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在意,不代表就会接受他人的嘲讽。
“我改变主意了。”
叶怀昭转了转自己的手腕,赤色的灵力在空气中凝实,地洞中的温度迅速拔升。
她冷笑一声:“今日我就让你真的‘有去无回’。”
话音落下,属于叶怀昭的灵力瞬间暴起,赤鸟啼鸣一声,携带的火焰铺天盖地攻向立于地洞入口的红袍魔族。
红袍魔族对她的愤怒早有戒备,当下便运气阻挡,可在魔气与灵力接触的一瞬间猛地意识到不对,迅速换法后撤。
——烈火之中,一道刺目凌厉的剑气同时势不可挡地攻向红袍魔族。
这道剑
气根本毫无预兆,红袍魔族瞳孔骤然紧缩,在剑气逼近的前一刻险而又险地召回重剑阻挡,却依旧被“嘭”的一声击退数步。
谁都没料到谢迟云与叶怀昭同时动手,就连叶怀昭本人都怔愣一瞬,侧目诧异地看向旁边的男人。
他怎么动手比她都快?
而在看清谢迟云神色那刻,叶怀昭的思绪微微一顿。
——他怎么看起来比她这个当事人还不高兴?
无忘川的事情也对他有影响?
叶怀昭的思绪转得飞快,就在她努力思考谢迟云和无忘川的关系时,被她思考的本人也在和那魔族对峙。
一身白衣的乘玉仙君手持一把薄如蝉翼的长剑,含着冰冷笑意看着警惕盯着他的魔族。
“师妹记不记得无忘川之事,与你有什么干系?”
银色的灵力在他的身周环绕,叶怀昭的长剑在谢迟云的手中发出嗡嗡的震动,像是兴奋的呼吸。
他抬起眼睫,慢慢说:“你只需知道,今日便是死期。”
魔族伸手擦过自己虎口处被震裂的伤口,嗜血的眼眸紧紧盯着说出此话的男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冷笑一声,挥手下令道:“动手!”
他身后的魔族同时动作,漆黑的魔气瞬间充斥整个地洞,灵力与魔气碰撞,无数道术法炸起。
紧紧贴在石壁边缘的徐规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尽力地缩小存在感,向后一寸一寸地挪着身体。
可忽然间,少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他的五官七窍同时流出鲜血,像是控制不住般地将自己的头重重砸向地面,不到片刻便是血肉模糊。
刚刚展开毒雾的叶怀昭拧眉,抬脚就要过去救他,身后忽地响起无数声凄惨嘶吼的冤魂叫声。
所有人的脚下迅速旋转着升起一道黑白倒置的太极八卦阵,“震”字在一瞬间亮起猩红色的刺目光芒!
地洞之上,阴云在半空中涌动,云层中忽地亮起一道刺目白光。
而后,银龙轰隆一声砸向地面、穿透地层、在地洞中炸起巨大的爆鸣之声。
整个地洞开始崩塌,无数碎石滚动间,魔族阴森的声音一字一顿响起:
“孰生孰死——可不是由你们说的算!”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诶,庾慎死了?”……
乐寿城牢狱中,满脸倦怠的狱卒一脚撑在破破烂烂的桌上,仰着头打了个哈欠。
身后的鬼哭狼嚎吵得他脑瓜子嗡嗡响,狱卒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骂道:“叫什么叫?赶着去投胎啊?!”
那些嚎天喊地的声音顿时像是被掐住喉咙般戛然而止了,可没过一会,再次传来呜呜咽咽的泣音。
狱卒:“……”
他“嘿”了一声,放下脚转身就要去踹那一身反骨的囚犯,身后忽地响起一道重重的咳嗽声。
狱卒转过头,瞧见来接班的同伴使劲给他眨眼,故意抬高声音说:“干什么呢你?怎么来人了都不知道?”
在他的身边,一名身穿鸦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淡淡瞥了狱卒一眼,眼神中是视若无物的漠然。
但狱卒却陡然打了个激灵,几步过去谄媚道:“小人方才眼拙,没瞧见竟然是庾大公子来了!”
他小心翼翼问:“您来这里,是为何事?”
庾慎没有回答,反倒是跟在他身边的狱卒瞪了他一眼:“庾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凭何告诉你?”
他伸出手,理所当然说:“赶紧的,把最里面那间牢房的钥匙拿来。”
狱卒挠了挠头,想说最里面那间牢房住的人可是特意吩咐不许旁人接近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见说出此话的狱卒对他比了一个搓手的动作。
他停顿一瞬,若无其事地将话头全部咽了回去。
“庾大公子,我这就带您过去。”他谄媚地说。
黄铜钥匙在行走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烛光在潮湿污浊的石壁上落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一双又一双满是浓烈恶意的眼眸在两旁黑暗的阴影中闪烁着猩红色的光,他们的嘴角带着诡异痴傻的笑,看见那一身华贵的公子最终在牢狱尽头停下。
老鼠窸窸窣窣地叼着腐肉窜进砖缝,而牢房的前端,庾慎抬步走了进去。
年轻公子转眼,望着环膝坐在草席上的少女轻声叫道:“阿浔。”
赵清浔从自己的膝盖中抬起头,眼睛因为明亮的烛光而不适应地眯了眯,可却听出了那人的声音,于是不可置信地迟疑说:“……庾公子?”
烛光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站立的男人衣衫华贵,清俊温和;而坐在草席上的少女穿着脏兮兮的囚服,面色惨白。
赵清洵的眼睛还未适应光亮,眼前模糊的轮廓便俯下身子,她被拥入一个沾染着华贵香料气息的怀抱。
“抱歉,我来晚了。”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安抚意味。
他的身上很是温暖,暖融融的温度自两人相贴的肌肤处慢慢传递,赵清洵冰凉的双手被他爱怜地握在手中。
她任由对方抱着自己,直到庾慎想要侧首亲吻她的侧脸时,才向旁偏转了头颅。
庾慎的动作骤然一顿。
烛光摇曳,男人眉眼间的轮廓落下深刻的阴影,眼眸晦暗不清。
半晌,他忽地抬手将少女散开的一缕发丝挑起,轻轻别到耳后。
“阿浔是在怨我?”他轻声问道。
赵清浔没有看他。
她盯着墙壁上点亮的烛光,声音平静说:“我一介罪人,怎敢怨恨庾大公子呢?”
庾慎盯着她的侧脸,目光幽暗。
倏地,他轻声笑了一下,抬手强硬地将她的脸扳过来。
他直视着那双猩红色的眼眸,说道:“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阿浔。”
赵清浔:“——将那些罪名按在我的身上,就是你想出的没有办法的方法吗?!”
