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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叶仙君走了。

叶怀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林漱雪在说什么。

明明已经在春末夏初,但站在日光没有照到的树荫时,依旧有丝丝缕缕的冷意钻入骨缝。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喃喃:“什么叫‘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

林漱雪同她对视。

在对方黑沉的眼眸中,叶怀昭看到了自己恍惚的神色。

她骤然反应过来。

不,或许事情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呢?

谢迟云本就是一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一向谨慎,预设自己出事后会发生什么、提前做好准备对他而言并不奇怪——就连她爹叶珩都会考虑万一哪天他死了怎么安排后事呢。

而且他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他可是堂堂长风门剑修首席、大名鼎鼎的乘玉仙君,年仅二十二岁便被人视为“小剑圣”的谢迟云!

但是,如果他口中所说的“不在了”并不是指死亡,而是说有一天他会离开长风门呢?

如果他离开长风门,又要去哪里?

她还没当上长风门掌门、他还没给她做牛做马当几百年的差,凭什么就撒手不干、离开长风门?

在她说这些话时他明明从来没有反驳过,他难道要违反和她的约定吗?

谁准许他这样做的!

叶怀昭尽力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向另一个方向滑坡,面上只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但在身经百战的林漱雪眼中,她的伪装实在有些幼稚拙劣。

她沉默片刻,决定假装没看到这小姑娘方才的失态,给她留点面子。

她想了想,安慰叶怀昭道:“你师兄说这话时是一年前,说不定现在他已经改变主意,不认为有一天需要我帮忙了呢。”

叶怀昭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思索了一遍这个时间点。

对她而言,一年前是她过得最无聊的一年。因为重伤只能被拘在长风门,偶尔才能下山逛一圈,还得时时刻刻被人催促着回去。

可对谢迟云而言……

叶怀昭忽然意识到,那一年似乎是谢迟云最神秘的一年。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直在山下处理妖魔之事,却没有人知道他在此之外的时间还做了什么。

叶珩似乎知道一些,却不愿对她提起;师尊也知道一些,可他也不想让她知道。

他们瞒着她,或许并不是不信任,也不是对谢迟云的偏爱。

叶怀昭想,似乎更倾向于这是牵扯到谢迟云极重要秘密的“私事”。

这件事情不能由他们提起,只能由谢迟云自己决定是否表露。

这件事是什么,叶怀昭其实有了一点猜测,只是没有证据。

此时她更关注的是另外一点。

她知道,一定是之前某件事情的发生,才让师兄产生了下山“历练”的念头。

她想到了自己两年前的冬日,不慎被抓去无忘川的事情。

会是因为此事吗?

当初在无忘川,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叶怀昭想了想,不着急离开了,而是对好整以暇看着她的林漱雪问道:“前辈,你有去过玉水洞吗?”

林漱雪原本有些散漫的神色一点一点收住了。

她眯了眯眼睛,眸光有些锐利和意味不明:“你想说什么?”

叶怀昭问:“前辈,你知道怎样才能找到玉水洞的尽头吗?”

看来之前和师兄说回长风门的计划要稍微向后推迟几天了。

叶怀昭心想,在这之前,我要先去玉水洞,找回我遗忘的记忆-

谢迟云发现叶怀昭最近陷入了莫名的忙碌。

她开始早出晚归,经常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即便是路上碰到了也只是打个招呼便匆匆忙忙地离开。

师妹有自己的私事需要处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师妹刚刚破镜,修为正是不稳定的时候,而且最近修真界不太安全。

谢迟云不放心地让人去调查了一番。

“叶仙君最近在闯秘境。”竹林中,一身玄色衣袍的半魔垂首道,“她应当是为了试验自己破镜后的修为水平,将平清城附近开放的秘境都闯了一遍——没有抢夺秘宝,只是斩杀秘境内的妖兽鬼魂。”

说完这话,半魔停顿了片刻后才道:“此外,叶仙君近日和林漱雪接触很频繁。”

谢迟云淡淡的应了一声,眼中没有什么惊讶。

他其实知道叶怀昭在和林漱雪接触。

他从未隐瞒过自己和林漱雪一年前的接触,如果师妹对他感兴趣,那一定会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和林漱雪结识就是必然的。

更何况,林漱雪是师妹一定会喜欢的那类人。

想到这里,谢迟云不自觉地抬眼看了一眼远处无相宫高耸入云的楼阁。

他冷不丁问道:“宁绥这几日在做什么?”

半魔不假思索便道:“一直在陪无妄仙尊。只是在六日前触怒了无相宫宫主,被宫主关进了戒律堂,受了一日的刑,又被无妄仙尊亲自救了出来,最近在养伤。”

谢迟云客观道:“自作自受。”

半魔没有吭声,实际也在心中认同了他的评价。

故意让无相宫宫主撞见他对师尊似有似无的亲密,故意被罚进戒律堂受刑,试图以此来确定师尊对他的在意。

唯一的问题是无妄仙尊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虽然把他救出来了,但近日一直没去看望自己的徒弟。

这种结果,谁看了不说一句活该。

宁绥的名字是在前段时间才出现在谢迟云的情报网中的。

半魔收集了全部情报让谢迟云过目后,对方沉默地看了许久,然后让她把这份情报烧掉。

虽然当时他一字未发,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但凭借着女子的直觉加上谢迟云之后转头就去找了自己师妹这件事来看,半魔觉得他当时的心情应该不错。

像是发现自己原本警惕的对象竟然毫无威胁的轻松。

以及发现师妹竟然想要利用别人来试探自己心意的……

没有表露的愉悦。

半魔在心中吐槽,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听到谢迟云换了个话题,说:“之前埋在那几个魔界少主身边的眼线都撤回来吧。”

这就是要说正事了。

半魔应了声“是”,然后试探着问:“山槐和青崖身边的眼线也要撤回来吗?”

