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榆给出万能的理由,微张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闭上,低头,视线落在右手。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肉匀停,贴在手背,久了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暖意。
她一慌,第一反应是甩开他的手,用的力气太大,险些甩到旁边的行人。
“我……”
她握紧右手,拇指指甲掐住食指指腹,明明之前被瓷片割破的伤口已经全好了,现在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发痒。
他站在对面,被甩开左手僵在半空,微微低头,今日天阴,越发显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江望榆心尖一颤,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确实有些伤人,手指蜷缩成一团,松开又握紧,犹豫一会儿,悄悄勾住他的手。
“我刚刚……”
她顿住,不知道为什么要甩开他的手,现在为什么又主动牵住,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对不起。”
“我说了不要在我的面前道歉。”
她的指尖不慎挠过手背,先前缠在心口的浊气散去些许,贺枢下意识反握,没有松开。
“
你最近不开心吗?”
周围人来人往,一直傻傻站在这里格外奇怪,江望榆看见不少行人投来看怪人的目光,连忙拉着他拐进巷口。
巷子里人少安静,她低头看着地面,实在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含糊其辞:“没有不开心,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贺枢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好,我不问。”
两只手交握久了,彼此掌心的暖意互相传递,贺枢想了想,试着问:“你跟别的男子这样牵过手吗?”
“有。”
贺枢眼神一凛:“谁?”
“我爹。”
“……除了令尊以外的年轻男子呢?”他特意在年轻二字加重音,“有吗?”
“有,我哥。”
行吧。
贺枢不想再问了,却听见她说:“然后就是你了。”
他微微一怔。
回去的路上,江望榆一直没说话,贺枢也不打扰她的思考,无声牵住她的手。
一路走回江家所在的路口,贺枢看看天色,不得不先松开手。
同他在巷口分开后,江望榆注视他离开的身影,看看右手,抬起按住脸颊。
冬日天冷,掌心却与脸颊一样散发异常的热意。
她不对劲。
尤其是在和他一起的时候,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只在他的面前不对劲。
江望榆捂住脸,埋在手心之间。
一直这样下去不行。
可是……她咬住下唇,不能直接问他,母亲好像不适合说,至于江朔华,她更是有种绝对不能问兄长的直觉。
思考两天后,她选了一个江朔华留在家里的时候,推开回春堂的门。
“孟姐姐,我觉得我最近不对劲,你能帮我诊脉吗?”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想明白了
“哪里不舒服吗?”
孟含月神色严肃, 冷静地在诊案上放好脉枕。
“我先给你诊脉。”
江望榆立刻坐在对面,左手伸到一半,停顿一下, 特意换成右手,搭在脉枕上。
孟含月按住她的手腕, 认真详细感受辨别脉象, 足足两刻钟后, 询问:“最近夜里睡得怎么样?衙门很忙吗?”
“不忙,睡得还好,就是……”她卡了一下,压低声音, “偶尔会做梦。”
“我听伯母和克晦说过,这几日你时常发呆走神, 应该是白天思虑过重, 导致夜里觉浅梦多, 不用喝药。”
孟含月坐直,轻轻握住她的手。
“阿榆,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愿意讲给我听听吗?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人,包括伯母和克晦。”
她认识的同龄女子很少, 唯一关系亲密的只有孟含月。
犹豫半晌, 对上孟含月关心温暖的目光,江望榆放松些许,“我们能悄悄地说吗?”
“当然可以,我们回屋。”
一起走进孟含月的闺房,江望榆紧紧关上门,接住孟含月递来的一杯花茶,灌了大半杯下去。
温热清甜的茶水流过喉咙, 她清清嗓子,反复斟酌词句,缓缓开口:“我总是觉得脸颊……”
脸红发烫,心跳加快,而且是只在他的面前,甚至冒出一些奇怪诡异的念头。
许是白天想的多了,夜里他还要出现在她的梦中,捂耳朵牵手就算了,更可怕的是她昨夜甚至梦到了在诏狱小院的情景。
右手食指又痒了起来,江望榆握住,藏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拍拍脸颊,“孟姐姐,我这是怎么了?”
当然,她没有毫无保留地全部说出来,只简略描述了大概。
“阿榆,你真是太可爱了!”孟含月没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啊?”她茫然开口,“所以我到底是怎么了?”
“放心,你身体好着呢,什么病都没有。”
想到那个特意去江家的年轻男子,孟含月想了想,又见江望榆一副疑惑困恼的表情,决定不点醒她。
“想不明白就算了,不着急,别为此害得自己夜里睡不着觉,对了,这些话你有没有问过元极?”
“没有。”
“他毕竟是男子。”孟含月微微一笑,“你绝对不要告诉他。”
听出孟含月话里的严肃叮嘱,江望榆稍一犹豫,点头答了声好。
确定自己没有生病,她放松许多,见之前回春堂的账册都被江朔华看完处理好了,她暂时没有用武之地,提出告辞。
回家的路上,她走得很慢,想起他之前也说过要她自己想明白。
她按住心口,又低头看着右手食指,从未遇到过的困惑迷茫像是一团乱麻,缠在心中,找不到解开的方法。
江望榆长长叹息一声,抬脚走进家门,听见一阵爽朗陌生的笑声。
“哎呀,夫人不用再送了。”
一名妇人从正屋走出来,大约四十岁,穿了一身绛红色衣裳,身形偏富态,发髻上簪了一朵大红色珠花,圆脸,挂着喜庆的笑容。
瞧见她,妇人眼睛一亮,“哎呦,这就是令爱吧?果真出落得亭亭玉立,听说还特别孝顺母亲,敬重兄长,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什么情况?
顾及外人在场,江望榆不方便直接问,朝母亲和兄长投去疑惑的目光。
江朔华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摇头。
董氏客气地笑道:“这么冷的天,辛苦你跑一趟了,招待不周,还请不要见怪。”
“夫人讲这些话做什么?做我们这一行的,哪里还管天冷天热的,都是这条街那条巷走来走去。”
“确实辛苦,慢走。”
待家里只剩三人,江望榆连忙问:“娘,那是谁?来做什么?”
