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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榆,他为什么突然过来?你又为什么要放他进院?”

江朔华刚走进正屋,便听见孟含月的问题,随即落座,跟着问:“阿榆,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发现了吗?”

“他说是来看望我,我想着如果他都没有认出来,那么衙门里的其他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就会更低,就想试一试,但我没想到这么巧,正好碰到你们回来。”

“难怪。”孟含月了然,“我叫他进来,也是想试探他一下。”

江望榆捂住额头,拇指使劲揉按太阳穴,继续说:“至于元极有没有认出来……我不知道。”

手往下滑,盖住眼睛,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她呼出一口闷气,再睁开眼睛时,目光镇定。

“不管元极有没有认出来,明天二十六,只剩四天就到九月了,哥哥,我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

江朔华同样神色凝重,“好。”

“阿榆,我想问一句。”孟含月疑问,“你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一定要这两天就让克晦去观星台?”

“下个月要更换值守的时段。”江望榆仔细解释,“观星台的值守分成四个时段,每个时段三个时辰,从正月到四月、五月到现在,我分别在子时初到寅时末、酉时初到亥时末值守。”

“按照这样的轮换顺序,等到九月初一,你就会在午时初到申时末值守,对不对?”

“是。”她点头,“现在这个时段,大部分时间都在夜里,虽然有宫灯,但光线比不上白天,自然难以看清人。”

“所以我们想趁着还在夜里当值,我先去几次观星台。”江朔华接着说,“不然在白天,光线明亮,暴露的风险更高。”

“原来如此。”

“时间太赶了。”江望榆又捂住额头,“哥哥记住了画像和人名,可有些地方模仿的不像。”

“还有一天的时间,我们还可以再练练。”

“其实,华儿,我觉得你不必刻意模仿榆儿,至少不用学的一模一样。”

董氏听了一阵子,说出自己的看法。

“粗略模仿语气以及一些特别的习惯就好,人都会变的,言行举止自然便好,太过刻意,反而更容易让

别人怀疑。”

“我觉得伯母说的也有道理。”孟含月看看两人,“心中保持警惕,外在的表现越要自然。”

江望榆与兄长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

“华儿,榆儿,你们再商量商量,我去做晚饭。”董氏起身,瞧见女儿跟着站起来,“不用,我一个人就好。”

见母亲不让自己帮忙,她坐回原位,问:“孟姐姐,今天在外面逛的情况如何?哥哥的眼睛没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

“情况还好,我看着没什么异常。”

“嗯,我感觉也还行,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至于认识的人……”江朔华顿了顿,“在阜成门大街上,我们遇见一个有些疯疯癫癫的人。”

“疯癫?”

“是。”孟含月拍拍胸口,“衣服很漂亮,人却蓬头垢面,长得挺高,非常瘦,身上没有什么肉,后背的骨头都凸出来了,就像……就像……”

“像一节细细长长的竹竿。”江朔华接上话头,“那个人很奇怪,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扑到我们跟前,嘴巴叽里呱啦地念些奇怪的话,说什么是我的,本来应该是我的。”

江望榆追问:“那人是疯子?兵马司不管吗?”

“后来有几个壮汉追过来,不管不顾地压着那个人走远了,但我真正觉得奇怪的地方是……”江朔华眉头紧锁,“那个人似乎在画像里出现过。”

“什么?”她一愣,“我画的都是朝廷官员,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人。”

江朔华摇摇头,甩掉那个奇怪疯癫的人,“那个人神智不清,嘴里说的话疯疯癫癫,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病人。”

江望榆内心深处莫名涌起一股不安,还想追问,又听到兄长说:“阿榆,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再演练几遍。”

孟含月搭话:“我帮忙在旁边看。”

江望榆按下那阵不安,应道:“好,我现在来扮演吴监正……”

*

模仿演练的次数不算少,可真到了第二天,江望榆沿着院墙跟,走了一圈又一圈,瞧见换好官袍的兄长,两步跨到他的面前。

“哥哥。”

月初的时候,她以有一身官袍不慎损坏为理由,按照兄长的尺寸,去官衙要了一件新的官袍,时不时地揉搓做旧。

如今官袍穿在兄长身上,很合适。

“不用担心。”江朔华提着一个包袱,略微扯开衣袖口,露出纯白色的面巾一角,“一定会没事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江望榆努力勾起嘴角:“嗯,哥哥,等明天早上,我和阿娘做你喜欢吃的汤包。”

“好,我一定准时回来。”

江朔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和妹妹,推开院门,按照昨天提前走过两遍的路线,径直走向西苑。

临近傍晚,天色有些阴沉,秋风阵阵,进宫面圣的官员比较少,禁军守卫站在宫门口,偶尔查看几个回宫的内侍。

江朔华在远处观察片刻,找出一个面善的守卫,大步上前,递出牙牌,语气自然而坚定:“在下是钦天监的灵台郎江朔华,进宫前往观星台当值。”

一说完,他立刻抬起衣袖,横在鼻梁的位置,遮住下半张脸,咳嗽一阵,哑着声音再次开口:“抱歉,此前染病,还有些咳。”

守卫仔细查看牙牌,再看看对方身上的官袍,确无不妥,递回牙牌,“江灵台,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被子。”江朔华主动打开,“天冷,我多拿床被子。”

守卫检查一遍,放行,“江灵台慢走。”

进宫第一道关暂时算过了。

江朔华不敢松懈,沿着江望榆所讲的路线,顺利找到角院,放下包袱,再赶往观星台,期间遇到四名内侍,也不打招呼,低头快步经过。

“赵灵台。”他拱手作揖,低头盯着地面,“我前来当值。”

“江灵台的病好了?”

