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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阴谋

贺枢看向竹篮里趴成一团的猫, 视线掠过它暖橘色的绒毛,“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

“没有。”江望榆老实回答,“你看, 它的毛色大部分都是橘色,所以就叫大橘。”

果然如此。

“你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

“不是。”贺枢顿了顿, “我以为你会根据遇到它的年月日还有时辰, 推卜出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字。”

“应该不用……这么麻烦吧?”江望榆犹豫着唤了两声大橘, 橘猫喵喵回应两声,“我觉得它挺喜欢这个名字。”

左不过是个猫名,贺枢也不纠结:“就叫大橘吧。”

江望榆将竹篮放在背风口,继续当值。

一连忙了一个时辰又两刻钟, 她捶捶有些酸痛的肩颈,“先休息一会儿, 如果我的观察没有出错, 今夜的天象并无异常。”

她蹲在角落, 摸出一个荷包,掏出一根小鱼干, 夹在指尖,“大橘, 吃吗?”

闻见鱼干的香味, 一直趴在竹篮里的橘猫舌头一卷,卷走鱼干,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喂了两三根小鱼干,她摸摸毛茸茸的猫头,“没了,晚上不要吃的太撑。”

大橘喵了一声, 舔舔前足,缓缓趴回去,尾巴绕到身前,蜷成一团。

江望榆又摸了一把,转头看向蹲在旁边的人,想了想,摸出另一个荷包,“家母做的果脯,你要吃吗?”

贺枢捻动指尖,“江灵台,我有些好奇,你的衣袖里究竟都放了什么?”

“就两个荷包。”她摊开手掌,“你放心,我分得清,不会记错哪个装的是给猫吃的小鱼干,哪个装的是夜里填肚子的果脯。”

贺枢默了默,从荷包拿起一块果脯,送入口中。

“好吃吗?”江望榆追问,“阿娘总是闲不下来,月初做了不少果脯。”

“味道很好。”贺枢问,“令堂身体可好些了?还缺不缺草药?”

“好多了,不缺。”她语气轻松,“按照孟大夫开的药膳方子,隔两天吃一回药膳。”

稍作休息,两人一直忙到还差两刻钟到亥时末。

“时辰差不多了,”江望榆说,“要麻烦你带大橘回去,这几天辛苦你照顾它。”

“等它的腿痊愈之后,我再带它过来。”

“好”字还未出口,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地跑上来,停在距离两人五六步的位置。

“江灵台。”刘益提着一盏灯笼,莫名笑得非常和气,“我今夜得空,提前来当值,你辛苦了,还请早些回去休息。”

手臂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江望榆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两步,直截了当地回绝:“不必。”

刘益仍笑着,看向旁边,“你就是跟江灵台一直当值的天文生?名叫元极?”

听出刘益语气里的轻慢,贺枢瞥了他一眼,“江灵台,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立即应声:“好,天黑,小心些,这里有我守着。”

被人当场忽视,刘益脸上挂不住,往旁边挪了两步,挡在前面。

见状,江望榆急忙上前,伸手想拦住刘益,对方突然站回原来位置。

“慢走,往后跟着江灵台当值,要尽心尽力,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变脸变得太快,跟往常相比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她愣了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刘益。

贺枢多看了刘益一眼,很快便猜出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想了想,收回迈出去的脚步,“应该快到子时初了。”

江望榆反应过来,应了声好,抱着簿册,记录一圈,准时准刻地等到子时,立即把册子交给刘益。

“江灵台,辛苦了。”刘益非常客气,平常的臭脸换成笑脸,“慢走。”

那股恶寒又冒出来,她压根不看刘益,大步流星地走下观星台,走出老远一段距离,看向跟在旁边的人。

“元极,你知道刘益为什么转变这么大吗?”

“大概猜得出来。”贺枢解释,“想营造一副与同僚关系很好的假象,也表现自己尽职尽守,为争夺官正的位置增添几分助力。”

“那是不是等人选定下来后,刘益就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了?”她没忍住,搓搓手臂,“太可怕了。”

“应该是的。”

“但愿人选早日定下来。”江望榆随口感慨一句,“很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嗯。”

*

天亮后,江望榆不想碰到刘益,特意在角院多待了两刻钟,方才出宫。

走出宫门,她正收起牙牌,眼角余光瞥见刘益,迅速低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听见对方还在后面喊了几声,她全当不知,加快脚步,闷头拐进一个街角。

被一直讨厌的人当众忽视,刘益恨得牙痒痒,又看看宫门守卫以及进出的人员,总觉得全都在看他的笑话。

刘益重重哼了一声,径直回家,换了身长袍,拐过两三条街,在城里绕了两圈,停在一条小巷的中间位置,停在院门口,抬手敲了敲。

等了会儿,门开了,他笑说:“陈兄,叨扰了。”

“这是刚从西苑出来?”陈丰让他进来,重新关上院门,“走,去书房。”

“是啊,在观星台值守简直累死了。”刘益跟在陈丰后边,“要熬大半夜,困死了。”

陈丰的脸色猛地沉下来,声音倒是听不出异样,“那你先回去休息。”

“那倒不用。”刘益看不见陈丰的神情,跟着跨进书房,顺手端起椅边案几上的茶杯,“陈兄相邀,我哪能不答应。”

陈丰反手关上门,在刘益的对面落座。

“陈兄。”刘益故作矜持地喝了一口茶,立刻问,“衙门有什么消息?你在官衙待的比我久,人选定下来了吗?”

“监正大人还在和两位监副、剩下几位官正商议。”陈丰的声音阴沉,说起假话来没有任何负担,“不过,中元节前的一天,吴监正见了江朔华,两人谈了许久,他还去见了叶官正,相谈甚欢啊。”

“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好一个江朔华!假惺惺地骗我说不想跟我争,暗地里却去找人疏通关系,亏我最近这么客气待他!”

陈丰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关于人选,刘监副没有跟你透露什么风声?”