她一把将男人推开,单薄瘦弱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湿润的水汽在那双漂亮的眼眸中凝聚,却被她强行忍住没有落下。
她深吸一口气,尾音发颤地说:“阿莹她才只有十六岁……活生生将她的记忆扭曲改变,你究竟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你在意的是那个婢女?”庾慎被她推开时的脸色很是不好,可听到这番话后竟然松开蹙起的眉头,语气轻松说,“那是我之前送给你的婢女,你若是用惯了不想换,我再给你送去一个和她样貌相似的便是。”
赵清浔愤怒的神色倏地一滞。
她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
阿莹是他为了和她及时联系所以特意从庾府送来的婢女,阿燕虽然知道她和庾慎的事情,可阿莹与庾慎接触的更多。
她想过庾慎或许会对自己动手,于是将知道更多事情的阿莹送出城,幻想着庾慎念及旧情,默许让她回乡远离。
可她忘了,庾家大公子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冷心冷肺的混账。
她长久地没有说话,庾慎以为她是默认了自己的话语,于是心情不错地从怀中拿出来被丝帛包裹的翠玉手镯,拉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戴上去。
他满意地看了看,说:“其他的东西扔就扔了,这翠玉镯子可是要好好戴着。这是我从母亲那里拿来传家的镯子,特意没给你姐姐。”
“庾慎。”
男人没有理会她,接着拿出几张符箓说道:“稍后我会把这几道符箓贴在你的身上,然后你便随我离开这里。我已经在城外给你安置了一处院落了,要委屈阿浔在那里待上几个月,等魔族的事情结束,我便将你接到庾府。”
“庾慎!”
他沉吟着思考片刻,像是想起来什么似是接着说:“你姐姐那边我会去说服她的,我后院中没有多少人,你愿意住在哪里都可以。只是阿浔这个名字最好要改一下,虽然只要将徐家的……”
他早已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任凭赵清浔叫了他多少遍都没有回应。
少女安静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盯了男人几
瞬,忽地毫无征兆地将玉镯从手上猛地扯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咔嚓——”
水色莹润的翠玉镯子在脏污的地面上,嘭然破碎。
前一刻还在自顾自说话的男人声音顿住,话语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盯着紧紧抿唇的少女。
“阿浔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赵清浔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你又是何意?”
她的胸膛因为愤怒而迅速起伏着,眼中的怒火几欲喷出:“你将我送入牢狱、逼我认下罪行——然后呢?让我金蝉脱壳、舍弃姓名身份、再被你一辈子藏在后院中?!”
庾慎看着她,缓缓说:“阿洵,我不会让你死。你只需认下罪行,其余事情我都可以为你解决。”
他抬起手,像是要去抚摸少女的发丝,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就像我之前为你解决困境一样。”
庾慎很喜欢看赵清浔惶恐无措望着他的样子。
他总是长久地感到不安,长久地觉得赵清浔终有一日会离他远去,他得到了很多,却总是想掌控更多。
他知道,如果赵清浔对他畏惧,那便意味着他所掌握的权力让她感到畏惧。
他享受着这种错位的快感,他喜欢赵清浔因为他而感到恐惧,因为这是他依旧能够掌控她的证明。
——而现在,他依旧妄图掌控她的愤怒。
然而赵清洵却“啪”地一声拍开他的手,后退一步。
她盯着他,眼中猩红色的幽火燃烧,一字一顿、决然地说:“我、不、认、罪。”
空气在这一瞬似乎都凝结了,牢房远端的呜咽声幽幽传来,如泣如诉。
说出这话时,少女的眼中似乎闪过了多年前她撑着树枝,趴在墙头向外望去的黄昏。
日落归于西山,黑暗笼罩赵家府邸。微冷的风卷过她破烂的衣袖,露出青紫的伤口。
一瓶疗伤的药被灵力摇摇晃晃地送到她的面前,她低下头,看到那个面容稚嫩的少年踮着脚,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他说:我会救你的,阿浔。
他的确救了她无数次,从她长姐的手中、从她父亲的手中、从魔族的手中……
他明明有着改变一切的能力,却从不会完完全全地将她从泥潭中救出来,他依旧想让她永远在泥潭中沉沦。
因为他享受可以随时改变她的人生、掌握她生死的快感。
他在意她,可又不在意她。
他说我爱你,阿浔,你也爱我好不好?
可很多时候,赵清浔又觉得,他想要的并不是她的爱。
他最想要的,是她铭心镂骨、铭诸肺腑的恨。
明亮的光碎在少女湿润的眼眸中,赵清浔盯着面无表情的庾慎,一字一顿,重复说:“那些你做的事情,我一个都不会认。”
“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像狗一样地被你圈在后院。”
摇曳的烛火“唰”地一声熄灭,黑暗笼罩牢房,锁链在乌黑的石壁上撞出一声一声的脆响。
庾慎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神色决绝的少女。
好半晌,他忽地弯了弯唇角,轻飘飘说:“阿浔,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了,我怎么会让你像狗一样圈在院中呢?”
赵清浔怒目而视:“庾大公子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我不会认下那些罪、我也不会跟你走!”
“你想去揭发我?”庾慎置若罔闻,一步一步走过去,强硬而缓慢地抱住她,任由对方狠狠咬在自己脖颈上,也只是微微蹙眉说,“没有人会信你的。”
“还是说……”他忽地一把揪住赵清浔的头发硬生生将她推在石壁上,极亲密地说,“你在等着徐规来救你呢?”
赵清浔眼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她睁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说出这句话的男人。
而庾慎低头挨近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轻柔,语气却如毒蛇般嘶嘶吐气。
“他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想要将你从我身边带走,可又斗不过我……”他笑了一声,“于是,他假装被‘魔族’劫走,这样一来徐家人必定会逼迫城主向长风门写信求助。而这时,他再利用长风门的修士,一举揭露我。”
他垂下眼睑,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女,似笑非笑说:“这就是那天他越过徐家的侍卫,翻墙来到你屋中同你说的计划,对不对?”
赵清浔浑身僵硬,她的头皮被扯得生疼,此时却分毫没有意识,只死死盯着说出这句话的男人。
庾慎抬起手指,轻轻擦过她唇角沾染的鲜血,慢慢说:“他很聪明,知道要绕过乐寿城的势力来牵制我。”
“可惜,也仅限于此了。”
赵清浔喉咙发紧,挤出一句话:“……你做了什么?”
庾慎古怪地笑了一下:“阿浔觉得,叶仙君和乘玉仙君,会是踏灵境魔将的对手吗?”
庾慎本不想对叶怀昭和谢迟云动手的,毕竟这两人一个是掌门之女、一个是掌门首徒,都不是他能得罪起的人。
可他不想动手,叶怀昭对他却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恶意。
他只想将徐规杀了,但——谁让他们要烂好心地去救他呢?
明知那是他放出来的陷阱,却依旧要跳下去,那生死如何,就不怪他了吧?
更何况,和他做交易的那位魔将,似乎本就与叶怀昭有仇。
他眯了眯眼眸,微笑着说:“不用担心,他们都会死在那里的。”
赵清浔瞳孔骤然紧缩,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想都不想一脚踹向他的身下,趁着对方吃痛的瞬间跌跌撞撞地就想向外跑。
可她没跑两步,便被表情可怕的男人抓着胳膊狠狠掼在桌上,熄灭的烛台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地上,而赵清浔本人更是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痛,拼尽全力地挣扎。
“滚开!”
“只要一会便好了,”庾慎喃喃着,一手按着挣扎的少女,另一只手拿出符箓,灵力悄悄探出,“只要一会……你就能永远都离不开我了。”
赵清浔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她挣扎着想要推开庾慎,却手脚发软,一丝力气也没有。
她真的要一辈子都被拘在他的身边吗?
她真的永远无法逃离吗?
——不,我不要!
