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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觊觎齐元明魂魄的人还是没能查出来。

而戒律堂的堂主也不知道青冥台存在什么损伤魂魄的阵法或祭坛。

他甚至还劈头盖脸说了一顿提出这个问题的齐元明。

“青冥台若是存在这种祸害人的东西,你让我、让庄仙首的脸往哪搁?”他反问说,“你若是说东境某处存在这种东西也就罢了——你觉得这东西就在青冥台,而青冥台的众位仙长谁也没发现的概率有多少?”

齐元明一时间被问住了。

但跟在他旁边的苏白没被这些干扰,一点也不慌。

他说:“堂主,既然这东西存在,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就可以被我们发现,肯定要借助一些方法或者手段。”

戒律堂堂主转头去看这个笑得像是只狐狸似的青年。

他神色不善地眯了眯眼睛,认出来他这张脸:“长风门的小子,你在说我们青冥台有窝藏贼人吗?”

“我可没这么说,堂主,”苏白摊开手,眼神无辜,“晚辈只是根据现状合理推测一下。”

“合理推测。”

戒律堂堂主咀嚼着他的这句话,盯了他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就算如你所说,青冥台真的存在这种东西,那怎么别人都没有被影响,只有他被影响到了?”

他说:“青冥台中八字特殊、魂魄不稳的人可不止他一个——庄仙首的徒弟,沈玉山便是其中代表。难道你要说庄仙首就连自己徒弟的异样都注意不到吗?”

那可不一定。

苏白在心中大逆不道地想,万一做出此事的就是庄仙首呢?

不过这句话他也只在心里想想,没说出口。

只是在回到客栈,面对叶怀昭的时候,他倒是诚实道:“叶师妹,你刚入世或许还有所不知,其实庄仙首在修真界的名声也不怎么好。”

叶怀昭对他投来一个困惑的眼神。

“庄仙首是与叶掌门差不多年纪的人,但他的模样却远比叶掌门、甚至颂慈仙尊还要苍老——尽管他们以相近的年龄跨入炼魂境。”

好像是哦。

叶怀昭眨了下眼睛,问他:“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当然有。”苏白闲不住似的转着自己手中不知从哪摸来的扇子,慢吞吞说,“庄仙首这幅样子,纯属他自己年轻时做的孽。”

“他为了让自己的灵根更加纯粹、修炼更加顺畅,不惜替换过满身灵骨。”苏白摇着头,叹息说,“替换灵骨哪是什么想做就做随随便便的事情呢?这和在鬼门关中走过一遭没什么区别。所以即便后来他成了仙首,也无法挽救自己不断衰弱下去的肉/体。”

“庄黎,庄仙首,是个为了提高修为,什么都愿意去做的疯子。”最后,他如此评价道。

说完这话,苏白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放下茶盏时发现对面的叶怀昭似乎还在沉思。

她的样子不像是被他的话镇住了,倒像是忽然被点拨了什么,于是陷入了自顾自的思索。

苏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他想了想,忽然出声道:“修真界的仙首之位是由修真界坤脉决定,可没人具体知道坤脉到底是通过什么标准挑选仙首。”

“不过根据观察来看,每一任仙首都是有‘成仙天资’的人,只侧重才能,对其他方面——比如年龄、身份倒是不怎么关注。”

“换句话说……”

他转着扇子的手腕一翻,忽地用扇尖指了一下叶怀昭,半开玩笑道,“说不准在庄仙首死去后,叶师妹能成为下任仙首呢。”

他的扇子稍微扬起一点风,将叶怀昭脸颊边的碎发吹起一瞬。

尽管只有一瞬,可修士敏锐的感官还是让他眼尖地瞥到了一抹浅淡的痕迹。

这道痕迹很是浅淡,藏在偏下方的位置,与叶怀昭耳后的一颗痣离得很近,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像是被什么划伤的、还是……?

苏白兀自沉思。

而此时叶怀昭已经从方才的思索中回过神了。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听到这句话后或许还会自谦一番,说没有什么资格云云。

但叶怀昭却是泰然自若说:“当然有这个可能。”

苏白顿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他刚要再调侃几句,指向叶怀昭的扇子忽地被一只从旁伸出的手握住了。

那只手松松握着,姿态闲适,像是没怎么使劲。

但苏白却抽都抽不出来。

“苏白仙君,”握住他扇子的人声音平静说,“外面有人找,大约是你青冥台的那位朋友。”

苏白慢了半拍才说:“啊,是乘玉君。”

他腾出一只手指了一下门外,目光清澈:“我这就去找他,不过乘玉君能先松个手吗?”

他诚恳说:“我打不过你。”

在旁围观的叶怀昭:“……”

她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吊儿郎当坐在她面前说八卦的男人站起,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身就走,像是身后有人在追他似的。

等到房间的门被对方贴心地带上,谢迟云才说:“师妹今日打算做什么?”

叶怀昭一瞧见他这张脸就气得牙痒,但这次她克制了自己咬人的冲动——主要是发现咬也没用,反而会让这人像是得了什么奖励似的,更变本加厉。

这次她选择转过脸不去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去找小春和林前辈。”她说。

待在东阳城的这几日,叶怀昭在帮谢迟云寻找山槐的位置,而桑春倒是更想去调查林漱雪和封爻的事情。

林漱雪不太想让他们插手,但也没有强硬拒绝,桑春磨了她几日,那位凌霄仙君便默认了她的调查。

叶怀昭前几天还能通过灵盘和桑春联系,但是不知道桑春那边出了什么事,从三天前就再没给她发过任何讯息。

她找不到人,只好又去问林漱雪有没有见过桑春,但奇怪的是林漱雪也一直没有回复她,像是失踪了一样。

谢迟云“嗯”了一声,说:“我陪师妹去找。”

叶怀昭本能地想转头去看,又硬生生克制了自己转头的欲望,背对着他凶巴巴说:“不要你陪。”

谢迟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叶怀昭哼了一声,“我现在不想见你。”

谢迟云:“为什么?”

