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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横在颈边的锋利匕首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

贺枢缓缓开口, 特意压沉声音,透过面具,听起来不似往常那般平和, 又隔着一层面具,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我还没有卜算, 你就着急赶人走, 未免太霸道了。”

“切, 你以为你是谁?”少年一身大红色锦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猛地一拍桌子,“我让你滚, 听见没有?!”

“六哥。”

后面追上来一名少女,与少年年纪相仿, 穿了身鹅黄色衫裙, 发髻插着一支鎏金凤钗, 凤尾纤长,凤头镶嵌一颗红宝石, 晶莹剔透,被附近的花灯一照, 晃过红色的流光。

“六哥, 你别这样。”少女柔声劝阻,略一颔首,“公子莫怪,家兄先前喝了些酒,有不慎冒犯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多担待。”

“你跟他道什么歉?不过是个穷酸士子,还戴着个面具, 肯定长得不咋样。”少年撇撇嘴,高高地扬起下颌,“喂,还有你,过来算命。”

“时辰已晚,在下不算了。”小木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人抱着两个布袋,“两位如果想卜算的话,还请到别处。”

“你嫌钱少,是不是?”

“砰”的一声,少年直接砸了个荷包在桌上,装得很满,有些重,直接顺着光滑的桌面掉落在地。

“一百两,你算不算?”

那人扫了一眼地上的荷包,拢紧怀里的布袋,仍摇头道:“在下告辞。”

少年冷笑一声,抬手一指,跟在他身边的两名仆从立刻几步跨过去,直挺挺地挡在前方。

那人脚步一顿,脚尖转向右边。

两个仆从紧跟着往旁边一迈,牢牢挡住去路。

“算不算由不了你。”少年双手抱臂,脸庞尚显稚嫩,却丝毫不掩饰恶意,“今天你必须算,还必须算出大吉上上签。”

“我不会解签。”那人捏紧身侧的布袋子,“你去找别人算。”

“你个臭道士!别给脸不要脸!我妹妹天生凤命,让你算是给你赏脸!”少年双眼冒火,“来人!给我……”

“六哥!”

少女拔高几分声音,环顾周围一圈,看见不少百姓被仆从隔绝在外,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可脸上都是看热闹的神情,还有几个人在小声指指点点。

“六哥。”闻到少年身上刺鼻的酒味,她咬牙,勉强挤出一点温柔笑容,“你醉了,我们回去吧。”

少女一连劝了两遍,少年仍不听,一把推开她,用力抓住那人的手臂。

“你说,我妹妹是不是天生……”

“你不要乱说话,这不是我等能问卜的,更不要连累其他人。”那人立刻打断,看了一眼少女,沉下声音,“今日七夕,但兵马司还有……锦衣卫并不是不当值。”

“你!”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少女神色一瞬间慌乱,连忙拽住少年,“来人,公子喝醉了,扶他回府。”

“我不走。”

少年反手摔开小厮,死死地抓紧那人的手臂,靛青色的道袍被掐出五个指印。

“锦衣卫又怎么样?他以为他是谁?我不怕,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是吗?”

那人同样抓住少年的手臂,用的力气应该不小,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点点往下,硬生生地掰开少年的手。

“冯指挥使,不如上前两步,您亲自来听听。”

那人神色镇定,语气认真,直直地看向人群的某个地方。

少年脸上被酒熏出来的红晕霎时消散,匆匆扭头去看密密麻麻的人群。

街边挂着花灯,烛光透过红色灯笼纸,晃出艳丽的红色烛光,犹如绯色飞鱼服晃过。

贺枢微微蹙眉,顺势看向人群,还未完全看清,右手忽然一重。

“快走!”

他一愣。

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飞快地看了眼红袍少年,见仆从还有普通百姓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压低声音重复:“快走!”

对方身形矫捷,如同一尾游鱼,溜进人群,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头,拐过两三个街角,将先前那群人远远地抛在后面。

在一处略显偏僻狭小的小巷子口,那人终于停了下来,气息喘息不定,踮起脚尖往后看,长舒一口气。

“公子,那些人应该不会再追过来了,就此别过。”

“等等。”贺枢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臂,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

“如公子所见,不过是个游方散修罢了。”那人同样按住他的手,缓缓往下推,“靠给别人问卜姻缘、功名为生罢了,还请公子放在下一条生路。”

贺枢卸了一两分力气,缓缓笑道:“既然以此为生,那为什么给你五十两甚至一百两,你都不愿意卜算?”

“问卜

也讲缘分,更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卜算,一天之内问卜的次数有限。”

“是吗?不知先生今年贵庚?师从何派?”

“不惑之年,自学而已。”

“我见先生健步如飞,看来是修行……”贺枢笑意刹那消失,话锋突兀一转,“江灵台。”

那人眼瞳微微一缩,握住他的手倏地一紧,神情转瞬恢复平静,“公子谬赞了。”

贺枢没有错过那一点极快极细微的变化,抓住对方的手松了几分力气,上下来回打量,语气稍缓:“你很缺银子?我可以借你。”

“公子心善,在下该走了。”

那人立刻推开他的手,刚转过半边身子,肩膀猛地被人用力抓住,反手按在巷子的墙上,一道寒光闪过,径直落在颈边。

“既然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贺枢右手拿着匕首,左手抓住对方两只手腕,反按在身后,“把你今天赚的银子都交出来。”

“你这是抢钱!我可以报官抓你!”

“那又如何?这里如此偏僻,没有什么人经过,更是你亲自带我跑到这里,别人只会以为我和你认识,况且一路上没有人看清我的模样。”

那人盯着他脸上的祥云面具,咬紧牙关,“我……”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一闪,一缕长须飘落在地。

“想好了再回答,你只有一次机会。”贺枢语气淡淡,“不然等下就不是胡须了。”

那人浑身一颤:“你……你……”

贺枢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往下压了几分,声音也压得很低:“江灵台,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纵使被御史知道了,也不过弹劾几句罢了。”

无声僵持半晌,那人死死地咬住唇,瞥了眼横在颈边的匕首,锋利冰冷,双肩颓然一垮。

“……你是如何发现的?”