她眼中猩红色的光一点一点亮起,魔气在牢房中节节攀升,不受控制的恶意在她的心中肆虐,转瞬便让她猛地抬头。
“阿浔!!!”
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自牢房外传来,赵清浔眸光一闪,忽地抿唇拉过自己身上的男人,不知从何而起的力量硬生生将他拽起。
“噗嗤——”
尖厉长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在牢房中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骤然一顿。
庾慎脸色的阴戾还未散去,转瞬就被茫然替代。
他低下头,看着自胸前贯穿的长剑,嘴唇颤抖,想要说什么。
而这时,身后少年“唰”地一下抽出长剑,鲜血自他的唇边喷出。
最终,只有一句“阿浔”,逸散在他的唇边。
庾慎双膝一软,“嘭”地一声倒在地上。
赵清浔瞳孔颤抖着,慢慢抬头,看向满身血污的少年。
“……徐规?”
少年的脸上都是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像是从乱葬岗中滚出来似的,却对她露出一个呆呆的笑,磕磕巴巴说:“阿、阿浔……”
“——这么热闹?”
一道清甜的女声自他的身后响起,一身桃红衣裙的少女拨开拦路的徐规,诧异地看着在场的两人。
“诶,庾慎死了?”
叶怀昭看了看满身魔气逸散的赵清浔,又看了看提着剑傻傻站着的徐规。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随手将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扔到庾慎的身旁。
那个人头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最后停在庾慎面前,露出一张青白惊恐、眉间一点赤红的魔族脸庞。
“师兄
——“叶怀昭转身向身后的白衣男人叫道,“你的委托可以结束啦。”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你猜,他为何这时去清风……
听到声音闯进来的狱卒看见面前的一幕,差点两眼一黑直接昏倒在地。
他的同伴险而又险地把他拉住,眼睛瞪着了无生息的庾家大公子,又看向疑似凶手的徐家二公子,颤抖着声音说:“快、快去请城主大人!”
狱卒连滚带爬地去叫人了,而牢房中的其中两人尚且还没从原本的氛围中回神。
叶怀昭没理会傻站在原地的徐规,而是打量了几眼赵清浔,出声说:“你体内的魔气暴动了,不要紧吗?”
赵清浔回过神,摇摇头说:“无事,过一会就好了。”
她说道:“我是半魔,对魔气掌握得不甚熟练,魔气混乱或者灵力混乱是常有的事,仙君不必担心。”
半魔皆是半身魔骨半身灵脉,也就是说既可使用魔气,亦可使用灵力,端看自身对哪一方力量更为敏感。
不过大部分半魔都不会两者随意使用,因为这样很容易让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体内发生对抗,稍有不慎甚至可能直接爆体而死。
叶怀昭又多看了她几眼,确定她的周围的灵力魔气波动尚在可控范围内后也就不管了。
她指了一下地上的庾慎,侧目看向徐规说:“你认为是你杀的他?”
她的话语在此时颇为微妙。
方才进来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庾慎和赵清洵的争执。
可之后,又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徐规出手一剑捅穿庾慎的胸膛。
这件事情既可以被描述为“赵清洵将庾慎推至徐规剑下,徐规来不及收手,意外导致他的死亡”,亦可以成为“徐规找到了机会,故意出手杀了庾慎”。
庾慎该死不假,但死在谁的手中,所产生的影响可是极为不同的。
在场的人都没有傻子,叶怀昭相信他们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到底以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赵清洵张张口刚要说什么,直接被她身前的徐规打断了:“是我杀的他。”
他抬起头,青青紫紫的脸上写满执拗和笃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洵。但庾家不会为了一个罪孽深重的废子对我怀恨在心,可若是你,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一字一顿道:“更何况,我本就想杀了他。”
他的一番话直接让本欲说些什么的赵清洵怔住。
好半晌,她才喃喃着说:“你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的。”
“究竟什么是必要,什么是没必要?”徐规反问她,“若是我的选择可以让你获得想要的东西,对我而言,这就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庾慎想将你困在他的身边,将他作为你的唯一的选择,但我偏就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拥有你本该拥有的选择权利。”
叶怀昭微微抬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神色理所当然说出这句话的少年。
她想起方才在地洞中的情形——
魔族被她和谢迟云牵制住,无法亲自去杀了徐规,于是改用幻境,试图让他在虚幻的意识中自己杀死自己。
叶怀昭去救他的时候偶然瞥见了一眼他的幻境。
那是九百九十九个可能发生的芥子世界,而徐规在那九百九十九个可能发生的芥子世界中,没有一次和赵清洵在一起过。
他放弃了九百九十九次将她困在身边的选择。
而现在,是第一千次-
之后的事情如同叶怀昭预料的那样,进展得极为迅速。
庾慎利用魔族杀人的证据并不难找,只是之前徐家针对着赵清洵,而赵家又对这个流淌魔族血脉的子嗣并不重视,这才让庾慎成功将黑锅转移到了赵清洵的身上。
现下他被徐规一剑捅死,徐大公子为了不让自己的弟弟担上杀人罪行,可谓是倾尽全力地配合城主府的调查,甚至默许了徐规去找赵清洵的行为——
因为在徐规的说辞中,是赵清洵告知徐规庾慎想对他动手,并且和他联合做了一场戏,成功救下了本该死在庾慎手中的徐规。
救命之恩,即便徐大公子之前再厌恶赵清洵“勾引”自己弟弟,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叶怀昭来乐寿城后根本没有歇脚,抓到凶手后就开始处理后续,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桑春在叶怀昭去找徐规前就想和她聊聊,从第一天等到第二天又等到第三天,终于在第六天时,在城主府中抓到了闲来无事的叶怀昭。
二话没说,叶怀昭直接被桑春强行拉到屋中、按在椅子上。
而做完这事后,桑春如临大敌似的又出去左右看了看,进门时重新在四周落下隔音的阵法。
叶怀昭给自己倒了杯水,半开玩笑说:“你这是做什么?想要将我灭口?”
她想了想,认真说:“我建议你再加一道禁止窥视的阵法,你这隔音的阵法拦不住我师兄的。”
桑春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竟然真的转头又去加了一道阵法。
叶怀昭端着茶盏的手顿住,惊诧而古怪地瞧着她:“不是吧,你拦得真的是谢迟云?真想将我在这灭口?”
忙活了半天才坐下的桑春被她没心没肺的表情气笑了,一把将她手中的茶盏夺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没良心的,合着就我还惦记着你来乐寿城的目的?”
叶怀昭本就口干舌燥还被她抢了倒好的水,当下瘪了瘪嘴,委屈说:“我没忘啊,但这不是没顾及到吗?”
桑春被她这幅神色看得发毛,又将茶盏重新塞回她的手中,无语说:“我看你不是没顾及到,而是直接被谢迟云收买、直接乐不思蜀了。”
她可还没忘记几天前叶怀昭和谢迟云在城主府中的搂搂抱抱。
最讨厌的人——哈,哪个人会因为自己最讨厌的师兄身体“可能”出了问题所以急得直接上手、上蹿下跳的?
