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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此前打赌于市中吹箫,那也是有赌约在前,而且家族也需要她有个才女的名头。

赵公麟再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一看那姓应的,就知道他不安好心,他肯定是要拐了陆兄去通州!陆兄去了通州,山高路远的,咱们可就见不到他了!”

赵公麟:“我也不白要你东西,我知道你对那优胜品没有兴趣——我家,我叔父那有本孤本……就那个《翰苑》写本,你不是一直想看吗?回去我就拿给你!你拿回去抄,放心,没人知道的。就当我那这个和你换!送你也行,不过你得等一阵时间,我得伪装好我把它弄丢了。可能会断腿一阵子,但不碍事。”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家那个柳公权书宋拓《神策军碑》的拓片,天底下只有那一册了,你找我借了几回我没给,如今我可以做主送给你。”

赵公麟和洪四娘子都吓了一跳,扭头就看到原来是戢氏子戢仲澐。

“你……”

戢仲澐加入密谋,低声说:“我也不想九郎去其他州,何况,通州风头出尽,我不太愉快。”

想了想,脸上有笑容浮现:“放心,我不用断腿。”

赵公麟被这么一调侃,也不气,而是很惊奇:“你拿家里的东西出去送人,居然不会被打?”

戢仲澐:“……”

怎么说呢,这大概就是败家子、散财童子和归家与族中人进行商议,摆明利弊,述说东西送出去后能有更大的收获的差别吧。

赵公麟见他不吭声,讨了个没趣,便也不搭理他了,再看回洪四娘子:“怎么样,换不换?名声的事你不用担心,朱家最擅长这个,回头我找三十郎让他出手,保证你清清白白,大伙儿都说你力挽狂澜,是义士!”

别看赵公麟做事比较横冲直撞,可他冲之前,也会先思考应该做好什么准备。

洪四娘子还是摇头。

赵公麟努力挤出来一个笑脸:“那算啦,我再想想办……”

“不。我是说……”

洪四娘子望向陆安那边。陆九郎听不到她这边说的话,却依然在接触到她的视线时,朝她微笑示意,眼中认真凝望着她的存在。

洪四娘子没有跟任何人说,但她一直都有察觉到,陆九郎看人,是平等的看待的。

不论是面对州学的门房,还是求学的女郎,还是同窗男子,亦或者只想要来寻找优秀夫婿的女子,他都是一视同仁,不会瞧不起卑下的门子,也不会去俯观满脑子只想嫁个好人家的女子。

他也没有怜悯,更没有鄙夷,他只是平平淡淡,有礼有节的平视。

洪四娘子有时会很突兀地想,便是她退学了,嫁人了,有时在街上意外碰到这位昔日同窗,对方也不会有任何可怜她从女儿成为妇人,再不复往日无忧无虑的心思,只会含着笑和她打招呼,而后很自然地顺口一说:“四娘不是对汉代感兴趣么,我昨日见街头那间书铺新进了《汉书》《史记》的刻本,足有十数本。”

洪四娘子回看赵公麟,道:“我是说,不需要交换。我也不想九郎转去通州。”

她闭上眼,微微调息,走上了高台。

“是女子?”

“竟是女子?”

“我知她!她是洪四娘子!精通箫艺。”

听着这些声音,洪光君垂眸笑了笑,洞箫放到唇边。

应劭之以以哀情取胜,那她便先将哀情平复。

临阵作曲而已,九郎,你且看着,他应劭之炫耀的技巧,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看看我——

一阵悠长箫音响起。

少女以红发带梳着双髻丫,半垂的眼睑敛着石榴花化成的霞光,白如雪的指尖仿若流在箫身上,乐师心中情感化与声乐,从孔洞中淌出。

她的红发带于沐于霞辉之中,随着她吹奏时微微晃动的脑袋,轻缓摇曳。

那箫曲奏响,仿若将人带进恬静午后,尘埃于光中浮着金影,猫儿卧于墙头,伸着懒腰,人捧着一本《论语》——或是其他能让人称道“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籍,坐于葡萄架下,日光流转在儒衫袍角与温淡眉眼上,一切皆似透明。

——午后的惊鸿一瞥,本该注定如烟火绚烂。

少女奏箫,将之永恒存留。

像是雨过天晴,疲惫尽褪,乐声中尽是安宁与静谧。

原本已被应劭之悲曲弄得举起手帕拭泪的学子不由自主地停了手中动作,抬起头去看台上吹箫人。

原本在轻声交谈着此前音乐带来的感悟的人心里动了一下,不再忍心用话语去干扰箫声,不约而同止了谈话,侧耳去倾听。

箫声回旋婉转,似高又低,柔韵细细地道来,好似以手指抚落雪雾,既悠且清。

众人闭目陶醉其中。

应劭之也在闭目,沉浸在乐曲中,当箫声奏到某一个音节时,他突然睁眼,与其他在音乐领域同样有建树的人几乎是一同闪过念头——

要变调了。

低而不断的箫声猛然一变,似是雪停春来,风吹过,薄雾尽散,透过箫声,众人仿佛窥见了一片生机。

树木生长,鲜花绽放,风吹过山岚,冒出漫山遍野的青草。泉水从山上流下,一路畅通无阻,奔向河水,汇入大海。

洪光君心灵通彻,与箫曲合二为一。

她知道了。

她知道陆安那平等的视线之于她像什么了。

像生机。

像春天。

生机驱散了一切阴霾与悲伤。

春天融化了一切冰雪,复苏万物。

“真美……”

