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1 / 2)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令妹会喜欢吗?

“江灵台, ”贺枢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八月初四,丙辰, 距离中秋还有十一天,距离天子的万寿圣节还有两个多月。

江望榆认真回想片刻,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有何特殊的地方, 又看见对面的曹平, 一如既往地脸上带笑。

这次不比上次在护国寺,正面撞见,她刚刚认出了曹平,还直呼对方的官位, 只能上前两步,拱手作揖:“下官见过曹掌印。”

曹平浑身一绷, 下意识想侧身避开, 猛地察觉边上天子冷淡的目光, 硬生生停在原地,努力笑道:“江灵台不必多礼。”

“曹掌印为何与元极在一起?”江望榆直接问, “还请曹掌印为下官解惑。”

“江灵台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再次听见同样的问题,她微微一愣, 又仔细回想片刻, 瞧见旁边的他,终于想起一个模糊答案:“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似乎是郑阁老的寿辰。”

曹平秉持多说多错的准则,只点头道:“确实。”

“今天郑阁老年满五十五岁,前天晚上我和你说过。”贺枢接过话头,不动声色地掌握话题走向,“圣上亲临郑家, 赐一幅画卷给郑阁老作为寿礼,让我和曹掌印随行。”

江望榆下意识问:“可你不是说郑阁老不收任何……”

话音未落,她反应过来,剩下的话没

能再说出口。

郑仁远是内阁次辅,连首辅韦谦彦的寿礼都可以不收,唯独不能不收天子的赏赐。

“现在圣上刚刚离开郑家,准备回宫,途中觉得市井百态有趣,吩咐我和曹掌印去买一些新奇玩意儿。”贺枢看向曹平,“对吧,曹掌印。”

曹平哪敢说不是,顺着天子给出的答案继续说:“确实如此。”

“但我好像没有看到陛下的车驾……”

江望榆迟疑着开口,视线飞快地掠过面前的两个人,先前匆匆一瞥,她好像看见曹平对他特别恭敬?

“因为陛下不想大张旗鼓,毕竟郑阁老没有大肆操办寿宴。”曹平端起司礼监掌印的架子,“江灵台,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擅自打听陛下的行踪。”

她心中一凛,往后倒退几步,“是,下官失言,还请曹掌印责罚。”

贺枢瞥了曹平一眼,解释道:“并不是责怪你,只是指点。”

“对,江灵台,我绝对没有责怪之意。”曹平立刻改正,“我的语气重了些,江灵台不要在意。”

江望榆看看曹平和善的笑容,应了声是,低头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曹掌印,你先回圣上跟前复命,”贺枢说,“就说我和江灵台去街上逛逛,看能否买到合适的新奇东西。”

“不要说我也在。”她迅速拒绝,详细重复一遍,“还请曹掌印不要在圣上面前提及我。”

曹平一愣,暗暗看向天子,见他点头,方才应道:“我记住了。”

目送那位司礼监掌印走远,身影消失在街角,江望榆浑身一松,朝着相反方向离开。

“江灵台。”贺枢跟上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城东买东西,从这边抄近路。”

贺枢看向她的双手,空空如也,“没有买到?”

“嗯。”江望榆算算时间,更加发愁,“我再去附近逛逛。”

“你想买什么?”贺枢问,“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不知道。”

“嗯?”

“我看了几家铺子,一直没有找到合乎心意的礼物。”她叹道,“我不可能真的把医书当礼物。”

“你准备给孟大夫送礼物?”贺枢缓声问,“为什么?”

她犹豫一下,摇头道:“原因不方便说。”

贺枢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追问,随她一起往前走过两条巷子,转进宽阔的安定门大街。

经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江望榆想起之前送给孟含月的珍珠耳坠,顿时有了主意。

幸好玲珑阁距离这里不远,不过眨眼的工夫,她赶到门口,虽不及之前刚开业时那般人潮汹涌,依旧人进人出。

她正准备抬脚走进去,眼角余光瞥见一直跟在身侧的人,见他似乎也要跟进去,她脚步一顿,往后一收,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僻静角落。

“元极。”江望榆的声音压得很低,几近耳闻,“你要给陛下买首饰?”

“……不是。”贺枢向来控制得平和冷静的神情出现一丝皲裂,“你为什么会有如此惊悚的想法?”

“因为你一直跟着我。”顶着他一言难尽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刚才的问题是很可怕,连忙解释,“我现在要去玲珑阁买首饰,以为你也一样。”

“我不买。”

贺枢抬手按按发疼的额角,结束这个惊悚的话题,率先往前走。

一起走进玲珑阁,江望榆环顾四周,上次买了耳坠,这次可以换个式样。

玲珑阁雇佣的伙计都是女子,一见两人进店,微笑着迎上来。

“公子,不知道您想买什么?最近新出了钗子、步摇,可以到这边细看。”

听完伙计认真详细的介绍,她总觉得都不大满意,盯着面前的步摇,不说话。

“李姑娘,您来了。”门口传来伙计带着笑意的声音,“您先前定制的手镯已经做好了,还请随我去次间,看看是否合乎姑娘的心意。”

“确定是按照我画的图案做的吗?”

“这肯定是了,李姑娘还不相信我们店里工匠的手艺吗?”

“嗯,先去看看,不合适的话再改。”

两人没有刻意控制声音,江望榆听了一耳朵,见她们都走进次间,询问:“你们这里可以定制首饰?”

“是,根据客人画的图案、式样,由店里的工匠制作。”伙计解释,“但是价钱比直接买成品要高许多。”

“大约需要多久?”

“通常是半个月,如果式样复杂,工匠接的单子又多的话,可能需要等一个月。”

她算算时间,还剩十九天,除去描绘图案的工夫,应该来得及。

“那好,我想要定做一件……”江望榆忽然顿住,“你们这里能不能做男子束发的发簪?”