桑春暗自腹诽,嘴上说:“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自己是在清风观中和谢迟云相识的么,还说他是‘乱葬岗里爬出来的鬼’——我找到了一些关于你师兄身世的线索。”
虽是来放松心情的,但桑春这几日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凭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天赋,她成功在城主府中混了个脸熟,甚至和城主家的小姐成了至交好友,从她那里得知了不少本不该她知道的密辛。
这其中自然包括十三年前的春日,长风门掌门夫人携其幼女来此修养的旧闻。
叶怀昭眼睛一亮,拉着她的手感动道:“小春,你真是我最靠谱的朋友,以后你若是找我看病,我一定给你削价!”
桑春面无表情说:“你应该祝我永远不会来找你看病。”
叶怀昭悻悻收回自己的手。
桑春于是接着说:“十三年前,你的母亲万夫人为了探望旧友,带着你来到乐寿城小住了几日。”
“但是在你们即将离开之时,南境和魔界的交界处出现异动。万夫人带着长风门的弟子前往调查,不方便照顾你,就将你放在清风观托一个道士照顾。”
“而那年凡间恰好发了雪灾,冻饿者无数,再加上魔界动乱,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桑春停顿一瞬后说,“清风观中收留了不少孤儿,你与谢迟云相识或许就是发生在此时。”
叶怀昭微微睁大眼睛:“你说……我师兄是个孤儿?”
“只是猜测,”桑春道,“你那句‘像是乱葬岗中爬出来的鬼’‘应当不是凭空捏造的,我觉得只有这样才稍微符合一些这个形容。”
叶怀昭其实从未想过谢迟云或许是个孤儿的可能。
毕竟,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野蛮生长、无人教导的孩子。
他温润知礼、进退有方,即便是驭人之术对他而言似乎也并不陌生。
并非是说只有出身富贵的孩子才会懂得这些,只是在他身上更多地表
现出一种自小习得、像是喝水吃饭般的自然从容。
他的师尊叶珩可以教授他仙家术法,但他作为一派掌门,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过多关注自己徒弟的成长。
胡思乱想间,叶怀昭听到桑春说:“但他并不是自己来到长风门的。万夫人当年和你从乐寿城离开、回到长风门时,也将谢迟云带进山了。”
桑春看着她:“万夫人下山过许多次、救过很多身世凄惨的孩子,可带人回来却是头一遭。”
几乎是瞬间,叶怀昭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的母亲万秋遥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在她有能力的情况下,她从不吝于救死扶伤。
可她的善良也有限度,并非是毫无保留,她从不会轻易替他人做选择、为他人改变命运。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一群孤儿中单独将其中一个带回了宗门。
也就是说在她母亲眼中,谢迟云有不得不带回长风门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
叶怀昭下意识地想。
像是看出了叶怀昭心中的困惑,桑春向后懒散倚靠在椅子中,摊开手说:“这件事可要问万夫人了。”
叶怀昭心想,可我阿娘早就已经不在了呀。
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苦恼间,抬眼却瞥见桑春似笑非笑的眼神。
叶怀昭的动作一顿,方才被她忽略的细节忽地清晰地在她的脑海中展开。
——话说,当年阿娘有事离开,为何要将她交给清风观的道士照顾?
望着少女慢慢变化的神色,桑春向她抬起一只右手,轻轻摆了摆。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当知道要去找谁询问了吧?”
她说:“顺便一提,你的师兄如无意外此时应当也在清风观中。”
眉眼疏淡清冷的少女对叶怀昭抿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猜猜看,你师兄为何挑着这时候去清风观?”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迎着她的目光。……
叶怀昭的母亲万秋遥和她一样,也是一个医修。
相较于其他医修,她的母亲更擅巫毒之术。叶怀昭小时候甚至听说若是她阿娘所调配的毒药,就连她师尊时闻筝都无药可解。
只是她最后也是死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巫蛊之毒上。
她用她的命,换来了整个南境百姓的性命。
叶怀昭对自己阿娘的记忆其实并不是很清晰,这倒不是受伤失忆的影响,而是她去世太早了,那年叶怀昭只有五岁。
在那模糊的五年回忆中,叶怀昭只知道她总是在春日从长风门离开一段时间,再毫无征兆地回来。
她知道自己五岁时的生辰并不在长风门渡过,可那时候她究竟在何处,叶怀昭没有半分印象。
但现在,她站在幽静静谧的山林中,抬头看见道观牌坊古朴沉郁的牌匾,心想:
看来,谢迟云接下乐寿城的任务并不是随意选择的。
乐寿城、或者说是清风观——一定留有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无比在意的事情-
这一次叶怀昭走进道观时,洒扫院子的小道士换了一个人。
瞧见走进来的高挑少女,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小道士手中动作一顿,谨慎地问了一句:“……是长风门的仙君?”
这些日子中叶怀昭和谢迟云去了不少地方,大家都知道最近有两个长风门的仙君在此停留。
听到叶怀昭的应声后,小道士扔下扫帚转身就想去叫人:“仙君稍等片刻,辛监院还在做法事、张监院有事外出了,我这就去叫其他几位师爷。”
“等等,”叶怀昭急忙叫住了跑得飞快的小道士,“我只是想找辛监院打听一些事情,不必这般兴师动众。”
她问道:“辛监院的法事还要多长时间结束?”
小道士掰着手指算了算:“大约一刻钟。”
叶怀昭本想去殿后等着辛道长,但她又想起来桑春在自己出门前说的那句话,于是退回来歪头道:“你有没有见过除我之外另外一个长风门的仙君来这里?”
小道士茫然地看着她,摇摇头:“没有。”
他说自己刚接替师兄来这里扫院子,至少这半个时辰中,除了叶怀昭外没有第二个仙君来清风观。
听到这句解释,叶怀昭心中倒是也没有多少遗憾。
她神色自然地应了声“好”,问清楚辛监院的位置后,婉拒了小道士的陪同,自己一个人向道观后方走。
上一次来清风观是为了调查赵清洵的事情,叶怀昭并没有怎么在清风观中停留,虽是为了找回记忆而特意看了看其中的景观,但远没有现在的闲情雅致。
远处隐约有沉闷悠远的敲钟声响起,叶怀昭踩着黑石砖慢慢走着,转角又碰见了几个比方才那个小道士年龄更小的少年。
她问了几句,得知他们是穷困潦倒、流亡到此处的孤儿,被道观中的道士们收作杂役,平日里帮忙做些杂活。
叶怀昭心中一动,问道:“清风观中,像你们这般的孤儿有很多吗?”
一个活泼外向的女孩说:“有很多啦!仙女姐姐,我认识好多哥哥姐姐都是在清风观中长大的。”
叶怀昭:“有没有在这里待得超过十三年的哥哥姐姐?”
小女孩低着头认真想了想,然后说:“也有很多,比如茵茵姐姐就在这里待了十四年。还有去当仙人的潼姐姐、被亲生母亲找回京城当大官的筠哥哥!”
