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可说的意思就是,我不狡辩。”
她别过头,不想直视程蕴知。
程蕴知握剑的手都开始颤抖,她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的心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大块,她觉得自己疼得快要不能呼吸。
“你的意思是……娘亲,是你杀的?”
“是。”她毫不犹豫。
“你是叛徒?”
“是。”
“你和萧极联手做的这些吗?”
“是。”
“你早就想杀了我们,对吗?”
从前的“我们”与现在的“我们”已经改变了,程今越被剔除在外了。
程今越犹豫了。
但程蕴知不想再听到回答了。
她害怕,她不能接受。
程今越说出的每个字都扎进她的心底,她快要碎掉了。
肯定不是这样的,她和小越朝夕相处,小越怎么可能会骗她呢?
而且,小越灵根微弱,又是怎么杀掉她的母亲的呢?
这其中肯定是有误会,一定是有误会。
程蕴知瞬间想起来。
“我知道了,小越,是不是,是不是萧极强迫你的,也是他强迫你这么说的,对不对?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她声音打着颤。
“我没有骗你,我是自愿和萧极合作,你不用再自欺欺人了。”
程今越直截了当地回答着程蕴知的话。
“我的确很早就想杀掉程望和李从霜了,这是事实。”
“姐姐,我在大衍剑宗过的不是什么好日子。”
她垂眸笑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直视程蕴知。
“我知道哥哥和娘对你不好,但是但是……我会保护你的,我可以保护你的!一切都可以变得更好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程蕴知哭着说。
“姐姐。”程今越打断程蕴知的话。
“你太理想了,你太单纯了,你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的掌上明珠,有所有人帮你撑腰,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一切。”
“我呢?我一无所有。”
“痛不在你的身上,我遭遇过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希望大家过得好,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可是……我也希望我自己能过好啊。”
“但是!”程蕴知还想说什么。
“程望和李从霜他们真的能接纳我吗?”
“姐姐,你扪心自问呢?”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来告诉你真相。”
“程望和李从霜时时刻刻都想杀了我,只要你不在,程旭也随时会抛弃我,把我一身炼化成药,这就是我的结局。”
“你能保护我吗?就凭你吗?”
“姐姐,在你眼里,我也是一个物品吗?”
“在你眼里,我不可以复仇吗?我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程蕴知摇着头。
程今越感受着附近的眼睛,明明已经看到程蕴知了,这么久都还没有杀掉她,看来萧极还真不一定想杀程蕴知了。
“你走吧,我不想杀你,趁萧极没回来之前,快跑。”
程今越说完,转过身就要离去。
只要程蕴知一走,无定界的人必定会阻拦她,将程蕴知束缚住的那一刻,她便可以靠近程蕴知。
趁所有人不注意,一刀捅进她的心脏。
说完这句话,程蕴知却没有动作,她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着。
泪水疯狂地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她哭得撕心裂肺。
过了好久,她像是下定了决心。
程今越心中笑着。
她如今虽然与萧极结盟,理论上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按照“程今越”的立场,如此善良的她,必定不会抛下程蕴知不管。
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是会让人忌惮害怕,会让首领不敢重用与信任。
袒露出忠诚,适当露出把柄,这才是为人之道。
可程蕴知却开口。
“我不走,我绝对不会走的!”
程蕴知大喊,她上去就要抓住程今越的手。
程今越不解地皱眉。
程蕴知本是按照程今越的要求去取她的东西,她见到了孟朝,没有想到他还活着,还活得很好。
她信任孟朝,没有其他原因,因为小越一直对孟朝多有照拂,多有信任。
他们一路向南走,路途上,却越走越诡异,他们碰到了魔族。
孟朝拔剑要保护她,可她却发现魔族并没有任何要伤害她的迹象。
从中走出了一个样貌不凡的男子,眼睛黝黑,透着血红,体格高大。
“程蕴知,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你的好妹妹要让你离开吗?”
对方笑着,格外诡谲。
没有等程蕴知问下一句话,对方却从眼前瞬间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程蕴知心中的隐隐不安被这句话瞬间放大。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有人会伤害小越!她必须要去保护小越!”
于是程蕴知回来了,兵分两路,孟朝在外看守着一条路,等着程蕴知带程今越走,随时在外面准备接应。
可程蕴知越往大衍剑宗走,她心中的不安越发真实,越发浓郁的血腥气,越来越多的尸首,她好害怕,好害怕下一秒就看到程今越的尸体。
程蕴知发了疯地在整个大衍剑宗寻找着程今越,直到她感受到了程今越的气息,是活着的!
太好了!
她飞快地奔去,飞快地奔去!
她顿时停下脚步。
她愣住了。
她看到了程今越杀掉了她的母亲。
“松开我程蕴知,你疯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我绝对不会一个人抛下你走的!”她大喊。
程今越愣住了,“我看你真疯了,我杀了你的母亲,不只是母亲,我还杀了你的哥哥,我和萧极联手,毁了整个大衍剑宗!”
“我是你的仇人,你带我走?”
程今越自诩掌握众人的感情,他人的情绪她可以轻易拿捏、把控、洞察。
可她现在觉得,她已经开始不懂人的情感了。
都是一群疯子。
“对,我就是疯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小越,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有你了,我只能依靠你了。”
“什么事情我们之后再说好吗?我们快走,我不能没有你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她痛哭流涕,拉着程今越就往外走,程今越根本松不开手,她的修为实在是太弱了。
在众目睽睽下跟着程蕴知跑?
程蕴知疯了,她可没有疯。
谁想死自己赶紧去死,她是绝对不会去送死的。
无定界的人呢?都是死人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们跑了吗?
萧极到底想干什么!
“放开我,放开我啊!你冷静一下可以吗?”
程蕴知拉着程今越一路杀出人海,无人可挡,一路杀到了大衍剑宗的南安门,孟朝就在此等候。
曾经的剑道天才名不虚传。
程今越懵了,难道说无定界的人还在跟剑宗的人厮打,没空管她们二人?