谢迟云:“撤走山槐,保留青崖。”

他声音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山槐活不了多久了。”

半魔知道,谢迟云的这一句话若是放在魔界会引来多少嘲弄和不屑。

世人皆知,在五殿下山梧死去后,最有可能继任魔君之位的少主便是六殿下山槐。

她在魔界如日中天,不少魔将都已经暗中押宝到她的身上,这般的名声势力,才让她得以无视修真界的警告,一次又一次的做出越界之事。

可半魔知道,既然谢迟云这样说了,那山槐最终就一定不会成为魔君。

她一定会如他所说的那样,在不久后众人的万般瞩目下、戛然而止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像她的哥哥山梧那样。

她没再多言,而是一条一条将修真界和魔界近日的动向汇报出来。

“仙首闭门不出,但除了医修拜访外,也有阵修和符修暗中拜访。此次来无相宫,他便与一个符修密谈了许久。他们设了结界,没有听到谈论的内容。”

“赵清洵在我们的帮助下已经拜入了一个仙门,有望成为内门弟子。她说之前给您的符咒无法做到长期压制魔气,按照您之前的用法,或许在这个月就会有反噬爆发,让您小心应对。”

“妖族没有给出明确合作的讯号,但是他们已经按照您说的那样,准备将一部分人手派到您说的那几个地点。”

“魔君没有反应。”

……

谢迟云听着,直到最后才道:“按照之前的计划进行。”

“是。”

半魔垂首离开。

她踩着湿润的石子路,越过落在周围的阵法,走出隐蔽在不起眼角落的竹林。

她与一个同样身穿玄色的魔族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向对方看上多余的一眼。

竹林池边的风忽地变大,将半魔遮挡容貌的兜帽吹下,露出一张眸色暗红的清秀面庞。

她一边走一边打了个响指,简便隐蔽的玄色衣袍被鹅黄色衣裙替代。

少女走出竹林湖泊,抬起眼,向等在外面的少年招手。

“哥哥,我在这里!”

周鹤亭抄近路走过来,絮絮叨叨说:“你刚刚去哪了?不是跟你说最近平清城不安全,不要老是乱跑,万一你也像是那些失踪的修士一样被拐了,我可怎么办?”

周令仪习以为常安抚他:“我刚刚看到一个朋友,就和他多聊了几句……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嘛。”

周鹤亭自知拗不过她,但还是狐疑问:“你怎么

到处都有朋友?我记得你上次和我去南境都能走两步碰到三个朋友,这都是从哪结交的?”

周令仪面不改色:“灵盘。”

用灵盘交流,怎么不能算是在灵盘上结交的朋友呢?

周鹤亭:“都说了不要总是相信陌生人的话啊,万一他们是骗你怎么办!”

今日的周鹤亭也在为自己捡来的妹妹操心。

而他眼中柔弱不堪的妹妹在看不到的地方无奈地撇了下嘴,单手拉着周鹤亭,将对方强行带离竹林。

而在竹林之中,与她擦身而过的魔族站在了周令仪离开的位置上。

谢迟云看到他时的表情却有些冷。

因为这是他派到叶怀昭身边,专门保护她的魔族。

“发生何事了?”他冷声问道,“有人袭击她了?”

魔族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不是。”

他嗫嚅着:“是……叶仙君走了。”

这个回答确实超乎谢迟云的预料。

他拧眉:“她去哪里了?回长风门的仙舟可是明日才启程。”

魔族的脑袋埋得更深,几乎是贴着胸膛,一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闭着眼,视死如归说:“叶仙君瞒着所有人,强拉着桑春、宁绥还有林漱雪……上了青冥台的仙舟。”

“叶仙君,似乎要去玉水洞。”

谢迟云:“……”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他是所有亲密关系的模糊点……

庄丹雪觉得叶怀昭欺人太甚。

问道大会结束了,她不回长风门,跟她回青冥台干什么?

在无相宫嘲笑她还不够,还要当着青冥台一众仙师同门的面嘲笑她输给她吗?

她心中的怒火蹭蹭拔高,想都不想便一剑斩向对面的少女,扬声怒斥道:“你不要得意忘形!即便问道大会输了又怎样?难道你就认为你能一直赢下去吗?”

“我可没这么说,你不要自说自话好不好,”叶怀昭无奈叹气,运起术法拦住她的剑意,“我说了,我只是想蹭一下你们回东境的仙舟,并不是要去青冥台。”

庄丹雪冷笑,讥讽说:“怎么?长风门已经穷困到连一座仙舟都拿不出来,还要蹭别人的仙舟?”

她说着,手中的剑法越发凌厉,逼得原本只是被动防御的叶怀昭都起了几分火气,抬手引了灵力与她对决。

磅礴的灵力在仙舟上对撞,扬起的气流将整座在空中前行的仙舟都摇晃了一瞬。

在舱室给自己上药的宁绥手一抖,药匙狠狠戳中他还没长好的伤口上,顿时让他疼得眼冒金星,面色苍白。

宁绥披上外衣推开窗户,忍无可忍向庄丹雪道:“她就是被她师兄惹生气了和他耍性子,不想和他坐一条仙舟,你能不能别总是疑神疑鬼。”

趁着庄丹雪愣神的间隙,他又转头对叶怀昭怒道:“你再故意挑唆别人和你打架,信不信我现在就告诉谢迟云这仙舟的位置?”

打架的两人都停了下来。

庄丹雪:“为什么无妄师尊要把你赶出无相宫?”

叶怀昭转头就道:“你要是敢给他通风报信,我就告诉无妄仙尊你是故意惹赵宫主生气的!”

宁绥脸色铁青,“嘭”的一声将窗户关上。

第一次围观这三个人吵架的林漱雪叹为观止,心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怀念。

她身边的桑春习以为常,甚至还能评价道:“今天这次吵架结束的比较快,看来他们三个的心情都不怎么好。”

一个在和自己师兄单方面冷战,灵盘信息一个也不回。

一个被自己师尊伤透了心,每天发一条灵盘信息卑微认错。

一个被整个问道大会打击到了,除了和另两人吵架外就连自己师兄都不想多说话。

桑春微妙的庆幸,自己没有参加问道大会魁首的竞争。

她在心中嘀咕着,视线微转,看向揣手而立的林漱雪:“林前辈为什么要去东境的呢?”

她知道叶怀昭去玉水洞是为了找回记忆,而宁绥是因为叶怀昭听说玉水洞是符修的主场所以强行绑上了仙舟。

那林漱雪为什么要去东境?

林漱雪低头瞧了她几眼。

说起来这小姑娘也没比谢迟云那小师妹好对付多少。

生了一副冷美人的样貌,脾气性格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是上了仙舟的短短半日,就若有若无地试探了她不少事情。

碰上那种没有警惕心的修士,估计见面没多久身世能力就能被套个七七八八。

也不知道叶小师妹身边怎么总是吸引这种心思城府极深的人。

这难道是所谓的物极必反?

她在心中想着,随口道:“当然是查我想查的事情。”

桑春不动声色:“林前辈觉得东境有您想查的事情?”

