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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下一秒,他就听到他要争取赏识的那位大王说:“你怎么这都想不明白?就这样还怎么科举?”

言语中充满了对脑子不好的人的嫌弃。

找茬的这人都愣住了。

赵公麟一点也不给他面子,直接爆笑出声。

朱延年适时地开口:“这位大王的意思是,陆兄格竹子,从开始格物,到格出外物——也就是吹火筒……”

听到此处,赵公麟本来止住的笑声重新复起,笑得惊天动地,笑得挑衅的人气愤无比。

他辨得明白,朱延年这厮故意说什么“也就是吹火筒”,分明是在用这话来挤兑他,暗示他脑子不好,需要人特意将格出的外物详细说明白是什么——简直奇耻大辱!

挑衅的人磨着后槽牙。

朱延年说着话:“陆兄格出了吹火筒,若是寻常人,早就对此满足了。可陆兄为人素来精益求精,他必然是又去思索,继续格下去,而后发现除了向外求,还可以向内求。向外爱民,向内修身,不知我说的有无不清楚之处?”

赵公麟接话:“没有不清楚,十分清楚,就是不知心有偏见的人能不能想清楚了。”

你才没想清楚!

你才心有偏见!

某个“心有偏见”的人觉察着其他人那些古怪的目光,心里的不快都要把自己烧死了,还只能忍着不爽,银牙咬碎:“原、来、如、此!多、谢、解、惑!”

从头到尾,不需要陆安多说一句话,便已有人自发为她冲锋陷阵了。

那大王扫了一眼其他人,只觉此地除陆安外,皆是庸才。

便很是随性地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

众人条件反射地看过来。

赵提学抬手用袖子捂住脸。

轻佻,太轻佻了。

那大王侧头看向陆安,笑问:“若有人抨击你这吹火筒乃奇技淫巧,你要怎么答?”

陆安沉吟片刻,道:“勿以善小而不为。”

那大王颇为意外,没想到陆安会引用刘备的遗言,而众所周知,刘备最在乎百姓——这可真是一语双关了。

那大王追着说:“不许说是为了百姓。”

——真是好霸道的大王。

陆安笑说:“除此之外,我也确实有私心。”

那大王:“哦?什么私心?”

陆安慢慢道:“此次流放艰苦,家祖日日身冷,我等过往不曾学过生火,现学又做得极为艰涩,难有汤饮。我实在忧心祖父身体,可惜当日未曾想出办法。这些时日我也经常在想此事,或许也是因此,见到竹筒才能想到能用其吹火。”

她孝顺祖父,有什么错!

看到周围人都点头表示赞同,陆安深深觉得,还是有祖父的孩子好,祖父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以后有任何出格的事情都可以推祖父身上,她可是大孝孙,事事为祖父着想!

陆安:“而且夫子都说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火候若不好,饮食如何能精,如何能细?便是从此道讲,吹火筒也不能说是奇技淫巧。”

她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学子恭维:“尚未决定治《论语》便能如此活用了,若是陆兄下定决心深学此道,想必定能大放异彩。”

那学子旁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

合着你不治《论语》,你就可以放心这么说是吧?

第28章

陆安给自己定制的人设就是谦谦君子, 面对旁人过高的夸赞,她只是微笑地接过话:“哪有那么容易,背书容易, 解书难。我祖父曾说,他幼年时学《千字文》,到如今亦不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句真意。我今岁才十七, 怎敢言大放异彩。”

比起面对傲气的人, 人天然就喜欢和谦虚的人相处,陆安这话一出,大伙儿听着都很舒服,于是连忙抬轿子。

这个说陆兄太自谦了, 那个说九郎今日雅集上几笔淡墨已然勾勒出异彩,人有本事还这么谦逊, 实在是吾辈楷模。

唯有赵提学在旁边感慨:“陆鸣泉竟如此说……他这才是得学问三味, 这次竟是我落后于他了。”

那大王在旁边惊讶:“啊?鸣泉先生还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但他们两个离得稍微有些远, 士子们又嘈杂地说着话, 并没有人听到二人对话。

那大王还思索了一下,断定:“他教我兄长学《千字文》的时候可没说过这话,要么是他教得不尽心, 要么这话是陆九郎捏造的。”

赵提学点了点头:“那必然是陆九郎捏造的。”

那大王:“嗯?为何如此说?”