应劭之发自内心地感慨。

他在音乐上的天赋,更能让他察觉到这首曲子有多么美丽,多么登峰造极——这是一首能在人脸上留下痕迹的箫曲。

泉水那欢快的叮当作响声慢慢停止,海浪接纳了一切,浪花缓缓推动潮水。

一曲终了。

洪光君慢慢放下洞箫,也放下了贵女温和得仿若掺水酒的假面,站在台上,与日光同向,化作一块亮影。

但她的视线始终望着陆安。

“啪啪啪啪啪……”

无数道掌声响起,打破了此前曲子营造的宁静安乐氛围。

——古人表示赞赏也会鼓掌,只不过古文会用更书面语一点的描述:抚掌而笑。

在场的人基本都有一定的音乐造诣,他们听出了曲中所蕴之意,也感受到了此前被《天青曲》引动的难过情绪,全被奔腾的大河卷走,吞没得无影无踪。

有人感慨:“这首曲子真好,闻之平心静气,此前我还焦虑着自己在这次文会能得第几名,如今已可以尽情投入才气洗礼之中了。名次如何已不重要。”

有人拉踩:“我觉得这首曲子比之前的《天青曲》好听多了,听了《天青曲》,我肩上多了千斤重担,听了这首箫曲,我浑身轻松。”

当即就有人反驳:“我倒不这么觉得,这首曲子固然能使人心情畅快,可《天青曲》的调子更加直入灵魂深处,使人几乎忍不住为之颤栗了。”

“呵,《天青曲》的悲意还是浮于表面了,不如箫曲自然。”

“非也……”

他们吵他们的,场中有擅长记谱且记忆超群的人,早就借来纸笔,开始记录之前两首曲子的谱调了。

不论是筝曲还是箫音,众人都毫不吝啬自己的喜爱。这两首曲子已经从根本上拉开了和其他人的距离。

陆安也在鼓掌。

“很美的曲子。”她说,目露欣赏。

洪光君愣了一下,耳垂一红,绞尽脑汁思索自己待会该怎么回复这句话,才能显得自然却又亲近但又不会显得太唐突。

第47章

众人本以为, 有应劭之,有洪光君,此次琴比可以结束, 去比较谁得分高了。谁曾想到,三州奇人颇多,竟还有两位以往无甚名声的乐人,在文会上一飞冲天。

除此之外, 还有那颇有声名的均州陈晋昕, 双手半拢于袖中,抱琴上台,在众人口呆目瞪之下,竟弹了一首《摇篮曲》。

但众人初时错愕, 待琴声渐起时,便沉浸其中, 无法自拔。

应劭之的悲怅是艺。

洪光君的春光是艺。

陈晋昕别出心裁, 以母亲的哼唱曲调为基, 谱了一曲小调, 也是艺。

他在台上弹奏,低垂着眼,琴弦时不时掠动, 触碰着指尖。台下人微一阖眼, 听着那小调, 恍惚间便觉自己还是幼儿,还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感受着母亲亲昵又温情地轻轻摇晃臂弯, 称呼自己小名,哄自己睡觉。

应劭之亦是幼年失母, 这首曲子一出来,他眼角便红了,泪珠滚滚而下。

应益之亦是沉默不语,只余鼻头微酸。

洪光君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双髻丫,这是母亲从不假手于人,亲自为她梳好的发式,再系上红发带:“娘的宝珠,系了红发带,便能鸿运当头,无病无灾。”

陆安也是缓缓闭上了眼。听着这首能令人想起母亲的曲子,心跳都仿佛变慢了。

她无声地张嘴,作了一个口型:妈……

你放心,我活得很好,我就算一个人在异世界,也会好好的活下去。

最好的乐师都能以情动人,陈晋昕在此道更是超一流。

至此曲,琴比已终。

均州州学学正站起身,作为领导,例行在比赛结束后发表感言,说了大概两刻钟大而空的废话,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由均州知州表示:“此次琴比,以众人投签,完毕后清点签数为准,签最多者获胜。”

又道:“为避免诸位只投自己州的人的签,每个人有两支签可投,至少有一支签得投给其他州。但是可以弃权不投签。”

随后,有仆役抱来十四个箱子,代表十四位琴比选手,又竖起厚兽皮遮挡,使人看不清投签之人投了谁的箱子。

均州知州起身:“便由本官先投。为了不偏私,本官和学正也是两支签,规则也是随着方才的来。”

均州知州神气地进了兽皮后面,看不清人身,却能听到前后两声:“笃——”,签子撞击箱身的短促响亮声音。

随后又神气地走出来。

不少琴比选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心里紧绷绷的,不知对方会选择谁。

又想,如果州尊和学正的四支签子不是特制的,那最后数签时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属意谁。

紧接着,就是学正进兽皮后面。待他投签后,便是一个个学子排队进入。待最后一个投完,便撤掉兽皮,以公平公正公开的态度,当众数签子。

“房州袁琬。”是那个吹牧笛的。“得签数十。”

“哇偶!”

房州人,还有其他州一些人都禁不住抚掌欢呼。

袁琬本人激动地站了起来,舔了舔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笑着站了一会儿,随后又坐了下去。

“房州李熹!”是那个弹箜篌的,据传是李凭后人,“得签数十二!”

于是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又有人夸他:“踵武赓续!谨守门风!”