对方不再刻意压沉声音,能听出几分熟悉,饱含懊恼与自责。

“还真的是你。”贺枢立刻收起匕首,上上下下地打量对面的人,“你为什么要扮成这个样子?”

江望榆扭动身子,“你先放开我。”

贺枢站直,左手仍虚虚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你假扮道士做什么?”

“就是你猜的那样。”江望榆挣扎几下,没能挣开他的手,长叹一声,“缺钱,想趁着七夕人多,额外挣点银子。”

“你初四才去户部领了俸禄……”贺枢忽然想起上个月那二十两银子,“因为还我的人情?”

“不全是。”她当时是算清楚了,才会放那么多银子进去,“多存点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贺枢看看对方黝黑的脸颊脖子,还有长至胸口的胡须,唯独眼睛依旧明亮,默了默,问:“你能不能先换回原来的样子?”

江望榆往四周扫了两圈,离开东直门大街,附近没有挂花灯,两边铺子没有开门,更没有沿街摆开的摊子,连人影都看不到几个。

她不可能一直穿着这身道袍,还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家,原本也计划摆摊结束后,寻个隐蔽的地方卸掉装束。

她答了声好,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今日初七,将近上弦月,只有满月的一半,月光朦胧,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江望榆观察巷子两侧的石墙,没有烛光,前方尽头没有路,巷口的位置种了一棵槐树,等闲不会有人进来。

再次确认安全后,她提起身侧的布袋,顺手摸摸长须,摸到一段明显切口,忍不住抱怨:“我的胡须,我花了一个多月,好难做的。”

贺枢轻咳一声:“你这胡子是拿什么东西做的?我摸着挺像真的。”

“马尾巴的毛,还有平时掉的头发。”她没有隐瞒,捻住断口,“你真的觉得像吗?”

“看上去挺像的。”贺枢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不等自己的胡子长出来?非要用假的胡须?”

江望榆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回答:“等我的胡子长出来,七夕都要过了,况且哪能用平时的模样。”

贺枢觉得有几分道理:“确实。”

她从布袋掏出一个水囊、一条长形棉布和一个白色小瓷瓶,均匀地将瓶里药粉撒在棉布。

随后,她倒出水囊的水,将棉布浸得半湿,拍在脸上,来回抹了两次,黝黑逐渐褪去,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

贺枢看得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药粉。”她没细讲如何制作的,“跟水粉有些像。”

仔细擦干净脸、脖子和双手,江望榆将发黑的棉布折叠好,摸摸下颌,捻起胡须根部,先揉松一些,然后用力往下扯。

黏得太紧,撕离皮肤时,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顿时倒吸几口冷气,又不敢拖得太久,以免更难撕下来。

一鼓作气地拔掉大半的长须,她轻缓地揉揉下半张脸,舒缓发麻的刺痛。

贺枢站在旁边,顺手接住撕下来的长须,大约十几根胡须捻成一小缕,放进布袋里,问:“为什么不做成一整片的胡须?要弄的这么麻烦?”

“那不是被人一扯就把整片胡子都拔下来了?这样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江望榆撕掉嘴唇上面的胡子,“我应该撕完了吧?”

“差不多?”贺枢凑近看看,“下巴正中间的位置还剩一点,比较短,大概一个指节长。”

拖得越久越疼,她摸到剩下的短胡须,捻住末端,使劲往下扯。

扯了半天,麻木的疼痛感更甚,她摸着竟然还有短短的几根胡子。

“我来帮你。”贺枢有些看不下去了,看对方下巴发红,上前两步,“剩下这些胡子太短了,不好拔,又没有镜子,你看不见具体的位置。”

江望榆犹豫片刻,点头答应了,微微仰头,抬高下颌。

借着月光,贺枢轻松地捻住胡须末端,略一用力,利落地拔掉两根短胡子。

“疼吗?”

剩下的胡须是最开始黏上去的,紧紧贴在皮肤,撕离的时候,比之前更疼。

江望榆轻轻摇头,暗暗握紧双手,又往上仰起头,“你快点。”

“好。”

贺枢长得高些,盯着下巴时,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下,落在对方的脖子,修长平坦。

匆匆瞥了一眼,他自知刚才的动作失礼,收回目光,刚捻住残留的两三根胡子,忽然顿住。

等等……修长平坦?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贺枢无意识地吞咽一下, 凸起的喉结跟着滚动。

他克制地将视线往上移,脑海中萦绕先前的匆匆一瞥,捏住胡子末端没动。

江望榆一直仰着头, 等了片刻,没等到他像刚才那样迅速撕掉胡须, 心生疑惑, 往下瞟, 发现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落在脖子。

她浑身一激,猛地往后跳。

“嘶……”

下巴最后一小缕胡须拽在他的手里,硬生生扯离皮肤,撕裂的刺痛迅速蔓延, 下颌又麻又疼。

她双手捂住下巴,蹲在地上, 顺势迅速拉高衣领, 遮住大半的脖子。

“还好吗?”贺枢反应过来, 紧跟着蹲下来,指尖夹着刚刚拔下来的一缕胡须, “你为什么要突然跳起来?”

江望榆没说话,额头抵在膝盖的位置, 埋首在膝间。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露出乌黑的发顶,一根普通木簪束发,梳得平整,仍有几根头发顽强地翘起来。

回想刚才那一声惨叫,贺枢连忙问:“很疼?我们现在去医馆,找大夫给你看看。”

缓过那阵疼痛后,江望榆闷声吐出“不用”两个字, 悄悄拉紧衣领,双手撑在膝盖

,站了起来。

“胡须拔干净了吗?”

