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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观星台待的时间不算短了, 江望榆很快就重新上手。

吴监正没有安排其他人跟着她值守,包括江朔华,被派去和杨监副准备冬至祭天的事情。

“令兄有没有说什么话?”贺枢问, “他听到我跟你一起值守。”

“没有,我先跟哥哥说那几个天文生有些排斥我, 再说你陪我,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嗯。”贺枢换了个话题, “我从文渊阁借了两卷书,讲占卜的,等会儿我带去角院。”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学占卜?”

视线掠过她腰侧的荷包,贺枢笑道:“你这几天夜里, 一直拿着三枚铜钱,我想应该是在学六爻吧?”

“你看的真仔细。”江望榆翻出钥匙, “那你先回去角院。”

等他离开, 她仰头看看夜空, 估算时辰,大概还有两刻钟结束值守。

也不知道他借的是什么书。

正想着,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打破台上的寂静。

“江灵台。”

她循着声音回头,“见过曹掌印。”

曹平大口喘气, 抬手往胸口顺气, “江灵台,你见到陛下了吗?”

江望榆心说自己连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见到也认不出来,如实回答:“没有。”

曹平扫了一圈观星台,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只能转身,大步走下观星台。

她看着这位司礼监掌印来去匆匆, 心生疑惑,看向万寿宫的方位,又仰头观看夜空。

天象并无异常。

难道是朝堂出了什么大事吗?可据她所知,虽然换了一位新的内阁首辅,朝堂上下运行通畅,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大事。

一直想到值守结束,江望榆还是没有想出答案,交接完毕,回到角院。

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她看了两圈,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转出院子外,小声唤道:“元极?”

四下唯有风声,发出轻微的簌簌响声,她咽了口唾沫,裹紧衣裳,转了两圈,再次轻声唤道:“元极,你在哪?”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你找我……”

“呜!”

江望榆猛地跳起来,眼睛眨得飞快,胡乱伸手推搡声源处。

“等等,令白,你先冷静下来!”手腕被人抓住,按在他的胸口,感受到平稳的心跳,“是我,你看清楚了,不是什么鬼怪。”

过了子时,今天已经算是十四日,明天便是十五望日,月亮接近饱满,皎洁月光温柔倾洒。

借着月光,她看清面前的人,心头的恐惧渐渐散去,实在没忍住,捶了他的胸口两拳。

“你……你吓到我了。”

“抱歉,是我的错。”贺枢轻轻摸摸她的额头,柔声唤道,“望榆不怕,回来了,不怕。”

他的手心温热,抚摸额头,动作与声音是一样的温柔,驱散夜风带来的冷意。

江望榆吸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惊魂未定的慌乱,“你去哪里了?我回来就看到灯亮着,又没有看到你的人。”

“有些事情,我去处理一下。”贺枢解释,“外面冷,我们回屋。”

她“嗯”了一声,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一丝不对劲。

右手手腕存在不属于自己的触感,掌心宽厚温热,握住手腕,手心贴近微微凸起的腕骨。

她抬起手,看看手腕,再看向他,“你牵着我的手做什么?”

“……失礼了。”贺枢迅速松开手,背在身后,手指捻动,抹去掌心贴在细腻肌肤的感觉,“我担心你还在害怕。”

牵了一下手而已,又是这样的理由,江望榆当然不会怪他,“没事,我现在不怕了。”

屋里亮起烛光,她坐在榻边,将之前在观星台遇到曹平的事情说了一遍,“曹掌印不应该一直在圣上身边服侍吗?怎么突然会去观星台找人?”

“已经找到了。”

只是来问他天亮后召见朝臣一事,其中一人是宗室,突然扭到脚进不了宫。

曹平一时忙忘了,没有及时禀告,这才着急忙慌地来问他的意思。

没什么好问的,贺枢照例安排太医院的人去看诊,赏赐药材等。

贺枢神色不变,语气也是一样的自然,“大概是因为他病急乱投医,一时慌神,这才找到观星台去了。”

江望榆没多问,翻开他拿来的书。

之前不小心被吓了一跳,她看了一阵子,那些墨字直接从眼前飘过去,内容却一句都没记住。

看不进去,她也不为难自己,干脆合上书,放在榻边。

“书不好看?”贺枢扫了一眼封面,“我另外再找过两本给你。”

“挺好看的,但是我现在看不进去。”江望榆揉揉脸颊,委婉地开口,“你困了吗?”

贺枢没有回答,盯着她,“你还在怕?”

“我觉得没有。”他不问还好,他一问,先前那股惊恐感又冒出来,她浑身一颤,抱住双臂,“我平时胆子也不小啊。”

沉默片刻,贺枢起身道:“等我一会儿,我去拿样东西。”

刚转过身,衣袖被人紧紧拉住。

江望榆攥住他的一片衣角,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着头,不说话。

从他的角度向下看,贺枢轻易看见她紧紧抿唇,眼睛无意识地眨得飞快。

他是罪魁祸首。

贺枢重新坐回去,柔声安慰:“好了,我不走。”

触及他温柔的目光,江望榆越发羞赧,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以前不会这样,胆子可大了。”

“没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贺枢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这样,你先睡觉,我在外面守着你,等你睡着了再回去。”

“可是外面冷。”

“我穿着了大氅,不冷。”

见他直接掀开榻上的被子,少见地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神情,江望榆只得答了声好。

“记得锁门。”贺枢不忘嘱托。

“嗯。”

关紧屋门,江望榆只脱了外面一层官袍,吹灭灯,躺在榻上。

屋外月光清亮,他举着一盏灯,烛火随夜风轻轻晃动。

她捏紧被子,盯着那道身影,忽然感到无比安心。

睡意慢慢涌上来,昏黄的烛光晃来晃去,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

“你什么时候走的?”