李熹便毫不客气地收下这番赞美,傲气十足地冲四边拱手:“承让!”

“通州熊士言。”那个拍腰鼓的,“得签数七!”

腰鼓在这个时代,毕竟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乐器,能得七支签,熊士言已经很惊讶了。

于是他热情高涨,又跳又拍,当众又来了一段腰鼓。

在咚咚咚咚的热情声响中,一个个人,一个个签数被报出——

“房州赵大防,得签一!”

“均州程喜,得签七!”

“通州范襄,得签三!”

“房州……”

“均州……”

“通州……”

终于。

到最后的应劭之、洪光君、陈晋昕三人。

学正知道他们三个万众瞩目,特意将之放到最后爆出来。

“首先!便是应劭之应大郎君!”

学正一支支数着签:“一……二……十一……十二……十三……”

此前场上最高的签数也才是十二签,属于李熹。而应劭之的签数已超十二。

“十四……”

通州人低声念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

“十五……”

应益之绷着脸,显然已是十分紧张。

“十六……”

应劭之的目光落到那箱子上,落到学正又探进去的手上,不知道那手还会不会再摸出一根来。

“十七!”

这是最后一根。

通州学子已是面色苍白,双眼无神。

他们确实不知道余下两个人的签数,但是,他们会算数!

文会士人共65人,加上均州州学学正和均州知州共67人,每人两签,便是134签,扣除前人的签数,到最后应劭之三人作比时,还剩59签。

应劭之拿了17签,剩下两人就算是对半拿,每人也有21支签。

不是第一。

应劭之算出来这个结果后,也不意外。

他若是弹《将军令》应该能得签更高一点。但是《将军令》已经弹过一遍了,正如他那知音所说,他不喜欢在同一场赛事上,一个曲子弹第二遍。

他的傲慢和外人眼里奇特的坚持,让他输了这场琴比。

不过,他做此事之前,就接受了“可能会输”这么一个结局。

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些旁人不能理解的坚持嘛。

应劭之眉眼弯了一下。

“可惜了……”应劭之看向陆安,发现陆安也正关切地看着他,便笑道:“九思,此前想送你的东西,此番送不了了。”

陆安还未说话。赵公麟便转身对应劭之说:“没事。我们四娘子会送。”

应劭之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又道:“我还把我的两支签子都投给了四娘子。她的乐声带来了春日与光明,闻者皆喜,而音乐……传播最广,最受人喜爱与关迎的,便是这样的乐(le)曲。”

他把话这么一说,赵公麟哪里还凶得起来,甚至觉得自己这般凶神恶煞有点理亏。

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脸面都扑红了,扭捏了一会儿,道:“……不好意思。”

应劭之大度地挥手:“没事!我习惯了!”

众人:“……”

陆安适时开口,转移话题:“到咱们自家人了。”

一句“自家人”,好像是捅在了诸同窗心上,此前总总不安与愤慨,尽数消弭。

赵公麟咧嘴笑了。

戢仲澐不免又向陆安添了几分好感。

梁章高挺着胸,谈话声音响亮了不少,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豪。

朱延年对外冷硬的表情便也有了刹那柔和。

洪光君更是心情极好,她突然又有了灵感,心中回响起一段小调,来日还能增作一首赞美同窗情谊的曲子。

台上,学正数签:“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已超过应劭之之数,而瞧那箱子,恐怕还能再继续往外摸签。

“十九……二十……”

“到二十了!”

人群中有人惊呼。

这可是第一个破二十的人!

他们惊讶地看着洪光君,但想想对方吹的那曲箫音,又突然没那么惊讶了,只觉得她破二十理所当然。

谁不喜欢宁静、阳光、春日与希望呢?

“二十一……二十二。”

学正停了下来,说:“二十二支签。”

到这里时,大家已能知道鳌头是谁了——用减法一算,就知道陈晋昕只有二十支签。

两支签的差距,却如同天堑,隔开了胜利。

但没有人不服气。

日色透过石榴花,给洪光君发上的红丝带罩上一层火红的暖光。

她起身,向四周拱手,沙哑地道:“谢诸兄相让。”

众人也连忙起身,拱手作揖:“四娘子客气了。本便是鸿鹄,何须燕雀相让?”

洪光君拿到了第一。

她也依言,将胜利品转赠给了陆安。

通州人小声嘀咕:“可惜了,应大郎弹的如果是其他曲子就好了,如今倒让那陈家小子踩着他拿第二了。”

“是啊,曲风撞了个七八,都是悲曲,可咱们大郎在前头,弹了人生,陈家小子在后头,就刻意奏了母亲。人生不尽相同,可谁人无母啊。就冲着这点,也多有人投他。又因着曲风相似,喜欢他的曲子,就不会那么喜欢大郎的曲子了,不然大郎何至于二十签都没到?”

“哎,别说了!”

“怎么就不能说了?他投机取巧还有理了?”