“没有。”刘益仰头灌完一整杯茶,“砰”的一声放下杯子,“伯父说吴监正不准他们到处议论,要避嫌,没敢告诉我。”

“我记得……”陈丰压低声音,“刘监副的长子应该快满十五岁了吧?再过不久,刘监副运作一番,以天文生的名义进入钦天监,多在贵人面前露露脸,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啊。”

“堂弟他……”

“毕竟是亲父子,叔侄哪里比得上。”陈丰径直打断,捋捋胡须,摆出一副真心为对方着想的神情,“你要早做准备。”

刘益握紧茶杯,眉头紧锁,“但伯父一直待我不薄,堂弟比我小,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那么快升上来。”

“你既然不信我就算了。”陈丰冷下脸,“慢走不送。”

“陈兄!是小弟的错,还请原谅小弟。”刘益赶忙陪笑几句,亲自替陈丰续上茶水,“依陈兄高见,小弟现在该怎么做?”

“江朔华此人依旧是眼中钉,即使这次没被选上,往后必定与你相争。”

“可是我们打探了这么久,只打探出叶官正

CR

跟江家有些关系。”

“那又如何?”陈丰蛊惑地开口,“你难道不想成为钦天监最年轻的五官正,往后也是最年轻的监副乃至最年轻的……监正?”

刘益猛地抬头,神色狂热,“还请陈兄教我!”

陈丰起身从书案拿起一沓纸条,“我模仿那个叫元极的字迹,写了你之前所说的内容,但不知道他说话的口吻是什么样子,你看看,哪个符合?更容易让江朔华相信?”

“陈兄果然厉害。”

刘益夸赞几句,低头认真看过每一张纸条,回忆昨夜所见,挑出两三条。

“我认识几个在西苑的内侍。”陈丰压低声音,“他们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耳语一番,刘益满脸信心,朝对方拱手:“多谢陈兄相助!往后必定报答。”

“不必客气。”

送刘益走到院门口,陈丰叮嘱:“此事拖得越久越难办,你要小心行事。”

“陈兄放心,我心里有数。”刘益再次拱手,“陈兄请回吧。”

陈丰站在原地,瞧着刘益消失在路口,脸上笑容霎时消失,冷嗤一声:“蠢货。”

转身回了院子,他径直走进正屋,检查长子的功课,“三垣二十八宿的位置都背清楚了吗?”

男孩才十一二岁,往后一缩:“背……背清楚了。”

“有空去和吴家的人打好关系,”陈丰冷声,“多交几个朋友,往后对你的官途有帮助。”

“是……是,父亲。”

看见进屋的妻子和女儿,陈丰依旧冷着脸,大步走进书房,关紧门,抽出一沓信纸,蘸墨,落笔。

写了满满当当五六张纸,他装进信封,拿烤漆封住封口,抬头看见案几上还未收拾的茶盏。

“蠢货。”陈丰又骂了一声,“如果不是有个当监副的伯父,哪里轮得到他这个蠢货当灵台郎。”

还有江朔华那个臭小子,如果不是他半路杀出来,陈丰又岂会在钦天监熬了十几年,到手的灵台郎都丢了。

陈丰握紧椅子把手,将信封塞进怀里,径直出门,拐过几条街,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后院,抬手敲了三下又三下。

门开了。

看见一身锦袍的管事,陈丰闪身进去,小心地取出信封,双手捧在跟前,露出谄媚的笑容。

“这是钦天监最近的情况,还有一些特殊的天象,还请管事尽快交给阁老……”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落水

过了两天, 江望榆发现刘益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每次交接时,总是迟到一刻多钟,脸拉得老长, 从来没有好脸色。

但比之前故作友善的惺惺作态好多了,至少不会冒出一股恶寒感。

“所以是五官正的人选定下来了吗?”江望榆抽空问, 隐约猜出答案, “刘益现在是不装了吗?”

“装的了一时, 装不了一世。”贺枢仰头看看测风杆顶端的羽葆,“东南熏风,大约能吹动树叶。”

记下他说的风向、风力,她翻看册子, 问:“大橘的伤好了吗?”

“敷完今晚的药膏,就算全好了, 它还有力气到处乱逛。”

“那我明天带它回家, 行吗?”

万寿宫时有百官宗室觐见, 不大适合养猫,况且这也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事情。

“天亮之后, 辰时正,我……”

贺枢卡了一下, 明天没有安排召见臣子, 但稳妥起见,他略微改变词句。

“如果我得空,我亲自带橘猫过来,若是不得空,会叫别的内侍帮忙。”

江望榆琢磨他说的时刻,来西苑觐见的官员全都进宫了,等她出宫时, 一般碰不到。

“好。”

忙到将近子时初,江望榆时不时瞄一眼台阶口。

贺枢跟着看了几眼,猜测道:“你在看刘益有没有来?”

“是,刘益最近太奇怪了。”她揉揉脸,催促道,“元极,你先回去,别跟他碰上了。”

贺枢站在原地没动,“无妨。”

她催了两遍,他还是不肯先行离开。

又等了一刻多钟,散漫的脚步声从石阶传来,刘益独自一人出现在观星台。

江望榆立刻将册子递到刘益的面前。

刘益随手接住,夹在肋下,见两人步履匆匆地离开,视线落在最后那个天文生身上。

“辰时正嘛……”

*

江望榆准时醒来,换好出宫后穿的普通长袍,端了张矮凳,坐在屋檐下,借着日光看书。

看了大半,她仰头观看天色,估算时间差不多了,将书放回屋内,锁好屋门,站在院门后。

耐心等到辰时正,她听见一阵规律的敲门声,随即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江灵台,你在院子里吗?有人托我送封信给你。”

“敢问阁下贵姓?”她按住门闩,“是何人托你传话?”