观星台上,江望榆一瞧见他,连忙跑到他的跟前。

“对不起,我睡得太熟了。”

“不到一刻钟。”贺枢无声减掉两刻钟的时间,从怀里取出一枚护身符,“我去了一趟护国寺,叫住持请的护身符,你带在身上,可以趋避邪祟。”

护身符被他护得很好,上面甚至残留一点他的体温。

江望榆握紧护身符,“你真好。”

贺枢抿唇笑笑,“先当值。”

天象大部分

时候都风平浪静,值守将近亥时末,江望榆摸摸肚子,悄悄远离他,谁知还是响起一阵轻轻的咕咕声。

热气顿时上涌,她捂住脸,不敢看他。

下午她着急进宫,晚饭没怎么仔细吃,偏偏连平时装红枣、核桃的荷包也没带在身上。

贺枢权当没有听见,“我先走了。”

江望榆正觉得丢脸,急忙应声:“好。”

周围只剩她一个人,她用力揉揉肚子,按住饥饿感,盼着同僚早点来交接。

没等到同僚,先等到另外一个人出现在观星台。

“江灵台,你见到陛下了吗?”

曹平先去了一趟角院,见外面锁着门,黑黝黝的,没点灯,知道天子不在里面,犹豫许久,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又来观星台。

“没有。”

“那你看到了元极吗?”

话一出口,曹平迅速反应过来,对上她不解的目光,控制神色自然,飞速圆谎:“元极也在御前当差,我听说他今天在观星台当值,以为他可能知道陛下在哪里。”

江望榆忽然想起前天也有一名小内侍跑到观星台,像是在找什么人,却什么都没有问,又匆匆离开。

而今司礼监掌印接连两天都来这里询问天子的行踪。

“曹掌印。”她不免紧张起来,“陛下难道会来观星台吗?”

“这我也不知道。”曹平控制语气和缓,“陛下的行踪,即便是我,也不能随意探听。”

她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异样,结果直到曹平离开,同僚来交接,她还是没能看出任何不对劲。

回到角院,江望榆翻出荷包,丢了两三颗红枣进嘴里,干巴巴地嚼着。

还是有点饿。

她还在想要不要干脆睡觉,忽然听见一阵规律的敲门声,随即是他温和的嗓音:“令白,来开下门。”

开门后,她看见他提了一个食盒,快步走进屋。

“这是什么?”

“我去拿了一些宵夜。”

贺枢搬起角落的小书案,打开食盒,眨眼的工夫,整张桌面几乎被摆满了。

江望榆盯着桌上各色点心,馋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吃吧。”贺枢直接塞了一双筷子进她的手里。

原本硬忍下去的馋虫寻着香味全冒出来,她夹起一块枣糕,一口咬了大半。

贺枢坐在对面,一边观察她偏爱哪些糕点,一边回想刚才在半路上遇到曹平的事情。

严格意义上不算急事。

今天已经是十五望日,天亮之后要在奉天殿举行朔望朝会,曹平便来问是不是提前返回皇宫。

从西苑去往奉天殿不算远,早起半个时辰,赶得及。

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再看向案上,碟子有完全空了的,有只用了一两块的,也有完全没有动过的。

他记在心里,摸了下碗壁,揭开碗盖,“这是牛乳,不烫了,现在喝刚刚好。”

碗是白色的,碗口绕了一圈青色的花枝,烛光朦胧,纯白色的牛乳蒙上一层薄薄昏黄。

江望榆捧住碗,闻到淡淡的清香,先抿了一小口,没忍住,一下子喝了大半碗。

牛乳温热,顺着喉咙直溜进肚子里,驱散深夜的寒冷,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里面好像还放了糖,有点甜,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真好喝。”

他坐在对面,微微垂下眼帘,听见她的感慨,忽然抬眸,直直地盯着她,目光幽深。

江望榆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却迅速转头,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她看看碗里的牛乳,剩的不多,三两口就喝完了,抿了抿唇,舌尖抿到一点牛乳的清甜。

眼前忽然靠近一道阴影,随即唇角被他轻轻按住,指腹缓缓抚过嘴唇。

他的声音低低响起:“还沾了一些。”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你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哦哦。”

江望榆找出一条帕子, 胡乱擦拭两遍,伸手摸了下,没摸到什么湿润。

应该擦干净了。

“不好意思。”她摸摸嘴唇, “其实,你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我都满十八了, 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用特意帮忙。”

“嗯。”

视线不受控制地掠过她红润的唇,贺枢猛地闭上眼睛,右手紧握,指腹擦过掌心, 抹去残留在指尖的柔软触感,还有那一点牛乳的湿润。

肩膀被按了一下, 她疑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了?困了?”

贺枢缓缓睁开眼睛, 笑笑:“没有。”

他的笑容依旧温温和和的, 目光深邃,眼瞳深处似乎又带上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江望榆挠挠头, 收拾桌面,放好食盒, 起身, 沿着长榻来回走动,最后甚至开始绕着他转圈。

“你在做什么?”贺枢被她绕得有些头晕,不得不开口问。

“消食。”她老实回答,“你带来的宵夜太好吃了,我不小心吃撑了,要散散步,不然等会儿睡觉的时候, 更难受。”

贺枢哑然失笑,想了想,说:“这里太小了,绕得头晕,不如我们去太液池?”

“啊?可以吗?会不会被禁军抓住?”

“不会,我知道禁军巡逻的路线,就算碰到了,我们又不是可疑人员,绝对不会出事。”

江望榆有些心动:“可是……”

“今天是十五望日,满月。”贺枢继续加筹码,“这么漂亮的月色,你不想去看看满月之下的太液池吗?”

犹豫半晌,她小声开口:“好吧,不过我们要悄悄的。”

“嗯,我在前面带路,有人的话,我带着你逃走。”

已是仲冬时分,夜里寒冷,北风迎面刮来,毫不留情地留下凛冽寒意。

一轮圆月高挂在夜空中,今夜无云,月光皎洁清亮,为世间万物蒙上一层银色光辉。

前几日下了雪,太液池倒是没有结冰,岸边柳树落光了叶子,原本光秃秃的枝干上,积了一层薄薄白雪。

“真美。”

江望榆眺看浩渺无边的太液池。

银月落在水里,夜风吹过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宝镜般的月亮碎成裂纹,可过不了多久,当水面再次变得平静,那一轮水中月亮又变得饱满。

她站在岸边,静静凝望月亮,还有因月亮出现,光芒略微暗淡的满天星辰。

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飘落在身侧的他,停在他漂亮的侧脸。

“你还怕吗?”他忽然问。

“怕什么?”