“媒人。”董氏拉着女儿坐下,并未隐瞒,“叶家托媒人来给你说亲,说合的是盛泉那个孩子。”
短短一句话,传进耳朵里,她却完全没有听清,愣愣地坐在原位。
“我是不是听错了?”她低声喃喃,“说亲?还是给我?”
董氏耐心等女儿缓过来,放轻语气:“叶家现在只是托媒人来探探口风,知道的人不多,若是觉得不合适,通过媒人回绝就好。”
“阿榆。”江朔华缓声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
江望榆抬头,茫然地看了看母亲和兄长,低下头,用力捻住右手食指。
“榆儿,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和华儿都支持你。”
董氏轻轻揽住女儿,温柔拍拍她的肩膀。
“以前我可能还会催促你嫁人,可是经过前几年的那些事情,我也想开了,只要你和华儿都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我就放心了。”
江望榆吸吸鼻子,忍住眼角一瞬间涌上来的酸意,从母亲怀里退出来,坐直,目光沉着,与家人一一对视。
“我不想嫁进叶家。”
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定,董氏了然,应道:“好,再过两天,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叫媒人回绝叶家。”
江朔华同样没有任何异议,思索片刻,叮嘱道:“阿榆,今天之后,我们在衙门遇见叶官正,要保持适当距离,不能再随意麻烦人家。”
“嗯,我知道。”
现在回想,叶官正当初特意询问她的婚事,还偶尔在她的面前提起叶盛泉,甚至对她和兄长颇为照顾,这些举止背后都另有深意。
如今拒绝了和叶家结亲,往后确实不能再这样接受别人的好意。
原本心里就因为自己和他的事情烦恼,一回家又碰上这种事,江望榆颓然地跨下双肩,声音低低的:“娘,哥哥,我想回屋睡一会儿。”
“睡吧,等做好了晚饭,我再叫你起来。”
*
之后在衙门碰到叶官正的时候,兄妹二人客客气气地保持礼节性的距离,纵使公事上遇到问题,宁愿去找其他更陌生的上司,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麻烦对方。
叶官正毕竟年长,又在朝堂为官多年,面上同样客套,私底下没有使什么小绊子。
江望榆强打精神,当值的时候依旧认真严谨,没有出错。
到了下值的时辰,她和兄长一起走出官衙,一眼看见等在前面路口的叶盛泉。
江朔华脸色蓦地一沉,挡在妹妹面前,冷声问:“叶公子,这里是诸多衙门所在的地方,众多官员人来人往,你站在这里非常不合适。”
“对不起!我就是想……”叶盛泉往他的身后瞄,“江公子,我有些话想和江姑娘说,可以吗?”
江朔华拧眉,刚想开口拒绝,手肘被人轻轻一拉。
“哥哥,没关系,有些话说开了也好。”
闻言,江朔华神色稍缓,略一沉吟,说:“前面临河有座亭子,通阔少人,适合说话。”
三人一路沉默地走到河边,亭子里正好没人。
江朔华先停下脚步,“我就在这里等。”
江望榆点点头,
CR
与叶盛泉走进亭子。
她回头看了一眼兄长,站得不远不近,听不见说话的内容,但可以看清两人之间的动作,如果有紧急情况,她大声喊一句,他可以很快冲过来。
她理解兄长的担心,再看向叶盛泉时,比以往更疏离客气地开口:“我想媒人应该说的很清楚了,不知道叶公子今天还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父亲也说让我不要来找你。”叶盛泉努力往上勾起嘴角,终究没能成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
江望榆蹙眉,语气微冷:“叶公子,除了小时候见过几面的情谊,我想我和你并没有过多的交际,你又为何如此肯定我会答应?”
“是吗?”叶盛泉神色凄然,“原来一直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对方看上去非常失落,她一时犹豫,也是真的疑惑:“叶公子,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让媒人去我们家?据我所知,令尊曾经为你相看过更好的女子。”
“一则你我家世相当,又有幼时情谊,算得上门当户对,二则,江姑娘,”叶盛泉彻底看出她对自己无意,仍愿意解释,“或许你自己不曾留意,又或许是不曾发现,你真的是位很好很好的姑娘。”
真正算起来,叶盛泉不是什么坏人,以前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两人之间没有缘分。
江望榆放缓语气:“叶公子,祝你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良缘。”
说完,她转身欲走,又听到对方叫道:“江姑娘,请等等。”
她止步,看着叶盛泉,没说话。
“我想知道你……”叶盛泉停了一下,“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江望榆没经验,瞅瞅对方悲伤失落的神情,绞尽脑汁,避免更伤害对方。
“叶公子有才华,人也很好。”她干巴巴地说,“只不过你我无缘罢了。”
“是吗?”叶盛泉低声呢喃,看出她毫不掩饰的疏离客套,热气上头,脱口而出,“那你喜欢谁?”
“我没有……”
脑海中蓦然浮现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姿容端丽,眼眸深邃如同夜空,藏着闪烁星辰,温柔无声地陪在她的身边。
江望榆倏地一惊,溜到嘴边的话直在舌尖打转,迟迟说不出口。
她想,她再也无法坦然自若地说出没有喜欢的人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我喜欢你。”
迟迟没有等到答案, 叶盛泉大约猜得出来,神情更加凄凉,往后倒退几步, 拉开距离,深深作揖。
“今天冒昧请江姑娘来此, 是在下失礼了, 往后不会再来叨扰, 在下告辞。”
心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江望榆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没有回答。
叶盛泉离开后,江朔华立即走进亭子里, 见妹妹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似的看着右手。
“阿榆。”他放缓语速, “累了吗?我们回家吧, 阿娘在家里等我们。”
她猛地回神:“啊?哦, 好的,回家。”
乍一见到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江朔华更加担心,又不清楚她和叶盛泉之间的交谈, 不敢贸然出声。
一路无话。
回到家门口, 江望榆使劲揉了一把脸,朝兄长笑笑:“哥哥,我没事,就是有些事情还没有彻底想明白,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不要担心,更不要告诉阿娘。”
江朔华哪能不答应, 立刻回了声好。
用过晚饭,她怕母亲看出不对劲,按照往常习惯在正屋待了两刻多钟,钻回自己的屋子。
江望榆取下一顶黑色布罩。
刹那间,皎如月光的光芒倾泄,她抬手,轻轻按住一角的青龙,指尖抚过栩栩如生的龙角。
书案上除了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有最近在看的历算书籍,是他从文渊阁借来的,还说是新书,不用抄写,可以直接留在家里。
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早已超出正常朋友界限的亲密举止,如同画卷,一幕幕地从脑海中飞过,最后停在那一天,她按住他的唇,心里冒出的那个荒唐奇怪的念头。
她按住心口,缓缓闭上眼睛。
*
明白认清自己的心意是一回事,大胆直白告诉他是另一回事。
幸好他在来信中说临近除夕,宫里事务繁忙,他最近不能时常出宫,又在信尾承诺一旦有空就出来找她。
江望榆捧着信,来回看了两遍。
一面觉得暂时见不到他,就不用担心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心思,一面又觉得明明之前试过近半个月没有见面,现在只是四五天没见,她却很想他。
“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她下意识捂住脸,掌心摸到脸颊的热意,悄悄松开手指,透过指缝看向孟含月,闷声道:“有这么明显吗?”