“嗯。”贺枢的目光落在下巴,“但看上去还有点黑。”

她从布袋取出另一条棉布,同样倒药粉、用水囊里的水浸湿,仔仔细细地擦拭整张脸。

擦到脖子的时候,她的手微微一顿。

先前认出她的身份后,他便摘掉了面具,随手别在革带上,现在他似乎随意地看着巷子的石墙。

她想了想,略微转身,稍向侧前方,没有刻意避开他,擦干净脖颈的药粉。

又低头看看身上的道袍,江望榆解开腰带,脱下来,露出略显单薄的夏衣。

“你准备的很齐全。”贺枢看了两眼,只要把逍遥巾一摘道袍一脱药粉一擦,便是一位儒雅文士,“应该不是第一次出来摆摊吧?”

她正在折叠道袍,闻言,不答反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妄自菲薄。”

“嗯?”

“知道我曾经是道士的人不算多,但一个在街边摆摊的算命先生,应该没那个本事知道,更不会在我诋毁道士的时候宽慰我,况且……”

贺枢停了一下,继续解释。

“我的朋友很少,几乎可以算没有,一个陌生的算命先生特意带着我一起逃走,你又特意在七夕告假,如此多的巧合,大约能猜出来是谁。”

江望榆一愣,捕捉他话里的两个字:“曾经?”

“嗯,我如今不在道录司的名册里。”

“那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道士?”

贺枢犹豫一会儿,半真半假道:“我曾经在蓬莱殿待过一段时日,勉强算是道童。”

道童?

江望榆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抬头打量对面的人。

他比自己大一岁,在蓬莱殿当道童的话,至少是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当今圣上都还没有登基。

“那你……”

她刚开口说了两个字,正在折叠道袍的右手按过左手小臂,一时没有控制住力气,布料摩挲,生出一股钝痛,小小地嘶了一声。

贺枢立即问:“受伤了?”

江望榆先折好道袍,放进布包,捋起衣袖,借着月光,看清小臂上的三四道抓痕,还有几个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尚未消散。

她拿起先前的棉布,擦干净残留的一层黑色药粉,越发衬得肌肤白皙,泛红的抓痕更加明显。

“我觉得还好,只是被抓了几下,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贺枢回想片刻,声音忽然冷下来:“是韦六郎之前抓的。”

“韦六郎?”她轻轻摸了摸手臂,应该是先前被布料蹭到了,才会觉得比较痛,“你认识那两个人?”

“知道他们是谁,听宫里其他内侍说过。”贺枢语气淡淡,“男的是韦谦彦的孙子,行六,女的是韦谦彦的孙女。”

听见他直呼内阁首辅的姓名,江望榆连忙劝道:“你别讲那么大声,万一被人听见就糟了”

“这里只有你听见,难道你要去向韦谦彦告密?”

“当然不会。”

与之前相比,他对首辅的态度似乎更冷淡,她又想起先前的冲突,没空往深处想,皱起眉眼。

“完了,我跟他们起冲突了。”

“无妨,不会有事,他们不敢回去告诉韦家人,更没有认出你。”

他的语气很肯定,江望榆莫名相信他,心中安定不少,回想之前见到韦家人的情景,心里冒出其他疑惑。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大街上找人算姻缘,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天生……”她卡了一下,含糊地略去凤命二字,“这些话不能乱说。”

“两人只是堂兄妹,关系没有看上去那么好,韦六郎又喝醉了酒,神智不清,胡乱说醉话。”

有些话不是他现在这个身份能说的,贺枢顿了顿,“你认识锦衣卫指挥使?”

江望榆认真听完,暗自感慨还好之前没有给韦家人卜算,听到他的问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些,被他带偏思路。

“知道姓名和官职算认识吗?”她谨慎地补充,“我没有见过冯指挥使,今晚拿他的名头吓唬韦阁老家里的人,不会出事吧?”

“不会。”贺枢宽慰,“冯……指挥使不在意这种事情。”

江望榆想想觉得也对,放松下来,上下看看自己的装扮,看不出之前的模样,抱起布袋,抬脚往外走。

走出巷子,她停下脚步,和他告别:“我要回去了。”

“回家?”贺枢跟在旁边,“你先前说七夕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个?”

“是。”

毕竟是他帮忙,她才能从看她不顺眼的上司那里顺利告假,这会儿不好赶他走。

拐过两个街角,步入一条宽阔的大街,沿着两边屋檐挂起灯笼,零星几家铺子没有关门,昏黄的烛光从屋里透出来,照亮前方的石板路。

右前方似乎是一间食肆,店外摆放两张方桌,店门口的锅里白色热气飘荡,一同飘出来的还有食物的香气。

江望榆摸摸肚子,离得越近,香味越浓,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公子,来碗馄饨吧。”店家在锅里搅动几下,热气腾腾,飘出来的浓汤香味更重,边上的砧板堆放了一堆包好的馄饨,“里面还有空位。”

她咽了口唾沫,往前两步,又看看一直跟在旁边的人,“你想吃馄饨吗?”

贺枢点头,先一步从荷包掏出一枚碎银,递给店家,“两碗馄饨,煮快点。”

店家看看碎银,面露难色,“公子,你给的银子太大,我这找不开。”

“不用找。”贺枢扫了一眼食肆里面,暂时没有其他人,“等会儿你不要再招待别的客人。”

“得嘞。”店家干脆应声,收了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二位里边坐会儿,我马上煮。”

食肆除了店家,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和店家长得很像,大概是店家的儿子,拿抹布来回擦拭两遍桌子。

“两位公子,坐。”

江望榆坐在桌边,想起那一锭成色十足的宝银,忍不住盯着对面的人,小声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光凭天文生每个月的食粮,攒不出这么多。

贺枢想了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贵人赏的。”

他在万寿宫当差,贵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她挠挠脸颊,不想提及那个人,盯着木桌不说话,看了一会儿,视野里忽然出现一锭银子。

“给你。”贺枢往前一推,“你缺钱,以后不必再还我的人情,我暂时不缺钱。”

“不行。”她反手推回去,指了下身侧的布袋,“我也不缺。”

一个推一个挡,正巧店家端着两碗馄饨走过来。

江望榆连忙按住他的手,盖住宝银。

“公子,慢用,我这儿不着急关门。”

贺枢淡声道:“你们有事就去忙,我喜欢安静。”