赵提学:“陆鸣泉此人又清高又傲气, 总是分不清什么时候该抓家族荣誉什么时候不该, 不然也不会被抓住把柄流放,但唯有一点, 他教导官家时定然是尽心尽力的, 既为传输自己的学问,也为忠君。官家言没说过这话, 那就必然没说过。”

那大王点了点头,颇为赞许:“你说得对。”

他们两个也不意外陆安会假托长者言——有些话,确实不适合陆安这个年纪说。

反正这种小故事,很容易就能造七八个版本,今天可以说是祖父说的,明天就可以说是老师说的,待到彻底长成大儒后,还可以说是自己悟的。

但是,不意外归不意外,赵提学还是吸了口气。

要说陆安真的不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的解读,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只有他早已过了追求释意的道路,现如今已是在思考真义了。

——此人倒是机灵,知道有些话自己不适合说,就推给陆山岳。

赵提学惊叹之余,看其他士子——尤其是和陆安同年入科场的士子,眼中不免带来怜惜。

这些人可能还不是特别的明白,他们和陆安同科场,到底意味着什么。

*

“说到《千字文》……”

陆安这边,场中有人说得兴起,一时忘形:“听说现在有些学子,连《千字文》都不曾熟识,让他们背这一千个字,像要他们命似的,背得七零八落。”

在场有些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这一段抨击,他们是全坐实了,一个字都不差。

房州知州眼睛往他们那儿一瞥,而后略带不悦地说:“既然如此,本次雅集就论《千字文》吧。”

“啊?!”忘形的士子猛地回神,心跳狂飙,冷汗都出来了。

完了,他不会离开雅集就被人套麻袋打了吧?

房州知州却是直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八字何解?请诸位作答。”

话音刚落,忘形的士子含泪抢先一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此乃天地玄黄。而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房州知州笑问:“你这么答,那洪荒二字又出在哪处典籍?”

然后这士子就卡了。

“洪荒”二字,并没有明确的典籍出处。此前有人流传《太玄经》中有过“洪荒之世”这样的字眼,但很快就被较真的儒生逐字逐句翻看,反驳了这个消息。

房州知州摇头:“你这般恰恰好就应了九郎那句‘背书容易,解书难’。”

那大王笑道:“有了往古来今、四方上下,却丢了物之广大与事之久远,若这世界让你去开辟,可是缺胳膊少腿,多有不全之处啊。”

士子臊红了脸:“谢大王指教。”

便在这时,赵公麟默不吭声向前走了几步,待其他人看向他之后,他大声道:“洪与荒,当为洪水与荒野,便是江河湖海与脚下陆地。”

那大王饶有兴趣:“按你这般解,荒与地之意,岂非重了?”

赵公麟毕竟是考过解试的人,若谁因为他的性格以为他没有学识,那便大错特错了。

他道:“正所谓《春秋》首称‘元’,《尔雅》首列‘始’,以天地之初、万物之始为开篇,乃文章惯例,《千字文》亦是如此。”

“又玄天在北,黄土在中,天地为方位,而洪水荒土,水土则是五行。是以,非是‘地’‘荒’重叠,实乃‘天地’‘洪荒’首尾呼应。”

“好!”

“好!”

众人抚掌而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公麟,赵公麟从容而立,双眼明亮。

而后陆安站出来。

赵公麟瞧到是她,便边挥手边笑:“陆兄快来!”

