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复明
八月二十日, 江家。
孟郎中站在江朔华的身边,缓缓解开他绑在眼睛的纱布。
不像之前带着浅浅的药味,是全新的纯白纱布, 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的头上,如今又一圈一圈地摘下来。
摘完最后一圈, 孟郎中丢开那团纱布, “先不要睁开眼睛。”
孟含月拿着一条纱巾, 薄如蝉翼,覆盖在江朔华的眼睛,在后脑勺打了个松松的结,隐约看得见黑色眼睫。
“克晦, 现在按我说的做。”孟郎中沉声开口,“慢慢睁开眼睛, 眨两下, 然后告诉我能不能模糊看见光影。”
江朔华点头, 眼睛轻轻动了动,缓缓向上掀起眼帘。
一粒细小的光芒透进无边黑暗之中, 慢慢变大,迅速向四周蔓延, 无数的光一起涌进来, 柔和明亮,被黑暗缠绕许久的视野,终于出现了光明。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眼角泛起一点酸涩。
“千万别哭!”孟郎中严厉的声音响起,“忍住!”
他立刻闭眼,暗自攥紧双手,彻底压下那点酸意。
“好了, 再睁开眼睛,看着我。”
江朔华依言照做。
一张严肃的脸庞映入眼帘,透过纱巾,看得有些模糊,脸型偏方,留着胡子。
“能看得到我吗?”
他听出是孟郎中的声音,微张开口,一个字堵在喉咙里,半晌才挤出来,带着沙哑:“能。”
孟郎中露出点笑容,仍不敢大意,“往你的左边转头,能不能看到月儿?”
少女美丽明艳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记忆里冷艳的眉眼蕴满担忧紧张,嘴角又带着浅笑。
他比刚才更容易地回答:“能。”
“好,你现在摘掉纱巾。”
纱巾摘离眼睛,少了一层白蒙蒙的阻隔,视野更加清晰,紧接着出现一束绳子,偏细,通常用来编织手绳。
“这是什么颜色?”孟含月举起其中一根绳子,“看清楚了,再告诉我。”
“红色。”
“没错,那这根呢?”
“橙色。”
“嗯,也对了,这根呢……”
一连辨认一整束的绳子,每根颜色都答得准确无误。
“克晦。”孟郎中站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举着一样东西,“告诉我,这是什么?”
江朔华循着声音看过去,辨认片刻,回答:“是砚台。”
又辨认了三四样的东西,孟郎中再走回来,握住他的手腕诊脉片刻,脸上终于浮现完全轻松的笑容。
“痊愈了。”
他茫然地眨眨眼睛,坐在原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扭头一看,是孟含月。
“傻坐在这里做什么?”她笑得欣慰,“还不赶紧去见见伯母和阿榆?她们就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对,我要去找她们。”
江朔华习惯性地往身边摸索找竹棒,却摸了个空。
“你还要用竹棒?”孟含月抿唇笑笑,“没竹棒就不会走路了吗?要不我扶你去?”
他避开她伸出的手心,迅速起身,脚步一歪,险些没能站稳。
孟含月连忙伸手。
“月儿,不要扶。”孟郎中及时阻止,“他这是因为长久待在黑暗里,暂时还不习惯,让他自己走。”
江朔华朝孟含月点点头,稳住脚步,走到里间门口,捏住布帘一角,缓缓掀开,一步跨出去。
外间坐着两个人。
妇人年过三旬,穿了身圆领对襟长袄,搭着一条绀青色的马面裙,梳了莲心圆髻,斜斜地插着一支桃木簪,简单素净,看起来有些旧。
那是他十二岁时,向街口做首饰的木匠学的,亲手雕刻,送给母亲。
紧紧挨着妇人的是位年轻姑娘,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身碧水蓝的交领衫裙,乌黑长发挽起,发尾束成一束,搭在肩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迅速浮现一层薄薄水雾。
“娘。”江朔华哑声开口,“阿榆。”
“哥哥……”
江望榆两步奔到他的跟前,伸出双手想要抱他,又僵在半空中,往后一收,十指互相绞弄,明丽秀美的眉眼皱成一团。
“阿榆。”
江朔华轻轻抱住她,一如四年前,父亲去世后,他抱着哭泣不已的妹妹。
“你比两年长高了呢,都快跟哥哥一样高了,也更漂亮了,哎呀,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
“哥哥……哥哥……”
江望榆靠在兄长的肩膀,双手用力死死环住他的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再也抑制不住眼角的酸涩,眼泪一齐涌出来,渗进衣裳,晕开深深湿痕。
肩背被人轻轻拍动,兄长的手掌轻缓温柔,是记忆里熟悉温暖的感觉。
“别哭,榆儿,别哭……”董氏的声音带着明显泣音,“这是大喜的事情,哭什么……”
“娘。”江朔华看向母亲,尽力控制自己不要落泪,“您的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
董氏看着儿子,努力勾起嘴角,眼前依旧被泪水蒙住,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是好了很多,你长高了,也瘦了。”
江望榆退离兄长的怀抱,脸埋进掌心,闷头冲到屋外,靠在墙上,一点点往下溜,坐在地面,缩成一团。
太好了。
哥哥的眼睛终于好了,时隔两年一个月二十三天,哥哥终于能再次看见世间万物。
泪水压根止不住,不停地涌出来,透过指缝,流到膝头,打湿衣裙。
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用力擦拭眼角,仰头看向来人。
“给。”孟含月同样蹲下来,塞了一条帕子到她的手里,“擦擦。”
江望榆吸吸发酸的鼻子,闷闷地应了声,捏住帕子使劲擦干眼泪。
“好点了吗?”孟含月柔声问,“缓过来了的话,可以进屋听阿爹说医嘱吗?”
