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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得陆山岳头昏脑眩,骂得陆家人汗如雨下。

但等押麻宣旨的人离去后,陆家人左右一合计,一个个茫然疑惑到难以言喻的地步了。

他们陆家确实不够简朴,但在吃穿用度也就是寻常士大夫会有的吃穿用度啊!怎么就铺张奢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或许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陆安,已然回到了州学宿舍。

关上门后,陆安下意识扫了一眼其他床铺,发现已经有一个舍友回来了。

好像叫……“审聪?大晚上的怎么只有你在宿舍?”

谢师敏的床位是进门左手边第一张床铺,一起住之前,她眼里的谢师敏是一个龟毛又自傲的人,一起住之后,她发现这人居然会吃小零食。床铺下的箱子里,装了满满一箱小零食,还不介意分享给其他人。

此刻对方就吃着自己的小零食,坐着自己的小板凳,听陆安问,就说:“他们要去山上住,按你的说法,就是那什么……露营?六月蚊子多,我不喜蚊子,就没去。”

陆安问了一句:“安全吗?”

谢师敏点头:“安全,都带了奴仆。”

那陆安就放心了。

房州州学的宿舍是四人寝,左右两排,每侧两张床。

谢师敏对面的床属于赵公麟,总是懒得叠被子,有些乱糟糟,但有一个地方很整洁,就是他放忘秋先生的书籍和物件的小格子,他每日都要擦一遍,十分用心。

而赵公麟旁边的位置,是梁章,他从被褥、枕头到床上叠的袍服都是素色的,没有花纹,不见款式,只能看得出来东西洗到浆白。

梁章对面那张床是陆安的床,哪怕主人离开了二十多天,床铺也被收拾得十分干净。

谢师敏看她视线落在自己床上,便告诉她:“是你那几个兄弟还有妹妹进来收拾的,最近雨多,他们怕舍内潮湿,被褥受潮,便时常来更换整理,说是等你回来后可以直接躺床上。”

陆安点了点头,又和谢师敏浅浅聊了一会儿,才脱去鞋袜,解了外衫,直接往被窝里一躺。

被窝很暖,很软,还熏了香,是她喜欢的香味。

躺在被窝里,陆安紧绷的神经有刹那放松。但一想到自己还住在宿舍里,旁边时刻有人,便又立刻升起了警觉。

她现在有钱了,其实可以买个房子——或者住旅舍也没问题。

但陆安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住宿舍。

州学的学子都是潜在同僚,甚至有可能以后会成为同一派系的官员,再没有比同宿舍更能拉近情谊的时刻了。

任何人想做任何改革都最忌讳单打独斗,懂得发展关系,如何发展关系是每一个改革者的必修课。

陆安躺在被窝里,思索着明日可以和同宿舍的人开展的话题。

思索完后又回忆了一遍自己往日的日程表,看看关于练字、背书、修习经义策论方面还有没有需要调整修改的地方。

回忆完日程表后,又开始复盘自己最近的行为,有没有不妥当,有没有哪里有漏洞。

随后又想到陆家,那里到底是一个炸弹,得想办法让它变成哑弹才行。

又想……

陆安想了很多很多东西,意识慢慢沉下去。

晚安,陆安。

迷迷蒙蒙入睡前,她这么对自己说。

第56章

陆安回来的第二天, 房州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同时,州学展开了模拟考。

考的《论语》, 位属十二经之一,解试不管各学子本经治什么,本经之外,必然会出一道《论语》的义。

经义那个义。

陆安一看题目:有匪君子, 不知不愠。

“嗯?”

截搭题?

不对, 这个时代应该叫:合题。

雨声中,陆安微微阖眼,开始在脑子里思索这两句话原本的上下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这是《诗经》的句子。

“‘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者, 道盛德至善, 民之不能忘也。”

——这是《礼记》的句子。

匪在这里通斐。

不过, 《诗经》里也有一句“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合题的难点就在这里,只要有一句话是《论语》里的就行,另一句得自己找出处。要是找错了, 不符合出题者的想法, 就叫偏题。

陆安隐隐能听到同窗们的哀嚎声, 估摸着是在想这道题里的“有匪君子”到底是《诗经》里的那句有匪君子,还是《礼记》里的那句有斐君子。

陆安暂时也想不明白, 她干脆先看下一句。

——有时候可以从下一句的意思倒推出上一句。

不知不愠……唔, 这应该是出自“人不知,而不愠, 不亦君子乎”。

意思是: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这样胸怀坦荡的人难道不是君子吗?

看来前半句“有匪君子”应该是摘自《诗经》了。

如果取《诗经》里的“有匪君子”,那“有匪君子,不知不愠”全句的意思就是:有位文雅的君子,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

而如果取《礼记》里的“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就会变成:有位文雅的君子,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所以百姓都感仰爱戴他,终身不能忘也。

这样强调的就是被百姓铭记,而非君子自身。

偏题了。不能用。

陆安睁开一双眼睛,在草稿上定下了此次经义的表面意思:

只要你胸怀坦荡,就能成为文雅的君子。

但还不够完全。它的“只要……就……”条件过于单一,仅胸怀坦荡不足以涵盖君子的全部要求。

也就是:结论过于绝对,忽略了其他必要条件。

那其他条件是什么呢?

陆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略作思索,就把目光放在那句“有匪君子”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位文雅的君子,如象牙经过切磋,如美玉经过琢磨。

切磋……琢磨……

刹那间,灵光闪过,陆安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这个题目的含义是什么了:只要你胸怀坦荡,且不断自我雕琢和磨砺,就能成为文雅的君子。

嵌合正确!

胸怀坦荡——可用“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雕琢磨砺——可用“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没错!

就是这么破题!

陆安定好此次经义题眼,静心沉入书写,绕着题眼写论据。

……

一场经义模拟考,规定的时间是两个时辰。按照教授的说法,你若两个时辰摸不出来一篇“义”,那大抵也不需要考了。因为真实的解试里,要做的题目更多,而你只有三天时间。

“好了。收卷。”

苏教授摇铃。

就像是现代的模拟考一样,场上多的是学生一副苦瓜脸。

苏教授也不放人,直接现场批卷。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刘游,你过来一下。”

被叫到姓名的学子愣住了,两三息过后,慌慌张张起身,走到苏教授面前:“教授,是我的经义写得有问题吗?”