陆安便来了。

“陆某以为,非是天地为方位,实乃天地为水火。”

当她站出来时,不仅场内,场外的人也都看着她,那大王、赵提学、房州知州、房州通判皆注视过来,每个人的瞳孔里都闪动着期待。

郎君金声玉色,举城皆动。

“《易》有言,乾者 , 天也 。终而为万物始。乾起于坎,北方坎水之地。”

“坤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坤起于离,南方离火之处。”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何六?东南西北,四方上下,六合也,与宇相应也。”

“地二生火,天七成之。何七?阴阳五行,回转循环,七政也,与宙相应也。”

至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已释四字。

用的还是《周易》。

要知道,十二经中,《周易》最难。

场中已有人失声:“你连《周易》都学通了?!”

陆安咳嗽一声:“略懂一二。”

又有人失声:“你又是略懂?!你还有多少略懂?!”

陆安正想说话。

对方:“停!别说了,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十二经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许是吧?!合着你说的多多少少看过,就都是’略懂‘是吧?!你都会了是吧?!”

那神色已然扭曲。

陆安:“……这倒没有。只是《周易》、《论语》、《礼记》这三样,比其他的略懂一些。”

没办法,谁让在明朝的时候,四书就包含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而《大学》、《中庸》都是《礼记》里的内容。

学过四书,自然对《论语》和《礼记》就有了解了。

而《周易》……说来惭愧,并不是她连五经也学完了,还没那么夸张,纯粹是因为华夏人对算命这种事天生的好奇,她就去研究了一下。

理论知识倒是记了一脑子,但就是学不会算命。

这可能是需要天赋吧。

陆安在心里为自己被埋葬的算命技能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这口气被其他人打断了。

“真的是略通一些吗?”士子们满脸“我不信”。

陆安:“真的。”

然后默默把后半句咽回去。

——但是我会学习。

士子们相不相信,谁也不知道。但反正治《论语》、《礼记》或者《周易》的士子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陆安想了想,决定帮他们脱离一下这个情绪:“而玄黄和洪荒……”

她开口之后,士子们立刻收起诸多情绪,专心致志听她说话,再不吱声。

帷幕投下绰绰的影,明亮而巨大的夏日被分割成了细碎光点,落在众儒生身上,他们朝着陆安方向,十分郑重其事。

治《周易》的人,已是取出竹简与毛笔,还用上了随身带的墨水。

听陆安说:“《千字文》一书中,自天地玄黄起,至露结为霜,一共十八句,讲的是天时。而《易》有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何为天地之杂?天地阴阳交互混和。乃天地初开,混沌也。”

“而洪荒既讲的是天时,此二字的解读,陆某认为,洪应当是‘大’,荒则是‘久远’。宇宙洪荒,亦取时间无首无尾、空间无边无际之意。”

洋洋洒洒说完,陆安对着周围轻轻一拱手,微笑:“陆某说完了,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陆安微妙地顿住了。

她看到她说完后,那些士子头也不抬,都在唰唰唰抄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竟还能这般解读!”

“茅塞顿开!真是茅塞顿开啊!”

“听陆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

不管是治《周易》,还是不治《周易》的,都在疯狂抄写。仿佛受到了相当大的触动,众士子思如泉涌,意犹未尽。

唯一没有在抄写的只有之前多次找陆安麻烦的那名士子了。

但他犹豫片刻后,竟是行到陆安面前,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是没受到很大的打击,似乎只是正常服软:“萤火安敢与皓月争辉,陆九郎,某服矣!”

可他恍惚的神色,倒竖的汗毛,仓皇而急促的举动,无一不显出他明显更像是被陆安震慑了。

他盯着陆安看了片刻,人生头一次醒悟了一个道理——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嫉妒和攻击,都来源于自身的自信。

不管是觉得可以用钱财来征服对方,或者花钱雇人来散发流言蜚语,还是可以用权势来威压对方,又或者认为自己的才华比对方好……不论如何,总是有底气的。

可当一个人优秀到某种程度,感觉任何手段都无法对其造成伤害后,那妒忌之心,就彻彻底底升不起来了。

——唯有被其才华打折的骨头,在此地苟延残喘。

陆安之才,他确实……

服矣。

第29章

送上门来的刷名望机会, 陆安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立刻把人扶起:“兄台言重了。自古文无第一,兄台又不识我,与我辩论实属正常, 古话说得好,真理越辩越明,哪能说一为萤火,一为皓月呢?”