“自然可以。”

在伙计的指引下,江望榆在簿册上做好登记,付了一两五钱银子做定金,下了两个单子。

有点贵,还好之前七夕挣了一笔银子,不至于囊中羞涩。

她放下毛笔,看看站在旁边的人,他一直不说话,也没有对铺子里任何首饰表露出丝毫兴趣,只垂眸盯着柜台。

“我们……”

“克晦?”一道惊讶的声音插进来,“真的是你?好巧。”

她顺着声音看向右边。

来人是位年轻男子,站在四五步开外,穿着一身宝蓝色交领宽袖长袍,神色惊呀,脸上欣喜的笑容不似作伪。

在记忆里搜寻片刻,她找出对应的人和姓名,是叶官正的长子叶盛泉,以前见过几面。

江望榆暗暗打起一分警惕,客气疏离回道,“叶公子。”

叶盛泉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我时常听父亲提及你,说你才能出众,却为人谦虚,让我向你多学学。”

“嗯。”

“可惜你要当值,太忙了,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上门,想你探讨学问。”

这话不能随便答应,但叶官正的确对她颇为照顾,她斟酌地回答:“若是休沐日得空,理应由我前去拜访叶大人。”

“父亲说直接来就好了,不用递什么拜帖。”叶盛泉挠挠头,将一枚木牌递给伙计,解释道,“母亲和小妹之前在这里定做了几件首饰,叫我来取,你呢?”

“来买首饰。”

“叶公子。”伙计适时插话,奉上两个长形木匣子,“这便是叶夫人定做的首饰,您瞧瞧,如果不合心意,我们还可以调整。”

江望榆也想看看效果,犹豫一下,没有离开。

叶盛泉打开匣子,见一支玉簪精美秀气,一支步摇摇曳生姿,确无不妥,付了剩下的钱,将两个匣子小心揣进怀里。

见她似乎一直盯着对方,贺枢不由问:“你觉得好看?”

“阁下是……”

叶盛泉疑惑看着对面的人,一身绯色圆领袍,容貌端丽雅致,气质却温和内敛。

先前他一直没有说话,还以为位普通客人,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陌生人。

“他是……”江望榆顿住,环顾四周,见铺子里的人实在多,话锋一转,“不如我们先出去。”

离开玲珑阁,沿着僻静的巷子往城西走,她向双方介绍彼此。

“原来是元公子……”

“叶公子。”她打断道,还记得他之前所讲的话,“你唤他元极就好。”

叶盛泉不解,从善如流地改口:“在下叶盛泉,还请阁下日后多指教。”

贺枢轻轻颔首,没有接话。

叶盛泉倒也不在意,暗自攥紧拳头,抵在嘴边,轻咳几声,“克晦,你觉得家母定做的首饰好看吗?”

他们为什么都要问她相同的问题?

江望榆更加警惕,斟酌片刻,悄悄看了两人一眼,谨慎地回答:“令堂亲自描绘的式样,自然好看。”

“那如果家母再定做一支相似的步摇,送给……送给……”叶盛泉面色微红,越往后说,红晕越浓,结结巴巴地问,“……令妹,她……她会喜欢吗?”

贺枢瞥向对面的人,一眼看穿对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不甚在意,将要收回目光时,忽然顿住。

等等……令妹真正指的不就是眼前的她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天子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 终于分出两分心神,正眼看向叶盛泉。

按对方先前所讲,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寻常男子这个年龄大多已经娶亲,再不济也订婚了。

他盯了一会儿, 叶盛泉却没有反应, 一直看着身侧的她。

“家妹……”

江望榆完全不知道叶盛泉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 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认出她的身份,放缓语速,反复斟酌词句。

“家妹喜静,我不清楚她是否喜欢, 更不方便问她,叶公子莫要前去打扰她休养。”

叶盛泉脸上红晕刹那消

退, 笑容尽失, 垂着脑袋。

“是我失礼了, 对不住,我保证不会去打扰她养病。”

她顺势回答:“这样最好, 还请叶公子体谅。”

叶盛泉勉强笑了两下,略一拱手, 转向右边的巷口, 慢慢走远,背影萦绕几分低落。

目送叶盛泉彻底看不见后,江望榆终于放松下来,一转头就对上他冷静深邃的眼神,疑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贺枢越过她的肩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你和那位叶公子认识很久了?”

“先父与叶官正是同僚, 也算是朋友。”

这些并非秘密,江父生前一些同僚都知道此事,隐瞒更显奇怪。

“我与叶公子年少时,曾经一起以天文生的名义在钦天监学习,后来……”她说的是江朔华的经历,停顿片刻,紧紧抿唇,“父亲去世,我在家守孝,就很少来往了。”

“抱歉。”贺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提起令尊的。”

“没事。”江望榆攥紧衣袖,“元极,我先回家了,你如果想要买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我听说南城比较多,你可以去看看。”

“这事不急。”贺枢问,“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我认识路。”她下意识拒绝,想起另一件紧急的事,连忙问,“你今天晚上会去观星台吗?”

贺枢想了想,回道:“会。”

“你一定要记得来。”江望榆认真叮嘱,“孟大夫说之前的药膏应差不多擦完了,要开始敷新药膏,可你一直没有去回春堂,她叫我转告你。”

说着,她停了一下,继续解释道:“今天回春堂没有开门,我帮忙带进宫给你。”

“嗯,我记住了。”

贺枢目送她拐进路口,沿着通阔的大街回家,停在原地站了半晌,也没有心思再在城里游逛,径直返回西苑。

曹平回来的更早,禀道:“陛下,奴回宫前,去打扫了一遍宅子。”

贺枢拿起御案上一本医书,翻看两页,随手放下,再拿起《新仪式法要》,仔细拂掉不存在的灰尘,按平页角。

“下次再遇见朕和她在一起,你就按照今天的言行,朕不会怪罪,别露馅了。”

“是。”曹平小心求问,“陛下,奴以后遇见江灵台,是否要恭敬一些?”