帕子被泪水完全打湿,她胡乱握在手里,撑着膝盖站起来,哑声应道:“能。”
一同走回屋里,董氏坐在江朔华的身边,眼角泛红,脸庞残留深浅不一的泪痕。
孟郎中坐在对面,见两人进来,摆手示意她们坐下,等江家三人平复激动的心情后,方才开口。
“克晦的眼睛目前已经痊愈,接下来的五天是观察期,依旧不能大意,不可以直视光线强烈的地方,像午间阳光灿烂,最好在眼睛绑一条薄薄的纱巾,对了,晚上光线不好,不要看书……”
江望榆高高地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将孟郎中详细周全的叮嘱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药的话,暂时每天只在午时正喝一副,克晦,你每天自己按睛明穴、风池穴、四白穴等穴位,早晚各一次。”
孟郎中停顿一下,“我等会儿教你,还有保持心情愉悦,少忧思,如果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或者月儿。”
“是,我一定牢记于心,也一定会做到。”
江朔华
沉声答应,旋即起身,朝着孟家父女深深作揖,行了个大礼。
“大恩不言谢,您二位的恩情,我江朔华铭记于心,此生绝不敢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务必直言,必当尽我所能,报答恩情。”
江望榆跟董氏同时起身,亦朝两人行礼。
“伯母,您别这么客气。”孟含月扶着董氏,“您跟伯父以前救了我和阿爹,不也没有找我们追要什么答谢吗?”
“是呀。”孟郎中摇头笑笑,“我们两家关系不必讲这些客套话,只要克晦痊愈就好。”
“孟郎中……”
“阿榆。”孟含月打断她,故意夸张地狮子大开口,“哎呀呀,要不你先把诊金结了?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我还想着去京城最大的酒楼大肆庆祝一番呢。”
“别瞎说,都是快满十八岁的人,还在乱说话。”孟郎中假意斥责女儿一句,“诊金不给也行,之前在文渊阁借的医书,还辛苦十五完整抄写下来,比银子更贵重。”
江望榆当即决定再找元极帮忙从文渊阁借医书。
孟郎中特意选在午后,趁着外面光线不会刺眼,来摘纱布。
现在纱布已拆,又教会江朔华如何揉按眼睛周围的穴位,孟郎中提起药箱,准备告辞。
“阿榆。”孟含月同样提着一顶药箱,目光掠过她的眼角,“按照你的计划,我就不给你留药膏了,这是药粉,你明天早上记得涂,脸色看上去会像感染风寒。”
江望榆接住瓷瓶,认真道谢,送两人离开,转回到兄长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
“哥哥,这是几?”
“一。”
“那这是几?”
“六。”
像小时候学算术一样,她比了五个数字,听到兄长全部准确无误地说出来,脸上洋溢灿烂笑容。
“不行,不能再数了。”江望榆连忙催促,“哥哥,你去休息,我去厨房帮阿娘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肴。”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席间,她看着江朔华动作自若地夹菜舀汤,眼眶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用过晚饭,她板起脸,叮嘱道:“哥哥,你绝对不可以看书,不然以后我不给你看任何天文历法的书。”
“放心,我盯着华儿,保证不让他看。”董氏把佩囊递给她,“榆儿,夜里当值小心些。
江望榆答了声好,抱着东西赶向观星台。
与同僚交接时,她故意转头咳嗽几声,哑着声音开口:“抱歉,最近有些着凉。”
同僚倒是客气关心道:“身体为重,江灵台不必每次都这么着急。”
目送同僚和天文生离开观星台,江望榆捧着册子,注视西方落日。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正好写下落日时刻,转身看向他,唤道:“元极,你来了。”
贺枢笑着走近,这才看清她的眼尾通红,眼睛微微发肿,刚才的声音也似乎带着几分嘶哑,眉间笑意刹那消失。
“你哭了?”他冷声问,“谁欺负你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计划互相归位
贺枢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钦天监的人员。
经过七月下旬的整顿, 如今钦天监的风气好了许多,不似之前懒散懈怠,那些心思不正的人员也被敲打过, 安安分分的。
新提拔的那个姓李的监副为人应该不错,不像前任那样嫉妒防备有能力的年轻下属, 更没有听她说过与新任上司有何冲突。
难道是礼部?叫她推演吉日良辰, 言行恶劣?还是太仆寺……
正当他将朝堂近况想了个遍时, 江望榆疑惑出声:“没有人欺负我,你怎么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贺枢盯着她泛红的眼睛,指尖动了动,贴在身侧没有抬起,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因为喜极而泣。
但真实原因不能完全告诉他,可他又是真的关心自己, 她瞅瞅他紧蹙的眉眼, 犹疑着吐露一半的真话:“我遇到非常非常开心的事, 太高兴了,没忍住就哭了。”
一说完, 怕他追问,她连忙转身避开他, 仰头观测天空。
她不愿意告诉他。
贺枢盯着她, 抬手按了下心口,呼出一口闷气,旁敲侧击:“回春堂最近开门了吗?”
江朔华已经复明,医馆一直关门影响口碑,江望榆之前听孟含月提了一句,说:“明天开门,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之前送的香囊不错, 不过被大橘咬坏了,我想着有空再去买一个,挺好用的。”
她打量他的气色,红润自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孟姐姐明天可能会新上一批香囊,都是新做的,除了安神助眠,还有其他功效。”
贺枢略略点头,试着问:“你有空吗?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一个“好”字即将脱口而出,江望榆猛地想起自己的计划,抬起衣袖遮住下半张脸,扭头咳嗽几声。
“我就不去了,明天早上我要去一趟官衙。”
“秋日干燥,你好像有些咳嗽,我帮你拿些润肺润喉的花茶。”贺枢笑笑,“夜里多穿衣,不要着凉。”
他目光平和,满带关心,她却在撒谎欺骗他。
一点酸涩自心尖蔓延,江望榆眨眨眼睛,压下那股莫名情绪,努力笑道:“好,我记住了。”
风平浪静地值守到亥时末,江望榆站在台阶口,注视他缓步走下观星台,紧紧捏住册子。
簿册边缘平整,白纸光滑,记录的天象字迹工整,褶皱渐起。
她转身,不再看他,抚平纸角,写下今夜最后一句天象记录。
*
江望榆往脸颊涂了一层药粉,没有镜子不方便,不敢涂太多,免得看起来像重病缠身。
往右肩膀挂上一个小圆球,夹在肋下,她穿上外袍,推门离开角院。
太阳挂在东边,阳光灿烂,秋高气爽,秋风迎面吹来,带着清晨点点凉意,夹杂一丝远处的桂花香。
跨进太医院时,她故意微微弯腰,低头咳嗽两声,哑声问:“张太医在吗?”
药童守在屋外,上下打量来人的脸色,连忙说:“张太医就在里面,大人快进去!”
