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枢点点头,看看灶台边上的菜,端起其中一盘炒黄瓜丝,问:“端到哪里?”
见状,江望榆不好再说不要他帮忙,走在前面带路,往右走进后院的正屋,将鸡汤放在八仙桌上。
“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叫阿娘和孟大夫。”
她先去前堂叫孟含月,再去客房唤醒母亲,扶着董氏往正屋走。
对她留人下来吃饭一事,孟含月没什么意见,落座的时候,直接选了最远的位置。
江望榆舀了半碗鸡汤,选出两块炖得软烂的鸡肉,“娘,我喂你。”
“我现在身上有力气了。”董氏无奈笑笑,接过碗,“我自己来。”
她“哦”了一声,见母亲面色恢复两三分红润,略微放心,转头对上一双似乎有些疑惑的目光,不由问:“元极,怎么了?饭菜不合你的口味?”
“不是。”
贺枢摇头,视线轻轻掠过坐在对面的两人,之前情况混乱,他没怎么注意,现在坐在一起细看,那种异样更加明显。
“我只是觉得……”他缓缓开口,“你和令堂长得很像。”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查一个人
空气里短暂地沉默一瞬。
“母子长得像不是很正常吗?”孟含月语气平平, 故作疑惑地看他一眼,“这位公子,你问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和令堂长得不像?”
贺枢没看她, 只看向对面的董氏:“抱歉,是我失言了。”
“哪里, 公子不必介怀。”董氏不敢停在这个话题, 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女儿, 睁眼说瞎话,“犬子愚钝,平日有劳公子照顾了。”
“是在下受江灵台照拂良多。”
彼此客套寒暄几句,像不像这个话题算是揭过了, 几人安静无言地用过午饭。
江望榆看看正在为董氏诊脉的孟含月,自觉收拾碗筷, 端到厨房, 放进木盆, 准备洗碗。
“江灵台。”贺枢停在门口,“我现在去官衙帮你告假, 之前说的药材,等明天……”
他停顿一下, 换了个问题:“你想告假几天?”
方才听孟含月说母亲的情况不严重, 她想了想,说:“暂时先请一天,如果明天还是不能去观
星台,我再亲自去找监正。”
“好,如果顺利的话,明天晚上我把药材带去观星台。”
江望榆又向他道谢,送他离开回春堂, 转回后院,洗干净碗筷,整齐放好,快步走进正屋。
“已经没事了。”孟含月知道她最担心什么,“我写了五天的药膳,先吃着,不用喝药。”
她小心接住药膳单子,认真记在心里,“辛苦你了,孟大夫,今天的诊金是多少钱?”
虽然和孟含月关系很好,但有些事情还是要算清楚的。
“一两八钱。”孟含月看向董氏,“伯母,往后一日三餐记得按时吃,千万别觉得少吃一餐没事,幸好今天有人及时送您来医馆。”
“娘,您听到孟大夫说的话了吗?”江望榆立即接上话头,摆出严肃的神情,“您一定要做到。”
董氏朝她笑笑,应声:“好,我记住了,保证做到。”
“十五。”孟含月转身,伸手指了指脖子,“你昨晚说的喉结,我会尽力做出来。”
“孟大夫,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勉强,我以后会更加小心谨慎。”
“还有你那个叫元极的同僚……”想起先前那人平和冷静的目光,孟含月不由皱起眉,“我觉得此人心思缜密,你在他的面前,务必多加小心。”
她知晓轻重,暗暗叹息一声,应道:“我记住了。”
见董氏脸色好了许多,江望榆提起两捆药包,扶着母亲从后院离开。
午间后的阳光不再毒辣似火,她仍撑开一把油纸伞,挡在母亲的头顶。
路上人少,董氏小声开口:“十五,回家后,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初一。”
“娘,您觉得能瞒得住吗?”她继续往董氏的方向移动油纸伞,“中午我们一直没回家,早就露馅了,瞒不住的。”
“但是……”
“而且我压根就没打算瞒着。”江望榆低头盯着鞋尖,“如果今天早上我没有凑巧去找孟大夫,娘,您是不是打算也瞒着我?”