“都说别问了!”叶怀昭气恼地说,“谁让你说话不算话。”

她虽然背对着谢迟云,但叶怀昭依旧偷偷竖着耳朵去听身后的声音,发现许久都没有动静。

——这又是在搞哪一出?

她在心中胡乱猜测着想,难不成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准备放弃了?

还没等叶怀昭思考出来结果,她坐着的凳子忽地向后被拖拽了几分,刺啦的刺耳声音蓦的在地板上响起。

旋即她的腰上一紧,直接被人掐着腰提起来,转了个方向放到了身后人的腿上。

叶怀昭:“!”

她向后猛地仰头,后背抵在桌沿,警惕地说:“你又要干什么?”

谢迟云安静地看着她,眸光清透:“没有做什么,只是想纠正一下师妹的话。”

他抓着叶怀昭的手掌心,弯起眼眸说:“我没有说话不算话。”

“按照师妹说的,我没有动嘴,”他轻声道。

叶怀昭一时间都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震住了。

旋即她一巴掌拍在近在咫尺的胸膛上,又不解恨地捂住他的嘴,气得语无伦次:“没有动嘴,我是说让你闭嘴别说话——那你就没用别的吗?”

叶怀昭去玉水洞时曾经在马车里做了个梦。

梦到她拉着谢迟云的手和自己比大小。

之前没觉得,现在叶怀昭恨不得直接把他的那只手砍掉。

——长那么大干什么啊!

谢迟云被她捂着嘴,只露出一双清透干净的眼眸,瞧上去格外无辜。

但叶怀昭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叶怀昭了。

她心中一点也不为所动,反而警告他说:“你要是再敢动手动脚,今天别想跟我出去。”

叶怀昭听着对方的闷笑,胸膛的震动牵连着她的手指似乎也有些酥麻,又恼怒地推了他一下。

“不许再笑!”

谢迟云从善如流地收住笑,只稍稍弯着眼睛,眸光中落着几缕笑意。

叶怀昭这才松开捂着他的手掌。

但是还没等她从谢迟云的身上下来,就听外面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有人远远的就叫:

“叶仙君在这里吗?乘玉君是住在此处吗?”

是陌生的人声。

叶怀昭下意识地先将房门用灵力封住了,没等下个动作,就听到外面那人忽然受惊似的叫了一声,然后就像是被捂着嘴巴“唔唔”地拖走了。

叶怀昭:“?”

一墙之隔的屋外。

齐元明神色茫然地看着苏白将客栈的小厮捂着嘴巴拉过拐角。

小厮瞪大了眼睛,“唔唔”地指着他,又指着不远处叶怀昭房间的方向,脸上的困惑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苏兄,你这是做什么?”

苏白先是遗憾地看了他一眼。

“还以为你这种类型会是她喜欢的。”他摇头嘀咕着,“这不还是吃了窝边草嘛。”

齐元明:“?”

没来得及细问,他就听面前的男人说:“齐兄,给叶师妹送完谢礼后你就回青冥台吧。”

齐元明:“啊?苏兄不是说可以再请叶仙君吃顿饭吗?”

“唉,我之前说的事情都作废。”苏白一脸高深莫测,“你要是这时候进去请叶师妹吃饭,以后也不用回青冥台了。”

齐元明:“为什么?”

苏白:“因为你会被某人打翻的醋坛淹死在这里。”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心上人,便是眼前人。”……

叶怀昭从屋中走出来,狐疑地瞧着一溜排开站在拐角的三个人。

“刚刚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她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齐元明偷偷去看苏白,而后者面不改色说:“没做什么,这不是怕有人打搅叶师妹休息嘛。”

叶怀昭:“我没在休息。”

苏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好在叶怀昭也没过多纠结之前的事,她将目光挪到瑟瑟发抖的小厮身上:“有什么事吗?”

小厮:“叶仙君,庄仙君正在客栈外等您,说有事要和您聊聊。”

庄丹雪?她来找我干什么。

叶怀昭诧异地挑了下眉,跟着小厮去了客栈外。

在她的身后,谢迟云紧跟着从屋中走出,正好瞧见正要离开的苏白和齐元明。

苏白:“……”

他干笑了两声,说:“真巧啊乘玉君。”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一步,正好将齐元明挡在身后。

但显然他忘了自己和齐元明的体型差距,他站在对方前面时连齐元明的半个身子都挡不住。

谢迟云看了一眼齐元明,又看了一眼明显有些心虚的苏白,脸上保持着礼貌微笑:“是很巧,

我也要找苏白仙君来着,只是你方才走得太快了。”

——我走得太快,难道不是你跟我说外面有人找我,特意把我支出去的吗?

苏白在心中无语地想。

但听到谢迟云的下一句话,他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

“苏仙君和齐仙君是昨夜将那个鬼修送入青冥台地牢的吧?”谢迟云确认地问,得到肯定回答后,他说,“在方才,从青冥台传来消息——”

“那个鬼修死在了地牢。”

叶怀昭走出客栈,才发觉外面在下着小雨。

空中漂浮着一种潮湿的清新气息,将东阳城融化于雾蒙蒙的水汽中。

叶怀昭看到庄丹雪站在客栈外的屋檐下,微微抬着头,似乎在看着从檐角滚落的雨珠发呆。

她这幅样子很是少见。

叶怀昭见到她时,她总是保持着一副谁也瞧不起的傲慢姿态,像是世上所有事,除了修炼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她多花时间关注的样子。

……在这方面,她倒是和她父亲庄黎一模一样。

叶怀昭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被庄丹雪听到了动静,目光直直看了过来。

既然被发现了,叶怀昭干脆主动走了过去:“庄仙君找我做什么?”

庄丹雪用目光观察着她。

这也是庄丹雪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和叶怀昭对视。

她们两人身份相同,年纪也相仿,就连修为也不相上下。从小到大,提起庄丹雪就必然提起叶怀昭。

之前和叶怀昭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她一定不会喜欢这个人。

因为她和她太像了。

可在某种方面来说,她们又太截然不同。

她看着叶怀昭,就像在看一个走向另外一种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想证明自己从小到大的选择一直都是正确的、合理的,那她就必须打败这个拥有另一种可能的人。

但可笑的是,她的人生从开始便是错误的。

这还谈什么否定另一种可能呢?