江朔华答了声是,又故意咳嗽一阵子,咳得整个观星台都是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对不住对不住。”他抽出面巾,戴在脸上,“大夫说咳嗽厉害的时候,要拿纱巾遮住脸,免得把病气过给别人。”

“无妨。”

同僚看了两眼面巾,将册子递给他,领着一众天文生离开。

江朔华暗暗松了半口气,捧住册子,一边翻看自家妹妹之前的记录,一边看向西方落日。

太阳落山,天色慢慢变黑。

江朔华点起周围的宫灯,正在想或许今天要独自值守,石阶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灵台。”昨天刚去过家里的天文生,几步走近,语气轻松,“正巧,我找到一卷书……”

江朔华缓缓转身。

彼此看清对方,他眉间笑意似乎微妙地停顿一下,旋即恢复如常,问:“克晦,今夜是你当值?”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是。”

江朔华暗暗打起精神, 不敢松懈,“我昨天应该跟你说了。”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身形, 目光停在对方的脸上。

天色全黑,唯有几盏宫灯的亮光, 昏暗模糊, 勉强看清样貌, 如果再低头只露出发顶,更难认清。

贺枢思索片刻,露出与往常无异的浅笑:“确实,我一时记岔了。”

江朔华捏紧册子, 反过来认真打量对方的神情,平淡温和, 带着一丝笑意, 看不出任何异样。

回想江望榆告诉他的内容, 他轻咳一声:“元极,你去看测风杆。”

贺枢随意地应了一声, 站在杆下,分出两分心思感受风象, 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台上另一个身影。

捧着册子, 仰头专注地观看夜空,遇到有些难以确认的天象,则借助仪器重新核对一遍,再次确定无误后,方才记录在册。

倒是与她一样的认真严谨。

值守将近两个半时辰,贺枢将今夜观察到的异样记在心里,按照往常的习惯, 说:“我先回去了。”

江朔华当然没有二话,目送他走下观星台,倏地松了一口气,耐心等到亥时末。

正如自家妹妹所说,新来的灵台郎更守规矩,甚少提前到或者迟到,准时准刻地出现在观星台。

“江灵台。”那人看看他遮脸的面巾,并未多问,“到时辰了。”

江朔华自然地递出册子,再一作揖,走回角院。

昨天下午只来得及放下包袱,没有工夫细看,现在认真看了两圈,他发现角院是真的狭小,屋里摆了一榻一椅一案后,转个身都困难。

五天没有住人,积浮了一层灰尘,他打扫干净,把椅子架到书案上,叠好江望榆之前用的被子,铺上刚带来的薄被。

江朔华和衣躺在榻上。

往常这个时候在家早已睡觉,昨夜全神贯注地值守三个时辰,有些累,困意却不怎么重。

从进宫到现在,尤其是和那位天文生值守的过程,他反复回想多遍,找出自己做的不够完善的地方。

五处。

下次要改正,回家后还要告诉阿榆。

*

“哥哥!”

江朔华一进家门,迎面看见江望榆两步走近,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看了两三遍,缠在眉间的紧张担忧终于散去。

“没事就好。”她念叨两遍,“哥哥,先去吃早饭。”

董氏做好了早饭,正在等他回来,三人围坐在桌边。

“阿榆。”江朔华夹了一个汤包,“往常元极怎么称呼你?”

“姓氏加官职,以前叫过几回表字。”

江望榆咬破汤包,汤汁鲜嫩微烫,她小小地哈了两口冷气,就着鲜美的肉馅一起咬了大半,续上没说完的话。

“怎么了?他有什么表现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就是他之前突然变了一下称呼。”江朔华拧眉回想片刻,叹道,“可能是我最近有些敏感,想太多了。”

她跟着思索:“或许只是巧合?”

“也许吧。”

“华儿。”董

CR

氏关切询问,“你现在有没有觉得眼睛哪里不舒服?”

江朔华立刻回答:“没有。”

江望榆长舒一口气,“哥哥,孟姐姐说你还是要多休息,少用眼,用完早饭,你早点回屋休息。”

临到下午进宫前,江望榆记住兄长所讲的内容,换上自己的官袍。

她没带其他东西,宫门守卫检查牙牌无误,很快就放行,在观星台交接时,上一轮值守的同僚也没有多问。

应该没有认出是两个人吧?

江望榆抓抓脸上的面纱,看向西边的落日,想了想,摘掉面纱,叠好塞进怀里。

太阳落山,她忙着记录时刻,旋即仰头观看天象,忙了大半晌,目光随意一飘,看见站在石阶口的人影。

“元极?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见声音?”

“刚到。”

实则站了一刻钟,无声观察今夜来的究竟是谁,上来的时候特意放轻脚步,以免被发现。

“江灵台。”贺枢笑问,“我需要做什么?”

江望榆盯了他一会儿,按照昨天兄长的说法:“麻烦你去观看测风杆。”

贺枢也如昨夜一般答了声好,站在杆下,却偶尔上前帮她拿着册子,以便她更好地查看仪器内容。

与过往无数个相似的夜晚一样,平静安宁,她很少说话,专注地忙着观看夜空。

三个时辰眨眼过去了。

贺枢没有像昨夜提早离开,停在原地,踟蹰片刻,终于问出思索半夜的问题:“江灵台,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方便我去跟你一趟角院吗?”

“什么事情?”江望榆疑问,“很要紧吗?现在不能说吗?”

“很重要。”

还要看她愿不愿意告诉自己,贺枢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继续说:“当然,如果你不想我去的话,全当我没说。”

江望榆想了想角院的布置,除了屋里多了一张被子,没有多余的奇怪地方,摸出一把钥匙交给他。

“没关系,你先去等我。”

与同僚做好交接,她匆匆跑下观星台,一边想同僚跟那几名天文生的神情,好像没有惊讶之色,一边推开角院的门,看见他站在屋檐下。

“坐外面吧,最近天气不冷。”

她点头应好,进屋,想找出两张小矮凳,结果发现江朔华昨夜整理了案椅,一时没有找到,翻出两个布垫。

“地上凉,垫着这个,不容易着凉。”

贺枢没意见,只不动声色地迅速将她放下的布垫挪了一下,略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江望榆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径直坐在左边的布垫,摸出一个荷包,扯开,飘出一阵芝麻香。