董氏摸摸女儿的脸,叹道:“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她轻轻揽住母亲,“您平安健康,我们就不担心。”
说话间,母女二人回到了家。
一进院子,江望榆一眼看见江朔华坐在正屋门口,紧紧握住竹棒,眼睛覆着白绫,依旧挡不住紧锁的眉头。
“哥哥。”她几步上前,“我和阿娘回来了。”
江朔华霍然起身,敲动竹棒往前走,“孟大夫抽空来给我报信,说阿娘在街上晕倒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没事啦。”她连忙扶住兄长,到底是不舍得他担心,特意放松语气,“哥哥,我亲自盯着,阿娘没事。”
江朔华神色稍缓,仔细询问来龙去脉,劝道:“娘,您现在不宜劳累,还是尽早回屋歇息,晚膳由我和阿榆来做。”
知道自己这次晕倒吓坏了一双儿女,董氏也不反驳,走进正屋里间休息。
江望榆瞅瞅兄长的神情,又宽慰他一番,还搬出孟含月,再三保证董氏无碍。
“对了,哥哥。”她有意转移话题,也是真的疑问,“我能看看你的喉结吗?”
“嗯?怎么了?”江朔华疑惑反问,略微往后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子。
现在只是未雨绸缪,她没细讲原因,盯着那块微微凸起的位置看了会儿,“没事,就是有些好奇。”
闲坐片刻,江望榆看看天色,说:“哥哥,我今晚告假了,现在去给阿娘准备晚上的药膳。”
江朔华跟着起身,抿了抿唇,“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见兄长脸上隐有几分自责,她哪敢拒绝:“好。”
*
离开回春堂,贺枢径直回了西苑的万寿宫,一进殿,他直接吩咐曹平派人去趟钦天监,今夜观星台酉时初到亥时末的值守需要换人。
曹平应是,刚转过身,又听到天子说:“另外再去太医院,拿一些适合女子养气血的药材。”
有孟含月在,不必让太医开药方,直接给药材更稳妥,以免与董氏现在喝的药发生冲突。
曹平摸不准为何要找这些药材,不敢问,到殿外揪了两名内侍,各自仔细吩咐一番,转回殿内,站在下首。
天子正在批奏章,曹平暗暗琢磨自己花了大半天数出来的消息,没说话,继续垂首候在边上。
余光瞥见天子放下最后一本奏章,曹平立刻奉上一杯温茶,“陛下,这是江南新进的紫笋茶。”
贺枢端起茶盏,入口细腻顺滑,多喝了几口,指腹轻轻摩挲天青色的杯壁。
“曹平。”他缓缓问,“朕和皇妣长得像吗?”
曹平不免嘀咕天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作为一名合格的皇帝心腹,只恭声回答:“陛下与娘娘自然是像的,尤其是眉毛和眼睛,说句托大的话,陛下年岁尚小的时候,老奴一眼就能看出来。”
“嗯。”指尖轻轻点过眼睛,划过脸颊,停在下颌,贺枢继续问,“朕和皇考长得像吗?”
“自然也像,奴瞧着,陛下的脸型更像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指腹擦过下颌,贺枢语气淡淡:“朕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皇城内侍众多,还有不少人派去了各地的州府,奴暂时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先数了万寿宫的内侍,或许有不慎疏漏的地方,奴会派人再数一遍。”
曹平说了一通,先给自己留有余地。
“现在万寿宫有内侍一百三十六名,其中一百一十九名内侍有喉结,大多是十四岁以后进宫,剩下十七名内侍要么是没有喉结,要么是看着不明显,都是十二岁之前进宫的。”
“不用再数了。”贺枢认真听完,沉默片刻,“你抽空去找趟太医院的太医,问他们这其中的原因,不要太张扬明显,就当是随口一问。”
“是。”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奏章基本批完了,贺枢走进次间,坐在平日小憩的长榻,顺手拿起案几上的话本,翻了几页。
“曹平。”他忽然说,“去叫冯斌过来。”
两刻钟后。
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进殿内,身着绯色交领飞鱼服,头戴黑色幞头,身材高大魁梧,一张国字脸,短粗的胡须布满下颌。
“臣冯斌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赐座。”
曹平搬来一张锦凳。
冯斌坐下,双手撑在膝盖,控制视线只落在皂靴前的一小块地面。
“最近韦谦彦有什么异动?”