“之前在这里落水。”贺枢抿了抿唇,“对不起,是我的疏漏,才让你踏进陷阱。”

话题一下子岔到那么远,江望榆愣了下,旋即朝他笑笑:“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又不关你的事,现在不怕了。”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还有你送给我的护身符,更不怕了。”

贺枢顺着她的动作,看了一眼她指的地方,旋即移开视线,“我们走一走。”

沿着岸边走了一刻多钟,江望榆看见停在岸边的一团黑影,借着月光辨认,“那是一条船吗?”

贺枢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点头道:“是,大约是宫人清扫池面时用来乘坐的。”

“你会划船吗?”

“不会。”贺枢猜测,“你想在太液池划船?”

“有那么一点点想而已,可惜我也不会划船,万一不小心落水了,现在可不比夏天,肯定会感染风寒。”

贺枢扫了一眼那条船,有些小,还有些旧,不适合两人共乘,“我记住了。”

他记住什么了?

江望榆狐疑地看着他,刚才的想法只是短短一瞬间冒出来,现在细想非常不妥,她连忙说:“算了算了,在太液池划船,太危险了。”

贺枢没有应声,与她继续沿着池边漫步。

在靠近观星台的池边走了两回,江望榆终于打了个哈欠,揉揉腹部,不像之前那么撑了。

“怎么样?还想继续散步吗?”

“不了,我现在觉得有点困,天亮还要出宫,我们回去吧。”

送她回到角院,贺枢看着院子里的灯熄灭后,这才返回万寿宫。

“陛下!”

曹平就差没朝着天子直接跪下来了,一脸悲切。

“这都过了丑时初,不到两个时辰就是卯时初,文武百官就要进宫参加朝会了。”

贺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朕现在去睡一会儿,一个半时辰后,叫醒朕,准备好朝会冠服,天亮后,直接从这里去奉天殿。”

*

朔望朝参,凡是在京文武百官,如无特旨恩准,必须参加。

每逢酷暑夏日严寒冬日,天子会免去一些年老官员

、勋贵的朝觐,以示恩典体恤。

郑仁远年过半百,自认不算年迈,况且现在任内阁首辅,绝对不能缺席。

轿子停在午门前,深色轿帘被掀开,身着朝参公服的长子唤道:“父亲。”

郑仁远弯腰出了轿子,抚平朝服衣袖,抬脚往前走。

经过一些提前到来的官员,他仍和以前一样板着张脸,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百官以文武分成两列,依次候在午门前,等待卯时的到来。

钟楼的声音自宫墙上方飘来,厚重悠远,随之而来的是宫门开启的声音。

原本还有些窸窣声响的午门前,逐渐安静下来。

郑仁远站在文官之首,步伐缓而平稳,领着一列文官,穿过东掖门,走向奉天殿。

冬日天黑得早,天亮得晚,此时天色尚黑,宫灯的烛火遥遥微晃。

幸好今天没有下雪。

郑仁远暗暗庆幸,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垂首站在丹犀旁边。

时间渐渐过去,百官勋贵依照品级,依次而站。

直至天子圣驾到来,一袭皮弁服,端坐于髹金雕龙宝座之上。

郑仁远深吸一口气,率先跪下行礼,“臣叩请陛下圣安。”

百官高呼,声势浩荡,回响在金銮宝殿。

“免礼。”

天子的声音自御座上方遥遥传来,平淡冷静,威仪重重。

郑仁远耐心地多等了会儿,方才起身,控制语气恭敬,缓缓开始念朝觐奏表。

朔望朝参,并不议事,彰显天子威仪,官员所奏皆无政事,奏表的内容大多为歌功颂德。

天子大部分时候简单说一两句话,以示恩威。

现在在殿内奏对的是一名新任京官,第一次参加朝参,面见天子,奏表写的格外冗长,语气发飘,甚至偶有停顿结巴。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新任京官终于说完长篇大论。

御座上方迟迟没有声音响起。

百官低着头不敢说话,沉默开始蔓延,那位京官更是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面。

郑仁远定了定心神,飞快抬眸看向上首的天子。

身姿端正,手持白玉圭,神情淡淡,偏偏眼帘半垂,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差直接闭紧了。

郑仁远心中一凛,不敢再看,迅速低头盯着殿内金砖。

久久无声,直到司礼监掌印快步凑近,以极低极细的声音唤道:“陛下!”

天子倏地睁开眼睛,捏捏眉心,瞧见跪在下面瑟瑟发抖的臣子,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倒是听不出异样。

“你初到京城任职,务必尽忠职守,不可懈怠。”

那名官员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下去。

之后的朝觐,郑仁远一边分神听其他官员的奏表,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天子。

不知道刚才是错觉,还是现在是错觉,他总觉得从天子的脸上看出一丝困倦。

风宪官纠劾百官失仪之处,却不敢置喙御座之上的皇帝。

天色大亮,朝参结束。

圣驾离开奉天殿,跪在原位的朝臣终于起身,浑身放松地往外走。

“父亲,您在看什么?”

听见长子的小声询问,郑仁远收回看向西苑的目光,摇摇头,“无事,去官署吧。”

*

“陛下。”回到万寿宫,曹平连忙帮天子脱下皮弁服,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再睡一会儿,最近您夜里去观星台待这么久,白天又要接见朝臣批奏章,这两天更是只睡一两个时辰,这样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甚至刚刚在朝会之上,当着文武百官,打起了瞌睡。

虽然很短暂,除了站在最前列的大臣,应该没有人发现。

贺枢揉按太阳穴,昏沉的脑子终于清明些许。

朝会漫长,那些恭维奉承冗长无趣,往常都听得昏昏欲睡,更遑论凌晨时分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朕小憩片刻,半个时辰后,再来叫醒。”

“是。”

服侍天子歇息后,曹平轻手轻脚地走出寝殿,思量片刻,深觉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还是得从源头入手。

傍晚时分,曹平候在西苑宫门处,瞧见进宫的纤细身影,连忙上前,和气地唤道:“江灵台。”

江望榆一愣,不明白这位司礼监掌印为什么一副特意等她的神情,礼貌回道:“见过曹掌印。”

曹平脸上的笑容越发和善,语气也是客客气气的,先关心一番在钦天监的近况,瞥见观星台越来越近,拉长声音打了一个哈欠,捶捶肩膀。

“哎,真是老了,夜里睡的时辰又短,白天容易困,太医都说夜里睡得太晚,对身体不好,江灵台万万不可仗着年纪轻,不把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夜里当值结束,还是要尽早歇息。”

江望榆心中疑惑更甚,对方特意说这么长一段话,语气还特别关切,究竟想做什么?