这人本已被陆安的才华压服, 此刻更是痛哭于其气度之前:“陆兄……前些时日陆兄所做《爱莲说》, 某嗤之以鼻,如今再看,陆兄只是直抒胸臆而已!”

眼看着陆安也要说点什么回应了。

观澜亭中有桌,那大王用脚踢踢桌子, 其他人下意识看过去,他一手撑着桌子, 笑问:“真理越辩越明, 这是哪个古人说的古话, 我怎么没听过?”

陆安一本正经地回答:“千年前有座呼延山, 山上有座鸾羽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法号八道。这话是他说的。”

那大王愣了一下, 脑子过了一遍“呼延山”、“鸾羽庙”、“八道和尚”的读音后, 笑得东倒西歪, 不得不抓住桌子,好让自己站稳:“好好好!好一个八道和尚!”

他转头看向赵提学, 直接说:“我也要出一道题。”

赵提学拱手相请后, 那大王便开口道:“我读史书,见汉宣帝称:汉家自有制度, 本以霸王道杂之。这霸王道,作何解?”

这问题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有士子谨慎地问:“不知阁下是?”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烧红的炭,烫得口舌小心翼翼地吐字。

——毕竟就算是大王,你是和官家关系好的大王,还是和官家关系一般的大王,意义完全不一样。

如果是前者,这题能答,毕竟很有可能是官家托大王问道。如果是后者,谁敢妄言霸王?

那大王道:“吾乃申王舒。”

申王?居然是官家的幼弟!传闻官家对这幼弟待以优荣。

众人松了一口气——不是傻大胆然后连累他们就行。

申王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士子向他表现文采。

一个米姓士子抢答:“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申王微微点头。

其余士子大为扼腕——怎么被这厮抢先了呢!

这是《孟子》原文,尽管《孟子》不在十二经内,但这是儒家文学,在场人也没少看《孟子》,将这句背出来而已,他们也能背啊!

申王等了一会儿,没看对方继续说下去,略有些疑惑地问:“就这么结束了?你科举也是这么答策论的?”

雅集试策论与经义。之前《千字文》虽非经,但出的题目也能和经义之题搭边,现在就是试在场人的策论水准了。

试的是策的二大类——子、史和时务中的子、史类。

米姓士子额头一下子就冒汗了。

在科举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回答,但这不是为了抢答,还没想好全文就先一步选择一个切入点说出来了吗?

他深呼吸一口气,连忙调动脑子里的学识:“吾闻古之霸者,轩邱膺箓,拟之于三微,兴之以武功;古之王者……观……观人揖让……垂衣……垂衣……”

陆安脑子里熟练地把这些文言文词汇,转成了大白话。

——我听说古代行霸道的帝王,在接受天命之后,通常会去模拟和揣测如何用“三微”去行教天下,他们兴盛国家是凭借发动战争而获取功绩;古代行王道的帝王,时常观察旁人是否重礼节、行谦和之事……

随后再等对方说“垂衣”——也就是无为之治后面要跟什么。

结果,米姓士子“垂衣”了半天,苦于准备不足,只能用胳膊碰碰自己好友,示意对方来帮一下自己。

好友低声:“高居。”

米姓士子迅速:“垂衣以高居,化穆而羲轩。”

——依照无为之治来居于高位,行教化和顺之事如同伏羲和轩辕。

“吾……”

又卡了。

这次没等他再问自己友人,申王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这些话我都听腻了,说来说去都是之乎者也,没有一个实策。你们直接告诉我为君者怎么做到霸王道杂之就行了。”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今日对策,我会上呈官家。先不用长篇大论,起个题眼我听听?”

“文武并重!”

“怀柔伐叛!”

“王道习太古,霸道看中代!”