“很明显。”孟含月忍俊不禁,“好了,在我的面前还藏什么?不是说有话想问我吗?”
江望榆放下手,揪住膝盖位置的衣裙,使劲揉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孟含月也不急,端起一盏温热花茶放在她的面前,耐心等她先开口。
“孟……孟姐姐,我要怎么样告诉他?”
“直接说。”孟含月神色严肃,“阿榆,我虽然也没有什么经验,但如果你问我的建议,那就是直接说出来,不要怕,胡乱试探反倒容易节外生枝。”
“可是,万一……万一他没有这样的意思,又或者他喜欢别人,我这样贸然说出口,他……会不会觉得冒犯?以后都不愿意当我是朋友了?”
孟含月看出她是过不了心里那关,还在犹豫,问:“阿榆,假如你一直不说,他也一直没有发现,你们就这样一直当朋友,彼此错过吗?”
孟含月顿了顿,语气郑重:“你能接受他以后与别的女子成亲吗?”
他不再为自己借书,为别人举灯守候,不愿意再陪自己观星,不愿意再听自己讲那些枯燥的历算方法,他的温柔不再独属于自己一人。
光是尝试想象那样的画面,江望榆就觉得心里烦躁不已,一股闷气憋在心口,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那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她挠挠头,“要送什么东西吗?寒梅花?香囊?”
“如果有空准备妥当,当然可以送,但我想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江望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我记住了。”
又认真听了一阵孟含月的叮嘱建议,她牢牢记在心里,不由感慨:“孟姐姐,你懂得真多,明明你就比我大半个月。”
“不过是行医问诊的时候,见的人和事多了一些,克晦和你虽然都在官场,但钦天监的环境相对简单,遇到的事情稍微少些。”
听她提起江朔华,江望榆回想过往情景,忽然明白了兄长为何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有些发愁:“哥哥是不是讨厌元极啊?”
“他没有讨厌元极。”孟含月看得很清楚,忍不住笑道,“他平等地讨厌防备一切试图拐走自家妹妹的男人。”
与孟含月聊了半天,江望榆心里的底气更足,琢磨着要怎样把人约出来,说的时候要用什么样的口吻语气。
偏巧临近年底腊月末,官衙公事、家里私事一样多,忙到年二十九,官衙封笔,家里过年的各项事情准备差不多了,她才成功约他出了宫。
瞧见快步朝自己走来的人,她没忍住笑了起来,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又低头捂住半边脸,怕他看出不对劲。
“你很高兴?”
贺枢看看身上的装束,与往常相比,并无疏漏奇怪之处,再看她穿了件交领长袄,浅浅的水蓝色,更偏向白,搭着一条石榴红的马面裙,裙摆以金线绣出连枝繁花,甚至还带了一副白玉耳坠,随她的笑,轻轻晃动。
红的艳,白的净,晃过她修长优美的脖颈,衬得她肌肤白皙,细腻如玉。
被那一片白扎了一下,贺枢转头偏开视线,“你找我出宫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真站在他的面前,江望榆还是不敢像私下里练习时直白,没敢直接说自己是想他了,抬手往前一直。
“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贺枢岂会不应好,仍像以往那般走在她的旁边,看着前方的路,右手垂在身侧,忽然发现小拇指被人轻轻勾住。
他微微一僵。
许是见他没有甩开,那只手越发大胆,灵活地勾住一个个手指,直至彻底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贴在一起,感受到彼此掌心的温暖。
贺枢无意识用力,牢牢抓住她的手,缓缓转头去看她。
“街、街上人多……”江
望榆与他对视一眼,迅速扭头,“这样不容易走丢。”
“嗯。”她的脸颊飘起一点点红,贺枢略一用力,将她拉至身侧,“离我近些,这样更不容易走散。”
“……好、好的。”
明天便是除夕,街上人来人往,挤得很。
一开始,江望榆还试图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合适距离,后边人越来越多,不少人都还抱着大件小件,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来。
他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挡开陌生人群,稳稳将她护在怀里。
她贴近他的胸前,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独特的熏香。
天色渐黑,街上人流慢慢变少。
闲逛到城东,靠近城墙的空地,零散堆了一些用剩下的木头、青砖、黑瓦等,积了一层白雪,再往边上是一处院落,落锁紧闭。
另一侧则是依靠城墙建起来的高台,占地辽阔,高约五丈,台阶口被围了起来,不准闲杂人等上去。
“这就是新建的观星台啊,是不是快建好了?”江望榆仰头看着不远处的高台,“感觉比西苑的观星台大了一倍,不知道在上面观星是什么样子。”
“已经完工了,只等工部铸造的新仪器了,大概明年二月能启用。”
“那原来的观星台呢?是不是要拆掉?”
在官衙待了几个月,江望榆没有刻意打听,也知道了不少以前的事情。
钦天监最开始的观星台建在衙门附近,比较矮小,不方便观测天象,官署一直计划选取一个新地方,重新建造。
先帝信道,在西苑玄修,听从道士所言,建了道观还不够,甚至就在万寿宫隔壁建造新的观星台。
等到今上登基,下旨驱逐道士,重新改掉道观构造,耗费众多人力物力建起来的观星台倒是留了下来,还特旨准许钦天监的人进宫观测天象。
“陛下有没有透露什么口风?”江望榆压低声音问,“难道真的要拆掉那个观星台吗?”