林漱雪微微一笑:“当然。”

桑春若有所思地不说话了。

等到叶怀昭气呼呼地在她身边坐下,桑春随手给她倒了杯水让她消消气,讲八卦一样说:“我觉得林前辈之前凶兽袭击的事情有隐情。”

叶怀昭仰头咕噜咕噜喝水,只用目光瞥她一眼,示意她接着说。

桑春:“都说她是为了破境所以才放弃了那一百多条人命,但据我所知,在这之前从未传出过凌霄仙君有破境的迹象。”

叶怀昭将杯子放下,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让她在妖兽袭击的时候提前破境?”

那岂不是说她是被人陷害了?

如果是这样,怎么她的师尊叶珩当年没有帮她解释?

虽然叶珩收林漱雪为徒时叶怀昭还没出生,但依照叶怀昭对自己亲爹的了解,他不像是那种因为他人的偏见就舍弃自己徒弟的人。

甚至他比大部分人都护短。

桑春:“或许这个人的线索就在东境。”

叶怀昭的脑袋搁在胳膊上。

她其实没怎么思考林漱雪为什么来东境,左右与她想做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她也就懒得问。

不过若是林漱雪需要她帮助,叶怀昭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青冥台的仙舟比长风门的仙舟速度还要更快一点。

叶怀昭起初还在担心会不会被谢迟云追上,甚至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师兄似笑非笑地站在她的床头,问她“师妹玩得开心吗”,直接将她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最后虽然没滚下去,但叶怀昭的睡意也没了。

她揉了揉眼睛,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看着自己和师兄的灵盘界面发呆。

她一开始没有打算不告而别的。

她甚至一开始还想让谢迟云陪她去玉水洞找回记忆。

但是她后来想了想,谢迟云一定不会答应让她去玉水洞。

叶怀昭会因为师兄对她的重视而欢喜,可有时候也会对她过度的保护而产生苦恼。

他是师兄,是一个介于长辈和同龄人之间的身份。

叶怀昭将身边的人分得很清——叶珩是亲人,时闻筝是长辈,桑春是朋友。

可谢迟云呢?

作为师兄,他有些过度的占有欲;作为亲人,他又有着不应有的欲望;可作为爱人,似乎又总是越线的一瞬间退回师兄的位置,在最后一步戛然而止。

他是所有亲密关系的模糊点,是叶怀昭搞不清楚的师兄。

她不想和他一直保持这样模糊的界限。

而这只有先找回她之前的记忆才能实现。

况且。

叶怀昭将灵盘关上,重新蜷缩着闭眼睡觉。

——追男人就该让他先对她牵肠挂肚、魂牵梦绕。

她给了他那么多甜头,甩一巴掌不告而别怎么啦?

等到第二日越过东境的地界,叶怀昭呼出一口浊气。

宁绥瞥她一眼,冷笑:“今天怎么不担心谢迟云追上来了?”

叶怀昭狠狠瞪了他一眼。

眼见这两人又要吵起来,沈玉山适时提醒道:“两位仙君,青冥台到了。”

叶怀昭转头向下看去。

云雾缭绕的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巍峨入云的楼阁,隐隐约约露出琉璃瓦的檐角。

随着仙舟的降落,她首先听到了哗啦哗啦巨大的流水声。

三个九段瀑布飞旋落下,水流奔腾,却没有一丝水

珠溅落在仙舟之上。

叶怀昭微微抬起头,看见身后不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楼阁正是位于瀑布的交汇处,像是在水中若隐若现的虚幻影子。

沈玉山看见了她的动作,温声道:“这是凌霄阁,是仙首的住处。”

叶怀昭眨了眨眼,“哦”了一声。

说起来,庄仙首竟然没有和他们一起回青冥台,现在似乎还在无相宫。

这个念头在叶怀昭的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打断了。

仙舟降落在一片浅浅荡漾的水中,似乎是叫什么“云水三千”,虽然是浅水,却如履平地。

仙舟外有青冥台的仙师和回门派的几人交谈,沈玉水向他们简单解释了一下叶怀昭几人来东境的原因。

叶怀昭对青冥台没什么兴趣,礼貌拒绝了沈玉山提供落脚处的建议后,转头想向庄丹雪打听一下玉水洞的事情。

但庄丹雪看都不看她一眼,身体力行为诠释避如蛇蝎。

叶怀昭只好放弃了从她这里获得情报。

她正要和桑春等人离开,忽然听到青冥台的那几个修士中有人问道:“你是林漱雪?”

所有人同时回头。

说话的是一个样貌冷肃的男人,瞧上去面色不善。

沈玉山像是也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认出林漱雪,怔了一瞬后才向他们介绍道:“这是封堂主。”

林漱雪微微眯了眯眼眸,礼貌问:“封堂主有何事?”

封堂主目光死死盯着她。

他脸上的神色飞速变化,最终定格在一个厌恶嘲讽的状态。

“没什么,”他淡淡道,“只是没想到你这种人竟然还没死。”

“……”

他话中的恶意毫不掩饰,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幅显而易见的厌恶镇了一瞬。

沈玉山率先回神。

他反应很快地开始给他找补,试图圆场:“林仙君勿怪,封堂主只是在惊讶竟然还能见到自己同时期的熟人。”

封堂主:“我就是字面意思。”

沈玉山脸上温和的笑容头一次有了挂不住的迹象。

叶怀昭此时都觉得他有点可怜。

但直面这些话的林漱雪看起来竟然没有动怒,甚至有点饶有兴趣问道:“你和我有仇吗?”

封堂主厌恶地移开目光:“有没有仇很重要吗?林仙君活了这么久,竟然从未有一刻认为自己不该活在这世上吗?”

“我知道你是谁了,”林漱雪弯了弯唇,轻飘飘道:“如果你想问我是否因为那件事而觉得自己需要以死赎罪,我只会告诉你——”

她一字一顿:“从未。”

她风轻云淡的姿态似乎彻底激怒了那位封堂主。

他怒目圆瞪,灵力在他的身周飞速聚拢,以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攻向林漱雪。

谁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动手,距离林漱雪最近的叶怀昭在术法攻来的一瞬间条件反射抬剑阻挡。

虽是将大部分的灵力拦了下来,但还是有灵力击中了没有防御的林漱雪。

她被灵力击飞,撞上了身后的仙舟。女子闷哼一声,唇齿间溢出一丝鲜血。

沈玉山头皮发麻地拦住了甚至还想要动手的封堂主。

他半拉半拽,给庄丹雪使了个眼神,让对方赶紧把林漱雪带走。

庄丹雪一百个不情愿,她一丁点也不想再见叶怀昭。

但她好歹分得清轻重缓急,带着叶怀昭和林漱雪几人向偏殿走。

即便如此,叶怀昭还是听到身后男人愤怒的声音。

“林漱雪,你这个罪人,你本就该以死给他们赔罪!”

