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翰林时常往金陵去信,与六叔书信往来交流感情,逢年过节的节礼丰厚了许多,比之一般亲家更甚,按照梅翰林的说法,是觉得从前手头不宽裕,给宝琴的聘礼简薄了些,但他们并没有委屈宝琴的意思,现在用这个方式给她补上。
京城的六婶和宝琴那边,梅家也没有含糊。
除了逢年过节送上厚礼,梅夫人也时常请六婶与宝琴小聚,对宝琴的喜爱溢于言表,让很多觉得宝琴高攀、梅家不喜欢她的人闭上了嘴。
自然这些并非全然出自真心,但大户结亲本就是利益考量居多,梅家愿意做出这个姿态,本就表明了他们态度的变化。
只要薛家不倒,且还愿意照拂宝琴,她的日子就不会差,以后她的孩子也出身官宦、前途光明,这就够了。
至于说薛家会不会倒
六叔对薛虯很有信心,他也会督促薛蝌好好为薛虯办事,争取一直受主支看重,也能更好地给宝琴撑腰。
基于以上种种,六叔对薛虯自是感激不已。
薛虯微笑:“都是一家人,六叔何必这般客气?且六婶与宝琴妹妹来了之后,母亲有人说话也高兴多了,是我该感谢她们才是。”
六叔笑了笑,并不把这话当真。以薛母如今的地位,想要找说话的人多容易,哪里就非得是方氏和宝琴?不过是薛虯客气罢了。
不过感激未必要一直挂在嘴上,他只要心中记得,日后更用心地为主支办事便好。
*
成婚前几日,方氏和宝琴找到了薛母。
薛母刚把今日的事安排好,瞧见二人进来,脸上便露出慈爱的笑意:“弟妹来了,宝琴快到我身边来。”
宝琴听话地坐到薛母身边,薛母拉住她白皙柔软的手,问她昨日睡得可好,早饭用得可香。
宝琴抱着薛母的胳膊,声音清脆:“昨儿入夜便睡了,今儿天光大亮了才起来,夜里刮风我都没听到。今儿早上小厨房准备的粳米江豆粥、蟹黄包、鱼汤面、玫瑰搽穰卷、烫干丝、拌黄瓜,都是我和妈爱吃的,那道鱼汤面鲜美异常,我十分喜爱。”
“喜欢就再让人给你做。”薛母笑呵呵的,“马上就要成婚了,你可要好好养着,吃好睡好,才能容光焕发,叫那梅大郎移不开眼。”
“伯娘~”宝琴娇嗔一声,羞得脸颊通红。
薛母和方氏都笑了出来。
薛母是真挺喜欢宝琴,她从前便与方氏关系好,没有分家的时候,宝琴很喜欢粘着这个温柔美丽的伯娘玩,有时候晚上还要和薛母一起睡,害得薛父只能睡书房。
虽然后来分家了,宝琴也大了些,没有从前那般亲近,但也是薛母看着长大的。
更何况宝琴容貌才情俱很出众,站在那里便似一朵亭亭玉立的粉莲,瞧着便令人新生欢喜。
再有一点,宝琴与宝钗年纪相当,宝钗常日不能归家,薛母身边有个宝琴,便仿佛女儿陪在身边了,多少有一些移情。
如此种种,越发把宝琴当成另一个女儿看待了。宝琴感受到薛母的真心,自然也越发亲近起来。方氏看在眼里,心中非常高兴。
她总是要回金陵的,女儿独自留在京中,日后少不得薛家照应,她与薛母的感情越好,方氏便会越安心。
宝琴和薛母说了会儿话,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匣子,笑道:“如今天儿凉了,我给伯娘做了一身衣裳,伯娘看喜不喜欢。”
薛母嗔怪:“你马上就要大婚了,绣嫁衣已经够忙的,有功夫还要给公婆做鞋,怎么还给我做衣裳?”
宝琴笑吟吟道:“伯娘待我好,我自然也想要孝顺伯娘。我还给大哥和宝钗姐姐做了衣裳,只是我手脚慢,还没有做好。”
“你有这份心意便好,什么时候都不迟。”薛母把匣子打开,看到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笑道,“琴丫头最知道我的心意,这花色正是我喜欢的。”
又去看那针脚和做工,赞道:“琴丫头的手艺真好,可见弟妹调教得好,日后那梅大郎有福了。”
宝琴又羞红了脸。
*
很快到了成婚当日,薛家被装扮得喜气洋洋,宾客往来不绝。薛虯、六叔和薛蝌在外头招待客人,薛母和宝钗则去给宝琴添妆。
宝琴居住的院子热闹非常,说话声、笑闹声不断,除了薛家故交,便是这些日子宝琴在宴会上认识的朋友,以及冲着与薛家相交来的夫人们。
见到薛母和宝钗进来,众人先是安静一瞬,接着更加热情地与她们说话攀谈,热闹极了。
刚当上伯府太夫人时,薛母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虽然薛家在金陵地位超群,她从前也是被人追捧着过来的,但到底不太一样。
金陵那些人出身不高,比起出身名门、算是低嫁的薛母来说就更不够看了,薛母面对她们自然没有压力。
可是如今对她示好的人都出身高贵,在薛家刚来京城时,与她们说一句话都很难得,从前薛母想着自己能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便心满意足了,没想到还能后来居上,成为她们仰望的人物。
再次庆幸自己养了个好儿子,感慨一番自己的运气。薛母笑着上前,送上她给宝琴的添妆。
作为伯娘、又是伯府的主人,众人想到薛母的添妆不会差,但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大手笔。
——除了几套价值不菲的首饰头面,还有一间旺铺和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加起来总也有两三千两了!
要知道这时候银子购买力强,一般的大户人家成亲也用不了多少钱,以原著里的贾家为例,他们家的姑娘成亲,一人也才一万两,这是包括嫁妆和婚礼开支在内的全部花销,而贾环等家中小子成亲,统共才只预备了三千两。
贾家乃是国公府邸,又一向张扬奢靡,花费也不过如此,门第低一些的人家便更少了。
所以看到薛母给这么多添妆,不少人都在心中啧啧称奇,一边感慨薛家的富贵,两三千两银子说给就给,一边又惊叹她对宝琴的看重。
此事过后,薛家女儿的婚事更上了一个台阶,薛母的添妆也总是十分丰厚,即便比不上宝琴,也比一般人家强得多。再加上宗族额外给的一份嫁妆,让她们的嫁妆比同阶层的女孩儿丰厚许多。
这就是后话了。
此时,宝钗在薛母之后也送上自己准备的添妆,她准备的是一只宝石簪子,特殊之处在于这是端阳长公主给宝钗的,宝钗经过公主的同意,将之送给宝琴作为添妆。
这又叫众人惊讶了一回,比起价值,这簪子的意义更重要,有这支簪子在,梅家也要高看宝琴三分,日后与其他人家交际时带着这根簪子,旁人便要多给她几分脸面,宝钗也算用心了。
在场有些夫人看着沉稳大气的宝钗,心中微动,把自家和相近人家盘了一遍,看有没有可堪相配的儿郎,一边打趣:“妹妹都要出嫁了,你这个做姐姐的什么时候也找个乘龙快婿啊!”
宝钗白皙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更衬得人比花娇。她微微垂下眼睑,淡笑不语。
薛母含笑开口:“缘分的事哪里说的准,左右这丫头还小,得找个合适的才好。”
宝钗的年纪不能说小了,比她小的宝琴马上就要成亲,黛玉也已经定亲了。在场的夫人奶奶里便有与她同龄的,都已经为人妇为人母。
宝钗陪伴公主,婚事上腾挪的余地大些,但也不能说年纪小了。
其中一位年纪大些夫人不赞同道:“孩子的终身大事,你也该上心些。你家这丫头人品这才出众,可莫要耽误了!不知你家有什么要求,若有好的,我给留意着些。”
这位夫人是京都上层出名的热心人,地位高、认识的人也多,过去撮合过几桩婚事,说这话也是一番好心。
薛母不好推脱,也不能说出燕郡王之事,只能按照以前的要求随便说了几条,便借口宝琴的婚事不能喧宾夺主,把此事敷衍了过去。
*
很快便到了吉时,伴随着吹吹打打的喜乐,梅家的迎亲队伍到了。
梅家很是用了一番心思,
迎亲队伍人很不少,腰间都绑着一根红带子,喜气洋洋。还安排人沿途分发喜糖,与众人共享主家的喜气。梅大郎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无论知情还是不知情的,都很能理解梅大郎的高兴。
不知情的人看来,梅家能与新晋的皇上心腹薛家结亲,自然是好事一桩。
而知情人却知道梅家原来多嫌弃这桩婚事,甚至一度想要悔婚,只是薛家六爷在危难之时救过梅家,有恩在先,倘若无故悔婚,梅家名声必定一落千丈,他们家乃书香门第,无论做人还是做官,名声都鼎鼎重要,故而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桩婚事,可是心中如何能没有不甘呢?