贺枢瞥了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堂堂司礼监掌印对她毕恭毕敬,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因此而志得意满,反而会心生怀疑,更加谨慎。

曹平琢磨天子的语气,决定要暗中恭敬,应道:“老奴明白了。”

“这都过了大半天,”贺枢另起话题,“朕去郑家的事情,韦谦彦应该知道了吧。”

“已经知晓。”

“知道了就好办。”他淡淡一哂,“不过韦谦彦是按兵不动,还是闻风而动,都盯紧了。”

*

韦家。

韦谦彦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搭在椅子把手,微微低头,视线直直地落在书案上的画。

远处山峦起伏,青山绵绵,白云萦绕,近处松柏郁郁葱葱,枝干盘曲弯环,遒劲有力,树下奇石,一位白衣老叟悠然而卧,清闲自在。

天色将晚,书房渐渐暗了下来。

“父亲。”韦侍郎缓步行至他的身边,小声劝道,“天黑了,光线不好,伤眼睛,不妨先点灯。”

韦谦彦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管家一直候在门口,立刻上前,动作利落,沉默无声地点起各处的灯,四周霎时亮堂起来,犹如白昼。

韦谦彦隐约感觉到眼前光亮的变化,仍闭着眼睛,“说吧。”

坐在下首锦凳的除了韦谦彦长子韦侍郎,另外还有三四名官员,没有穿官袍,一身在家的闲适常服。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没人出头先说话,一起看向离书案最近的韦侍郎。

内阁首辅奏请天子莅临韦府,以赴寿宴,天子并未应允,只派司礼监掌印前去,赐下丰厚寿礼。

而今内阁次辅早早放话不办寿宴,不收任何寿礼,天子却亲临郑家,还送出一幅亲手所画的画卷。

见微知著,天子此举究竟有何深意,意欲何为?

待消息传开,从京城到各级州府乃至各地边关,朝堂上上下下各级官员会如何想,往后又将如何做,谁都说不准。

尤其是郑仁远一派的官员,明面上与韦谦彦一派和和气气,暗地里两方没少互相使绊子,今日之后,他们又将如何出招,着实要未雨绸缪,提早准备应对。

“父亲。”韦侍郎出声打破满屋安静,“儿子以为皇上没有大张旗鼓地去郑家,或许还是顾及您的。”

“侍郎言之有理,阁老毕竟曾经教导过皇上,总有师生情分。”

“或许,陛下只是单纯的一时兴起?”

“这不可能,皇上送了一幅画,绝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画好。”

“那你说圣上为什么要去郑家?”

“大家不都是在猜测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好了!”韦侍郎低声呵斥,“自己人还先吵起来了,像什么样子?!”

底下几名官员顿时安静下来,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坐在书案后的老人。

“圣上为何去郑家给郑仁远送寿礼,原因的确要猜测,但重点不在这里。”

韦谦彦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锐利,一一扫过众人,全然不像六旬老人。

“事已至此,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今日之后,必定有人心思浮动,左右逢源,我们不能先自乱阵脚。”

韦谦彦特意停顿一下,瞥向那几名心腹官员,视线扫过的地方,有两人不自然地低下头。

“都是为官几十年的人,怎么还如此毛躁,你们回去后各自安抚人心,最近要行事低调,手脚放干净些,别被御史弹劾了。”

话说得如此直接明白,几人连忙应是,又商讨一番,各自告辞离开。

“父亲。”韦侍郎奉上一杯温茶,瞥向案上的画,“这幅画是不是先收起来?”

韦谦彦瞥了一眼左上角,天子的题诗与私章清晰在列,“叫工匠陈重新修复装裱,往后挂在书房。”

“是。”

韦谦彦抽了两张信纸,拿起案上的狼毫。

韦侍郎眼疾手快地收起画卷,在旁边研墨,顺势看了看纸上的内容,“爹,您这是在给二弟写信?”

“嗯。”韦谦彦继续写第二张,“你也一样,最近注意言行,手上干净一点,正在营造的那批军械,你盯紧了些,别叫底下人出差错。”

写完信,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疏漏,装进信封,拿烤漆封住封口,“明天你亲自派人送去扬州,不可大意。”

又叮嘱一番,韦谦彦往后靠坐在椅背,手握成拳,敲击额头。

韦侍郎连忙上前,以合适舒缓的力度为他揉按太阳穴。

“爹,或许真的只是我们想多了?您曾经当过太子少傅、太傅,教导圣上,总归有师生之谊,这么多年,您为先帝、为今上排忧解难,干了多少苦活累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上不至于如此无情。”

“师生之谊吗?”韦谦彦轻声呢喃,缓缓阖上眼睛,“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在陛下面前多提。”

“爹……”

“你在官场也待了几十

年,有些事情可以不多想,有些事情看似细微,却必须反复推敲,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开始教你,到现在还没有记住吗?”

“儿子知错。”韦侍郎嗫嚅道,“谨遵父亲教导。”

“文儿。”韦谦彦拍拍长子的肩膀,叹道,“我已经六十三了。”

“父亲春秋鼎盛……”

韦谦彦摆摆手,“四娘的婚事怎么样?”

“母亲她们正在相看。”韦侍郎顿了顿,“可惜圣上无意,若是可以进宫,必定能成为家里的助力。”

“此事不准再提,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尽早定下来。”韦谦彦继续问,“六郎的腿好了吗?”

韦侍郎想了半晌,方才说:“他上个月醉酒纵马摔了下来,伤势严重,昨天母亲请太医来看过了,大概还要再养两三个月。”

“六郎年纪不算小了,我会与你母亲说一声,要给他相看姑娘了,武儿远在扬州,你身为他的伯父,平常也该多教教他。”

韦侍郎暗暗撇嘴,面上仍恭敬道:“是,父亲。”

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小动作,两个儿子之间的嫌隙已深,他说过多次,徒然无用。

“父亲,儿子有一事想要向您禀报。”韦侍郎神情格外犹豫,“您听了,莫要生气。”

韦谦彦眼皮一跳,“说。”

“那个钦天监的陈丰,您还记得吗?被圣上流放岭南,途径彭城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差点连命都丢了,而当地的县令正是父亲的门生……”

韦侍郎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父亲的脸色,阴沉沉的,迅速说完剩下的话:“儿子让那名县令先照看陈丰,找了一名死囚顶替他,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你!”韦谦彦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厉声呵斥,“圣上朱笔红批流放的罪员,你竟敢私自收留?!”