后面两个人听上去已经不在清风观了,叶怀昭刚要问“茵茵姐姐”在哪里,就见刚刚还活泼爱笑的小女孩瘪了瘪嘴。
她声音低落说:“但是,茵茵姐姐在前几天不见了……辛道长说是因为茵茵姐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叶怀昭摸了摸小女孩细软的头发,从自己的银环中摸出来几颗糖塞到她的手中。
小女孩抓着她给的糖,另只手擦了擦眼睛,小声说:“我知道辛道长在骗我们,茵茵姐姐其实是死掉了。茵茵姐姐之前就说过不能陪我过今年的生辰了,所以提前把生辰礼物送给了我。”
叶怀昭听出来不对。
这个“茵茵姐姐”,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小女孩说:“茵茵姐姐特别厉害!她不仅能在冬天升起火、还能招招手,就从桃树上摘下来好多果子!只是茵茵姐姐说她不能经常这么做,她说这样的话会很痛很痛。”
她咬着糖,含糊不清说:“……赵家的阿浔姐姐也总是这么说。”
叶怀昭若有所思地从地上站起来。
灵力透支了的确会身体疲惫、大脑刺痛。
但,什么叫“赵清洵也总是这么说”?
这位“茵茵姐姐”也像赵清浔一样深受灵力混乱的痛苦?
……难不成这也是一个半魔?
思索间,叶怀昭不知不觉又重新走到了道观后方的那片竹林中。
清风观位于乐寿山的山顶处,虽是过了晌午,但依旧有似是薄纱一般的云雾缭绕着。
翠绿笔直的竹林撑起一片绿荫,日光斑驳洒落,池塘清澈的湖水波光粼粼,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翘着尾巴,踩着碎叶的沙沙声走过来,又拱起背蹭着叶怀昭的小腿。
少女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白猫的下巴,问它:“你小时候见过我吗?”
白猫高冷傲娇地瞥了一眼奇怪的人,喵了一声后跑掉了。
被留在原地的叶怀昭撑着膝盖叹息一声,无聊着捏着枯叶的叶柄转了一圈,正要转身去找辛道长,耳边却响起一道声音: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回头,看到本应开坛做法事的青衣道士拢袖站在池塘边上,安静地注视着她。
面容苍老、身形消瘦的道士瞥了一眼叶怀昭的位置,而后半阖着眼冷淡道:“若是要来这抓鱼,劝你歇了这心思吧。”
他说:“池塘中的鱼早就一只不剩了。”
叶怀昭转着叶柄的手顿住。
这句话的意思是……
少女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
她微微仰着头,像是担心将面前的一切惊扰吹散般,声音轻缓说:“我不是来抓鱼的。”
她走过去,乖乖将双手搭在微凉的栏杆上,在身旁湖水粼粼晃动的细微声响中,向道士问道:“您认识我?”
她的问题很是奇怪。
身在南境,谁会不认识长风门的叶怀昭?
但青衣道士注视着她,看了片刻后松开紧皱的眉头。
他想起来一年前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的袭击案。
据说……长风门掌门的独女在那之后失去了大半的记忆。
辛道长说:“我认识你。”
没等叶怀昭接着问,就听他淡淡说:“当年你和你师兄掉进池塘里哇哇大哭,是我把你们捞出来的。”
辛道长意味深长说:“很是印象深刻。”
叶怀昭:“……”
她尴尬地揪着袖子,强装镇定说:“多谢道长相助。”
停顿一瞬后,叶怀昭主动说:“您应该知道我来找您是为了什么吧?”
青衣道士注视着她:“你想来问我你过去的事情。”
叶怀昭点点头,问道:“所以您愿意告诉我吗?”
她的话语极为直白,脸上的表情也是没有任何掩饰期待和好奇。
辛道长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直率地便表达自己诉求的人了,一时间甚至都被震住了。
他缓缓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以为的更多。”
叶怀昭诚实说:“但我对此一无所知。”
辛道长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他像是妥协般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找到了我,便应该知道是你母亲将你送到我身边的。”
“你母亲万秋遥,勉强算是我的师妹。”他看着叶怀昭诧异的表情,解释说,“秋遥拜师的第二日,我便被逐出了师门。只算是她的一日师兄。”
叶怀昭想问为什么被逐出师门,但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越界,于是将话重新咽了回去。
“你或许以为她每年春日来乐寿城是为了和我叙旧,但我和你母亲的关系其实并不算是很亲近,”辛道长淡淡说,“真正和她关系亲近的,是她的师妹。”
“她每年来乐寿城,便是想从这里进入魔界,寻找她失踪的师妹。”
“而十三年前的春天,她去调查边境异动之事,在那里她发现了谢迟云,以及……”辛道长停顿一瞬,缓缓说,“所寻之人的尸首。”
叶怀昭久久无言。
隔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的意思是,我师兄是我母亲师妹的孩子?”
怪不得阿娘会特意将谢迟云带回宗门。
怪不得阿爹会对他如亲生孩子一般。
恍惚间,叶怀昭听到辛道长说:“我并不清楚谢迟云的过去经历,我只认识九岁时的他。但据我猜测,你的师兄在变故发生前,过得应当也不算好。”
叶怀昭下意识追问:“您怎么知道?”
青衣道士瞥她一眼,言简意赅道:“看出来的。”
他说:“你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来看。”
叶怀昭犹豫一瞬,还是走到他的身边。
淡色的灵力如云雾般在两人的身边环绕,叶怀昭强行压下自己灵识中下意识的反抗,任由那缕灵力没入眼瞳。
她眨了下眼,看到周围的一切都被云雾笼罩,朦胧模糊之间,清澈无鱼的池塘中忽地闪过几抹鲜艳的色彩。
赤红的锦鲤在水中游曳,微风卷着碧绿的叶划过池面,荡起层叠的水波。
这里依旧是清风观,可似乎又不是清风观。
怔愣间,池塘间碧色的荷叶忽地剧烈颤动,游鱼受惊地飞速逃离,而后,两个小孩从水中飞了出来,滚到叶怀昭的脚边。
“叶怀昭——”
一道含着怒意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看到与现在模样没什么区别的青衣道士脚下生风,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来。
他身上的灵力还没完全消散,还没多说别的,就让刚从池塘中滚出来,浑身湿透的小孩身体一抖,哇哇大哭:“呜呜呜,辛道长……我错了……”
她一边哭,一边拿胖乎乎的手去擦眼睛,豆大的泪珠断了线似的滚落,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瞧上去根本让人不忍心说什么重话。
但叶怀昭的眼神没在那个女孩身上停留,而是下意识看向她身边的男孩。
浅色眼珠、乌黑墨发、额间一点染血的朱砂痣。
九岁的谢迟云看上去除了五官更稚嫩圆钝外,似乎与现在没什么两样。
可叶怀昭几乎是瞬间便明白辛道长为何会说那句话。
五岁的叶怀昭自小在父母的娇惯中长大,她会哭会笑,即便是闯祸被人抓包,眼神也是柔软无害、纯然懵懂的。
但抿着唇低头拧水的九岁谢迟云与她截然不同。
他的眼神写满了不信任的冷淡漠然,他戒备着所有人,像是有一柄锋利的剑悬于他的头顶,剑柄不由他掌握,任何人都能轻易将其拽下。
他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湿润的水珠划过鲜艳似血的朱砂痣,顺着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庞轮廓滚落。他冷淡地瞥了一眼走来的大人,转身想要离去。
但他身边的女孩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角。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叶怀昭看到,他的脸上像是应激般闪过根本不合年龄的凶狠戾气,条件反射地推开身边的女孩。