可就算是跑到了南安门又怎样,整个大衍剑宗都被萧极布下了结界,没有提前准备,怎么可能逃得了。
程今越迅速给魔族传去讯息,迅速改变计划,命他们速速来南安门将她劫走。
可程蕴知更是势如破竹,程今越已经看到了南安门的石碑。
山门处百丈高的玄铁剑碑早已倒塌,碑身上“万载长青*”四个古篆字寸寸崩解。
再远处,便是萧极布下的结界,只进不出,宛如一道天堑。
程蕴知停下了脚步。
程今越终于喘了一口气,盼着魔族中人速速到来。
可谁知程蕴知手上全是天下奇珍符咒,她从身上摸出好多张,朝结界扔去。
程今越心中完全不抱希望,可用钱砸出来的符咒果真不一般,几十张下来,真就把萧极的结界砸了个小门。
程今越瞠目结舌。
程蕴知擦了擦眼泪,“小越,我们快走!”
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程今越好像快要触碰到外面的阳光,她的心跳得格外的快,她觉得这一切像在做梦一样。
风声呼啸而过,程今越的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程蕴知拉着她就往前冲,身后血海滔天,火光肆虐,耳畔杀伐不绝。
她们踩着断掉的枯枝与落叶,往前冲着。
程蕴知转过头在对她笑,眼泪还在不停流着。
过去所有的承诺与期盼,此刻都在程今越脑海里浮现。
所有可笑的回忆都莫名其妙地冲进她的脑海里。
“我每天都教你功法,我们天天都要出去玩,去听说书,去做手工,去逛很多灯会!”
“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竟然真的要实现了?
就这样实现了?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差一步,她们就要冲出去。
呼吸间,一支箭如雷鸣而来,划破天际,带来一声嘶鸣,格外快,没有任何人能反应过来!
那一箭刺穿程蕴知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鲜血在瞬间在程今越的眼中开出一朵凄切的花。
程蕴知的身体像一片落叶一样缓缓倒下。
第57章 代价。
程今越呼吸骤停。
程蕴知瞬间失重向后瘫倒,程今越下意识抱住她,她踉跄地跌落在地上,程蕴知倒在她的怀里,像是被剪断翅膀的蝴蝶。
程今越瞬间向后看,只见身后是火海滔天,有三千修士身着玄铁重甲,从身前到身后,密密麻麻地铺开遮天蔽日的黑潮。
强大的威压如潮水一般袭来,让程今越喘不过气。
强烈的不安从她的后脊传来,凉意从心头蔓延到全身。
风吹过她瘦弱的身躯,吹乱她的长发。
她大脑在理智地迅速思考着,好似不受任何情绪的影响。
但不知为何,她的泪水还是无声地从眼眸中大颗地滴落,她双眼通红,胸口的沉重感没有弄虚作假,她几乎无法呼吸。
泪水一滴一滴而下,滴在程蕴知的脸上,程今越感受到怀中的人在抓着她的手,她愣愣地低头。
“小越……别管我。”
她看见了程蕴知的眼睛。
“你快走……你快走。”
“走!”
程蕴知突然暴起,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程今越推出那道结界之外。
程今越撞在已经破碎的石碑上,齿间的血腥气漫开。
三千修士同时踩踏着石阶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越来越近,快要震碎程今越的耳膜,像是一声一声敲响的丧钟。
走?怎么走?
凭她一人,在无定界的强悍修者下走?
程今越明明只是遭了一箭,怎么会虚弱到这样的地步,到底是谁出的手?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程蕴知,但没等她思考下一步动作,远处的重重修士已经朝她拔剑。
程今越已经下意识地唤了一个最熟悉的名字。
突然,一道玄色劲装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旁,速度如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对方长臂一伸,猛地将程今越打横抱起。
沉沉的竹香扑进程今越的鼻腔,不是她熟悉的气息,她疑惑地抬眸定睛一看。
“孟朝?你来做什么?”
孟朝没有回答程今越,他神情严肃,薄唇紧抿,“三小姐,失礼了。”
呼吸间,孟朝双指并拢,灵力瞬间爆开,虚空中出现一道裂缝,二人迅速穿入其中,身边场景眨眼变化,一道又一道裂缝被划开,眨眼间,竟然已经一跃出百里。
孟朝玄色护腕擦过她颈侧,暴起的青筋下蜿蜒着新鲜剑伤,鲜血流淌在两人紧贴之处。
周身罡风从程今越的脸庞刮过,穿梭虚空的撕扯感让程今越眼前发黑,她死死抱住孟朝脖颈,三百里外大衍剑宗的业火仍在程今越的眼中灼烧。
孟朝宽广的身躯抵挡了所有穿梭中的灵力冲击,温热的体温传递到程今越的身上,但并不能让程今越有一丝安全感。
“你不该来救我的。”
“萧极是不会放过你的。”
程今越的声音被风声扯得支离破碎。
程今越大脑有些混乱,所有的计划全部被打乱,她心中怦怦直跳。
“三小姐的命比我重要多了,孟朝的命就是三小姐的,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他没有看程今越,只是往前冲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孟朝一路往前冲着,越远越好,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
时间悄然逝去,风把程今越的脸都要刮痛了,两人已经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终于,孟朝将程今越放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
但程今越并没有松开孟朝。
孟朝浑身一愣。
两人都没有说话,四周一片寂静。
程今越抓着孟朝的手臂做着支持,她有点站不稳。
四周环境一片陌生,程今越从未来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离大衍剑宗极远。
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方才的每一个画面都在程今越脑海里回忆,喧闹的大火好像还在程今越大脑里燃烧。
她耳边还有风的嗡鸣,刀剑交错声,程蕴知的哭声。
她站在地上,却感觉有些虚无,她觉得心里落空空的。
她颤抖着身子,泪水从她眼眶里决堤而出。
“三小姐……抱歉,我没能带蕴知小姐走。”
孟朝低着头。
但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做相同的选择。
程今越的心有些痛,但她很快就缓过去了,她的眼泪像是表演,就像是习惯性地伪装,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这不怪你,孟朝公子。”
“都怪我连累了你……”
程今越摇摇头,迅速将程蕴知抛开脑后。
纪念死人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会带着所有人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谁死都可以,她不可以。
程今越思考着下一步,可孟朝突然朝程今越跪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
“三小姐,敢问您可有去处?”他恭敬地跪在程今越身前,低着头,耳根已经泛起红,浑身滚烫,心跳得甚至比从大衍剑宗内逃出来的时刻跳得还快。
去处?