原本确实要拆掉,尤其是一些先帝时期的老臣,生怕他再次宠信道士,时不时上奏疏建言。
可是……贺枢看着她,舌尖擦过犬齿。
皇宫无趣,除了文渊阁的藏书,大概只有观星台符合她的心意。
“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江望榆垫起脚尖,视线一直黏落在全新的观星台。
“想不想上去看看?”
“咦?真的可以吗?不会被骂吧?”
“放心,我有办法。”
贺枢拉着她走到石阶口。
只有一个年老的书办守着,原本还想斥责说这里不准上去,忽然瞧见一方令牌,不敢再说话,恭恭敬敬地撤掉围屏。
江望榆看了一眼,还没问,先听见他解释道:“是司礼监的牌子。”
她点点头,全部心思被崭新宽阔的高台吸引。
与西苑的观星台相比,这里的观星台大了将近一倍,向下可以俯视城中万家灯火,向上可以仰视夜空漫天星辰。
夜色已黑,残月还未升起,星辰光芒闪烁,冷空如洗,站的高,仿佛和星星的距离都拉近了。
江望榆仰看星辰,星辰也在看她,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北斗七星的首星,伸出手,缓缓合拢手指,握在掌心。
夜风拂面,裹杂冷意,想到将要说出来的话,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热意从掌心蔓延。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站在对面。
四周安静无声,台上一盏灯笼,散发昏黄的烛光,天上星辰无数,他的目光深邃悠远,牢牢锁住她。
一路上都紧紧牵着手,掌心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她握紧手,指尖摸到湿意,没有逃避。
“我喜欢你。”
她说。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与她心意相通
贺枢眼瞳紧缩。
寒冬时分的风簌簌刮过, 高台之上,冷意更甚,夜幕降临, 行人归家,四周越发安静
“你……”良久的沉默之后,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刚才说了什么?”
到底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江望榆强忍羞涩,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当着他的面说出自己的心意。
他却像没有听见一样,愣在原地,还问她说了什么。
不安、害怕霎时缠上心头, 压倒原来的勇敢。
她咬紧牙关,别开头, “你、你没有听到就算了, 当我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只是善解人意想缓解尴尬,才故意那样问。
江望榆恍惚地想, 恍惚道:“我走了。”
刚转过身,手腕被人攥住, 随即一拽, 将她拉进温暖宽厚的怀抱,双臂环住腰背,力气大的可怕,怕她永远离开。
“我听清了。”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低沉欣喜,低沉带着一点难以置信,“你说你喜欢我, 这是你亲口说的。”
她呆呆地贴在他的胸前,恍惚间听到一阵心跳声,逐渐变快,一点一点地敲在她耳尖。
他说:“我也喜欢你。”
愣了半晌,江望榆抬手,使劲往脸颊一拧,一不小心用的力气太大,疼得她倒吸一口气:“嘶——”
“你在做什么?”贺枢连忙松开手,托住她的脸颊脸颊,轻轻来回抚摸,“干嘛自己拧自己?还疼吗?”
疼是真的疼,可他的手心温暖,动作温柔,眉眼间满是担心,那点痛早已消散。
“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贺枢捧住她的脸,拇指轻缓抚过,“我与你的心意是一样的。”
江望榆眨眨眼睛,先前被她强压下去的羞涩一起涌上来,伴随热意,从耳朵蔓延到脸颊,甚至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她捂住脸,摸到满手的滚烫。
“我好开心。”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璀璨如星,“真的好开心!”
“嗯,我也很开心。”贺枢揽住她,“阿榆。”
简单的两个字,被他唤出一种肝肠寸断的缱绻温柔,听得她心尖一颤。
江望榆勾住他的手,手指卡进指缝,与他十指相握,靠在他的怀里,无声相拥。
新观星台确实非常适合观星,待日后新铸造的那批仪器搬过来,想必可以更加精准观测天象。
就是这个时节待在上面太冷了。
她吸吸鼻子,忍住打喷嚏的痒意,拉了一下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一同走下观星台,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你想来这里观星?”贺枢轻易看出她的想法。
“有点想。”江望榆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石板路,“明天就是除夕了,你打算怎么过?还是像中秋那样一个人过吗?”
“应该是的。”
贺枢想起往年宫里除夕的安排,要去宗庙祭拜,礼部已经呈送礼仪安排,还有第二天元旦日大礼朝会,接受文武百官、勋贵宗室、外邦使臣的朝觐。
这是他身为皇帝的职责,不可缺席,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抱歉,我要留在宫里。”刚刚才与她心意相通,贺枢犹豫道,“你想不想进宫?”
“进宫?”江望榆想岔了,“你是说去奉天殿参加正旦朝会吗?”
她兀自思考片刻,认真摇头拒绝:“除夕我要陪阿娘、哥哥守岁,应该会守到子时,但参加朝会至少寅时就要起来,我怕到时候困得在朝会上睡着了,被御史弹劾,说不定还要流放千
CR
里。”
“没这么严重。”贺枢无奈叹气,换了一个问法,“你觉得皇宫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老实回答。
剩下的话再也问不出来了,贺枢平复内心一瞬间涌起的情绪,面上仍对她温柔笑笑:“我送你回家。”
回家的路走过很多遍,江望榆第一次觉得这么快就到了。
“就送到这里吧。”她先停下脚步,解释原因,“我还没有告诉阿娘和哥哥,怕他们看出不对劲。”
“暂时不要说,等我准备好礼物,届时再正式上门拜访。”
想起自家兄长的态度,江望榆试图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哥哥可能会有点生气,你们千万不要吵起来,更不要打架。”
贺枢当然不会让她难做,况且以江朔华过往言行来看,真要阻止,早就将他赶出江家了,更不会准许他和她来往。
“嗯,我记住了。”他委婉道,“令兄应该打不过我。”
他随身带着匕首,从以前的经历来看,身手应该不错。
江望榆不由为兄长辩解:“哥哥之前在生病吃药,所以才比你差一点。”
贺枢也不反驳,问:“正旦后开始放假五天,你有什么安排?”