“回陛下,韦阁老照旧去官署当值,当初被郑阁老拒绝结亲后,抹不开面子,休沐的时候,大多待在家里。”
“韦谦彦不至于看不开。”贺枢问,“那个陈章是不是经常在休沐日去韦家。”
“是,本月初五,通政使陈章以鉴赏丹青为由,前去拜访韦阁老。”冯斌停顿一下,“两人在书房相谈甚欢,直到天色全黑,陈章才离开韦家。”
“继续盯紧了,别被他们发现。”贺枢另起话题,“朕又听闻韦氏女天生凤命,你去查查,掐掉这条流言,朕可不相信,命格贵重的人全都出自韦家。”
冯斌一听命格贵重那四个字,顿觉头皮发麻,在心里怒骂韦谦彦这老匹夫又使这样的招数。
两年前就用过了,被天子有理有据地驳回,时至今日,还敢用这招。
如果有用的话,天子的后宫也不会至今空无一人。
心中百转千回,冯斌面上只恭敬应道:“臣遵旨。”
说完,冯斌犹豫一会儿,低头禀道:“陛下,韦家既然能再次传出这样的流言,臣以为,韦阁老或许与钦天监的某些人有联系。”
“你觉得会是谁?”
冯斌斟酌地说出三个姓名,“这三人都是臣在监视韦家时,顺藤摸瓜发现的,臣绝对没有自作主张地探查钦天监的人员。”
“无妨。”贺枢轻轻笑了下,“曹平,端杯茶给他,天热,说了这么久,应该渴了。”
“谢陛下赏赐。”
等冯斌喝完一杯紫笋茶,贺枢吩咐道:“先盯着那三个人,找到证据,韦谦彦既然敢把手伸进钦天监,不会没有留下痕迹。”
“
是。”
“还有韦谦彦的孙子,行六的那个,你跟曹平都派人盯紧他跟他的手下。”贺枢声音微冷,“他可以当成一个突破口。”
又问了京城及地方各级官员的情况,贺枢捻动手指,轻轻按了下脖子。
天子不发话,冯斌继续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许久的沉默后,天子冷静平稳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去查一个人,”他说,“钦天监的灵台郎,江朔华。”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应该还不算怀疑吧。……
听见姓名与官职, 冯斌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大致找出个人,沉声应道:“是, 臣必定将此人查的一清二楚。”
贺枢沉默片刻,抿了抿唇, “你一个人查, 不能假以他人之手, 不能让其他不相干的人知道,查出来的内容记在心里,不可以留下纸面记录。”
明明只是从七品的灵台郎,为何如此多的要求?
冯斌疑惑一瞬, 随即说:“是,臣明白了。”
“还有, 探查的过程中, 绝对不能动用私刑, 不可伤害对方,更不能让其察觉。”
冯斌心中疑惑更甚, 低头应是。
“往后百官有何异常,及时禀报, 曹平, 你去送送他。”
“是。”
两人躬身告退,走出一段距离后,冯斌暗中拉住曹平的衣袖,勾起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曹掌印……”
“哎呦,冯指挥使,你可别笑了。”曹平与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关系不错,毫不客气道, “怪渗人的。”
冯斌抹了把脸,抹掉笑容,压低声音问:“还请曹掌印指点在下,圣上说的那位灵台郎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查的时候,还需要注意什么?”
曹平也不清楚天子为什么突然说查江灵台,琢磨了一下,小声回道:“你按圣上旨意行事即可,记住陛下讲的话,不过,圣上看重这位江灵台,你千万不要用查那些有罪官员的法子。”
“我明白了。”冯斌拱手,“多谢曹掌印指点。”
送冯斌走出万寿宫,曹平在原地站了会儿,重新走回殿内,瞧见天子捧着本书在看,换了杯新茶,垂手候在边上。
等到天子放下书,端起茶杯时,曹平瞅准时机,小心求问:“陛下,以后天黑之后,您还要去观星台吗?”
贺枢抿了口茶,“你想说什么?”