“阿娘用晒干的红枣、核桃仁做的炸米糕。”她拿出一块,“外面裹了芝麻、面粉,放的糖不多。”

贺枢接住,轻轻咬了一口,脆香四溢。

他吃的很慢,借着吃炸糕的机会,反复斟酌三四遍词句,腹稿翻来覆去地变动几回,最后问出来的话语依旧简单。

“江灵台,先前听你说‘令妹’一直在家中养病,但是那天,我看着气色似乎好了不少。”

之前江朔华看不见,便一直假借她的名头在家养病,如今兄长复明,不可能继续待在家里,她自然要慢慢养好身体。

江望榆咬掉剩下半块米糕,一句简短的“是”,结束话题。

贺枢犹豫着开口:“我在万寿宫当差,时常见到陛下,你如果有奏章,可以由我转交,保证陛下能亲自阅看。”

“各地各衙门的奏章不应该先交到通政司吗?还可以这样吗?”

“钦天监的官员比较特殊,可以直接交给陛下。”贺枢循循善诱,“你如果有隐情,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可以写一份密章,我保证除了陛下,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江望榆握紧双手。

两年前,也是在八月底,她开始写奏章,耗费四个月写出来的奏章,直接被人踩进雪水,压根没有机会送到天子的案头。

“……没有。”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合拢双膝,下巴搭在膝盖,缩成一团。

贺枢盯着她,她的眉间缠绕低落,眼帘低垂,眼瞳里的星光暗淡,全然不见先前的明亮澄净。

那一刹那,他很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对她说无论有什么隐情委屈,他都会为她做主。

可随之而来的是她知晓他是天子后的反应,势必对他恭恭敬敬,或许还有怨怼,绝对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并肩而坐,闲适自在地吃着米糕,闲谈一些生活遇到的趣事。

贺枢轻轻舔了下嘴唇。

从她这个当事人这里是问不出当年急召的经过了,他也不愿意逼她,看来只能再催促锦衣卫,尽快查明真相。

贺枢仰头看看夜空,有意转移话题:“你愿意跟我讲讲今晚的天象吗?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大懂。”

谈及星象,江望榆略微精神起来,谨慎地补充:“我只描述星月方位形状,至于吉凶祸福的寓意,我不可以随便乱说。”

“好。”贺枢笑笑,“你先讲今夜的月相。”

“过了子时,现在应该是二十八了。”她仰头观察夜空,“已是月末,月相应该是残月,现在应该刚刚升起,暂时看不见,要等到黎明前才能看见挂在东边……”

月暗星明,夜空漆黑,星星闪烁光芒,汇聚成璀璨星河。

讲完月相,江望榆顺势讲起星象,指着星辰,徐徐讲述,描绘出浩渺星图。

一提及星象,她眼中的光芒再次出现,明亮耀眼。

贺枢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星空,目光移回她认真的侧脸,忽然问:“江灵台,星河浩瀚无垠,繁星无数,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嗯?”

江望榆注视天空繁星,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神色极为纠结。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贺枢不免疑惑,自己刚才的问题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更无试探,她为何如此难以回答。

“我平等地喜欢所有星星。”

她紧皱的眉眼骤然放松,“每一颗星星都有属于自己的光芒,无论是东青龙西白虎,还是北玄武南朱雀,或许明亮程度不一样,但它们没有差距,每颗星星都是最好的。”

贺枢愣了下,笑着点头:“确实。”

“你呢?”她抛回同样的问题,“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他看向夜空。

秋日时分,北斗七星出现在北方低空,勺柄指向西方,很容易找到首位的那颗星星。

贺枢轻轻一笑:“我大约喜欢天枢……”

最后一个“星”字尚未出口,身侧猛地被人一撞,眼前星空之景旋转变换,整个人向后跌倒在坚硬地面。

她倾身而下,直接压在他的身上。

“你不要命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她压在他的身上

贺枢少见地陷入愣怔之中。

他原本坐在台阶上, 双腿自然而然屈起,双脚踩在院子的石板地面。

如今上半身仰倒躺在廊檐下的地面,下半身不可避免地改变姿势, 略微歪斜,右脚虚虚踩在地面, 左腿微微直起, 有不属于他的触感相碰。

她整个人扑了过来。

下半身勉强交错分开, 左腿贴在他的大腿,压了一半的位置,自髋部开始,从腹部到肋骨末端的部位, 紧紧贴合,直至胸口, 仅剩一指距离。

她全然不知, 还要往下压近。

撞过来之前, 她的左手迅速垫在他的后脑勺,护

着他不被坚硬的地面撞到脑袋, 右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了?!”她的语气又惊又怕,声音压得极低, 犹如耳闻, “你怎么敢直呼陛下的名讳?北斗七星之首的那颗星星要改称为贪狼星!”

贺枢没有听见。

他清楚地看见她浓密的长睫,乌黑微弯,往下是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瞳如夜空般漆黑,深处闪烁明亮星光,笑起来的时候,星光越发璀璨, 亮晶晶的。

如今,她似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一点别的东西。

年轻男子沉默不语,容貌俊美,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倒映在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吐露出的词句溜进耳朵里。

贺枢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两人现在贴的有多近。

一缕皂角香气钻进鼻翼,夹杂太阳晒进衣裳里的阳光气息,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上飘过来。