“倒也没有。你写得四平八稳。”

苏教授说了个比较给面子的用词。

说是四平八稳,其实就是不好不坏。

刘游羞愧地低下了头:“学生惭愧。”

苏教授又说:“你此次行文脉络工整,结构严谨,思路也比过往清晰了一些。不错,大有进步。”

刘游惊喜地抬头。

苏教授从旁边拿起一张卷子,递给他:“这是陆九郎的卷子,你看看。”

刘游诚挚地接过来,认真拜读。

苏教授:“九郎所作,语句之精妙你可不必看,那两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如此破题,寻常人学不来。你只看他架构精巧,行文如丝顺滑,阅之无阻,其论述更是精彩绝伦,从开篇到结尾,句句精炼,立论与引证更是紧密契合,毫无冗余,读来只觉条理清晰,如行云流水,层次分明。”

刘游一边看一边点头,视线贪婪地黏在这份经义上,舍不得离开。

他敢断定!这份经义拿到正经的科场上,也必然是能拔得头筹。

等他看完了,苏教授就让他回到座位上,又继续往下批改卷子,偶尔会叫一些人上来,有的是给他看陆安的经义,有的就给他看其他人的,有时是让对方品读,有时是让对方评阅,但不论是哪种,这些被叫上来的人在经义方面都有了或多或少的进步。

花费两个时辰,卷子改完了。

苏教授一一发放下去,然后拿起了自己的伞:“你们自己看看,我先回去了。一刻钟后见。”

教授一走,整个讲堂的空气都清新了,自由了,学生们迅速开始谈天说地。

“好大的雨。”梁章和陆安聊着天,顺嘴提了自己的担忧,:“我真怕我爹趁着这个天气去汉江上捕鱼,他总是说风浪越大,越能捕到好鱼。”

梁章叹气:“捕上来的鱼他自己又舍不得吃,瘦得身上都没几两肉了,我娘三年里给他改了两次衣服,越改越小。”

陆安安慰他:“你也快解试了,能过了解试,再过了省试,然后是殿试,就是官老爷了,你爹你娘到时候想吃多少鱼就吃多少鱼,也不用这个天气冒险了。”

梁章用力点头,目露期盼之色:“我也不求太好的名次,太好的官位,我就考个五经,再分去一个不至于太贫瘠的州县,站稳脚跟我就把我爹我娘接过去。”

雨天显得讲堂内有些暗,便有学生把烛火点燃。

风吹得门帘子晃来摆去,温暖的烛光映照着学生们的脸,风一吹,那烛影儿也摇来摇去。

赵公麟靠坐过来,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想去地方上做官!最好是多去几个地方,每个地方呆个二三年就够了。”

梁章很诧异:“为什么?这样很难积累政绩。”

大雨磅礴地下,水流泻过房瓦,在屋檐下成了水柱,不知是谁往哪里放了个木桶忘记挪走,水打在上面咣咣地响。

赵公麟吸着清凉的水气,在那咣响声中,说:“忘秋先生喜欢四处游玩,他的游记里记载了各州的食物和景色,食物很香,景色也很美,我就心动了。”

他这话一出,引得旁人一齐捧腹大笑。

谢师敏也说了:“我想成为书法大家,往后写的字能成为某家家藏,被人珍赏!”

一个寝室里,四个人中三个人都说了,他们便看向陆安。

陆安便说:“我希望我能好好活着,然后做很高很高的官,越高越好,这样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赵公麟好奇:“陆兄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陆安想了想,说:“一时之间难以言说,一定要说,便是让这天下百姓过得更好吧。”

倒不是她多爱民,只是终究见过最好的盛世了,便想让这个国朝向着她熟悉的东西稍微靠近一些。不需要跑步进入什么社会,稍微靠拢一点即可。

而且,人生在世,总得有个目标。不然岂不是太寂寞了一些?

要么青史留名,要么以身殉道,反正她孑然一身,无所谓。

陆安看了眼窗外的雨,眉头一紧:“审聪,我记得你跟我说……我家里人经常给我换被褥,怕这段时间多雨,我被子发霉?”

谢师敏点头:“对。”

陆安:“你们房州往年的雨也是这么大,下这么久吗?”

谢师敏回忆了一下,点头:“差不多。通常一下能下十几天。现在也才下个七八天,还没往年多。”

陆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房州近汉江,我担心接连暴雨,江边水涨,会出事。”

梁章接话道:“九思你且放心,我们房州有不少负责分洪排水的水道,除此之外,还建了大坝拦河,年年调厢军去巡坝,修检江堤,已好多年未曾发生过水灾了。”

陆安放下心来:“那就好。”

于是众人又开始聊起其他事情,朱延年也加了进来,还聊起自己最爱偷偷去酒楼旁听说书,最爱听他们说隋唐故事,说那天策上将一战擒双王,说那秦叔宝如何忠义。

说到兴起时,那笔杆子敲了两声桌子,就要即兴给其他人来一段——

“咚!”

外院门传来了一些人用力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他们敲得很急切。

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那焦躁不安的喊声:“不好了不好了!大坝被汉江水冲毁了,水淹进城里了!”

“轰隆!”

天上一声惊雷,带着闪电,满天乌云霎时亮成了白昼,照亮这些学生们稚嫩的面孔,还有他们脸上的惊慌失色。

第57章

房州整体地势比汉江高, 又有城墙阻水,一般情况下,汉江就算发水灾也很难淹到城里。

梁章有在水上讨生活的经历, 他一瞬间就意识到了:“沮水!还有沮水!那里的水位肯定涨了,只是不知有没有破堤!”

朱延年接话,面色凝重:“州学在州城南西偏,我们去州城东边!那儿地势更高!”

——整个房州都是东高西低之态。

赵公麟抬高声音:“不要管各自的财物了, 有何损失, 回头报给我,我给你们补上!”

朱延年:“还有我!我家也能出钱!”

谢师敏:“我去找教授!”

戢仲澐:“我去通知其他同窗!”

陆安:“我去县衙那边,看看是什么情况。”

赵公麟:“陆兄等我,我也去!”