“爹,您别生气。”韦侍郎赶紧替他抚动胸口顺气,“那是因为陈丰此人还有用!”

两侧太阳穴突突的疼,半晌后,韦谦彦才缓过来,哑声问:“他还有什么用?”

“陈丰此人毕竟在钦天监多年,知道不少钦天监的秘密,一直以来对我们忠心耿耿,虽然经此一遭,人有些不清醒,但我们还可以借他的手,利用天象,让朝堂的言论对我们有利。”

耗费数年,苦心孤诣地安插在钦天监的人被一扫而空,有时候确实难以达成一些目的。

韦侍郎观察老人的神情,“父亲,过了今天,朝中人心浮动,借以天象,更有说服力。”

沉默许久,韦侍郎缓缓阖上眼睛,终于点头:“你把这个人藏好了,绝对不可暴露。”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最后一步疗程

夜里值守结束, 江望榆快步赶回角院,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身影,连忙小跑过去。

“不急。”见她气息微喘, 贺枢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怕你等急了。”她抚按胸口, 看见他手里的书籍, 一边推开院门往里走, 一边问,“这是文渊阁的医书?”

“是,还有苏子容的《新仪式法要》。”

“什么?”她霎时回头,直直盯着那两卷书。

“嗯。”贺枢抿唇笑笑, “给你,慢慢看, 不用着急还。”

“这些书我都能抄写下来吗?”见他点头, 江望榆接过三卷书, “我会好好保管,早日还给你。”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 干脆转移话题:“你之前说的药膏呢?”

“在这里。”

江望榆翻出一个白色圆形瓷盒,打开, 露出浅绿色药膏, 视线飘落在他的肩膀。

“你脱衣服吧。”

她的语气真诚,不带任何其他含义,纯粹怀着帮朋友治伤的善意。

之前在白天的回春堂,细听甚至能隐约听见街上行人的说话声,而现在是深夜,狭小角院内,寂静无声,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贺枢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两步,贴近门口,他特意没有关屋门,随时可以一步跨出去。

“一定要现在敷药吗?”

“孟大夫说是。”她算算日子,“现在是初五的子时一刻,距离你受伤已经过了三天半,原本最好昨天傍晚时分就要改敷新药。”

“那我现在回去。”贺枢伸出手,“我叫别人帮忙。”

江望榆“哦”了一声,没有问他去找谁帮忙,叮嘱道:“还是之前一样,要抹均匀,感觉微微发热就好。”

贺枢接住瓷盒,点头答了声好,抬脚往外走。

几步离开角院,听见身后传来关门声,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院门,缓步返回万寿宫。

“陛下?您怎么快就回来了?”

话一出口,曹平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作势打了下嘴巴,弯腰欠身:“老奴失言,求陛下责罚。”

贺枢没说话,走进寝殿里间,脱掉上半身的衣裳,扭头看向左肩胛骨,还剩一层薄薄的暗青色,比之前淡了很多。

他轻轻按了一下,轻微疼痛,看来恢复的不错。

“陛下。”曹平看见榻边的药盒,“是否需要老奴帮您敷药?”

“不用。”

贺枢打开盒盖,挖了一小块药膏,回忆她之前的动作,反手涂在后背、手臂的位置,徐徐抹匀。

感觉肌肤微微发烫,他穿好衣裳,低头盯着右手掌心,这几天每次敷药后,肩膀都会觉得发烫。

“喵——”

橘猫步伐轻盈,毛茸茸的长尾巴甩来甩去,几步跳过来,肆意地绕圈,喵喵叫。

后面追上来一个内侍,屈膝告罪:“奴知错,没有照顾好橘猫,叨扰陛下,请陛下责罚。”

“无妨。”贺枢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责罚他人,看看行动如常的橘猫,“你倒是把它照顾的不错,伤都好了吗?”

“回陛下,医师两天前看过了,说没事了。”

贺枢弯腰,曲起食指,招手唤道:“大橘。”

橘猫歪歪脑袋,鼻子嗅动,喵了一声,迅速往后蹦,跳到曹平脚边。

“陛下。”曹平反手抱起橘猫,递到天子面前,“老奴照顾过它一段时日,所以不怕老奴。”

橘猫叫了两声,两只爪子抓紧曹平的手臂,全身上下散发抵触的气息,完全不肯靠近天子。

“朕身上有药味。”贺枢瞥了一眼,吩咐那个小内侍,“你继续照顾它,平常看紧些,别让它伤人。”

*

江家。

江望榆走进正屋,看见一道熟悉身影。

中年男子穿着灰扑扑的长袍,风尘仆仆,一手捻住胡须,一手按住江朔华的手腕,认真端详他的神色。

她一喜,习惯性唤道:“孟大夫!”

“阿榆,怎么了?”

“嗯?半年多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呃……”她挠挠脸颊,以更加精准的措辞补充道,“我刚才叫的是老孟大夫,不是在叫小孟大夫。”

“唉,爹,您看您一回来,我就从孟大夫变回小孟大夫了。”孟含月长吁短叹,明艳的眉眼染上浓浓愁绪,“看来在阿榆心里,我还是没有您厉害。”

江望榆急忙说:“不是的!孟大夫,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啦,别逗人家玩了。”孟郎中看了一眼自家女儿,“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看几本医书。”

“是。”孟含月的目光轻轻掠过端坐在桌边的江朔华,转头笑道,“阿榆,以后叫我孟姐姐,这样就不会和我爹弄混了。”

“好的,孟姐姐。”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取出怀里的书,“这是我托人帮忙从文渊阁借的医书,孟姐姐,你看看怎么样?”