这里太远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和魔族的人联系,对方也不一定能找到她。
“剑宗毁后,我便是孤身一人,又哪里有什么去处呢?”程今越看着远方,四周空荡荡,天高云淡。
她眺望着,心中的不安仍未散去。
自然不是因为没有去处,天地都是程今越的去处,程今越从不担忧这个。
如今最让她担忧的事情是,她与怀钰失联了。
那时,三千修士朝程今越拔剑的那一刻,程今越便在心中大喊怀钰之名,但,怀钰并没有回应她。
有人出现带她走的那一刻,她第一反应是怀钰来救她了。
但,并不是。
在路上,程今越唤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怀钰依旧没有回应她。
尽管离大衍剑宗越来越远,但程今越心中的不安却越发浓烈。
怀钰几乎没有不回应她的时候,除了偶尔怀钰耍脾气。
但现在明显不是这种打闹的时刻。
如今遇到任何危险,程今越几乎都不会恐慌,因为她知道她有底牌。
只要呼唤怀钰的名字,他便会以最快的速度挡在程今越的身前。
义无反顾,为程今越杀光所有敌人。
嗜血,疯狂,手染鲜血,恶贯满盈,但却永远忠心于她。
但此刻,他们失去了联系。
因为这意味着两种可能。
怀钰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或者
联系被人为地切断了。
可此刻她已经远在千里之外,按理来说,她已经安全了,谁会切断联系呢?
极大的恐慌感在程今越心中蔓延。
无数个可能在她脑海里出现。
连程今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怀钰的存在已经成了她安全感的极大来源。
她不住看向眼前的孟朝。
心跳得很快。
“不!三小姐有去处的!”孟朝突然开口。
程今越看着他,这才好好地看了看孟朝。
许久不见,他的气质更为沉稳,不如南方的儒雅,孟朝的外貌更有北境的狼骨之像,他身材高猛,和当年躲在剑宗角落那个沉默的少年已是两样。
“三小姐……不如……和我走吧。”
孟朝突然向前,将程今越抱在怀里。
他的胸膛很宽阔,但也很陌生。
程今越没有开口。
直觉在疯狂地警告着程今越。
很多时候,恐惧来源于未知。
但恐惧并不是一件坏事,这是本能在保护自己。
四周寂静无声。
她做好了决定。
她推开了孟朝。
可就在推开的瞬间,眼前的孟朝却突然诡异一笑,随后,四周突然如镜像般破碎,程今越耳边一片嗡鸣,巨大的光亮刺进她的眼睛。
她下意识用手捂住眼睛,而后真实的感觉逐渐恢复。
“三小姐!醒醒!”
“三小姐——”
她听见孟朝的声音。
转头看去,孟朝正浑身是伤在她身后。
耳畔一切变得清明。
她的身边依旧是程蕴知,不过她已经浑身冰冷,失去了气息。
她抬头,三千修士突然齐齐屈膝跪地,青铜兽面甲撞出沉闷声响,修士们的头颅垂得比枪尖还低,他们让开一条路。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呼吸,那人从无定界的重兵中,缓缓迈着步朝她走来,对方笑着,程今越已经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雪松香。
萧、极!
“这个游戏怎么样?三小姐。”
萧极站在程今越身前,遮住了光,在程今越身前投下阴影。
萧极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才过了多久?
程旭与三十六峰的长老竟然拦不住萧极一个时辰吗?
萧极竟然强到如此的地步吗?
如果是,那程今越输得心服口服。
可并非如此,她早就在祭坛放了她的一滴血,那滴血不断地朝她传来感知。
程旭没有死,他还在祭坛中与人厮杀。
那祭坛中又是谁在与程旭打斗?
程今越哭泣着,只是摇着头。
“程今越,我喜欢你在杀戮面前玩弄人心的样子。”
“我成了三小姐游戏中的一颗棋子,三小姐也陪我玩这个游戏,很公平,不是吗?”
萧极都知道些什么?
“三小姐的游戏可比我有意思多了。”
“你的狗真多啊,他们比我想象得还要忠诚,无比遵循游戏规则。”
“可惜,他们都太蠢了。”
“尤其是那一只。”
萧极指向祭坛方向。
程今越心中一颤。
萧极笑着,他弯下腰,用冰绸的帕子擦拭着程今越脸上的泪。
萧极总是会忍不住想起程望的话,“程今越的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词语。
一个弱得连灵力都几乎没有的人,究竟有什么魅力让那么多条狗都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他的手指摩挲着程今越的脸,他从上到下打量着程今越,像是要透过皮看到血肉。
他太好奇了。
平淡的生活里因为程今越荡起了这一丝涟漪。
他的声音冷冷,一双黝黑的眸子却没有笑,他的手好整以暇地擦着程今越脸上的血,看起来懒散,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人敢呼吸。
“那你呢,三小姐?”
“你明白违背游戏规则的下场吗?”
游戏有输有赢,这很正常。
输了,就要付出代价。
更何况,这是萧极。
容不得背叛与忤逆。
第58章 程今越,是我的未婚妻。
程今越长发染血,她单薄的身子跪在偌大的南风门前,四周空旷,只有风声呼啸,三千修士挤满在空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或许是早有内应,又或许是归降,站在远处隔岸观火的人不乏她认识的人,所有人都等着程今越开口。
程今越与萧极合作,却偷偷放走程蕴知,甚至还妄图逃离大衍剑宗,此等背叛之罪,界主定然不会饶过她,程今越必死无疑。
萧极光是站在那里,就有足够的威压,他只需要轻轻抬手,便能掐死程今越。
程今越却停止了哭泣,不卑不亢地侧着抬起脸,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萧极。
“萧界主教给我的第一件事,便是违背规则的人都该去死。”
“所以今越照做了。”
“程望冒犯界主,今越已杀之,李从霜妄图挣扎,今越亦斩之,天极宫内不服者,皆已被今越除之!”
程今越话一落,尚存的大衍剑宗的弟子都随之唏嘘。
“三小姐?”
“三小姐怎么会背叛剑宗!”
没有任何人想到,给萧极做内应的竟然是三小姐!