偏殿大门“嘭”的一声关上。

庄丹雪去药堂帮他们拿药。没过多久,沈玉山也来了偏殿。

他解释说封堂主因为一些事情而性情大变,格外偏激,非常诚恳地代替他,对林漱雪表达了歉意。

他说在林漱雪伤好前,随时都可以来青冥台的药堂疗伤。

林漱雪不太在意道:“不用,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和青冥台无关。”

沈玉山又说了几句软话,留下疗伤的丹药,很有眼力劲的离开了。

他一走,叶怀昭就转头说:“林前辈,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她看了一眼林漱雪的伤口,忧心忡忡:“万一那个封堂主再找来了怎么办?”

人是她带到青冥台的,总不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欺负吧?

况且这可是她亲爹的大徒弟——虽然是前大徒弟。

林漱雪:“不用担心。”

她笑了一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的。”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无论怎样,我都会将你抓……

林漱雪的身上有很多秘密。

叶怀昭能感觉到,没有回长风门的这些年中,林漱雪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

从南境到北境,再由北境到东境,她一直在追查着某件事情。

林漱雪对她一直抱有某种微妙的补偿心理,或许是叶珩的影响,让她对自己这个前师尊的女儿态度很好。

若是她再多说几句话,林漱雪大约也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但直到几人离开青冥台,叶怀昭也没有开口问过她所查之事。

“你不帮她吗?”桑春问道。

叶怀昭:“她大概只想自己来洗刷当初的冤屈。”

要不然也不会几十年中从未踏入长风门一步。

既然叶怀昭这么说了,桑春耸耸肩,将调查林漱雪的事情放下,转而道:“听说谢迟云回长风门了。”

叶怀昭:“他爱回哪里回哪里,关我什么事?”

桑春:“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放过你碗里的馄饨?”

再戳可就成面皮汤了。

叶怀昭把筷子一撇,哼哼着说:“你说他是不是心虚?他是不是在无忘川中做了什么很对不起我的事情,所以才不敢来东境?”

桑春虽然一向秉持“从不心疼男人”的精神,但她觉得在这个方面乘玉仙君完全可以说一声冤。

据她所知,青冥台的仙舟离开还没半日,乘玉仙君便准备直接御剑来追青冥台的仙舟。

但他似乎被她师尊拦下了。

而长风门的仙舟也没等到第二日,就提前启程回了长风门。

看起来像是长风门出了什么事,但不是大事,只与谢迟云有关,否则叶怀昭也不会只被叶掌门骂了一顿就任由她在外面不回家了。

桑春神游天外,听着对面的少女嘀嘀咕咕地说师兄长师兄短,骂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正题,对她道:“林前辈说玉水洞只在每月下旬开启,我们还得再等一天才能进去。”

桑春回神:“你东西都买好了?”

玉水洞位于深海,必不可少的就是各种辟水的符箓,万一在灵力用不了的地方,只能依靠符箓救命。

叶怀昭:“宁绥去买了。”

说曹操曹操到,叶怀昭面前的桌上忽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木匣,砸在桌面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身上带着潮湿水意的男人坐在她的身旁,毫不客气说:“东西买来了,给钱。”

叶怀昭:“不是给你了吗?”

宁绥:“叶大小姐以为只有你能想到买符箓吗?”

要不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谁要买五块灵石一张的天一生水符,那群商人真敢狮子大开口。

桑春起身去结账,叶怀昭一边给他掏钱,一边抱怨说:“你能不能收敛点你的脾气?不就是被拒绝了吗,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

“谁告诉你我被拒绝了?”宁绥盯着她,“师尊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她没有拒绝我。”

“更何况,是她亲手将我从戒律堂中救出来的,她还在意我。”

叶怀昭敷衍点头:“嗯嗯,无妄仙尊还在意你。”

她觉得宁绥这人也挺偏执的。

家破人亡后被涂因所救,无妄仙尊取“宁绥”这个名字明明是想让他以后一生顺遂喜乐,偏偏他自己活成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

无妄仙尊不回应他的试探,于是就把自己折腾进戒律堂奄奄一息,逼着对方承认对他的在意。

也是无妄仙尊性子温

柔,叶怀昭设想了一下,如果她师兄敢这么逼她,她一定先让谢迟云在戒律堂中关上十天半月再说。

三人在客栈中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天亮便准备离开。

玉水洞在深海之中,想要去往玉水洞首先要赶往距离最近的望水城,再从望水城乘坐专门的船只进入。

前往望水城的路程不近,三人为了保存灵力不约而同选择了马车。

前往望水城的路每隔几年都有青冥台的人维护,坐在马车上时没有寻常土路的摇摇晃晃,再加上驾车人的技术高超,叶怀昭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

她靠着桑春开始打盹,不知是不是昨日提到了谢迟云,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间竟然又梦到了他。

这次的场景不在西翠谷,也不在长风门。

像是也在路途当中,她和谢迟云坐在摇晃的马车中。

梦里的一切都是恍惚朦胧的,马车的帘子掀开,叶怀昭却看不清窗外的景象,只能看到融金般的日光落到男人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她抬起头,借着日光打量男人的脸庞。

他的墨发被玉冠束起,眼睫下淡色的阴影呼吸轻颤,浅色的瞳孔被日光晕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漾起,像是投入石子激起的层层涟漪。

——这次的师兄,看起来和现在没什么区别,是二十岁吗?

现在的叶怀昭思索着,可梦中的她并不在意这点。

她似乎和谢迟云说了什么,于是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无奈地向她伸出手,干燥冰凉的手掌贴住了她的手。

他们的掌根相抵,叶怀昭稍微蜷缩的手指被他常年持剑带茧的手指一节节捋直,最终没有一丝缝隙的、掌根贴着掌根,手指贴着手指。

他的手比叶怀昭的手大了整整一圈。

叶怀昭低头看着,为这极显眼的差别稍微走神。

可梦中的她似乎很是不满,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话,而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一直含笑着应和。

但是马车忽地颠簸一瞬,

没防备的少女身体一歪,眼见就要撞上旁边的厢壁上,男人手腕一翻便攥住她向后缩回的手指,顺势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像是捧着一团洁白柔软的新雪。

她听到自己甩着手,抱怨说师兄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使劲,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

而谢迟云慢吞吞地收回手,却弯着眼眸说:

“如果不攥紧,师妹不就溜下去了吗?”