没想到峰回路转,薛家主支居然青云直上,且对薛六爷一家颇为照顾,叫梅翰林一家大喜过望。
有了薛虯支持的宝琴,即便出身上依旧不能与梅大郎般配,但实际带来的利益可不小了,勉强也能说门当户对。既不用退婚损害名声,又能得一个合适的妻子,梅大郎如何不高兴?
他高高兴兴地到了薛家,高高兴兴迎走宝琴,高高兴兴地举办婚礼。一转眼便到了第三日,宝琴该回门了。
六叔、六婶和薛蝌依旧留在京中,宝琴回门自然也是回伯府。
新婚的宝琴穿着一身水红色新衣,脸上带着初为人妇的娇羞与喜悦,容光焕发、光彩照人。梅大郎待她亦小心翼翼,十分体贴。
这几天宝琴过得的确不错。
梅家并非没有礼数的人家,实际上他们行事颇有章法,并非刁钻蛮横之人,否则当初薛六也不会同他们交好,更不会放心与他们定下婚约。
只能说人性使然,当自觉利益受到侵害之时,人总会暴露出最丑陋的一面。但这并非就说明他们不是好人了,至少在不涉及利益的时候,他们不会磋磨宝琴,甚至比一般人家对儿媳更好。
婚后宝琴只象征性地站了一次规矩,婆婆待她温和,夫君也十分疼爱尊重,家中连个通房也没有,院子里的管理权也交给了她。
新婚夫妇二人甜蜜恩爱,这几日宝琴过得美满,婚前的恐惧不满也散去一大半。
薛母和方氏看到这样的宝钗,提着的心也放下一大半。
另一边,薛虯和六叔在前院招待梅大郎。
梅大郎比薛虯大一岁,今年十八,五官不算多么出众,但也是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举止文雅,是个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也的确小有成就,从小便有读书天赋,如今在松山书院求学,已经考上了秀才,正在全力准备来年的乡试。
这会儿梅大郎面上还能勉强保持淡然,实则颇有些局促。
来之前父亲交代过,文远伯乃是皇帝心腹,才华出众,让他借机寻求指点,最好能得到他的青眼。
梅大郎并不是很情愿,一来他颇有些读书人的清高,自信可以凭自己科举入仕、得到皇帝的赏识,并不愿意放**面攀附权贵。
二来便是薛虯本人了。
虽然薛虯进京之后便混得风生水起,甚至以皇商之身得到实权官职,还受到当时还是四王爷的新帝的欣赏,在新帝登基后青云直上,是炙手可热的红人。
但在一向奉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梅大郎看来,薛虯凭借记账法这种经济之事得势,后来封伯凭借的则是玻璃和轮种法的功劳,跟正统晋身之路大相径庭。
梅大郎并没有否认薛虯才华的意思,但他觉得薛虯的才华不在读书之上,恐怕不能给他什么指点。
但今日正面与薛虯交谈,梅大郎才知道他错了。
薛虯虽然凭借功劳封爵,但他绝不是一肚子经济仕途,没什么内涵的草莽之辈。相反,他举止风雅、言之有物,经史子集信手拈来,且颇有一些独特见解,很快便令梅大郎沉醉其中,对之心悦诚服,走的时候已经一口一个大哥叫得亲热,全不顾薛虯比他还要小一岁。
围观了全程的薛六爷:“……”
他原本还想趁机敲打梅大郎一二,毕竟从前受了那么多慢待,薛六也怕梅家在对她女儿不好,可惜梅大郎与薛虯聊得火热,竟全然没给他插话的机会。
薛六嫌弃女婿不会来事的同时,心中也轻松了许多。看梅大郎对家主推崇备至的模样,恐怕供着宝琴还来不及,怎么也不会欺负她。
不过再看薛虯时,眼神就有些奇怪了。
薛虯察觉到他的目光,含笑与他对视:“六叔有何指教?”
薛六:“……无事。”
只是觉得家主太……,薛六想了一圈,不知道哪个词能形容他此刻对薛虯的感受,如果他知道后世的“魅魔”一词,可能会觉得非常贴切。
*
今年的喜事似乎特别多,宝琴成亲的喜气还没有完全褪去,贾家也迎来一桩喜事:迎春要出阁了!
第107章 第107章贾家处境
迎春比宝钗还小一岁,今年才十四,论理并不急着出阁,再留上一二年,等到十五六岁再出阁正好。
只是顾家几番催促——并非顾家失礼,这是男方为了表示对女方的喜爱看重,表达迫不及待想迎新妇进门的态度,并非真的催促贾家嫁女。
但王熙凤和贾琏有自己的考量。
是的!迎春出阁之事依旧是贾琏和王熙凤促成的,原因也有几个:
一来是二人管着修建省亲别墅的事,很清楚家里花钱有多凶,真真是海一样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怕不是等省亲结束,贾家也要被掏空了,届时迎春再出嫁,只怕连一份体面些的嫁妆都拿不出来。
二么……元春如今成了妃子,看似风光无限,但没有子嗣,这荣耀便如同空中楼阁,说不得什么时候便塌了。
但元春能不能生育谁也说不好,这年头生不出孩子的女子多了,或是根本怀不上身孕,即便有孕了也容易小产,或者生下来的孩子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再或者生了几个都是女儿……
虽说这个概率不大,但谁能说元春便不是其中一个呢?
为了阖族的荣耀,贾家容不得这个差池,自然得早做准备。要说应对之策也不是没有,最简单的便是借腹生子,这也是无子宫妃的常用手段,把低位嫔妃生的孩子抱来自己膝下抚养,改了玉牒的情况下,和亲生的儿子也没什么差别。
不过没有血缘牵绊,这法子终究不够完满,前朝便有抱来的皇子登基后更亲近生母娘家的例子,那养母虽有太后之名,但是说话没什么份量,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后来送女入宫的人家都会做两手准备,若宫妃能生下皇子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便可推出贴身婢女固宠,这些婢女都是家生子,一家子都被主家捏在手里,即便将来她们的儿子上位,也不能亏待了曾经的主家,元春身边的抱琴便是这么培养的。
但比起拉拔婢女,有条件的大户人家更倾向于另送女儿入宫,虽然操作起来麻烦一些,但好处是生下的皇子有他们家的血脉,为着这一条,再麻烦都是值得的。
贾母原也是这么
想的,所以之前一直拖着迎春的婚事不提。盖因家中适龄的女儿只有迎春一个,探春姿色也不错,但是年纪太小了,且性子强势不好拿捏,唯恐多生事端。
只是元春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兼之宝玉为命格所迫之事,为了保住宝玉的小命,贾母才同意了顾家和迎春的婚事。
但自从元春封妃之后,王熙凤冷眼瞧着,老太太心思又活动起来了。只是碍于婚事已定,不好平白悔婚,且元春才刚刚入宫,暂且还不担心她生育的事,故而没有什么动作。
贾琏和王熙凤只担心再拖下去,万一元春那边一直没有喜讯,迎春的婚事就不好说了。故而想办法说服贾母,在请期的日子里选了个较近的,就要把迎春嫁出去。
*
迎春出嫁那日天气很好,虽然已至深秋,但是天高气爽,阳光明媚。仿佛也预示着迎春的命运:虽然境遇不佳,但终将活成温暖灿烂的样子。
不过她的婚礼并不热闹,甚至说得上冷清,尤其在宝琴的对比下。
来添妆的人就那么几个,贾家布置得也不如何热闹,贾母只露了个脸,就借口身子不爽回去歇着了,贾赦更是来晚了,来的时候身上还残存着酒气。
宝玉也没有来,仿佛是秦钟生病了,他前去探望。
这叫众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秦钟的病再严重,终究不是一日半日的功夫,早不去看晚不去看,偏偏在他堂姐出阁的时候去看,这到底是什么打算?