他浑身一紧,双手微微发抖,迅速搭上她的腰侧,想推开她。

掌心碰到柔软腰肢,明明隔着一层衣裳,却如同碰到炙热的火焰,烫得他飞快撒手,落在地上,指腹划过坚实的地面,粗粝坚实,磨得生出一股刺痛。

随后,两手手肘撑在地面,他试图直起上半身。

她却完全误会他的举止,立刻往上挪动几分,将他刚撑起些许的上半身压回去。

大腿侧面的布料彼此摩挲,生出细微的痒意,贴近的久了,甚至传来她身上的一丝温热,与那点痒意,一起蔓延至脊椎尾部,沿着脊柱一路窜起。

左侧腹部侧边硌着一块东西,长宽适中,形状规则,压他和她之间,随着她压近挪移的动作,越能感受到坚硬的四角。

应该是钦天监的牙牌。

贺枢模模糊糊地想,手指又在地面磨了两下,想要磨掉那股莫名的痒意,借着磨出来的疼痛使自己清醒几分,嘴唇翕动,还未成功说出一字半句,唇瓣抿住柔软的掌心,恍若轻吻。

他浑身紧绷,像是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只要轻轻一弹,就会应声出击。

不能伸手硬推开她,那样会伤到她,又不能说话,他飞快地眨动眼睛,连连点头,试图表达自己记住了,往后绝对不会再直呼自己的名字。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仍不放心,继续往下压了一分,压低声音强调:“那是贪狼星,不可以叫原来的名字,尤其是在万寿宫,你一定要记住。”

贴合的部位更多,贺枢甚至感觉胸口也被她压了大半,纵使明白她肯定绑了布条,他仍不免绷得更紧,咬紧牙关,含糊地应了两声。

她终于直起身。

贺枢猛地坐起,五指合拢,摸到掌心濡湿的汗水。

登基至今,他从来没有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界。

偏偏罪魁祸首还一无所知,睁着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语气严肃:“我刚刚没有听见你的答案,你在别人面前,务必要小心,不可大意。”

舌尖舔过尖锐的犬齿,贺枢甚至觉得后背渗出一层细汗,磨磨牙齿,忍住那股莫名的痒意,哑声应道:“嗯。”

他不再看她,目光飘在角落,按住心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慢慢调匀呼吸,平复狂跳不已的心跳。

一口气呼出一半,后背忽然被人轻轻拍弄,直接拍在腰间的位置,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将后背拍了个遍。

贺枢浑身一僵,意识到是她,硬生生忍住闪身躲避的冲动,语气生硬:“你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冲,幸好江望榆没有听出来,手上动作不停,“你刚刚躺在地上了,背后都是灰尘,我帮你拍干净。”

“不用。”他僵着身子往旁边挪远,“脏了就再换一件。”

她歪头看看他,再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哦”了一声,重新坐回原位时,衣袖垂落,擦过手背,泛起一阵轻微刺痛。

她往上一扯衣袖,露出整个左手,手背破了点皮,应该是之前护住他后脑时,不小心被地面擦破了。

看着不算严重,她摸了两下,连血迹都没有,也不疼,轻轻拍掉一层灰尘,正准备收手时,旁边忽然斜伸过来一只手,隔着衣袖,捧住她的小臂。

“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啊?”

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眉间紧蹙,视线凝在手背,专注担忧,仿佛她受了什么重伤一样。

“就擦破了一点皮而已,过一两天就好了。”

他没用多少力气,她往后一缩,轻松挣开他的手,左手背在身后,见他保持原来的动作,一动不动,想了想,又伸出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她随手抽出一条干净帕子,自己单手绑住左手,“好了,没事了。”

贺枢盯着她,随手拉过布垫,坐在她的身侧,一言不发。

江望榆估摸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比先前的近,又看着他俊美的侧脸,试着问:“你不开心吗?还是说我刚才撞疼你了?压疼你了?”

“没有,不疼。”

贺枢摇头,试图甩掉她压在身上时的奇怪感觉,安慰自己幸好压的只是上半身,刻意转回星象相关的话题,改变单方面的奇怪氛围。

“有没有与北斗七星相关的传说故事,我想听听。”

“七只小猪。”

“……?”

“《酉阳杂俎》记载,僧人一行年幼家贫,受邻居王姥姥接济……”

江望榆娓娓道来,学着茶馆说书先生的口吻,抑扬顿挫,神情认真严肃,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王姥姥的儿子犯了死罪……一行让人去废园子,拿布袋抓到七只小猪……皇帝发现天上的北斗七星竟然消失了,匆忙召见一行……大赦天下,王姥姥的儿子被释放,回到家里,消失的七星也重新回到天上。”

她双掌合拍,发出一声脆响,全当作说书先生最后结尾时的惊堂木,补充道:“传说而已,你看现在北斗七星还完完整整地挂在天空。”

贺枢按了按额角,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把天枢星和小猪联系在一起,“你再讲一个别的七星故事。”

“别的?”江望榆略一思索,“传闻七星曾经下凡化作僧人,一起去城里……”

这个故事比先前那个好多了,贺枢也终于把那七只小猪挪出脑海,至少想起自己的姓名时,眼前浮现的是天枢星,而不是一只小猪。

他看着她。

一旦提及天文星象,她的眼睛明亮,闪着光芒,话也比往常多了很多,不再沉默木讷,更像真实的她。

她忽然转头。

他撞进一双盛满星光的眼睛,不久之前,那双眼睛离他很近很近,近到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他。

贺枢呼吸一窒。

“元极,你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七星的故事讲完了,你还想听别的什么故事吗?”

“你的手疼吗?”

“啊?”

江望榆看看左手巾帕,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把话题拉回这件事,打量他一阵子,解开腰侧的香囊,递到他的面前。

“你困了?这个香囊里面放了薄荷,我平常值守困了就闻两下,可以醒神。”

香囊是她一贯常用的靛青色,与之相接的是掌心,白皙柔软。

贺枢盯着那一抹柔白,别开头:“我不困,是你困了吗?”

“我还好。”

先前讲了大半天的星象,她现在满脑子星图,精神得很,甚至有精力去画三垣四象图。

“应该很晚了,晚睡对身体不好。”贺枢压住语气里的生硬不自在,“我想回去了。”

江望榆“嗯”了一声,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黑色鞋尖,又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鞋尖。

“我脸上有奇怪的东西?”贺枢没有起身,抬手摸了下两边脸,“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元极。”她轻声开口,“你愿意再陪我一会儿吗?”

她这个样子很奇怪。

“愿意。”贺枢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可以告诉我。”

江朔华的眼睛已经痊愈,值得她如此担忧的人,难道是董氏?