庄丹雪心中思绪流淌,停顿片刻后,她说:“你既然已经去过玉水洞,为什么还没走?”

叶怀昭随口说:“在陪我师兄啊。你不想让我待在东阳城?”

庄丹雪撇过头,看着被雨幕笼罩的东阳城。

“如果你们来东阳城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找封灵镜,”她停顿一瞬,还是道,“不必再找了,它不在东阳城。”

封灵镜如果当真在山槐手中,那它的确不在东阳城。

但庄丹雪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件事?而且她是从哪知道封灵镜下落的?

叶怀昭盯着她被水汽浸染地有些湿润的侧脸,若有所思地问:“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庄丹雪几乎是话赶话地说。

她转过头,神色复杂,眼中像是有几分犹豫,但最终还是勉强维持了曾经的高傲,硬邦邦地说:“你们应该尽快离开东阳城,这不是你们长风门的人该待的地方。”

“为什么?”叶怀昭敏锐问道,“青冥台要做什么?”

庄丹雪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

但只有短短一瞬,她眼中的情绪便消失。少女咬着牙,再一次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叶怀昭没说话,只是安静观察着她。

隔了许久,就当庄丹雪以为叶怀昭终于脑子聪明听进了她的劝告时,少女轻飘飘说:“多谢庄仙君的提醒,不过我不会走,我还没找到小春呢。”

都这时候了,还找什么别人!

庄丹雪气得跺脚,张口就想要把她骂醒:“你——”

“庄师妹。”

一道男人的声音穿透在屋檐噼里啪啦砸落的雨声,像是一把冷冽的剑突兀插进了叶怀昭和庄丹雪中间。

沈玉山撑着伞走过来,声音温和问:“药堂堂主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又跑出来了?”

庄丹雪抿着唇,迅速收拢了自己方才的神色,故作自然:“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伸手拽了一下沈玉山的衣袖,像是很不想对方在此停留一样,很快便道:“劳烦沈师兄出来寻我,我这就回去。”

沈玉山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侧首去看叶怀昭。

“叶仙君,”他礼貌询问道,“乘玉君如今也在东阳城?”

叶怀昭应了一声。

于是沈玉山温声道:“若是两位仙君有空,不妨来青冥台坐坐。如今师尊回来了,他一直说想要和两位问道大会魁首再见上一面呢。”

——他的态度似乎和庄丹雪截然相反。

叶怀昭压下心中疑惑,嘴中敷衍应道:“嗯嗯,有空一定去。”

沈玉山又说了几句,皆被叶怀昭应付了回去。聊了几句,他像是也发现了叶怀昭的抗拒,于是寻了个理由带着庄丹雪离开了。

他来这一趟似乎只为了找庄丹雪回去。

叶怀昭从背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

城中雨已经慢慢变小了,只是还有灰蒙蒙的阴云盘踞半空,几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孩在湿漉漉的长街上疯跑,嬉笑踩水玩。

而此时,翻涌不断的阴云中忽地划过一道银白闪电,震天的雷声紧接着在天幕中炸起。

这道雷声震耳欲聋,措不及防响起时吓得踩水玩的小孩一个哆嗦,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在小孩的哭嚎声中,谢迟云走了出来。

叶怀昭问他:“我爹真的不来东境吗?”

谢迟云答非所问:“在这期间他们都不会来。”

叶怀昭撇了下嘴,不太高兴地嘀咕了一句:“真会给自己挑着清闲事来做。”

她说这句话时,苏白正好和齐元明出来,和她打了声招呼后便要匆匆忙忙向着青冥台的方向赶去。

叶怀昭叫住了他们。

“齐仙君。”她走过去,迎着齐元明的目光,她问道,“你知道封堂主这几日在何处吗?”

封堂主?

齐元明一愣,虽然不知道叶怀昭问这事干什么,但还是努力帮她思索着。

“封堂主前几日一直在望水城轮班吧?应该在昨日回了东阳城,如今的话……”他想了想,猜测道,“应该在他的家中吧。”

叶怀昭向他要了封爻的住所位置,谢迟云瞥了一眼,说:“师妹不是说要去找林前辈和桑师妹吗?”

“是啊,”叶怀昭在心中思考着这位置在哪,“我现在在找是谁动了手、将她们藏在了哪里。”

在见到庄丹雪之前,叶怀昭只知道她们可能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无法同她联系。

但现在她已经完全抛弃了这个念头,开始思索怎么解救这两人了。

她沉浸在思考中,抬脚就想向屋檐外走去,被旁边的男人抓住了胳膊。

还没等她抬头,眼前的视野一暗,一柄油纸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叶怀昭没忍住,盯着看了片刻,然后转头说:“这是不是你之前在清风观的那把伞?”

“师妹还记得?”谢迟云撑着伞,和叶怀昭走进雨幕,随口说。

叶怀昭心想她当然记得。

就在这把伞下,她第一次怀疑谢迟云的魔族身份,可心中的警惕心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后来他那一连串的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差点将自己赔了出去。

她思索着,不期然抬头,忽地瞧见了谢迟云看着她的目光。

谢迟云的目光在看向她时一向温和,叶怀昭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但随着和他相处时间的变长,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细微处分辨出来对方的真实情绪。

比如现在。

叶怀昭想了想,忽地伸出手,像是上一次那样抓住了谢迟云握着伞柄的手。

她的动作很是突然,谢迟云手上撑的伞被她拽得偏移一瞬,湿润的水珠顺着倾斜的伞面滚滚滑落,在两人的面前倾泻出薄薄的水雾。

水帘外,薄雨丝丝缕缕飘落,墙边砖缝的青苔裹着晶亮的水意,几簇野花倔强地生长,花瓣在水滴落下的瞬间稍稍蜷缩。

而叶怀昭抓着伞柄,在水雾的遮挡下踮起脚,于谢迟云的唇边落下一个轻缓的吻。

这个吻转瞬即逝,而她也在对方怔愣的瞬间眯着眼笑问他:“师兄,上一次在

伞下时,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亲你?”