江望榆道了声谢,进屋,看见坐在诊案后的中年男人,拖着虚浮的脚步上前,虚虚捂住嘴,转头重重咳嗽一阵子,半垂眼帘。
“张太医,我这两天一直咳嗽,喉咙又干又痛,一说话就疼的厉害。”
“江灵台,坐。”张太医放好脉枕,“我先给你把脉。”
她顺势坐在桌前,趁着坐下时的动作空隙,右肩轻轻一晃,藏在衣服里的圆木球卡在肋下,夹紧在身侧与右手臂之间,随即缓缓伸出右手,搭在脉枕。
一刻钟后。
张太医看着对面的人,拧眉问:“江灵台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头晕的厉害,有时候觉得手脚没力,站不稳。”江望榆悄悄掀起眼帘看向张太医,摆出一副担忧紧张的神情,“张太医,我病的很严重吗?会不会以后都不能当差了?”
“没有,脉象有些虚浮,脸色泛黄,眼底微黑。”张太医收回手,“最近天气干燥,夜里更深露重,你在观星台当值,大概是不小心着凉了,略感风寒,不严重,我给你开两副药,好好休息。”
“我觉得额头有些烫。”她摸摸脑门,长长地叹气,“我夜里还要去观星台值守,张太医,您能开一副猛药吗?我不想耽搁当差。”
“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喝什么猛药,会伤及身体根本。”张太医神情变得严肃,“都生病了,向衙门告假两天,难道还有人不准吗?”
“可是,我担心上司以为我在装病……”
“李监副不是这样的人。”张太医想了想,从案上抽了两张纸,“罢了,我给你写张单子,如果李监副不准,你就让他来找我,哪有上司硬逼着生病的下属去当差。”
江望榆等的就是这句话。
对方心善,而她在骗人,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缓缓握紧,她在心里默默说了
抱歉,随即压下心头的自责。
在太医院拿了一扎药包,江望榆捏住张太医开的单子,走进隔壁的钦天监。
“下官见过李监副。”说完,她立即用力咳嗽一会儿,假装身形不稳,左右歪了两下,“大人,下官不慎……咳咳……感染风寒,还请大人准确下官告假两天。”
“病的严重吗?”李监副连忙问,“可找太医看过了?”
“看了,下官刚从太医院过来。”她提起手里的药包,又将单子放在上司的案头,“这是张太医写的单子,下官的确感染了风寒,绝对没有欺瞒大人。”
李监副随意扫了一眼,“病了便早些回家休息,我另外安排人去观星台值守,主簿厅那边我亲自去说。”
“多谢大人,下官这就回家。”
江望榆作了一揖,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她脚步一顿,慢吞吞地转身,低头盯着地面,“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两天太少了。”李监副说,“我准许你告假三天。”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了声谢,离开办公的堂屋。
路上零星遇见三四名同僚书吏,她都低头盯着地面,抬起衣袖遮住口鼻,若是有人问原因,一律说自己染病了。
出了钦天监,江望榆抄近路回到家,关院门的时候,探头往巷口观察一阵子,确保没有人跟着,闪身进去。
“告到假了?”见她回来,江朔华便问,“情况怎么样?”
“成功啦。”
她接住兄长递来的湿棉布,擦干净脸颊、脖子的药粉,原先蜡黄瘦削的脸色变得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润。
简洁明了地讲述上午的经过,江望榆连忙问:“哥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眼睛还能看清东西吗?”
“很好,没事,不用担心。”江朔华笑着宽慰她,“孟大夫早上来了一趟,说脉象平稳,恢复良好。”
“孟郎中起的真早……”
“不是老孟大夫,是小孟大夫。”
“咦?原来是孟姐姐。”她挠挠脸颊,“哥哥,你还称呼孟姐姐为孟大夫吗?”
江朔华轻咳一声,笑问:“阿榆,再仔细说说你的计划。”
江望榆看了兄长一眼,没多问,回道:“大体上没有变动,我因不慎感染风寒,病重不宜当值,告假三天,再去观星台的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戴着面纱……”
详实周全地讲完自己关于互相归位的计划,她问:“哥哥,你觉得有要补充的地方吗?”
“三天之内,你能画完钦天监全部人员的画像吗?”江朔华担忧道,“我觉得这样太累了。”
“不用在三天内,五月底的时候,孟姐姐说你今年能痊愈,我就开始画画像了,九成的官员、书吏、天文生已经画完了,还剩五个人。”
江朔华没有再讲什么她辛苦了的话,只说:“不急,慢慢来。”
江望榆瞅瞅他的脸色,没应好,说:“还有一些钦天监以外的官员,见过几次面,知道姓名身份,我打算这两天画出来。”
“那我先记已经画好的画像。”
“榆儿。”董氏听了全程,“三天后,我再帮你去钦天监告假两日,就说你身子还没好,大夫说你还要在家休息。”
“欸?能行吗?”
“以前你父亲的同僚偶尔来过家里,我见过几面。”董氏解释,“虽然这几年没怎么来往了,总归有些情分,又是母亲帮孩子告病假,不难的。”
江望榆思索片刻,猛地一拍手心,“要不要以摔到手脚的借口?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后再回衙门,他们肯定记不清我长什么样子了。”
“不准胡说!”江朔华厉声阻止妹妹的危险想法,“风寒还可以装病,摔伤哪有这么容易装成假的?我不准你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她缩了缩脖子,看着兄长严肃的神情,连忙反思:“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保证不会这么想了。”
“绝对不可以有这么危险的想法,知道吗?”
“华儿说的对。”董氏同样不赞同,“你忘了小孟大夫说过那些摔断腿脚的人,又痛苦又危险,一不小心还会落下残疾。”
江望榆不敢出声,乖乖接受母亲和兄长的批评,坚决保证自己不会故意摔伤。
董氏又叮嘱一番,进厨房忙活午饭。
江望榆从西厢房翻出一沓手札,指着上面的记录,“这是从去年正月初一开始,我进入钦天监后经历的一些重要事情,哥哥,我现在跟你讲一遍。”
“好。”
江朔华认真倾听,同时认真记在心里。
越往后听,两个字的道号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重要经历也越来越多。
“阿榆,你和那位叫元极的天文生……”江朔华终于问,“关系是不是太亲近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她自然而然地回归自己的身……
“没有呀。”
江望榆看看手札, 从五月的初遇到昨天晚上的值守,来回翻看两遍。
“他跟我一起在观星台值守,有时候不怎么来, 但一起当值三个时辰,记的事情是比较多。”
“那当值时间以外呢?”江朔华盯着纸上的元极二字, 莫名觉得特别不顺眼, “经常一起在城里逛?”