“没有。”江望榆摇摇头,犹豫许久,终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下个月调整值守时段,到时候当值结束,我就直接回家了,至少四个月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看星星。”

而且计划顺利的话,下个月她就能和兄长换回来,以原本真实的身份

CR

面对世人。

到那时,她和他不过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江望榆紧紧抿唇,揉按心口,试图揉掉缠在心尖的不舍。

“如果我骗了你,”她直视他的眼睛,不避不惧,“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朕是不是太仁慈了。”……

欺骗?

贺枢从她目光中读出几分紧张不安, 忽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可是……他也在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贺枢抛回同样的问题:“假如我也骗了你,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会生气吗?”

还会愿意像现在这样陪着他吗?

或许不会吧, 他想,毕竟她之前种种言行都流露出对天子的不喜。

如果她不愿意……贺枢轻轻笑了一下, 再看向她的时候, 神色平静, 目光温和。

“当然不会,我还怕你生气呢。”江望榆毫不犹豫地回答,挠挠脸颊,“我知道你是好人, 心地善良,只要你别突然说是你被刑部通缉的江洋大盗, 我们肯定能继续当朋友。”

贺枢微微一愣, 旋即笑出了声, 抬袖遮住下半张脸,眉眼弯弯, 声音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你最近又看话本了?”

“嗯。”

之前兄长看不见的时候,怕他无聊, 又不想他过多琢磨天文伤神, 她偶尔去书坊买些话本,念给兄长听,给他解闷,零零散散地堆积下来,家里的话本占据了小半个书架。

贺枢笑的有些久,放下衣袖,轻咳一声, 再开口时又非常认真:“我不会问你在隐瞒什么事,也不在意你骗了我。”

“元极,”她以同样认真的口吻感慨,“你真是个好人。”

贺枢抿唇笑笑,问:“江灵台,你……今天酉时还会来观星台吗?”

按着计划,今天轮到兄长来观星台值守。

她不想骗他,又不能说真话,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贺枢看出她的犹豫,主动换了话题:“江灵台,我以后还可以去你家里找你吗?”

“……可以是可以。”江望榆迟疑一瞬,选择答应,说不可以的话更加奇怪,“但有时候可能是‘家妹’在家。”

听到她主动提起她自己,贺枢顺势问:“我那天是不是打扰到她了?”

“没有。”

“那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上门探病还带只猫。”

“不会。”她努力想了想,试图假扮自己,“她跟我说你人挺好的,还特意借了书过来。”

贺枢眼中笑意更深,“嗯,下次我再去拜访她。”

江望榆看看他,莫名想起之前叶官正问她有没有定亲的话,嘴比脑子更快:“你要给她说亲?”

“什么?”贺枢实在没能跟上她的思路,心念一动,“那你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嗯……”她被他带偏思绪,回想江朔华往昔的言行,从兄长疼爱妹妹的角度出发,“首先要家世清白,品行端正,样貌不能太差……”

贺枢突发奇想地问了那么一句,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认真记在心里。

前面几条都符合,他无意识地抿出点笑意,忽然听到她说:“……最好年龄比她小。”

“为什么?”贺枢一愣,追问,“她不喜欢年纪比她大的男子?”

“可能?也许?”江望榆兢兢业业地扮演自家兄长,“这个我不大清楚。”

他比她大了一岁。

贺枢捏捏眉心。

“你困了?”她误会他的动作,仰头看向夜空,“已经丑时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确实很晚了。

贺枢答了声好,走出角院,脚步一顿,踅转回到院门口,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不得不嘱托道:“以后不要随便压在别的男子身上,那样不好,很失礼。”

“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江望榆压低两分声音,“当时情况紧急,我怕你因为直呼圣上名讳受罚,有些着急,以后保证不会了。”

贺枢心中稍安,等她锁紧院门,方才离开。

江朔华已经复明,从那天在江家的情景以及前天江朔华到观星台当值来看,两人正在暗中筹谋换回彼此的身份,并且不希望被其他人知晓。

这一猜测,当他再次前往观星台,看见在台上值守的江朔华时,得到了证实。

之后又观察两天,等到九月初一,贺枢特意去了一趟观星台。

白天光线充足,江朔华淡定自然,言行举止暂时看不出什么错。

贺枢只当不知,待到申时末,注视对方匆匆出宫,回到万寿宫,拿起一卷天文书。

最好的办法是罢免官职,让她离开钦天监,这样一来,她假扮兄长、冒领朝廷官员身份一事将无声无息地沉寂,无人知晓。

可一旦被贬出钦天监,江家藏在家中有关天文历算的书籍全部都会被没收,不得私自研习,至少五年内不得举荐重回钦天监。

以她对天文的热爱……贺枢轻轻摇头,仔细抚平书角。

罢了,不算麻烦,只是要做多手准备。

“已经一个多月了。”贺枢小心放好书,“叫冯斌明天来见朕。”

*

“啊啊啊!我说!我说!”

冯斌一身黑色劲装,一脚踢掉老虎凳上两块砖头。

刑讯牢房只在墙上开了一小扇窗,方方正正,外间的日光照进来,驱散黑暗,像是特意留出来的一线生机。

一个火盆,装满碳火,几根烙铁烧得红通通的。

被反手绑在凳子上的男人顿时大口喘气,头发散乱打成死结,脸上青青紫紫,大腿的衣服破烂不堪,露出一个硕大通红的烙印。

冯斌冷漠地瞥了一眼,直接将记录下来的供词递到面前,“按手印。”

男人哆哆嗦嗦地抬起手,十根手指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是好肉,不停打颤,终于按下指印。

冯斌叠好供词,吩咐心腹:“看好了,别让他轻易死了,否则自己去领罚。”

快步走出牢房,冯斌迅速去沐浴,穿上拿熏香熏过的官袍,确保闻不到任何血腥气,重新整理奏章。

“大人,去彭城的弟兄们回来了。”心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禀道,“还有,您吩咐我们盯着的那个院子,今天终于有人去了。”

冯斌拿着奏章的手一顿,“叫他们立刻来见我,还有继续盯紧院子,无论是谁,都把证据收集齐了。”

“是。”

风尘仆仆的四个人大步走进书房,随即关紧屋门,依次落座。

“时间紧,我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冯斌神情凝重,“一刻钟后,我要进宫。”

为首那名锦衣卫沉重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份密章,双手恭敬奉上。

冯斌接住,一边翻看,一边听几人禀报。

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子,几乎在桌面砸出一个浅浅的印记。

“你们一路劳顿,先回去休息。”冯斌起身,妥善装好两份密章,“你们在彭城的经历不得透漏一字一句,最近不要离京,圣上或许要召见你们。”

稳妥安排一番后,冯斌匆匆赶往西苑,隔得老远便看见曹平停在万寿宫外,连忙上前,作了个揖。

“曹掌印,圣上今天心情好吗?”