“去拜年,以前家里的一些旧友要去走走,哥哥说最好要去给上司家里送份拜帖。”
“按照礼节确实要这样。”贺枢继续问,“还有呢?”
“观星台还要有人值守,衙门可能会安排我去西苑,对了,你能不能找人帮忙……”
江望榆忽然顿住,面露几分纠结,最后摇头。
“算了,还是不要以权谋私了。”
贺枢反倒更好奇:“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也是天文生,我想……”她有些不好意思,“能不能安排我们一起值守。”
他一愣,低头靠近:“这不算以权谋私,打个招呼的事,不麻烦。”
江望榆却紧紧抿唇,神色更加犹豫,“哥哥的眼睛确实彻底痊愈了,但能不能别安排他去观星台观测天象?真要哥哥去的话,可以让我值守。”
“当然可以。”贺枢哪能不答应,“然后呢?”
“然后?”她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在家里看书吧。”
她开窍的时间这么短吗?
贺枢叹气,循循善诱:“难得过年有假,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他靠得很近,眸光深邃,满满地倒映出她的模样。
脸上热意不受控制地飞起,江望榆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肯定特别红,但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想。”
贺枢眉间笑意更甚,抬起手,又放下,终究还是揽住她,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细腻温暖,满足地轻声喟叹。
“等我来找你,或者你写信送到伞铺,我一定赴约。”
目送他走远后,江望榆拍拍脸颊,试图拍掉脸上的热意,按住上扬的嘴角,小跑回家。
*
第二天便是除夕。
江望榆一大早醒来,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帮忙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忙到中午,简单用过午饭,她正在准备稍后祭祖要用的供品,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忙着,等闲不会上门拜访。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她连忙拦住江朔华,自己一个人去开门。
院门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白面无须,一见到她,恭敬地弯腰行礼:“小的见过江姑娘。”
“你是?”
“小的在西苑当差,贵人吩咐小的送些东西过来。”
江望榆大概猜出对方是内侍,接住信,上面确实是他的字迹,内容大致是说他不得空出宫,派人送些节礼。
或许怕她不信,还特意附上一个荷包。
好像是以前她送蜜饯给他时的那个。
“江姑娘,东西有些重,可否让小的进去放东西。”
“你不要这么自称,我来拿就好。”
她接过竹篮,里面装着剥了壳的冬笋、切成块的羊肉、摘好的时蔬、新鲜橘子等等。
那名内侍颇有眼色,连忙解释:“还请姑娘放心,这些都是小……我来之前弄好的,都还新鲜着,可以直接开始蒸炒。”
江望榆点点头,送走对方,提着东西走回厨房,“娘,元极托人送来的,您看怎么做比较好?”
“这么多东西?”董氏粗略扫了一眼,看向女儿,心下了然,也不多问,“嗯,冬笋炒腊肉、羊肉煲汤、时蔬小炒,应该来得及。”
“嗯,我来帮您。”
忙到晚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新鲜出炉。
“这是羊肉汤?”江朔华喝了半碗,疑问,“什么时候买了羊肉?”
“我中午出门,正巧看到有卖。”江望榆一本正经地问,“哥哥,好喝吗?”
“味道不错,阿娘手艺更好了。”
她忍住笑:“那你多喝一点。”
虽然只有三人,但江朔华终于复明了,也不用担心暴露身份导致欺君大罪,气氛比去年好多了,更加热闹喜庆。
用过年夜饭,又收拾干净后,在正屋放着瓜子干果等,一家人一起守岁。
江望榆剥了几颗橘子,分别递给母亲和兄长一颗,自己又掰下两瓣,放进嘴里。
橘子新鲜,果肉清甜多汁,酸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想到是他特意送来的,还有那封信,那点甜意一直漫到心头。
“阿榆,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江朔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遇到什么喜事了?”
江望榆捂住脸,侧身避开,声音里的笑意完全藏不住:“过年了,我当然开心啦。”
江朔华满腹狐疑:“你……”
“过年当然开心了。”董氏笑着岔开话题,“华儿,明年正月要去孟家拜访,一应礼物准备好了吗?”
江朔华面色微红,暂时压下疑惑,坐直,“阿娘放心,都准备好了。”
“不要大意,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江望榆依偎在董氏身边,听母亲和兄长聊天,时不时搭话,心思飘远。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乾清宫。
明天正月初一,正旦朝会,贺枢提前返回皇宫,没有留在西苑。
殿内安静,贺枢坐在闲憩的长榻,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橘子,缓缓捻去白色橘络。
脚边窝着一团橘色,今天特意叫内侍清理梳洗,毛发光亮顺滑。
他从案几上的盘子里捏起一块小鱼干,弯腰。
闻到香味,大橘睁开眼睛,舌尖一卷,香脆的小鱼干入肚。
贺枢笑笑,递了一半橘子给曹平,“除夕,你也去守岁吧,这里不用你守着。”
曹平恭敬地接过橘子,暂时握在手里没有吃,“能陪陛下守岁,是奴的福分。”
贺枢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指腹擦过上面的星图,划过缺了天枢星的位置时,微微一顿,唇边笑意略淡。
他握紧香囊,凑近鼻尖,闻到草药的气息,微微泛苦,更多的是甜味。
离开殿内前,曹平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正巧看见这一幕,低头吃了一瓣橘子。
啧,真酸。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要一直陪着我
“快收收, 别傻笑了,你哥哥都看你好几遍了。”
闻言,江望榆下意识转身, 捂住脸,揉掉脸上的笑容, 一抬头就看见孟含月站在对面, 笑容促狭。
“孟姐姐。”她挠挠脸颊, 低声问,“有这么明显吗?”