她挠挠头, 不想让兄长误会他,犹豫半晌,终于挑挑捡捡地说了他最开始帮忙从太医院拿石决明的事情。
“哥哥,元极为人善良, 帮了我很多忙,又救过阿娘和我, 我跟他是朋友, 实在不行……”
江望榆顿住, 一口闷气哽在喉咙,不上不下, 憋得心口难受。
“以后我不再……跟他来往了。”
她低头,双手绞在一起, 十指紧扣, 乱成一团。
“我不是这个意思。”额头被人轻轻揉了揉,江朔华歉然的声音响起,“只要他品行端正,我不会阻止你和他做朋友,可是阿榆,如果有朝一日……”
他停了一下,长叹一声, “他知道你一直在骗他,不愿把你当朋友,我担心你会因此受伤。”
兄长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她从遇到他开始,就在撒谎,姓名身份都是假的,如果他知道了真相……
“无论元极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他。”江望榆勉强勾起嘴角,露出的笑容苦涩,“毕竟是我先骗他。”
“阿榆。”江朔华叹道,“也怪我不争气,伤了眼睛……”
“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她连忙打断,不愿让她和兄长彼此自责,想了想,找出一个十分适合责怪的对象。
“要怪就怪当今圣上,那么多天文生,为什么偏偏选择急召你入朝,还不肯接我的奏章,不愿意宽限通融一段时日。”
私下议论天子是不对的,如果被锦衣卫探听到,还可能被罚以重罪。
但江朔华与自家妹妹同仇敌忾,压低两分声音骂道:“没错,就怪圣上,如果不是他急召,还拿抗旨不遵的死罪吓唬压迫我们,你不用在钦天监胆战心惊,更不会有今天这一摊子事。”
“没错。”江望榆应声,“都怪他。”
背后议论骂人终归不是君子所为,兄妹二人只小声骂了两句天子,有同一致地把他当成如今困境的罪魁祸首。
随后继续对经历,免得有人问起的时候,答不上话。
用过午饭,江朔华喝了药,按照孟郎中教的,缓缓按动眼睛周围的穴位。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帮董氏收拾干净厨房,回屋继续画画像。
*
“哥哥,这是宫门,从这里进西苑,然后直走……”
“忙着呢?”孟含月带着笑意的声音飘进来,红木药箱一同落在桌面,“我来看看你们,听说十五‘病重’,顺便给你诊脉。”
“孟姐姐。”江望榆立刻站起来,“今天是你的生辰,祝你福寿绵长……”
“好了好了。”听了个开头,孟含月便摆手打断,“我是满十八,不是满八十,你这祝寿词讲的我好像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了。”
听出孟含月是在开玩笑,她跟着笑笑,取出一个方形匣子,“给你,孟姐姐,生辰礼物,希望你喜欢。”
“我能现在打开吗?”
见她点头,孟含月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只玉镯,透水白玉,透着清浅的天青色,两种清淡颜色搭在一起,格外清新飘
CR
逸。
“我原本是打算画一只镯子。”江望榆两手指尖互对,“可是我画了很久,还是没能画出漂亮的式样,又怕赶不上时间,最后只能决定另做一只玉镯,孟姐姐,等我再改改式样,以后再送你更漂亮的手镯。”
“我觉得很漂亮,我很喜欢,你也不用辛苦再画什么新镯子了。”孟含月当即戴在左手,大小适宜,“话说回来,你们的生辰就在下月初,打算怎么过?”
“不是逢五逢十,家里的情况不宜声张。”江朔华回答,“跟阿榆一起吃阿娘亲手做的长寿面,生辰便算这么过了。”
“对了,孟姐姐。”江望榆问,“你吃了长寿面吗?阿娘现在去官衙帮我告假,知道你要来,出门前蒸了寿糕,我现在去拿给你。”
“吃了,阿爹亲自下厨做的,把厨房半罐子盐都撒进去了,可齁了。”孟含月嘴上嫌弃,脸上开心的笑容却不似作伪,“寿糕等会儿再吃,我现在不饿。”
江望榆答了声好,仍起身道:“我回屋拿点东西。”
等她走出屋,孟含月偏移目光,不再说话。
江朔华看看她,犹豫半晌,磨磨蹭蹭地掏出一个长形匣子,视线垂落在匣面。
“我让阿榆帮忙在玲珑阁买的首饰,原本我也想亲自画式样,但那个时候……”他顿住,含糊地略去看不见几个字,“时间赶不及,往后我再画过新式样,送给你。”
孟含月终于转头看向他,伸手接住匣子,打开。
一支金钗躺在里面,尾部以金丝绘成一朵牡丹,花瓣重重叠叠,栩栩如生,中间一抹艳丽的红色,用红宝石雕琢成花蕊。
手指轻轻抚过红色花心,停在金色花瓣,孟含月看着对面的人,语气和往常一样:“谢谢,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闻言,江朔华勉强笑了下:“还好,最近看东西还算清晰,眼睛没有发酸干涩。”
“嗯,那看来情况不错,先喝完这两天的药。”孟含月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进怀里,“要注意的地方还是阿爹说的那些,要牢牢记住。”
“孟大夫,我……”
“克晦。”孟含月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神色严肃,“我现在是大夫,你是病人,痊愈后观察期大概一个月,不管你想说什么,都等一个月后,你我不再是患者与医师,你想清楚了再说。”
江朔华看着她,缓慢而郑重地点头:“好。”
“孟姐姐。”
江望榆走回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丝毫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这是诊金,你和孟郎中为了治好兄长的眼睛,耗费许多精力时间,你一定要收下。”
孟郎中虽然说不必给诊金,两家关系又不错,但有些账必须算清楚,更不能倚仗过去的恩情,平白让孟家吃亏。
孟含月无奈叹息,顶着兄妹二人坚持的目光,数了一遍荷包的银子,“没错,跟医馆平常的收费一样。”
“孟姐姐,你要拿好了。”她放松笑笑,“记得记在账册。”
一提账册,孟含月又觉得头疼,“快到月底了,我还没有看账册。”
“孟大夫,不如我……”说了个开头,江朔华想起她刚才的话,硬生生地改口,“等到十月的时候,我可以帮你看账册。”
“等我的‘病’好了,”江望榆接话,“我也可以去医馆帮忙梳理账册。”
“好。”孟含月没有拒绝,从药箱找出一小块熏香,飘着浅淡的药味,“这个,你们去观星台当值前,放进香炉熏一熏,身上就会沾染一层药味,不会很浓,就像生病喝了药。”
“嗯。”
交代完毕,孟含月看向桌面,“你们之前在做什么?”