“不是……你看……”

说话的通州人被同伴一扒拉,转头就看到道边,路过的陈晋昕正抱着琴,静静听着他们背后蛐蛐他。

通州人:“……”

面色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那边应劭之侧目瞧到陈晋昕和通州人站位相近,登时脸色一变,顾不上身边还有人与他交谈,直接起身走了过去。

陆安想了想,也站了起来,和他一同走过去。

人还在半道上,就看到那陈晋昕瞧着安安静静的模样,出手却是一个狠绝,抱着琴就把琴尾往那通州人身上砸过去。

第48章

这是何等的大薪琴圣行为。

好在, 那通州人不是什么某王世子,而应劭之及时把人撞开的举动,也不会造成七国之乱。

陈晋昕冷眼看了几息那摔到地上的通州人, 还有和他滚在一起的应劭之,把琴一抱,扬长……呃,回到座位上。

毕竟文会还没有结束。

应劭之捂着脑袋, 无奈道:“几年未见, 陈兄还是这个暴脾气。”

还好他跑得快,不然就等着文会变成“血色の文会”吧。

再一问自己同窗之前说过什么,应氏兄弟都不好吱声了。

——你背后说人家没有真才实学,靠歪门邪道赢得胜利, 在名声重过生命的文人群体眼里,被打死了也没处找理。

这事一出, 通州人都不太敢吭声了, 待棋比的时候, 也老老实实比棋。

最后棋比拿第一的是通州余子固, 他的盲棋下得实在出彩。

陆安谨守她的毒誓,没有下场。

直到“书”这一比。

她的同窗们沸腾了。

“九郎!上啊!”

“九郎!别用那个歌功颂德的字体!用行书!”

“给他们看看你的行书!这才是天下第一行书!”

这话一出,在场士子纷纷侧目。

谁不知道“天下第一行书”是《祭侄文稿》啊。

你们房州人的意思是, 面前这个年纪轻轻, 还未加冠的毛头小子, 竟然能写出超越《祭侄文稿》的行书?

这未免太自大了吧。

“啪!”书案前有人写完数列字后,将笔摔于砚上, 斜视陆安:“既然如此, 不如请这位‘天下第一行书’上前写一写,让我等拜读先生大作?”

陆安竟真的到案前了。

那人双手抱胸, 只等着陆安下笔,而后讥讽。

但陆安没有下笔。陆安细细打量着这人写的字,随即一本正经审评:“写的是颜体?神韵稍差,不过不显呆滞,再练练,便能写出颜体风骨了。”

那人怔愣半息,而后腾腾怒气升起。

什么意思?

这人什么意思!

他是等着评判这人所谓的“天下第一行书”的,这人倒先评判上他来了?倒反天罡!实在是倒反天罡!

“你——”

陆安话音一转,脸上犹带笑——应益之抬眼看来,只觉此人像个笑面狐,吟吟笑着的同时,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颜鲁公为人英风凛冽,法度庄严,颜体则刚烈雄伟,方正严密,字如人,人如字,人字合一,德艺双馨。而兄台为人亦是性烈,端方君子见不得旁人过誉,视之为阿谀,是以兄台这颜体观之差强人意,可谓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写颜体的这人没想到陆安猛然一阵夸,而且还夸得恰到好处,夸到他心坎上了。

他做人端方君子……

他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咳咳。

此人恼怒之意尽退,反而似被触动了真情,感慨道:“早闻陆九思在房州,人人夸耀其君子之姿,如莲之淤泥不染,不卑不娇,凛然正气,今日一见,此赞言不足九思为人十分之一。”

应劭之在台下连连点头:“他说得很对。”

房州不少人也连连点头。

他们九郎就是真君子!

应益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你们……是真没看出来陆安里子面子都要,先把人挤兑了,又把人高高架起,是在打一棍子给一甜枣吗?

那还真没看出来。

毕竟陆安卖相特别好,脸上天然带着三分笑,说话十分和气,用词也很好听,这样的人说一些夸奖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

没错,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他懂我!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看透了,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就仿佛是我认识了多年的朋友!我们亲密无间!

写颜体那人更是虚心地问:“陆兄说我这颜体神韵稍差,不知差在何处?”

陆安判断了一下对方神情,确定这人是真心询问并且不在乎场合,而非是想听她当众说好话。于是稍微侧了一下身,挡住多数人视线,避免点出错误后致使对方难堪。

随后,手指放在那颜体书文上……

台下人只能看到陆安的背影,举动的胳膊,以及写颜体那人怔愣过后,震撼,震惊,以及如获至宝的神色。

再听他说:“陆兄,九郎,我这……我……你……你竟然如此熟识颜氏笔法?!你莫非是颜氏传人?!”

——他以为陆安只是能大致从神韵上面说点什么,谁能想到,陆安竟然能从笔法方面,点破他哪里运笔太慢!哪里力道不均!

台下的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看,满脸不可思议。

颜、颜氏传人?!

陆安自然不是颜氏传人,她只是吃了时代的便利性。

——现代许多人都不知晓,古时称笔法为“笔诀”,也就是书法以口诀相授。

现代人视为常物的各家笔法,在古代属于秘传,不轻易传人。

像现代那种,想要练哪一家的字,就去书店买字帖拿回家练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你想学,你就得去求、去借,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借。

比如民间有一个故事,可信度不一定高,但足以表明古人眼里笔诀的重要性和珍缺性。

据传有一位书法家名为韦诞,其师是蔡邕,他得传蔡邕的《笔诀》,当时同时代有一人名为钟繇,然后他想借《笔诀》看一下,还被拒绝了。借不到《笔诀》,钟繇因此吐血昏死过去。

而韦诞死时,还把《笔诀》作为陪葬品带进墓里了。

再然后,钟繇知道这个消息就带人去挖坟,拿到蔡邕的《笔诀》,练成了知名书法家,与王羲之并称“钟王”。

陆安一边回想这个肉眼可见的野史——不仅野,还“屎”的故事,一边对着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客气的道:“我非是颜氏传人,我只是看过和研究过的字帖多了一些。”

这士子听罢,不仅不遗憾,反而大喜过望:“既然如此,陆兄可曾研习过欧体?”