孟含月挑眉,轻轻睨了眼一直往这边看的江朔华,成功看到他面色微红, 拉住江望榆。
“好啦,去我屋里坐坐。”
进屋后, 孟含月倒了两杯热茶, 放在榻上的小案几, 顺手捞起一把瓜子。
“成了?瞧你这副样子,一定是成功了。”
江望榆虚虚握住茶杯, 热气氤氲,茶叶沉浮不定, 茶水热意穿过杯壁, 传到手心,低低应道:“嗯。”
见她顺利与喜欢的人心意相通,孟含月也为她高兴,暗暗放心,原本准备安慰她的话派不上用场了。
“阿榆,你打算什么时
CR
候将你和他的事情告诉伯母和克晦?”
“暂时不急。”她想了想,“正旦放假到初五, 然后要去衙门当值,从十一日开始,元宵节假有七天,可能要去观星台值守,等到那时,家里应该没有现在这么忙。”
听出她心中有数,孟含月不再多问,捻了块年糕放在她的手里,屈起手掌,挡在唇边,压低声音。
“放心,我会帮你拦着克晦,保证不让他去打扰你们。”孟含月略停了一下,严肃叮嘱,“不过,阿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嗯嗯,我记得。”
在孟家用过午饭,江家三人闲坐了一会儿,提出告辞。
因是新年正月,孟郎中的脸色不算特别难看,略带几分笑意,同董氏寒暄两句,看向江朔华的时候,那点笑意刹那消失,一张脸板得方方正正。
江朔华不敢有丝毫怨言,低眉顺眼,言语敬重。
“别担心。”走远后,董氏宽慰道,“孟郎中要是真的不答应,早就把你赶出门了。”
“我明白。”
道理都懂,可真面对孟郎中,江朔华心里还是有些虚。
拐过一处街角,自前方路口跑来一个年轻男人,弯腰行了一礼,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
“江姑娘,您过年前在我们曹记伞铺订了油纸伞,现在已经做好了,正巧遇到您,有空还请现在去取。”
“啊?”江望榆愣了一下,仔细观察对方的样貌,忽然认出是除夕那天来家里送东西的内侍,“哦,对、对的,娘,我去一趟,天黑前回家。”
取油纸伞而已,需要去那么久吗?
江朔华一瞬间疑惑,还未开口,董氏先一步笑着答应:“去吧,自己注意一些。”
“嗯!”
这里距离曹记伞铺很近,街上人又多,那名内侍走在前面,恭敬地保持适当距离。
走过两个路口,便到了铺子门前。
江望榆一眼便看见等在里面的人,小跑上前,扬起声音唤道:“元极!”
贺枢接住扑过来的她,扫了一圈周围,眼风淡淡,目光所及之处,那名内侍与掌柜深深埋头,当个安静的鹌鹑。
“这里人多,我们去后院,没人打扰。”
她沉浸在见到他的喜悦之中,没有发现其他人不对劲,更不知道等两人走进了后院,铺子当即关门。
以前直接在前面送信,江望榆还是第一次到后院,发现比她想象中的宽阔,光院子就至少有两三丈宽,还有两间专门存放油纸伞的屋子。
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十分认真地问:“这真的是你开的铺子?”
贺枢不大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没有直接反驳:“明面上挂着别人的名号,真论起来确实是我开的。”
“我感觉你比我想象中的有钱。”
贺枢哑然失笑,“还记得你算的卦象吗?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提及两个多月前的卦象,贺枢不由想起她给她自己算的姻缘运势,轻咳一声,“阿榆,上元节宫里会搭螯山灯,很壮观,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江望榆脱口而出地拒绝,话音落下,见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失落,连忙解释,“宫里规矩太多,以我现在的身份进宫,会给你添麻烦。”
最重要的是每年元宵节,为彰显与民同乐,天子会登楼赏灯,随侍的还有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全都身份贵重。
一想到那样人山人海的隆重场面,时时刻刻秉持端庄礼仪姿态,她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
贺枢无声握紧藏在背后的手,到嘴边的话被迫咽回去,面上依旧保持温和的笑容,“元宵假长,你打算去哪里玩?”
江望榆不答反问:“你呢?”
贺枢微微一愣。
先帝尚在的时候,他还能拥有短暂的休息时光,可自从登基之后,每逢佳节,他要做的都是在皇宫举办宴席,赏赐臣属,安抚朝中各派人心。
即便像正旦、元宵这样赐假多,官衙封笔,不用上朝,不用召见百官,他也独自待在宫里批奏章,抽空按照礼部的安排,举行必须由皇帝出面的礼仪。
寂寥无趣,玩这个字,从孩童时分便与他无缘。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贺枢脑中飞速运转,斟酌地开口:“我带你去骑马射箭怎么样?或者等天气暖和起来,春蒐的时候,我带你去郊外狩猎?”
“什么?”江望榆疑惑,“元宵当然去看花灯呀,你怎么提那么远的事情?”
“你不是不喜欢看花灯吗?”
“我是不想进宫看花灯,没说不去宫外的灯市,而且元宵游人多,可以去摆摊。”
贺枢想起七夕时的情景,笑问:“给人算姻缘吗?”
“上元佳节,出来游玩的有情人比七夕还多,出手又大方,我去年挣了不少银子。”江望榆的思路不由跑偏,“问卦次数不能太多,孟姐姐说医馆还有一些香囊,要不干脆去卖香囊好了……”
贺枢轻轻咳嗽一声。
江望榆还在想如何假扮身份,没应声。
贺枢重重咳嗽两声。
“嗯?”她茫然地眨眨眼睛,“你着凉了?要不要煮点冰糖雪梨水,润润嗓子?”
贺枢深深吸气,缓缓呼出,勾住她的手,拢在掌心,指腹轻轻抚摸手背。
“阿榆,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喜欢的人?上元佳节,难道你舍得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低低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模糊的阴影,眉心似蹙非蹙,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江望榆心尖一酸,想到他除夕夜都还要在宫里当差,连忙反握住他的手,“你不要伤心,我陪你,不去摆摊。”
“当真?”贺枢适时调整表情,眼中带上一点希冀,“真的愿意陪我?”
她用力点头,“银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挣,但一年一次的上元节,我会陪你。”
贺枢定定看着她,忽然伸手揽住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以免被她看见自己的神情。
“阿榆,你答应我了,你要记得今天的话,不管什么时候,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他靠得近,声音压得有些低,像是直接在她的耳边说话,吐息吹过耳尖,温热轻柔。
耳尖迅速烫了起来,热意盈满整个耳朵,甚至隐隐朝脸颊蔓延。
她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衣裙,微张开口,还未说话,他重新坐直,仍握住她的手。
“想不想去骑马?”