她努力思考片刻,结合自己的职责,试着问:“曹掌印,可是圣上有何吩咐?”

“没有,唉,江灵台你是不知道,”曹平一时嘴快,“陛下累得今天都在朝会上打瞌睡了。”

所以跟她有什么关系?

江望榆满头雾水,正巧走到观星台下,连忙说:“曹掌印,在下先去当值了。”

飞快地跑上观星台,接住簿册,她习惯性观看西边落日。

天色已黑,江望榆记录一圈天象,看向刚来不久的他,又看看万寿宫,回想最近遇到曹平的奇怪场景,好奇就像一根羽毛,不停地在心头挠来挠去,痒得不行。

她实在没有忍住,暗暗戳了戳他的后背。

“我听说陛下今天差点在朝会上睡着了,还有几天晚上都找不到人,你在御前当差,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不知。”

贺枢一愣, 旋即缓缓笑道:“不知。”

“这样啊。”

好奇心被激起来后,江望榆只觉得心头还在被那根羽毛挠得痒痒的,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裳, 拢了一个低声说话的姿势。

贺枢弯腰靠近。

“欸,你说陛下到底做什么去了?是在忙什么人生大事吗?难道他晚上不睡觉, 所以才会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打瞌睡?”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靠得也特别近, 几乎贴在他的耳尖。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飘落在耳尖。

她好像不喜欢用熏香,贺枢不合时宜地想。

“元极?元极?你在发呆吗?”

贺枢瞬间回神, 自然而然地接上话头:“圣上也是人,偶尔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不想去理会那些烦人的朝政。”

“原来陛下也会觉得烦吗?”江望榆感慨, “我还以为他不会有烦心事呢, 毕竟宫里宫外那么多人愿意为陛下排忧解难。”

“他不是圣人。”贺枢顿了顿,“你现在不怕私下议论圣上了吗?”

自从她恢复原来的身份, 不像之前假扮男子时刻意隐藏自己,低着头不看人, 时常保持沉默不说话。

“因为是跟你说,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告诉陛下。”她竖起食指挡在嘴唇,“我就跟你说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跟你之间的秘密。”

她在他的面前越发放松自在,贺枢当然不会阻止,甚至有意纵容,也不介意她议论自己, 笑着点头:“嗯,我保证不说,是秘密。”

他想了想,问:“你是如何知道陛下在朝会上打瞌睡的?”

“曹掌印说的。”江望榆简单讲述一遍在宫门遇到曹平的事情,“可是,曹掌印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这些话?我都没有见过陛下。”

贺枢轻咳一声,神色自若,“大概是因为他病急乱投医,想问你有没有好办法劝谏。”

“这样看来,曹掌印很关心陛下。”

“嗯,他从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身边服侍了。”

闲聊一会儿,江望榆还记得自己在当值,好奇心淡去,之后不再多聊闲话,专注认真地观看夜空,一丝不苟地记录天象。

一直忙到亥时末,下一轮值守的灵台郎走上观星

CR

台。

“明天孙灵台要回来当值了。”她递出簿册,“这段时日,有劳关照。”

“江灵台客气了。”对方翻翻册子,“你也辛苦了。”

江望榆拱手作揖,走到石阶口时,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圈,牢牢记住观星台模样。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观星台了。

随时随地可以观看天象,那些精密的月晷、星晷等仪器却难得,单凭肉眼难免会有疏漏。

“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做星晷。”她下意识回答,抬头看向声源处,“咦?你不是回去了吗?”

“还早,不急。”贺枢将灯笼伸向她的面前,“天亮后,你就不用来观星台当值了,我想再陪陪你。”

“我现在不怕了,不用你陪,而且曹掌印说的有道理,夜里还是要早点睡觉,不能仗着年轻就总是熬得那么晚。”

贺枢脚步一顿,努力保持微笑:“前几日都熬得那么晚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说的有道理,况且之后很少有机会跟他这样夜谈了。

江望榆推开院门,点起屋里的灯,坐在榻边,顺势捞起荷包。

“阿娘做的蜜饯,你要尝尝吗?”

贺枢直接捏起一块放进口中,“很好吃。”

她同样丢了两块进嘴里,声音有些含糊:“好吃的话,下次我跟阿娘学做蜜饯,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我的手艺没有阿娘的好。”

“当然不嫌弃。”贺枢顿了顿,“你去历科快满两个月了,感觉如何?”

“还好,根据天象推算历书,反之,可以根据历法推测可能出现的天象,两者并不孤立,互为表里,在历科学习的这段日子,我发现自己在观测天象时的一些不足,例如光顾着记,没有深入理解日月星辰的运转规律……”

一旦提及天文历算,她的话匣子瞬间被打开,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亮晶晶的,格外引人注目。

贺枢原本想问她有没有被人为难排挤,听到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摇头笑笑,也不出声打扰,静静听她述说。

“……比如冬至,就是说一年之中太阳影子最长的一天,但不是每次都正好在正午,而且万一这天没有出太阳,阴天下雪怎么办?据祖文远所记载的方法,冬至前后的影子长度变化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对称的,故而可以选取前后一两个月观测到的影子长度……”

贺枢耐心倾听,适时放好纸笔,以便她演算。

江望榆刷刷写满几页纸,“冬至是一岁之始,还要祭天,所以绝对不能算错冬至日的具体时刻。”