县衙此刻是最需要人手帮忙的, 超过半数州学生都连忙表态要去。

梁章转身往外跑,边跑边说:“我先回去找我爹娘!他们没事我就去衙门!”

大雨倾盆而下。

梁章的身影消失在雨中。

朦朦胧胧的雨水打进县衙, 房州通判让人取来蓑衣, 一边穿一边往外走:“如今城里的水才只到脚踝, 离彻底淹没还有一段时间, 本官带人疏散百姓,去山上!”

有衙役大惊,打算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通判何必亲去, 下个命令便是!”

“洪灾将至, 分什么君子小人。何况我不去, 反叫别人去涉险,哪有这种道理!且不说别的, 只说他们害怕水灾, 糊弄行事,随便叫两声就跑, 城里两万一千七百一十四户百姓怎么办!”

衙役:“可……”

房州通判穿好了蓑衣,回身看着衙门里的人:“本官虽不是房州人,这些年下来,却也把房州百姓视为本官的父老乡亲。更何况,本官若不去,如何对得起陆九郎那句赠言——”

衙役们齐齐看向那句挂在衙门里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

上官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这群衙役不管是真感动还是假感动,反正都不敢不动,只能咬着牙,纷纷穿上蓑衣,随着房州通判冲入雨中。

房州知州不在衙门。

他收到消息时正在半道上,直接就转身往西城墙去,观察水况。

给他带来消息的正是陆安等人。

外面风大雨大还有乌云,难以用火把照明,这群学生便尽量五人成伙,四人用外袍挡风挡雨,一人抱着灯笼在中间照明。光线虽弱,但至少能让他们看清路。

他们涉水而走,见到百姓就招呼对方不要留在家里,去东边那块高地。

有的人听劝直接就走,有的人不信邪自己找地方躲着,对于后者,陆安他们暂时也没办法,也不能和他们耗时间,先去衙门再做打算。

路上碰到房州知州,对方听了情况后,略一沉吟便道:“衙门那儿有张白纪在,身为通判,他可以调动衙役。他比我机敏,看到水漫到脚脖子的时候定能发觉不对——你们随本官来,我们去城墙上看看情况。”

一上城墙,便见城外伸手不见五指,不太好看清楚情况,只隐约能听到水浪声。

“不是很妙。”房州知州叹气。

不论是沮水还是汉水,离房州不能说很近,这个时候听到水浪声,只有一个可能——

恰在这时,闪电击过天空,密布的乌云顷刻间被划破,白昼有刹那降临。

城墙上,不少卫兵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城外尽是浑浊的水波,一声一声冲刷着城墙,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又腥又咸,翻涌的浊流里浮沉着整棵泡胀的树干,树根上缠着破碎的渔网,宛如巨兽张开的利爪。

洪灾……

洪灾!!!

房州城内已出现大面积积水了,迟早会有更多江水涌过来将城池淹没的。

陆安没有面对洪灾的经验,她距离洪灾最近的也只是网上得知哪个地方有大灾难,把自己能捐的钱捐出来而已。

但是她知道,肯定有比她有经验的人。

陆安第一时间冷静下来,雨水打到她的面颊上,水柱顺着下巴流向脖子,她张口时雨水就打进嘴里:“州尊!”

太暗了,她看不到房州知州的脸,只能凭着临时记忆大声向着一个方向问:“接下来该如何做,请州尊下令!”

房州知州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到底是科举上来的官,防洪手段都是要学习的,哪怕以前没经历过洪灾,理论知识也摆在那里,当即大声道:

“各卒撤离城墙,手持铜锣,沿街敲击,带领城中百姓向东边行进,定要告知每一户人家。”

“是!!!”

“陆安!你拿着本官的鱼袋去关西北水门!随后出城,调配所众隶,去粮仓搬运粮食,能搬多少算多少,搬去东面!”

“是!”

“赵公麟!朱延年!叫上你们两家的仆役,有石头搬石头,有麻袋就拿麻袋去装沙石,全运到粮仓附近,来不及运粮了就把门关上,把石头和麻袋堵门上!”

“是!”

“遵命!”

“余下学生举灯笼,随本官去调城外厢军!”

“唯!!!”

应声若雷霆起。

房州知州迅速分清现在的主次矛盾,主要是灾前人命,次要是灾后人命,除了这两个外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的每一条命令都针对着转移人群和保存粮食。

聚集在城墙上的人群又四处奔走。

陆安拿了房州知州的鱼袋迅速往水门去,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是人群惊恐声,还有锣鼓敲响声,叫门声,兵卒、衙役对百姓的劝说声和斥骂声,响得人头晕目眩。

有的百姓听从官府的命令撤离。

有的百姓不信有洪水要来,坚持城内只是积水,过几日就会退去。

还有百姓面对劝说他们的衙役,扑通一声就跪在积水里,声泪俱下:“官人!我也不是不信你们,我知道你们难做,但我不能走啊!我酿的酒都在这里,我一走,它们被水冲走,我就是在洪水里活下来,之后也活不下去啊!”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陆安也没办法,她只能加快速度,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水门已关,城外的水少了一个涌进来的通道。

至于城门,还得等配所隶民和厢军过来才能关。

陆安去配所时,路过民田和一些村庄,已经能看到田地被水淹没,村子里缺乏排水系统,水位比房州城的更深,已到小腿。

青紫色的闪电如裂帛般撕开天幕,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房州知州给她的斗笠上,每一声都是急迫的音符。

飞溅的水雾在鼻腔凝成刺疼又咸涩的感觉,陆安跑得身上每一条肋骨都在震颤,耳畔似乎能听到不知多少里外的汉江发出巨兽般的低吼。

陆安忽觉后颈又湿又粘稠,是大雨早已渗进衣领,寒意顺着脊骨蛇行而上。

她抬头,天边墨云翻滚,仿佛雨师龙王翻了砚台,视线几乎被墨色蒙蔽。

陆安很快就到了配所,用鱼袋调来隶民。

她火速带着这些人到房州的粮仓处,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据此前巡视江堤的人所言,上游的江堤还未被冲开,大总管已调走半数隶民与厢军去巩固江堤了。”

房州知州大喜:“那就还有时间!快!粮食我来带人搬,你带着这些厢军进城,协助百姓搬运他们的家当,不少百姓更认识陆九郎,你去比我合适。”

厢军的到来,以及对城外受灾村子与农田的描述,还有陆九郎的保证,终于让城内一些百姓相信洪水是真的要来了,江堤随时有失守的可能。

他们必须去东边,然后从东城门出去,上荆山!