“在跟哥哥说西苑的布局图,怎么样从宫门去观星台。”江望榆展开一副画卷,“西苑辽阔,我只画了去过的地方,还有这个是钦天监官署的地图。”
孟含月看了两眼,“记得住吗?”
“嗯,我从昨天开始背了。”江朔华回答,“现在基本都记清楚了。”
孟含月知道两人的计划,问:“不如现在模拟一下?”
“也成。”江望榆想了想,“哥哥,你现在扮演我扮演的你,我扮演上司、同僚,孟姐姐,你在旁边帮忙看哪里演的不对。”
“好。”
半个时辰后。
孟含月给两人倒了杯水,以旁观者的角度,认真给出意见。
“阿榆跟人说话的时候,会特意低着头,难以轻易看清正脸,但是克晦长的高一些,我觉得是不是稍微弯下膝盖比较好?还有,阿榆平常观星,习惯站在这个位置,克晦刚才站的不对……”
听完近两刻钟的意见,江望榆递上一盏温茶,“我们记住了,马上就改。”
“先休息一会儿。”孟含月抿了口茶,“这两天让阿爹在医馆坐诊,我过来帮你们参详。”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等到董氏回家后,说已经顺利帮她告假两天,随即跟孟含月一起观摩,给出不少准确意见。
一连模拟了两天,江朔华已经能大致模仿出自家妹妹在钦天监的言行举止,也将全部画像牢记于心。
“真的要今天出门吗?”江望榆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依旧有些犹豫,“会不会对眼睛不好?要不再推迟两天?”
“今天是二十五日了,告假五天,明天必须要回观星台当值。”江朔华抬手摸了摸脸,没有戴面具,反倒有些不习惯,“总得试一试。”
“我一路跟着,伯母,阿榆,你们就放心吧。”孟含月语气轻松,“而且确实需要去外面走走,看一看眼睛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江望榆知道终归有这一天,“那你们一定要小心。”
目送江朔华和孟含月一起走出家门,她站在院门口,盯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方才转身回屋,看见董氏往荷包装碎银铜板。
“娘,您要去哪?”
“我要出门去布庄买两匹布。”董氏解释道,“到时候如果遇到华儿和小孟大夫,我在旁边,更有说服力。”
江望榆想想觉得也对,告诉母亲要注意身体,再次目送董氏离开家。
家里只剩她一个人。
现在江朔华以原本真实的身份出门,她自然而然地回归自己的身份,衣着打扮没有刻意模仿兄长。
四周安静,江望榆坐在枣树下的石桌,忍不住担心江朔华在外面会不会出事,胡乱想了半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顿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没有立即应声答话,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后,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侧耳聆听门外的动静。
猫咪烦躁的叫声传进来,接着是一阵规律的敲门声,最后响起他熟悉温和的嗓音,带着浓浓担忧。
“在下元极,是江灵台的朋友,听闻她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还请开门。”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年轻姑娘
半个时辰前, 万寿宫。
“五天了,她一直没有去钦天监……”
曹平候在边上,听见天子的轻声呢喃, 一瞬间便猜出天子在说谁,不敢搭话, 眼观鼻鼻观心, 安安静静地当个木头人, 暗暗祈求天子不要问自己。
“曹平,太医院的病案看了吗?”
“回陛下。”曹平默默为自己哀叹一声,谨慎地重复回答相似的话语,“江灵台告假第二天, 老奴遵旨派人去问了,也跟那位给江灵台诊脉的张太医打听了一下, 应该是感染风寒, 身子不适, 钦天监的李监副准假三天。”
“可现在已经过了五天。”贺枢紧锁眉头,“是她的母亲亲自去钦天监, 又帮她告假两天。”
曹平心说陛下您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些消息了吗?最近连观星台都不去了,可偶尔出神的时候, 又总是看着观星台的方向。
心里这般想, 曹平思索片刻,斟酌地开口:“陛下既然如此担心江灵台,不妨前去探望?亲眼见上一面,总归安心一些。”
贺枢没有说话,目光随意落在观星台的方位。
曹平悄悄抬起眼帘觑了一眼,天子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实在摸不准在想什么。
殿内寂静, 曹平不敢再多言,垂首盯着地面。
“喵……”
猫咪的叫声从后殿飞速传来,转瞬出现在眼前,嘴里叼着一样东西,放在地面,凑到天子跟前,一反常态地窝在他的脚边,尾巴轻轻扫过
衣摆。
贺枢低头,靛青色的香囊残留一点橘猫的唾液,香味比之前淡去很多。
“你从哪里叼的这个香囊?”他举起橘猫,“平时不愿意亲近朕,今天想做什么?”
大橘喵了两声。
与浅绿色的猫眼睛对视半晌,贺枢抱起橘猫,直接起身往外走,即将跨出殿门时,瞥见自己身上的天子常服,又踅转回寝殿内。
“去准备一些新鲜雪梨,还有把江家的位置再仔细说一遍。”
重新换了一身普通的圆领袍,贺枢一手提竹篮,一手抱橘猫,按照锦衣卫查到的地点,快步走到巷子尽头。
宅院一眼看过去并不显眼,与周围宅子的建造相差不多,青砖黑瓦,院门紧闭,门口扫得很干净。
贺枢环顾四周,左右两边都是空宅子,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盯着深棕色院门,久久未动。
“喵……”
大橘扭动身子,往前一倾,两只前爪拍在门上。
他立刻抓回来,按在怀里,再看院门没有被抓出爪痕,心中稍安。
沉默半晌,贺枢终于抬起手,敲了敲门。
耐心等待片刻,院子内外静悄悄的,他不免怀疑是不是没有人在家。
正在犹豫,大橘忽然响亮地叫了几声。
贺枢抿了抿唇,继续敲门,略微提高声音。
“在下元极,是江灵台的朋友,听闻她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还请开门。”
四下寂静,秋风刮过,几片落叶飘落在地。
贺枢盯着紧闭的院门,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脚尖刚刚往后转动,听见“吱呀”一声,院门缓缓打开,轻柔婉转的嗓音飘出来。
“公子是家兄的朋友?”