“啊?”话题跳的太快,耳朵的热意固执地没有完全消退,江望榆揉揉耳朵,顺着他的话思索,“可是我不会骑马。”
“没关系,你想学的话,出了正月,我亲自教你。”
“可以吗?”
江父是文官,于武学之上造诣不深,她自小跟着父亲念书,除了学习通常的经史子集,学的更多的是天文历算,甚少接触像骑马剑术这样偏武的东西。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她着实有些心动。
“当然可以。”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妥当。”
江望榆点点头,问:“感觉你会的东西好多,刚刚是不是说还会射箭?”
“君子六艺,我粗略学了一些。”贺枢视线一偏,看见放在架子上的弓箭,抬手一指,“想不想现在试一试射箭?外面有箭靶。”
这里怎么会放着弓箭?
疑惑只是短暂一瞬,江望榆很快就被挑起了好奇心,跟他走到院子外,掂量一下手里的长弓。
“这是最轻的,试着玩一下就好了,累的话及时告诉我。”
贺枢举弓搭箭,指尖一松,羽箭破空,直中靶心。
“哇!你好厉害!”
他矜持地笑笑,又接连射出四只箭后,每一箭都正中靶心,耳边响起她真诚的夸赞。
“你先试试。”贺枢将弓箭递给她,站在她的身侧,“站直,视线不要偏。”
江望榆一一照做。
然后,箭飞出去了,飞了五六尺,距离靶子还老远,掉落在地。
“第一箭这样很正常,慢慢来。”
贺枢贴近一些,手臂环过她的肩背,掌心搭在她的手背,手指一起捏住箭尾,另一只手也是相似
的动作,与她一起举着弓。
“按我说的做。”
江望榆现在正对射箭充满好奇探索,没有在意他的靠近,点头道:“好。”
贺枢长得高些,从远处的靶子收回目光时候,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圆领对襟长袄,银红色的衣领贴在颈边,越发衬得脖颈优美,肌肤白皙细腻。
目光稍往前移,从弧度流畅的下颌到柔软的脸颊,再到她红润的唇。
她今天好像涂了口脂……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贺枢瞬间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视线掠过近在咫尺的白皙与红润,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不急,慢慢来。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确保远远地就能认出首辅……
学的时候是真的好玩, 等她放下弓,两只手臂酸痛不已,差点抬不起来了。
“我帮你揉揉。”
“好。”
贺枢从肩膀一路揉捏到手臂, 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担心自己把握不准力度。
“怎么样?会不会太重了?”
“没有。”江望榆很少让别人帮忙揉胳膊, 有些不好意思, “你以前学六艺的时候, 也这么累吗?”
当年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去文渊阁听经筳、去校场学武,抽空还要学会看奏章,直到夜幕降临, 才得以短暂休息。
贺枢只笑笑:“不累,我学的比较快。”
他说的轻巧, 江望榆试图抬起自己的手臂, 感受到残留的酸痛。
仅仅学了半天, 或许更准确的叫法是玩,她都累的不行。
他当年肯定很辛苦。
一见她紧紧抿唇, 贺枢暗自叹息一声,坐在她的身侧, “明天想玩什么?累的话, 不如我们去醉仙楼?”
“明天孟姐姐和孟伯父要去家里拜年。”他不想她问,江望榆顺着他的意思转移话题,“后天初六要回衙门当值了,所以明天我大概没空出门。”
孟家父女去江家拜访,他不适合前去打扰。
贺枢“嗯”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阿榆,再陪陪我。”
*
一连五天都在休息,等到再去官衙上值的时候,江望榆不免有点颓。
颓了不足半个时辰,她拿起一卷记录天象的簿册,从去年冬至点开始,从中抄写通过圭表观测到的太阳影子长度。
尚在正月,衙门气氛略显松弛,相应事务按部就班,不紧不慢的。
江望榆不受影响,与兄长一起认真当差,认真写信,认真阅读他的回信。
忙到初十这天,一想到从明天正月十一开始赐假七天,她整个人精神起来,纵使听说她被安排了去观星台值守,也不免期待和他一起去灯市。
想起他昨天在信里说,给她准备一盏漂亮花灯,她越发期待明天的相约。
笑意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脸庞,江望榆摸摸上扬的嘴角,连忙压住笑意,努力摆出一副正在认真当差的姿态。
“令白。”
听见吴监正的声音,她立即起身:“见过监正。”
吴监正略略点头:“你收拾一下仪容,等会儿随我进宫。”
江望榆一惊:“进宫?现在吗?”