日光浸在他清透的眼眸,说话的声音却好像穿过梦境,在叶怀昭的心中突兀响起。

【无论怎样,我都会将你抓住。】

叶怀昭差点在马车的颠簸中摔下座位。

桑春一把将她拉住,莫名其妙问:“你梦到什么了?怎么打个盹还能这么大反应?”

叶怀昭惊魂未定地坐在位置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一时间竟然真的没法分辨清楚那最后一句到底是做梦,还是谢迟云真的在她的心中说了那句话。

因为这段插曲,叶怀昭一直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像是转个弯就能看到自己师兄站在前方等着她,面色的微笑明明暗暗。

不过在到达望水城后,她的注意力就被即将前往的玉水洞占据了。

他们到达时正是日落黄昏,三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口饭,就准备去望水城入东海的码头。

近夜时不宜出海,但对专门前往玉水洞的修士而言,临近夜晚才是最忙碌的时候。

岸边停泊着不少渔船,但也有不少镶嵌夜明石的仙家船舶停在此处,光亮将近岸的一线映照得如同白日。

叶怀昭打发宁绥去找能尽快出海的船舶,她和桑春两人去青冥台的临时办事处登记信息。

今日是玉水洞开启的第一日,登记的修士排了长队,等轮到叶怀昭和桑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刻钟。

她们还正好碰到了熟人。

封爻一见叶怀昭,那张冷肃的脸神色越发难看。

叶怀昭假装没看到的神色变化,若无其事说:“封堂主,真巧。”

封爻冷冷瞥了她一眼,惜字如金:“几个人,什么门派,叫什么名字。”

叶怀昭:“三个人。长风门叶怀昭、桑春;无相宫宁绥。”

没听见林漱雪的名字,男人的脸色才稍微回暖了一些。

他将带有青冥台宗徽的准许符文递给叶怀昭,照例提醒道:“玉水洞隔两日开启一次出口,出口位置随机,须在月底前找到出口离开,否则便会被吞噬于深海。勿要贪心。”

叶怀昭收了符文,却没离开,而是问道:“封堂主可知这玉水洞的尽头如何寻找吗?”

封堂主的脸皮抽动,瞥她一眼:“有缘自会找到。”

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叶怀昭在心中想着,转身和桑春离开登记处,在岸边找到了宁绥。

宁绥:“有一条船马上就要离开,但需要和其他人拼座。”

叶怀昭和桑春都没有意见,三人将准许符文交给驶船的修士,挑着空位坐下。

驶船的修士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但坐船的却有几个自来熟的话痨。

其中有一个人认出了叶怀昭和宁绥,问他们来玉水洞是去找秘宝还是找天命芝的。

天命芝是玉水洞特有的一种灵芝,可以温养魂魄,是修补魂魄的一味珍稀药材。

叶怀昭随口应付了几句,问他们为什么要找天命芝。

修士道:“当然是因为东境的药贩子最近在高价收购天命芝啊。”

叶怀昭问他多高的价,修士给她比了个数字,叶怀昭顿时开始思考要不要在寻找玉水洞尽头的同时顺便收集些天命芝。

这时,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冷哼一声:“说是东境的药贩子在收购,实际就是他们青冥台在收购吧。”

他说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这么高的价格,一定是有某个大人物在短时间内需要购买大量天命芝,才会让唯利是图的商人将收购价拔高这么多。

而在东境,有能力吞下那么多天命芝的大人物不多,但基本上都与青冥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这少年说话的意思像是和青冥台很不对付一样。

恰好此时船舶靠岸,玉水洲岸边的光亮一晃而过。

借着夜明石的光,叶怀昭歪头打量着少年,漫不经心的心神忽地一顿。

她的眼中渐渐有些微妙。

——这少年怎么长得和庄丹雪那么像?

下了船,在进去玉水洞前,叶怀昭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认识庄丹雪吗?”

那少年脸上的神色一僵。

而后他上下扫了一眼叶怀昭,忽地冷哼一声,一个字也没说就走了。

叶怀昭:“?”

宁绥旁观她的碰壁,说:“你傻吗?和庄丹雪长得这么像的人还能是她的谁?青冥台只有庄丹雪一个大小姐,可不代表庄仙首只有这一个女儿。”

叶怀昭有些稀奇:“所以他来玉水洞又是为什么?证明自己不比庄丹雪差吗?”

这个问题除了那疑似庄仙首私生子的少年外没人能回答她。

好在叶怀昭也没在意,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便和另外两人一同进了玉水洞。

阴云慢慢将明月遮挡,海面寂静而辽阔。

刚刚将船驶回来的修士去喝了口水,休息片刻后重新回到岸边。

明月黯淡,月色稀薄。他看到一个身穿金纹素袍的青年站在船边,海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衣袂翻飞间,他看到了一双冷淡如冰的浅色眼瞳。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一触

即分

玉水洞是世间三大禁地之一,却也是三大禁地中生还率最高的禁地。

因为玉水洞是由一位仙人大能渡劫失败陨落后,四散的灵力与东海坤脉共振,扰动附近的秘境而形成的禁地。

从根本上来说,这是数十个大型秘境共同形成的秘境群,和无忘川以及白仙府那一类因为环境恶劣而形成的禁地有很大区别。

至少叶怀昭在解决玉水洞的凶兽时,没觉得难度和她之前在平清城秘境砍瓜切菜有什么区别。

“那是因为你破境了。”桑春说。

她的脚下踩着黑白两色的太极八卦阵,“坎”字在水中亮着朦胧的微光。

她像是能精准预料到所有攻击一样,每次都能在凶兽攻过来的前一瞬身形灵活地躲开。水波漾开的瞬间,属于叶怀昭的凌厉剑意穿过空隙,一剑贯穿水傀儡的头颅。

不远处,宁绥指间夹着两张在水下燃烧的六庚符,甲子水将与丁未水/雷神将的虚影几乎占据整个水下宫殿。

随着他的命令,两大神将的眼瞳中同时有金色的符文流转,平缓流动于身周的海水像是被驱动着一样,掀起无数漩涡,将剩余的凶兽全部吞噬撕碎。

叶怀昭在水中摸索着找到宫殿暗门的机关,用力按下。

“咔嚓咔嚓”齿轮旋转的声音轻微响起,一扇大门在她的面前缓缓打开。

叶怀昭穿过大门,双脚终于踩在了平实干燥的地面上。

她从未有一瞬间像现在这样怀念双脚踩实地面的触感。

“终于不用泡在水里了,”桑春跟在她身后出来,感叹说,“再泡下去我都觉得要不会走路了。”

叶怀昭深表赞同。

这是他们进入玉水洞后的第三日,也是泡在水里的第二日。

虽然有避水符让他们不必真的泡在水里,但在水中冰冷潮湿的感觉却怎么也无法驱除,叶怀昭甚至怀疑自己年纪轻轻就要湿气入体得湿痹了。

“这里算是玉水洞的中后段吧。”宁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转头看叶怀昭,“你那位林前辈怎么说的?”