食肆摆放寻常的桌椅,不算贵重,他先前大方地给了一块碎银,店家干脆地应声,熄灭灶火,提溜起儿子,快步转进食肆后面。

江望榆环顾店内,只剩她和他两个人,店外的街上没有多少游人经过,问:“元极,你想问卜姻缘?我可以不收钱。”

“不是。”贺枢脸上露出一分诧异,没明白对方是如何得出这个问题,“先吃馄饨。”

肚子饿得不行,她“哦”了一声,拿起勺子,搅动碗里的馄饨。

碗里铺满饱满圆白的馄饨,撒了几粒绿色葱花,香味扑鼻,她舀起一颗,皮薄馅大,入口顺滑,裹在浓郁的汤汁,格外鲜美。

忙活了大半夜,她是真的饿了,挥舞勺子,一口一个馄饨,闷头吃了一刻多钟,碗里还剩三四个。

之前被他说过饭量太小,她又艰难地吃了两颗馄饨,回忆自家兄长平时的饭量,觉得自己今晚吃的应该算不少了。

“要不再来一碗?”

江望榆摸摸发撑的肚子,摇头拒绝,看向他面前的碗,只少了几个馄饨,“你不吃吗?”

“我不饿。”贺枢问,“当真不要再吃点什么吗?”

“不了,吃得太撑,夜里容易睡不着。”

她又轻缓地揉揉腹部,觉得不能一直坐着,站起来。

“走吧。”贺枢跟着起身,“外面走走,消食。”

江望榆点点头,跟着他走出

CR

食肆,仰头看夜空的月亮。

现在大概是亥时正,街上行人越发的少,街边的铺子正在关门,摊贩开始收摊。

她沉默不语地往前走,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又迅速收回视线,盯着地面。

走了几步路,她又看了他一眼,在他看过来前,欲盖弥彰地瞄向街边铺子的门匾。

“你想问什么?”

江望榆犹豫许久,再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停下脚步,问:“元极,你讨厌道士?”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招惹到这么凶残的人?……

“嗯。”贺枢没有隐瞒, “准确说是厌恶。”

江望榆下意识攥紧布袋,里面装着道士常穿的道袍和逍遥巾,低头盯着脚尖, “……对不起。”

他微微一怔:“什么?”

“对不起。”她重复一遍,“我不该在你面前假扮游方散修的道士。”

贺枢盯着面前的人, 从对方脸上看出几分自责与愧疚, 不由笑笑:“正如我刚才所言, 我厌恶的是那些口蜜腹剑、贪得无厌的道士,至于那些有真才实学的道士大家,倒也还好。”

“真的?”见他肯定地点头,江望榆顿时松了口气, 放松地笑起来,“我以后不会在你的面前假扮道士。”

贺枢并不在意此事, 但也不想多提道士, 轻轻碰了下藏在袖中的匕首, 说:“对不起,之前我不该那样威胁你。”

寒光湛湛的匕首横在颈边, 眨眼便削掉一缕长须,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那双眼睛淡漠冰冷, 如同在看蝼蚁。

仿佛只要她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挥下匕首,割破她的喉咙。

直到此刻,她后背的冷汗还没有完全干透。

看来他真的非常厌恶道士。

“嗯……没事。”江望榆含糊其辞,脚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开几步,“你会武?”

“学过一些剑术罢了。”

她模糊应了声,垂头盯着地面, 与他保持距离。

贺枢看看两人之间格外宽阔的距离,直视前路,“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沉默地往前走了大半条街,江望榆转头看看一直跟在身边的人,辨认一下方向,问:“你是回大理寺附近的宅子吗?”

这个时辰不适合回宫,贺枢点头:“是。”

“哦。”

她不再说话,闷头一路走到回家的路口,先停下脚步,“元极,我……”

话未说完,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身影,到嘴边的话变了:“孟大夫?”

孟含月提着一盏灯,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眉眼含笑,先看见她,打招呼:“阿……”

“孟大夫!”江望榆立即出声打断,抬手一指,“这位是我在钦天监的同僚,名唤元极。”

听到她的提醒,孟含月这才看清站在巷子外的人,顺势改口:“克晦,这么晚才回来。”

她自然应声:“孟大夫,天黑,我送你回去。”

孟含月面露疑惑,顾及有外人在,只说:“麻烦你了。”

江望榆走到她的身边,说:“元极,你先回去,我去送送孟大夫。”

贺枢站定没动,视线掠过一袭月白色衫裙的女子,转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夜深,我陪你一起送这位孟大夫回去。”

“不用。”她一口回绝,“这太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两个人送不是更安全吗?”

“但是……”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还是不敢冒险,“不行,你先回去。”

“克晦。”孟含月突然开口,“既然这位公子执意如此,你就不要推拒了。”

江望榆疑惑地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答应下来。

“走吧。”孟含月轻轻推了她一下,嘴角抿出浅笑,与她一起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压低声音,“表现自然。”

她明白了:“孟大夫,我来提灯。”

夜深寂静,三人之间无话,唯有脚步声响起。

江望榆扭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人,信步闲庭,对上她的目光,还微微一笑:“怎么了?”

她立即摇头,重新盯着前方,完全想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跟过来。

一路无话地回到回春堂,察觉一直跟在身后的目光似乎移开,她蓦然松了口气,转手将灯笼递给他,再次说:“我找孟大夫还有些事情,元极,你先回去。”

“克晦,不能这么失礼。”孟含月端起浅笑,语气客套疏离,以退为进,“辛苦公子送我回来,不妨进来喝杯茶,坐坐再走。”

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烛光摇曳,贺枢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子,将要收回目光时,微微一顿,停在对方的耳垂,看清垂落一对耳坠,珍珠圆润,饱满如月。

他默了默,淡声道:“好。”

孟含月一愣,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答应,脸上笑意刹那消失,推开正门,“公子请进。”

江望榆瞅瞅两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起走进医馆前堂,熟门熟路地找到摆灯的地方,点起三两盏灯。

“公子莫怪。”孟含月端起茶壶,倒出一杯冷茶,“太晚了,不方便烧水。”

贺枢瞥了一眼面前的茶杯,没动,“阁下既然是大夫,不妨替克晦看看手臂,先前不小心受伤了。”

孟含月立即看向江望榆,瞪了她一眼:“过来!受伤了为什么不早说?”