士子们一听要上呈给官家,更加激动了,一个两个赶紧说出自己的想法,也不管合不合理,先起题再想内容——

比如那个说“太古”和“中代”的,陆安就很好奇,薪朝往上,中代应该是属于“魏晋南北朝”那会儿,以魏晋南北朝的情况,说“霸道看中代”的那个人,他要怎么措辞才能把这段历史往霸道上面扯。

总之,申王听着这些题眼,没有太大反应。

他看向陆安,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陆九郎一直没有开口。

申王知道陆安这个人有才,不可能不会写策论——换句话说,你要去科举,不学策论怎么科举?

现在一直没有开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策题的类型,恰好踩中了陆安的弱点。

——陆九郎约摸是对霸王道这方面,没有很好的想法。

申王嘴角沉下,心里万分可惜。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必要呆太久了。

申王心里估算着时间,随意听听那些士子说不合他心意的话——有的题眼倒是很优秀,放到科举里也是上乘之作,但并非是申王想要的那个答案。

反正,听得他直打哈欠。

随着几次哈欠打出,渐渐的就没有学子敢说话了,阳光炙热,滚烫的尘埃滚烫着众人额头,汗水慢慢渗出。

此时,申王方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角:“本以为汉江雅集人才如鲫,未曾想,虚名者颇多。”

这话窘得众人下不了台,不少人还对申王恼下脸来,几要出讥讽之言了。

申王摆摆手:“算了……”

他抬脚,就往场外走去。

而陆安她在干什么呢?她在猜测申王的心思。

做过阅读理解的都知道,有的时候重要的不是答的漂不漂亮,而是能不能猜中考官的想法,只有无限接近对方想法的时候,你才能得到高分。

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并不着急道出自己的题眼。

根据她的观察,申王此人行事作风随性且轻佻,不修口德,与赵提学关系匪浅。而从他前面不耐烦打断米姓士子的行为来看,他应当是不爱听虚言,更喜实干。

行事作风有可能存在伪装,关系匪浅也说不定是人过于外向,和人相处不注重边界感导致的错觉,只有那个不耐烦……

她知道了。

陆安整理好了思路,出了声:“外儒内法,仁法双行,方为王霸杂用。”

仿佛雪霁天开,所有人,不论是场中还是场外,都唰一下看向陆安。就连申王也讶然回首,眼睛直勾勾盯到陆安脸上。

赵提学“嘶”了一声,转头和房州通判说悄悄话时,道出天机:“我就知道,先是心即理,再是外儒内法,这小子定然是离经叛道的种。”

外儒内法这种事,属于文学和政治上的双重潜规则,所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文坛和政坛的大佬们都心知肚明,说什么遵从儒学,实际上儒学就是个框,你想往里面填什么东西就填什么东西。

别说外儒内法了。市面上的经典,还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外儒内道、外儒内墨、外儒内兵呢。

但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是很少有人摆到台面上来说,而且,经过朝廷不间断的洗脑,学子们是真的认为他们学的是儒家思想文化,认为自己在行孔圣人之道。

所以,在场学子没一个能说出“外儒内法”四字。

只有学得越来越多,学识积攒得越来越深,而且没有把自己学得思维僵硬,迂腐顽固的文人,才能看穿儒学真意。

——当然,跟现代人没法比,现代人是从小就直接把“外儒内法”当考点学的。

申王想要的,是既年轻又能看破现今儒学本质的人才。年轻代表有冲劲,敢想敢做,不像老油条,因为懂得利用规则从而不想打破规则。

*

陆安恍若未见众人行举,一句既出,便全身心投入这场策论中。

她上前问:“策论已成,可否道之?”

申王不复之前游戏人间的样子,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陆安看:“请。”

陆安微微颔首,沉吟都不需,只是一张口,此前所措文章,过往深厚所学,此刻尽数化为洋洋墨海,浪涛将起。

“《春秋左传》仲尼曰: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

王道者,以义抚运,义立而王,重义、守义、讲义、崇义,故《荀子》言: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

“霸道者,法也。重法爱民而霸。

以霸治国,则以法治国。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寥寥几句话,王道与霸道的差别及优势,便一下子显露在众人面前,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倘若有人要从王道和霸道之中二选一,端看此篇文章开头,便已可以辨出自己更喜欢“王道之义”还是“霸道之法”了。

赵提学下意识想要叫好,又怕打破陆安思路,断掉锦绣文章,便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呼声。

只是头皮发麻。

这九郎可谓是博览群书矣,他不止对儒学经典颇有涉猎,就连法家的经典,连《韩非子》都看过了?!