百姓、厢军还有衙役推着推车,背着抱着孩子或者财物粮食,深一脚浅一脚前往荆山。

只能说房州坏就坏在是山区,可好也好在山区,这边的山都不低,只要上了山大体上就安全了。

——除非遇上大雨加泥石流这种情况。

但这真的没办法,他们只能赌,赌这一次雨水不会将山泥冲成泥石流。

陆安感觉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还好十四岁的身体没怎么发育,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什么。

鞋子和裤腿上全是泥泞,鞋子已经湿透了,脚一片冰凉。

第一批百姓上了山,陆安留下一部分衙役维持秩序,又带着厢军们下了山,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百姓要护送,如果放任不管,他们只会在慌乱中乱跑。

山下漫过来的积水里已经带了各种农家东西,有麦穗,有碎布头,有虎头鞋和绣花鞋,还有米粒、菜叶和面坨子。

水位已经到膝盖了。

还有不少百姓跟着他们过来。

“官人!我们也能帮忙!”

“官人!我能不能回家一趟,我家养的那只鸡还没带!”

“官人,我祖母还在城里,她六十了,走得慢,我孩子已经在山上了,我想回去背她……”

“官人……”

所有人都看向陆安,在房州一应官僚都在城里主持其他事务的情况下,现在“官位”最大的就是手持鱼袋的陆安。

陆安深呼吸一口气。

冷静!陆安,你必须冷静!你可以的!

她抬高声音:“青壮留下!其中不能夜间视物的离开!有家人仍在城中的再留下,为了财物回去的离开!愿意听我指挥的留下,认为入了城就能乱跑的离开!”

“我丑话一句说在前头,此次回城,以军法军令行事!谁不听我号令,那便乱棍打死,省得回去给人添乱!”

第58章

在陆安的一通筛选下, 能跟着她下山的青壮仅有二十九人。再加上厢军二十六人,总共五十五人,又冒着大雨与夜色, 下了山。

——一个州的厢军当然不止这么点人,但其他的还在城里搬东西,陆安身边就跟了这么多。

另一边,第五旉就站在江堤前, 指挥厢军与隶民加固江堤。

“轰隆——”

江堤某一处轰然开裂, 裂口里溅出来的江水溅了第五旉一脸、一胸。

“堵上。”他开口。神态冷静。

便有厢军抱着沙袋和石头堆过去,堵住洞口。

但是堤岸只要破了一个口,溃败是迟早的事。

随行的小太监吓得差点要躲起来,但看了一眼自家长官, 还是抖着腿出声:“大总管,这江堤眼瞧着守不住了, 你千金之躯何必……”

第五旉淡淡一个眼神过去, 小太监顿时噤声。

——离得近, 能看清。离得远, 别说是大总管,你就是皇帝本人,也得用喊的。

陆山岳和其他陆家人推完一车沙土过去后, 慢悠悠走到第五旉身边, 气定神闲地说:“大总管当真是恨我陆家, 这个时候也一定要将我们家人调到这里做事。”

第五旉又看了一眼江堤,转过身去看陆山岳:“这难道不符合规矩?”

陆山岳点头, 认同:“确实, 隶民就该干这些事,符合规矩。”

于是又转身, 继续搬运泥沙去加固江堤。

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房州城里的百姓。

房州城里。

房州通判亲自背着一名腿脚不便的老人,在黑暗中和其他官兵百姓互相呼应。

一部分背人背物,一部分清理道路,维持秩序。

背人背物那一部分人累了,就和维持秩序的人交换位置。

若是其他州还不一定能这样,但房州通判以身作则,洪水来了也不先跑,又在大雨中敲锣呼喊,定了民众的心,平日里又御下有方,这种时候才能把场面稳得井井有条。

在古代,许多人眼里,当官的命确实比小吏、衙役、百姓的命贵,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认同的。一个命贵的人,愿意留下来和命贱的人同生共死,命贱的人心里也就不那么恐慌了。

远处突然传来呼声:“前方可是州衙中人!”

房州通判还未来得及答话,那远处便又有人大声:“九郎!我瞧着好像是通判!”

九郎?

房州通判喜不自禁地大声说:“可是陆九郎?”

远方又传来呼声:“是我!”

双方在风雨中慢慢近了,房州通判定睛一看,发现果真是陆安,对方手里拿着个拐杖探在身前,笃笃笃敲着,应当是用来开路,避免绊到撞到东西的。

好巧思!

房州通判不禁在心中暗叹。

这么简单的夜里探路的东西,怎么就没人想出来过呢?

——盲杖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发明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九思!你那边还有车吗?我这儿有老人孩子走不动道了!”

“有!”

双方汇合到了一处,水已漫到了大腿,陆安将一个小孩抱起来,放到堆物件的长板车上,又多叫来两个青壮一起推车。

陆安一唤就有人动身,房州通判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又看到陆安身上似乎有血迹,便着急了:“九思?你受伤了?”

陆安摇头:“旁人的血。”

下山之后,果然还是有人不听指挥,找到机会就跑,其余人也有所骚动。陆安二话不说,拔了厢军的刀就往对方背上砍过去,没杀过人,没有砍死,但她让厢军动了第二次手。

然后骚动就停歇了。

再然后,大伙儿就开始配合她了,该搬物资的搬物资,该救人的救人,有的人天生视力好,能在黑夜里看清楚不说,还能看到远方,就负责寻找躲藏起来的百姓。齐心协力下,效率就高了。

“九郎!我看到那边树上好像有人!”视力好的那人又说。

陆安便道:“会爬树的站出来!”

立刻就有青壮站了出来。

陆安:“去看看!”