曹平犹豫片刻,“陛下,您让冯指挥使去查江灵台,是不是江灵台言行有不妥当的地方?若是继续前往观星台,奴有些担心陛下安危。”
听出曹平是真的关心自己,贺枢也没有怪他,难得解释:“没有,朕只是有些疑惑罢了,其他的你不用多问。”
话已至此,曹平自然不会追问,说:“陛下,奴去看看去太医院的内侍有没有回来。”
“嗯,去吧。”
*
江望榆留在家里小心照顾母亲,等到初九这日早上,孟含月提着药箱来江家。
“伯母已经没事了。”孟含月收回诊脉的手,“接下来的两天里,依旧少食多餐,再吃两天的药膳,平时多注意休息,不要劳累。”
董氏捋平衣袖,“我记住了。”
江望榆同样认真记住,决定最近出宫后要早点回家。
“阿榆。”孟含月从药箱掏出一块肉色的东西,“你来试试。”
她接住一看,很难形容是什么形状,摸起来软乎乎的,往上面涂抹一些浆糊,用力按在脖子上。
“咳咳——”
“欸,你不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别把喉咙按坏了。”
“这个喉结粘不紧。”她擦干脖子,“而且不会动。”
“孟大夫,你这是做了一个假喉结?”江朔华听出个大概,“难道有人怀疑阿榆的身份了?”
“……应该还不算怀疑吧。”
江望榆心里也没底,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一会儿又觉得元极连自己假扮道士都能认出来,难保他不会发现其它蛛丝马迹。
“我就是觉得,如果真的能做出假喉结,这样暴露的风险更小。”她轻轻按了下手里的东西,看向孟含月,“孟大夫,辛苦你了,以后不用再做了,我往后会更加注意言行。”
“不辛苦,做假喉结蛮有挑战性的。”孟含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语气有些兴奋,“而且,对于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差异,我还挺感兴趣的。”
不知为何,兄妹二人同时轻轻打了个寒颤。
“不过话又说回来,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赶紧把初一的眼睛治好,免得一直这样提心吊胆。”
孟含月从药箱掏出一个布卷,一溜地打开,露出寒光湛湛的银针。
“到施针的时辰了,初一,去你屋里。”
“好。”
江朔华摸到竹棒,敲在地面,慢慢往前走。
家里的路每天都走,江望榆和董氏一般不会改变各式物件的摆放,他准确无误地走回厢房,摸到圆凳,伸手解开腰带,脱掉上衣。
江望榆紧随其后,董氏被她劝说回屋休息了。
站在旁边看了片刻,耐心等到孟含月施针完毕,她才问:“孟大夫,今天施针的穴位,好像和以前的不同。”
“根据每天的病情不同,实时调整一些穴位,大体上是不变的。你记得蛮熟的,要不要跟我学医?”
她认真思考半晌,委婉拒绝:“我觉得可能不行,我记不住那么多草药。”
孟含月板起脸:“天上繁星的名称与位置都记得住,还怕记不住草药?”
“我……”
“好了,逗你的,过来帮忙。”孟含月轻笑,说起另一件事,“我今天寄信给阿爹,说了克晦最近诊治的情况,让阿爹下个月务必回京。”
“为了给哥哥治眼睛?”
“是,阿爹行医经验比我多了十几年,把握更大。”
江望榆立刻说:“多谢孟大夫。”
施针耗费的时间长,还要时不时地变换穴位,同时又要敷草药。
结束今天的诊治时,已经临近未时初,太阳过了正当空的位置,继续向西偏移。
用过午饭,再三确认母亲和兄长都没事,江望榆这才离开家,前往钦天监的官衙。
进门后,她看见来往的同僚,悄悄拉高衣领,微微低头,走向主簿厅。
“何主簿。”她作揖,“我来销假。”
何主簿点点头,在册子写了两笔,询问:“令堂身体无恙了吗?”
“嗯,大夫说已经没事了。”江望榆顿了顿,暗中扫了一圈周围,“何主簿,昨天我托人来帮我告假,不知道您看见是谁来了吗?”
“我没遇到,是监正派人来说的。”
她暗自攥紧袖口,道:“我该进宫了。”
江望榆微微低头盯着地面,也不跟其他经过的同僚打招呼,只闷头往前走。
拐过主簿厅的墙角,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迅速往旁边一闪,让开位置。
来人走得又急又快,勉强停稳,怀里的文书撒了一地。
自己似乎也有些责任,她弯腰帮忙捡起两本,递给对方。
来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暗绿色圆领官袍,长得又高又瘦,脸颊干瘪,留的胡子也是稀稀疏疏,像一节细长的竹竿。
在脑海里搜寻一阵,江望榆总算找出一个对的上的称呼:“陈壶正,给。”
“呵呵,江灵台。”陈丰的声音很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你怎么有空出现在这里?不应该在观星台观星吗?”