孟含月翻开一看,“孙药王的《千金要方》?咦?好像比家里的更详细,还有不少批注。”

“当真?”孟郎中还在诊脉,还在坐在案边,眼睛却不停地往这边看,“月儿,你再仔细看看。”

孟含月一口气看了十几页,合上书时,动作放得特别小心翼翼,抚平微微翘起的封面角。

“爹,虽然只有一卷,但书里的字迹清晰,错字少,批注详实准确,不愧是皇家藏书。”

“孟姐姐,我可以帮你抄写医书,不过元极说最好不要外借给他人。”

听到她话里的名字,孟含月又看看手里的医书,语气和缓些许:“他倒是门路广,药膏给他了吗?淤青应该快散了。”

“给了。”

CR

江望榆简单复述一遍,有些紧张地追问,“他的伤严重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擦伤而已,淤青彻底散掉就没事了。”想起对方之前磨磨蹭蹭不肯脱衣服的情景,孟含月面露几分犹豫,“你不放心的话,让他再来一趟医馆,现在阿爹回来了,他总不可能再用男女有别当借口。”

“你们在说哪个病人?”孟郎中收起脉枕,“情况跟月儿在信里写的差不多,恢复得很好,脉象平稳,血脉运行通畅。”

“爹,那我们从明天开始施针敷药?”

“可以,最近医馆暂时不要开门,那几名伙计也让他们回家休息半个月,把克晦接过去,医馆药材、银针比较齐全。”

江望榆听得满头雾水:“孟姐姐,你们要做什么?”

“差点忘记跟你说了。”孟含月解释,“就像那天我跟你讲的,现在是最后一步疗程,我和阿爹一起反复商量出治疗方法,如果顺利,克晦将在十五天后复明。”

复明。

两个字传进耳朵里,江望榆恍若在梦中,怔怔地呢喃:“真的吗?”

“是真的。”孟含月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阿榆,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跟你提前说明白,我和阿爹只有八成半的把握,你……”

她顿住,紧紧抿住唇,扭头看向江朔华,他的眼睛还绑着白绫,露出的神情却很平静。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孟含月艰难地说完剩下的话。

如果可以,江望榆肯定希望孟含月能说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两年前,那么多的大夫全都摇头叹气,让她带着兄长回家,自此接受一辈子失明的结局。

“没事,孟姐姐。”她吸吸鼻子,“你和孟郎中尽力而为,不管结果如何……”

“我和阿榆、母亲都绝对不会怪你们。”

江朔华接上她的话头,缓步走到正中间,深深作揖。

“孟郎中,孟大夫,正如我和母亲先前所讲的那样,无论能否顺利复明,二位都是我江朔华的大恩人。”

江望榆紧跟着深深行礼:“拜托了!”

孟郎中扶起两人,神情凝重,语气亦是一样的郑重:“我和月儿必定不负重托。”

孟含月看向江朔华,有意打破满屋子的沉重,笑道:“爹,我们去东厢房,继续给克晦施针。”

“好。”

“阿榆,你去厨房帮伯母,有阿爹在,不用麻烦你了。”

江望榆答了声好,目送三人走进厢房,转身进了厨房。

“娘。”她一把抱住董氏,额头抵在母亲的后背,“娘,您都知道了吗?”

“嗯。”董氏握住她的手,声音满是喜悦,“今天清晨,孟郎中刚回京就赶来家里,还带了不少江南那边的稀缺草药。”

“阿娘,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哥哥一定会复明。”

江望榆在安慰母亲,也是在安慰自己。

“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父亲也一定在保佑哥哥。”

*

临到傍晚进宫前,江望榆特意找到孟含月,认真听她讲了两刻钟如何查看伤势是否痊愈,带上一盒新药膏,赶往观星台。

新来的那位灵台郎为人不错,从来不问为什么要一个人当值,交接时,总是和气客套。

但元极还是提前一两刻钟离开观星台,几乎不跟对方打交道。

她也没问,与他一起值守到亥时末,连忙说:“元极,你先去角院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嗯?”贺枢迟疑着问,“很重要吗?”

她认真点头:“很重要。”

贺枢犹豫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做好交接,江望榆匆忙赶回角院,一把推开屋门,点灯,翻出刚带进宫的药盒。

“元极。”她说,“脱衣服。”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不要随意说这样的话

同样的话语, 同样地不带任何歧义暗示。

贺枢很清楚,额角微疼,抬手按了按, “以后你不要随意说这样的话。”

“啊?”江望榆知道他比自己更擅长为人处世,“我刚才说错话了?可是你不脱衣服, 我怎么帮你察看伤势跟敷药?”

“我昨天叫人帮忙敷了药膏, 也看了伤势, 已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她没答话,直直盯着他的肩膀,紧紧捏住药盒。

对上她蕴满担忧的眼睛, 贺枢轻声一叹,“罢了, 只是今晚的事情,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江望榆想了想, “孟姐姐也不能说吗?我还要将病情告诉她。”

不过短短一天,她为何突然换了称呼?

“既然这样, 不如天亮后,我再跟你出宫一起去回春堂?”贺枢说, “由孟大夫帮忙察看。”

“回春堂最近不开门。”她立即说, “由我代为转告。”

等到傍晚时分,趁着天色还未全黑,江朔华就会搬到回春堂,她哪里敢让他去回春堂。

不开门?

贺枢琢磨了一下,决定暂时不追问,见她似乎被自己转移话题,自然而然地说:“也好, 我先回去了。”

“等等。”江望榆两步跨到他的面前,“你刚才答应了,让我看你的伤势。”

她挡在门口,贺枢不能直接推开她,默了默,问:“你为什么如此执着?”