对方就去看了,然后从那粗大树干上抱下来一个哭泣的小孩。

陆安不懂练兵,但她穿越前受到的教育就是:令行禁止者为兵。

陆安不懂救灾,但她知道,不添乱就是救。

两者一结合,出来的结果令房州通判那边的人纷纷侧目。

两队人马结合成一队,路上又碰到运粮的房州知州等人,还有赵公麟和朱延年以及他们的奴仆。

房州知州:“粮还没运完,但我感觉不能再呆下去了,就用沙袋和石头堵住了粮仓的门窗,希望能保住那些粮食吧。”

陆安提议:“州尊,通判,如今人手富裕,可否划分一些劳力将老人小孩先背上山,粮食金银随后搬运?否则,待洪水迫近,粮食金银可丢,老人孩子却不忍心丢弃。”

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就将手头人划分一些出来,让陆安领着他们先背人上山。

其他城门都关上了,只留下东城门由人出入。

陆安领着人扶老携幼,先行一步。

后边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领着人搬运粮食以及百姓的财物,努力往荆山方向赶。几乎是争分夺秒和死神争命。

“轰隆——”

江堤轰然倒塌,汉江的水利落、准确地扑向岸边,像极了野兽捕食,还好一刻钟前第五旉判断已经来不及救了,勒令全体人员退往附近高山。

汉江,彻底决堤了。

*

天地间好像有个怪物在喊在叫在咆哮,江水吞没了一切。

城外,那些没来得及逃离的,或者感觉呆在树上,呆在房顶上更安全的百姓,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落入洪水中。水流再也不像玉色缎子那么好看了,但水里的百姓却像是水流里的米粒,沉浮,随着水流旋,一个浪头下来不见踪影,渺小得无人能够察觉。

那些抢救自己财物的人也立刻丢下财物,拼了命往高处跑,连滚带爬,连哭带嚎,惊叫声不绝于耳。

陆安将自己背上的老人放下,安抚她:“没事了婆婆,已经到山上了。”

一声巨响彻动天地。陆安猜测,应该是洪水撞城墙上了,浪潮轰鸣后激溅而起,又因城墙牢靠,城门紧闭,被迫分流。

但哪怕是分流,分出来的也是很可怕的浪潮了。

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紧赶慢赶,抓紧一线生机将板车和物资运上山,队伍最后的那几辆车子还有人在眨眼之间就被浪潮吞噬。

房州知州回过头来看时,都是冷汗直冒。

就差一点。

再看远处,房州附近的村庄与县城都被大水吞没了,水上浮着被冲垮的房梁、瓦片,还有鸡鸭牛羊在水里扑腾。

当然,还有人。

水里扑腾着人,山上也挤满了人。

小娃娃哭着喊着要妈妈,老人哀叫着呻吟,人群中家户四散,都在喊着亲人的名字。能找到的固然好,找不到的只能哭着祈求对方没有出事。

雨还没停。

很多人身体冷得发颤,也还没吃饭。

“九哥!”

“九哥!”

陆安听到陆沂舟他们在叫自己,当场回应:“这儿!”

陆沂舟等人过来时,几要哭出来了。

哪怕是流放途中,他们也没见过如此狼狈的陆安啊。

陆安关切道:“你们没事就好。”

陆沂舟作为众人之中最亲近陆安的人,上前迅速交代情况:“大雨到来时,我们正在山上寻找草药,见雨势过大,便找了个山洞想等雨停,不曾想……”

“那就好。这也是你们运道来了。”陆安想了想,问:“你们在荆山中搜寻草药良久,可找到山上哪里有野菜?”

陆沂舟点头:“有的。”

陆安又问:“可知山上有哪些草药能够预防风寒?”

陆沂舟又点头:“知道。”

这《本草纲目》不是白学的。

陆安便指挥陆沂舟几人拿上物资里的一些陶罐和锅碗。

——陆安下山后叮嘱人特意搜带的,既是百姓财产,也方便回头在山上煮东西。

然后去山洞里点火,烧野菜汤和草药汤,分发给众人。

房州通判喝着草药汤,身体暖烘了不少,叹道:“我之前还不解你怎么一定要带上这些瓦罐锅碗,如今才知,你实在是防微虑远啊。”

陆安也喝着草药汤,听了这话只道:“那也还好有五娘他们在,不然此刻便只有净汤可饮了。”

房州知州指挥完厢军临时在山上搭了一些小棚子,好让百姓能够进去歇息,忙活完后,才行过来,很头疼:“不知洪水何时能退去。总是在山上也不是办法。”

房州通判只道:“等着吧。”

陆安坐在山洞里,听外面雨浪夹风声,烤着火,又喝了一口草药汤。

德章二年六月,沮水、汉江于房州口段溃堤,人畜死者甚众。

房州距离汴京有千里之遥,但灾事乃急情,当以马递传送消息,日行三百里,房州受灾后的第四天,朝堂上收到了消息。

但要命的是,这个紧要关头,官家不在汴京!

诸相公面面相觑,情急之下,只能按照前例,安排部门下查灾情,调拨赈灾事物,只等洪水退去就送往房州。

第59章

大雨又下了三日, 第四日天空才放晴。

但洪水还未退去。

百姓都居住在山上,厢军伐好木屋、搭好帐篷,供他们临时居住。

食物的话, 有提前抢救过来的粮仓粮食,还可以组织猎户在山中狩猎。只是油盐这些东西需要省着点用。

干净衣物比较难办,便是提前准备了一些带上山,也不够所有人换的。只能尽量生火, 让人围在火边烘烤, 再多喝草药汤,预防感冒发烧。

局面一时可以稳住。

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陆安知道,如果物资用完前洪水还没有退到众人可以下山的地步,那就很不妙了。

到时山上缺衣少食, 外面物资又因为洪水运不进来,人性能丑恶到什么程度, 完全无法想象。

还有皇帝……现在不知道皇帝在哪, 这也是一件糟糕事, 万一……

“九思。”身后, 房州通判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关切:“在想什么呢?”

陆安转身,就要起来, 房州通判连忙把人按回去:“别动!你脚还没好呢!”