对方一说话,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郁气息,语调很冷,一双细长的眼睛冒出寒光。
像是一条毒蛇。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来,江望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把文书往对方怀里一丢,也不管有没有接住,迅速往后倒退,拉开一长段距离。
陈丰捡起地上的文书,跟着走上前,“江灵台,你怎么敢乱丢文书?这可不是最年轻的灵台郎该做的事情。”
她咽了口唾沫,迅速环顾四周,寻找其他离开的路。
“江朔华?你怎么在这里?”
后面冒出个嫌弃的声音,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一向不对付的刘益。
“你不进宫当值吗?”刘益撇撇嘴,“你倒是有门路,这么忙还能接连告假两天。”
前后的路都被人堵住,这块地方又偏僻,很少其他人经过。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钦天监最年轻的灵台郎怎么不说话了?”陈丰刻意在最年轻这三个字加重音,“下官还想向江灵台讨教如何观星。”
她浑身紧绷,攥紧拳头,看见陈丰朝自己走来,猛地往旁边一跳,闷头往前冲进右边的路。
“切,胆子真小。”刘益转头看向陈丰,露出笑容,“陈兄,真是巧了,我正准备去找你。”
“什么事?”
刘益往四周看看,拉着陈丰走到角落,从怀里掏出一本簿册,“我知道陈兄擅长临摹字迹,不知道这个人的字迹,陈兄能不能完完全全地模仿出来?”
陈丰接住册子,看向他指的地方,“这是六月十二日酉时初到亥时末的天象记录?”
“没错,但这个字迹完全不是江朔华的,我猜是那个一起值守的天文生所写。”
“所以?”
“我想请陈兄帮忙写一段话,就用这个字迹。”刘益压低声音,“我要好好教训江朔华一顿,就借着他最信任的天文生的手。”
陈丰按住册子,“你想怎么做?”
“这个暂时不便透露。”刘益摆摆手,又往四周看看,越发压低声音,“现在五官正不是缺了一个位置吗?我听叔父说,圣上最近可能会从灵台郎里提拔一人。”
今年四月,五官正之首的春官正年纪实在太大了,比吴监正还老,今上特旨恩准告老还乡,位置一空便空三个月。
陈丰大概猜出刘益打的是什么主意,少一个人,他当上五官正的可能性就越高。
“陈兄,只要搞掉江朔华,灵台郎就又有空位置了,到时候,我一定劝叔父向圣上举荐你成为新任的灵台郎。”
陈丰的呼吸一瞬间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看向手里的册子。
这就是在观星台记录天象时用到的簿册。
“好。”陈丰看向刘益,露出阴测测的笑容,“此事,我们需要周全谋划。”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都说今上是明君
一路闷头冲出钦天监, 重新站在阳光底下,那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寒意终于散去几分。
江望榆反手摸摸脖颈,摸到一手的冷汗, 按住胸口顺气,拖着沉重的脚步, 一点点往西苑的方向挪。
刘益还好, 大概猜得出看她不顺眼的原因。
今年五月调整观星台值守的时段, 刘益被安排在子时到寅时,比其他三个时段更辛苦,所以心里总是憋着股气。
可陈丰又是什么原因?
往常除非有重要的公务,她等闲不会去官署, 跟陈丰更是只打过两三次照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为什么?
一路想到西苑的观星台, 与同僚做好交接, 江望榆还是没能想出答案。
“江灵台?江灵台?”
听见熟悉的称呼, 她顺着声音回头,下意识一惊:“这么多?”
“还好。”贺枢提起一捆药包, “都是当归、阿胶这些普通补气血的草药,所以稍微多拿了一些。”
她没有太多挑选草药的经验, 先向他道谢, 又盯着他手里的三四捆药包。
子时要跟刘益交接,如果被对方看到这么多草药,肯定会质问从哪里拿的。
“怎么了?”贺枢看看药包,想了想,“你觉得太少了?”
“不是,对了,元极……”
江望榆习惯性说出两个字, 忽然顿住,打量他的神情,迟疑片刻,问:“你之前说不在道录司的名册里,那我还可以唤你原来的道号吗?或者方便告诉你的俗家姓名吗?”