“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她说,“不亲眼看到你没事,我心难安。”

果然如此。

贺枢闭了闭眼,转身坐在椅子,右手勾住腰带,轻声道:“只有今夜。”

江望榆将灯移近了一些。

烛光摇曳,他松开腰带,左侧的衣裳往下一拉,露出半边身子,肩膀宽厚,暗绿色外袍边缘搭在后背,还有一线纯白色里衣,隐约遮住紧实的窄腰。

她只看着他左肩胛骨的位置,淤青颜色比五天前浅了很多,肤色慢慢恢复健康,手臂上被木刺刮出来的两三道伤口已经痊愈,结出细小的血痂。

“我说了没事……”

贺枢刚说了开头,忽然觉得后背一凉,随即覆上一只手,掌心紧绷得平整,以恰到好处的力度,自左向右来回画圈似地揉动。

“这是孟姐姐新给的药膏,跟昨天的不一样,每隔六个时辰敷一次,三天后,淤青就能完全消散。”江望榆微微低头,认真询问,“需要我继续帮你敷药吗?”

她站在他的身边,低头的时候,靠得近了些,烛光之下,一双眼睛明亮专注,浅浅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她的手心紧紧贴在后背,随着她的揉动,药膏渗进肌肤,慢慢生起暖意。

贺枢浑身紧绷,迅速别开头,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用。”

江望榆以为他能找到别人帮忙,况且自己白天不得空,也不强求,说了一遍敷药的要点,指腹轻轻划了下他的后背,摸到药膏涂抹均匀的光滑触感。

“好了,这次不用绑绷带,两个时辰内不要沾水。”

贺枢立刻拉紧衣裳,系好腰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按住心口,感受到似乎平稳如常的心跳。

“你心口不舒服?”江望榆收拾好药膏,一转头就看见他按住胸口,急声问,“心跳加快?有没有觉得疼痛?”

“我没事。”贺枢连忙宽慰道,“只是……只是顺道摸了一下。”

“真的没事?心口不舒服是很严重的情况,你不要讳疾忌医。”

“当真没事。”贺枢顿了顿,迟疑着开口,“我发现你敷药的动作很熟练,先前也听你说有经验,是经常给孟大夫帮忙吗?”

“不算经常。”她算算自己给兄长敷药的次数,“大概每两天一次。”

贺枢轻声继续问:“……是男子?”

“对呀。”

自家兄长肯定是男子,况且以她现在的假身份,肯定不能说是帮女子敷药,应该不算撒谎。

江望榆暗暗腹诽,为免他追问是谁,连忙把药盒塞进他的手里,“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先前堵在门口不让他走,现在又着急催他离开。

贺枢

握住药盒,靠坐在椅背,缓缓笑道:“不急。”

“你小心不要碰到肩膀。”

她下意识提醒,见他坐定不动,不好赶他走,从榻边摸出一本书,翻开来看。

书上内容依旧是往常看的星象位置,熟记于心,她捏住书页一角,直直地盯着星图,捏的久了,指腹甚至渗出一层细汗,黏在纸上。

贺枢坐在她的对面,发现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没动,顺势看向书,辨认出三垣星图,轻声问:“江灵台?你怎么了?”

他的视线转落在她的衣袖,之前在观星台值守时,她紧紧揪住袖角,无意识地不停揉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现在褶皱未消。

“我没事。”江望榆回神,孟含月说的话萦绕在脑海,她不敢在母亲和兄长表露一丝一毫,低声呢喃,“一定会没事的……”

贺枢没有听清,打量她的神情,试着询问:“我最近看了两本不错的话本,故事挺有趣的,你想看的话,等到戌时,我带给你。”

“不用。”

贺枢琢磨了一下,换个问法:“我听闻南城多新奇事物,想去看看,你今天休沐,能陪我去吗?”

“抱歉。”江望榆拒绝,“我最近非常忙,实在不得空,你如果想去的话,下个月再去行吗?”

现在才八月初六,钦天监的事务一向按部就班,除却天象异常的特殊情况,通常不会特别忙。

贺枢略一思索,不再追问,起身道:“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好。”

回万寿宫的路上,贺枢提着一盏灯笼,仔细回想她先前的异样,钦天监的公务没有问题,必定是私事。

而值得她如此担忧紧张的……大概是那位真正的江朔华。

“曹平。”贺枢忽然开口,“天亮后,你暗中去趟太医院,叫他们整理一些治眼睛可能用到的药材,如果她去太医院拿药,不得为难她。”

曹平一听就知道天子说的她是谁,恭声回答:“是。”

贺枢轻轻捻动指尖,指腹擦过瓷制药盒,摸到微凉的瓷器盒面,吩咐道:“明天初七,你安排一下,朕要去翰林院和国子监。”

*

天亮后,江望榆没回家,直奔回春堂,看见紧闭的正门,转到后院,敲门三下。

“进来吧。”孟含月打开门,顺口问,“吃了早饭吗?”

“还没。”

孟郎中站在院子中间,伸手扒拉簸箕里的草药,见到她,说:“厨房有蒸卷,先去吃早饭。”

她还在想兄长治眼睛的事情,实在没胃口,但孟家父女如此关心,她不好意思推拒,随便吃了两口,匆匆转进客房,开始收拾屋内,重新摆放床榻桌椅。

打扫干净后,她出门问:“孟姐姐,除了常穿的衣裳,还需要准备其他什么东西吗?”

“暂时不用。”孟含月说,“大概住十天,中秋就能回家。”

江望榆认真记住,回到家,和董氏一起收拾三四套衣裳,等到太阳落山,天色将晚未晚,光线模糊不清,不用打灯笼,又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孟含月来了一趟江家,与她一起接江朔华去了回春堂,董氏没有跟着去,留在家里。

“哥哥,这是椅子。”她扶着兄长慢慢坐在圈椅里,端来一杯温茶,“这是茶水。”

江朔华来回春堂的次数不多,而医馆各样物件摆放位置时常变化,她特意将客房布置得跟家里一样,仍不放心地详细描述三四遍。

“我记住了。”江朔华认真点头,“阿榆,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

往常这个时候,江望榆正在观星台值守,不觉得累,瞧见屋里的书案,想了想,干脆找孟含月拿到《千金药方》,抽了一沓崭新的宣纸,开始抄写。

孟含月太忙了,压根没空,左右现在没事,她帮忙抄写也是一样的。

《千金要方》足有三十卷,他从文渊阁借的是第六卷,主要讲七窍病,涉及目鼻口耳。

抄着抄着,江望榆慢慢停下来,盯着书里关于治眼睛的内容,捏紧笔杆。

或许只是巧合。

她将抄写完毕的宣纸叠放在一起,又起身挑了下灯花,烛光更亮,返回书案后,妥善放好医书,另外抽了两张画纸。

“阿榆?”江朔华侧耳认真倾听,“你还在抄书?”