礼部呈交上来的冬至祭天礼仪流程,贺枢早已看过,每年大抵差不多,往年他都是直接听钦天监禀报是哪一天,如今听她如此详细讲一遍,倒是有种不一样的感悟。

讲了大半天,江望榆不免口渴,端起他带来的温茶,喝了大半杯,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直没说话,不由握紧杯壁。

“对不起,我讲的东西太无聊,不该只顾自己的。”

“没有。”贺枢连忙说,“我觉得学到了不少。”

她瞅瞅他的神情,微微低头。

“其实天象观测、推算历书都很枯燥,天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部分时候没有特殊变化,历算也是如此,钦天监的事务一直都是这样重复无趣,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可以呼风唤雨,甚至预言转世之说,所以……”

她停了一下,语气认真:“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以后不必顾忌,直接说,我不会再讲这些了。”

“没有。”贺枢同样认真回答,“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说的事情无聊,很有趣,往后你可以继续讲给我听。”

江望榆看着他,从他的神情中读出认真严肃的意味,终于笑起来:“嗯,不过我学的不够精深,如果我讲错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加以改正。”

贺枢自然应好,往外看看夜色,估算一下时刻,虽然愿意听她讲天文历算,也怕她真的秉烛夜谈到天明,转移话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向你问卦。”

“啊?”江望榆疑惑,”你怎么突然想问卦了?想问什么?”

“帮我算一个吉日良辰,所求顺心如意,诸事顺宜。”

“可我还在学习六爻,我怕算的不准。”她如实以告,“衙门里有不少前辈擅长问卦卜算,我可以帮你引荐,还有哥哥,他也会问卦。”

“不必,我只信任你说的。”

他说的诚恳,目光温柔,满带对她的信心。

江望榆闭了闭眼,从荷包取出三枚铜钱,平复心绪,依照所学,依次掷卦六次。

“嗯,我看看。”她沉思片刻,“距离最近的是这个月的二十九日,是本月最后一天,为晦日,朔日将至,新月即将出现,除了不适合纳采、成亲,其他事情都还顺利。”

即使不考虑第二天的朔望朝参,一听见不适合姻缘,贺枢就不想选这一天,问:“还有别的好日子吗?”

“别的?我看看……嗯,下个月初五还不错,除了不适合动土,其他都特别顺,咦?尤其适合婚事。”

贺枢当即选了那天,迅速思考相应安排,又听到她问:“还要再算几个日子吗?”

“再算两个吧。”

按照他的要求卜算出两个吉日,江望榆问:“你是打算去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确实有要事。”贺枢看着她,语调温柔,“再帮我算算姻缘的运势。”

姻缘。

结合他刚才问的话,她下意识握紧手,铜钱拢成一团,边缘光滑,硌得手心钝痛。

她低头,正巧避开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将铜钱交给他。

贺枢双手合握,摇晃掌心之间的三枚铜钱,松手,落在桌面。

第一卦两字一背少阳,第二卦两背一字少阴,第三卦……依次掷出六卦。

江望榆盯着卦象,悄悄揉按心口,试图揉掉那股莫名的烦躁,“你不是不信卦吗?之前七夕的时候,你明明不想卜算姻缘。”

“偶尔信一信。”贺枢却想到自己拿匕首威胁她的旧事,如今回想不免觉得自己当时太过冷漠,语气越发温柔,“这卦象何解?”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调匀呼吸,暗暗告诉自己要为朋友排忧解难,结合他的生辰以及今天的干支,认真解读。

“依照卦象所言,你姻缘不是特别顺畅,略有曲折,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前景是光明的,要非常有耐心。”

她从卦象收回目光,“还要算其他的吗?比如说功名、家财?”

贺枢最想问的是姻缘,也不介意她再算其他的,点头道:“好。”

江望榆继续解读卦象,说到最后,忍不住感慨:“官途平步青云,权倾朝野,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人身上一起算到这样上上大吉的卦象。”

贺枢无声笑笑,忽然心念一动:“你要不要给自己算一卦?”

“嗯?给自己算?”

“是,比如功名、家财、平安……”他停顿一下,盯着她,续上未说完的两个字,“姻缘。”

她看看手里的铜钱,迟疑道:“可是问卦,通常不会问自己的,容易看不清卦象。”

“试一试,算不准也没事,权当是在学习。”

江望榆被他劝的有些心动,不再犹

豫,掷出六卦。

前面的功名、家财等还好,算是吉兆,唯独看到最后的姻缘时,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她迟迟不说话,贺枢观察她苦成一团的脸,心不免悬起来:“怎么了?这卦象不好?”

“不是,卦象非凶非吉,说我的姻缘平坦顺遂,却有一道大劫难,如若言语不当,将会……”

她卡了一下,对上他担忧的目光,犹豫着说出剩下四个字——

“画地为牢。”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遵循本心

“今日庚寅, 庚属金,寅属木,金克木, 而我的名字五行带木。”江望榆拧眉思索,“刀剑斧钺属金, 难道跟我之前进诏狱有关系?九月是秋日……”

贺枢同样盯着卦象, 听她分析, 迟疑着问:“有破解的方法吗?”

“破解?我看看。”

看了许久,她“咦”了一声,神色茫然,困惑之色更浓。

“这上面说这道劫难或大或小, 不受外物拘束,我要认清本心, 谨防口祸, 说出来的话一定要遵循本心。”

贺枢认真听完, “所以看不出吉凶?”