再说贾母和贾赦,亲孙女/女儿出嫁都这般不上心,也实在太薄情了一些。
众人对贾家的不靠谱又有了新的认识,更看不上这一家子。更有一些夫人添了妆,略坐坐便走了,显然觉得迎春这样一个不受家里看重的姑娘,她们也不必太给面子。
大喜的日子,迎春眼眶都红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探春有些气愤,惜春则一脸冷漠。
打从宝玉在外头坏姐妹名声,而贾母不管不顾之后,惜春就对这一家子的无情无耻心里有数,之后再也没有过期待,故而不把今日的冷待放在心上。而探春情感比惜春丰富些,且在贾家长到这么大,总归是有情分的,即便因为那件事觉得寒心,也不曾完全失望,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贾母和宝玉能做到这个程度,不由更加齿冷。
王熙凤自然也恼怒,但看着大喜的日子闹得不像,还是站出来打圆场:“知道二妹妹舍不得家里,姐妹们也舍不得分开,可是这大喜的日子,快收收你们的眼泪吧,要是叫顾家瞧见了,还以为咱们欺负你了,回头跟我们没完,那就是哑巴挨冤枉——有口难辩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迎春也微微红了脸,气氛也松快了些。
好在虽然贾家不靠谱,顾家却十分用心,好歹把这桩婚事撑了起来,迎春也的婚礼还算体面。只是之后好些年,知情人每每提起来,都说迎春不受家里看重,对她总有些轻视。
这年头便是如此,不受家里看重的姑娘便如无根浮萍,旁人也不会那么重视。好在顾家对迎春很好,稍稍抵消了这种轻视,也使得迎春长久以来没什么依靠的心安稳了很多,性格比从前更为坚韧,并不把这一点挫折放在心上。
但对于贾家,迎春极为寒心,顾家也颇为不喜,除了与贾琏、王熙凤和探春、惜春姐妹往来,其他人都只是面子情,倒是顾家与薛家同在朝堂,借着这点姻亲关系渐渐熟悉起来,倒比正经岳家更加亲近。
*
迎春的婚礼之后没多久,贾琏来找过薛虯一回。
彼时他神色仓皇、面容愁苦,全不似平日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模样,叫薛虯好生纳罕:“你怎么这副做派,发生什么事了?”
贾琏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十分艰涩:“表弟久伴皇上身边,对皇上的心意清楚一些,我想问问……皇上对我家看法如何?”
薛虯抬起眼皮,略有些诧异:“姐夫何故有此问?”
贾琏苦笑一声:“大姐姐突然封妃本就奇怪,以我家的情况,即便大姐姐乃太上皇所赐,初封为嫔也很了不得,如何就能一下子登上妃位呢?再说省亲这事……从前从没听说过。先头我被富贵迷了眼,如今才察觉到不妥来。”
这也不怪贾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外人能看明白的道理,身处其中却很容易迷失,他能反应过来已经很难得了。
他道:“这些日子我也听说了,太上皇和皇上的关系不太好……”
这事在位于权利中心的人眼里不是秘密,但贾家这种被边缘化的家族很难知道其中门道,贾元春倒是知道,但她身处后宫,并不敢随便说话,只能提点家族小心行事,可是家族体会不到她的苦心,无视她的衷告,她便也没有办法了。
贾琏能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与刑部的同僚关系不错,平时有什么消息都会互通有无,而他的同僚们虽然品级不高,却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关系网,故而隐隐约约听说了一些。
其实贾政比贾琏官职高,又在工部混了几十年,应该比贾琏先知道才是。只是他一向自诩清高,看不上旁人的“钻营”之举,只一心扑在差事上,颇有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
能进六部当差的没几个傻子,哪里看不出贾政温和有礼外表下的些微轻视?更何况贾政遮掩得并不好。
贾政看不起他们,殊不知这些人也看不上贾政。此人整天端着读书人的架子,姿态摆得比谁都高,可还不是考不上功名?要不是出身荣国公府,有他父亲与皇室的情分在,能不能进工部还不一定呢!
要是能力强也就罢了,偏他能力也不过那样。最大的倚仗便是家世,如今也日薄西山了。他们才懒得捧他的臭脚!
因此贾政在工部的人缘一直不好,唯有一个同样“清高”的人与他还能说上几句话。但既然和贾政一样性子,便知道他也得不到什么消息了。
由此种种,贾政竟是对自家处境一无所知,还沉浸在当了国舅的美梦里呢。
贾琏长叹一声,说道:“之前我便听说大姐姐处境不太妙,我瞧着家里人初时还有些担心,后来竟是渐渐习惯了,只一心享受权势富贵,全忘了大姐姐的叮嘱。如今家里实在不像样子……”
许是想到家中如今的乱象,贾琏摇摇头,愁苦之色更甚。
其实这个道理并不难想,只代入皇上的处境便知道了。
倘若有关系不睦的同僚送一家子奴才给他,他定然也满心防备与不喜。若这奴才还不识趣,日子过得比他这个主子还奢靡,还借着主子的名头在外张扬跋扈,他也恨不得把这一家子全都提脚卖了才好!
这些日子贾琏便是在想这事,越想越惶恐、越想越不安,所以来找薛虯拿主意。
薛虯看着贾琏,赞叹道:“到底在外头历练了这么久,姐夫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听到这句夸赞,贾琏却笑不出来,因为这说明他猜对了。
——贾家真的大祸临头了!