谢迟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但他说:“是又不是。”

迎着叶怀昭惊讶的目光,他捧起她的手,在少女银镯摇晃的腕间落下一个柔和的吻。

“那时不敢妄求师妹的吻,”他轻声说,“只敢想你允许我的接近。”

她曾问过他心上人是谁。

直到现在谢迟云才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轻轻垂首,水珠滚落,而话语湮没于忽地鼓噪的大雨之中。

“心上人,便是眼前人。”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怨恨

东阳城内雨声如注。

轰隆的雷声响起那刻,封爻忽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喘着粗气,脸色惨白,紧缩的瞳孔颤抖着,冷汗将中衣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封爻才从那噩梦中回神,耳边的轰鸣慢慢变弱,窗外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渐渐灌入他的耳中。

停顿片刻后,他动作迟缓地掀开被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起杯子喝水时才发觉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男人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片刻,而后面无表情地换了一只手,冰凉的茶水灌入喉咙,让他刺痛而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就在这时,他听到自己放在一旁的灵盘嗡嗡地震动。

是沈玉山。

封爻大概扫了一眼,发现对方在询问他前些日子从药贩子收购回来的天命芝放到哪里了,药堂堂主说没有见到。

封爻回复他后,将灵盘扔到一旁发呆。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庄仙首大肆收购天命芝是为了什么。

天命芝是炼制修补魂魄丹药的一味重要药材,但据封爻所知,庄黎的身体衰弱并非是将魂魄补救回来就能治好的。

不如说从他当年决定换骨剔灵根的那刻,他就注定了早早衰亡的结局。

如果不想那么早的死去,当年又何苦做出那样的事情呢?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封爻并不理解,但他也不在乎。

无论庄黎死还是生,只会对那些想要仙首之位、或者青冥台掌门之位的人有影响,对他这个处于权力边缘、没有什么欲望索求的堂主没有任何影响。

早在很多年前,他的心便已经随着那一场几乎要将天空也烧出个洞的大火中死去了。

他将大开的窗子关上,而后换了身衣服,准备给自己做顿饭。

封爻没有父母,也没有娶妻,更没有孩子。

一个人的饭菜不太好做,但这么多年中他已经学会了应付自己,生火煮面,再随便炒一点青菜混着鸡蛋,一道无比简单的青菜汤面便出炉了。

他端着面碗准备回到寝屋,在进门的那刻忽地眼神一凌。

“谁?!”

长剑铮然一声出鞘,饱含灵力与杀意的剑气势不可挡地攻向门后的阴影。

然而那人的反应很快,几乎是同时抽剑挡住了他的剑气。而后脚尖一点,竟是直直向着他的方向冲来。

封爻在心中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面碗扔开,持剑准备专心致志地与那人缠斗。

可那人似乎并不想与他打架。

在鼻子嗅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异香时,封爻心中便暗叫不好,却难以阻止自己忽地绵软的手臂。

封爻的攻势被一柄泛着泠泠微光的长剑拦下。

而被他扔开的面碗还没来得落地,就被一只腕坠银镯的素白左手接住,铃叮的脆响中,面碗上腾起的热气与水雾被锋利的剑身斩碎,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一片寂静中,封爻的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显然那人并没有想隐瞒自己的存在。

男人在他的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口却是带着纵容的笑意。

“师妹,”那人说,“封堂主还没用膳呢,至少也要让堂主用膳后再来说其他事情吧?”

封爻面前的少女瞥了一眼他,哼了一声说:“我看封堂主好像也不是很想吃这碗饭——他刚才做饭时可是一直皱着眉、满脸嫌弃呢。”

封爻被少女指着的喉咙微微滚动,冷肃的脸上难看至极。

他当然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意思。

看似在闲聊,但每一句都在警告着他。

他们到底在他的屋中潜伏了多久?

从他离开寝屋去厨房、还是被噩梦惊醒、乃至于他的睡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盯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少女,声音冰冷说:“长风门的叶仙君,来找我何事?”

叶怀昭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回答,像是苦恼地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青年。

“是啊师兄,我来找封堂主是做什么呢?”

在封爻越发冰冷的注视下,面容清隽俊秀的青年从旁走出,先是接过了叶怀昭手中的面碗放到桌上,才回身提醒道:“是来向封堂主询问林前辈事情的。”

叶怀昭佯装恍然大悟地用空闲的手拍了下额头,然后向封爻问道:“封堂主,林前辈来找过你吗?”

封爻从听到林漱雪的名字时就目含杀意,此时更是面无表情:“不知道。”

叶怀昭的剑尖向前递送一瞬,正好抵住了他的脖颈。

“封堂主,”叶怀昭说,“我不太想对你动手,毕竟我们无冤无仇,我也不是什么凶残的人,不想手中多沾一条无辜的性命。”

“不过……”

叶怀昭轻声说:“您知道的,我是个医修。这世上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而我恰好会很多——只要我不让您死,您就一定能‘好好’活着。”

封爻当然知道这件事。

甚至他觉得按照长风门那个护短的劲,如果叶怀昭真的“不小心”杀了他,青冥台也不会选择和长风门为了他的死据理力争。

更何况谢迟云在这里,他们能不能发觉是叶怀昭杀了他都难说。

封爻在心中飞速权衡着利弊,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冷漠的神色。

“她没来找过我。”半晌,他厌恶地垂眼,“就算来找我,我也不会见她。”

叶怀昭观察着他的表情,觉得按照这种厌恶程度来说,他应该没说谎。

既然没来找过封爻,那林漱雪会和桑春去哪里呢?

在来找封爻的路上,谢迟云和叶怀昭已经分别通过不同途径收集了他的讯息情报。

和叶怀昭所想的一样,他如此憎恨林漱雪就是因为他的父母便是当年那个被凶兽袭击村庄的村民。

他躲在家中地窖中幸存了下来,可他的父母兄弟皆被凶兽残忍杀害。

此后他便永远地离开了南境,千里迢迢来到与长风门世代宿敌的青冥台拜师求道,并最终坐上了堂主之位,一生无妻无子。

不过虽然他有这重纠葛,但叶怀昭趁着封爻去厨房做饭的时候和谢迟云悄悄搜查了一番他的屋子,没有发现林漱雪或者桑春的痕迹。

而他之前一直在玉水洞轮值,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对林漱雪下手的机会和时间。

林漱雪在东阳城的仇人应该只有封爻一个,如果她的失踪不是封爻所为,那还会有谁会对她下手?