他到底是怎么学的?为何前几年在汴京时不见光彩?陆家,陆山岳又是怎么忍得住不把这枚明珠拿出来炫耀的?

陆安不知赵提学心中惊涛骇浪。

日光耀在女郎英气的眉间,视野里的路便也好似在熠熠生辉。

她说——

“韩非曰: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然,千五百之后,已非韩子之世,行何政道?”

申王上前半步,迫不及待追问:“当行何政道?”

当先帝故去以后,他不得不开始为大薪如今的情形发愁。

别看现今太平光景,文人雅客们还有心情开雅集,可大薪的根已经开始腐烂了。

比如三冗,尤其是冗官——现在的大薪,已经是民少吏多,十羊九牧,人浮于事了。

而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下能穷了百姓,害了地方,上能压迫皇权。

你能想象汉唐时期,皇帝向大臣说自己没见过什么人才,大臣不是羞愧地反省自己没有举荐贤才请陛下责罚,而是直接对皇帝表达不满,说:“陛下你为什么要看轻天下士人?”吓得皇帝连忙说:“朕不敢!朕不敢!”吗?

但这事在大薪,就发生了。

申王迫切地想寻找一个能够替大薪刮骨疗伤的人才。

这个人……会是你吗?陆九郎?

申王神色沉凝,一颗心已然提起。

而后,就听陆安一气呵成——

“秦氏霸基,以法多闻。”

“羊谷分汉,皇纲謏议。”

“晋险左衽,既玄又儒。”

“李唐求彦,以人为本。”

“陆某学非博古,惭言:因地制宜。”

轰——

因地制宜?

因地制宜!!!

各种情绪,各种气息在“申王”胸膛中搅动,他想要把气息吐出来,可又像坐了船晕船那般,气体上不来下不去。

他确定了!

他找到了!

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才!

是陆家人也没关系,身后有世家大族他也能容忍,这是他的荆岫之玉,他的骊龙之珠。

“申王”嘴唇动了动,几乎要上前,向着陆安吐出他常用的一个音——

朕。

*

陆安没有受任何影响,继续说自己要如何因地制宜:

“今非乱世,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徒法不足以自行,当王霸杂用,仁法双行。”

“法治官,仁治民,纲举目张,裁定明文,垂迪以肃官治,敦朴以开化原,积贮以阜民生,简核以防吏蠹。”

“则——”

陆安之言,掷地有声。

“百姓被泽不致偏枯,而官吏亦无由滋弊矣。”

好似惊雷炸开。

一篇雄文突兀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场策论炸响在众人耳边。

如果说“心即理”是大佬才能被其中价值震撼,“《千字文》的解析”还属于踮脚伸臂或可取到的灯笼,那么,这篇策论就是天上星,就是云中月。

这是老成之言,是治国之道!

陆九郎他才多大啊!竟已能以策论治国了!

在场的士人们望着站在他们前面的人,那人也在静静看着他们。

分明该是平视之像,却莫名有种对方在低头看他们的感觉。

不。

哪里是陆九郎在低头看他们,九郎还是九郎,待人真诚,平易近人。

只是他们在仰面视君罢了。

第30章

而真正的君已经抓住了他所求贤才的臂膀。

“九郎!快随我来!”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手指将陆安抓得紧紧的, 生怕人跑掉。

他们走进观澜亭,亭中有桌,有提学、知州、通判, 以及大薪官家。

柴稷坐于桌前,对面还有另外一把椅子。

“九郎快坐。”他嫌弃那椅子离得太远了,直接搬到自己身边来,双眼真诚地望着陆安:“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咱们今日也来一场坐而论道。”

这对君臣的胳膊肘几乎碰在一起, 鞋子也几乎在桌子底下挨着。此刻, 君未曾言明自己是君,臣也还未正式成为臣。

“既然在你眼中,本朝应当以法治官,以仁治民, 那么二者该如何界定呢?以考核来防止官吏祸国害民,这考核应当以什么为准则呢?”