三小姐从来温柔善良,只是见了一只小猫受伤都会泪流满面,总是以德报怨,几乎没有任何脾气。
人们记忆中光风霁月的三小姐与如今的程今越形成极大的反差。
“不可能!三小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一位长老须发皆张,怒目圆睁,他手脚上都戴着镣铐,却依旧不挡他的仙风道骨。
程今越认得他,这是孟朝的师父,剑宗赫赫有名的大长老。
“萧极!你到底是如何威胁三小姐!”
他已身受重伤,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萧极突然一笑,双眉轻挑,温柔,有礼,像极了儒雅的公子,但只是浅显地浮在表层,只要多看一眼,便能看到那作壁上观的恶意。
“三小姐,我可好生冤枉,还望您给我一个清白啊。”他笑着。
程今越看向大长老,她神色凛然,眼中泪意未干,“今越对不起诸位……”
一行清泪落下,她声音哽咽。
“今越自入剑宗以来,多受诸位庇佑,诸位待我如亲人,我有血有肉,怎能不知?”
她眼尾泛红,声音打着颤,“今越是什么性情的人,想必诸位也清楚,若不是到了极点,我又如何会行此下策。”
“程望,程蕴知,性格恶劣,残害我宗门众人无数!”
“试问诸位,又有谁是没有遭受过他们迫害的呢?”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
大衍剑宗虽是剑宗,可规章制度森严,入宗的弟子哪里是弟子,更像是程氏的仆从,而这二人更是恶贯满盈,日日杀人无数,后山无名尸体皆堆积如山。
剑宗弟子虽不是亲人,但亦情深义重,又有多少亲朋挚友死于他们之手,不过全都因为权势与修为不敌,全都按捺着。
这也是降者众多的原因。
程今越颤颤地站起身来,她浑身疼痛,却依旧强忍着。
“哥哥与母亲当众羞辱我也不是一次两次,我自知是父亲私生的孩子,从来不敢有一句怨言,这些今越都受得,也从来不会多说一句。”
“可是……我已经不想见到我周围人再一个一个死去了……”
“我不想再体会离别了……”
她哭着,看着众人。
众人却也潸然泪下,不敢看着她。
“所以我与萧界主联手了。”
“我与界主交谈甚久,也多次听闻界主的传闻,界主心系苍生,宅心仁厚,克己奉公,我更愿意将剑宗交给更好的人!”
“今越从未与诸位商议,这也是无奈之举,是今越一人独断专行,恣意为之,都是今越一人之过错!”
程今越朝众人鞠躬,瘦削的身子随之哭泣颤抖着,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禁一软。
萧极站在原地,眼眸毫无波澜,嘴角却笑吟吟的。
萧极突然明白程今越蚍蜉撼大树的勇气从哪儿而来了。
程今越聪明,伶俐,胆子极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在别人面前是软弱无能又善良的三小姐,在他面前就俨然一副被迫从恶,心向光明的坚韧善良小白花。
他轻轻抬手,为程今越鼓掌,这一举动格外怪异,所有人噤声。
好一出精彩的戏啊!
萧极心中微微恼怒,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浓郁。
“是吗?”
萧极侧过身,轻轻抬手,他瞬间合拢手掌,一瞬间,一道血光炸开,距离程今越最近的大衍剑宗的弟子在此刻瞬间被碾碎,血肉在南风门炸开,惊叫声与哭泣声顿时传遍在空中,带来无尽的恐慌。
萧极手又一收,强烈的威压袭来,禁锢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声音在这一刻被遏止。
绝对的实力碾压!
所有人在他面前就像只蝼蚁。
“可惜啊,三小姐猜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人呢。”
萧极慢悠悠地说着。
想给他戴高帽?想给他束缚?
这是个很好的方法,程今越的确很聪明。
但可惜,这只能针对普通人。
而萧极是个疯子。
掌控权只能在他这里,绝不允许任何人挪动。
没有人可以让他难堪。
名声他要,这些人的命,他也要。
只要大衍剑宗的人全死了,不就没有人能够走漏风声了吗?
程今越心跳得极快,血在她的眼中绽开,泪水应激地从她眼中涌出,她瞬间跌倒在地上。
这个疯子……
她程今越是造了什么孽吗,为什么她的身边不是蠢货就是疯子!
程今越低声哭泣着,她害怕地颤抖着。
但绝对不能求饶,在萧极这种面前,求饶没用。
程今越摇摇头,“不,界主是世间第一好人,这些人企图谋反,罪该万死,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她朝萧极跪着。
萧极笑起来,声音低沉好听,却让人浑身打颤,冷汗直出。
“程今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程今越低头,“今越愚钝,还请界主责罚。”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乌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泪盈于睫。
“愚钝吗?”他笑,却像是在打量。
程今越开始细数自己的罪过。
“今越没能看住程蕴知,让她逃走,还差点被她带走当作人质,是今越无能,险些坏了界主大计。”
“幸有界主未雨绸缪,深谋远虑,才射杀了程蕴知,才将今越从反贼中救回。”
“如今剑宗众人造反,又幸得界主出手,才得以镇压!”
萧极被她逗得失笑。
程今越乖巧、柔顺、聪明得过头。
她清楚地明白。
萧极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站在了天阶的顶端,他天赋异禀,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得到世人无法到达的高度,极高的修为几乎让他失去了烦恼。
所有的人都只能对萧极俯首称臣,而他甚至都懒得低眸去看。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他的玩物。
他靠玩弄众生的感情获得快乐,获得高高在上的快感。
他已经对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快失去兴趣,无论是血与性。
普通的玩物太弱小,太愚蠢,太容易弄死。
他喜欢程今越。
顽强的生命力,充满矛盾的性格。
“那这么说,不是你放走的程蕴知,不是你想破开结界逃离剑宗。”
他像是念诗一样慢悠悠地笑着说。
他拔出剑,锋芒毕露。
“更不是……你两边摇摆,勾结魔族?”
萧极一字一顿,黑眸笑眯着,将剑放在程今越的脖子上。
程今越心中一颤。
心跳得极快。
萧极都知道什么?
她到底走漏了什么风声?
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不信,萧极在诈她。
她皱眉,神情不解。
“我不知道界主在说什么……”
四周气氛凝固,快要降至冰点。
萧极那把剑就架在程今越脖子上。
“萧界主!”