在叶怀昭思索的时候,封爻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他盯了片刻,冷笑一声:“怎么,那女人不见了?”

叶怀昭没有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讥讽道:“她欠下了那么多的罪孽,早就该死了,即便是走在路上被人嫉恶如仇地砍了一刀都不稀奇。”

叶怀昭看着他:“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怨恨林漱雪。”

她说:“你在怨恨她来迟一步,没有来得及救下你想让她救下的所有人吗?”

她的语气随意,可听到这话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却一瞬间破碎。

他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竟然不顾自己脖间的剑尖,直接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叶怀昭。

“你懂什么?”他的表情扭曲,“她有什么好让我怨恨的?我只不过是为所有以为她是什么品行高洁正人君子的人感到不值罢了!”

叶怀昭没来得及收回的剑尖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男人却

没有痛觉一样,死死盯着她。

“如果她从未表现得那样崇高,谁会将虚无缥缈的愿望寄托于她的身上?如果不是她先将那两只凶兽斩杀却又弃之不管,难道那剩余的凶兽会暴怒得撕碎整个村庄吗?”

他的声音因为恨意而嘶哑扭曲:“我从不怪她没来得救下我的父母亲人,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步看清她虚伪的嘴脸!”

嘶吼过后粗壮的喘息在屋中响起,而叶怀昭有点惊异地瞧着说出此番话的男人。

一只手凭空伸出,将不自觉一步步逼近叶怀昭的男人拦住。

谢迟云:“封堂主,你逾矩了,我师妹并不是你怨恨的对象。”

他的声音将沉浸于自己世界的男人唤醒。

但叶怀昭倒是不满地瞥了一眼谢迟云,背在身后的左手将仅剩一点的挑起愤怒的燃香碾碎。

叶怀昭:“但事实就是你似乎在怨恨她没有一直伪装下去,你在怨恨她没有像是‘欺骗’其他人一样‘欺骗’你们,怨恨她没有像救其他人一样救下你们。”

封爻似乎还要张口辩解,但叶怀昭已经突兀地收回了长剑,将自己因为动作而散开的碎发别到耳后。

“总而言之就是,你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叶怀昭若有所思,“她之前也在调查失踪弟子之事,这事似乎也和你们青冥台有关,难不成青冥台中还有其他人想要她的命?”

弟子失踪之事从他们还留在平清城时就在调查,一路调查到东阳城也没有停止。

而众所周知,东阳城是青冥台的地界,若是城中出现了什么本不该出现的事情,那有极大的可能就是青冥台的纵容。

如果有人不想让林漱雪继续调查下去,就极有可能对她下手,阻止她的调查。

叶怀昭思索着。

既然封爻这里没有线索,她也没有再待下去的欲望。

叶怀昭收剑入鞘,拉着谢迟云便准备离开。

但是这次反而是封爻叫住了她。

“你说林漱雪在调查弟子失踪之事?”他冷不丁说,“你觉得凶手在青冥台?”

叶怀昭微微侧身,纠正说:“不是我觉得,只是她在关注而已。”

她随口说:“怎么,封堂主有什么线索想提供给我们吗?”

封爻沉默地站在门口。

他没有用灵力挡雨,头发和上衣皆被雨水浸湿,黝黑的眼眸和苍白的脸颊在浸透的雨中对比强烈,眼中闪烁着叶怀昭看不懂的剧烈情绪。

可没等叶怀昭细问,那人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就嘭地一声大力摔上门,阻隔了她打量的目光。

叶怀昭不满:“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迟云重新为她打上伞:“连我们也一同恨上的意思吧。”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乌鸦

临近夜里,暴雨渐渐停止,远处山峦褪去灰蒙蒙的颜色,在黑夜中显出青黑的轮廓。

叶怀昭和谢迟云顶着大雨在东阳城内及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林漱雪和桑春留下的任何痕迹。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先回客栈。

“小春如果遇到危险,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留下痕迹让我找到她,”叶怀昭看了一眼自己的灵盘,她和桑春的聊天还停留在好几日前,“如果连这都无法做到,说明她们遇到的情况已经无法让她有余力留痕。”

她微微抬头,看见一弯明月湿漉漉地挂在山峦上方,其下是在朦胧山雾中显出微弱光芒、屋脊层叠起伏的修真界第一宗门——青冥台。

能让桑春和林漱雪没有反抗能力的修士有很多,但在这东阳城中并不多,且基本上都和青冥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叶怀昭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自己要不要再混进青冥台转一圈。

她倒是有理由去青冥台闲坐一会,但是怎么潜入那些不对宾客开放的地界是个大问题。

齐元明似乎是内门弟子,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带她进入。或者她再去找一趟封爻,再威胁他一遍?

叶怀昭此时的沉默很好猜,谢迟云瞥了没说话的少女一眼,很快便捕捉到了她的想法。

他想了想,说道:“过两日就是青冥台祖师爷开山立派的日子,届时青冥台会举行祭祖仪式,应该会邀请一些其他宗门的仙师来参加,人员估计会比较混乱。”

“如果师妹想去青冥台做什么事情,或许可以考虑一下这个时间,”这样说着,谢迟云还是提醒道,“不过师妹觉得桑师妹可以撑到两天后吗?”

“撑到那时候应该没有问题。”

叶怀昭说:“我们之前在玉水洞中留下的符文还没撤掉,我能感知到她此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而且如果抓她的人想要杀她,早在第一时间就会对她们动手,应该不会特意留她们这么久。”

这也是叶怀昭一开始得知林漱雪和桑春不见了,却没有惊慌无措焦急万分的原因之一。

她其实不觉得背后之人抓这她们两个是想将她们杀了,对那人来说,林漱雪和桑春应该另有用处。

谢迟云捕捉到一个词:“符文?”