叶怀昭:“这里是玉水洞的中段,如果想要前往后段,还需要再穿过一段长长的水下空间。”

林漱雪听说叶怀昭要前往玉水洞尽头找回记忆后,详细介绍过玉水洞应该怎么走。

据她所说,如果不去探寻玉水洞的分支只走主干的话,玉水洞大概可以分为前中后三段。

方才他们在那个宫殿杀死的凶兽便是前段的最后一个机关群。

“不过,”叶怀昭眨了眨眼睛道,“林前辈也说过,如果想更快速地进入后段,也有一条捷径可以走。”

桑春:“什么捷径?”

“捷径就是找到这处小秘境的法则,更改法则让它直接把我们送到末端。”叶怀昭说。

这个方法听起来有点困难。

但是以他们的修为水平,努努力似乎也不是不能做到。

在场的一个符修一个卜修陷入了沉思。

在这两人思索间,叶怀昭沉心静气用灵识感知着周围的灵力波动。

她走走停停,最后在挂着青铜古灯的一处拐角停了下来。

“这是这处小秘境构造最薄弱的地方,”叶怀昭伸出手,用灵力在自己的脚下画了个标记,对他们道,“如果你们要更改法则,可以从这里试试。”

最终不想再泡在水里好几天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宁绥伸出手,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地面。

他之前在白仙府幻境的时候就操控过幻境,此时再做这种事格外轻车熟路。

属于符修的术法穿过灵力构造的虚幻地面,再抽丝剥茧般将其一点一点破开。

不到片刻,他们脚下的地面慢慢被一张巨大的,灵力脉络交织流淌的网络所替代。

像是露出了皮肤下的血肉经脉。

叶怀昭如此评价。

她看不出来什么,于是桑春和宁绥两个人开始商量一会怎么破坏屏障、怎么更改法则,三言两语间确定好计划。

在动手前,桑春确认般说:“我会尽量将我们传送到末端,但真正落脚在哪里不一定。以防万一,你们最好先把自己身上最厉害的防御阵法用上。”

宁绥:“万一你先把我们的身体劈成两半了怎么办。”

叶怀昭:“没关系,我会给你拼回来,有我在死不了。”

想了想,她又道:“哦,脸上也不会给你留疤,保证不会破相。”

宁绥:“……”

桑春听不下去了:“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尸首分离的。”

宁绥:“……难道就不能不死吗?”

桑春手腕一翻,直接驱动灵力用动作打断了叶怀昭和宁绥的话。

众人脚下巨大的灵力网中,其中一支灵力脉络在一瞬间被掐断,还没等到重新生长,便被术法牵引着强行与另外一支脉络相连。

刺目的光芒让叶怀昭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狭窄幽暗的牢房中,墙壁上悬挂着沾血的可怖刑具。

叶怀昭:“?”

她还在玉水洞吗?这是给她传送到哪了?

困惑间,叶怀昭的耳边响起一道极熟悉的声音,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回头,看到牢房的角落处站了一个半身染血的少年。

他睁大了那双和庄丹雪一般无二的眼眸,左看右看忽然出现的这三人,匪夷所思:“为什么你们会出现在我的幻境里面?”

叶怀昭:“这是你的幻境?”

桑春:“唔……大概是因为你的幻境距离末端最接近吧。”

少年听不懂什么叫末端,他张张嘴正要开口,牢房外忽地传来锁链拖地的“哗啦哗啦”声响。

他的脸色骤然一变,也顾不上忽然出现的这三人了,冲到栏杆旁试图加固上方的符文。

叶怀昭看到有五六个狱卒正拖着锁链向这边走来,他们皆是双目无神、肤色青灰的样子,甚至有一个狱卒的脑袋还掉了一半,在昏暗的牢狱中瞧上去很是恐怖。

她倒是没被吓到,而是向拼命叠加符文的少年好奇问道:“这是你的心魔吗?”

少年来不及搭理她,随着狱卒的接近脸上的焦急越发明显,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砸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在锁链扬起的一瞬间,他心死地闭上眼睛,等待灭顶的疼痛将他吞没。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一紧,耳边响起一声巨响。

他睁开眼睛,惊愕地看着身旁的叶怀昭一手拎着他的胳膊,一手持剑将他叠加了无数加固符文的牢房栏杆斩断。

而那几个围攻过来的狱卒也被另外两人砍掉头颅、摔在一旁了。

他被叶怀昭轻轻松松地带到牢房外,温暖的日光洒在他的脸上,少年呆呆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少女。

……这就是问道大会魁首的实力吗?

之前与她不相上下的庄丹雪,也是这样的实力吗?

叶怀昭没有关心他在想什么,此时她在饶有兴趣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里的幻境似乎是场景式地改变,叶怀昭身后的牢房在所有人走出后便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极眼熟的地方。

云水三千轻轻荡漾,九段瀑布飞旋落下,远处高耸入云的楼阁隐约闪现。

这里是青冥台。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她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阿娘,我不想离开你。”

一个衣裳破旧的妇人蹲下,神色严肃说:“不许说这种话。”

男孩怯生生地望着她。

妇人摸了摸他皲裂的脸颊,放柔了声音说:“还记着阿娘之前教你的吗?如果庄仙首问你如今修为如何,你该怎么回答?”

男孩说:“炼魂期,已经学会千山剑法第二式了。”

他说着,又犹豫地问:“如果阿爹不喜欢我,那……”

“他不会不喜欢你,”妇人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下一瞬像是意识到这样会吓到男孩,又强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像是疯魔般喃喃着,“他一定会喜欢你、你是所有孩子中修为天赋最好的一个……你一定会是他唯一的孩子。”

随着画面流动,叶怀昭看到了数十个模样相似的孩子聚集在偏殿中。

他们的父亲甚至都没有露面,只是让沈玉山带着那些孩子挨个测了灵根,问了修为,便给了些银两让他们离开了。

最终留下的只有一个与庄丹雪极为相像的女孩。

青冥台的大门轰然关闭,男孩跟着他佝偻着脊背的母亲,重新回到了

阴暗狭窄的破旧屋舍。

他依旧是那个被指指点点、被骂“没有爹”的野孩子。

画面结束,但在场的四个人却没有一个出声。

叶怀昭轻轻眨了下眼睛。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青冥台的密辛。

少年狼狈地撇开脸。

“很可笑吧,就算做了那么多努力,还是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他低声说,“在他的眼中,只有天赋高的人,才能算作他的孩子。”

叶怀昭:“你和庄丹雪都是这么想的?”