屋里只有两个人,孟含月还在外面忙,江望榆仍然往外瞄了几眼,凑到兄长身边,小声解释:“我想亲自描画一支镯子,送去玲珑阁,请工匠定做,送给孟姐姐当生辰礼物。”

她停顿一下,视线掠过兄长束发的簪子,将剩下给他定做发簪的话咽回去。

江朔华的眼睛绑着白绫,手不自觉地握紧,微张开口,又紧紧闭上,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阿榆,你能不能帮我……”

“药熬好了,现在不烫,赶紧喝。”孟含月的声音飘进来,看清眼前的情景,“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没什么。”江朔华迅速坐直,循着声音抬头,“辛苦孟大夫了。”

孟含月狐疑地打量兄妹二人,对上江望榆同样疑惑的目光,最后看向江朔华,把药端到他的手里,“先喝药。”

等他喝完药,孟含月又问他感觉如何,确认没有异样,拿着药碗走出客房,继续去忙了。

江朔华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远,小声道:“阿榆,你先去关门。”

江望榆疑惑更甚,依言照做,又见兄长招手示意她走近。

“阿榆,明天你去趟安定门大街,”江朔华压低声音,“帮我在玲珑阁下个单子……”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写一篇文章

翰林院。

“陛下。”翰林院之首的翰林学士恭声道, “这里便是臣等日常编纂书籍的地方。”

贺枢缓步走进屋内。

书架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几条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棕色桌面锃亮, 没有丝毫墨渍,甚至倒映出人影。

“倒是挺干净的。”他随口一说, “在这里修书, 可觉得辛苦?”

翰林学士心说整个翰林院的官员、书吏自从接到天子要来的消息, 一天一夜没睡觉,就为了打扫官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洒扫一遍,能不干净吗?

但这话不可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 他躬身道:“修书乃是为了博取典籍之精华,梳理其中疏漏, 乃是为天下文士造福, 精进自身学问, 以待日后为陛下效力。”

听多了这样的恭维,贺枢没怎么放在心上, 视线掠过案上的一卷诗集,看清封面的书名, 握在手里。

翰林学士悄悄掀起眼帘, 觑了一眼封面,隐约窥见乐府二字,不敢再看,又听到天子问:“官署有何短缺?”

那肯定是缺钱又缺人啦。

不过肯定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翰林学士迅速调整语气,表明翰林院的官员全部耐得住清苦,无论条件再差, 绝对恪尽职守,保证修纂的书籍准确无误。

当然,如果户部愿意多拨些银子就更好了,最好让吏部再多安排人员进来。

出口成章,文采斐然,有理有据,不愧是翰林院之首。

贺枢略略点头,翻开手里的诗集,“今年的新科状元呢?朕记得点了他做修撰。”

人群里立刻挤出一个人,刚过而立,一身从六品官袍洗得干干净净,弯腰行礼:“臣张顺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贺枢看向张顺,知道他拜在郑仁远的门下,特意将语气放得和缓一些,“在翰林院待的可还顺心?”

张顺飞速思考天子问话的深意,而自己姓名带了个顺字,斟词酌句:“回陛下,衙门各位上司为人磊落,同僚和气,臣在此万事顺意。”

贺枢忽然想起那天在城隍庙市时,她对那些社戏的感慨,问:“可有娶亲?”

话题跳的太快,张顺愣了下,旋即回道:“回陛下,臣十九岁已经成亲,现有一女年方九岁,一子年方七岁……”

翰林学士轻轻咳嗽一声。

张顺反应过来,迅速告罪:“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无妨。”贺枢看向候在边上诸多的官员,“修身齐家,莫要忘了。”

在场官员齐齐应是。

“朕还要去国子监。”贺枢点了几个人,“你们也一起去。”

被点中的除了翰林学士及侍讲学士,还有今年刚刚高中的三鼎甲。

跨出屋外,贺枢

看了一眼西边,忽然问:“钦天监的天象记录是否按时送来?”

上个月钦天监官员变动剧烈,翰林学士也知晓此事,立刻说:“前日吴监正亲自送来七月天象记录,臣看过了,应该没有疏漏。”

“那六月的呢?”

“同样清晰明了,详略得当。”

贺枢微微勾起嘴角,快步走向轿辇。

翰林学士偷偷看了一眼天子,不由琢磨天子为什么一直拿着那本诗集。

国子监位于城北的安定门附近,从翰林院出发,走城东的安定门大街更近。

天子圣驾,还有众多官员随行,禁军及京兆府早已安排侍卫肃清大街附近,不准百姓随意靠近,就连街边的铺子也要暂时关门。

贺枢坐在辇车内,翻开诗集看了几眼,被上面的墨字晃了下眼睛,干脆合上。

他掀起辇车帘子一角,正好瞥见街边玲珑阁三个字,不由笑了一下,握紧手里的诗集。

到了国子监,国子监祭酒领着一众官员、监生等候在门口,看见天子仪仗,纷纷跪下行礼。

见礼完毕,贺枢坐在上首,问:“哪些是举监?”

中了乡试的举人,如果在来年的会试落榜,确实学识渊博,有些会被举荐进入国子监,称为举监。

国子监祭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说出几个姓名。

贺枢随便点了一个举人监生,随口问了几句在国子监的求学生活,问:“你是哪里人士?”