叶怀昭这才意识到谢迟云似乎不知道当初他们在玉水洞具体干了什么。

“就是宁绥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符文烙印,”她比比划划地解释,“玉水洞没有任何保护性的符文,于是他便自造了一个:只要我们捏碎符文,就会自动将我们瞬影传送到一开始标记的安全地点。出了玉水洞后这种效果消失,但另外一个感知生死的效果还没到时间,所以还能感知。”

叶怀昭说到这句话时,和谢迟云正好走到了客栈。

她本是走在谢迟云的身后,漫不经心抬眼,却忽地发现了两道站在客栈大门灯笼下的人影。

叶怀昭手比大脑更快地一把拽住了前面谢迟云的衣袖,因为力度过大并且措不及防,硬生生将前面的男人拽得一个踉跄。

谢迟云:“?”

他困惑但顺从地被叶怀昭拽到了拐角阴影处。

叶怀昭扒着墙角,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出半个头,悄悄观察客栈下的那两个人。

看清那两张脸时,叶怀昭在心中轻啧一声。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前一刻还在提起宁绥,转头就碰到了他和他的师尊涂因。

不过无妄仙尊之前不是在闭关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叶怀昭嘀咕,听到一点被微风递送过来的碎语。

几盏褪了色的灯笼挂在门前在风中打晃,昏黄的光随着灯笼轻轻颤抖着,晃到站在灯笼下的两个人身上。

宁绥怔怔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女子。

她的身上沾着潮湿的水汽,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也似是隔着朦胧的雾气,几乎让人怀疑站在这里的人似乎只是什么如梦似幻的虚影。

他后知后觉地喃喃着:“师尊?”

他伸出手,竟是想通过触碰来确认自己是否又遇到了永远无法挣脱的幻境。

面容冷淡的女子不着痕迹躲开了他的手。

她看着他说:“过两日是青冥台的祭祖仪式,你要随我参加。”

没有什么问候,也没有什么柔情,她只是不容置疑地传达了命令。

相较于她曾经面对自己这个唯一徒弟的温和,此时的态度已经说得上是天差地别的冷酷。

但站在她面前的徒弟却在怔愣一瞬后,忽地笑了起来。

他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最后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肩膀颤抖,可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在黑夜中泛着幽冷的眼珠几乎有种令人不适的非人

之感。

涂因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挪开了视线。

她想起自己一开始决定收下这个家破人亡的男孩为徒时,无相宫宫主对她说的话。

他说,你与他绝非善缘。

涂因不在乎他,自然也不会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过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又让她觉得这句谶语似乎正在一一应验。

她没有什么亲近之人,记忆中与父母亲人的相处片段也早已被时间吹散。在面对这个可怜的小徒弟时,总有一种想对他好、又有点无从下手的茫然。

等她终于摸清楚师尊和徒弟应当如何相处时,后者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一点也不接受她的抽身后退了。

他已经失控了,他只想让她控制他,可师尊不应该与徒弟有如此微妙的关系。

她并不是很想纵容他肆意妄为,但她又总是在愧疚没有将他教好,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而这样的愧疚反而又让他们之间的纠葛越发难解。

涂因早已到了破镜的边缘,之所以没有破镜,只是因为她的心境还没有被自己挣破。

为了宁绥好、也为了她自己好,他们不该再维持这样纠纠缠缠的关系。

等祭祖仪式后,她就该去天下游历。

时间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却让她知道了一个道理:任何刻骨铭心的情感牵绊都会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直至消弭。

只要不再与她相见,他总该可以走回自己的正道吧。

她如此想到。

宁绥并不知道涂因沉默的这几瞬在思索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在东阳城浑浑噩噩的日子终于看到了希望。

他不在乎师尊到底是为什么改变想法来见他,也不在意等自己回无相宫后会不会再次被暴怒的宫主关进戒律堂。

他只知道,只要她愿意来见他,那便意味着她还在犹豫,她的心中还放不下他。

他的名字在师尊心中的地位依旧举足轻重。

不知过了多久,宁绥终于收住了笑。

他歪着头,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撇开脸不看他的女子。

“师尊,”他的声音轻缓,尾音消散于月光湿漉漉垂怜的深夜,“……夜深露重,您要去我屋中坐坐吗?”

——这是叶怀昭听到最清晰的一句话。

她睁圆了眼睛,掐着谢迟云胳膊的手指不自觉用力,而后者很给面子地忍住了疼痛没有出声,只是用另只手覆盖了她的手背,试图让师妹意识到她手底下掐着的是个人。

但他们不远处榕树上站立的乌鸦却没有这么自觉。

乌鸦轻轻歪着头,猩红色的眼眸注视着下方的四个人,忽地毫无征兆地拍拍翅膀,嘶哑地叫了一声。

只这一声,有两个人瞬间回头。

感知敏锐的无妄仙尊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远处隐藏气息的两人,迅速地和正要伸手触碰她手的男人拉开距离。

而叶怀昭的身边,谢迟云手指掐诀,直接干脆利落地用术法斩断了乌鸦的脖颈。

猩红的鲜血泼在粗糙崎岖的树枝上,在黑夜中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迹。

谢迟云甚至没有理会从身后投来的一道隐隐杀意的眼神,便垂首对叶怀昭道:“师妹,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乌鸦,直接杀了便是。”

叶怀昭若无其事地忽略宁绥投来的目光,干咳一声装作专心致志地问:“为什么?”

感觉上没有任何魔气也没有任何灵力,和普通乌鸦没什么区别,若非谢迟云提起,叶怀昭自己根本不觉得乌鸦有问题。

不过说到乌鸦,在叶怀昭记忆中,谢迟云似乎不太喜欢乌鸦。只要它们接近她,他便会毫不犹豫的动手杀掉。

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会这样做。

谢迟云说:“这是山槐和青崖的乌鸦。”

叶怀昭一愣。

——山槐她认识,青崖又是谁?