陆安坐在石头上, 远看着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但房州通判半蹲下去,捋起她裤脚, 去看她脚踝时, 却能看出来那脚踝有些肿,明显是崴到了。

是她进山给百姓找草药时, 不小心摔坑里崴到的,万幸人没事。

“我在看洪水。”

陆安指着山脚下仍波涛滚滚的大水,继续说:“村庄都被淹了,只怕房州唯二那两个县——房陵、竹山二县也尽数被摧毁了。房州的田地不多,可至少也有万余顷,如今也毁于一旦。”

天灾啊……

直面天灾,人如蝼蚁般蜷缩,手和脚都几乎冰凉。

所有人只要一想到被暴雨倾泻的这几天,洪水嘶吼着,好像要撕开山壁,将整座山嚼碎成泥浆,山脚下一连片的树全被裹挟着连根拔起,人们蜷缩在山洞凹陷处、木屋火堆旁,泥浆连鞋带脚结成泥壳子,雨针从屋缝扎进皮肤,父母把啼哭的孩子压进胸口,老人害怕得直念阿弥陀佛……便觉朝不保夕,哪怕人在山上,也骇然整座山在浑浊的洪流中震颤,如即将倾覆的朽船。

房州通判侧头,看着岩石上坐着的郎君。

陆九郎分明也在恐惧,可当初在一片痛苦和泣不成声中,是陆九郎站了出来,建议大家放声歌唱。

不需要技巧,不需要歌词,想到什么唱什么。

若非这话是陆安提出来的,房州通判都想要训斥荒谬了。

——这种时刻,不尽量闭嘴保存体力,还唱歌?是怕体力消耗不够快,精力消耗不够快,体温消耗不够快,肚子饿得不够快吗?

但鉴于是陆安的建议,大伙儿迟疑片刻,勉强愿意一试。

开始唱得很磕磕绊绊,许多人还害羞或者觉得没必要,但唱到中途,浑厚有力量的歌声仿佛驱散了天灾开始后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越来越多人加入了歌唱。

他们在胡乱着唱。哪怕是很多会音乐的人,也在胡乱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这样竟然真的就让百姓不再害怕了?”

私底下,房州知州对房州通判说话时,目光十分茫然。

这有些摧毁了他过去几十年的认知。

房州知州还以为必须要硬熬,熬得愁云惨淡,熬到洪水退去,物资能送进来,把珍珠米雪花银来放到百姓面前,才能让他们不再神容凄惨。

可陆安只是轻轻一个提议,就——?!

房州通判不知该不该说,停顿片刻,他才轻声道:“我感觉在那些百姓脸上看到了……士气?”

荒谬到房州通判说话都带着迟疑。

“士气……”房州知州重复着呢喃:“天爷……”

这种事情,如果是放在水灾发生前告诉他,他绝不会信,还会建议说这个事的人应该把这件事编进《世说新语》里,而不是拿给他听,浪费他一盏茶的宝贵时间。

……

房州通判收回思绪,看着陆安,还是没忍住问:“九思,你为何确定只要唱起歌来,就一定能让百姓们不再害怕?”

“因为我看到过。”陆安轻描淡写地说。

房州通判以为她的意思是在书上看到过,陆安也是想这么误导的,然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受控制想起了上辈子,那一个个搬上大荧幕的灾难片,基本每一个片子里,都会告诉观众意志和信念的重要性——

或是男孩女孩隔着墙板互相敲击,确定对方的存活。

或是女人/男人捏着至亲至爱的照片挺过去。

或是老人被埋起来,救援人员不停和对方说话。

或是……

她确实不会救灾,但她看过太多灾难了。

倘若知识的确具有延迟性,那穿越者所拥有的知识,以前那些习以为常的知识,在她孤独地掉落陌生时代时,足够她应对绝大部分事件了。

——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不能称为“知识”,只是娱乐项目里的一个片段。

……

又过了二十来日,洪水总算是慢慢退去了,只留下满地泥浆,还有破瓦颓垣,湿答答的,像一摊烂纸。

田地被毁了,村子被毁了,县城没有高大的城墙作为阻拦,也被毁了。

什么都被毁了。

天灾无情。

妙娘不识字,没读过书,但她突然就领悟到了这四个字。

妙娘的村子就是那被摧毁的村子里其中一个,从原先的村子口位置走进去,路过一家家烂墙破柱,黑黢黢的墙像极了一幕幕皮影戏,她在其中穿梭。

然后穿到了自家门前。

其实也没有门了,只有一个门洞,土墙坍塌得彻底,屋内的锅碗瓢盆自然也没有了,她走到纺车旁坐下,纺车却再也不能吱吱呀呀动起来了。

她换饭吃的东西没了,但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活计。

屋里到处都是泥沙,妙娘没有哭,她保存着体力开始在泥沙里翻找——

翻到了侥幸没有被冲走的床,尽管木头已经烂完了。

妙娘想,还好,凑活凑活还能用。床可是个大件,特别费钱。

翻到了一把菜刀,大抵是被水流卷着,恰巧插进墙里才没被冲走。刀上多了一个豁口,妙娘却欣喜若狂地把菜刀拿起来放在身边。

——护身的东西有了!

又翻开泥块,找到了几件泡烂了的脏衣服,

——裁裁剪剪,缝缝补补也能用。

一想到缝补,就想到自己贷钱买回来的纺车,本来是想着多纺几匹布补贴家用。如今钱还没换上,纺车却没有了。

厄运终是把她击倒了。三十二岁的妙娘扑在废墟上,放声大哭,每一个颤抖、崩溃的哭音都怀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指责,

不只有她在哭。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哭。

十二岁的小蛋也在哭,他的奶奶也在哭,尖声尖气,抱着唯一的孙子在怀里轻轻捶打:“我苦命的小蛋啊!你今天起就是没爹没娘的小蛋了!你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或许命更苦的是小蛋的邻居,那个会给小蛋唱歌的黄花儿姐姐。

黄花儿是个女娃娃,不论是爹还是爷奶,一向不待见她。娘倒是对她还好,但娘落水找不着了。现在房子破破烂烂的,家里人就想少一张嘴吃饭,她爹已经和人谈好了,一袋粮食,就能换走他这个漂亮闺女。

但刚换走一阵子后,她爹气喘吁吁又跑回来,把那人那只伸进黄花儿胸口正摸着的手拽出来,把粮食塞他手里,又把黄花儿拉了回来:“不换了不换了!”

黄家爷奶大为惊愕:“咋就不换了?她留在家里要多吃我们草根的饭的!”