薛虯见贾琏如丧考妣的样子,安慰道:“姐夫也不必太过担心,皇上如今虽有不满,但好在贵府……”
薛虯没有把“人微言轻”这个词说出口,顿了一下才继续说,“皇上有诸多大事要忙,只要你们别闹得太过,皇上未必会做什么。”
主要是不放在眼里,也没有那个必要,一个没落家族罢了,处置贾家对皇帝也没什么好处。
但要是他们再继续作下去,惹得皇帝不快,说不得就要发一发怒火了。
薛虯提点:“省亲别墅建便建了,还能说一句尊重皇室,但要约束好族人,莫要惹是生非,另外……有些关系该割舍便割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贾琏一愣,但很快也明白了。
四王八公向来同心同德、抱团取暖,只怕是碍了新帝的眼了。
还有就是甄家也是贾家的老亲,而甄贵太妃所出的五王爷和七王爷曾是议储热门人选,听说甄贵太妃为贵妃时与当时还是德贵妃的太上皇后冲突颇多,以至于新帝和五王爷也有些龃龉。虽如今五王爷和七王爷被打发到封地上去了,甄贵太妃也被太上皇后稳稳压住风头,但当今恐怕是见不得甄家好的,自然也见不得与甄家交好的人。
要想保住贾家,少不得与他们疏远一些。
但是……
贾琏心中苦笑,他在家中地位实在有限,说出的话并没有什么份量,便是王熙凤看上去风光,实则也不过那样。而老太太和二房野心勃勃,誓要借助姻亲故交的力量将元春推上高位,带动贾家更近一步,便是他那个父亲也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恐怕是劝不动的。
至于说管教族人,贾琏不是没有尝试过,他如今在刑部当着差事,虽然品级不是很高,但历练之下也多了几分威势,旁人倒愿意卖他三分脸面。
但贾家已经烂得太深了,族中男儿多有恶劣纨绔之辈,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管得了明面管不了暗处,贾母只是几句话吩咐下去,并没有下狠手整治,只靠着贾琏根本没多大用处。
话说到这个地步,贾琏也知道除非贾母、贾赦或贾政之中的一个醒悟,否则贾家的败落几乎是必然之势了,不由面露怅然,久久回不过神。
本以为不论老太太如何偏心,不论二房如何算计,他都是荣国府嫡长孙,好歹能有个爵位继承,没想到这竟也是奢望。
再看老太太和二房的诸多打算,再看荣国府如今的得意辉煌,竟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薛虯:“你也不要灰心,若无法保全家族,便先珍重自身,好歹做一些准备,来日才不至于手足无措。”
贾
琏无奈地应下了。
第108章 第108章英莲状况
贾琏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这个状态自然瞒不过王熙凤,他本来也没想瞒着,将与薛虯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这要是别人说的,王熙凤指定不信,但薛虯一向可靠,他的话想来不会有错。
这叫王熙凤颓丧不已,任谁顺风顺水地活了二十年,突然得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都很难接受,更何况元春刚刚封妃,眼瞧着贾家就要崛起了,省亲别墅还如火如荼地修建着,想到贾家上下喜气洋洋,对未来充满期盼的样子,王熙凤便有强烈的割裂之感。
好在王熙凤性格豪爽,骨子里颇有几分韧劲,没用多久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与贾琏商量起应对之策。
按照薛虯的说法,皇上现在只是对他们有些不满,还没有到除之而后快的地步,要是能收敛一些、与四王八公和甄家等太上皇老臣保持距离,未必没有苟延残喘的机会。
但贾琏前头已经说过,他虽是嫡长孙,但并不得老太太看重,从前在家中不过是管事般的人物,说出来的话实在没什么份量,王熙凤也差不多如此。
元春的劝诫贾母尚且没有放在心上,更何况是他们呢?只怕还要被认为嫉妒二房,舍不得为他们花钱,看不得他们好。
保全整个家族是不行了,只能想办法保全自己。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分家,按照大庆律法,分家之后理论上便不是一家人了,只要他们自己不犯事,除非二房放下灭族的大罪,他们的平安应是无虞的。
但贾母绝对不会轻易答应,当然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要操作也肯定也有法子,但需要好好谋划、徐徐图之。
分家还需要等待机会,眼下却可以先给自己留些后路。
于是贾琏夫妇二人在省亲别墅上的花费越来越多。从前他们还会顾念着这是家里的银钱,花得太多以后还要他们慢慢填,颇有些束手束脚。现在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反正现在不花,以后也要被抄走,还不知道落到谁手里,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薛虯赚了这笔钱,好歹是真的送到了皇帝和国库手里,就当是贾家为大庆做些贡献吧。
当然,贾琏和王熙凤自己得到的也不少。
因为花销太大,贾母还特意找贾琏和王熙凤询问,贾琏苦着脸道:“孙儿也不想如此,可是因着省亲的缘故,京中修建园子的材料都涨价了,周贵人和毓嫔娘家用的都是上等的好东西,咱们家总不能落了下乘吧?”
那当然不能!
周贵人与元春是一同入宫的,听说更受太上皇看重,且与元春不太对付,贾家决不能落在他们后面,叫人看元春的笑话。
而毓嫔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小官,这还是因着毓嫔在王府时为新帝生下了一儿一女,新帝提拔她母家的缘故。贾母自觉这样的门第根本不配与自家相比,如何能叫他们压在自家头上?
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贾琏和王熙凤行动越发嚣张,甚至将库中存着的古董字画等值钱物什拿去薛家的铺子抵挡,再用一模一样的假货替代。
他们并没有瞒着贾母的意思,甚至还联合鸳鸯从老太太私库里拿出几件积年的值钱东西抵押,老太太只是年纪大了,有时候性子左了些,也不爱掺和太多事,但不代表她便傻了瞎了。
旁的不说,至少荣庆堂都在她的掌控之中,鸳鸯从库房拿东西出去,老太太是知道的,贾琏夫妇和鸳鸯也知道她知道。
但贾母只以为家中银钱不凑手,让贾琏和王熙凤不得不行此举,黯然神伤过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贾琏和王熙凤再没有想到,他们还能光明正大地从贾母私库拿东西。至于那东西抵押来的银两,贾琏扣下一半,剩下的才用在省亲别墅上。
至于说差额这么大,贾母为什么没发现不对?
那自然是因为贾琏说是活当,其实走的是死当。死当的价格比活当高一大截,再在账目上略做些手脚也就差不离了。
反正省亲别墅已经把家里掏空了,至少未来几年功夫是没有余力把东西赎回来的。等到有余力的时候……若如薛虯所言,只怕不用几年贾家便要穷途末路,恐怕不会再有那一天。
至于说这几年里被人发现了不对,届时贾琏也有说法,并不担心。
借着修建省亲别墅的便利,贾琏和王熙凤很是赚了一笔,这些钱他们不能留在身边,于是王熙凤找了个由头,把她的陪嫁下人里挑了个忠厚的放了出去,身契也消了,从此他便是正经良民,二人把赚来的钱财、包括王熙凤的嫁妆转移了一部分到他名下,以后抄家也不会被抄去。
至于说此人会不会财迷心窍,昧下这些钱?
贾琏和王熙凤并不担心,一来此人乃是家生子,即便他被放了良籍,他的家人还捏在王家手里。二来即便贾家倒了,贾琏还是刑部司狱,八品官员在京城不算什么,但碾压他一个普通人也足够了,更何况王熙凤娘家还在呢,以王家的权势,这人敢动歪心思就是作死!
当然,他们也没有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之后还会再找由头放人出去,一来替主子保管财物,二来也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免得大厦倾颓时受到波及。
除此之外,二人在薛家和王家也各留了一笔银钱。
不过这两笔都不算多,怕以后查起来会牵连薛家和王家,薛家还好一些,到底是做生意的,以前也时常带着贾琏一起玩,多少能找到由头。王家那边便要格外谨慎一些,否则即便是在出事前给的,但外嫁女给家里的钱多了,要是说不出由头,也会惹人怀疑。
这几件事做完,贾琏和王熙凤总算安心了一些,就算贾家真的要倒霉,就算他们没有分家成功,有这些底牌在,他们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其实贾琏想过给家里买些祭田,祭田和祖坟一样,抄家都不会被波及到。因此大户人家多会大量置办祭田,便是为了确保即便家族败落也有所依靠,贾家从前也是如此,只是后来可能是享了太久富贵,失去了那份警惕之心,渐渐便懈怠了,这些年竟再没置办过祭田。
不过从前买的也不少了,贾琏想着再买一些,日后家族也算有点底气。
到底是一家子骨肉,纵然对老太太和二房很失望,贾琏还是希望他们能好的。再则,他总归是晚辈,总不可能自己吃喝不愁,看着祖母和叔婶过苦日子,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与其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贾琏宁愿他们有自己的生计,哪怕花的钱并不少,甚至更多一些,贾琏也愿意。
再就是他作为嫡长孙的责任心了。
是的,贾琏从前是不太靠谱,但他自小被当成公府继承人,多少有些家族荣誉感和责任心,到了这时候也想着替族人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只是他派人去查了查,才知道家中原有的祭田竟被卖得差不离了,而做下此事的人正是王夫人!
得知这个结果的贾琏气了个倒仰,早知道王夫人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木头菩萨,但也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居然连祭田都敢偷偷卖!
那可是祭田啊!
贾琏差点就拿着证据找贾母告状,好歹被王熙凤拉住了,她只问了一句:“你无故查祭田,如何跟老太太解释?”
贾琏噎住,半晌长叹一声:“荣国府休矣!”