“嗯。”吴监正看了她一眼,并未解释原因,“一刻钟后出发。”
她满腹狐疑,对上江朔华同样疑惑又带着一点担忧的目光,先安慰兄长:“没事,哥哥,肯定是公事。”
顶头上司直接吩咐,身为下属没有拒绝余地。
江朔华拧紧眉头,想起现在是正月,连忙舒展:“我听说过官员一些进宫的礼仪,现在跟你说一遍。”
“好。”
仔细听完又牢牢记在心里,江望榆整理好衣服,跟在吴监正的身后,沉默往前走。
穿过宫门,她悄悄看了一眼周围,发现不是西苑,而是皇宫。
一般没有皇帝恩准,进宫官员都是走路去乾清宫,大概只有一些德高望重的年迈官员才能乘坐两人抬的轿辇。
她偷偷看了眼前面年过六旬的上司,步伐缓慢稳当,再看看漫漫前路,一言不发地跟紧。
走到乾清宫,一名身着正四品官服的官员在内侍的引领下,跨出殿门。
江望榆飞快抬眸看了一眼对方。
大冷的天,额头竟然浮起一层薄汗,神情还算镇定,手脚却一起往前摆。
想到殿内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天子,她连吞几口唾沫,默背谨言慎行四个字,深深埋头,安安静静地当个木头。
前边还有四五名面圣的官员,见到吴监正,略一颔首,也不说话,权当是打过招呼。
若有若无的几道打量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江望榆暗暗攥紧袖口,只当不知。
又有两三名官员走进殿内,她跟着吴监正往前几步,仍低着头,目不斜视。
等了近半个时辰,他们才出来,还响起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略微尖细,一如往常般和善客气。
余光瞥见绯色通袖袍的一角衣摆,她也不抬头,由对方快步经过,正想松口气,绯色衣摆去而复返,直接停在身侧。
“江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见过曹掌印。”江望榆作揖,“下官随吴监正进宫面圣。”
顾及在场还有其他官员,曹平不能直接避开,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吴监正,面上仍挂着和善的笑容。
“去年十一月,你去观星台值守,我凑巧碰到了,没想到今天又见面了。”
“曹掌印记性真好。”吴监正客套道,“她在衙门负责整理天象记录,圣上传召臣解读天象,臣便想着带她一起进宫。”
“是吗?”曹平微微笑道,“可我怎么记得陛下只传召你一人,没说叫你带其他天文生。”
吴监正神色一僵,“老臣年迈,有年轻的天文生一同面圣,更不容易出错。”
曹平着急回殿禀告天子,只看了吴监正一眼,没再多说。
待曹平走后,江望榆不动声色地扭动脚踝,以免站僵了动作不便,直接来个御前失仪。
没等她调好姿态,曹平又走了出来,语气平平:“陛下说只召见你一人,自然只由你一人面圣。”
吴监正抬袖擦擦额头,答了声好,独自进殿。
江望榆被留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保持原本的姿势不动。
“江灵台,陛下说既未传召,你现在就可以出宫了,不必再等吴监正。”曹平放缓语气,叫来一名心腹内侍,“你初次进宫,怕你不识路,由他为你带路。”
那名内侍穿着一身绿色圆领内侍袍,圆脸,挂着与曹平相似的和善笑容,机灵行礼。
江望榆本就不想面圣,心里憋了一堆疑惑,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再对曹平一揖,跟在圆脸内侍身后,快步往宫门方向走。
走着走着,她发现对方放慢脚步,落后她两步。
“江灵台毕竟在衙门当差,小的是宫里的内侍,不宜走的比您快。”
扯到前朝官员与后宫内侍的关系,江望榆不多问,保持沉默,循着来路往回走。
走出离宫的宫门,她顿时长舒一口气,轻松笑意浮现在眉间,朝圆脸内侍道谢:“有劳,我已经出宫了,还请回去吧。”
“哪里,江灵台客气了。”内侍的视线停在她的身后,忽然弯腰行礼,“奴见过阁老,见过郑少卿。”
江望榆顺着内侍的声音往后看。
一顶青帷布的轿子前,站着一位五旬老人,一身绯色官袍,方脸板正,不苟言笑,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同样是方形脸,样貌与老人有几分相似。
她一愣,学着内侍行礼:“见过阁老,见过郑少卿。”
郑仁远略略点头,犹豫一下,问:“你是钦天监的人吗?”
“是,下官是天文生。”
郑仁远看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与长子一起进宫。
目送两人走进宫门,江望榆心里有所猜测,仍谨慎求证:“刚才那两位大人是谁?”
“年长的便是内阁首辅郑阁老,年纪轻些的
CR
是郑阁老的长子,现在任大理寺少卿。”
果然是内阁首辅。
为免以后出现认不出首辅的尴尬场景,江望榆看着走远的两人,认认真真地记住内阁首辅的样貌、身形,甚至连声音也记在心里。
确保自己隔了一两丈的距离都能认出首辅后,她才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已经进宫的郑家父子两人,也暗中收回打量她的目光。
“父亲,您在看什么?”郑少卿压低声音问,“是不是那个天文生有问题?”
郑仁远摇头,“你认得那个圆脸内侍吗?我曾经在曹掌印的身边见过他。”
“您的意思是……”郑少卿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陛下很看重那位江姑娘?”
“君心难测,你可知道,自从她九月被免官后,钦天监的灵台郎至今空缺一人。”
郑仁远遥遥眺看越来越近的乾清宫。
“你要牢记于心,万万不可掺和那位江姑娘的事情。”
*
满头雾水地跟随顶头上司进宫,连天子的面都没见到,又满头雾水地出宫。
江望榆跟江朔华分析一阵,没能得出答案,恰好开始放上元节的假,她立刻跑去大理寺附近的宅子,讲述一遍自己奇怪的经历。
“所以是为什么呢?”
“不用想太多。”贺枢宽慰道,“吴监正或许是想借机试探圣上,何时才提拔一名新的灵台郎,与你无关。”
昨天若非曹平及时禀告,他差点就直接传召她进殿了。
贺枢从未想过一直瞒着她,但绝对不是昨天那样的场景,他是君,她是臣,以君臣身份相见,更遑论殿内殿外还有那么多臣子。
他想了想,委婉地问:“昨天没能面圣,你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江望榆老实回答,敲敲大腿,“就是第一次进宫,走的有点累。”
贺枢看了一眼她的动作,暂时不适合上手帮忙,“那我们这两天不出门,就在这里待着,好吗?”
“好呀。”
如果不是为了出去买书,她也不怎么喜欢出门,顺手拿起一卷书,翻开刚看了两眼,忽然被人抽走。
“书好看吗?”
“好看。”
察觉她的目光一直黏在书上,甚至随之移动,贺枢忍不住问:“是书好看,还是我好看?”
“嗯……你想听实话吗?”
贺枢一噎,突然非常后悔带书出来,起身藏远,再坐回她的身侧,不说话。
江望榆瞅瞅他面无表情的脸,挠头想了一会儿,勾住他的衣角,“十五元宵,你是不是要待在宫里?”
贺枢看了她白皙的手指,忍住握在掌心的冲动,淡淡应道:“嗯。”
“我进宫陪你怎么样?我安排好了,白天陪阿娘、哥哥过节,晚上去观星台值守。”
她凑到他的眼前。
“上元佳节,你绝对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凑得很近,面容姣美,笑容甜润,眼瞳明亮,盛满星光,盈盈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贺枢不再压抑自己,直接伸手揽住她,圈在怀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