她心中隐隐觉得有几分耳熟,像是在哪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不太重要于是便被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还没等叶怀昭心中回忆起来这人是谁,无妄仙尊已经甩开宁绥离开了客栈。

目送涂因离开后,宁绥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散去。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叶怀昭,咬牙微笑着说:“怎么,叶仙君晚上还知道回来?怎么就没有直接露宿野外呢?”

他和叶怀昭阴阳怪气,叶怀昭能比他更加阴阳怪气。

她转着自己的发尾,笑眯眯说:“可是我即便是露宿野外,也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呀。”

她说:“宁仙君又怎么半夜不睡觉,跑到外头淋雨呢?”

宁绥:“……”

虽然从未关注过叶怀昭这几天在干什么,但如今这幅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的姿态,一看就知道究竟是谁在纵容着。

他忽然失去了所有说话的欲望,兴致缺缺地翻了个白眼,转身进了客栈。

叶怀昭打好的腹稿没用上,只好遗憾地叹了口气,转头去看谢迟云,直截了当问道:“青崖是谁?”

谢迟云的目光一开始还停留在那只死去的乌鸦身上,听到这句问话后转过头来。

他看着月光下的叶怀昭,沉默半晌后说:“他是山槐同父异母的弟弟。”

“是魔界的最不起眼的十三殿下。”

第80章 第八十章长命

谢迟云敲了几下房门也没听到里面动静时,就知道叶怀昭又在装睡了。

如果是之前的乘玉君,出于师兄妹之间该有的距离,他也只会将东西放在门外,然后识趣地转身离开。

但站在这里的并不是乘玉君,而是谢迟云。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确定里面不会有动静后,选择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还维持着昨晚他被轰出去的样子,桌上买来的宵夜没吃完,冷掉的茶水在杯中显出深褐色,放在桌旁的椅子被跌跌撞撞地踹翻,可怜地倒在地上,水痕一路蔓延至屏风后。

他习惯性地开始给师妹收拾东西——宵夜扔掉、茶水倒掉、椅子扶起来、水痕清理干净。

收拾到一半,谢迟云不动声色地将揉作一团的外衫捡起来搭在架子上,打开外间的窗子通风。

做完这些动作,他才绕过屏风,向蒙着脑袋蜷缩在被子里的少女说:“师妹,我们一会要去青冥台,你再不起就要到晌午了。”

叶怀昭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才到晌午而已,我们的计划可是晚上……”她显然还没睡醒,说话都带着浓郁的鼻音,“去早了还要碰上沈玉山还有他师尊……我不想看见这两人……”

谢迟云走过去,坐到她的床沿,把她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我记得我昨晚离开的时候,师妹说要睡觉了,”他单手掐着叶怀昭的脸颊,手指陷在柔软温热的软肉中,问她,“怎么困成这样?”

叶怀昭任由他掐着自己的脸,将碎发乱翘的脑袋往他的颈窝上蹭,闭着眼睛说:“因为我就喜欢睡觉。”

谢迟云:“……”

他捉着她的手腕,把人抱小孩一样地拉进怀里,手动替她穿衣服。

虽然谢迟云长得很不像是会了解女子衣裙首饰的人,但实际上他格外热衷于给自己师妹花钱,看着她穿着自己买的衣裙、带着他买的首饰、开开心心地跳进他怀里时会有一种莫大的成就感。

他尤其钟爱各种颜色鲜艳漂亮的金银玉石首饰。

叶怀昭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让抬胳膊就抬胳膊,听话得不得了。

她挂在谢迟云身上,隔了许久穿才渐渐清醒过来,而这时她已经被对方编好了简单发髻,并且挑好了配套发簪耳坠。

叶怀昭稍微动了动,听到了熟悉的环佩轻撞的玉石脆响。

真是很可靠呢,师兄。

她稍稍打了个哈欠,看着男人把带来的食盒在她的面前打开,将饭菜一一端出来。

叶怀昭循着香味走过去,直接下手捏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然后被汤汁烫得嘶嘶抽气,红着眼眶接过谢迟云递来的凉水,咕噜咕噜灌下去。

谢迟云让她不要那么着急,被叶怀昭鼓着脸嘀嘀咕咕反驳:“……我怎么知道里面那么烫。”

她张开嘴,让对方去看自己的舌尖,然后含含糊糊说:“是不是被烫红了?”

谢迟云看了她一眼。

然后缓慢地将目光挪到她湿润的眼眸。

昨天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雨,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湿漉漉的潮意,可天空在今日已经放晴,金光穿过屋檐下未落的水珠,越过窗棂落到了身前少女的脸颊上。

她的眼睑稍稍透出一点薄红,有着细细的青色脉络,像是

纤薄柔软的花瓣一样。

谢迟云看了片刻,然后在她无辜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地放好手中的东西,垂首勾着她的舌尖亲了下去。

……

叶怀昭又换了一身衣裙,赤脚踩着他的腿抱怨说:“粥都凉了。”

谢迟云半蹲在地上帮她穿着鞋袜,声音温和道:“没关系,这样师妹就不用被烫到嘴了。”

叶怀昭:“……”

她舔了一下自己微微刺痛酸麻的唇角,用没穿鞋的那只脚踢了他一下他的小腹,被后者一把攥住脚踝,套上干净罗袜。

叶怀昭盯着对方,冷不丁说:“等找到秘宝后,我们就回长风门吧。”

谢迟云:“师妹玩够了?”

“什么叫我玩够了?我也在做正经事好不好,”叶怀昭不满地哼哼,“我们的连魂蛊还没剥离,还是回去做那种事情更安全一点吧。”

虽然连魂蛊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魂蛊是魔族炼制的,总会轻而易举地就能挑起谢迟云压抑的魔气。

后来他也和她坦白过,如果没有连魂蛊的影响,说不定他也不会如此频繁地服用压制魔气的丹药。

有他这样的特例,叶怀昭不得不考虑神/交对他而言是不是更危险。

叶怀昭自言自语:“连魂蛊成熟还剩下多少天来着?”