“嗯,真的很奇怪, 以前我试过给自己算卦,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 总是算不准。”

“不用太放在心上。”见她为此愁闷苦恼, 贺枢宽慰道,“卦象只是一种预示,未必成真。”

江望榆也明白这个道理,摇头甩掉卦象寓意,放松笑笑:“确实,说不定是我学艺不精,解读有误。”

贺枢看向桌面, 完完整整地记住卦象,面上依旧温和,“很晚了,不要再想卦象的事情了,早点安心休息。”

贺枢提灯,走在回万寿宫的路上,脑海中还萦绕着她解卦的话语。

跨过一道角门,恢弘的宫殿出现在前方。

他随意抬头一瞥,将要收回目光时,忽然顿住。

今夜无云,圆月饱满,皎洁的银色月光倾洒,落在金色琉璃瓦顶,金色与银色交织,映衬出金碧辉煌的宫殿。

金克木,画地为牢。

贺枢一瞬间握紧灯笼柄,停在原地,久久注视金银交汇处,半晌后,缓步走进殿内。

此处是为了先帝玄修而特意修建的殿宇,里面布置稍显清净,不似皇宫那般华丽气派。

他的视线扫过殿内地面的金砖、一些用了金漆物件等,最后停在天子常服,盘领窄袖,四团盘龙纹,烛光微晃,胸口五爪金龙,威仪赫赫。

贺枢缓缓闭上眼睛。

“天亮之后,叫钦天监监正即刻进宫。”

*

离开西苑,江望榆直接去了官署,原本想去找吴监正,却听到书吏说吴监正压根没有来衙门,吴家来送信的长随说一大早就进宫面圣了。

进宫?

昨夜的天象好像没有异常之处,有什么大事值得天子亲自召见?

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答案,脚尖一转,走到主簿厅,递出牙牌,“还请何主簿交给吴监正。”

何主簿收下牙牌,说:“你昨天值守辛苦了,监正说让你今天回去休息,明天再来衙门当值。”

江望榆应了声是,离开主簿厅,在原地停了会儿,没有着急回去,走向历科办公的堂屋,想去找一下兄长。

她选了条小路,拐过转角,前方是一个小角院,用来堆放一些闲杂物品,一般很少人经过,此时门口雪地留下一串脚印。

她不欲多事,懊恼自己不该贪图便利走近路,正想低头快步经过,角院里响起一阵说话声。

“你说圣上特意让江望榆当天文生,还能回衙门当差,会不会是以后想把她纳入后宫?这次吴监正还特意叫她去西苑值守。”

听见自己的姓名,她脚步一顿。

“这不一定吧?前朝有女子被册封为国师,本朝也有女官,圣上或许只是看中她的才能?”

“谁知道呢,今上登基十年多了,一直没有册立皇后,也没有封妃子,后宫空的都快像我的钱袋子一样了。”

“你小心点,嘴巴别乱说,我可不想被锦衣卫抓去诏狱!”

“我这是关心圣上,再说了,圣上出孝一年多快两年了,不说礼部,其他衙门奏请圣上立后的奏章,每个月都堆成厚厚一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别跟朝里那些大臣走太近。”

“嗨,你怕什么,这是我去礼部的时候,听他们的人说的。”

“不过当初连韦谦彦都没能劝动圣上立后,我看现在这位郑首辅,更难劝动。”

“确实,这位新首辅……”

院墙另一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话题也偏到日常当差时遇到的烦心事。

江望榆沉默听了半晌的墙角,放轻动作,快步走远。

穿过月亮门,视野逐渐宽阔,她低头揉了两把脸,走进屋里,瞧见没有其他人,悄悄摸到书案边。

先前还在伏案写字的人转身,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正准备捂他眼睛的双手。

“又想玩猜猜我是谁?”

她讪讪地放下手,“哥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就你那脚步声,还想骗过我。”江朔华问,“刚从西苑出来?怎么不直接回家?”

“我不困,来的路上吃了早饭,就想来看你忙不忙,我能不能帮上忙。”

“不忙,差事是做不完的,不用着急。”

江望榆看看桌面,堆积的文书不算多,“也好,那我先去趟回春堂。”

“去找阿月?”江朔华打量妹妹,“你不开心吗?”

“没有呀。”她故意放缓语气,听上去和以前无异,“哥哥,你干嘛突然这么问?”

江朔华上下看了她两遍,直接站起来,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十五,别累着自己,现在家里的事情有我帮忙扛着,有事一定要告诉哥哥。”

“嗯!我记住啦!”

直到离开官衙,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江望榆揉揉脸颊,低声呢喃:“有这么明显吗?”

她使劲多揉了两把脸,力气大得差点把自己捋脱了皮,再走进回春堂后院的时候,努力控制语气如往常般没有异样。

“孟郎中,我来找孟姐姐。”

“她在屋里呢。”孟郎中抓弄簸箕里的草药,“以后不用这么客气,你都叫月儿姐姐了,以后叫一声伯父吧。”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唤了声伯父,走到孟含月住的屋子前,抬手准备敲门。

“是阿榆吗?我刚刚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直接进来吧。”

孟含月坐在一张宽大的长案前,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两把长长的黑色胡须。

“孟姐姐,你动作真快,这就做出来了吗?”

“之前一直不得空,正巧最近医馆不忙,我抽空给你做假胡须。”孟含月举起一把胡子,“七夕那把被人割断了,修复更麻烦,我干脆做了新的。”

江望榆在她的对面落座,接住胡须仔细查看,跟真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是什么?”

“涂在脸上的药粉。”孟含月的语气忽然带上一点激动,“七夕的时候,你不是被认出来了吗?这次我改良了药方,我就不信了,他还能认出你。”

“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还挺有挑战性,阿爹也帮忙给出不少意见。”

江望榆看看桌上的瓷瓶,暗自决定要多分一些银钱给孟含月,“哥哥说你们已经去过两户富商家了?”

“是,挣了二十两白银。”孟含月感慨,“要是天天都有人搬家、成亲、起名就好了。”

“就算有,也未必会请我们。”她停顿一下,压低声音,“其实监里的其他同僚,私下里也会接这些活儿。”

“那肯定是,白花花的银子谁不想挣,说不定那些御史都叫钦天监的人帮忙问卦卜算。”

江望榆算算日子,说:“四天之后我休沐,到时候辛苦你了,孟姐姐。”

“没事,记得给辛苦费就好。”孟含月开玩笑地说完,“对了,阿榆,你要不要这件事告诉元极。”

“他?为什么?”