所有人朝身后望去,只见破碎的结界外,孟朝走了进来。
他浑身是血,却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众人,皆修为高深。
孟朝毫不露怯,他向前走着,挡在程今越的身前。
“孟朝见过萧界主。”
萧极一笑,程今越的狗这不就来了。
他轻轻挑眉,甚至连话都懒得说。
“还请萧界主放过三小姐。”
孟朝伸出手护住程今越的脖子。
“孟朝,人贵在自知之明。”
萧极随意道。
“萧界主,人的确贵在自知之明,我自知,若是连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那还不如去死算了。”
孟朝抬头挺胸,毫不回避,目光炯炯。
程今越一愣,抬头看着孟朝。
她不懂这件事孟朝来掺和什么,孟朝从来都是一腔热血,性情用事。
但他有什么资格在萧极面前说这种话?
他把程望打了个半死,跑了,但可不是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深觉奇怪,回头一看,只见萧极的结界竟然被破了,一众人恭敬地跟在孟朝身后。
“在下并不知道三小姐与萧界主之间有何约定,剑宗人人皆知,孟朝倾心三小姐许久。”
“孟朝自归家后,便日日思考迎娶三小姐之事,谁知如今剑宗出事,我便只好唐突地带三小姐离开剑宗,谁知却与萧界主有所冲突。”
“我族中长老亦在此,聘书在此,还请萧界主通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见身后长老递出一道精致的红色聘书,一路落到萧极手中。
“萧界主,我少主早已倾心三小姐良久,聘礼更是早早准备中,老夫的话,倒是可信吧。”
族中?
程今越定睛一看,她认得这人,青岩山的三长老。
她曾在宴席中见过此人,在青岩山中颇有权势。
孟朝何时成了三大仙门之一的青岩山的少主?
程今越感觉头脑中传来一阵霹雳。
怪不得孟朝天赋如此超群,怪不得孟朝样貌不似此地人,怪不得孟朝都快杀了程望都还能全身而退!
过去的一切疑问都在程今越脑海里解开。
萧极接过聘书,却看都没看一眼。
他瞥了一眼孟朝,又瞥了一眼程今越。
在众目睽睽下,将这道聘书燃烧成灰烬。
“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不好意思,这道聘书,貌似是我先下的。”
“天下谁人不知我萧极要与大衍剑宗联姻?”
萧极手指轻点,一道光柱从远处的祭坛升起。
灵力顿时聚集在南风门上,空中骤然显现长卷,铺成一道金色的流光,其上有文字闪烁。
这是上古的婚契!
以三十六把神器为媒介,订立牢固的上古婚约。
几乎已经没有改变的可能,除非三十六把神器俱毁,婚契中有任意一人死亡,否则无法解开这道上古婚契!
只见卷尾写道: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此证:萧极……”
“程今越……”
孟朝缓缓念出那个名字。
“看清楚了吗?”
萧极将剑指着孟朝护着程今越脖子的手。
“松开。”
“程今越,早已与我订立婚契。”
“程今越,是我萧极的未婚妻。”
第59章 “我会保护你的,小越。”
程今越抬起头看着空中巨卷,看着自己的名字在空中熠熠生辉,她双眼瞪大,她转头看向萧极,眼中是不可置信。
像是一场荒诞至极的噩梦。
疯子!疯子!
在此之前,一切都有斡旋的余地,她可以在萧极面前装作柔顺的白兔,请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她,可一旦婚契签订,便再也无法更改,她这辈子都要和萧极绑在一起!
凭什么!凭什么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又成了别人的附庸!
“萧极,你要和我结婚契,你疯了?”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人与人之间都有因果,有些人生下来或许就是普通的过路人,甚至连面都不会见,这是因为他们的命线没有缠在一起。
命线与因果这种东西,本来是天命,但偏偏就有人强行使用人术,将人与人之间的命线与因果加深。
婚契便是其中最深的一种,而偏偏这道婚契,是由三十六道上古法器的灵力汇聚起来的。
程今越与萧极的命线由这婚契绑在一起,死死纠缠在一起。
何止是这辈子,只要婚契存在,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他们都会纠缠在一起。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这哪里是婚契,这纯粹就是诅咒!
结了婚契之后也只能与对方发生关系,一旦违背,便会遭受噬心的疼痛。
会使人情不自禁对对方产生关心,产生好感。
萧极也能凭借婚契随时定位到她。
她和萧极才认识多久,萧极怎么就会跟她签订婚契?
这简直就是一出狗血、低俗、又恶劣的令人作呕的桥段。
程今越的一生就好像被命运编排出的恨海情天的剧本。
看到程今越小白花的模样终于裂了缝,萧极笑得恶劣,他黑眸一转,“是啊,程今越,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难道不有意思吗?”
程今越突然被气笑了。
像萧极这样高高在上之人,什么珍贵的东西都触手可及,人生已经近乎无聊。
他想要找乐子,说白一点,他想要看到人的崩溃、痛苦、挣扎。
可是寻常人的血与崩溃,他已经看腻了。
他想看到人人憧憬的大衍神女的另一面,想看到温柔、善良、弱小的神女的破防、痛哭、失控。
这样兴许还能让他感受到一些乐趣。
但这样甚至还不够,萧极将自己也参与了进来,将自己置身于戏剧之中,他要冒险,他要踩着边缘,他要在禁忌地带体验快感。
但,这并不算什么冒险,极高的修为给了他底牌。
一旦萧极累了,厌倦了,他随时可以毁掉婚契,随时可以杀掉程今越。
这只是一场单纯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而弱小的程今越再一次成为游戏之中,被人观赏的玩物。
萧极显然不想耗下去了,他轻念咒语,孟朝众人被一道强烈的白光击退至结界外。
有些可惜,如果可以,他想直接杀了这个孟朝,只是孟朝竟然还算有些聪明,通风报了信。
要是现在杀掉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有些麻烦了。
青岩山的三长老很有眼力见,他立刻拱手笑道,“竟是如此,那看来是我少主晚来了一步。”
“既然三小姐已经选择了界主,那我便代替青岩山恭祝界主与夫人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一声出,万声应,“恭祝界主与夫人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所有人都朝萧极跪下,只有孟朝还愣在原地,一双眼睛泛红,死死地盯着程今越与萧极。
程今越轻轻摇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众人都看着孟朝,每一道视线都像是一道威压。
孟朝咽了咽喉咙,觉得喉中苦涩。
最后他学着旁人跪了下去。
程今越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指甲狠狠陷进了肉里,可是她面上还是笑着。
她不甘心,她凭什么会输。
因为她太弱了,她太弱了!