“回陛下,臣来自蜀地。”

贺枢又问了几句蜀地的风土人情,终于问出今日最重要的话:“再过不久便是中秋,你独自一人在京城,是否思念家中父母妻儿?”

如果回答不想,那便是不孝忘义,回答思念成疾的话,又显得不愿意留在京城。

那名举人强定心神,低头答道:“学生自然思念家中亲人,然则在京中求学,亦为日后考取功名、为陛下效忠,家父家母必能理解,日前学生已经寄信回家,聊解思亲之苦。”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贺枢翻开一页诗集,信手画了两笔,视线落在张顺身上,“苏子瞻这首《水调歌头》千古传颂,朕记得你的诗写得还成,就以中秋为题,写首绝句。”

张顺顿时头都大了。

在场的除了皇帝,还有翰林院的官员,更有国子监官员、诸多监生,个个学富五车,饱读诗书。

他又不像曹子建能七步成诗,如果现做的诗不好,反倒丢脸,甚至引君心不快。

顶着在场所有人关注的目光,后背慢慢渗出一层冷汗,张顺拱手作揖:“臣遵命,还请陛下容许臣思考一番。”

“不急。”贺枢扫了一圈在场众人,“今日天朗气清,又逢佳节将至,你们都以中秋为题,不拘诗词歌赋,朕亲自阅看。”

翰林院的人已经中举做官,稍微冷静些许,国子监的人尤其是那些监生,不可避免地骚动起来,甚至有人窃窃私语。

如果能得天子青睐,不说立刻封侯拜相,至少在三年后的殿试,比别人更多了几分胜算,更容易脱颖而出。

国子监祭酒狠狠瞪了几眼底下的监生,恭声告罪:“陛下,这些学子尚且年少,言行不当,还请陛下莫要责罚。”

话一出口,祭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子比在场所有人都年轻,越发弯腰低头。

“无妨。”贺枢吩咐道,“曹平,今日在场的人都赏赐一套文房四宝,另外告诉其他衙门的官员,也可以写一份文章呈交上来。”

“是。”

贺枢看了一眼诗集,没有合上书,放在桌面,步履沉稳,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国子监。

恭送天子銮驾走远后,翰林学士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摆手示意下属自行回衙门,转身拉住国子监祭酒。

“听说你最近新得了不错的茶叶,难得来一趟,我一定要尝一杯再回去。”

祭酒听出对方话里深意,笑着颔首答应:“去书房。”

进了日常办公的书房,祭酒泡好一壶茶,倒了一杯放在手边的案几,“你盯着这本诗集看了半天,难道是这本书有什么不当的地方?”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一直想不通。”

两人关系不错,翰林学士没端茶杯,指着书。

“这本诗集是陛下从翰林院一路拿过来的,特意画出这两句诗,还让官员监生写文章,我在想陛下今日之行,背后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祭酒凑近,看清被圈出来的那两句诗,分别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和“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木兰辞》?”祭酒捻住胡须,“让我想想……”

两人对着两句诗,将整篇《木兰辞》都琢磨两遍,甚至连前后的诗也看了一遍,最后又盯着被圈出来的两句诗。

“我有个猜测。”翰林学士另外取了笔纸,缓缓写下两个字。

“忠、孝?”

“为守卫边关,保家卫国奔赴万里之外,乃是忠。”翰林学士玩的就是笔杆子,指着剩下一句诗,“这句前面是天子问所求什么,答不愿做官,只想回家孝顺父母,乃是孝,而今科状元的姓名正有一个顺字。”

祭酒认真思考半晌,缓缓点头:“所以,圣上真正的题意是忠孝,而非中秋。”

“自然。”翰林学士端起茶杯,露出笑容,“难怪皇上特意将诗集给我。”

祭酒拿起纸,盯着上面的字,感慨道:“当年我承蒙先帝圣恩,曾奉命去东宫为陛下讲诗,其中一首便是《木兰辞》,如今我却没能领会深意。”

“陛下登基时,我还是庶吉士,眨眼就过了十年。”翰林学士感慨一句时光易逝,旋即欣慰笑道,“如今陛下仁厚礼贤,贤明持重,实乃臣民之福。”

“故而我等更要恪尽职守,为圣上、为万民排忧解难。”祭酒压低声音,“我听说韦阁老压下几份都察院的奏章,没有直接呈交,陛下今天特意来翰林院、国子监,或许与此有关。”

本朝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今日翰林院的众人,日后未必不是内阁辅臣。

翰林学士眼皮一跳,看见对方神情凝重,轻轻颔首:“我明白了,下属那些文章,我会亲自看过后,再呈交陛下。”

“国子监亦会如此。”

*

听了一天或真或假的恭维逢迎,夜里再去观星台时,贺枢浑身轻松,脚步轻快,举起布袋,“我带了笔墨纸砚,等会儿去角院,教你写一篇文章。”

“嗯?”江望榆满头雾水,“为什么突然要写文章?”

“具体原因迟点告诉你。”

她想了想,相信他不会害自己,答了声好。

相安无事地值守到亥时末,她摸出角院钥匙,“你先去吧。”

“好。”

与同僚交接完毕,江望榆赶回角院,瞧见屋门大开,多点了两盏灯,更加亮堂。

她停在门口,看见一张陌生小型书案,“这是什么?”

“我刚刚……”贺枢顿了顿,决定略去曹平的帮忙,“搬的,方便写字。”

屋子小,书案摆在榻边,勉强再放椅子,两人刚好面对而坐。

江望榆没有追问,接住他递来的狼毫,忽然说:“我昨天看见了陛下……”

贺枢一惊:“你看到……”

“我”字脱口而出半个音,他听见她说完剩下的话:“……的圣驾经过安定门大街。”

声音一瞬间交错,江望榆眨眨眼睛,看着他,迟疑地开口:“元极,你刚刚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既食君禄,自然事君以忠……

“是到字。”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 实在没能从他温和含笑的神情中发现任何端倪,“你刚才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