他弓起脊背,发出饱含杀意的低吼:
“——别碰我!”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十三年前的记忆轰然破碎。
山中的雨说下变下,随着一阵带着些许泥土气息的风,便有湿润的雾气在山中石阶上蔓延,雨滴砸在浓绿枝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少女望着不断有水纹扩散的池水,许久没回神。
不知为何,她的心脏忽地重重一痛。
这不是她的情绪,或者说,这不是她对自己身体的感觉。
似是若有所觉,叶怀昭忽地调转情绪,没有使用术法,而是在心中问道:
【师兄,你在哪里?】
湿润的风带着雨丝吹到她的脸上,清凉凉的触感让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蹭了一下脸颊。
而就在这时,她听到自己的脑海中,传来不属于她的声音。
【抬头。】
叶怀昭放下手,看到二十二岁的谢迟云撑着伞站在树林的尽头,抬眼安静注视着她。
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那只从叶怀昭手中逃跑的白猫懒洋洋地缩在他的脚边,伸了一个懒腰。
叶怀昭怔愣一瞬,而后叫道:“师兄。”
云层内翻滚着闷雷,而雨水砸落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世间的一切在此时依旧喧嚣吵闹着,可远在竹林另一端的谢迟云依旧捕捉到,那道轻缓得融入雨声的声音。
于是他撑着伞,在朦胧细雨中走过来。
属于谢迟云温润如玉的面庞在叶怀昭的眼中越来越清晰。
而他幼时孤僻冷漠的虚影,在她的眼中一点一点驱散。
他自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走入了十三年后的雨天。
——迎着她的目光。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像是一个试探、轻柔的吻……
辛道长似乎不太喜欢和谢迟云接触,没等对方走来便对叶怀昭说自己还有事情,转身离开了竹林。
他离开得极为迅速,叶怀昭甚至都来不及阻止,青衣道士的身影便消失在拐角,留她一人和走来的师兄对视。
雨丝细密地斜斜划过眼前,在粼粼水光的池塘中落下千百个转瞬即逝的水纹。
叶怀昭按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正要说些什么,眼前的视野忽地暗下几分。
谢迟云:“怎么不用术法?”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的伞向叶怀昭的方向倾斜。
雨丝在半空中被截断,水滴顺着竹青色的伞面慢慢滚落,在两人之外圈出一层朦胧的雨帘。
叶怀昭下意识抬头,盯着伞面阴影下面容越发清晰深刻的谢迟云片刻。
她忽地出声道:“师兄为何在这里?”
或许因为心情不好,叶怀昭说话的声音带着些闷闷的鼻音。
谢迟云的视线微转,不由自主地落到少女肩膀衣袖上洇开的湿润水痕。
他的手指微动,将叶怀昭衣裙上被雨水浸湿
的部分烘去水分,抬眼时却撞见了少女带着些茫然困惑的眼眸。
他停了片刻,说:“别着凉了,师妹。”
叶怀昭小声嘀咕:“修仙者哪有那么容易着凉。”
这样说着,她还是主动向谢迟云的伞下凑去,用手肘碰了碰男人撑伞的手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师兄。”
谢迟云任由她偷懒不用术法,甚至还纵容地将伞面向她的方向更加倾斜,轻声反问:“师妹为何要来这里?”
叶怀昭微微仰头,盯着他说:“师兄猜不到吗?”
谢迟云:“师妹想让我猜到吗?”
叶怀昭:“我想让你主动告诉我。”
竹林中的春雨忽地急促,水滴在石子路上溅起碎银,泥土的清香混杂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檀木清香慢慢氤氲而起。
叶怀昭伸出手,指尖似有似无地擦过谢迟云持伞的手指关节,握住他手掌上方的伞柄。
她微微使力,慢慢将向她倾斜的伞柄一点一点扶正了。
少女衣袖下的手腕挂着两串银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磕碰着,发出伶仃脆响。
微凉的触感不时轻触谢迟云的指节,与方才被她指尖擦过的温热形成鲜明的对比,落下比春雨更加缠绵湿润的灼痕。
像是一个试探、轻柔的吻。
叶怀昭同他撑着伞,沾着水雾的乌黑睫羽下,是一双狡黠弯起的清透眼眸。
“——难道师兄主动出现,不是为了告诉我你来这里原因的吗?”她拖着长音问。
谢迟云:“……”
他微微眯起眼眸,像是头一次认识她一般审视地盯着伞下的少女。
她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与一个男人贴得有多么近,也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个男人在几日前,甚至反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按在石壁上的事情。
但或许她意识到了,只是不在意。
是因为这是永远不会伤害她的“师兄”,所以才不在意的吗?
谢迟云微微垂眼,淡淡扫了一眼叶怀昭握着伞柄的右手。
……还是说,只要是她认为没有危险、不会伤害她的男人,就都不在意?
叶怀昭并不知道他在这短短一瞬间思索了什么。
她只知道对方的眼神慢慢变得幽暗深晦,其中流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叶怀昭歪头,听到谢迟云在沉默半晌后,说:“本是要探望故人的。”
“只是,我来得迟了一步。”
叶怀昭微微一愣。
她的大脑飞速转动,忽地想起来那个小女孩口中提到的“茵茵”姐姐。
她迟疑地开口:“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个叫‘茵茵’的姑娘?”
谢迟云看向叶怀昭:“师妹知道她?”
见叶怀昭点头,谢迟云平静道:“她叫简茵,是一个半魔。”
这是叶怀昭在乐寿城中听说的第二个半魔。
只是这两个半魔一个病痛缠身、一个魂归黄泉。
但这也是绝大多数魔族的命运。
越是灵力或魔气感知敏锐、天资聪颖的半魔,反而会因为两者的紊乱而早早死去。
唯有庸碌平凡的半魔,才能勉强苟活于世。
所以也有人认为半魔本就不是应该存活于世的种族,因为他们无法控制自身的力量,反而会对他人造成伤害。
叶怀昭对半魔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要说起控制不住力量伤害他人的事,又不是只有半魔会发生。就连修真界前些年都发生过某个接近飞升的大能修道不慎灵力暴动,几乎让大半个门派弟子灰飞烟灭的事情。
雨势渐渐变小了,叶怀昭的灵盘嗡嗡震动两声,是桑春在催她回来。
她来清风观的目的已经达成,虽说没有完全弄清楚谢迟云的身世,可这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叶怀昭并不着急。
更何况相较于一下子全部得知结果,还是一点一点、撬开紧闭贝壳、珍珠慢慢显露的过程更让她兴致勃勃。
地洞中发生的事情已经改变了叶怀昭对谢迟云的认知。
她想要探寻谢迟云的过去,可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心理,她又在抗拒着真相的获取。
甚至偶尔她会觉得,如今这种情况还是谢迟云有意默许的。
他为她放出一点线索,而她默契地寻找,却始终在最终答案前停下脚步。
就像谢迟云没有说自己为何与一个半魔是故友。
而叶怀昭也没有主动询问。
她主动延缓了真相的探寻。
–
下山时叶怀昭和谢迟云走了山路。雨后的石阶湿润易滑,法事散去后,一个老婆婆便不小心摔了一跤。
叶怀昭将她崴到的脚踝医治好,而谢迟云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张符纸小人,灌入灵力后将老婆婆背下山去。
石阶上很快又只剩下不着急的两个人,叶怀昭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师兄,我怎么觉得你这里什么都有?”