黄花儿她爹咬着牙说:“还不是官府那边!我去领粮食,他们说不给领,一定要女人小孩来领,才能给全家的份儿。”

黄家爷奶说:“那咱们草根也是小孩啊!”

黄花儿她爹就说:“官府说了,咱家有女孩,就必须女孩来领!男孩不算!而且还得在官府眼前把饭吃了才能把剩余的粮食拿回去!”

黄家爷爷瞪眼睛:“你傻啊,就说花儿死了,掉水里捞不着了!”

黄花儿她爹白眼珠子都翻出来了:“你以为我没想过?人家要查的!刚才把花儿卖了,好多家都看着呢。万一他们去告状,官府奖励他们粮食怎么办。”

黄家爷爷哑了嗓。

黄家奶奶拍着膝盖嚎哭:“这谁出的丧尽天良的主意,这不是逼着我们家多养一个人,逼着我们草根饿肚子么!”

这“丧尽天良的主意”是陆安出的。

为了女人小孩在灾后的存活率,赈灾粮每家每户必须由女人小孩来领,如果因灾情,家里的女人小孩失踪了/死了,那官府就必须做好登记,待灾后时常走访其家及四邻,一旦有误,即刻重罚。

房州知州瞧着那排成长龙的灾民队伍,面色愁苦到发沉,但看到陆安时还是挤出了些许笑意:“九郎,你那必须女人小孩来领救灾粮食的主意很是不错,许多人家都不敢卖女人小孩了,这法子该上报朝廷,以后作为惯例。”

陆安沉默一会儿,说:“她们现在是活下来了,但朝廷的赈灾粮只管一个月,后面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这也没办法……”房州知州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房州知州想了想,又道:“如今我正在招灾民做事,让他们铲除城内淤泥,清理废墟,拿粮食当工钱,男女都能干。应当可以抵挡一些时日。等淤泥清理完了,就领人去把田地清理干净,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春耕可不能耽搁。也付粮食。”

以工代赈是古代救灾常见的操作,陆安并不意外。她只是问:“粮食可还够?”

房州知州说:“已经派人去调周边未曾受灾的常平仓的粮食了。也派了人带足钱财去其他州买粮食了,应当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陆安点了点头。

正忧心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九郎!有人来寻你!”

莫非是陆家人?

陆安一时只能想到这些人。这次洪水一退,她第一时间就去寻了陆山岳,做足了孝子贤孙模样——倒不全是虚情假意,毕竟陆山岳死了,她可是要守孝的。到时候什么科举都别考虑了,想办法做个伪装,逃之夭夭吧。

然而陆安惊讶回头,却见是应劭之老远就冲着她挥手,应益之站在应劭之身边,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们听说房州得了水患,担心你出事,就急忙过来了。”

确实很急,青年白净的薄衫沾着汗味与肤香,额头上也是汗光闪闪的。

直到看到陆安人还好好的,这才猛松了一口气:“我们还带来了一百一十五万五千斛米过来,不知道够不……”

“够了!够了!多谢郎君倾囊相助!”

房州知州从旁边蹿了出来,脸上皱纹笑得跟蜘蛛结网似的,一把握住应劭之的手:“怪不得九思总和本官提到你,如此仗义,真不愧是九思的好兄弟!”

应劭之惊喜:“是吗?九思总提起我?他怎么提的?”

房州知州顿了一下,转进如风:“这可就多了!十天十夜都说不完。如今急着救灾,就先不说了,来!小郎君!请上座!”

第60章

“其实……我爹也来了。”应劭之看了一眼陆安, 心虚地说:“他还想见见你。”

毕竟……话都没说一句,就让自家儿子掏了家里的钱去买一百一十五万五千斛米。

换算成钱财,当有铜钱三十万贯了。这笔钱, 便是在世家大族也不属于小数目了。

陆安讶道:“未曾想伯父来房州了。陆某身为晚辈,应当是陆某去拜见伯父才对。”

又一低头,看到身上为了赈灾,东奔西跑导致灰扑扑的衣袍, 又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如今正在赈灾, 陆某无有时间去换洗衣物,只能失礼了。”

应劭之说:“没事。我爹不在乎,他现在可能比你还脏。”

等见到应伯父时,对方正在帮百姓搬湿木板, 湿木板上一股子江水雨水混杂的腥味,但他也不嫌弃, 姿态和善, 和屋主人有说有笑。身上衣服到处是泥印子, 确实比陆安还脏。

应劭之:“爹——”

应益之拱手:“爹, 九思来了。”

应伯父便“哦?”了一声,看向陆安,表情很是高兴:“这便是九思吧?果真一表人才。”

“伯父。”陆安礼貌拱手。

陆安与应伯父交谈了几句后, 对应伯父印象倒不坏。对方是一个说话一团和气, 不爱摆长辈谱的人, 只是也不像他大儿子,三两语就容易亲热, 反倒是像他小儿子, 待人待事比较客气——他客气地对陆安说:“待此次灾情过去了,欢迎九思你来通州玩儿, 让那俩小子做东,一尽地主之谊!”

陆安便也客气地回应:“若有时间,定往!”

双方都没太把这话当真,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算了。

双方一起使力,把泥泞里那根房梁抬了出来,放到一旁,房梁一震,中心一只老鼠惶惶蹿出,奔过应伯父的鞋面跑远了。

应伯父看了一眼那老鼠,笑道:“好肥的耗子,回头抓到他的百姓可有口福了。”

陆安深以为然地点头。

应伯父回首看向陆安,问她:“听闻九思与张通判有私交?”

此人倒是会做人,知道科举在即,哪怕周围没几个人也不能说陆安和房州知州有私交。

陆安略一拱手:“陆某的字是通判取的。陆某视通判为自家叔伯。”

“那便好。有个事得请九思转告张通判。”

应伯父严肃起了脸:“救灾再忙,也不能忘了荆襄乃蛮荒之地,百姓好巫轻医——我一路行来,已强破两三处活人祭祀了。”

陆安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但房州通判得知活人祭祀一事,却是没有任何惊讶表情,平静得好似不在意:“此事我已猜到了。”

——但只看他下意识按住自己腰间佩刀,便知不是真的不在意。

房州通判说:“你们可知我在房州处理过多少次巫祝行骗了?”