“我姓王,是个叫元极的天文生拜托我来的。”

听上去应该没有问题。

江望榆打开一道门缝,迅速闪身出去,反手关紧院门,落锁。

前方站着一名内侍,穿着绿色的圆领内侍袍,腰间垂落一方牙牌。

“江灵台。”

绿袍内侍笑眯眯的,从袖口摸出一个纸卷,还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扎起来。

“拿稳了。”

她客气地接过,虚虚地握在掌心,扫了一眼绿袍内侍的周围,“除了纸条,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没有。”

目送绿袍内侍走远后,江望榆展开纸卷,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说是他突然有事要忙,让她去太液池的柳树旁边等,他稍后就到。

指尖抚过纸上的字迹,确实与他之前记在册子的相似,但是与他先前留在书里的纸条字迹不同。

仔细看了纸条两遍,她重新卷好,朝太液池的方向走。

七月流火,夜里子时正到寅时正又下了一个时辰的雨,早晨的天气微微转凉,太阳升起来后,阳光驱散几分凉意。

江望榆停在太液池旁边,眺望浩瀚无垠的水面,看见远处簇拥的荷花,碧波荡漾,清风徐来,与夜晚河灯璀璨相比,另有一番不同的景色。

纸条上没有写具体在哪里等,她琢磨了一下,选择走到那夜两人放河灯的地方,站在柳树下,借势藏住身形,以免撞见进宫的官员。

等了一刻半钟,江望榆环顾四周,除了四名内侍急匆匆地跑过,像是在着急找什么东西,再无其他人。

难道是他突然有急事来不了?

一直留这样滞留在西苑不好,她又等了半刻钟,抬起脚准备出宫时,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猫叫声。

她回头一看。

橘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背部毛发乱糟糟的,又沾染了深深浅浅的灰扑扑痕迹,四肢倒是很灵活,一跳一跳的,眨眼的工夫就跳到她的跟前。

“喵……”

橘猫窝在她的脚边,亲昵地蹭蹭衣摆,细长的尾巴甩来甩去,还试图往她的袖子里钻。

“大橘,你怎么在这里?我没有带小鱼干哦。”

等到现在,江望榆还没吃早饭,蹲了下来,托住它的右后腿细看,先前的伤口已经痊愈,隐约看见浅浅伤痕,刚才走路的时候,矫捷灵活,完全没有任何行动不便的样子。

她放松下来,摸摸橘猫毛茸茸的脑袋,一路摸到脊背,“元极呢?”

橘猫舒服地瞄了两声,干脆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腹部。

她没忍住,伸手摸了几个来回,掏出一条帕子,替它擦拭沾染的灰尘。

浑身上下都擦干净后,她抱起橘猫,看向万寿宫的方向。

昨晚约好他或者其他人送橘猫过来,现在橘猫自己跑到跟前,她的确可以直接抱着猫出宫,又担心他找不到橘猫着急。

江望榆犹豫不决,轻轻揪住猫耳朵:“你知道元极住在哪里吗?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橘猫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舔了舔前爪,扭动几下身子,团成一团,窝在她的怀里,惬意地闭上眼睛。

老马识途,也不知道猫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

脚下踟蹰不前,前边忽然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步子迈得又快又急,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跟前,压根来不及躲开。

“江朔华,你从哪里找的野猫?”刘益冷笑,“谁准许你在宫里养猫的?”

刘益一

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江望榆不敢冒险,没说话,直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走出两三步,后面追上来一阵脚步声,右肩一重,直接被人用力抓紧。

“你跑什么?”刘益死死地按住,慢慢转到前方,“先前撒谎的时候怎么不跑了?我呸!还骗我说不想争官位!”

肩膀刺痛,半边身子被按得往下,她伸手努力推开对方的手臂。

怀里的橘猫猛地跳起来,扑到刘益的脸上,爪子狠狠往下挥舞。

“啊!”

橘猫先前被修剪了指甲,不及之前的尖锐,划过脸颊时,依旧是火辣辣的刺痛。

刘益甚至觉得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流出来。

“死畜生!”

“大橘!快回来!”

身前被人用力一撞,刘益顿时脚步踉跄地往后倒退,偏偏那只橘猫还是死死扑在他的头上。

眼前视线被遮挡,他也不管脸了,干脆按住橘猫,贴在脸庞,反手抓住猫的尾巴,使劲往下甩。

距离坚硬石子路只剩一个指节空隙时,江望榆往前一扑,硬生生地接住橘猫,以免砸到脑袋。

可猫尾巴还被刘益抓在手里,转眼又被他抓回去。

“你这么在乎这个死畜生啊。”

刘益的发髻散开,脸上深深浅浅地布满抓痕,有两道比较深,甚至开始流血。

江望榆站起身,呼出一口浊气,视线从橘猫移到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和你的恩怨,跟猫没有关系,你放开它。”

“没关系?!”刘益呸了一声,全然不顾风度,“你看看我的脸,难道不是只死猫抓的吗?!”

“那也是因为你先伤人。”

“你!”刘益怒目圆睁,愤愤一甩手里的猫,听见尖细的猫叫声,心头怒火更烈,“叫什么叫?!”

瞧见旁边太液池,他忽然笑了起来:“江朔华,你既然如此在乎这只野畜生,就去水里救它好了。”

江望榆眼瞳紧缩,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刚脱口而出“不要”二字,只来得及看见空中闪过一道橘色弧线,紧接着是“咚”的一声巨响,砸进水里。

“大橘!”