少年看着她:“无论我们怎么想,事实不就是这样吗?”

叶怀昭:“事实就是你的亲爹是个混账东西。”

少年:“……”

他有点惊诧地看着对那人毫无畏惧的叶怀昭。

叶怀昭是真心这么想的。

她之前就觉得庄丹雪对战胜她、为青冥台争光的欲望强烈得简直称得上是执念,原以为对方是那种不服输的倔强性格。

结果她竟然是因为想以此来获得自己亲生父亲的注视。

一个父亲当成这样,算作什么父亲?

修真界对于庄黎私生活的传闻,甚至还停留在他痴情于庄丹雪的母亲,于是终生不再娶上。

现在想想也是可笑。

没有再娶,所以有十几个根本不承认的私生子也没关系是吗?

叶怀昭承认庄黎这个仙首当得没什么差错,但抛开仙首的身份,这人简直禽兽不如。

她强逼着自己将那些不好听的话咽下去,问他:“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孩子?”

方才见到的孩子数量,甚至都不能以“滥情”来形容。

少年:“……不知道。”

他低着头,说:“他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但是,他只会挑选天赋好的孩子带回青冥台、再进一步筛选。”

一直安静听着的桑春忽然道:“他想要一个天赋最好的孩子,但是庄丹雪并没有被他好好培养。”

叶怀昭听懂了她的话。

如果庄黎想要天赋好的孩子是想要选择优秀的继承人,可叶怀昭并不觉得他有好好培养庄丹雪。沈玉山在青冥台获得的资源比庄丹雪更多。

如果不是想要培养继承人,那他挑选修为天赋好的孩子回来做什么?

思索间,叶怀昭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她反应极快地抽剑阻挡,却还是没能快过那重重巨山般磅礴巍峨的剑意,护体屏障被击碎。

她的后背一痛,像是有巨剑落下来极沉重的一击,血腥味瞬间蔓延。

太极八卦阵法和高大的神将同时在叶怀昭的身前亮起,叶怀昭强撑着试图后撤,脚下却忽然一空。

伴随着桑春骤然拔高声音的“小心!”,她脚下的地面塌陷。

幻境在她的身周崩坍,破碎的灵力向上飞起,划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留下细细密密的血痕。

叶怀昭只来得及运起灵力护住自己的心脉,便不受控制地坠入了幽深的黑暗。

但在上方的缺口即将合拢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谢迟云伸出手,想要像白仙府幻境中那样将她拉住。

可这一次,他没有成功。

他的指尖堪堪擦过叶怀昭的指尖。

——一触即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我们会有新的誓言。”……

叶怀昭恢复意识醒来时,只感受到了浑身像是被碾碎的疼痛。

她轻轻嘶气着,扶着最近的墙壁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身上的伤口。

她记得自己之前在那个少年的幻境中被袭击了,按照那剑法来看,袭击之人或许还是幻境中的庄黎。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上只有痛感没有伤口,而且为什么只有她脚下的幻境崩塌了。

想到这里,叶怀昭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

对了,她好像还在最后看到了谢迟云。

——他人呢?

叶怀昭的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就听到不远处响起轻缓的脚步声,而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师妹,你在这里吗?”

她转头,正好看到一身白衣的青年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浅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冷光。

在看到叶怀昭的那刻,那人的身形骤然一顿。

“师妹?”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试探。

叶怀昭没动。

于是青年主动向她走来。

叶怀昭身周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将他身上的黑暗驱散,露出那张清隽俊秀的熟悉脸庞。

谢迟云看着她沾着灰尘和血污的衣袖,担忧地说:“方才庄仙首的一剑是不是击中你了?师妹现在感觉如何?”

叶怀昭站在原地,任由他上上下下地检查。

半晌,少女不着痕迹地收回探查谢迟云灵识的灵力,这才出声叫了他一声:“师兄,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谢迟云:“因为你在这里。”

他垂着眼,跳跃着火光的眼瞳盯着她的眼睛:“师妹,你又为什么要离开我?”

叶怀昭与他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的原因,叶怀昭总觉得谢迟云浅色的眼中像是掺杂了一点深色的印迹,像是琥珀色,又像是滴入水池中的一丝漾开的血。

可他的身上的灵力却没有一丝异样。

叶怀昭心中怀疑,脸上没有任何动摇。

她微微抬着下巴,虽然比面前的青年矮了一个头,气势上却分毫不见弱势。

“我为什么不能离开?”她说,“你只是我的师兄,我有什么一定要留在你身边的理由吗?”

“更何况。”

叶怀昭说:“你当年不也走了整整一年吗?”

她的话似乎戳痛了面前男人的软肋,他周身环绕的阴冷气息在一瞬间都凝固了。

趁着这个瞬间,叶怀昭将他推开,快速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里像是处于水下的幽深洞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时在石壁的缝隙中响起。

之前进入玉水洞前和另外两人连接的符文还在运转,叶怀昭大致估算了一下,发觉自己好像比他们更快一步到达了玉水洞的末端。

在她的感知中,甚至不远处就是灵力波动极为强烈的地方,疑似就是玉水洞的尽头。

难道是幻境的坍塌让她在机缘巧合下被传送到了这里?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叶怀昭这样想着,抬脚想要向洞穴的尽头走去。

然而她刚刚向前走出一步,手臂就被一道不容置疑的力度拉住了。

“不要走。”

抓住她手臂的男人盯着她,执拗地说:“不要过去,师妹。”

叶怀昭回头看他,拧眉说:“放手。”

找到曾经记忆的机会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会放弃?

钳住她胳膊的手纹丝不动,叶怀昭挣扎间心中升起火气,直接运起灵力强行将他推开,转身大步离开。

没走两步,她又一次被抓住了。

这一次还没等叶怀昭开口骂人,就被拉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那人一只手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另一只按在她的后颈,俯身吻了下来。

叶怀昭的眼眸不由自主地睁大。

措不及防下,她只来得及偏过头,让那冰冷的吻落到了自己的唇角,却没有防备的被跌跌撞撞地压在石壁上,按住她后腰的那只手游移,让她的呼吸一滞。

“谢迟云!”她愤怒叫,“你疯了吗?”