这一刻贾琏真真感受到了什么叫气数将近。
因着这桩事,贾琏放弃了买祭田的想法,毕竟他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突然买祭田,以及银钱从哪来的。
再有就是王夫人,要是他们辛苦买来的祭田,转头就被王夫人卖出去了,贾琏和王熙凤只怕要呕死。
中间还有一个插曲。
贾家的田地不少,除了被王夫人卖得七七八八的祭田,还有很多用来耕种的田地。这些地有的是庄子,由贾家自己派人管理;有的租出去给别人种;还有一些干脆便空着。
每到秋冬庄稼收获的季节,庄子会送来收获,租户也要交租子。负责管理租户的管事来向贾琏求情,说是今年雨水少,庄稼收成不好,恳请主家略调低一些。
贾琏很好说话:“那就交三成吧。”
管事大喜过望,之前贾家的租子都是五成到六成,即便灾年也不会低于四成,来之前他以为能求到四成便已经很好了,没想到贾琏出手就是三成,感激不已。
这感激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租种贾家土地的百姓,少了两成租子,他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饿肚子的日子能少上许多。
贾琏想的则是:反正那租子收上来也是给家里这起子人挥霍,迟早也是留不住的,倒不如便宜了百姓,也算是他做点善事,多少能积一点阴德。
*
却说宝琴和迎春接连两桩喜事,叫薛虯想起英莲和冯渊来。
说起来距离冯渊与英莲相识已经过去三四年了,当年冯渊便已年过弱冠,如今都已经二十五六,在这个时候是不折不扣的大龄青年。
这几年冯渊在薛家当差兢兢业业,虽说不上多有能为,但凭借对金陵的了解,倒也站稳了脚跟。
他从未放弃对英莲的心意,几年来频繁往返于金陵和京都,每次都给英莲带礼物,想方设法表达自己的心意,要是能在薛家偶遇英莲,与她说上一两句话,便能高兴许久。在外他也一直讨好封氏,出钱出力毫不含糊。这两年冯管家多次催他另择女郎娶妻生子,冯渊也毫不动摇,一心一意等着英莲。
时日久了,英莲和封氏都有些动容,英莲心中对冯渊的恐惧也淡去许多。
是的,英莲害怕冯渊。
虽然在旁人看来,在薛蟠与冯渊的冲突中,冯渊是无辜被打的小可怜儿,但对当时惶惶不安的当事人英莲来说,薛蟠和冯渊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想要买她的大主顾,至于说主顾为了货物打起来……身为“货物”本身的英莲,实在很难对其中哪个升起好感,哪怕是看似更加正义的冯渊。
在之后很长时间里,这种恐惧都如影随形,让英莲不敢面对薛蟠和冯渊,也不敢随意和其他人说话,更不敢走出薛家大门。
封氏刚过来的那几个月,她一个人去薛母的嫁妆铺子当差,英莲一次也没去探望过,并非不想替母亲分担,只是因着过去那些年的经历,到了人多的地方便会害怕惶恐。
封氏心疼女儿,便也由着她去。
但英莲到底是聪明又坚韧的姑娘,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不想母亲为自己担忧,便尝试着走出去。
一开始非常艰难,英莲见到人——尤其是陌生男人就害怕,只敢在门口略站片刻,之后就不得不回转。
但随着时间过去,她渐渐走出薛家大门、慢慢越走越远、到了封氏所在铺子、在铺子待的时辰越来越长,甚至能帮一些不重要的小忙。
期间的确有人因英莲的美貌骚扰她,但英莲现在可不是孤苦无依的小姑娘了,封氏像只护崽的母鸡,扑棱着翅膀张牙舞爪地把人轰了出去。后来那人还想借机报复,但薛家可不是好欺负的,到底叫那人自食恶果。
仿佛自那日开始,英莲的心结解开了许多,性子也越发开朗了。
时至今日,英莲依旧不是铺子里的人,这却不是薛母不愿,事实上薛母曾经提过让英莲也去铺子里当差,月钱比照着其他伙计给,但封氏拒绝了。
她认为英莲不论能力还是态度,都不足以领薛家的月钱,至少铺子里正经招伙计的时候绝不会招她这样的人。
能力不用说,英莲从前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实在没什么能力。而态度一项并非是说英莲办事不认真,只是她心理状态不大稳定,迟到早退都是常事,封氏不愿意为难女儿,也不能白拿主家的钱,故而推辞。
不过英莲也没有闲着,她如今跟着封氏学做生意,薛虯在园子里偶尔碰见她一回,当时她坐在缠满花枝的秋千上,手里捧着的却是一本账册。
薛虯看到时有片刻愣神,但细细想来也不觉得奇怪。
原著里英莲便很好学,只是那时她学的是作诗。
这原也可以理解,彼时的英莲已经成了薛蟠的妾室,以时下对妾室的束缚,她除了伺候薛蟠,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她的精神无处寄托,恰好园子里的姑娘们文采出众,时常聚在一处诗歌唱和,英莲见得多了,便自然而然产生了兴趣。恰好黛玉又愿意教她,自然便沉浸其中。
但这一世的英莲并没有嫁给薛蟠,也没有对诗歌产生兴趣的土壤,反而是跟在封氏身边,对经济庶务上了心。
这倒也不错,做生意虽不如作诗那般优雅,但对眼下的英莲来说或许更实用些。
言归正传,英莲对冯渊的恐惧去了很多,也感动于他的诚心,态度也软化了许多,不再刻意躲着冯渊,偶尔也会收下他送的小玩意儿。
薛虯看在眼里,还以为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不妨一等便是一年多,倒叫他有些奇怪。
第109章 第109章秋日登高
恰好这几日便有船从金陵来,倒也不全是巧合,因着嫔妃省亲一事,好几家都要建园子,即便不如贾家那般大动干戈,到底是给嫔妃省亲用的,也不能太小气了。
不建园子的也要把家中重新翻修一下,故而这些日子以来,上好的建筑材料、花草树木、帷幔布料、家具摆设、古董字画等供不应求,只要东西好,价格再高都有人买账。
又因为薛家势盛,背后还有皇帝撑腰,没有几家商户能与他们争锋,故而这生意被他们包揽了大半,也因此格外忙碌些。
原本三个月往返京都与金陵的船现在变成了一个月一回,几乎放弃了从京城带
货物回金陵,源源不断为嫔妃娘家带来金陵的上好丝绸布料、精致摆设、乃至于戏子名伶等等。
冯渊虽是采办的主力,但他发挥空间主要在金陵,对京都并不熟悉,很不必要每次都跟着来,反正即便在家中休息,该给的月钱也不会少。
但冯渊不辞辛苦,每次都会跟着来。
这次也是如此,他不仅来了京都,还随着管事一起来给薛虯请安。
管事拿着账本,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次的货主要是绸缎和摆件,不等咱们卸货,在码头上就被抢得差不离了。这是账本,请大爷过目。”
不怪他这么高兴,管事在薛家干了几十年,从没做过这么轻松的买卖,背后有人的感觉就是好!
虽然他也知道这些钱都是给皇帝挣的,他们家没有什么油水,但皇上赏罚分明,主子差事办得好,皇上心里也会记得,日后自然会有所表示。
薛虯接过账本快速翻了一遍,没发现明显的问题,便暂时放下了。
他略略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神色也缓和了些,叫人拿来瓜果点心,与管事和冯渊说些闲话,以示关心亲密之意。
先问了管事几句,薛虯又看向冯渊:“你与甄姑娘如何了?”
这便是说英莲,如今她是正经良家姑娘,称呼上也该尊重些。
提起这个,冯渊先下意识露出个笑,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略显扭捏地说:“她对我的态度好多了,如今我再去铺子里,每两回总能见到她一回,还能说上几句话。”
薛虯看他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一副害羞的欢喜样子,也替他觉得高兴,笑道:“既然如此,你准备什么时候提亲?”
管事也端着茶盏凑趣:“是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早日娶妻,生个大胖小子,冯管家也不会发愁了。”
冯渊似乎没怎么想过这个,突然被问道有些惊慌,结结巴巴道:“还、还不是时候吧,我还不知道她们家的意思呢!”
管事无奈:“你这孩子!人家姑娘都肯见你了,意思不是很明显吗,这还要问?”
冯渊和管事共事许久,对他还是很信服的,听了这话顿时大喜,但很快又收敛笑容,变得忐忑起来:“万一……万一不是呢,要是我贸然上门提亲,她不高兴,以后再也不理会我了怎么办?”
“你不问问怎么知道呢?姑娘家脸皮薄,你不主动,难道叫人家主动吗?”管事倒也不嫌冯渊胆小反复,他已经五十多岁,早是含饴弄孙的年纪,看年轻人为情所困的样子倒觉得有趣,提点道,“你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再这样耽误下去,你倒是不在意,人家姑娘可还等得了?莫要拖延下去,错过了可是要后悔莫及的!”