当初在丹河秘境时随手就能掏出来一顶幕篱,现在不仅能随手拿出油纸伞,甚至连符修的符纸都有。
谢迟云撑起油纸伞,说道:“若是师妹在外久了,这些东西自然也会常备下。”
叶怀昭:“那可不一定。”
即便有乾坤袋存在,但叶怀昭出门还是不喜欢带过多的东西,带的最多的就是银两,缺什么就直接买。
这直接导致存放她那些杂物的房间满得难以下脚,就连叶怀昭本人近日也没有去翻找过东西。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自己师尊之前提过的从丹河秘境回来后她带回来的三大箱东西,这是她花谢迟云的钱买的。
那谢迟云花她的钱又买了什么?
叶怀昭冷不丁问道:“师兄,你之前和我第一次去丹河秘境时,是不是和我打了个赌?”
谢迟云说:“师妹为何忽然问这件事?”
“我好奇呀。”叶怀昭说,“所以师兄你那次用我的钱买了什么东西?”
谢迟云:“如果我说买了价值连城的珍宝,师妹会生气吗?”
叶怀昭抬抬下巴:“你先说,我再决定生不生气。”
谢迟云接着问:“可我若是说了,师妹生气了该怎么办?”
叶怀昭歪头看他,理所当然说:“那你就再哄我呀。”
她在乐寿城也和谢迟云打了一次赌,气人的是叶怀昭再一次输了。
就算叶怀昭再百思不得其解谢迟云到底是怎么一打照面就意识到庾慎喜欢赵清浔的,她也得认赌服输。
不过谢迟云也说庾慎或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喜欢”赵清浔,于是没有按照赌约让她将自己在乐寿城的花销全包,而是只挑了一次出门时让她掏钱。
叶怀昭当时正因为打赌打输了郁闷,根本不想去看他买了些什么,只把一袋子灵石银两甩了过去。
……所以虽然是谢迟云赌赢了,但他事后还是又哄了自己师妹好几天。
而此时听到这句话的谢迟云哑然,停顿片刻,眼尾忽地弯起纵容的笑意。
“师妹真想知道?”他确认般地问道。
叶怀昭点头。
于是谢迟云道:“那我就告诉师妹,当年在石清镇买了什么。”
叶怀昭心想,要是他说的东西当真价值连城,那我这次单方面讨厌谢迟云的时间一定再延长三天。
若是他买的寻常物件……看在我心情好的份上,就不再追究。
少女停在石阶上,因为仰头去看身旁人的缘故,搭在肩窝发丝向后滑落,露出白皙纤细的一节脖颈。
“我在石清镇一共买了四件东西。”谢迟云慢慢说。
“第一件,是绿松石金簪。”
湿润的水汽划过叶怀昭发髻上的金簪,顺着微微摇晃的流苏坠落。
“第二件,是银镶松石耳坠。”
水滴划过圆润的耳垂,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再接着坠落。”
第三件,是金缠松石璎珞。”
最终,这滴雨水在少女空无一物的脖颈间被她抬手抹去。
叶怀昭怔怔地碰了碰自己的脖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问这个问题。
除了因为和魔族打架而出现裂痕、于是被她暂时摘下的璎珞外,其余两件饰品皆在。
叶怀昭很喜欢这套饰品,于是即便样式有些老旧,她依旧在时常佩戴。
没人告诉她这套饰品的来历,她也从未考虑过这套饰品究竟是谁买的。
——谢迟云是那种愿意给师妹买漂亮首饰的人吗?
这怎么可能?!
更令人难以言喻的是,叶怀昭面前的男人竟然又摸出来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
他说:“这是这一次的赌约。师妹,你还是赢了的。”
——这是前几日,叶怀昭未能亲眼看到他挑选的项链。
这既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也不是自用的寻常物件。
于是叶怀昭捧着匣子怔愣半晌,也只憋出来一句:“……那第四件,是什么?”
她的师兄微微垂眼,昳丽狭长的眼尾依旧存着水雾浸染的潮湿笑意,只是说:“第四件,是我向师妹讨了个承诺。”
叶怀昭下意识问:“什么承诺?”
谢迟云说:“即便将来不喜,也求师妹心软一次,不要将其扔掉。”
雨声在山林中连成一片,浓绿的枝叶渐渐被乳白色的水雾融化浸没。
汇聚成径流的水淌过两人的脚边,带着模糊不清的记忆流向山下石阶。
叶怀昭忽地心想:我是因为想要了解师兄,所以才想要探寻他的过去的。
但是,我又是为何想要了解他的呢?
他在我心中,究竟应该如何界定?
第30章 第三十章【解蛊之术已得,速归。】……
从清风观回来后,叶怀昭一连数日都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日日闲得窝在城主府和桑春打牌。
听说城外有一只妖兽作乱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牌一扔,向乐寿城外御风过去。
半路上,桑春说:“你不去叫谢迟云?”
叶怀昭:“叫他干什么?一只妖兽而已,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个打不过?”
“我可没说。”桑春摇摇头,又好奇地看着叶怀昭,“你之前在清风观时发现了什么?怎么忽然就不让我帮你去调查谢迟云了?”
她问道:“你被他发现了?他生气了?”
叶怀昭纳闷:“他为什么要因为我调查他而生气?”
桑春反问她:“你难道愿意让别人打探你的事情?”
叶怀昭沉默片刻,诚实说:“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自她出生时便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她的成长,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的监视之下,莫说来打听她的私事了,有些人调查她完全就是抱着找到她的弱点、把她杀了的准备。
叶怀昭确实不在意有人来打探她的事情,甚至对于某些将她牵扯进去的阴谋诡计,她的容忍度也很高。
桑春:“……”
真是对不起啊,举错例子了。
她重新说:“既然他没生气,你又为什么躲他?”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乐寿城的这几日中,桑春近距离感受到了这对师兄妹的变化。
谢迟云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看似温和贴心,实际与周围的人永远保持着距离感。
甚至说他虽然纵容着叶怀昭这个亲师妹,但桑春看得出来,他依旧恪守着某种界限,绝不允许自己跨越。
但叶怀昭的变化可就大多了。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迟云的关注度早就超过了一个师妹对自己师兄的关注。
桑春一直没有提醒她,就是想看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若是她主动告知,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嘴硬地说不可能。
比如现在。
叶怀昭一听这话,转头就斩钉截铁说:“我没有躲他!”
她都能跟谢迟云站在一起好好交流,怎么就是躲他了?
在洞穴的时候她都没把他推开逃跑,她现在只是想先让自己冷静冷静,怎么就是躲他了?
那明明就是回归正常距离!