“嗯?”曹平看了冯斌一眼,心中暗暗警醒起来,“我觉得应该还算不错。”

冯斌道了声谢,随曹平一起进殿。

殿内安静,只有天子坐在休闲的长榻边,手里捧着一卷书。

“坐吧,不必多礼。”

冯斌犹豫一瞬,

选择干脆利落地行礼,随即双手向上,恭敬地奉上供词与密章。

曹平接过,放在天子面前的小案几。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天子翻阅时,纸张摩挲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满室寂静。

落在冯斌耳中,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继续坐在锦凳,迅速站起,垂首站定。

“朕是不是太仁慈了。”贺枢轻轻一丢那份密章,“当初不该判流放千里,而是直接判枭首,你们说是不是?”

冯斌与曹平迅速跪下,不敢对视,又不敢不答话。

“陛下仁慈宽和,是韦谦彦枉顾陛下圣恩……”

“朕不想听这些话。”贺枢的声音骤冷,“韦谦彦既然冒这么大的风险,胆敢拿死囚顶替陈丰,所图必定不小,而你们查到的那个宅子,或许就关着陈丰。”

“臣失职,未能及时察觉韦家变动,请陛下责罚。”冯斌一脑门磕在坚硬的金砖,“臣现在就派人去搜查宅子,必定重新抓捕陈丰。”

“顶替罪员,绝非一个人能完成,与之相关人员全都抓回来。”贺枢冷静吩咐,“韦谦彦不会坐以待毙,那些人证物证务必保护好。”

他看了一眼跪在底下的两个人,拿起那份供词,“先起来。”

冯斌与曹平立刻麻溜地起身。

贺枢将供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沉吟片刻,有条不紊地安排。

“情况有变,原定计划也要该改变,你们依次去通知底下的人,随时做好准备,尤其是都察院那几个御史,叫他们现在开始写弹劾的奏章,随时准备上奏,冯斌,你出宫后,即刻带锦衣卫查封那处宅子,此外……”

贺枢停顿一下,拿起案几上的狼毫,挥笔写满一张纸,“冯斌,上面的内容记在心里,看完就烧了。”

冯斌两步上前,接住纸,扫看两遍,完完全全地记在心里,接过曹平刚刚点燃的灯盏,一把火烧的干净,只剩薄薄灰烬。

“臣遵旨,绝对亲力亲为,请陛下放心。”

贺枢站起来,轻轻拍了下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肩膀,含笑点头:“你最近辛苦了,朕都知道,你那个小儿子,朕记得快十四岁了吧?下个月赐他一个荫监,送去国子监,与次子一起,安心科举。”

荫监通常只荫蔽一人,若要多人入读国子监,通常要天子开圣恩。

冯斌一向板着张严肃国字脸,此时神色流露几分激动,当即跪下:“臣叩谢陛下圣恩,臣必定不负陛下重托。”

贺枢又勉励几句,安排锦衣卫要做的事情,随即说:“召郑仁远进宫。”

曹平即刻应声:“是。”

第70章 第七十章 “这个人不是江朔华!她在假……

韦家。

“父亲!”韦侍郎急匆匆跑进书房, 额头冒汗,大口喘气,风度尽失, “父亲!出事了!”

书房除了韦谦彦,还有两三名官员, 一瞧见韦侍郎这副模样, 彼此暗中对视一眼, 有同一致地起身。

“阁老,下官告辞,必将按照您的嘱托去办。”

韦谦彦微点下颌,“嗯, 你们去忙吧。”

等到那几人离开,韦侍郎一把关上门, 两步跨到父亲跟前, “爹, 我们在南城的宅子被锦衣卫抄查了!”

“人被抓了?”

“没有,陈丰之前发疯逃出去, 正好昨天我派人换个宅子。”韦侍郎猛灌一杯冷茶,拿袖子一抹嘴, “爹, 您说是不是圣上知道了?不然锦衣卫怎么突然去抄宅子?”

“事情只要做了,总会留下痕迹,你当初既然敢收留罪员,心里就该做好准备,文儿,遇事最忌慌慌张张,自乱阵脚, 锦衣卫抄的是外宅,又不是来抄这里的家。”

韦侍郎平复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爹,儿子知错了,现在应该怎么办?”

“陈丰这个人不能再留了。”韦谦彦语气慈祥,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丝毫温情,“人都疯了,不可能记得钦天监的秘密,他说出来的话,没人相信,更不可能假借天象为我们说话。”

“确实,儿子立即派人解决他。”韦侍郎接话,仿佛当初特意救下陈丰的人不是他一样,“不过,爹,陈丰有时候又很清醒,写了不少事情出来。”

“甄别一下,把有用的内容摘出来。”

“是。”韦侍郎回想片刻,“父亲,您知道江朔华吗?就是钦天监一个从七品的灵台郎,这次陈丰写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韦谦彦拧眉思索一阵子,忽然问:“是不是前年圣上急召进入钦天监的那个人?为人处世木讷,听不懂我们的招揽。”

“没错就是他,当初选任新的灵台郎,就是他把陈丰挤掉了,导致我们后续很被动。”韦侍郎停了一下,“爹,今年年初的时候,圣上为什么故意选这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当灵台郎?”