欧体?欧阳询?

陆安点了点头。

她学书法,走的是正统路子。

八岁到十岁学楷书,临摹颜鲁公的《大唐中兴颂》和《东方朔碑》等等。

十一岁到十三岁学中楷,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及《虞恭公》二碑等等。

十四岁到十六岁学小楷,临摹钟繇的《宣示表》《戎路表》《力命表》,王羲之的《乐毅论》《曹娥碑》等等。

十七到二十岁学行书,学《兰亭》《怀仁集右军书圣教序》及《兴福寺碑》等等。

如果不是这场穿越,她已经开始学草书了。

——至于启功体,也是这几年学的。

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听完后,立刻冲台下说:“小妹!你快上来!请陆兄指点你一下!我方才受陆兄指点,此前总有感觉笔画不妥的地方,如今只觉茅塞顿开!”

说着,他又写了一个字。这一次,和之前的字对比的情况下,肉眼可见的显得更加方正规整,却又更有锋棱了。

进步极大,若说之前是自己摸索颜体的笔法,如今已是得高人指点,走的途径更正了。

这个“高人”……

众人默默看向了陆安,双目圆睁,微微喘息。

不会吧……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子吧?

如果是的话……

人群中有了微妙的骚动,又很快平息下去了。

而被自家兄长众目睽睽下喊了一声的小妹,一时间有些尴尬捂脸,但在看到兄长的进步后,还是毅然而然地登了台,向着陆安一拱手:“请陆兄教我。”

她太想进步了。

陆安:“那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小妹姓承,承小妹深呼吸一口气,在纸上作字:东南西北。

陆安打量了几眼这几个字,思考片刻,也提笔,同样的四个字,同样的欧体,却是很明显更加瘦硬,更加好看。

承小妹也能看得出来陆安写得更好看,可好看在哪里呢?她看不出来。她兄长也看不出来。台下许多人也看不出来。只有少数几人……

应劭之低声:“益之,你看出来了吗?”

应益之点头:“内紧外松。”

陆安同一时间:“内紧外松。”

陆安详细地把欧体的笔法剖析出来:“欧体最重要的点就是记稳内紧外松的道理,一旦脱离这个骨架,就不能称为欧体。你这一笔、这一笔、还有这一笔,不够紧,这一笔,又太松了,才会写得不如我。”

内紧外松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却是多少临摹欧体的人所面对的天堑。倘若无有精通这个字体的老师指点,能一辈子都卡在这道门槛上,只勉强得其形,而始终悟不到其神韵。

承小妹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死死将这四个字记住,而后朝着陆安一拱手:“多谢陆师指点。”

竟已称师。

而台下十数个同样临摹欧体的学子站起来,已是热泪盈眶:“陆师今日指点,可省吾等十年苦练。”

陆安只是拱手作为回礼。

随后,突然又有数名士子站起来,异口同声:“陆兄!可研习过褚公/钟公/草圣/索幼安的书法?”

在异口同声之后,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有竞争对手——请教这种事情,当然是越早越好,不然你怎么确定到后面,对方没精力教你了,或者没耐心了,又或者出现其他变故……

于是一个两个戒备了起来,猛盯着其他士子看,试图逼退他们。

其中还有同出一州的。

当然,这种时候,别说同出一州了,同出一爹都不行!

第49章

好好的一场书比, 硬是成了大型教学现场。

总有人能够才华横溢到,与她同代的人还在学堂争锋,互相比斗, 她已经直接跃进到讲师的位置,为同窗讲学了。

不过,讲学归讲学,除非陆安退出书比, 否则字还是要写的。

陆安摸了摸自己的手。

她从幼儿园开始就被送去学毛笔字, 那时五岁,她开始学楷书是八岁,那中间三年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每天坚持练习横、竖、撇、捺、横折这些基本笔画。

教她书法的老师说她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就说通了她的父母, 让她用整整三年的时间来练“永”字打基础。

“陆安,我知道你很羡慕你的同学已经能炫耀横幅了, 你还在写‘永’字, 相信老师, 你每天把永字练五十遍, 一年就是18250遍,三年就是54750遍,三年后面, 你学什么字体, 都能轻而易举。”

陆安闭眼, 执起毛笔,蘸墨水, 而后, 睁眼。

她不止练了三年的永字八法。她从五岁练到二十一岁,一共十六年, 十一岁之前每天坚持练五十个永字,十一岁之后,每天坚持练一百个永字。

十六年。

四个闰年,十二个平年。

五千八百四十四天。

四十七万四千八百个永字。

万丈高楼平地起。

此刻——

转侧、起落、顿挫。

尽数归一!

陆安退后一步,不紧不慢道:“我这‘永’字写好了,请诸位品鉴。”

白纸之上,“永”字硕大。

台下学子与知州,还有学正,看着那个“永”字,只觉笔锋起复间,那永字随风摇曳、顾盼生姿,几要从白纸中脱出,化龙而去。

令人心惊不已。

陈晋昕落眼在永字第一笔上。

也就是:侧!