“一是七夕的时候被他认出来了,万一真就

那么巧,你又遇上他,这回要是没能成功认出来,抓你去见官怎么办?二则,你要不要问问他,愿不愿意陪你,这样更安全。”

“可是……他非常厌恶道士。”

“还有这事?”孟含月惊讶反问,随即改变主意,“算了,别告诉他了,到时候叫克晦陪你去。”

江望榆犹豫一下,没有直接点头答应,“再看看吧。”

*

不用再去观星台,江望榆恢复之前的规律生活,每日照常跟兄长一起去官署上值,照常写信送去曹记伞铺,照常收到他的回信。

到了二十这日,她照旧去伞铺送信,瞧见站在柜台前的人,没忍住,揉揉眼睛,又眨了两下。

“是我,你没有看错。”贺枢忍俊不禁,走近两步,唇边笑意略微消散,“你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没有。”话虽这么说,她却不自觉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先走了。”

刚转过半边身子,手肘被人轻轻拉住,力气不算大,轻易便能挣开。

“愿意告诉我听吗?我还算有一些本事,能帮你解决难题。”

他的语气越温和,江望榆心里越过意不去,别开头,干巴巴地重复:“没有。”

贺枢一眼看出她在撒谎。

因不方便透漏她的生辰,钦天监监正解卦时说的比较笼统谨慎,只说卦象为吉,或许并无劫难。

她在信中也没有再提过卦象,想来应该不是这件事。

贺枢一边飞速思考江家近况、仔细回忆她信中所写,一边斟词酌句:“你不愿意当我是朋友了吗?既然是朋友,我自然会帮你。”

江望榆紧紧抿唇,犹豫半晌,终于说:“对不起,我要去帮人卜算成亲的吉日。”

贺枢微微一愣,迅速理解她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你要假扮成道士?担心我知道后因此生气。”

“是。”

他一时哑然,见她面带愧疚,无奈道:“我没有生气,正如我七夕时说的,我厌恶那些曲意奉承、心思不正的道士,有真才实学的道门大家,不在其中。”

“可是……”

“我曾经也是道童,按你这么说,我不是也要厌恶自己?”

他说的诚恳,江望榆终于安心,展露笑颜:“元极,你不生气真是太好了。”

“我不会对你生气。”贺枢顿了顿,“你等会儿就要去了吗?能不能让我陪你去?”

“嗯?你也要去?”

贺枢指了下左手臂,示意他今天也藏了匕首,“放心,我不会多说,只是想陪陪你,也是保护你。”

对上他关切的目光,江望榆思索片刻,颔首道:“好。”

第90章 第九十章 “你……不要乱碰。”……

一起到了回春堂, 江望榆还在想该如何解释,刚走进后院,孟含月的声音先飘出来:“阿榆怎么还没来?要不今天别去了……”

她连忙回答:“孟姐姐, 我到了。”

“我还以为你去哪里了。”孟含月掀开布帘,从里间出来, 看见她身边的人, “这是?”

她解释一番, “哥哥有事出门了,孟姐姐,不用辛苦你了,由元极陪我去。”

贺枢适时开口:“还请孟大夫放心, 我一定照顾好令白。”

孟含月打量两人一阵子,思索片刻, 终于点头答应了, “那家富商的位置你知道, 我现在给你梳妆。”

“好。”

贺枢站在原地不动。

“这位公子。”孟含月无奈出声,“我想你应该知道阿榆是女子了, 我现在帮她梳妆换衣服,你怎么还一直站在这里?”

贺枢反应过来, 迅速转身不敢看江望榆, 一丝红晕漫上耳尖,声音有些闷:“失礼了,我这就出去。”

出门后,迎面吹来冬日寒冷的北风,他轻轻揉了揉耳朵,热气消散。

在院子里站了近两刻钟,屋门打开, 一袭道袍的人走出来,头戴逍遥巾,除了衣服更厚肤色更黑,整体装扮与七夕时候相差不大。

贺枢看着她的眼睛,依旧明亮,问:“我是不是也要换件衣服?”

“就换身短褐,不要换道袍。”江望榆看看他的身量,“我记得好像有差不多的衣裳。”

等他换好衣服,她捧着一个圆形瓷盒,“我帮你擦一点药粉,肤色更深,要黏胡子吗?”

贺枢看看她的装扮,点头:“好。”

江望榆在掌心抹匀药粉,细细地拍在他的脸颊、脖颈,最后将分成细小偏短的胡须,一一黏在他的下巴。

贺枢看向镜子里自己全新的装束,没有任何不适,反倒觉得有点新奇。

最后检查无误,江望榆确定一遍富商家的位置,说:“我们走吧。”

“你经常去接这样的事情吗?”见路边少人,贺枢微微压低声音,“是不是天文生的俸禄太低了?”

“低肯定是比之前灵台郎的低,不过还好,家里开支正常,既然别人都找上门了,不接白不接。”

贺枢知道钦天监的人尤其是那些天文生,私底下会帮人占卜堪舆,以补贴家用,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太难看了,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了,我觉得你需要用一个假名。”

“确实。”他问,“你的假名是什么?”

“李四。”

“……”

贺枢谨慎求问:“具体是哪两个字?”

“就是木子李,一二三四的四,你觉得这个姓名不好吗?”

贺枢默了默,“不是,我只是以为你会起一个比较有寓意的姓名,而且似乎和真名没有什么联系。”

“我都取假名了,为什么还要跟真名有联系?要是一听假名就能联想到真名,那我不是白取了?”江望榆惊讶反问,“再说这个姓名很好啊,要是我不小心暴露了,来抓人的官差喊一声逃犯叫李四,十个人里起码能抓到八个。”

很有道理。

贺枢忽然有些不安,元极二字与他的本名息息相关,不由暗暗庆幸她暂时没有发现两者之间的联系,顺势转移话题:“你说的对,我想一想。”

按照她起名的思路,他很快便想出一个十分匹配的姓名:“叫王五怎么样?”

“呃……哥哥用了。”

“赵六?”