“还是叫元极,虽然是以前的道号,现在也算姓名。”贺枢不可能说出真正的俗家姓名,转移话题,“你先前想说什么?”
见他确实不在意,江望榆连忙问:“那个叫刘益的灵台郎,你还记得吗?”
见他点头,她简单复述一遍下午在官署的经历,提醒道:“总之,你最近要小心,尽量别跟刘益他们碰上。”
“嗯。”贺枢叮嘱道,“至于那个叫陈丰的,你一定要远离他,绝对不可以跟他有任何接触。”
她连忙点头:“我记住了。”
不过最好还是派人盯着刘益和陈丰。
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指点对面的人:“你觉得刘益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你?”
她猜测:“可能是因为他想换个值守的时段。”
“还有呢?”
“还有?”
江望榆一边分出点心神想,一边仰头观看夜空,记录一圈,想起他最开始指点自己说的话。
“刘益想找出我背后的高人。”
“嗯,有这方面的原因。”贺枢循循善诱,试图教会对方看清楚官场上的纠葛,“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你再想想。”
“居然还有?”
她揉揉脸,从自己进入钦天监开始一路想到现在,越想越觉得思绪乱成一团,两肩一垮,“我想不出来。”
“现在钦天监的五官正缺了一个人。”贺枢不得不开口指点迷津,“听闻圣上有意擢选一人补任,你身为从七品的灵台郎,自然也在人选范围内,与其他灵台郎是竞争对手。”
江望榆一惊:“还有这事?”
“你……”贺枢一时哑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老实摇头:“不知道。”
贺枢的语气有些无奈:“难道你不想往上升?”
“不想。”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观察天象,潜心学习天文、推演历法。”
有些臣子嘴上说着淡泊名利不想升官,实则以退为进,谋求更高的官位。
但面前的人目光澄净坚定,贺枢能肯定对方没有说谎,是真的不想升官。
他默了默,只得说:“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失望,江望榆挠挠脸颊,想不出原因,又问:“那我是不是只要告诉刘益,我不会跟他争官位就好了?”
“说是可以说,但他可能会以为你是在以退为进。”
“好复杂。”她长叹一声,打起精神,“先专心当值吧。”
说完,江望榆看看站在旁边的人,转了个方向,背对他站定,仰头观看天空星月。
眼角余光瞥见他似乎往前走,她迅速低头,借势在册子上记录,一边写,一边转向别的方向。
忙到将近亥时末,贺枢说:“我先去角院等你,这些草药帮你提过去。”
她微张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只能应了声好,目送他走下观星台。
江望榆低头叹气,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随意散漫,她立即扭头看向台阶口,看清来人,暗暗绷紧心弦。
“江朔华,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刘益提着一盏灯笼,后面竟然没有跟着平时如影随形的那四名天文生。
“不是说你找了一个叫元极的天文生吗?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不会是你又把人逼走了吧?”
往常不过子时初,刘益绝对不会出现在观星台,现在对方提前一刻钟冒出来,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江望榆飞快地看了一眼刘益,微微垂首盯着地面。
“身为钦天监最年轻的灵台郎,”刘益特地在最年轻这三个字咬重音,“怎么能连个天文生都没有,不如我给你介绍几个,保准合乎你的心意。”
她不搭话,在心里默默估算时刻。
唱了一会儿独角戏,刘益脸上挂不住,咬牙切齿:“江朔华,你别太张狂了!别以为有叶官正给你撑腰,你就能肆无忌惮了!”
叶官正?
江望榆微微一愣。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春夏中秋冬的五位官正里,原来那位春官正告老还乡了,剩下四位官正依次递补。
现在的
夏官正是姓叶,与监副一样是正六品,主要管推演历法、定四时,归在历科。
自家父亲生前确实曾与这位叶官正交好,还曾经带着她和兄长前去叶家拜访。
但父亲去世后,两家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自己又在天文科,哪里来的撑腰一说?
“我与叶官正没有关系,更无意与你争夺官位。”江望榆默数时间,保持声音平稳,递出记录的册子,“已到子时。”
刘益反倒一愣,还拎得清轻重,不敢不接簿册,上下打量对面的人几眼,狐疑道:“你当真不想升官?”