周围的声音渐渐全部变成了恭贺声,程今越的心中逐渐冰冷。
九头青鸾抬的琉璃轿落在她的身旁,所有人朝她跪下。
“夫人,请乘轿。”
她只是笑着,浅愣了片刻。
程今越泪水盈在眼眶,却又被她收回。
她好不容易,她明明好不容易在大衍剑宗憋屈了这么多年。
她明明已经俯首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流了好久的血,她已经挨了好久的痛。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去做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总是不放过她?
为何要将她从一个枷锁送到另一个枷锁?
可惜弱小的人是没有哭诉的权利的。
就像是程蕴知,太弱小,所以死了,程望李从霜,都太弱小了,所以他们都死了。
她的母亲也死了,弱小的人是不配活在这个世上的。
程今越快要疯掉,她的心好痛,她快要碎掉。
她咽下去的痛苦比哭出的眼泪多得多。
所有人朝她叩拜着,祝福着,但不是对她,而是对另一个男人。
她无能为力。
她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浮现一个名字,“怀钰”。
谁能来救救她呢?
有人可以救她吗?
神明什么时候可以对她多一些爱呢?
“我的夫人,走吧。”
萧极牵起她的手,朝她抬眸一笑。
青鸾起轿,将程今越往天上推,大衍剑宗的人朝她叩首,青岩山的人朝她叩首,无定界的人朝她叩首,世间万万人朝她叩首。
她的轿子快比太阳还要高,但程今越的心冷冷的。
恭送声中,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北天传来。
众人哗然,抬眸望去,祭坛的方向散开一道猛烈的魔力。
只是呼吸之间,黑云如墨染透半边苍穹,只见数万魔族从北边蜿蜒爬起,地面燃起熊熊烈火,魔族的战旗刺破霞光。
一把剑从地面冲出,如虹光一般,从萧极的脸上擦出一道血线。
魔气骤然炸开,横冲直撞,九头青鸾瞬间坠毁,在空中传来哀鸣。
轿子一瞬间被烧毁,程今越的眼中闪烁过白光,让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随后,一个熟悉的拥抱将她搂入怀里,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对不起,小越……我来晚了。”
“小越……我好想你……”
程今越浑身一怔,她习惯性伸手去抱怀钰的后背,却发现鲜血早已浸湿他的后背,胸口的伤触目惊心。
“你从哪儿受的伤?”
程今越不解。
怀钰轻笑,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把程旭杀了,大衍剑宗已经没了,程今越,我帮你复仇了。”
程今越和他的约定,怀钰从来都记得。
祭坛之中,是大衍剑宗的几十位高手和程旭。
应当是有人已经跟他们交过手了,程旭与这些人已经受伤了。
这里下了结界,竟然只能进入他一人。
不过没关系,仅凭他一人,也足矣。
他答应了程今越。
他还要娶程今越为妻。
小越……小越……
只要杀了他们所有,就可以给小越复仇,小越一定会更爱他。
只要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就可以成婚,他们就可以在一起。
好想小越……
或许是结界的原因,他根本没法用神识联系程今越。
从祭坛出来后,怀钰发疯似的一路飞跃。
他知道,他要在那个地方等小越。
是小越告诉他的,他的人就在那里接应!
去见程今越,他一路狂奔,可是到了那处,却只有一地尸体。
隐隐的不安在他的心口跳动。
他一边将断掉的左手安回去,一边将被挖掉的心脏塞回原位,将身上的血肉全部恢复到能见人一些,他又继续寻找着程今越。
他将这一块都找遍了,程今越都不在这里。
难道是因为他太狼*狈太难看了,所以小越不想见他?
怀钰觉得自己的心口被堵住了。
他联系不上程今越,他觉得自己太疯了。
他发了疯了到处冲着,抓住一个活人便掐着他的脖子,“程今越在哪儿!我问你!程今越在哪儿!”
可是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怀钰掐死了。
终于,怀钰嗅到了程今越的血味。
小越受伤了?
不可以……
没有人可以伤害小越!
怀钰像行尸走肉一样向那个方向跑着,声音很远,他听不清,但他能听见“程今越”三个字。
一定在那儿,一定在那儿!
可怀钰首先看到的,是空间漂浮的那一纸婚契。
“小越……我好想你……”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怀钰接着程今越落到地面上,将她死死搂在怀里。
“我来接你了……小越,跟我走吧,小越……”
万千魔族在怀钰身后,挤压了整片天空,无定界的修士与魔族对峙着。
四周一片死寂。
程今越却摇摇头,“你快走,你不该来的。”
程今越停止了哭泣,就像从前很多次一样。
怀钰恍惚地抬头,“为什么……”
随后,一道箭猛烈而来,和射穿程蕴知心脏的那柄箭一模一样,直直地射中怀钰的右臂。
灵力瞬间炸开,怀钰被这力量往后推,直直地撞在墙上,墙壁碎裂,一朵血花绽放,怀钰的右臂断开,掉落在了一旁。
“不要——”
程今越大喊着。
她回头看着出箭人,萧极正笑吟吟地拿着那把泛着幽光,足有一人高的长弓,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顺着弓身轻轻摩挲,动作优雅而从容。
只见弓上挂着一个银色的铃铛,闪烁着血色。
破魔铃!
专门针对怀钰所制的破魔铃!
没有丝毫犹豫,萧极再次搭箭,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几支羽箭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凌厉的风声,划破空气,再次射中怀钰。
心脏,腹部,头颅,大腿,左手。
五箭齐发!