桑春敷衍点点头:“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怀昭对她这种态度很有意见,但作乱的妖兽就在眼前,只好先压下辩解的话,跃身上前。
凡间常有些性情凶恶的妖兽在城镇中作乱,乐寿城自然也有,只是不成气候。
只是这几日长风门的三人在城中调查事情时顺手布下了不少保护百姓的阵法,那些妖兽难以吃人,只好自相残杀,最后养出来一只远超寻常妖兽水平的妖王。
妖王蛇身双首,一只头向外吐着炽热的火焰,一只头喷射着毒雾,漫天都是火光和黑烟夹杂的恶臭味道。
叶怀昭翻到城门上时顺手把一个从空中摔下来的侍卫拉住。
那五大三粗足有两个叶怀昭体型之差的男人惨叫声戛然而止,瞠目结舌地看着稳稳拎住他后领的少女。
“仙、仙君。”他感动得眼含热泪,刚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就被叶怀昭打断了。
“别说话,把这瓶药给吸入毒雾的人分了,”她从自己的银镯中摸出来一个玉瓶,随手扔到侍卫的怀中,“待在一边别过来,等我把它杀了再给你们医治。”
说罢,她也没等对方回答就把侍卫扔进了人群中,反身追上将妖兽强行牵至远离城池原野上的桑春。
浅草低伏的原野中,身躯足有城墙之高的妖王甩着尾巴嘶吼着,滚滚火焰在周围飞速缭绕。
叶怀昭来时,正好瞧见桑春抬手掐诀,在四周落下一个流淌着金色符文的天罗地网,火焰顿时被掐断于阵法之中。
旋即,那原野之上的火焰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控制着,在一瞬间的停顿后疯狂地反扑向阵法中央的妖王,将它的身躯烤炙出黑漆漆的烧痕。
刚刚赶到的叶怀昭倒吸一口气,急道:“等等,给它留个全尸呀!”
那一张妖王蛇皮可是炼制丹药的上好药材啊!!!
桑春紧急收住自己的术法,被灵力反噬得一口气堵在胸膛中,差点骂出声:“你不早说!”
火焰凭空散去,叶怀昭越过阵法逼近狂躁的妖兽,手腕上的银环在呼啸的风声中伶仃作响。
桑春不知道她要留妖兽的哪些部分,干脆直接向后撤开换叶怀昭自己上,她在旁边维持着阵法不被撞碎。
旁观了一会后,桑春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出手。
或许是因为这只妖王在叶怀昭看来价值很高,她出手攻击妖王的术法都极为刁钻,是那种“明明攻击别处可以一击必杀,她偏偏要换一种方法钝刀子割肉”的打法。
妖王在这种攻势中越发暴躁,阵法中的毒雾浓郁得甚至有漆黑的水雾弥漫扩散,逼得桑春也不得不向后退了出去。
但是叶怀昭依旧不受影响,只是之后出手时除了剑术外,还用起了符文咒法。
少女的身后忽地悬起一个巨大的身披甲胄的神将身影,他缓缓抬臂,巨大的重剑虚影将日光都几欲遮挡。
站在一旁的桑春即便没有被那神将锁定,心中也警铃大作,手臂上汗毛树立。
她眯了眯眼,心想难怪叶怀昭从出生起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一个医修精通剑术已经够突出了,偏偏她对符文咒法的掌握也不输正经的符修,甚至作为一个修士,还天生不受魔气影响。
听说之前她和谢迟云在调查时还遇到了一个踏灵境的魔将,招招都是冲着将她杀死的目的而去。
但最后她依旧提着那魔将的脑袋丢到了指使之人的面前、完好无伤地回来了。
即便这其中肯定有谢迟云的出力,可叶怀昭本人的实力足以让所有人心惊。
——她如今可才刚满十八。
在寿命普遍几百岁的修真界,十八岁甚至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没什么区别。
这种成长速度,若
桑春不是和叶怀昭是一边的人,她也会想法设法地想要将她扼杀在稚嫩的成长期。
走神间,六庚符召唤的神将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符咒在他的眼中流转,几乎是瞬间便让阵法之中的妖王浑身僵直,张着血盆大口停在半空。
下一刻,高大神将手中重剑脱出,虚影穿过妖王没有留下任何伤口,可它却发出极尖锐的一声嘶吼。
日光骤然毫无遮挡地将整片原野倾洒,明亮璀璨的光让桑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庞大城墙般高的妖王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毒雾渐渐散去。
桑春停了片刻,才将灵力挂在身上,慢慢走进阵法。
叶怀昭正在高高兴兴地收取妖王尸首——她最后特意召唤神将,就是为了让这张蛇皮上没有任何伤口。
见到桑春过来,她说:“我之前在无忘川时见过双首蛇身水火并修的妖兽,这只虽然比不上无忘川的那只,但也极为珍贵!”
桑春心想这只妖王虽然没有多么厉害,但也绝非寻常修士可解决的难度——无忘川的妖兽该凶残危险到何种地步?
正思索着,刚将妖王整只收进玉环中的少女脸上忽地吃痛地闷哼一声,攥住自己手臂的右手猛地收紧。
桑春被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你受伤了?”
叶怀昭咬着牙没吭声,桑春直接伸手去拉她的袖子,看到那手腕莹白肌肤之上,是一片凹凸不平的泛红伤疤。
她顿时一怔。
而叶怀昭缓了许久,脸色才慢慢不再像方才那般苍白。
“我没事,这只是旧伤啦,”叶怀昭对皱着眉不语的桑春说,“无忘川的炼狱之火即便离开了也不会熄灭,若是周围有火焰燃烧,偶尔也会将伤疤下潜藏的火焰点燃。”
她耸耸肩:“习惯就好了。”
能从无忘川捡一条命回来,这点烫伤算什么?
叶怀昭还是很看得开的。
桑春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抿着唇说:“这本就不该习惯。”
她对于叶怀昭找回之前记忆的态度一向是随着叶怀昭本人的态度而变化。
叶怀昭想找回记忆,她就帮叶怀昭去找;叶怀昭不想找,那桑春也就不会逼迫她。
但此时她说:“无忘川的那段记忆,你还是不要想起来为好。”
那么惨痛的经历,若是回忆起来,和再去一趟有什么区别?
叶怀昭倒不这么认为:“我想知道。”
叶怀昭的毕生愿望之一就是能继承她阿爹的衣钵。
她努力学了十八年,能像是他一样完美用出无象剑法的剑式,却怎么也无法真正完成无象剑法的最后一式——即以念化气、以道铸剑。
她十六岁前只学会剑术,却始终领悟不了那道剑意,而十六岁后直到她现在十八岁,也依旧无法成功。
但叶珩在她重伤醒来、看过她用剑后却说,她的剑式早已形成了,只是她无法用出第二次。
叶怀昭苦思冥想,只能认为这道剑式是在无忘川期间被迫用出的。
她想恢复记忆,也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想找回自己的道。
她的道在无忘川丢失了一部分。
听到这句话,桑春也不好说什么。
她想了想,正要诚恳建议你要不要去问问谢迟云怎么以道铸剑、找到他的道的,远方忽地有一道金色的流光疾驰而来。
那道流光目的明确直接飞到了叶怀昭面前,要不是她伸手抓了一下,甚至会直接糊在她的脸上。
叶怀昭摊开手掌,金色流光慢慢散去,一封带着苦涩药味的信笺出现在她的手中。
桑春一眼就瞧出来这是颂慈仙尊送来的信。
在叶怀昭将灵力注入信笺、慢慢展开纸张后,她问道:“你师尊给你写了什么?”
叶怀昭一目三行,最后视线忽地顿住。
桑春等了好久,只听到少女喃喃着说:“师尊,我以后绝对不偷偷和你对着干了。”
叶怀昭将纸张翻转,正对着面前的桑春。
只见那薄薄的纸张上,赫然写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解蛊之术已得,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