“……我觉得不严重,”她缩了脖子,“就是被抓了几下。”

“过来。”孟含月冷着脸,“严不严重由不得你说。”

江望榆连忙走过去,坐在诊案后,挽起衣袖,往前伸出手臂。

屋里明亮,诊桌上摆放一盏灯,明晃晃地照亮那几道抓痕,许是一路上被布料摩挲,抓痕比之前通红,印在白皙的肌肤。

她瞅瞅孟含月的神色,低头缩起来,不敢说话。

孟含月托住她的手肘,手指自上而下,轻柔点过小臂,按了下手肘、手腕,“痛吗?”

“不痛。”

“看来没有伤到骨头。”孟含月打开一个药盒,挖了一小块药膏,均匀地抹在小臂,“上面的指印不像是同一个人的,你干嘛去了?怎么招惹到这么凶残的人?”

“跟别人起了点冲突。”江望榆正犹豫是否该如实以告,“我没事……”

“是我抓的。”贺枢突然出声打断,看着手臂上的绿色药膏,拧起眉头,“严重吗?”

“这跟你没关系。”她连忙说,“是韦家人,你只是抓了下手腕,没事的。”

孟含月拧眉看看两人,沉下脸,“公子,夜深了,男女有别,你该走了。”

贺枢压根没有看她,只说:“克晦,我从文渊阁借了两本书,是苏子容所著,明天去观星台的时候给你。”

“……不用。”江望榆忍痛拒绝,“官衙里也有藏书,想看的话,我会去那里借。”

贺枢沉默片刻,“我先回去了。”

她应了声好,顺手一指,不忘提醒:“记得带上那盏灯笼。”

“嗯。”

贺枢提灯跨出门槛,听见身后响起的关门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门匾。

回春堂。

之前说卖香囊的地方好像就是这里。

“陛下。”曹平悄无声音地从小巷冒出来,“快到子时初了,奴已经打扫干净寒舍,还请陛下移驾。”

“你那宅子可算不上什么寒舍。”贺枢随口说,“去朕买的宅子,离这里近,城东太远了。”

曹平琢磨了下天子的话语,没有听出责怪意味,摆手示意金吾卫把马车牵走。

“是,请陛下放心,老奴吩咐人时常去洒扫,宅子一应物件都齐全。”

近是真的近,绕过两三条巷子,便到了。

曹平摸出钥匙,打开院门,连声吩咐随行的两名的内侍去烧水、收拾被褥,再走进正屋时,看见天子把玩一柄匕首。

匕首锋利,闪烁凛冽寒光,刀面平整光滑,映出天子冷淡如画的眉眼。

“韦谦彦那个孙子后来怎么样?”

“他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冯指挥使,察觉自己被人骗了,十分生气,让仆从砸了

摊子。”

曹平不便出面,只派金吾卫暗中保护天子,后来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让人将韦家兄妹引到相反的地方。

“韦姑娘劝了几遍,也不理他了,径直带着侍女离开,韦六郎更加生气,当街扬言一定要找出那位算命先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他如此喜欢喝酒,让人暗中送他十几坛美酒。”贺枢转了转匕首,语气淡淡,“酒后失足摔一跤,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

曹平认真记住,余光瞥见一名年轻内侍端着热茶与糕点进来,连忙上前接住,放在桌上,“陛下,这些点心都容易克化,不易积食。”

贺枢没看,视线落在底下那个内侍。

他不说话,那内侍也不敢擅自退下,弯腰低头,兀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几岁?”

一阵沉默。

“陛下问你话呢,发愣做什么?”曹平厉声呵斥,“快答话!”

“奴……二……二十岁。”

年轻内侍膝盖一弯,径直跪下,额头渗出汗水。

“起来。”贺枢转了转匕首,忽然说,“抬头,露出脖子。”

年轻内侍连忙照做,高高地扬起头,使劲往后弯腰。

盯着脖子那块微微凸起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贺枢又问:“几岁进的宫?”

“回陛下。”年轻内侍保持仰头弯腰的姿势不变,“十五岁。”

“下去吧。”

年轻内侍连忙站起来,弯腰行礼,躬身退出去。

贺枢慢慢将匕首插回匕鞘,“朕记得你是十四岁进宫。”

“确实是十四岁。”曹平回答,“十七岁被先帝看中,派奴去东宫照顾陛下。”

“嗯。”贺枢握紧匕首,看向曹平,“你也稍微抬起头,露出脖子。”

曹平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同样看见微微凸起的喉结,贺枢缓缓伸手,指尖搭在脖子,轻轻按了一下。

“曹平,你去查一查西苑内侍进宫时的年纪。”他冷静吩咐,“看他们是不是都有喉结。”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真的没有办法拒绝

回春堂。

目送那人跨出门槛, 提灯渐渐走远,身影融进夜色,孟含月关紧门, 重新坐在江望榆的面前,神色凝重。

“十五, 你和他什么关系?”

“就是普通同僚啊。”她挠挠脸, 犹豫着补充, “不过他之前说想把我当朋友,我没答应。”

“他今晚认出你了?”

“是。”说到这个,她有些懊恼,“是我太不小心了, 还不够谨慎。”

“你扮成那个样子,他居然还能认出来?”孟含月亲自给她梳妆打扮, “我做的药粉失灵了?”

“没有, 是我说错话了, 他人不错,也答应我不会去都察院向御史告发我。”

江望榆提起布袋, 从里面拿出一个最沉的荷包,以及剩下的两个香囊, 一起推到她的面前。

“孟大夫, 给你,我今天卖香囊赚的钱。”

孟含月掂量两下荷包,叹道:“阿榆,你是真的不会说谎,这里面还有你卜算赚的银子吧?”