怀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怀钰觉得自己浑身都失去了力气,竟只能任由箭落在他的身上。
大腿上的羽箭直接洞穿了他的肌肉,骨头也似乎被箭力震得粉碎,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溅起一片血花。
他试图用左手撑地,第二支箭却精准地钉穿了他的左手,手掌瞬间破裂碎裂。
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断骨刺破皮肉,右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鲜血在身下汇成一汪血泊。
“小越,别哭,我没事……”
他安慰道。
腹部被一支箭洞穿,肠子顺着伤口缓缓流了出来,殷红的鲜血混合着脏器的黏液,顺着他的衣摆不断滴落,在地上晕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他感觉到他的头空空的,好像有黏糊糊的东西流了下来。
他的心脏被贯穿,却依旧在诡异地跳动。
程今越的泪滚滚地落下,她浑身颤抖,看着支离破碎,甚至不拿称作人形的怀钰。
“小越……我没事,我没事,我会保护你的,你快走吧,你已经自由了。”
第60章 余恨。【第一卷完】
自由?她也曾以为她拥有了自由,她也曾在梦中多次幻想过。
可梦终究是梦,最终是会醒的。
哪里需要任何提醒,要是能逃出牢笼,她绝对会拼尽全力,谁死了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会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她。
但她已经输了。
怀钰以命相保,她倒是能够跑出去,但跑出去之后呢?
她与萧极已经定下了婚契,她在什么地方,萧极都知道。
就算是她跑到天涯海角,黄泉碧落,萧极就一定会把她抓回来!
五箭齐下,巨大的灵力冲击几乎让南风门前成了一片废墟,空旷的地上全是刺眼的血,像河一般流淌着,混合着破碎的血肉流到萧极的身边。
“我道是谁呢。”
“又是你啊,魔种。”
“好久不见,手下败将。”
萧极甚至头都懒得低,他垂着眸子,居高临下地笑着。
他逆光站着,温润的光泽衬得他面如冠玉,与这恶劣的话形成强烈的割裂感。
“真有意思啊,我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竟然从结界里逃了。”
“可惜,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弱。”
“你在牢狱里过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没让你接受你是个弱者的事实吗?”
“从结界里像狗一样爬出来了,出来逍遥张扬了一段时间,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你忘了吗?你的封印是谁下的吗?”
萧极讲得很慢,一字一句像慢刀子割肉,眼眸在肆意地打量着怀钰,就像是坐在斗兽场上,欣赏着厮杀。
听着萧极的话,怀钰却突然大笑起来,神色狰狞。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你这个蠢货。”
他明明在和小越说话!
“哦哦……我想起了。”
“你他妈就是萧极啊!”
他疯狂笑着,癫狂无比。
“无耻魔贼,小命不保了竟还在口出狂言!”白落立于萧极身后,怒声斥责。
“小命不保?”
“哈哈哈哈——”
怀钰扭动着残躯,疯狂地笑起来。
他动了一下身子,随后怀钰原本惨不忍睹的断肢处,血肉仿佛活了过来,像蚯蚓一样,所有的血肉开始缓缓蠕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呢,萧极。”
“你封印的我?”
他觉得太好笑了,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最恶心,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恨死我了吧,萧极,想杀我,结果根本杀不掉,你根本没有这个本事。”
“当年仙界百人以阵杀我,失败了,最后气得要死,只好把我封印起来了,结果还是让我跑了。”
“你不过就是百仙中的一只最不起眼的蝼蚁罢了!”
“给我滚开!”
程今越看见怀钰粉碎的骨头发出“咔咔”的声响,断裂的骨茬相互拼接、生长。
破碎的血管相互缠绕、连接,还未长出皮的鲜红血肉赤裸裸地填补上了缺口。
腹部流出的肠子,像是一条条黑色的蠕虫,在诡异力量的牵引下缓缓缩回体内。
程今越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头皮发麻。
“怪物!你这个怪物!”
白落大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可怀钰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他颤抖地朝程今越奔去,身上的血肉还在以诡异的姿态生长着。
像一只疯狗一样朝程今越奔去。
“小越,小越,小越!”
“我们走吧!”
“快跟我走!”
速度极快,仅仅是眨眼间,怀钰便如同鬼魅一样冲到程今越眼前。
萧极温润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阴鸷的光,他冷笑,“跟你走?”
“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夫人,是大衍剑宗的神女殿下,区区魔物也敢唤她名讳?”
“痴人说梦!”
他拉开长弓,如同一轮满月,灵力幻化作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划破空气,杀气直逼怀钰。
“你的妻子?小越明明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你们去死啊,去死啊!”
他嘴角扬起一抹张狂的笑,眼中全是痴狂。他身形一闪,如同一道黑色的残影,轻松躲过了第一支羽箭。紧接着,第二支羽箭也被他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侧身避开。
箭落至程今越的身旁,她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往后爬。
强大的威压之下,她全身已经开始疼痛,快要无法呼吸。
“小越,小越,小越,嘻嘻,小越!”
怀钰发了疯一样,眼中没有了任何人。
只是一刹那,怀钰已经摸到了程今越的发丝,一瞬间,一道清脆的铃声响起,如同无形的枷锁,怀钰灵动的身形瞬间迟缓。
就在此刻,又是一道连绵的箭带着泼魔金光倾天而下,箭簇带炽白火焰,将顶空的云层都烧成绯色。
无数支箭都无一例外地落在怀钰的身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怀钰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地面不堪重负,瞬间四分五裂,塌陷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泥土和碎石飞溅而起,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怀钰!怀钰……”
怀钰的封印未解,破魔铃仍在,怀钰根本就不是萧极的对手!
程今越是从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但是她的身边几乎全是尸体,她没有修为,血腥味几乎让她本能地干呕着。
她心跳得极快,泪水滚滚而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着。
“够了!别打了!”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你们到底想要怎样,别这样了,好嘛……”
“小越!”
怀钰从地上爬起,浑身是血,他大口呼吸着,笑着看着程今越。
“我没事的,我没事……你没受伤就好……”
他血肉模糊,在破魔铃的影响下,血肉恢复的速度降低了许多。
怀钰感觉到浑身的疼痛,感觉灵魂与躯体已经抽离。
但程今越的喊声却让怀钰顿时回魂清醒,每一寸的痛苦都让他更为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感受到程今越对他的关心,让他浑身爽到战栗。
萧极收了手里的长弓,黑眸笑起,温厚雅致的气质也无法掩盖他的野心与本性。
“不想他死?”