“还剩三十天。”谢迟云说。

叶怀昭眯了眯眼睛,趴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也不知道阿爹和师尊有没有想我,肯定是想的吧,但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不愿意给我寄信。”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我种的那些草药,这么久没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全部薅走……等我回去一定挨个根据灵力探查!”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谢迟云一直耐着性子听着,眼睑微微垂下,越过叶怀昭肩头的日光在他的眼下落下一层似是扇子的阴影,翘起的唇角隐隐抚平。

他给叶怀昭穿好了罗袜,却没有进行下一步,而是无意识地攥住了她的脚踝,好半晌没有动作。

叶怀昭说了许久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不由用脚尖点了点他的膝盖,问他:“你怎么啦,师兄?”

她想了想,说:“你在担心我阿爹还有师尊生气吗?”

在叶怀昭的记忆中,叶珩和时闻筝确实有一段时间总是将谢迟云扔去戒律堂关禁闭,且大多是一些零碎的小事。

现在想来,或许他们眼中天衣无缝的伪装在那些长辈眼里非常拙劣。

“……”

谢迟云眨了下眼睛,若无其事地为她穿上鞋:“的确有一些担心。”

叶怀昭于是开始给他传授怎么哄“阿爹”和“师尊”高兴的技巧——谢迟云对她所说“只要垂着眼睛装哭扮可怜就好了”这件事没有反驳,保持应有的礼貌沉默。

这般拉拉扯扯磨蹭着,等叶怀昭用完早膳,时间已经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

谢迟云知道叶怀昭如果起得晚了,就会早膳午膳合成一顿吃,便没提及午膳吃什么。

但叶怀昭却让他去东阳城北的茶楼帮她买桃花酥回来。

谢迟云虽然不太理解今日师妹食量怎么这么大,但还是去为她跑了一趟。

他的脚程很快,但没想到茶楼专门买桃花酥的人很多,还是等了好久才买到,回来时却发现叶怀昭没在屋中。

他将桃花酥放下,出门找了小厮,却听对方说叶仙君去了客栈的厨房,说要短暂借用一下。

谢迟云轻轻挑眉,循着小厮的指路走进厨房,推开门时正好要和出门的叶怀昭撞个正着。

叶怀昭:“!”

她被吓了一跳,眼见手上端着的瓷碗就要掉在地上,谢迟云顺手接了过来,随口说:“师妹饿了吗?”

叶怀昭下意识想从他的手中将碗夺回来,又硬生生止住,瞪着他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谢迟云:“师妹不想我回来得这么快吗?”

他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去看自己手中接下的瓷碗——碗中盛着热腾腾的面条,几片青菜叶子飘在上方。

谢迟云忽地怔住了。

叶怀昭一边推着他往回走,一边语速飞快说:“我尝试了好久也只能做成这样,我的厨艺就是这样就算一会你吃着难吃也不许嫌弃我!”

谢迟云站住身子。

“……这是师妹给我做的?”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有些飘忽不定。

叶怀昭微微抬着下巴,反问他:“除了你,还有谁是今日生辰吗?”

她看着谢迟云的表情,心中升起几分不妙:“……等一下,难道你不是今日生辰?”

不应该啊,虽然当时阿爹只说了一遍,但她当时应该没记错吧?

……应该没记错吧?

谢迟云看着她怀疑人生的表情,忽地弯着眼眸笑出声:“今日的确是我的生辰。”

叶怀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炸毛地瞪向他:“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没有想耍师妹,”谢迟云推开门,走进去时将叶怀昭抵在门边,轻声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记得。”

叶怀昭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会不记得?”

谢迟云心想,因为我不记得。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他的出生意味着谢挽情被迫留在她厌恶的魔界;意味着万秋遥永远也无法与她的师妹相见;意味着世上多了一个无法控制自己能力、随时可能崩溃的半魔。

在来到长风门之前,谢迟云并不觉得这个日子和其他日子有什么区别。

但似乎无论是叶珩还是叶怀昭,他们都愿意替他记得他不愿记住的日子。

叶怀昭从他的怀里钻出来,将他按到桌旁,不知从哪又摸出来一个匣子。

谢迟云依着她的话打开,手指一顿。

“这是上次我去丹河秘境寻到的坎水剑意,然后让器修打造成了上品仙器,”叶怀昭清了清嗓子,别扭地说,“你之前的那把剑不是在无忘川被折断了吗,在修好之前……师兄可以先将就着用这把剑。”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用余光去扫谢迟云的神色。

……没有皱眉,没有抿唇,应该是高兴吧?但是一直盯着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叶怀昭在心中困惑地想,冷不丁听到她面前的青年说:“师妹,我很喜欢。”

除了故意逗人外,谢迟云其实很少如此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叶怀昭听得一愣,而后压住唇角,故作平静说:“反正我送给你了,想不想用随你,就算不喜欢也不许退回来。”

她看着谢迟云慢慢地吃完长寿面、收下贺礼。

最后,叶怀昭懒洋洋地趴在谢迟云的肩膀上,轻声说:“师兄,既然你吃了长寿面,那就一定会长命百岁、千岁,一辈子做我的师兄。”

谢迟云垂着眼,声音比她还轻缓:“下辈子呢?”

叶怀昭想了想,忽然用了点力在他的脖颈上留在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眯了眯眼睛,高深莫测说:“下辈子怎样,要看你这辈子表现如何——我已经记住你了,你若是对不起我,我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地追杀你。”

谢迟云弯了弯清透的眼眸。

“师妹,”他轻声说,“你会如愿的。”

“我会一辈子做你的师兄,而你也会永远是我的师妹。”

叶怀昭满意了。

她问他:“你许了什么心愿吗?”

叶怀昭曾听师尊说过,魔界那边生辰日似乎还会让寿星许下一个心愿写在纸上,放进河中,让心愿随着河流飘荡汇入无忘川,最终经过坤脉走过整个人世间。

谢迟云垂首亲了她的眉心一下,慢吞吞说:“一个不能告诉师妹的心愿。”

叶怀昭鼓了鼓脸:“不说就不说。”

谢迟云

好笑地又亲了她一下。

这是不能告诉叶怀昭的心愿。

他希望师妹能够长命百岁、千岁,一生无虞。

——无论他是否还能留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