不等她说话,孟含月数了三串铜钱,反手递回去, “拿着,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总是不想欠别人的人情,一码归一码,我不多拿。”

“……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江望榆握紧荷包,“孟大夫,我真的没有把你当外人。”

“我知道。”孟含月抬手轻轻掐了下她的脸,“今天晚上赚了多少钱?”

“除去给你的香囊钱,总共十九两四钱七分银子。”

“不愧是七夕,出手就是大方。”孟含月算了算,“跟去年比,好像少了点。”

“少了六两二钱一分。”江望榆解释,“去年八月有乡试,来问卜功名学业的士子很多。”

“算不错啦。”

她也觉得,起码赚了两个多月的俸禄,摸摸手臂上的药膏干了,站起来:“孟大夫,我该回家了。”

“这么晚了,还回去做什么?你一个人不安全。”孟含月把她按回原位,“我跟伯母说了,要是我在半路遇到你,你又要送我回医馆的话,就让留在这里歇息。”

“你去了我家?”江望榆恍然大悟,一时没有细想她为什么要盛装打扮前去,“难怪我会在路口遇到你。”

孟含月轻咳一声,避开她单纯疑惑的目光,“伯母叫我去乞巧,话说你为什么执意送我回来?”

“因为我担心元极会送我到家门口,只好找这个理由。”她顿了顿,语气诚挚,“谢谢你,孟大夫,我不在家,辛苦你陪阿娘乞巧。”

“还说什么谢,放心,连带你那份,我一起向织女娘娘乞求心灵手巧。”

“……我觉得不行,我的女红是真的不好。”

“不好就不好,别这么在意。”孟含月话锋一转,“现在没有外人了,说说你是怎么弄伤的?”

“说是可以说,但是能不能不要告诉阿娘和哥哥?”

见孟含月点头答应了,江望榆简单叙述跟韦家人的争执,稍作犹豫,隐去被他用匕首威胁的事情。

“……就是这样,韦家人没有认出我,应该不会再找我麻烦。”

“这可说不准。”孟含月神色凝重,“韦六郎不找,不代表底下那些依附韦家的人不找。”

“也对。”她长叹一声,“我会注意最近的言行举止,尽量少露面。”

“小心一点总没错,至于那些找你卜算看风水的,我先帮你推掉。”孟含月停了一下,抿了抿唇,迟疑着开口,“阿榆,你有没有觉得……你跟那个叫元极的天文生走得太近了些?”

“我知道,我已经很努力地跟他保持距离了,可是……”江望榆低头,双手绞成一团,“我欠了他不少人情,有时候,我真的没有办法拒绝。”

“好啦。”孟含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现自然就好,不要太亲近,也不要太刻意疏远,两者都容易让人怀疑。”

怀疑。

她伸手轻轻揉按脖子,问:“孟大夫,男子是不是都有喉结?”

孟含月回忆过往看诊的经历,“我没有特别留意这件事,不过应该是的。”

脑海中浮现他淡漠冰冷的眼睛,江望榆莫名地心尖一颤,捂住脖子,“孟大夫,你能帮我做一个假喉结吗?”

“这……”孟含月大概猜得出她在担心什么,认真思考片刻,“喉结不比胡须,很难黏紧在脖子上,假的喉结也不会动,反倒更容易让人怀疑。”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挠挠下巴,“那我现在开始留胡须?遮住脖子?”

“也确实是个办法,但是等胡须长长需要不少时间,我先试着做假喉结。”孟含月掩嘴打了个哈欠,“要不我们先睡觉?”

现在差不多到了子时初,江望榆立刻答了声好,随孟含月走进后院,在客房歇息。

以前在回春堂留宿过三次,孟含月特意留了间客房给她,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但心里还惦记喉结那件事,江望榆睡得不算安稳,又想着要早起,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亮前便醒了。

天色蒙蒙亮,趁着还没有人进医馆,她留下纸条,告诉孟含月她先回家了,悄悄从后院离开。

担心吵醒母亲兄长,她特意去城门附近逛了两圈,买了两捆新鲜的青菜回家。

快到院门口时,江望榆看见董氏从里面走出来,穿了身绀青色对襟褙子,提着一个空竹篮。

“娘。”她两步上前,“我买了菜。”

董氏看看她手里的青菜,仍挽着竹篮,说:“那正好,我赶早去东便门附近逛逛,听说今天可能有新鲜的河鱼。”

“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买个菜而已,哪能出什么事。”董氏拒绝,“你也辛苦,回家休息。”

江望榆看向东边的天空,太阳出来了,天边几乎没有白云,劝道:“娘,今天估计是大晴天,会很热,没买到鱼就算了,早点回来。”

“好。”

目送董氏走远后,她推门进去,看见江朔华站在屋门口,面露几分迟疑不决。

“哥哥。”她走过去,“你怎么了?”

“阿

榆,你刚才有没有遇到阿娘?”

“有,就在门口不远的地方,阿娘着急去东便门那边买新鲜河鱼。”

江朔华眉头皱得更紧:“我今天醒的晚了些,不确定阿娘有没有吃早饭出门了。”

“应该没事吧?”江望榆想了想,“街上那么多食肆、摊子,阿娘会记得吃的。”

“也对。”江朔华问,“昨晚忙吗?”

“不算忙,来问卜的人比去年七夕少。”她捧住钱袋子,“哥哥,我赚了好多钱。”

“阿榆很厉害。”江朔华握住竹笛,“先去吃早饭,我最近新学了一首曲子,等会儿吹给你听。”

“好呀。”江望榆一口答应,想了想,补充道,“就听一首,一个时辰后,我还要去找孟大夫。”

*

今日没有朝会,亦无其他要紧政事忙。

贺枢并不着急回宫,天亮醒来之后,慢悠悠地用过早膳。

曹平让人撤下碗筷,“陛下,奴这就回宫,一定尽快查清楚。”

“嗯,朕午间再回去,有人觐见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

贺枢独自坐了半天,拿起荷包,贴身藏稳匕首,推门离开宅子。

刚过辰时,街上人多,两边铺子都开着,食肆忙碌,还有不少人在吃早饭。

贺枢缓步往前,耳边响起百姓高声交谈,或是在和摊贩讨价还价,或是在闲聊家里的鸡毛小事,或是在吹嘘在外见识。

不赶时间,他漫无目的地闲逛。

拐过一个街角,迎面挤来一个挑担的货郎,贺枢迅速侧身避开,重新站稳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斜斜朝他倒来。

他下意识搀扶一把,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反握住匕首柄,面上温声询问:“夫人,你还好吗?”