一位年轻姑娘站在影壁前,穿了身荼白色交领短袄,搭着碧水蓝布裙,长发乌黑,分成两股,挽起简单发髻,插着一支玉簪,发尾束成一缕,斜斜地歪搭在肩膀。
纯白色面纱垂落至胸口,严严实实地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陌生好奇。
微风拂过,面纱轻轻飘起,她转头咳嗽两声,解释道:“家兄外出了,现在不在家,不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急事?”
贺枢盯着对面的人,上下看了两遍身形,注视她的眼睛,轻轻笑问:“不算急事,只是江灵台因病告假五天,我很担心,所以上门前来探望,不知她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她按住院门边缘,往后打开,“辛苦公子亲自前来,还请进屋暂坐。”
贺枢打量她的背影,摸摸橘猫的耳朵,应道:“好。”
院子大约两进,正前方是三间正屋,左右两边是厢房,靠近厨房的西南角落了一座水井,放着两个花盆,种着绿油油的葱。
东北角种了一株枣树,树干略粗,已过中秋,树叶翠绿枯黄交杂,枝头挂着红彤彤的枣子,树下放了一张圆形石桌,沿着周围摆了四个圆形石凳。
日夜住人,院内零星放着一些东西,摆得整齐,不显凌乱,打扫得干净,但是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经年累月地留下一点深痕,像是许久没有改变摆放位置。
贺枢快速扫视一圈,看向左边角落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圆形簸箕,晾晒一层红枣。
“公子,请进屋里坐。”
“不用。”他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坐在桌边,直视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江姑娘,我与‘令兄’是挚交好友,你不必如此客气拘束,随意一些便好。”
挚友。
江望榆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抬手勾起鬓边碎发,挽至耳后,借着捋头发的动作,摸了下面纱的细绳,稳稳地系在后脑勺的位置。
“我去端茶。”她回屋,转瞬端着两盏茶走出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他的面前,“公子慢用。”
贺枢端起茶碗,稍抿一口,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的脸上,“冒昧问一句,姑娘为何要戴面纱?”
江望榆早有准备,抬起略宽的衣袖,挡在脸前,侧身朝旁边轻咳两声。
“如公子所闻,家兄此前不慎感染风寒,我也有些咳嗽,为了避免将病气过给公子,故而戴着面纱,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公子多担待。”
“姑娘看了医师吗?”贺枢温声问,“我认识几名太医,医术精湛,如果江姑娘身子不适,我可以帮忙。”
“请回春堂的孟郎中看了,并无大碍,不必劳烦公子。”
贺枢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按住大橘,缓缓捋摸它背部的毛发,以免它跳上石桌,蹦到她的面前。
瞥见竹篮里的梨子,她的声音确实有一丝嘶哑,他往前一推竹篮,“秋日干燥,太医说拿梨子煲冰糖水,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梨子个头饱满,果皮黄白色,覆盖一层薄薄的水珠,很新鲜,散发一股淡淡的果香。
江望榆双手搭在膝盖,指尖微动,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与他完全是陌生人,当即拒绝:“多谢公子好意,我不便收下。”
“那就给江灵台。”贺枢轻轻一笑,“她一定会收下。”
他为什么如此肯定她会收下?
她不免心生疑惑,又不方便直接说兄长不收,只能说:“那便等家兄回来。”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开始蔓延。
江望榆抬头,见他杯子的茶水少了一半,起身回屋拿了茶壶,再转出来的时候,发现石桌上放着一卷书。
她走近,一眼看清封面的书名,无意识地紧紧握住茶壶。
是郭太史的《月离考》,全书只有一卷,听闻一直藏在文渊阁,甚少在外流传。
“此前江灵台找我帮忙借书。”贺枢看了一眼她右手的动作,“正巧今日一起带过来,还请姑娘转交。”
江望榆的目光黏在书上,挪开桌上的茶壶与茶碗,生怕不小心溅起茶水打湿书。
她攥紧衣袖口,视线直落在封面,“家兄可以抄写这本书吗?”
“当然可以。”贺枢体贴地将书往她的方向推近,“江姑娘如果想看的话,当然也可以看,不必在意我。”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低头揪住衣袖,再看一眼,指尖搭在袖口,进进出出,来回几次,终究抵不过诱惑,悄摸摸地伸出右手,摸到书,捧在掌心,左手迅速翻开第一页。
这一套小动作完全落入眼中,贺枢抿唇无声笑笑,没有出声打扰。
怀里的橘猫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将大橘放在石凳上,拿起两颗梨子,环顾四周,走进厨房,舀起清水洗干净,再走回树底下,悄悄将梨子放在她的左手边。
这一番动作忙活下来,他不可避免地弄出一些声响,而她一直低头看书,半点目光都没有分出来给他。
贺枢抱起大橘,坐在她的对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捋顺橘猫的毛发,挪开目光,随意地落在角落的簸箕,又仰头看看上方的枣树。
她时常在荷包装红枣,看来是从这棵枣树摘的果子。
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依旧落在她的身上。
秋风渐起,带着仲秋时分的凉意,发髻不同,梳得比较松,几缕碎发垂落,有些长,贴在脸颊,被风吹得晃过眼睛。
面纱更长,轻盈柔软,随风飘起,遮挡书页上的墨字。
她随意地抓了两下头发,挠挠脸颊,将书放在桌面,一手按住页角,另一只手反手解开面纱,胡乱塞进怀里,目光全程没有离开书。
天色晴朗,碧空如洗,时辰过了午间,阳光璀璨,不像盛夏时分毒辣难熬,透过稀疏树冠,落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微微低头,右手捧书,左手捏住一页书角,少了面纱的遮挡,姣美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
金色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枝叶随风晃动,零碎光斑随之晃来晃
去,晃过她秀丽如画的眉目,投下明亮光芒。
贺枢的手一重。
“喵!”