她冲到池边。

当初遇到大橘的时候,它就是在水里受伤的,如今在水里扑腾,尖声嘶叫,慢慢下沉。

江望榆环顾四周,试图找到竹竿之类的东西。

全部心思都放在救猫,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时,她浑身一僵,刚转过半边身子,背上传来一阵极大的力气。

视野中刘益的脸庞扭曲狰狞,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眼前景色旋转变化,最后化成水波。

湖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衣服全湿,吸足水后变得沉重,直直地往下坠。

江望榆轻轻咬了下口中的软肉,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父亲之前教自己凫水的技巧,往后仰起头,手脚并用,浮在水面。

大橘距离不远,挣扎的力度比先前小了很多,她赶紧拨开湖水往前游。

顺利救到橘猫后,她让猫趴在肩颈的位置,看了眼站在岸上的刘益,估算一遍游到对岸的距离,太远了,选择往侧前方游。

橘猫同样浑身湿透,猫毛吸足了水,很重,还时不时地扭动。

江望榆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往前游。

身上的力气一点点流失,腹中空空,又折腾了这么久,视野逐渐变得模糊。

忽然右小腿一阵痉挛,不受控制地抽了几下,半边身子直接沉进水里。

不慎灌吸几口冷水,意识开始变得昏沉,她用力咬了下软肉,疼痛刺得浑身一激,使出全身力气游到岸边。

她先把橘猫撑到岸边,双手抓住岸上的石头,奋力爬上去。

“喵……喵……”

江望榆跪在池边,双手撑在石子路,用力甩头,咳出几口冷水,勉强清醒两分,手背传来一阵粗糙濡湿的感觉。

橘猫全身的毛发湿透了,轻轻舔舐手背,微弱地喵了两声。

她抱起橘猫,撑着膝盖站起来,脚下踉跄,直接撞在池边的太湖石,不敢继续待在这里,辨认一下方向,咬牙决定奔向万寿宫。

往前跑了一段,她听见后面追上来的脚步声,紧紧咬住下唇,提起最后一口气,拐过宫墙角,迎面险些撞上一个人。

江望榆堪堪刹住脚步,靠在墙上,他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紧绷的心弦蓦然一松,倦乏无力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元极……”

意识陷入无边黑暗之前,她模糊察觉到他轻轻托住自己的肩背,克制地保持适当的距离。

刘益刚追过拐角,便听到有人说:“押下去,先关进诏狱。”

诏狱。

两个简单的字传进耳朵,刘益如坠冰窟,还未反应过来,两条手臂被人向后反扣住,膝盖被人重重一踢,直挺挺跪在坚硬地面。

刘益费力仰起头,试图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天文生站在前方,仍然是一身普通的黑色长袍。

可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白面无须的内侍,一袭绯色通袖袍,胸前蟒纹补子繁复华丽,弯着腰,低眉顺眼地回答:“是,老奴遵命。”

他的神情很平静,眼中如有寒星,随意瞥来的目光,淡漠冰冷。

如同在看死人一样。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她是女子

“陛下, 老奴派人立刻去请孙院使前来,江灵台一定会平安无事。”

曹平垂头盯着地面,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声音, 悄悄掀起眼帘,看向坐在上首的天子。

神情一如之前的平静。

背后却渗出更多冷汗, 打湿贴身的里衣, 曹平不敢再看, 越发往下低头,不敢出声。

“陛下。”里间转出一名宫女,“奴婢尽力替那位大人拧干衣裳,还是有些湿, 奴婢斗胆摸了摸大人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烫。”

贺枢闭了闭眼, 起身走到里间门口, 看向躺在榻上未醒的人。

还穿着先前那身湿衣服, 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发髻勉强没有彻底散开, 几缕乌黑的头发被宫女捋顺,贴在脸颊, 越发衬得脸色发白。

两名宫女正拿棉布擦拭脸颊、双手等, 尽力擦干浑身的水。

一直这样拖下去容易发热感染风寒,可如果他的怀疑属实,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贺枢挥手让那两名宫女退下去,“朕之前叫你安排的宫女呢?你现在去叫过来,另外准备一套干净衣裳。”

曹平即刻应是,揪住一名内侍赶紧去取衣服,大步往外走。

眨眼的工夫, 三名内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上面依次摆着发冠、长袍、皂靴等,从头到脚,一应俱全,整齐放在长榻边,随即躬身退出去。

一同回来的还有曹平,站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宫女,穿着寻常的宫女服饰。

曹平压低声音:“陛下,人来了。”

贺枢看了一眼那名宫女,淡声开口:“该怎么做,曹平应该教过你了,先换掉湿衣服。”

宫女伸手比划两下,福身恭敬行礼。

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人,贺枢转出里间,坐在外边,缓缓握紧椅子把手。

留在里间的宫女走上前,福身一礼,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失礼,俯身弯腰,大致看了看对方的耳垂、脖子。

又看了眼躺着不动的人,没有醒,宫女一边分出心思注意对方的动静,一边慢慢解开腰带。

夏衣单薄,穿的衣服件数很少,宫女小心翼翼地捏住外袍的衣衿,缓缓往上拉。

“嗯……”

一声极轻的呻吟,躺在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动了动,眼睫轻颤。

宫女心下一惊,稳住手上的动作,一咬牙,干脆直接解开外袍衣襟,露出同样湿透的

纯白里衣。

里衣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衣领口微微散开,隐约看见底下肉色的肌肤,越过锁骨往下至肋骨末端的位置,却是更深的白色,显露几道横纹,像是还绑着其他什么东西。

此时上半部分有些松动,隐约看出微妙的细小起伏。

宫女心中有了计较,继续伸手去摸里衣的系带时,榻上的人眼睫颤动更厉害,眉间蹙起,尚未反应过来,对方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彼此沉默无声。

“你……你是谁?”

刚刚醒来,脑子昏昏沉沉,江望榆使劲眨眨眼睛,视野逐渐清晰,正对上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又眨眨眼睛,顺着对方的手臂往下,正好看见那人的手指碰到里衣系带。

心中霎时一凛,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对方,双手迅速拉紧衣袍,沉下脸:“你是谁?”

宫女顺势跌倒在地,跪在地面,无言地啊了两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向榻边的案几。

江望榆扭头,看见案几上的干净衣裳,捏紧湿漉漉的衣襟,见对方穿着宫女的服饰,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你……”她抿了抿唇,“你先起来,不要跪着了。”

宫女应声站起来,双手比划两下,拿起长袍,捧到她的面前,露出关心的笑容。

对方不能说话。

江望榆盯着宫女看了半晌,没有接衣裳,犹豫着问:“你会写字吗?”