冯渊被吓得不轻,当即便有些坐不住了,薛虯见状便令他们去忙,冯渊匆匆告退,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想来是去寻英莲了。
薛虯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左右他们能不能成都是他们的命数,与薛虯没有关系,提点到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
下午时分,薛虯收到林家送来的匣子,里面是一本册子,以竹为骨、素绫为纸,一共有十页,每一页上都固定着一片叶子,分别属于不同花木,旁边的空白处则用秀美的簪花小楷写上一首首小诗,谓之曰《诗叶集》。
薛虯不由露出笑来,这也便是黛玉了,换成旁人哪有这般灵巧的心思?更不会把这样的东西送给别人。
眼前仿佛看到了黛玉制作这册子的场景。以黛玉那爱花护花的性子,这叶子应该是她从地上捡的残叶,也未必是最完美好看的一片,却一定格外特别。
拿到叶子之后,她一定细细把玩过,然后再悉心制成书册。每当高兴或者有灵感的时候,她便会坐在书案前,在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笼罩中,含着笑意写下一行行诗句。
所以黛玉的诗句清丽灵动,字里行间萦绕着淡淡喜意,比起原著中的《葬花吟》不知强到了哪里去。
薛虯也格外高兴,将这十首诗细细品读了一遍,又把那叶子拿下来,打算亲手制成书签,如此便可长久保存,不拘是再藏到册子里,或者他与黛玉日常使用都好。
又叫人取竹子与素绫,打算同样制作一本册子,与黛玉诗歌相和,至于主题么……黛玉写了叶,他便写花好了。
想到花,薛虯叫来长瑞,吩咐道:“你打发几个人,把那两盆胭脂点雪给林姑娘送去。”
胭脂点雪是菊花的一种,因其花瓣整体为白,唯有尖端有一点胭脂红而得名,恰似雪中红梅,十分好看。
胭脂点雪需以硫磺熏土培育,晨以纱幕遮光,午后方揭①,如此才能养出特殊颜色。
这法子知道的人不多,且即便知道,轻易也养不出好品相,故而外面极少见到,只有宫里多一些。薛虯那两盆便是皇帝赏的,正好送去给黛玉,想来她也会喜欢。
顿了顿,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让长瑞交给林管家,请他转交给黛玉。
*
林家。
黛玉看完信,又把信纸折起来,重新放回信封里。
雪雁伺候在一边,见黛玉面带笑意,心情不错的样子,便打趣:“薛大爷说了什么,叫姑娘这般高兴?”
黛玉脸色微微发红,嗔怪道:“你这丫头休要胡说!”
顿了顿,又说:“他说近日天气不错,请我后日去红云山赏枫叶。”
雪雁拊掌而笑:“这敢情好!这时节秋意正浓,正该出去走走才是。听说红云山山漫山遍野都是枫树,这个时节都变成红的了,放眼望去仿若火海,好看极了!很多人都会去那边登高赏景。”
黛玉也听说过,只是没有见过,闻言也不由向往起来。
雪雁:“只可惜咱们家没个男人,姑娘日日闷在家里,可是憋屈坏了!好在薛大爷惦记姑娘,正好出去散散心。”
薛虯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时候对女子要求高,没有儿郎陪着不能随意出门,林管家虽然是男人,但毕竟是下人,平日处理些事情还好,这时候便不中用了,黛玉只能一日日闷在家里。
但薛虯了解她的性子,平日瞧着安静,实则自有一份活泼在,只是从前身子不好,所以少外出少活动,但如今身体好多了,她也向往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回京的那一路上她便玩得很高兴,如今轻易不得出门,只怕她也憋屈得很了,这才找借口请她出去走走。
好在这时候男女大防虽然严重,论理婚前都不宜见面。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订了婚的年轻男女偶尔见一见也不算什么,倒是便宜和薛虯和黛玉,否则他们便是有心也不成。
因着要出去玩,黛玉主仆都激动起来,雪雁与黛玉兴致勃勃地做准备,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帷帽要长的还是短的、什么东西要拿,什么东西不要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王嬷嬷含笑看着,也替黛玉感到高兴。
*
两日后的休沐日,薛虯一大早起来,穿上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裳,收拾妥当后便骑马去林家接黛玉。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显然黛玉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薛虯没有进去,只让门子去通报,自己则在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两个丫鬟并一个嬷嬷扶着黛玉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着秋香色云纹缎面交领褙子、月白杭绸马面裙,身姿纤细袅娜。
她只看了薛虯一眼便垂下眼睑,微微福身,叫了一声:“薛大哥。”
“林妹妹。”薛虯回礼,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叫黛玉羞意更甚,多日不见的生疏感奇迹般散去大半。
未婚夫妻二人打过招呼,黛玉被扶着上了马车,薛虯则骑马跟在一侧,距离马车只有两臂远,黛玉掀开帘子便能看到他。
这是保护者的姿态,令黛玉十分安心。
今日是休沐日,路上马车格外多,也有许多人如薛虯一般骑马护在
马车身边,大家对视,都露出理解而善意的笑。
还没到红云山,黛玉已经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看了,只见漫山枫树将山染成了红色,远远看过去仿佛一团红云,极为漂亮!
到了山脚下,薛虯翻身下马,黛玉也带着帷帽下了马车,仰头看着这惊人的美景,好一会儿才感慨:“从前在家中读书,读到‘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句,虽觉意境动人,也数次尝试想象,但今日亲眼见到,方知我还是想得不够。”
薛虯笑道:“身处其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呢。”
这话果然激起黛玉好奇,二人一起往山上走去。
这一路景色极美,黛玉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薛虯走在她身后半步,以防黛玉有所不测时可以及时发现,第一时间扶住她。
看着看着薛虯便露出笑意:“你的身子果然好多了。”
据他所知,一开始太医院院使让黛玉早晚散步的时候,她的体力尚且极差,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可是眼下已经走了近两刻钟,还是登高这种强度较高的活动,黛玉虽然有些气喘,但还没有到不得不休息的地步。
说起这个,黛玉的声音也轻快了许多:“这都亏了薛大哥替我请来院使,要不是他,我现下还不知如何呢。”
她白皙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因为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蛋少了几分仙气,却更显得活泼灵动,只可惜有帷帽挡着,旁人并不能看到。
不过薛虯还是察觉到她的好心情,本来就不错的心情更加美妙。
正如雪雁听说的那样,九月的红云山特别热闹,山道上到处都是人,老少皆有,贫富齐聚,小孩穿梭打闹、书生远眺吟诗,更有各种各样的小摊贩,卖吃食的、卖玩具的、卖枫叶制成的书签、出租笔墨纸砚用于写诗作画、还有出租烹饪烧烤工具以供野食的。
薛虯以为黛玉会对笔墨纸砚感兴趣,再或者便是书签,没想到观察了一会儿,她频频看向的却是出租烹饪工具的摊子。
薛虯默然片刻,倒也有些明白。
对于黛玉这种极少有机会出门的闺阁千金来说,写诗作画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倒是野食更新鲜有趣吧。
却说红云山游客众多,自然也容易出意外。
这时距离他们上山已经过去半个时辰,黛玉早已经力有不逮,之前便中途休息过一回,这会儿又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薛虯使人去买了热饮子——也就是这时候的饮料来,所有人人手一杯,黛玉浅抿了几口便被雪雁拦住了:“院使不让姑娘用辛辣油腻之物,这饮子加了糖,且也不知干不干净,姑娘尝尝滋味也就罢了,可莫要多饮!”
说着话,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解下腰间的铜制水囊,又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翻出一只小玉杯,倒了一杯茶给黛玉,正是她平日饮用的养身茶。
黛玉:“……”
她有些不情愿,但见雪雁板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十分不好说话的严肃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能默默看向薛虯,希望他能替自己美言几句,想必雪雁也能听得进去。
但薛虯只是扭过头,仿佛没看到她的目光。
黛玉:“……”
最终她还是放弃甜滋滋的饮子,继续喝没滋没味的养身茶,正小口小口地轻啜,便听不远处一阵骚动,惊呼声不绝于耳,下人们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站起来围成一圈,把两位主子保护了起来。
第110章 第110章别院休息
薛虯指了个小厮前去查探,不一会儿回来,说是有个人失足从山上滚下来了。
薛虯也就罢了,黛玉主仆却吓了一跳,雪雁下意识扯住黛玉衣角,生怕她也不小心摔倒似的。
黛玉紧张地问:“那人现在如何了?”