橘猫突然叫起来,叫声凄惨尖利,响彻四周,打破满院的静谧。
橘猫挣扎扭动身躯,一跃而起,飞速跳离他的怀抱,四脚灵活地点落在石桌。
江望榆闻声抬头,茫然地眨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怀里蹿进一团橘色影子,她下意识接住,双手习惯性地替橘猫揉摸毛发。
“元极,大橘怎么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长得像……
一时沉默。
看清她眼中的茫然, 贺枢放缓语速,委婉地提醒:“江姑娘,你觉得这本书好看吗?不知道令兄什么时候回家?”
江望榆浑身一僵, 抬手往脸上一摸,摸到柔软细腻的肌肤, 而非纱制布料, 低头一看, 橘猫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窝着,衣衿露出面纱一角。
她迅速撒手,将大橘放回桌面, 推开橘猫抓住她手臂的爪子。
“我……”她清清嗓子,努力维持现在身份应有的礼貌疏离, “抱歉, 直呼公子的道号, 是我失礼了,还请公子莫怪。”
“无妨。”
不等他怀疑询问, 她抢先开口解释刚才的失言:“我曾听兄长提过公子,故而知道公子的道号, 以及这只橘猫名叫大橘。”
大橘站在石桌上, 听见自己的名字,走到她的面前,歪歪脑袋,瞄了两声。
江望榆哪里敢再抱起它顺毛,想起橘猫之前那一声惨叫,连忙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迟疑着开口:“刚刚发生了什么?它为什么突然叫得那么凄惨?”
贺枢低头, 右手藏在桌下,指间夹着一小撮橘黄色毛发,指尖一松,猫毛飘落在地。
他不动声色地碾了两脚,抬头看向她,轻咳一声:“大橘刚才睡着了,可能是做噩梦了。”
“猫也会做噩梦吗?”
江望榆盯着前方的大橘,实在担心,双手穿过它的肋下,举在半空,转看两圈,没有看到明显的伤口,又仔细摸了摸骨头,同样没有摸出什么异常。
她揉揉橘猫的脑袋,将它放在石桌上,起身走进厨房。
注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贺枢伸手探向橘猫被拔毛的地方。
手刚碰上去,大橘弯起脊背,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
他不为所动,按住大橘,放轻力度摸摸拔掉毛的位置,指腹干净,并未出血。
贺枢松开大橘,由着它蹦到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缩成一团。
他想了想,走到厨房门口,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抬手敲敲门框。
“你在做什么?”
江望榆回头一看,琢磨了一下现在两人的身份关系,语气疏离:“公子是贵客,厨房杂乱,还请到外面暂坐。”
贺枢随意点点头,几步走近。
灶台上放着一个陶碗,偏大泛黄,碗口有些碎裂不齐,大约用的比较久了,装了七八分满的清水。
他扫了一眼,瞧见放在边上的干柚子皮,问:“那是什么?”
“柚子皮。”
江望榆跟着看了一眼,又不是很难认,他为什么特意问一句?
她想了想,解释道:“中秋的时候,圣上赐了节礼,里面有柚子,家母把剩下的柚子皮放在厨房除味。”
“你觉得好吃吗?”
“还好。”
她说的随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贺枢抿了抿唇,“那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偏甜?偏咸?”
话刚出口,他一瞬间有些后悔。
她现在是久居家中江家姑娘,而非钦天监的灵台郎,而他则是“兄长”的同僚,今天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贸然问一位年轻姑娘的喜好,实在不妥。
“抱歉,是我……”
江望榆端起陶碗,另外拿了一碟小鱼干,朝他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公子不必在意,你是‘家兄’的挚友,不必如此多礼。”
贺枢咽回“失礼”二字,目光停在她的笑容,看出几分熟悉,跟着笑了笑,随她走出厨房,再次坐在石桌旁边。
江望榆把陶碗和碟子放在橘猫跟前,没有叫它的名字,轻轻推了一下。
大橘凑到碗前,鼻子嗅动,没闻到什么味道,伸出舌头,喝了一点清水。
水是早上烧开的,现在已经凉了。
她看了会儿,见橘猫没有什么不适,拿起两根小鱼干放在大橘跟前,抬头正巧对上他的目光,卡了一下,迅速拉来一个话题:“公子喜欢吃什么?”
有些奇怪,哪里有主家问客人这样的问题。
她不免懊恼,正打算说不用回答,又听到他温声开口:“我没有特别喜爱的食物。”
“这样啊……”
江望榆低头,揪住裙子,不敢再随便说话。
院子四周陷入寂静,秋风吹拂,头顶树叶沙沙作响。
沉默半晌,她看向他,斟酌地开口:“公子,家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如果找他有急事,可以留下书信一封,由我代为转交。”
今天来江家就是为了看她,进门的时候,他一眼认出是她,如今见她健康无病,贺枢没兴趣留信给别人,瞥了眼吃完小鱼干就窝在桌上的橘猫,提溜起来,塞在怀里。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今日叨扰了。”
江望榆起身相送,领先几步,走到院门处,保持应有的待客之礼:“招待不周,还请公子莫怪。”
院门刚刚打开,外面走近一个人,看见她,疑问:“阿榆?我正打算敲门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是特意来开门的吗?”