对方穿了身藏蓝色对襟褙子,搭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抬起头,露出秀美的面容,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脸色微微发白。

贺枢微微一愣。

他的记忆很好,认出是六月底在护国寺遇见的那个妇人,松开匕首,隔着一层衣袖,扶对方走到角落的阴影。

耐心地等对方缓过来后,贺枢收回手,抬脚准备离开,瞥见对方有些熟悉的眉眼,脚步顿在原地。

“多谢公子相助。”妇人福身一礼,从竹篮提起一尾新鲜河鱼,“如果不介意,还请公子收下这份谢礼。”

“不必如此郑重。”贺枢回绝,“我只是帮忙搀扶了一下。”

妇人把鱼放回去,客气道:“公子,就此别过。”

贺枢“嗯”了一声,目光触及对方还有些发白的脸色,默了默,提醒道:“夫人,你的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去医馆找大夫看看为好。”

妇人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仍温柔笑笑:“多谢公子提醒。”

话已至此,彼此是陌生人。

贺枢客套颔首,同妇人告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他立即回头。

妇人清瘦的身影摇晃几下,径直倒在地面,竹篮里的两尾河鱼蹦出来,在地上蹦来蹦去。

贺枢快步上前,伸手推开其他人,双手扶起妇人的肩膀,扫视一圈围在边上的百姓,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一位士子打扮的人。

“去街尾的车行雇佣一辆马车。”

那士子倒也人好,慌忙答了声好,接住银子,跑步离开。

贺枢留在原地,唤了几声,妇人依旧紧闭双眼,额头不停冒汗。

等了片刻,先前那士子领着车行的人赶回来,后面牵着一辆马车。

贺枢又给出两块碎银,从围观百姓里找了两名婆子,由她们搀扶妇人坐进马车。

送佛送到西,他留下一个车行的人帮忙赶车,回想附近的医馆,说:“去回春堂。”

正巧是上午忙的时候,街上人多,幸好不远,紧赶慢赶,花了两刻多钟,总算赶到了。

贺枢跳下马车,让那两名婆子一起抱着妇人走进医馆。

前堂只有一个伙计,正在整理药材,乍一看这么多人进来,愣了下,随即大步上前帮忙。

“快!把人放在这边的榻上。”

贺枢环顾四周,先让婆子和车行的车夫回去,“去叫孟大夫来看诊。”

听见如此冷淡的吩咐,伙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深究:“孟大夫出门吃早饭了,我现在就去叫她,公子,你先留在这里看着啊!”

话音未落,伙计一溜烟地跑出去,眨眼不见了人影。

贺枢不懂医术,不敢擅动,拉来一张圆凳,坐在隔了一臂的位置,目光落在地面。

妇人躺在榻上,眉头紧锁,睡得非常不安稳,嘴唇翕动,极轻的几个字冒出来。

担心对方是哪里不适,他靠近了些许。

“榆……榆儿……”

是在想那两尾河鱼吗?还是叫谁的小名?

贺枢还在思索究竟是哪几个字,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人,径直将他从榻边挤开。

“娘!您怎么了?孟大夫!求你快过来!”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周身的低落自责

“都让开!”孟含月拔高声音, “不准围在这里,让病人呼吸新鲜空气!”

江望榆立刻松开手,给她让出空位, 站在榻尾,紧紧盯着母亲, 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孟含月握住董氏的手腕号脉, 瞧见董氏满脸的汗, 沉声吩咐:“克晦,给伯母擦汗。”

她匆匆转身,打算去后院打水,面前忽然递来一条湿润的棉布巾。

“给。”

抬头看清来人, 她胡乱道了声谢,抄起湿帕, 避开孟含月, 稳住微微发颤的手, 轻柔地为母亲擦拭脸和脖颈。

仔细擦了两遍,江望榆站直, 刚想换张干的巾帕,眼前又出现一条干净柔软的帕子。

她接住, 再次替董氏擦拭。

孟含月放下董氏的手腕, 伸手掐住人中,同时轻声唤道:“伯母?伯母?”

一连唤了几声,董氏眼睫轻轻颤抖,慢慢掀开一道缝隙,“华儿……榆儿……”

孟含月神色微变,俯身宽慰:“伯母不必担心,她在家里好好待着呢, 没事,您先吃些东西。”

董氏眼帘半阖,声音虚弱:“嗯。”

“克晦。”孟含月特意加重音,“先前听你说伯母可能没有吃早饭,那边有白糖,你去泡碗温糖水。”

江望榆利落地应声,按照她所讲,从边上的架子取了一小包白糖,倒进碗里,仔细搅拌均匀,连忙端给孟含月。

“伯母,您先喝些糖水。”孟含月往董氏身后塞了一个迎枕,让她靠坐在榻边,把碗递到她的唇边,“慢慢喝,不要一下子喝太多,小口细抿。”

董氏轻轻颔首。

喝了小半碗糖水,孟含月握住董氏的手腕,一边号脉,一边端详她的脸色,问:“伯母,您觉得现在怎么样?身上有力气吗?”