“就是因为他年轻,刚进入官场不久,没有派系,况且钦天监归圣上直管,吏部、内阁都没有办法插手其中人员任命。”

“爹。”韦侍郎迟疑着开口,“这个人可能有点奇怪。”

“奇怪?”

“主要是陈丰嘴里一直念叨这个姓名。”

“一个从七品而已,虽然很年轻,但是你觉得盯着这个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可是……”

韦谦彦眼风一扫,韦侍郎被迫咽下没有说完的话。

“郑仁远跟他手底下那群人虎视眈眈,你要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韦谦彦叹道,“文儿,不能大意。”

韦侍郎只能称是。

离开书房,韦侍郎单手背在身后,跨出院门。

韦管家领着三四名小厮,个个手里捧着锦盒,见到他,躬身行礼:“见过大公子。”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二公子从扬州寄回来的特产,送给阁老及夫人,还有府里诸位小公子和姑娘们,人人都有。”

“切。”韦侍郎嗤了一声,“他倒是会做人,扬州富庶,他在那里过得逍遥自在。”

韦管家没说话,低头道:“老奴该去给阁老送东西了。”

韦侍郎随意摆摆手,跨过月亮门,看见几个小厮抬着一方小辇,上面坐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右脚硬挺挺伸直,把玩一块白玉雕。

“伯父。”韦六郎随意点了点头,“侄儿腿还没好,就不下地给伯父行礼了。”

韦侍郎神色平静,瞥了两眼,径直穿过,停在路口没动。

随行的长随小心觑了一眼,垂着脑袋不说话。

“去准备一下,我要去南城。”

长随不敢多问,立刻着手去安排。

韦侍郎换了身不起眼的长袍,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拐进一处不起眼的宅子。

一路走到后院,还没进屋门,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像是锁链拖过地面,夹杂嘶哑的喊叫。

韦侍郎嫌恶地看了一眼,“人现在怎么样了?”

“上午灌了药,现在人还算清醒。”守在屋外的壮汉搓搓手,“您放心,拿锁链锁着呢,保准不会再让他跑出去。”

“里面干净吗?”

“干净干净,小的们刚刚打扫干净。”

韦侍郎抬起下巴,“开门。”

屋里宽阔,没有常见的桌椅板凳,只在右边摆了一张床,床尾伸出两根长长的锁链,粗重铁黑,牢牢地锁住一个男子的双手双脚。

男子很瘦,身上挂不住肉,穿着厚重华丽的衣袍,空荡荡的,坐在地面,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韦侍郎站在门口,让那几名壮汉站在周围保护自己,“陈丰。”

男子缓缓转动脖子,拉开披散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眼窝深凹,脸颊瘦削,颧骨高凸。

“侍……侍郎。”陈丰猛扑过来,身后锁链“铮”的一声,牢牢锁住他,摔倒在地,“阁老……阁老愿意救我吗?我还能当上钦天监的监正吗?”

韦侍郎暗暗冷骂一声痴心妄想,面上还是笑着说:“我们倒是想救你,可是谁让你行事不周全,偏偏跟那个叫什么刘益的混在一起,在西苑害人。”

“不关我的事!都是刘益出的主意!还有江朔华!都是他抢了我的……”

“行了。”韦侍郎不耐烦地打断,“颠来倒去说这些事情,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陈丰抓住脑袋,使劲捶打。

眼前浮现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脑子钝钝发疼,缓缓坠入深水。

一大群人在耳边说话,耄耋老人,垂髫小儿,魁梧男子,妩媚女子,或喜或悲,或怒或惧,全挤在脑子里

,嘈杂烦乱。

“我总觉得江朔华奇奇怪怪。”刘益喝得醉醺醺,大着舌头说,“娘们兮兮,他怕不是个女的。”

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抢掉自己位置的死敌,变来变去,最后变成一张女子的脸。

陈丰狂声大叫,砰砰地磕头,鲜红的血霎时流下来,遍布脸颊。

“刘益死了!我是监正……啊啊!有两个江朔华!”陈丰死死抓住头,硬生生扯掉一小缕头发,“两个江朔华!男的女的!江朔华是女的!”

“疯言疯语。”

韦侍郎一甩衣袖,转身刚抬起脚,忽然听见后面的人大叫:“陛下信任江朔华!要让他当监正!陛下要打压韦家!”

韦侍郎脸色刷地一沉,厉声吩咐:“堵住他的嘴!”

几名壮汉连忙应是,手脚麻利地按住陈丰,狠狠地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

陈丰呜咽出声,奋力挣扎,可他落在壮汉手里,恰如一节瘦竹竿,被人轻轻按住,动弹不得。

韦侍郎神色阴沉,大步离开屋子,一口气往外走了一长段距离,秋风萧瑟,迎面吹来,带着凉意。

已近暮秋,树叶变得枯黄,被风一吹,掉落枝头,跌进泥土里,谁路过的时候都可以踩一脚。

陈丰是疯了,可他刚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当今圣上确实有意打压韦家,扶持郑家,韦侍郎知晓的内情更多,甚至开始怀疑自家父亲还能不能坐稳内阁首辅的位置。

胸口闷气更重,他一拳捶在身侧的树干,枯叶纷纷扬扬,从眼前掉落。

韦侍郎一脚踩住枯叶,用力碾碎,冷声吩咐:“再留陈丰一段时日,还有派人去查一查钦天监那个江朔华,我倒要看看,这个最年轻的灵台郎,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从七品,应该很快查清楚,可从下属的回禀来看,韦侍郎敏锐发现一丝不对劲。

暂且不论对方只带着一个天文生值守,行为奇怪,为人孤僻,更重要的是似乎有人在阻止探查。

“去给陈丰找几个大夫,让他最近清醒一点。”

“可是侍郎,阁老吩咐了,说要赶紧解决他……”

“我说了,找大夫给他治疯病。”韦侍郎脸色阴沉,“以后只听我的话,记住了吗?”