“肯定是你们兄妹之间心有灵犀。”孟含月带着轻松笑意的声音响起,“哎,别光站在门口,快进去。”
江望榆用力抓紧门边,脑海里短暂地空白一瞬,僵硬推开院门。
跟在后面的人显露身影,修长挺拔,目光悠悠地落在刚回来的两人身上,最后停在前方的年轻男子。
两两相对而站,沉默迅速蔓延开来,无人说话。
“喵——”
一声猫叫打破寂静,江望榆反应过来,眼睛眨得飞快,语速也很快:“哥哥,这位是元极,你的同僚,听闻你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
江朔华从那一堆画像中找出对应的人,加上妹妹的提醒,模仿她的口吻:“元极,辛苦你跑一趟了,我已经没事了,病也好了。”
贺枢看向对面的人,目光着重在对方的眼睛停留一瞬。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江朔华,第一次清楚看见对方的长相身形,他发现自己一直有个误区。
她假扮双生兄长,在钦天监待了一年多,从未暴露,贺枢不免以为兄妹二人长得很像。
现在亲眼看见,他发现两人的脸型五官并非一模一样,乍一看是有两三分相像,细看的话,便能看出其中差异。
江朔华的长相偏硬朗一些,长得高点,路上同时遇见,很难将两人当成同一个人,至多会猜测两人是不是有亲缘关系。
他不说话,其他三人也不说话。
尤其是江望榆,惴惴不安,强忍住回头看他的冲动,看向兄长,不停挤眉弄眼。
江朔华试图读懂她的意思,又不能在脸上表现不懂。
“一直杵在门口做什么?”孟含月突然说,“这位公子,你如果没有急事的话,不妨再回院子坐坐?正巧碰到了,我给你诊脉,看看你当初的砸伤是否好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距离八月初一在城隍庙市受伤,已经过了二十四天。
江望榆曾经问过他的伤势,知道完全痊愈了,不明白孟含月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甚至还要他再多留一会儿。
但孟含月故意这么说,肯定有所考量,她不出声反驳,只看着兄长。
“孟大夫说的有道理。”
江朔华刚说了个称呼,便看见自家妹妹飞快地眨眼,嘴唇张张合合,无声地吐出“孟姐姐”三个字。
他一愣,那三个
CR
字实在难以启齿,硬着头皮继续说:“先进去诊脉。”
贺枢站在影壁前,看不到她的表情,视线轻轻掠过她紧绷的肩背,答了声好。
还是坐在树下的石桌边。
江望榆收拾先前竹篮和书,并对兄长解释一番,方才坐在孟含月的身边,低头不说话。
“没有带脉枕,公子莫怪。”孟含月伸出右手,“公子,请。”
贺枢拉高衣袖,露出左手手腕,手背搭在桌上。
既是诊脉,孟含月没有应付了事,认真仔细诊了一刻钟,说:“公子脉象平稳,刚才又见你左肩行动如常,就不麻烦你脱衣服了,如果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到回春堂拿些药膏。”
“嗯。”贺枢偏移视线,“克晦,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当值?你告假的这几日,李监副另外安排了一名灵台郎,带着六名天文生值守。”
江朔华看了妹妹一眼,按照两人之前商定的计划,回道:“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去观星台。”
“是吗?既然如此,你直接去观星台便好,我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帮你去官衙销假。”
“好。”江朔华顿了顿,“元极,这几天你也没有去观星台,是在万寿宫当差吗?”
“是。”看来她透露了不少信息,贺枢想了想,抱起大橘,放在桌上,“克晦,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救了这只橘猫吗?”
“七月十六,在太液池边。”江朔华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你为什么要带大橘过来?”
“它许久没有见江灵台了,有些想她,我就顺道带它来了。”贺枢推了下橘猫,“你抱一下大橘。”
江朔华眼角余光瞥向自家妹妹,见她暗暗点头,不再犹豫,朝橘猫伸出手。
大橘嗅闻一阵,往边上一跳,直接跳到江望榆的跟前,亲昵地喵了两声。
江朔华双手僵在半空。
看来以后要尽量少带大橘去观星台了。
贺枢揪住橘猫,按回怀里,主动开口打圆场:“大概因为你之前生病,身上带着药味,大橘才不亲近你。”
“确实有些药味。”江朔华假装叹气,“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大橘了。”
贺枢答了声好,想要知道的事情差不多了,也知道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她会一直紧张不安,正想说告辞,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公子。”江望榆缓缓抬头,挺直腰背,直视他的眼睛,“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不知道公子可愿意回答?”
贺枢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江姑娘请问。”
“我与哥哥是双生,自小就有人说我们长得很像。”她问,“你觉得我们现在还长得像吗?”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她一时竟无法确定他是否早……
话音刚落, 江望榆感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知道是兄长与孟含月,但没有看两人, 继续盯着他。
从五月的相遇,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又五天, 他并非每夜都去观星台, 可粗略一算, 她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短了。
而且她先前沉迷看书,竟然没有在他的面前保持足够的警惕心。
江望榆轻轻咬住下唇,他心思缜密,观察细致入微, 她一时竟无法确定他是否早有怀疑。
“像肯定是有点像。”孟含月缓缓开口,“毕竟是双生兄妹, 我行医这几年, 见过一些双生子, 长得像,可终归是两个人。”
说这段话的时候, 孟含月一直看着侧前方的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不对劲, 谁知依旧是一派的平和冷静, 看不出丝毫异样。
贺枢听出江望榆是在试探自己,没有看孟含月,目光轻轻掠过她和江朔华,选择说实话:“眉眼有两三分的相似,如果站在一起细看,不会认成是一个人。”
江望榆喉咙发干,僵硬地转头去看兄长。
接收到她紧张的目光, 江朔华定了定心神,“元极,你有没有觉得我今天跟以前有哪里不一样?”
贺枢缓缓捋摸大橘背部的毛发,脑海中飞速运转,半晌后,半真半假道:“没有,可能是因为病了一场,瘦了,看上去高了些。”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不再说话,低头揪住衣袖口,不停揉搓。
“怎么都坐在这里?”董氏疑惑的声音响起,“咦?元极,你怎么来了?”
“伯母。”贺枢立刻起身,瞧见董氏抱在怀里的布匹,上前两步,十分自然地顺手接住,“我听说江灵台病了,特意来看看她。”
江朔华慢了一步,看见对方的动作,说:“你是客人,不该让你做这些。”
“伯母,您买这些布匹是打算做什么?”贺枢没理会,“我能帮上忙吗?”
“天气冷了,我想做两件披风。”董氏和蔼笑笑,“免得华儿夜里当值吹了冷风着凉。”
江望榆看看母亲,又看看他,没说话,低头继续盯着手。
“对了,我今天上午做了两笼桂花糕。”董氏说,“之前听说你还算喜欢吃,再带一些回去。”
贺枢没有拒绝:“多谢伯母好意。”
董氏走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交给他,看见他怀里的橘猫,笑问:“这就是大橘吗?我听华儿说过,长得真壮实,看来你花了不少心思。”
贺枢暗暗揉了一把橘猫。
大橘略微直起身躯,响亮地喵了两声。
“时候不早了。”贺枢明白自己再待下去,四人只会觉得不自在,主动开口告辞,“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轻轻一咳。
江朔华会意,保持语气自然:“我送送你。”
“不必。”贺枢控制语气中的疏离恰到好处,“你的病刚好,我认识路。”
话虽如此说,江朔华仍送他走出院子,在门口站定,等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迅速回家,落上门闩,紧闭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