宫女摇头,指了指湿透的衣服,咳嗽两声,皱着脸,垮下肩膀。

她大概猜得出宫女表达的意思,可现在究竟什么情况,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记得自己从太液池爬上来,遇到元极后,就晕了过去。

即使能感受到宫女的善意,她也不敢擅动,更不可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换衣裳。

“江灵台。”门口忽然冒出一个人,“你醒了。”

“元极?”见到认识的人,江望榆稍稍放松,问题像炮仗一样,一连串地冒出来,“这是哪里?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是你救了我?她是谁?大橘呢?”

“先喝姜汤。”贺枢坐在榻边,神色自若,“这里是西苑一处空闲的宫殿,你晕倒了,我就带你来这里了,叫人帮你换衣裳。”

宫女适时点头,捧起干净衣裳。

江望榆来回看看两人,故意问:“男女有别,你我都是男子,为什么你不帮我换?”

“我去准备姜汤了。”贺枢看向宫女,语气自然,“放下衣服,我来帮江灵台换。”

“不用!”她脱口而出,对上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勉强扯起嘴角,“我既然醒了,自己能穿,就不麻烦你了。”

贺枢略略点头,“你去看看驱寒的药,熬好了就送过来。”

宫女小心觑了眼天子,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她盯着宫女的背影,“你从哪里找到的宫女?叫什么姓名?”

“在西苑当差的宫女,姓名不方便问。”贺枢说,“我在西苑认识一些内侍宫女,找他们帮个小忙,不会推拒。”

江望榆微张开口,鼻尖一痒,到嘴边的话完全变样:“阿嚏——阿嚏——”

“先喝姜汤,再换衣服,你想问什么,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她吸吸鼻子,湿冷感遍布全身,轻轻发抖,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灌了一碗姜汤下肚,拿起榻边的长袍。

“你……”

“我去看药煎的怎么样了。”贺枢适时起身,“那里有屏风。”

江望榆一时犹豫,但又不可能真的让他留下来,道了声谢,目送他离开里间,迅速下榻,转进屏风后。

环顾一圈,确保没有什么问题,她迅速脱掉衣服,穿上新的干净里衣,顺手摸摸身前的束胸布。

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同样湿得能拧出水,黏在胸前,很不舒服。

但也不能换。

她穿好新的干衣服,抬手摸了下头发,摸到一手的水。

江望榆只得解开发髻,一边分出两分心思注意屏风外的动静,一边用干燥的棉布勉强擦干头发,重新束发。

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她挽起有些长的裤筒和衣袖,走出屏风。

先前那名宫女正巧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一碗药,比划两下,示意尽快喝药。

“多谢。”

药闻起来很苦,江望榆端起碗,轻抿一口,苦味浓郁,顿时一股恶心反胃感涌上来。

她硬生生地咽回去,捏住鼻子,一鼓作气地喝完,用力按抚胸口,压住那股恶心感。

抬头对上宫女担忧的目光,她挤出点笑:“我没事,辛苦你了。”

停顿一下,她又问:“你认识元极吗?”

宫女点点头,拿起空碗往外走。

江望榆跟着走出去,看见坐在官帽椅里的人,并没有其他人。

“感觉怎么样?”

“还好。”她摸摸肚子,“就是感觉有点饿。”

“去取早膳。”贺枢说,“大橘没事,我叫人带它去找医师了,情况不算严重,要养一段时日。”

“没事就好。”她念叨两遍,想起拼命保护自己的橘猫,抿紧唇,“都是因为我的警惕心不够高。”

“不是你的错,是刘益心思歹毒,与你无关。”

他的语气淡淡,江望榆却莫名感觉一股寒意,搓搓手臂,连忙问:“刘益呢?”

“胆敢在皇宫伤人,不可轻饶,被侍卫抓住了。”贺枢顿了顿,“你可以讲一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

听完来龙去脉,贺枢紧紧抿唇,“抱歉,是我安排不够妥当,被人钻了空子,平白无故让你遭此一难。”

“不是你的错!”她急声反驳,“是刘益心思歹毒,而且你还救了我。”

屋外响起脚步声,先前那名宫女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走进屋。

“你先吃早饭。”

贺枢说完,起身走进里间,过了会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

江望榆拿起一块蒸卷,一口气吃了大半,又吃了其他几样,填饱肚子后,她擦擦嘴,问:“你那边也是被人传了假消息吗?”

“不是,我本来打算抱着大橘去找你,但它突然不肯,到处乱跑,我去找它,在宫墙转角碰到你了。”

贺枢停顿一下,展开纸,“以后你记住这个才是我的字迹。”

纸上写着永、心、山、日、月等几个字,字体匀称端正,末尾笔锋凌厉,暗藏刀光。

她认真看了半晌,记在心里。

经过今天这么一遭,她跟刘益算是结了死仇,往后必定不可能再和睦相处。

“我要想办法离开观星台。”她越想,眉眼越皱成苦兮兮的一团,“难道真的要辞官吗?”

“错不在你,该离开钦天监的是刘益。”贺枢声音微冷,“这两天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去观星台当值,我会帮你向吴监正告假。”

胸前湿成一块,江望榆也想早点回家,连忙起身:“那麻烦你了。”

贺枢送对方出殿,派人暗中保护送出宫,方才转回屋内。

“陛下。”曹平领着先前那名宫女,站在下首,“老奴已经屏退殿外其他人。”

贺枢轻轻颔首,直视宫女,“你都看到了什么?”