小厮:“撞到树上昏死过去了,好像伤得不轻,好在附近有位大夫在,正在给他诊治,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薛虯见黛玉有些担心,便道:“爬了这么久的山,大家都累了,在这里多休息片刻吧。”
又吩咐那小厮:“你再去那边盯着些,要是有什么难处,咱们帮得上的,便尽量帮一帮。”
小厮应了一声,小跑着便过去了。
黛玉这才安心一些。
薛虯坐到黛玉身边,问她:“你现在感觉如何?”
“旁的倒罢了,就是腿有些酸。再歇一会儿许是就好了。”黛玉细声回道。
薛虯却说:“我瞧你方才累得不轻,只怕休息片刻也无甚用处,反而更没有力气。叫我说今日便不爬了,若你喜欢,改日我再陪你来。”
黛玉知道他说的有理,但看着这风光又有些不舍,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不想就这般回去。
薛虯刚要开口说话,被派去看伤者情况的小厮回来了,脸上还带着点笑意,看来伤者没有大碍。
果然小厮说道:“那人滚的不是很远,伤势不算很重,大夫说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人还昏迷着,需要找个地方修养。”
薛虯:“他的同伴呢?”
黛玉也好奇地听着,知道那人性命无碍,她也彻底放下心,有心思关注其他的了。
“正是这个为难,他许是一个人来爬山的,没找到他的同伴。”小厮道。
没有家人,这里又是荒郊野岭,想找个修养的地方的确不易。
薛虯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请他们去别院暂歇吧。”
小厮领命而去,黛玉和她的丫鬟都有些茫然:“别院?”
薛虯含笑颔首:“方才我便想与你说,我家在山腰上有个别院,距离这里不远,你可愿去那里休整片刻?”
黛玉:“……”
纵然她很少出门,也知道红云山的名声。
从数百年前开始,红云山就因为漫山遍野的枫树成为京城乃至整个中原最好的赏秋之处,不知多少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留下了无数传世名篇,红云山由此名声愈盛,地位也越来越高。
前朝时红云山一度成为皇家禁地,每年秋天皇帝都要来这里赏景小住,普通百姓不允许出入,也曾建了一些别院,均为得脸的皇室宗亲所有。
到了本朝,太祖皇帝仁善,不忍这般美景为皇室独享,故而向万姓开放。但那些别院依旧在皇室手中,只有极有体面的达官显贵才有可能得到一套作为赏赐,据黛玉所知,知道四王八公和林家都是没有的。
自然这别院也能买卖,但红云山寸土寸金,买一套别院的银钱是个天文数字,纵然林家五代列侯,身家同样不菲,黛玉也不敢想在红云山买上一套。
荣宁二府如今衰败了,但也曾辉煌过,当日正经钱财地位都不缺,但她曾听外祖母说起红云山,言语中对在这里拥有一套别院也很向往,可见顶峰时期的贾家同样不能做到——或许一定要买不是不行,但必定会元气大伤。
没想到薛家会有一套。
此时黛玉的心情,大约和当日刚知道薛家在万春园附近有别院的九皇子差不多。
她愣了一下,没有再追问。不管这宅子是皇帝赏的还是薛家自己买的,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确极累,休息了这会子也没缓过来,即便想再往上爬也不成了。去别院里既能休息,也不用立时归家,一会儿不累了还能再看会儿风景,再好也没有了,遂点点头:“便听你的罢。”
正在此时,小厮带着一行人回来了。为首的是两个身着五城兵马司官服的青年,五城兵马司主管京城治安,大型集市、庙会都要派人巡查,以防有突发情况,出现在这里不奇怪。
在他们身后是几个穿着麻布衣裳的汉子,看样子应该是力夫。红云山有不少力夫,专门帮人挑东西上山或者做轿夫,靠着力气赚一份辛苦钱,因着来红云山的多有文人雅士及后宅女子,日常不怎么锻炼,体力也不怎么好,故而生意正经不错。
此刻他们抬着轿子,里头坐躺着一个青年,二十来岁的模样,长相倒是不错,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不知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里,还不小心摔了下来。
他身上有几片血迹,左腿还用两根树枝固定着,即便仍在昏迷,也时不时皱一皱眉毛,看上去非常痛苦。
轿子一侧还跟着一位须发灰白的老者,应该便是那位大夫了。
一行人到了跟前,两位官差原本神情严肃,见到薛虯立时脸色一变,连忙上前行礼:“下官见过薛大人,原来这位小哥的主家是您!”
难怪这么大手笔!
二人面上带着笑意:“好在遇到您,否则这人要受罪了。您放心,我们不会叨扰太久,大夫说他一两个时辰便能醒,等到他醒来,知道住在哪,我们即刻把人送走。”
“不妨事,便是多修养几日也无妨。”反正别院里房间多,也有下人常年守在这里,即便主人不在,也不怕他们多住几天。
他吩咐长瑞:“你给他们带个路罢。”
“是!”长瑞应了一声,笑吟吟上前,“诸位随我来吧。”
两位官差以为薛虯还要游玩,也没有多想,又对他拱拱手,带着人跟着长瑞走了。
等他们走远些了,薛虯又坐回黛玉身边,说道:“妹妹再休息一会儿,等你缓过来了我们再过去。”
黛玉轻轻点点头,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扶着雪雁的手站起来,不妨脚下一软便往下倒。
雪雁到底是年纪小的女孩儿,根本扶不住,好在薛虯眼疾手快,扶住黛玉的胳膊将人带了起来,另一个小丫鬟连忙上前接替薛虯,和雪雁一起扶着她。
薛虯收回手:“我叫人抬轿子来。”
“不、不用了。只那一下,现下已经好多了。”
黛玉声音极低,仿佛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薛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垂下眼睑。
他本来不觉得什么,且不说梦中那个世界极为开放,便是他自己也不是扭捏守旧之人,只是碍于这世道对女子的约束才处处守礼,不敢乱了规矩,免得坏了姑娘家的名声。方才也只是一时情急。
但见黛玉反应这么大,也不免有些不自在。
二人沉默地往别院而去,薛虯依旧不动声色地慢黛玉半步,只是气氛却不如来的时候了。两个主子都不说话,丫鬟小厮们见状也不敢吭声,为了照顾黛玉,众人走得极慢,身边是火红的枫叶、清脆的鸟啼、脚踩在落叶上的吱呀声、以及渐渐远去的游人喧闹。
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到了薛家的别院。
这座别院位于山腰,距离行人聚集的主路两三百步,站在别院门口,隐约还能听到摊贩的叫卖声,真可谓闹中取静。
别院占地不算很大,但也有三进,里头遍植枫树,另有桂花、菊花、银杏、木芙蓉等,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秋天的气息扑面而来,黛玉几乎是瞬间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众人到了正堂安坐,薛虯问重新赶过来伺候的长瑞:“客人安置好了?”
“好了,让他们在前院的客房住着。”
薛虯颔首:“好生招待,莫要失礼。需要的药材只管去拿。”
长瑞:“是,小人也已经吩咐了。”
薛虯又问:“听朱阁可能住人?”
“能,小人等一直打扫着,主子什么时候来都能住。”这回说话的却是留在别院里的下人,他们常年见不得主子,难得有这个机会,表现得格外努力。
薛虯果然很满意,赏赐了他们,这才扭头与黛玉道:“你便住在听朱阁吧,那里景色好,与宝钗的住处毗邻,日后你们走动也方便。”
黛玉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薛虯是邀请自己以后时常过来小住,脸红得更加厉害。轻哼一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还能有意见不成?”