或者说,侧点。

陆安运笔,在这一点侧下其锋,笔锋似高峰坠石,一紧而收。

造就了一个完美,饱满且角度适当的“斜”势落笔。

陈晋昕写字最怕落点,他每次都落不好,不是弧歪了,就是转运勒回时行笔散了。但现在,他看到了一个完美的侧点。

戢仲澐的目光定在永字的第二笔上。

也就是:勒。

原本“横”为“鳞”,“竖”才是“勒”。但是在永字八法里,“勒”反而成了“横”。

戢仲澐是知道永字八法的,陆安大公无私透露这法门的那天,他也在场,但他其实并没有特别把这个法门放在心上。然而如今见识到这“永”字大成时有多美,他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尤其是那一“勒”!

他亲眼见到,陆安纵笔一提一拉,分明看着是勒若横钉,却又能感悟到其中波折。

戢仲澐想起自己的书法老师曾经告诉他:“横画不是让你横着画,是让你上平、中仰、下偃间逐步顿挫,于不平之中呈现平衡之感。”

他一直练不好那一“横”,把握不住所谓的“于不平之中呈现平衡之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也不焦虑,他能看到他的同龄人们在笔画方面基本都各有不足,能书好这一“横”的更是寥寥无几——多是铺平着笔锋,见不到什么波折。

但,此时此刻,戢仲澐瞧着陆九思那神来的一“勒”,一时间喜忧参半。

喜是喜在永字八法真的有用。

忧是忧在自己已远远被陆九思甩在后头,以后恐怕难望其项背。

而熊士言(通州打腰鼓的那个)瞧着“永”字第三笔,那名为“努”的一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此次科举,他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书法。尤其是“努”这一笔,他写的大有缺陷。

——竖写为努,“努”笔可是古往今来都最难的一笔,在千百年后的作书之法上,刘石庵善用偃笔,郑板桥善用蹲笔,王梦楼善用缩笔,惟努笔近人无善用者。

而千百年前,同样不善努笔的古人定睛看着自己的同龄人近距离给他们做示范,演示了什么是“努”如挽弓,还耐心告诉他们要点:“努不宜直,其笔直,则无力。”

“陆兄……”

“陆师……”

他们有感而发,又争先恐后地爬起来,挤到台下,疯狂地伸着脖子,只期望能离那“永”字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连应益之这般稳重的人,看到这“永”字,都呼吸急促,有一种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感觉。

他能看得出来,这一个“永”字,囊括了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恐怕天下学子都要为这个“永”字癫狂了。

一字之师。

这是真真切切的一字之师。

这“永”字一传,天下学子,尤其是寒门学子以及贫民学子,谁不念陆九思一份情?

要知道,寒门学子和贫民学子往往求学艰难,他们大多数人没有老师教,练书法连怎么悬腕都不会,更别提这些用笔窍门。

可有了这“永”字,他们模仿着硬练,也能练出来。

怪不得山脚下他写字时,房州人只有敬佩之意,无有惧意。

有陆九思在,书法一道,他们何惧之有?

应益之叹息一声,却也没有直接投笔认输,而是尽量放平心态,拿出最好的态度,去写上自己的书法。

——这样才是向陆九思献上最大的敬意。

和应益之一样的,还有不少人。

都是读书人,自有傲骨,哪怕知道自己不如人也不会不战而逃。

但不论如何,陆安已是当之无愧的书比第一。

书比结束,就是画比。

“九郎,这场你还上吗?”房州有人问。

陆安想了想,自己虽然学了几年国画,但绝大部分心力都放在书法上,国画略显不足。而且,今日风头已盛,后面还有诗词一比使自己扬名,如果连画比也去争,反而过犹不及。

遂摇头:“画之一道,我只是略懂,便不登场了。”

“略懂”二字一出,房州州学中人尽是神色扭曲,欲语还休。

九郎,别略懂了。你现在一说略懂,我就害怕。

*

陆安不上场,房州自有其他会画的人登台。

学正定下规定:“若是正式一些,一幅丹青至少要画个十天半个月,太长了。诸位简单画一画便是,正好,越简单越能显现功底。便限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不论有无画完,都要停笔。”

诸学子即应。

这一次是同时比赛,台子不够大,便在台下摆好十数案几给参赛者。

陆安和其他不参赛的学子漫步在其中。

看到一通州人选择了画梅花,那一丛梅花画得十分漂亮,绽苞怒放,远近浓淡各不同。

又看到一均州人在以水墨画人物,粗笔泼扫轮廓,细笔勾画五官,为了节省时间,他画的是盲人,如此便能省去眼睛的处理。

还有他们房州自己人画的写意山水,其墨韵变化可谓层层积染,十分丰富。

正行走着,突听得小阵抽气声,陆安转头一看,便见一个案几前围了不少人。心生好奇,走过去,觅着空隙看过去,只见有学子正在画虎,她打眼一瞧,仿佛有猛虎当面扑来,神态动作栩栩如生。

真的好像。

陆安发自内心的赞美一声,随后表情凝重了起来。

据她的判断,不出意外,胜利者就该是这位学子了。

再一问,学子是通州人,他一获胜,那通州和房州的胜数就会是二比二,诗词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比。

陆安在诗词上很有信心,但她也绝不会小视天下英雄,说不准会上就蹦出一个能上语文课本的诗人/词人呢。

而接下来,不出陆安所料,画老虎这位通州人拿了画甲。

通州人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喜气洋洋如同过年。

学正宣布诗词比开始。

通州人一想到陆九思的诗词能力,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活力,垂头丧气如同刚办完葬礼。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均州知州倒还对自己的女婿很有信心,笑吟吟道:“在诸位开写之前,本官给各位说一个好消息。官家十分关注此次文会,特令本官将本次文会魁首姓名,以及诗词比甲首及其诗词上达天听。”

这话一出,全场沸腾了。

连陆安都精神一振。

这可是上达天听。能够在皇帝面前露名字的机会!