宫女站直身,转头露出戴着耳坠的耳朵,食指特意点在耳垂上的耳洞。

然后,宫女仰头露出脖子,手指往下滑,停在平常男子长喉结的位置 ,滑动两下,示意平坦没有凸起。

紧接着,宫女的左手越过锁骨,停在胸口的位置,按了两下,手掌曲起,在空中虚虚画出一道弯。

最后,宫女

指着自己,重重点头。

她是女子。

贺枢缓缓阖上眼睛,吩咐曹平照顾好宫女及其家人。

曹平应是,亲自领着宫女出去,过了片刻,领着冯斌进来。

“刘益关在诏狱,不要让他轻易死了。”贺枢的声音淡淡,“先从钦天监开始清理那些害群之马,西苑也要清扫干净。”

冯斌与曹平深深埋头,同时应声:“臣遵旨。”

“此外,还有一事。”

贺枢再次开口,语气平稳,仿佛过往相处皆为云烟,恰如一位合格的帝王,淡漠冷静。

“你再去查一查‘江朔华’,从她接受诏令入朝,她在钦天监和哪些人有所往来,背后是否受人指使,全部查清楚。”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仿佛要大难临头了

回到家, 江望榆直接冲进屋里,换下尺寸不合的长袍,最重要的是脱掉湿透的束胸布。

重新换上自己的衣服, 她浑身轻松,摸摸胸口, 反复回想醒来见到那名宫女的情景。

当时她还穿着里衣, 束胸布也没有解开, 而对方神情自然,没有大惊失色。

正常而言,如果发现一名男子实际是女子,不会像那名宫女那般淡定。

江望榆琢磨半晌, 暗自决定最近要谨慎,以不变应万变。

她走进正屋, 略去那些惊险的细节, 只简单讲自己跟同僚起了冲突, 不慎落水。

“阿娘,哥哥, 我没事。”她扬起嘴角,语气故作轻松, “幸好元极及时赶过来了, 我刚才穿的衣服也是他帮忙准备的。”

“确实要感谢那个叫元极的孩子。”董氏紧紧拉住她的手,“榆儿,你有没有感觉发热或者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找孟大夫。”

“我感觉挺好的。”

喝了姜汤跟那碗苦药,现在除了喉咙有点痒以外,江望榆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反握住母亲的手,靠在母亲肩膀。

“阿娘, 我想吃您做的糟瓜茄。”

董氏摸摸女儿的脸,“我这就去做。”

送走母亲,她坐直身子,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兄长,他神情平静,手却紧紧抓住竹笛,手背青筋暴起,指骨泛白。

她轻声道:“哥哥,我……”

“阿榆,我明白。”江朔华打断她,“你不用说。”

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江望榆勾起兄长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晃了两下,甜甜笑道:“哥哥,我听你吹笛子。”

江朔华握住她的手,笑问:“想听哪首?”

“《婵娟》,哥哥亲自写的曲。”

江朔华擦拭两遍竹笛,缓缓抵在唇边。

清脆的竹笛声悠扬飘起,抚平忧思。

*

江望榆知道母亲和兄长非常担心自己,两天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连看诊,也是趁着孟含月上门为江朔华治眼睛的时候,顺道诊了下脉。

脉象平稳,没有发热咳嗽,只最开始的时候鼻子有些不通气。

更没有禁军和锦衣卫破门而入,拿着圣旨说她欺君罔上,全家押入天牢。

应该没有被发现。

江望榆心中稍安。

临到进宫上值前,她少不得宽慰母亲和兄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赶往观星台。

上一个时段值守的同僚客客气气地交出记录的册子,其他天文生也非常恭敬地作揖,与以前相比,言行举止特别有礼有节。

她心生狐疑,琢磨着等元极来了,向他问问原因。

可一直等到亥时末,他都没有出现在观星台。

心中疑惑更甚,在看清来交接当值的人时,江望榆更是满头雾水,两步上前:“下官见过杨监副。”

来人竟然是钦天监另一位姓杨的监副,衙门总共也就两位监副,居然是正六品的监副亲自代替刘益值守。

顺利交接完毕,她脚下踟蹰,悄悄环顾四周,小心试探:“杨监副,为什么您会亲自来观星台?”

“江灵台。”杨监副神色不变,“不该问的别问,你只需要专心当值,尽忠职守。”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江望榆答了声是,最后看了眼守在观星台四面的天文生,同样是陌生面孔,而非之前与刘益值守的那群天文生。

她默了默,快步离开,回到角院。

观星台值守人员突然变动,言行也有些奇怪,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如果一直被蒙在鼓里,只会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思索半晌,江望榆从脑海里找出一两个适合打听消息的人,耐心等到天亮,出宫后直奔钦天监的官衙。

衙门里很安静。

不同于以往那种因为忙公事的安静,现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像是盛夏时分,暴风雨来临之前,四周空气闷热沉寂,令人焦躁不安。

夸张一点来讲,仿佛要大难临头了。

零星几名同僚、书吏走过,全都紧紧绷着张脸,没有一丁半点的笑容。

江望榆躲在角落,观察一阵子后,拦住一名书吏,“阁下……”

那名书吏猛地往后蹦了两步,瞧见对方身上的牙牌,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原来是江灵台,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

“叶官正在吗?”

“我不知道。”书吏摇头,“告辞。”

与叶官正的关系局限在父辈,江望榆犹豫片刻,选择离开官衙,直奔大理寺附近。

隔着尚远,她便看见院门紧锁,仍选择上前,抬手敲了敲,耐心等了两刻钟,迟迟没有人开门。

她紧紧抿唇,盯着深棕色院门看了一刻钟,终于转身离开。

没能找到人打听消息,但从昨晚到今天的所见所闻,她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到现在的钦天监十分反常。

江望榆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按时去观星台当值,独自一人值守三个时辰,再与杨监副交接,天亮后一出宫就回家。

除了回春堂,哪里都不去,推掉卜算吉日、起名、看风水等一切私活。

直到七天后,七月二十七日的亥时末,杨监副提前来到观星台。

“江灵台,你明天去一趟官衙,叶官正找你有事,托我转告你一声。”

一听到这种找她有事的话,江望榆顿觉头皮发麻,之前被刘益骗去太液池的情景历历在目,下意识追问:“当真是叶官正找我?”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杨监副指了两个天文生,“他们也在场,是叶官正亲口所讲。”

见那两名天文生有同一致地点头,她心中怀疑不减,只答道:“是。”

“还有一事。”杨监副露出轻松的笑容,“从明天开始,会有一名新来的灵台郎,在子时到卯时值守。”

江望榆暗暗攥紧袖口,不多问,低头迅速离开。

等到天亮后,她站在宫门外,徘徊流连半晌,久到宫门的守卫都忍不住询问:“江灵台,你落了什么东西在宫里吗?”