听到这个发问, 陆安将心中早有的回答道出:“事功。”

柴稷稍一思索, 问:“可是《尚书》中‘立功立事’的事功?”

这句一出来, 士子们便知这位申王也是通晓经义的, 对他的观感便好上了不少。就连对方之前的出言不逊,都显得没那么气人了。

陆安点点头:“确是从此句化用而来。”

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功”,其实是南宋以陈亮和叶适等人为代表的一个学派——事功派的核心思想。

由于南宋贫弱且有外敌虎视眈眈, 国朝随时处于亡国灭种的境地, 南宋学子们为了自己的国家, 苦思冥想救国之路。

事功派便是因此诞生。

“‘事’为经世致用之事,‘功’为事之效与事之果。若官吏不务实事, 无有实功, 那便退位让贤。”

陆安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很可能会和目前的社会主流背行, 但是她既然要入官场,就得确定自己的行政方向。

正好申王在这里,她可以试探一下柴家的天子和赵家的天子有什么不同——

如果对方不能接受她的想法,她也一样会进官场。只不过,会考虑一下不入中央,找个机会外放出去,一身所学也不是非要卖给帝王家。

陆安注视着申王的眼睛,慢慢地说:“于陆某眼中,实功的标准非是仁政和德政,而是以财富民,民富而国强。”

但是现在儒家治国的根基,是德行,是教人如何为人。教化才是官员追求的实绩。

柴稷面现愕然之色。

场内场外一时哗然。

座中有不少士人听不下去了,起身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九郎还是多想一想圣人之言,切莫入了歧途。”

有些许人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再听一听陆安所言。

有少数人却是神情激动,觉得自己已找到人生的方向了。

不知不觉,陆安已成这次雅集的中心,不论座中人是喜是怒,情绪的牵动皆不离她。

*

柴稷看着陆安,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场问策,是他在考校陆安,但又何尝不是陆安在考校他呢?

此刻,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符合对方标准的意图,那便是魏惠王之于公孙鞅、项羽之于韩信、袁绍之于郭嘉,陆九郎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去。

大薪立国百余年,已许久未有臣择君了。

柴稷哑然片刻,竟罕见升起一股紧张之意。

他斟酌着措辞,并未一味顺从对方所言。

“非是仁政和德政,而是以财富民,民富而国强……难道仁政和德政就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陆安毫不犹豫的说,而后道:“但是仁义道德应当是作为事功的一种约束,避免官员过于功利,从而逼压百姓。事功才当为主体——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柴稷眼睛一亮。

“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房州知州咀嚼着这句话,沉声道:“九郎功利心太重了些。”

赵提学叹息:“毕竟一路坎坷,先是流放,又是遭遇第五旉打压,心中怎能不偏向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房州通判却是笑道:“你们多想了,若真为了功名利禄,他没必要向申王说‘事功’之学。他只是步步着实罢了——就如格竹子格出来一个吹火筒。‘心即理‘此话很好,当为圣人之学,可难道这世间人人都能成圣吗?若人人成圣,那我等脚踩的就不是人间了。世间多的是普通人,普通人求的就是功利,求的就是黄金屋,颜如玉。”

要让房州通判说,陆安这一番“事功”实在搔到他痒处了,恨不得陆安能立地成大儒,赶紧著书立学,把“事功”的思想和道理赶紧整合出来,让他一睹为快。

却在这时,突听申王大喊一声:“速速拿酒来!”

三人转头一看,只见申王激动得面色绯红,对陆安的满意已经呼之欲出了。

赵提学连忙上前,摆好酒盏和酒杯,还亲自给申王和陆安倒酒。

赵公麟满脸疑惑:“奇怪……”

朱延年接话:“什么奇怪?”