就算皇帝不一定能记住人,但至少能留一点印象。

立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发问:“州尊!不知此次诗词,是自行书写,还是有题眼?”

均州知州瞧着他们,会心一笑:“莫要心急。”

说是这么说,但他想到如果是自己年轻时候碰到这事,只怕比他们还心急。

“自然是有题眼。官家对我大薪河山十分感兴趣,此次便以景物为题,不拘山水城池,但若重点在四时,便只能咏春夏之景。若四时只是点缀,那便春夏秋冬皆可。”

因为官家喜欢。

“只一点,若涉及心情,不能悲春伤秋,不可郁郁寡欢,最好是少年气盛。”

因为官家喜欢。

“诗可长可短,不限字不限韵。”

“词么,也不限词牌。”

“倒不必你们实地去过那个地方,只需道出神韵即可。”

陆安起身。

均州知州诧异:“九郎可有事?”

陆安礼貌询问:“可以诗词一起写吗?”

“嘶——”

众学子中有人呻吟:“求求了,给条活路吧……”

我们光是想诗或者想词都绞尽脑汁了,你居然还一起来?

均州知州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不是很喜欢好高骛远的人。

便淡淡道:“可以。但一起写,便要诗词都能力压众人,缺一个都不算数。”

陆安拱手:“谢州尊,如此在下便安心了。”

某位伟人说过,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陆安不想以小人之心看待这事,但既然均州知州目的是给自己女婿扬名,诗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

谁知道他是不是让自己女婿先写出一首自己最满意的诗或词,而后根据这首诗词挖萝卜坑,提出相应题眼呢?

以防万一,还是诗词双压比较好。

先来首上过语文课本的名诗,加层保险。

陆安提笔:“岱宗夫如何……”

词她也想好了。

保险起见,就《望海潮》吧。据说柳永写这首词之前,没有望海潮这个词牌名,写完之后就有了。

第50章

诗词比是好几个高竖牌子搬到台上, 压着白纸,旁边摆放笔墨,只等学子提诗, 众人便都能看见其作品。

学正在自己身前桌案上烧茶,与知州谈笑,等着学子们想好诗词,上台书写。

不知要多久才能有人?

学正猜:“至少也要一盏茶吧。”

知州摇头:“他们知道这事关官家青眼, 不思考一刻钟……”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陆安走上台了。

知州讶异地顿住。

学正挑拨茶叶的手腕晃了一下。

便连一众凝神思考的学子都一阵懵然,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么快?!

曹植七步成诗也不过如此吧?!

陆安提笔开写,台下有人轻声念出来:“岱宗夫如何?这是在写泰山?”

“好别致的一句话,‘夫’一般用在句首,这里用在句中, 我头一次见这种用法,但这么用实在传神, 我喜欢。”

“我也喜欢。”

本还只是低声的称赞, 浅浅的笑谈, 哪怕知道陆安的诗才, 也不觉得触人心弦的文字能来得那么快,哪曾想,第二句“齐鲁青未了”一出, 一众人才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这句诗上, 看它墨水莹动, 如天光流影,一席惊人之句自郎君笔下倾泻而出。

第三句还在写, 可场面已然静下。

“咕噜咕噜——”

唯有铜壶中热水沸腾……“啪!”一声响, “滋”地升腾白烟。是茶水满出,浇到了壶底火焰。

众人才回过神来。

“这……这一句……”

“你写得出来吗?”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句想写出来有多么难!”

泰山之南为鲁, 泰山之北为齐,人于齐鲁之外,还能望见泰山直刺云天。

全句不曾用一个高字,却绘出泰山之雄伟高大。

但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全然是造化钟神,是独一无二的审美孤本!

文人都知道这样的描绘含金量有多高。

旁人多用“崔嵬”“巍峨”来形容山之高大,只有陆安!只有这一句“齐鲁青未了”!竟以“齐鲁”丈量山岳,以疆域辽阔反衬泰山之壮丽!

一句诗,道尽了泰山为齐鲁天然界碑的特殊之处。

而也只有泰山能用此诗,其他山无法挪用。

仿佛明灯照亮黑暗,众文人目瞪口呆,瞪到眼酸之际,才喃喃发出声响:“山岳高大还能这么写?”

有文人尝试着即兴发挥:“分疆黛色连齐鲁,坐断岱阴控济汶。”

一念而出,又跺脚叹道:“拾九思牙慧,终是画虎类犬。”

旁边一人点头:“都说泰山压顶,此句承载着泰山,旁人岂能挟山超海?”

突有士子怔怔:“好大胆……”

什么好大胆?

聊天的这几人下意识将视线移过去,就见陆安刚写完“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后面那句——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这‘割’字——”有人失声,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又想到方才那句“好大胆”,不由自主地点头:好大胆!确实好大胆!陆安此人用词竟能如此之险!又如此之精准绝妙!字字如刀……

“学不来,真的学不来!”有那士子苦笑之余,又禁不住震撼之声:“他是怎么敢的?竟用这个‘割’字?山南山北有阳有阴本是常理,偏这‘割’字指挥了高耸泰山,竟将晨昏裁作两截!”