下属不敢再反驳:“是。”

*

“你知道陈丰吗?”

刚问完,贺枢抬起衣袖,遮住下半张脸,咳嗽几声,不动声色地揉揉发疼的太阳穴。

“陈丰?”江朔华回忆片刻,“以前是钦天监的五官挈壶正?七月下旬因为私自勾结朝臣,被判流放。”

“没错。”贺枢又咳了两声,偏偏这今天来观星台当值的是江朔华,有些事情着实不好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跟陈丰有没有什么冲突?”

“应该没有吧?”江朔华拧眉思索,“我很少去钦天监的官衙,以前跟陈丰很少碰面。”

根据锦衣卫探查到的消息猜测,陈丰应该是去年年底竞争灵台郎失败后,一直将她视为眼中钉,除此之外,并无过多交集。

仅仅因为这样,陈丰不惜联合刘益,意图谋害于她。

那天锦衣卫慢了一步,抄查的宅子人去楼空,打草惊蛇,最近冯斌正在城内加紧搜索。

贺枢叮嘱道:“你最近少去官衙,少出门,还有令堂令妹,以及两位孟大夫,也是一样。”

江朔华心头一跳,“我能知道原因吗?”

“朝堂之上或许有大事发生。”贺枢无法细说,强调一遍,“务必嘱托令妹不要出门。”

江朔华紧紧盯着他,“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家妹?”

贺枢闭了闭眼,甚至在想要不要干脆找个理由让两人告假在家,可是韦谦彦说不定已经盯上她了,如此更加显眼。

“总之,你将今天的话转告给令妹,她会明白的。”

说完,贺枢快步离开观星台。

现在是九月初五,观星台值守时段完成更换,江朔华从午时初到申时末当值,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

因白日光线充足,她来的次数很少,他还是大前天见过她一面,说出同样的叮嘱。

兄妹两人努力不露马脚,他也帮忙抹掉一些痕迹。

可终归是两个人,模仿得再像,难保不会有人察觉。

“陛下。”回到万寿宫,曹平立刻端着一碗药走近,“您该喝药了。”

“韦家有什么动静?”贺枢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全然不顾浓浓苦味,“御史弹劾的奏章写好了吗?”

“冯指挥使亲自盯着,韦阁老暂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韦侍郎一如既往地喜欢和人闲谈书画,时常在外闲逛。”曹平一一回答,“昨天便已经写好,反复推敲,只等陛下吩咐,他们即刻上奏。”

贺枢略略点头,拿起御案上的奏章,一份份细看。

夜色渐深,曹平看看殿内的漏刻,劝道:“陛下,已经过了子时正,您最近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孙院使也说您要多歇息。”

贺枢不理。

一直忙到丑时正,他咳嗽两声,抬手摸了下额头,模糊觉得有些发热,没放在心上,在曹平苦心劝谏下,终于去休息了。

天色未亮,贺枢便醒了,照旧忙到天色将晚。

难得休息片刻,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向观星台。

如果推断没错的话,今天当值的应该是江朔华。

“元极!”

贺枢一愣,看见奔向他的人,纤细高挑,满脸焦急,“江灵台?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当值。”江望榆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连声问,“我昨天听你咳嗽得厉害,是感染风寒了吗?喉咙痒吗?痛吗?有没有发热?身上有没有觉得没力气?找了太医看吗?不如等会儿一起出宫去回春堂,请孟姐姐给你看看?”

“不用。”贺枢忍着喉咙的痒意,安慰她,“我没事,就是这两天有些着凉,喝了药,当真没事。”

江望榆犹不放心,上下看了他两遍,“你既然生病了,就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不会出事。”

“不用。”

最近忙着部署,贺枢压根没空出宫,常来观星台的是江朔华,往后她进宫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他站在边上,“你忙吧,我在这里看看风景。”

江望榆劝了两遍,见他摇头不语,执意站在旁边,只能先独自去观测天空。

夜里观测星象月相,白天自然是观测空中的太阳。

今日天阴,灰蒙蒙的阴云密布,严严实实遮住太阳,时不时刮过一阵秋风,带着暮秋时分的凉意。

记下风象、云象,她又听到他问:“你今天为什么要来观星台?”

今天的确应该轮到江朔华值守,可昨天自从听到兄长说他咳嗽得厉害,她的心里总是悬着不安,特意和兄长换了身份。

“今天本来就是我当值。”江望榆含糊其辞,“你昨天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上午去大理寺附近宅子又没找到你,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贺枢笑了笑,“你不用担心。”

她看着他,不放心地再次劝道:“你先回去休息。”

贺枢依旧拒绝:“你去忙吧,我就在这里。”

“这个给你。”她摸出一个荷包,“阿娘买了不少梨子,加上你之前带来的雪梨,一起熬制了梨糖,孟姐姐说一般不会和药效冲突。”

说着,她有些懊恼:“怪我一下子忘记了,应该早些给你。”

“没事。”贺枢接过荷包,捻起一块丢进嘴里,“很甜。”

江望榆朝他笑笑,见他情况似乎尚好,继续观测天象。

太阳不露面,整体比较轻松,等到同僚来交接时,贺枢又提前离开。

她低着头,压沉声音模仿自家兄长的语气:“还请拿稳了。”

这位同僚之前在子时到寅时值守,接住册子,面露几分狐疑:“江灵台?你……”

江望榆强定心神,打断对方,“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宫了。”

她略一拱手,迈着平稳步伐,走下观星台时,听到他略带嘶哑的声音:“江灵台,你最近不要进宫了,告假在家。”

“为什么?”

贺枢摇头:“原因日后再告诉你,官署那边不必担心。”

江望榆盯着他,见他神情严肃,犹豫半晌,终于点头答了声好。

与他分开后,她快步走向宫门。

守卫查看牙牌,盯着对面的人,多看几眼,正准备归还牙牌,一声嘶哑的尖叫骤然响起,险些刺破耳朵。

“这个人不是江朔华!她在假冒朝廷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