“孟姐姐用了。”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又听到她说:“你觉得钱七怎么样?我再想想……”

“林十九。”为免她说出孙八之类的假名,贺枢只得说,“就用林十九。”

江望榆念了遍,还算普通,偶尔用用问题不大,“嗯,挺好听的。”

天冷,出门的人少,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熟人,顺利地走到目的地。

按照孟含月的说法,这家富商与孟郎中相识,通过一名药商做中间人,牵线搭桥地认识了,也知道有人要来,早早地在后院等候。

甭管富商知不知道实情,在院门口等着的管家面带笑容,客客气气地唤道:“是李先生吧?我家老爷正等着您嘞。”

江望榆坦然自若,奉上一份名帖,“还请带路。”

管家往前伸手,“请。”

虽说是富商,但在勋贵宗室遍地的京城,看起来不算富裕,院宅不到三进,搭了一个小园子,不敢雕梁画栋,所经之处,并无过分富贵华丽的布置。

许是因喜事将近,三三两两的仆从正在洒扫,取下挂在屋檐的灯笼,清扫蜘蛛网、灰尘等等。

跟随管事一路走到正屋,正上首坐了一位年过四旬的男人,方脸蓄须,挂着生意人常见的圆滑笑容。

“天气冷,辛苦李先生跑一趟了,还请上座,快,上茶。”

江望榆端起道士的架子,回道:“客气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彼此寒暄客套几句,她捋捋假胡须,“不知令郎和严姑娘的生辰八字何在?”

两家已经走到请期的流程了,富商亲自进里间取出两份庚帖,小心放在桌面。

“烦劳李先生为两个孩子算一算适合成亲的好日子。”

她略一点头,拿起庚帖,观看上面的内容,按照已经颁布的新历书,认认真真地推演。

贺枢看了她一会儿,保持应有的警惕心,看向那位富商,同对方开始攀谈。

“不知阁下做什么生意?”

富商见他是一起来的,也有意结下善缘,回道:“南来北往,做些干货皮毛生意,将北边的货物运到南边,挣个辛苦钱。”

“确实辛苦,路上应该都是走的运河?”

“自然,运河方便。”

“哦,不知阁下是否愿意讲一讲途中所见所闻?”

“小先生愿意听,在下自然愿意说……”

闲谈两刻多钟,富商也怀了一定的警惕,说的都是些常

见经历。

贺枢倒也从中得知一些关于漕运的消息,看向她,适时止住话题:“先生,不知是否算好了?”

“嗯。”江望榆提笔写下几个日子,“令郎五行属土,严姑娘五行属金,土生金,姻缘相合,而秋日属金,明年七月下旬丙申、九月上旬壬申都是不错的日子……”

听完,富商捧起纸,来回看了两遍,笑容深了几分,“有劳先生了,来人。”

先前那名管家迅速上前,奉上一个红封。

“这是谢仪,先生务必收下。”

江望榆接住,没有打开,略一掂量,放进袖子里。

算完成亲的吉日良辰,这单生意就算是成了。

两人闲坐片刻,同富商提出告辞。

因是准备成亲的大喜事,富商还叫人送了一包喜糖。

江望榆盯着特意拿红纸包住的喜糖,抿了抿唇,随便丢进随身的布袋,低声问:“十九,你感觉还好吗?接下来还要跟着去吗?”

“自然要去。”贺枢不放心她一个人,“下一家在哪?”

“从这里左转,往前经过三个路口,再左转,巷子第五家。”

特意花费这么多工夫做假胡须、梳妆打扮,当然不可能只接一单,至少要赚回本。

花了大半天,期间还随便找了家食肆解决午饭,一直忙到午后,基本都问卜完毕。

江望榆掂量一下钱袋子,“我们去回春堂,不过去之前,要找个安静地方,先撕掉胡子。”

贺枢没什么意见,一切都听她的。

这次胡须粘的不紧,顺利撕下来,小心放回布袋。

回到医馆,江望榆去前堂问了一下,孟郎中外出看诊,留孟含月在前边坐诊。

她转回后院,拿两个木盆装满清水,浸湿棉布,往上面倒药粉。

“用冷水效果更好,你介意的话,我帮你去烧点热水。”

“不用。”

贺枢从她手里抽了湿布,直接抹到脸上,冷意扑面,动作不见丝毫停顿,就着一盆冷水擦拭涂在脸庞、脖子的药粉、

“欸,元极,你脖子有些地方没擦干净。”

江望榆比他熟练,先一步卸洗干净,露出原本白皙的面容,也换回原来的衣服。

贺枢抬手又擦了两遍,仰头,“干净了吗?”

“我看看。”她凑近,“还剩下一点,我帮你。”

他压根来不及阻止,冷湿的帕子直接覆上脖颈,随后是她的指尖,恰好点在喉结的位置。

轻纱所制的帕子很薄,柔软寒冷,她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纱,沿着下颌擦拭脖子,划过喉结,最后停在衣领口的位置。

姿势使然,她左手攀在他的肩膀,右手捏住帕子,微微垫起脚尖,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的脖颈。

贺枢僵在原地。

她靠得很近,他只要轻轻一抬手,就能将她揽在怀里,她呼出的气息温热,拂落在颈间,覆盖被湿帕擦出的冷意。

冷热来回交替,他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克制抬起的冲动。

凸起的喉结忽然被按了一下,她单纯好奇的声音响起:“原来这就是男子的喉结吗?”

她的指尖微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又轻轻按了一下。

贺枢浑身一激,迅速往后一闪,“你……不要乱碰。”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眼睫眨得飞快,眼尾气得生出一抹淡淡的红。

江望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就是一时好奇,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乱摸了。”

贺枢抬起衣袖横在鼻梁的位置,一回到医馆就换回来时穿的衣裳,宽袖垂落,遮住下半张脸以及脖子。

他抚过喉结,没有回应她的保证,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想升官吗?这样就能多领俸禄,不必这么辛苦去接私活。”

见他不愿意再提刚才的事情,江望榆也不会追问,瞅瞅他的神情,眼尾的红渐渐淡去,估摸着应该不生气了。

“不想,我回到钦天监的时间很短,资历浅,这么快就升官的话,容易被人说闲话。”

“不会有人说闲话的,我帮你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

“不要!”

她拒绝的又快又坚决,贺枢不免盯着她,“你在钦天监受委屈了?”

“没有。”

“那你是……”他停了一下,“对陛下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江望榆下意识想摇头,可先前衙门那些人的私下议论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将要出口的话不由一变。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一直不立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