亦有士子痴痴望着最后那两句,望着那“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望着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觉心神被陆九思之诗牵动,胸中一股气将要喷薄而出,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昂扬激情,都好似碰到了知音。

这几句诗哪里是陆九思在写自己欲登泰山啊!分明是在写他在向天下言明,他有朝一日定会“会当凌绝顶”,俯视天下!

好一个陆安!好一个陆九思!只有这般心高气傲,却又才高八斗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少年意气的诗吧。

有文人低声问好友:“你还能写泰山吗?”

好友翻了个白眼:“让你失望了,别说写泰山了,我连山都不敢写了。这首咏泰山的诗一出,谁敢和他争锋?”

那文人问:“你要不要试一下写词?说不定……”

好友的白眼翻得更大了:“词?你是忘了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

“……”那文人讪笑两声,说:“这只是咏梅,又不是一地风景……万一他只会咏物,不能咏……景……呢……”

在好友的死亡凝视下,那文人默默闭上嘴。

好吧,他也知道这个猜测太荒诞了。

但总有人不信邪。

或者说,没办法了,只能赌一把,孤注一掷。毕竟这首登泰山的诗太惊艳了,他们自知比不过。

陆安写完诗,似是停下来在思索了。

其他学子也连忙思考自己要写什么。亦有七八学子上台书写。

均州知州看向自己的女婿,示意他也上台。

那女婿登台时,看了陆安一眼,心中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岳父之所以让自己此刻上台,就是避免等会陆安写词时,更多人去注意陆安而不看他。

但他准备的那首词,未必比他陆九思差。

女婿带着满心的不服气,提笔开写:“灵隐漱云响,峰回竹影稠。钟穿暑气翠烟流。”

灵隐寺。

他写的是杭州。

就在他写完上阙前三句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太安静了。

安静到好像只有他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的声音。

不!还有一道!

女婿突地汗毛倒竖,僵硬地扭头,就看到陆安已站他旁边书写。

好巧不巧,陆安写的也是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只这开场,便酣畅淋漓,既点出杭州位置的重要,也道出其历史悠久,最后那“自古繁华”更是点睛之笔。

就像是一桌美味的菜肴,入席的第一道菜素来是筵席脸面,而这句“脸面”,足够令人惊到消声。

说是开门红,不如说是下马威!

反正女婿手指扣紧了笔杆,已然面色一变。

陆安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专心下笔。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词有点,有染。柳永这首词,是最典型的先点后染。

点就是总特点——就是那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接下来几句,全是“渲染”。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三句写的是杭州人的住所。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写的是知名地标钱塘江的风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居民区写完了,自然要写和百姓息息相关的市场。

至此,上阙已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念之唇齿留香。

仿佛一架大弩绷紧了弦,蓄势待发,风卷残云一般,连一丝呼吸余地都不给众人,她接着又写:“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你你……我我……诶!”这句一出,女婿看看陆安,再看看自己的词,实在写不下去了,把笔一扔,索性只看陆安的词作。

认输!他彻彻底底认输了!

谁想跟这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比词啊!

而均州知州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血液沸腾。

女婿?什么女婿?把这首词献上去,升官了,他要多少女婿没有!私底下把门一关,他女儿就是娶十个,那也没人敢置喙!

知州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词!

简直像是金粉铸骨,浓朱为肌,“烟柳画桥”、“云树堤沙”,何等的毓秀之地,何等的富贵之乡!

看的他都想去杭州了。

官家看到这首词定然会龙颜大悦!

知州心里一动,决心投桃报李——

既然对方送了他这场富贵,他就送对方扬名。

尽管这首词定然能名扬天下,但还欠缺了一些步入市井时令人津津乐道的东西。

均州知州想到了陆安上山时对的对子。

那对子对得极好,害得他和学正流连忘返,差点忘了今天还有文会。

好,他知道该怎么为九思的名声添色了——

天底下还有一地州尊的女婿愤怒外人压过自己风头,特意为难,而后被其不卑不亢,以下克上,更能广为流传,更能引出百姓谈兴的事吗?

对了,他身为那个州尊,自然要公平公正,不因私废公,为陆安而非女婿主持公道。

多伟光正,多大义凛然的角色啊!

他想完,陆安也正好把“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最后一句写完。

陆安站在这首词前,呼吸轻浅地落到了纸墨上。

柳永写最后一句,寓意就是回京城向人们夸赞杭州好景。

她写这句也正好适用。因为她被流放前,也是汴京人。在旁人看来,这一句还暗喻着陆九郎想要堂堂正正回到汴京的心思。

陆安正思考着自己应当没有出现词意不符合己身情况的低级错误,突听身后一句:“九思诗词的确天下无双,我这有一上联,苦思冥想不得下句,今日见九思才思敏捷,特来请教。”

用词虽不尖酸,但那刻意为难之态,已呼之欲出。

陆安转身,看向来人,发现竟然是那均州知州的女婿。而均州知州正皱着眉头看向这边,不知此事是他示意的,为了打压她,还是这女婿自作主张,他颇为不满。

女婿微抬下巴,神色骄矜,却又一派镇定。

方才他岳父暗示他去为难一番陆安,让他放心大胆去,关键时刻,岳父自会出来做主。

女婿面露感动之色。

岳父!你对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