房州属于荆襄地区。

而荆襄地区虽位处中原腹心,却因其被山地环抱,等同于薪人眼中的蛮荒之地。

当然,蛮荒的不止是其地形,还有其风俗。

——荆襄乃楚地,信巫鬼,重淫祀。

有多信巫鬼呢?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杀人祭鬼、弃医信巫。

朝廷一直试图以儒释道来教化荆襄百姓,以政令、法律来约束这股巫风,但成效甚微。

除了楚俗大环境的影响外,还有就是此地巫风猖狂,巫祝为了敛财会欺骗和恐吓百姓,令他们不敢不信。

可百姓其实不知自己是受到了恐吓。他们眼里那些巫祝都有真本事,真的能沟通天地神灵。你和他们讲道理完全讲不通,逼急了他们还会自残以谢神灵。你要是强制去搜捕巫祝,他们还会给巫祝通风报信,将巫祝藏起来。你突破重围把巫祝杀死了,他们还会去找第二个第三个,或者不找了,自己自学。

“就是这样。”房州通判轻声对面前几人说:“我刚来房州时,也是信心满满,傲气十足,只觉巫祝有何难破,学西门豹便是。却忘了,我会识字看书,那巫祝难道就不识字不看书了?他们指使百姓庇护他们,让百姓老远见了官兵便向他们通风报信,我们的人连那些巫祝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说什么让他们自己去向神仙询问,然后杀死他们了。”

应益之直接问:“难道他们见不到其他人被巫祝骗得家破人亡?”

房州通判道:“见到了。怎么没见到?但他们会以为是其他人亵渎了神明。”

紧接着,房州通判细细说了自己见识过的案例。

有一位身强体壮的农夫,初春时感染了风寒,本来去看看医师,开一剂药就能治好了,他也不是没钱治病,但他不信医师,只信巫师,花钱去买巫祝的符水,人快拉虚脱了都不见好。

巫祝还骗他,说一直拉肚子是神明对他不满,肯定是他触犯神明了。农夫十分惶恐,最后被巫祝诓骗得房子卖了,田地卖了,还是对那巫祝深信不疑,最后喝符水喝出了痢疾,活生生把自己拉死了。

还有巫祝确实会两手医术,那符水其实是加了符灰的中药。但是巫祝的医术也不精通,他们也不能大肆配药,被信徒看到就解释不清了。往往一贴药给好几个人用,但中医讲究一人一方,哪怕同样是感冒,各人症状也不一样,有人高烧,有人低热,有人头昏脑涨,有人目赤肿痛,有人咽喉痛,有人大便秘结……巫祝直接混着用,把人治死了都是常事。

——当然,这其中也有巫祝特别有本事,特别会医术,也能搞到药材对症下药。巫祝这一行十分鱼龙混杂。

房州通判将事例说完,然后解释:“但是,管不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死人了旁人也只会觉得是死者自己的原因——或许有人看穿了真相,却也不敢拆穿。”

应劭之心中存着疑惑,面上也就表现了出来:“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当然要管。”房州通判又是叹气:“我立刻调保康军去围剿这些活人祭祀——我这般说只是给你们交个底,此事治标不治本,且不一定能抓到人,你们莫要报太大希望。毕竟动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们便是有军队也不敢做得太过,那些巫祝绝对能做得出来煽动一地百姓来反抗我等。”

这确实是令人一筹莫展的事。

你派军队镇压,就会违背民意。违背民意就会导致百姓产生怨恨。百姓心里有怨就很容易闹事。百姓闹事,官府去镇压,就更激化矛盾了。

到时候直接搞出个官逼民反……

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应劭之嘟囔:“这巫祝怎么跟个未开缝的蚌壳似的,又圆又滑,这怎么下手嘛。”

陆安听着听着,突然开口:“那如果让百姓不信他们呢?”

房州通判惊喜地看向陆安:“九思可是又有奇策?”

这次洪灾,陆安的亮眼表现太多了,使得房州通判对她有充足的信任。

陆安斟酌着词汇,慢慢说:“我的想法是,可以请人去伪装巫祝装神弄鬼,待百姓信任我们后,再由我们将那些神鬼做派揭穿,打碎他们对巫祝的盲目信任。这装神弄鬼不需要胜过那些巫祝,只需要百姓相信就可以了。”

——陆安就不信,那些巫祝在误以为自己这伙人是来抢饭碗的时候,能直接张嘴把这些骗术拆穿,他们还要不要吃饭了?一般人都会选择试图和新人合作,大伙儿一块分蛋糕,或者……暗地里做掉新人。

这个办法是她从《走近科学》里学来的。有文化的人看《走近科学》会觉得很离谱很搞笑,但这个节目其实是拍给不太有文化,容易被骗的群体看的。

——比如中老年人。尤其是农村的中老年人。

建国后,《走近科学》用娱乐手段来破除封建迷信,成效颇丰。

“办法确实是好办法……”房州通判提出意见:“但装神弄鬼一事,该如何达成?”

人家练了一辈子巫术,他们上哪去找人也做一样的事?

然后,房州通判就看到应氏兄弟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陆安。

房州通判:“……”

该、该不会……

陆安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其实,我大致能做出相似的骗局。”

陆安:“比如对着蜡烛一吹,火焰猛然变大,江湖人称大火龙术。”

——其实就是嘴巴里藏松香粉,借助巨大肺活量把松香粉喷出去,使火焰剧烈燃烧。

房州通判瞳孔地震,完全想不出来这要怎么做到。

陆安:“还比如火烧绳!但绳不被烧断。”

——很简单,绳子浸盐卤就行。

应劭之瞪大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好神奇!

绳子怎么会烧不断?总不能是铁绳吧?但用铁绳可不行,百姓的眼睛又不瞎!

陆安:“还有空中显鬼影、空手下油锅、不依靠打火工具徒手点燃火焰……”

陆安如数家珍。

甚至很多都属于骗术界的不传之秘。

她不敢说这个时代没有人会这些手段,但都是吃饭的东西,大伙儿藏着掖着,绝对没有她了解的全面。

用逆练《走近科学》来搞封建迷信,在这个时代,她称第二,没人敢叫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