“旁人不能,林姑娘自然可以。”
黛玉脸颊飞红,转身带着人离开,园子里的仆妇连忙跟上为她引路。
薛虯也在他从前的住处安置下来,他倒不怎么累,正要从书架上选一本书来看,小厮便进来通禀,说是那两位官差求见。
借助在旁人家里,自该见过主家。虽说刚才已经见过,但到底太过匆忙,故而再次求见。
更重要的是主家乃是薛虯薛大人,皇帝陛下的心腹、新封的文远伯、眼下朝廷上当之无愧的大红人,平时他们想跟他说句话都没有机会,今日有这样的缘分,当然要尽量抓住。
左右薛虯也没什么事,便让他们二人进来,三人一同喝茶闲聊。
薛虯并没有因为他们官职低便摆什么架子,其实这二人虽然官位不高,但也不是全无依靠。五城兵马司并不是那么好进的,比如当日薛母想让薛蟠进五城兵马司,就曾感慨幸好薛虯成了官身,否则还不一定能进得去。
事实上也是如此,五城兵马司的人主要分两种,一种是曾在军中效力,因为立功被分配到五城兵马司,另一种则是靠恩荫入职。
这二人便是后一种,他们的父祖也在朝中任职,一个五品一个从四品,虽然领的是闲职,也没什么存在感,比起薛虯这个御前红人是差的远了,但到底也是官宦子弟,有些见识,和薛虯也算有共同话题。
而薛虯虽然话不多,但很擅长倾听,且他但凡开口,总能说到旁人的心坎上。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二人便与薛虯混熟了,颇有遇见知己之感。
快到午饭时辰,二人提出告辞,其实希望薛虯留他们一起用饭,好再加深一下感情。
薛虯对他们拱拱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就不留二位了,不瞒你们说,我今日是与未婚妻一同出来的。”
二人心领神会,露出善意的笑容。心中也没什么不自在,反而因为看到了薛虯害羞(?)的一面,自觉关系更为密切了。
*
既然出来玩,用饭也不能和从前一般,薛虯把用饭的地点安排在河边的草地上。
是的,这园子里有条小河,原是山上泉水流出来形成的河,建别院时引了一条支流过来,两侧疏疏种了几棵枫树并大片草地,这时候草地上铺满枫叶,最得其景。
黛玉被人引着过来,却没看到想象中的桌椅,草地上放着两把马扎——带靠背的那种,中间放着一张矮桌。不远处则是烤架,薛虯正挽起袖子在烤架前忙碌。
这叫黛玉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薛虯一直优雅从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浊世佳公子,今儿挽袖炙肉,虽然优雅不改,却多了几分烟火气,突然就从仙台回到了人间。
薛虯瞧见她来了,微微颔首:“你先坐,很快就好了。”
这句话更接地气,黛玉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薛虯虽然不明白,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黛玉用帕子挡住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歪头看他,语气带着笑意:“没想到你还会烤肉?”
薛虯嘴角微翘,语气倒一如既往的沉稳:“我会的多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黛玉好奇地打量他。
时下讲究“君子远庖厨”,男子不管身份财富,很少有亲手下厨的,即便外出野食,也是由小厮动手,若没有人能够帮忙,他们宁愿从家里带吃食或者直接买现成的也不会动手。
论起出身、能力、财富、才华,薛虯都远超一般人,本该是顶顶讲究的人才对,不妨他居然愿意做这些。
察觉到她的目光,薛虯把夹子往她的方向递了递:“你要试一试吗?”
黛玉有些意动,犹豫片刻后接过夹子,在薛虯的指导下动作生疏地烤起来。二人并排站在一起,一个教一个学,一个高大一个纤瘦,实在再般配不过。
除了……
旁观的小厮和丫鬟们一脸木然:这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他们家温文尔雅、翩翩佳公子的大爷!她们家仙姿玉貌、才华出众的姑娘!
在众人想象中,他们
二人在一起应该吟诗作画、谈史论文,再不济说一说家常琐事、吃喝玩乐,但无论无何都不包含眼前这一幕,世家郎君和千金小姐凑在一处烤肉,这谁能相信啊!
不管他们怎么三观崩碎,薛虯和黛玉还是烤好了肉,另有厨房准备的饭菜,都是秋天应季的食材所制,有板栗烧鸡、桂花糖藕、茭白炒肉丝等等。
二人在马扎上坐下,只见溪水潺潺,被枫叶染成红色,脚下是大片草地和铺了一地的落叶,溪水叮咚声、风吹落叶的沙沙声、炭火燃烧的奇葩声混在一起,正是一副秋日画卷。
“顾璘说‘轻车度岭歇,野饭趁墟烟。半席小茅舍,一杯幽涧泉。’虽与我们不大相通,但也勉强得观其意了。”黛玉道。
薛虯微微一笑,举起茶杯与她相碰。
下人听不懂诗词,但看两人如此默契,心中欣慰的同时,也有一种“这才对嘛”的感觉。
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嘛!
感慨完,二人开始动筷,黛玉夹起一块烤肉放进嘴里,眼睛微微睁大,这肉滋味鲜美、口感嫩滑,竟是难得的美味。
黛玉吃过的美食不算少,烤肉也吃过一些,扬州和京城的知名酒楼都试过,私家大厨做的也尝过几次,却都比不上眼下这份烤肉的味道。
她自然不会认为她与薛虯烤肉的本事能比得上专业的厨子,奇道:“这肉有什么门道不成?”
薛虯微笑颔首:“我府上有个厨子来自西北,他们那边偏爱炙烤,长久下来便有许多经验,那厨子有一套挑选食材的本事,什么样的肉烤出来香嫩他最清楚,又有一味秘制的酱料,用来腌制格外入味,口感也更嫩滑,这便是他教给我的。”
黛玉这才恍然。
又吃了几口,薛虯便不叫黛玉用了,她身子不好,不宜多用刺激油腻之物,炙烤类的食物也在其中。
其实要不是看黛玉实在喜欢,他本来也没想叫她吃烤肉。
指指其他饭菜:“这些都是你能吃的,味道也都不错,你尝一尝。”
黛玉有些遗憾,不过尝试过已然极好,黛玉并非任性妄为之人,也就顺着薛虯的意思用起其他的。
吃到一半,薛虯想起什么,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告诉你。”
黛玉疑惑抬眼,不等她问出口,薛虯便道:“林叔父可能要回来了。”
在林黛玉面前,薛虯很少叫岳父,免得她不自在。
黛玉闻言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吃东西了,放下筷子问:“真的?”
“应该不会有错。皇上知道林叔父不易,本来登基之后便想调他回京,只是彼时江南局势还不稳定,需要林叔父帮忙,故而一直不成。如今江南局势已经好多了,皇上的人能掌控得住,林伯父便可功成身退了。”薛虯道。
黛玉眼眶一下就红了,含着泪水道:“父亲这几年殚精竭虑,身子也不好,能回京好好休息调养再好不过。”
薛虯微笑不语,黛玉想得倒好,但事情恐怕不会如她的意。
皇帝调林如海回京,固然有体谅他身体不好的缘故,更因为皇上与太上皇的争斗日趋激烈,需要有更多自己人,林如海作为皇上的人,这时候被调回京,又是携功回来,想也知道不可能被安排个闲职养老,只怕即便不如从前忙碌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一来京城比江南安稳得多,林如海身上没那么大担子,压力会小得多。
再一个,林如海来了京城,不必承受与女儿分离的痛苦,对他来说也是个慰藉,心里高兴了,想必身体也能好一些。
当然,其实林如海身体本来也没那么差,这一两年孙老御医几乎是住在了林家,皇上登基后也曾赐下御医,有他们悉心调养着,林如海的身体虽然还是不太好,但也与他们分别时破败憔悴的样子也大不同了。
要真是病得那么厉害,皇帝也不会非逼着他干活,薛虯也不会眼睁睁看着。
林如海的身体状况,想必信中也与黛玉说过,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不管怎么说,听到这个消息的黛玉都很高兴。
今日出门散心,看到了这么美丽的风景,吃到了美味的炙肉,还听说了这么一桩好消息,黛玉只觉得心满意足,整个人都透着快乐的气息。
薛虯看着她这样,也不由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