哪有什么沉重,这人分明就是在得意!
对方确实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