“还好,应该能走。”

“克晦,扶伯母去后院的客房休息。”孟含月坐在诊桌后,抽了两张纸,拿起毛笔,“厨房应该还有早上熬的甜粥,你等会儿喂伯母喝一碗。”

前堂人多眼杂,外面又是大街,吵闹得很,不适合休息。

江望榆两步上前,双手扶着董氏下了榻,让母亲靠在自己身上,“娘,你慢慢走。”

“嗯。”

走得虽慢,但一路顺利地进了客房,她扶董氏靠坐在床头,“娘,我去端粥,马上回来。”

跑到门口,她看见他端着托盘走近,上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一碗粥。

“给你。”贺枢递出托盘,“我另外拿小碟子尝了,是红豆粥,里面放了不少红糖。”

“多谢。”

江望榆连忙接住,回屋坐在床边的圆凳,“娘,我喂您。”

喝了一碗红豆甜粥,董氏脸色好了些,额头不再一直冒冷汗。

“我没事。”董氏摸摸女儿的手,“吓到你了。”

她摇摇头,反握住母亲的手,“娘,你困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只是感觉没什么力气。”

“伯母先睡一会儿。”孟含月的声音自屋外传进来,停在床边。

江望榆让开位置给她,看着她再次给母亲诊脉,“孟大夫,阿娘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伯母这几年身体不大好。”孟含月解释,“今天没有吃早饭,还赶早去东便门,距离远,天气又热,一时气血不足,这才会晕倒。”

“那以后要怎么做?”

“我开一些滋补气血的药膳,药就不用喝了,正巧你之前拿了两支野山参,还没用完,以后伯母要少劳累。”

“我记住了。”

“伯母。”孟含月看向董氏,“您先休息,半个时辰后,我再来叫您。”

“好,辛苦孟大夫。”

江望榆扶着董氏躺下,捏紧薄被四角,又搬来一张小的方形案几,放在床边,在上面放了一壶茶,方便董氏渴了拿来喝。

尔后,她放轻脚步,跟着孟含月走出屋,不放心地问:“孟大夫,阿娘真的没事吗?”

“没事,相信我的医术。”孟含月拍拍她的肩膀,“经过这两年的疗养,伯母身体比当年好多了,今天只是特殊情况。”

得到她的宽慰,江望榆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了一半,目送孟含月去前堂亲自抓药膳方子,没有跟上去,留在后院,以便及时照顾董氏。

“元极。”她走到同样留在后院的人跟前,“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贺枢点头,简洁明了地转述前因后果,“……然后,你就来了医馆。”

“谢谢。”她朝他深深作揖,“幸好是你遇到了阿娘,还及时送阿娘来医馆。”

“不必客气。”贺枢扶住对方的手臂,看见对方眼角微微泛红,轻声一叹,“如果早知道那是令堂,在看见她脸色不对劲的时候,我就应该请她来医馆,而不是等晕倒了,才急急忙忙送来。”

“这不是你的错。”江望榆能理解,“你是第一次见到阿娘,不认识的话,很正常。”

“不是第一次。”

“嗯?”

“六月二十八日,在护国寺的时候,我也遇到了令堂。”贺枢解释一番,“当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没有想到会是令堂。”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江望榆挑了一个地方坐下,既能听见董氏在屋里喊她,又不会因说话叨扰母亲歇息。

“其实,最没用的是我……”

她合拢双膝,下巴搭在膝盖,盯着地面的阳光。

“我明明知道阿娘没有吃早饭,如果我当时跟出去的话,说不定阿娘就不会晕倒了……”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的尾音轻飘飘的,额头一点点往下移,整个人缩成一团。

贺枢盯着那个乌黑的发顶,一眼看出萦绕在对方周身的低落自责。

他想了想,坐在旁边,说:“我让人帮忙在太医院拿一些野山参,还有当归、阿胶等滋补气血的草药,品质应该会比医馆里的好一些。”

“真的?”江望榆猛地坐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肩膀颓然垮下,“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贺枢笑笑,“既然是朋友,我会帮你。”

他说的真诚,她自然相信他有门路找到那些草药,手却不慎碰到胸口,别开头:“多谢,往后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贺枢早已习惯对方会说这样的话,转移话题:“你和那位孟大夫很熟?”

“是。”江望榆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斟酌回道,“阿娘身体不大好,平常要喝药,都是孟大夫替阿娘看诊的。”

“我听她似乎唤你十五……”贺枢疑问,“这是你的小名?”

她猛地攥紧衣袖,努力保持神色如常,“没有吧?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从她进医馆到现在,最开始的情况有些混乱,难保孟含月不会失误喊漏嘴,现在只能不承认。

“或许吧。”贺枢想了想,“令堂买的那两尾河鱼,大概找不回来了,先前昏迷的时候,令堂都还在念叨鱼儿。”

听到后面两个字,江望榆攥得更紧,勉强维持神情没有异样,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不成,我要去趟监里的官署,今晚要告假,在家照顾阿娘。”

可想起与自己不对付的上司,她忍不住紧紧皱眉,低声呢喃:“得想个办法,让刘监副答应准假……”

“我去帮你说,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是尽孝,不会有人不答应。”贺枢主动开口,“况且太医院在钦天监隔壁,到时我顺道去找人帮忙拿药材。”

“克晦,你过来。”孟含月出现在穿堂门处,“我抓好了药膳,你现在去厨房煮,中午的时候,让伯母先吃一副,看看情况再回家。”

江望榆连忙应声,接住药包,匆匆走向厨房。

贺枢跟上去,扫了一眼厨房,问:“我能帮忙做什么吗?”

“啊?”她利索地挽起衣袖,卷在手肘卡住,“不用,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你有事要忙的话,先回去也行。”

贺枢瞥见对方手臂的抓痕,残留一抹微红,上前两步,“我暂时不忙。”

他不愿意走,她环视一圈厨房,再看看他一身干净肃整的模样,想了想,找出一个最简单的活:“那麻烦你帮忙淘米。”

“好。”

自幼所受教导都是君子远庖厨,贺枢倒是没有任何不适,动作生疏淘米。

江望榆看了一眼,没多问。

厨房有食材,她又时常跟在董氏身边帮忙,厨艺虽比不上母亲,但做个简单的四菜一汤还是没有什么难度。

忙了半个多时辰,她擦擦汗,揭开锅盖,见里边的人参红枣鸡汤煲得差不多了,连忙熄火。

“元极,你不嫌简陋的话。”她端起鸡汤,“不妨留下来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