“好啊,你求我。”
他再次拉箭,眉眼轻挑,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弓身。
弓弦满月,萧极的手臂肌肉随之隆起,嘴角勾勒出似有若无的冷笑。
程今越呼吸要骤停。
不可以,不可以!
怀钰一定不可以死!他绝对不可以死!
她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久,她还没有得到怀钰的灵根,她还没有得到怀钰的修为!
她的目的还没有达成,她好不容易等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以这个羸弱的身躯活下去?她不接受!
绝对不能输,凭什么要输,她不服,她不甘心!
“不要——”
“别求他,小越,我没事的,我不会死的!”
怀钰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的手脚全断了,他全身的器官都往外流着,好像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断了,他的魔力被什么压制着。
他的手怎么长得这么慢,快一点啊,快一点……
他要去保护小越……
“求你了,别杀他……”
“别杀他……萧极!”
程今越抬头看着萧极,泪眼婆娑。
萧极笑着,但依旧没把长弓放下。
“别杀他吗?”
“可是……你是谁呢?程今越。”
“在没有立场之前,你还没有求我的资格哦。”
他的声音向来低沉,带着玩味与傲慢的笑,冰冷又暗沉,像一场雪。
很好理解的一句话,他要让程今越做选择。
他要看程今越痛苦,看神女的崩溃与挣扎。
她柔弱,坚韧,像光一样,永远杀不死。
他想将她引以为傲的清冷与傲骨踩进泥里,让她明白这个世间的真相。
世间是等级森严、残酷的斗兽场。
“过来吧。”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他朝程今越伸出手。
怀钰吐了一口血,鲜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程今越。
他笑着,唇畔缓缓勾起一抹弧度,他冷笑一声,眼眸瞪大,露出过多的眼白,显得有些诡谲,不加掩饰的疯狂从他的眉眼透露而出。
“萧极,我劝你还是别在这白日做梦,还敢妄想小越。”
“我和小越早就相爱了!她怎么可能跟你走?”
怀钰大笑起来,他没想到萧极居然这么蠢。
小越早就说了爱他,只爱他。
小越说了,要嫁给他!
萧极千错万错,就错在质疑他们之间的爱!
“是么?”萧极懒散地抬眸。
程今越紧紧握着手,指甲陷进肉里。
恨意在心头如水一般滋生。
可惜,萧极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挣扎与痛苦。
程今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瘦弱,一袭白衣在猩红的环境中格外突兀。
她轻笑着,她没有哭泣与悲伤,在一路的不可言说的艰苦中,她早已能承受一切。
失去所有感情后,留下的只有理性,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在任何场景下,保持绝对的冷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这才是她要做的事。
萧极会杀了怀钰,他绝对不会放过怀钰的,只要封印与破魔铃有一天存在,怀钰就一定会被萧极杀死。
萧极也不会放过她的,只要婚契一天存在,她就永远会被萧极掌控。
绝对不允许,绝不可能。
凭什么?
她没有愤怒,没有喜怒,只有一片宁静与淡然,眼眸轻敛,温柔如菩萨。
怀钰看着程今越,像是看着最后的稻草,这是世间唯一爱他的人,他的名字是程今越取的,他的情感是程今越赋予的。
那是温暖的拥抱,如水的眼眸,忠诚的誓言。
她说:“我会永远爱你。”
所以,程今越一定会选他的!
一定会的……
一定不是谎言……
可是,谎言始终是谎言。
就是怀钰骗自己一千次一万次,都没有用。
程今越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萧极的手上。
她做了正确的选择,她再次选择与虎谋皮,做一个赌徒。
所有,或者一无所有。
“夫君,今越不喜杀戮,我们走吧。”
程今越抬起手,放在萧极的手上。
梦碎了。
怀钰瞳孔骤然紧缩。
泪水从他眼眸中流出。
他哽咽得几乎无法开口,只能看出他的口型,“为什么啊……”
为什么?
他心脏好疼好疼。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去得到程今越的爱了。
“你在骗我吧……小越……”
“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泪水奔涌而出,声音颤抖着。
“你明明说了要嫁给我,你明明说了要爱我!”
“你快说啊,小越,你快过来,你别骗我了……”
程今越轻轻靠在萧极身边,像从前看着世人一般的怜悯的笑。
“这只是一场为了活下去而编织的谎言,你不是也清楚吗?”
“对不起,怀钰,是我利用了你。”
萧极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却递给了程今越。
他朝程今越轻笑,他不相信轻薄的话语。
他的手放在程今越瘦削的肩膀上,灵力源源不断地传递到程今越的灵根上。
毫不犹豫,程今越接过长弓。
她微微扬起头,面庞苍白如纸,几缕沾血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
沾满鲜血的手稳当地握住弓,黑发飞舞,殷红的血在她白皙的脸上。
长弓在她手中被缓缓拉开,如同一轮残缺又神圣的冷月。
怀钰怔怔地抬头,程今越要伤他?
他不信!
他躲也不躲,利箭离弦,直直地射进他的心口。
他看到程今越悲悯的眼,她神圣、冷冽,在血腥的背景下像一尊菩萨像。
“恨我吧。”
她头也不回,和萧极转身离去。
血从怀钰的身上汩汩流出,永远也流不干。
怀钰几乎不能呼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与血交织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极度的悲恸下,情绪像一段尘灰与血肉的混合物,他艰难地吞咽,嘴角苍白无力地压抑。
沉默又声嘶力竭。
程今越走了,抛弃他了,他被骗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啊,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她明明说永远爱我的啊……
他为了程今越努力改了杀人的本性,他成为了程今越的刀,他为程今越剖心挖肺,他为程今越挖出自己的灵根,他为了程今越,神识承受着了锁仙绳的巨大疼痛,他为了程今越割了全身的皮。
他几乎已经将一颗心都挖出来献给程今越了。
他好不容易放下戒备,他好不容易得到的爱,他好不容易学会去爱。
怀钰好像被困在了冗长又潮湿的雨季,程今越对他说过的爱历历在目。
他很想假装,程今越拉起他,抱着他,擦干他的眼泪。
但痛感却那么明晰。
这些爱变成一把生锈的刀,扎进他的心,又抽出,刺进,抽出,刺进,如此反复。
最后留在他的血肉与骨骼之中。
他知道这叫什么了。
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