赵公麟挠挠头:“我叔父他怎么会自己去给申王倒酒,他不像那种对王侯卑躬屈膝的人啊。”

朱延年眨了眨眼睛,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震撼和惊恐交杂。

没有停顿,没有耽搁,他赶紧拍了一下赵公麟:“快替我看看,我头发有没有乱,衣服有没有不够整洁的地方,还有脸上,没有灰吧?!”

赵公麟茫然着脸,但还是看得很仔细:“头发没有乱,衣服挺整洁的,脸上也没有灰。”

“那就好!”朱延年面色一喜,又看了赵公麟一眼,提醒他:“有些话我不好直说,但是,申王毕竟是天湟胄裔,你多上点心。”

赵公麟还是一头雾水,但他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听劝,听朱延年这么说了之后,便挺了挺腰板,坐得更直了。

而朱延年直勾勾盯着那边,眼睁睁看着官家和陆安把酒言欢,为兄弟欣喜之余,还是禁不住有些许羡慕。

那可是官家啊!

*

这可是能说出“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的大才啊!

柴稷拒绝了赵提学为陆安倒酒,亲自给陆安倒了一盏酒,眼睛都放光了:“那该如何将仁义道德和事功相结合呢?”

陆安抿了一口酒,道:“因事作则,缘事求道。”

柴稷激动地一拍桌子:“说得好!好一个因事作则,缘事求道!说得太好了!”

怎么能有人说得那么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呢?

他心里的想法就是类似这样的,只是比较零散,听到陆九郎这些话,那些零散的念头才有了出路。

他们竟能如此投缘!

当然会投缘。陆安说的是事功学派里的核心观点,这个学派字字句句都冲着实学兴国去的,可不就是合了柴稷的意吗?

柴稷也举起酒,强行和陆安碰了一杯,这酒没有宫里的好,但他照喝不误。

酒不够好不要紧,人够好就行了。

柴稷上扬的嘴角完全压不住,他又问:“可道理道理,你只有道,没有理,莫非要用格物之理?”

陆安略一沉吟,把大儒叶适的思想翻出来:“物是实存,理为物之理,不能舍物而言理。此便是事功之理,亦是格物新理。”

知己!

知己啊!!!

柴稷只觉自己心里有一把火在腾升,在燃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个问题:“此理可用!可如何能使此理推行天下呢?”

陆安道:“以心观百姓所需,官员所惧,事上练,心上磨,必然能使他们接受这个道理。”

柴稷懂了,把百姓需要的给百姓,把官员不需要的给官员——

至理名言!

这真的是至理名言!

不止是柴稷听得狂喜,只觉越聊越投机,此刻现场能留下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能把陆安的思想听进去,思考进去的,他们心里也憋了很多话想问,但是没有一个敢发言,生怕自己想的太浅了,问的东西闹了笑话,只能看着申王和陆九郎在那儿一问一答。

时间越来越久,日头越来越西,众人听得越来越沉醉。

直到最后,说无可说,问无可问,申王一句“君当嘉大惠于天下”,将此次雅集画上句号。

后有云:此为陆子论道之始。

*

“你要不要来给寡人当门客?如此不必科举,寡人直接荐你入朝。”

雅集结束,陆安听到申王这么问她。

陆安拒绝了。

申王问她:“你可是怕和一个王走得太近,被官家提防?”

陆安摇头,直言:“我想要科举,我需要进士出身。”

大薪最尊贵的身份,不是皇室子女,而是进士出身。哪怕同样是朝堂上的文人,有没有进士出身,得到的态度是天差地别。

进士出身的朝官完全可以鄙视非进士出身的朝官,视他们为下等。

她这个女扮男装的情况,别说是申王了,就是皇帝招揽她,她也不会答应。皇帝没办法在天下读书人的攻讦下保住她,但是进士出身可以。

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一个进士是女子。

申王点了点头,虽然很遗憾,但还是尊重陆安的想法:“既然你想参加科举,那我就免了你的配隶身份吧。”

被第五旉轻而易举拿走的特赦,又被申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回到了陆安手里。

待到八月,她就可以下场科举了。

陆安吐出一口气,侧头看了一眼日暮中的观澜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做到了。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终于可以有资格说一句她能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