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终于朝着钦天监的官衙走去。

一进衙门,她特意沿人多的路走,遇到同僚或者书吏,一反常态地跟他们打招呼,最后生硬地说自己要去叶官正。

到了办公的堂屋,江望榆发现屋里除了叶官正,还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年近五旬,穿了身正六品的文官常服。

她在脑海里搜寻一遍,记起对方现在应该是五官正中的春官正,微微弯腰,“下官……”

“克晦来了。”叶官正突然开口打断,笑着招手,“过来见见李监副,往后天文科的事务大多是他在管,你在观星台当值,倘若有事,可以直接找他。”

她心中暗暗一惊。

与刘益同族的刘监副呢?短短几日,为什么突然换了一名监副?

她满腹狐疑地作揖,改变刚才没有说完的话:“下官见过李监副,见过叶官正。”

李监副捋捋长须,上下看了两眼,面露几分满意,“确实年轻有为,听说当值的时候,也认真严谨,很少出差错。”

江望榆坐在下首倒数第二张椅子,挺直腰背,浑身紧绷,低头扫了眼屋门,估算一下距离,确保自己三四步就能跑出去。

“克晦。”叶官正唤了两声,“李监副问你话呢。”

她回神,倒还记得新任上司问了什么,答道:“下官平日喜欢看书。”

“哦,都喜欢看什么书?”

她列举两本郭太史所著的典籍,垂下视线,盯着地面。

坐在上首的两人寒暄片刻,李监副先站起来,“我还要进一趟西苑,去看看观星台的情况。”

“慢走。”叶官正摆摆手,“克晦,送送李监副。”

江望榆一愣,跟着叶官正送李监副走到月亮门,见对方走远后,立即说:“叶官正,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事情

紧急吗?”叶官正迟疑一会儿,“我想跟你说说最近衙门的变动,日后你当差的时候,心中有数。”

这的确是她想知道的。

想起多日未见的元极,她思索片刻,选择跟叶官正走回去,坐在原来的位置。

叶官正喝了半杯茶润润嗓子,沉声开口:“这是昨日才由锦衣卫亲自宣读的诏令……”

刘益心怀不轨,胆大妄为,竟然敢在皇宫之内害人,目无王法,视天子威权为无物,挨了三十廷杖,流放千里。

刘监副包庇亲属,治下不严,有故意纵容之罪,贬出钦天监,刘家三十年内不得举荐进入钦天监,亦不可以参加科举。

江望榆认真倾听,忽然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姓名,追问:“陈丰?他怎么也被贬谪了?”

“是。”叶官正看看屋外,压低几分声音,“他的罪名也不小,勾结朝臣,擅自泄露天象记录,跟刘益一样被流放,不过听说人现在病了,就连新上任不久的陈通政使也被贬了。”

捕捉到相同的姓氏,她猜测:“他们是同族?”

“听闻往上数五代,的确是同族。”

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五名官员被贬职、罚俸,甚至有几名天文生也牵扯其中,被逐出钦天监,家中天文历法相关的书籍尽数被没收。

有人贬官,自然有人升官。

原来春官正升任新监副,空出来的五官正、灵台郎等位置,亦有人补缺。

江望榆听完升官的人员姓名,仔细回想,以前她去监里借天文书,遇到过其中一两个人,似乎行事忠正,努力钻研天文历法,为人听说不错。

然后便是坐在上首的叶官正,也从夏官正升为春官正,算是五官正之首,有李监副做例子,以后升为监副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还是懂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况且对方特意告诉她这么多变动,起身作揖:“恭喜叶官正,多谢您指点下官。”

“哎呀,不用这么客气。”叶官正笑容满面,“无论是何职位,都要恪尽职守,方能不负圣上隆恩。”

江望榆低着头,没应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叶官正笑容微减,语气变得严肃,“我听监正透漏,最近皇上心情似乎不大妙,你在西苑当差,务必小心谨慎。”

天子心情不好?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或许他以后不会再来观星台……

江望榆短暂地疑惑一瞬, 随即抛在脑后。

天子心情不好跟她又没关系,况且朝堂上上下下官员无数,有的是人愿意为天子排忧解难, 舒展君颜。

“不过这很正常。”叶官正自顾自地说下去,“监里出了这么一档事, 皇上必定生气, 就连吴监正, 都差点以为自己保不住官位了。”

她没有接话,再次客气地回道:“多谢叶官正指点,我记住了,必定小心行事。”

“谨慎一些总归没错。”

江望榆又道了声谢, 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该讲的都差不多了, 叶官正点点头, “也好, 有空常来家里坐坐。”

她脚步一顿,毕竟对方今天指点良多, 没有完全拒绝:“若是有空,我再去拜访。”

离开钦天监, 江望榆回想今日所见, 许是因为这场风波已经平息,衙门气氛不像之前那么压抑,上司、同僚、书吏不再一直绷着张脸,有人甚至脸上带笑,脚下生风。

只是……他们似乎只知道刘益当初在太液池害人,却不知道具体害的是谁。

她想了想,脚尖一转, 偏离回家的方向。

深棕色的院门依旧挂着锁,敲门也没人应,抬手一摸,指腹甚至沾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江望榆踮起脚尖,比划两下院墙的高度,再往两边看看,没有种什么树,只得放弃爬墙进去的想法。

先前听了一堆升官贬官的姓名,没有听到元极二字,看来他在这场风波中平安无事。

这么一想,她放松下来,估算一下时刻,前往回春堂。

前脚刚跨过门槛,她听见冷冷的声音:“怎么?你还敢回来?是嫌拿的银子太少了吗?!”