按住她的男人置若罔闻一样,扣着她腰肢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将她揉碎在怀中。

叶怀昭拼命地反抗,终于在他的桎梏中挣扎出一丝喘息的空隙,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寂寥的洞穴中响起。

叶怀昭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被她一巴掌打偏头的男人,声音一字一顿:“你不是我师兄。”

无论是师兄还是其他什么身份,谢迟云再如何愤怒、生气。

如果她不愿意,他就绝不会更进一步。

少女手腕上的听白剑幻化成形,锋利的剑尖在一刹那间抵住了男人的脖颈。

“你是谁?”叶怀昭冷冷说。

“……”

似乎有幽冷的风穿过洞穴,划过裂缝,带起呜呜咽咽的哭声。

叶怀昭身前的男人沉默着,像是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她皱了皱眉,剑尖向前递送,压在男人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是谁。”她重新问了一遍。

那个与谢迟云长着一模一样脸庞的男人动了。

他轻轻抬起手,感知不到疼痛似的抓住了叶怀昭的剑刃,任由手掌被锋利的剑身划破,鲜血顺着凹槽滴滴坠落。

“我是你的师兄,”他说,“自一个人心魔中诞生的谢迟云。”

“谢迟云”握着叶怀昭的剑刃,白骨森森裸露,他硬生生地将她的剑压了下去,沾着血的手指按在叶怀昭刚要说话的双唇。

“师妹,你不该来玉水洞的,”他说,“只要你没有来玉水洞、没有想找回之前的记忆,他不会失控,不会让我出现。”

“——他依旧只会是你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乘玉仙君。”

“谢迟云”叹息一声。

他垂下了那双夹杂着血丝的眼眸,向前一步逼近叶怀昭,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在极近的距离中,他的声音轻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隐瞒了你什么吗?”

“那就看看吧,”男人说,“看看‘我’最不堪、卑劣、堕落的灵魂。”

在与那双眼眸对视的一瞬间,叶怀昭的心神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紧,拖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的眼前闪过无数零零碎碎的片段。

永远燃烧着漆黑火焰的魔界中,“她”站在了悬崖的边缘。

“她”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的魔族被佩戴鬼首面具的魔将驱使着,痛哭流涕地下跪,却依旧被投入了冰冷燃烧的火海。

每有一个魔族坠落,脚下的火焰便窜高一截,像是被血肉喂养的猩红色花朵一般,盛开得越发妖艳。

叶怀昭奇异地发觉,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任何愤怒、恶心等等情绪。

只有司空见惯的平静。

“她”听见有人在自己身后叫道:“哥哥。”

一个瘦小的男孩走过来,想要拉住“她”的手,被“她”躲开了也没有气馁,而是继续絮絮叨叨说:“我们快走吧,万一被父亲发现我们来了这里,又要挨罚了。”

在男孩猩红色的眼中,叶怀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这是一个模样清瘦,有着一双暗红色眼眸的男孩。

——这是她的师兄,谢迟云。

心中的某个隐约猜测被印证,曾经所有的困惑不解在这双眼中全部找到了答案。

在叶怀昭心神恍惚中,两个孩子的对话还在继续。

“他们为什么要被处死?”她听到谢迟云问。

另一个男孩眨了眨眼睛,像是困惑地看了看他,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问题。

“没有被处死啦,只是在问他们那个敢偷窃魔将大人粮仓食物的魔族在哪里,”他语气轻松说,“他们一直不说,就只好用这种方法逼迫那个小偷现身了。”

谢迟云看到不远处忽地爆发了骚乱,像是有一个魔族试图反抗,却被暴力镇压,连带着他的妻子孩子一同投入了火海。

他身边的男孩说:“啊,找到了。”

男孩弯了弯那双与谢迟云弧度相似的眼眸,轻声说:“哥哥,他们不值得让你关注。”

“那只是最低微、最无关紧要的奴隶而已。”

叶怀昭的眼前闪过无数道血腥残忍的片段。

很多时候他都只是一个旁观者,像是早已在毫无根据的杀戮中麻木了一样,任由鲜血溅落在他的脚边,任由滚烫的泪水灼烧他的手背。

他只是站在一旁,既没有伸手,也没有后退,只用眼睛注视着所有的一切。

叶怀昭听到了许多对他的窃窃私语,也感受到了许多细细密密的疼痛。

他们似乎在说他有一个身份低微的人族母亲,说他是个脾气古怪的孩子,从来没有笑过,从来也没有哭过,就连魔气也从来没有见到他使用过,像是个傻子一样。

她想要将那些充满恶意的话全部骂回去,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像是猩红色血液般的记忆碎片被潮水冲走,最终只留下一片小小的,像是砂砾般的透明颗粒。

那个碎片只有一道声音。

是一个疲惫、温柔、义无反顾的女声。

她说:“阿云,我会带你离开。”

从未对他人的话语做出任何反应的孩子抬起头。

他说:“好。”

叶怀昭的眼前暗下。

再出现光亮时,她看到了自己。

那是关于她的碎片。

五岁的叶怀昭、六岁的叶怀昭……直到十八岁的叶怀昭。

在一开始,他只是像在魔界那般停在远处安静地旁观着她的生活。

可叶怀昭却不是那些对他避如蛇蝎、嘲笑欺负的同伴。

他措不及防地被少女拉进永远弥漫着清苦药香的西翠谷,嘴里被她硬塞进喝药后师尊留下的蜜糖。

她是谢迟云在曾经过往人生中从未见过的一种人。

他想要离开,却又忍不住顿住脚步,看她灿烂肆意地站在水中对他笑,湿润的水珠一滴一滴自她的发梢坠落。

叶怀昭看到了无数曾经从未发现的师兄。

少女抹着眼泪在西翠谷练剑时,他的机关鸟穿过阵法,为她在院中悄无声息地留下驱散寒气的术法。

带她从丹河秘境回来,总是忍不住在金银铺外停留,回过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许多装着漂亮首饰的匣子,却只说买了一点。

长大和她回山后,被师尊拎走问话,问他到底是谁怂恿着偷偷下山,面不改色地说是我,于是被罚关禁闭,直到第二十三次终于摸清了如何打开禁制,翻墙过去,给关在隔壁的师妹送饭。

桩桩件件,一点一点,让叶怀昭空白的记忆重新填补了他的颜色。

最后是几乎要将漆黑夜幕也要烧穿的火焰。

叶怀昭感受到了几乎要将全身碾碎的疼痛。

可这是谢迟云的记忆,如果就连她也感受到疼痛,那本人所经受的疼痛是她的千倍、万倍。

她睁开眼,看到了断剑,以及脚下几乎要将白雪染红的鲜血。

妖魔在狭窄的道路旁肆虐,长久被压抑的魔气前所未有爆发,与无忘川的魔界坤脉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