“孟大夫?”江望榆疑惑开口,扭头往后看看,没有跟着其他人,“怎么了?”

“十五啊。”孟含月坐在诊案后,抬手按按额角,“对不住,我没发现是你,刚才语气太冲了。”

她摇摇头,当然不在意,问:“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账房先生做假账,把医馆的银子往自己的兜里装。”

“拿了很多吗?”她追问,“要不要报官?”

“报了,可京兆府哪有闲工夫管这事。”孟含月翻了一页账册,“我现在还得捋清楚医馆的支出,不然购进药材、交税金这一大堆事,全都不好办。”

江望榆看向满桌子摊开的账册,询问:“需要我帮忙吗?”

“你有空吗?衙门的事情忙完了?”

“嗯。”她大致讲了讲结果,“孟大夫,哪些是看完了的?”

“这本。”孟含月指了下,抬头看见屋外走进来一个人,脸色蜡黄瘦削,“是来看诊的吗?”

“对,这几天肚子很不舒服,吃不下东西。”

“孟大夫。”江望榆迅速整理诊桌上的账册,抱在怀里,“我去后院的书房。”

孟含月颔首,招呼病人,“坐这儿,我先给你把脉。”

后院晒着草药,也没有其他人,她走进书房,坐在书案后,翻开第一本账册。

窗户半开,屋外阳光照进来,落下一道细细的光影,缓缓偏移。

梳理抄写完最后一笔支出,江望榆吹干纸上墨字,合上账册,依照时间顺序摆整齐。

“你这就看完了?”孟含月惊讶的声音响起,“这么快?”

“还好。”她捏捏肩颈,“孟大夫,你看看有没有算错。”

孟含月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算了一会儿,“没错,全都对的上。”

说着,她看了眼案上的账册,问:“十五,以后有没有兴趣到回春堂当账房先生?”

“啊?”

孟含月的语气很认真,神色严肃,并不是在开玩笑。

江望榆想了想,“我是夜里当值,白天可以来帮忙算账,不用给工钱。”

“我是说以后。”孟含月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压低声音,“日后你和初一各自归位,你有什么打算?”

当初为了躲避抗旨不遵的死罪,她才出此险招,从未想过一直假冒兄长的身份。

思考片刻,她小声回答:“先留在家里照顾阿娘和哥哥,至于找差事的话,不急。”

“放心,我会在给你留个位置。”孟含月拍拍账册,“我还是今天才知道你擅长书算。”

“推演历法需要用到算术,我只是算的比较快。”

临近午间,江望榆同孟含月约好明后两天也来回春堂帮忙整理账务,随后回家。

她将上午在衙门的经历告诉江朔华,午后又帮孟含月给兄长治眼睛,忙了半天,按时进宫。

太阳缓缓向下,天边云霞璀璨,与黛色山峦相映。

注视圆日坠入山峦,她将要收回视线,微微一顿,移往万寿宫的方向。

万寿宫与观星台只隔了一条宫道,很近,但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江望榆抿了抿唇,垂下目光,落在册子,记下落日的时刻。

暮色四起,天逐渐黑了下来,正值月末,月亮是弯弯的一笔,月光浅淡,星星轻轻闪烁光芒。

除了她,观星台上再无其他人,观测仪器静静矗立,亦如过往无数个宁静的夜。

四周空荡荡的,寂寥无声。

江望榆捏紧笔杆,摇摇头,拢回飘散的思绪,专

心在册子上写到“亥末三刻……”

写最后一个字时,她听见台阶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立即扭头看过去。

是同样穿着从七品官袍的陌生男子,身后跟了几名天文生。

“江灵台。”男子作揖,随即摊开腰间的牙牌,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初来观星台当值,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江灵台多多指教。”

对方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了一轮,言行倒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像刘益那样总是一张臭脸。

礼尚往来,江望榆也客套地回了一句,随即做好交接,离开观星台。

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她正习惯性准备回角院,忽然顿住,往前迈出一步,又倒退两步。

停在原地逗留一刻钟,她握紧灯笼柄,回想六月底的那个雨夜,转身,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墙根下的角门。

烛光照亮挂在门上的锁,她伸手勾起锁,手指轻轻抚过锁扣,摸到一股微凉。

或许,她想,他以后不会再来观星台了。

*

回春堂前堂用来看诊,后院除了日常所居的堂屋,还有一间放药材的库房。

当年老孟大夫花了大力气,还找江家借钱,才买下这么一处宽阔安静的宅院,改成医馆,将房契握住自己的手里,不用每年交租金。

江望榆翻开下一页账册,支出通常是购买药材的花费、雇佣伙计的工钱,进账则大多是诊金、药钱等,比较简单。

“先休息一会儿。”书案前传来孟含月的声音,“我刚刚去外边买了桃花酥,尝尝。”

“还有最后一笔。”她没抬头,“等我算完。”

孟含月无奈叹气,见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拉来一张圆凳,拿起竹筐里的绣绷,捏着绣花针,穿过靛青色的缎布。

算完最后一笔,江望榆放下毛笔,整理好账册,抬头看见这一幕,“孟大夫,你在绣什么?”

孟含月手一顿,含糊道:“没什么,随便绣来玩玩。”

她又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一轮明月,没追问,指着旁边的账册,说:“我算好了,总体来说还是有盈余的,损失大概一百零五两七钱三分。”

先前那个账房先生故意在账册上把买药材的单价写高,又把低价报给药商,中间的差额就弄进他的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