“不想。”
交接完毕,江望榆抬腿就走,一点都不想跟刘益待在一起,步履匆匆地走下观星台。
途中,她遇见那几名天文生,悄悄看了他们一眼,保持沉默,大步流星地经过。
遥遥看见角院的一盏灯笼,摇曳照映出挺拔的身影,她连忙跑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药包。
“要不要……”江望榆勾起门锁,忽然顿住,硬生生改变到嘴边的话,尽力控制声音平淡,“太晚了,我就不请你进屋坐了。”
“嗯。”贺枢的语气依旧温和,“如果还缺什么药材,尽管和我说。”
她攥紧手里的药包,点了点头,目送他走远,使劲揉了把脸。
深夜寂静,叹息声起。
*
一连过了五六天,江望榆时刻提心吊胆,刻意保持距离,即便元极挑起话题,也总是一句话就结束。
但他似乎不受影响,言行举止依旧温和如昔,完全看不出七夕那晚质问她时的冷漠。
“想什么呢?”
孟含月疑问声拉回她飘远的思绪,她犹豫一瞬,“孟大夫,我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
“啊?”
“就是元极……他那天送阿娘来医馆,又帮忙从太医院拿了那么多草药,我却如此疏远不搭理他。”
孟含月正色:“我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万一日后你的身份暴露了,当今圣上大怒,他与你是同僚,一起在观星台值守,你觉得他会不会也被皇帝斥责?甚至判他一个包庇之罪?”
江望榆猛地攥紧手,对上孟含月严肃的目光,迟疑着回答:“别人都说今上是明君,我想应该……不会吧。”
“真是明君,当年就不会硬逼着让初一去钦天监了。”
四下无人,孟含月嗤笑一声,见她神色瞬间慌乱,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必担心。
“放心,今天医馆闭门,这里就我跟你两个人。”
江望榆重新坐回去,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语气更颓然:“对不起,孟大夫,把你和令尊都牵扯进来了。”
“当初如果不是伯母和伯父相助,我和父亲哪能这么容易在京城安顿下来,怕不是早就被那些狗官弄死了,还顺利开了一家医馆。”
孟含月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着拍拍她的手。
“好了,不要自责,再说了,等顺利治好初一的眼睛,我说不定还会扬名天下呢。”
江望榆跟着笑起来:“孟大夫将来肯定会是青史留名的明医。”
“这话我爱听。”孟含月说起另一件要紧事,“今天是十四,明天就是中元节了,你是不是要当值?”
“是,我之前告了两天的假,上司已经明确说不准再告假。”她交握十指,“不过白天有空,我可以在家帮忙祭祖,只有晚上的放河灯去不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孟含月宽慰她,停顿片刻,“十五,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明天晚上,我想和伯母、初一去庙里放河灯。”
江望榆一愣。
“你放心。”孟含月拿出一个面具,“我会给初一做好伪装,也会跟伯母一起照顾好他。”
“当然可以。”她急忙答应,“他整天待在家里也不好,出去走走,亲自放河灯,祈福的诚意更足,只是……”
她停了一下,语气歉然:“中元节放河灯的人很多,孟大夫,你和阿娘辛苦了。”
“那就这么说好了,明天早上我要去给初一施针,到时候告诉他。”孟含月看看屋里的漏刻,“快申时正了,你不是还要去一趟钦天监的官衙吗?”
“是。”
想起上次去钦天监遇到陈丰的情景,江望榆忍不住轻轻打个寒颤,偏偏又是吴监正叫人传话说要找她,不得不去。
去的路上,她仔细回想官衙的布局,找出一条人多的路线,路上时不时地遇到同僚或者书吏,顺利找到监正日常办公的书房。
她满头雾水地走进去,坐了两刻钟,满头雾水地走出来。
穿过一道月亮门,江望榆还未想明白吴监正今天找她究竟有何深意,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克晦,你等等。”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令妹可有定亲?
江望榆脚步一顿, 辨认出不是陈丰的声音,听上去还带着明显的善意,刚才一瞬间跑到嗓子眼的心, 慢慢下落回到原位,转身看向来人。
对方年近四旬, 穿着青色正六品官袍, 胡须长至胸口, 笑容和善。
她长舒一口气,上前两步,语气有些拘谨:“下官见过叶官正。”
“欸,这么客气做什么?”叶官正虚扶了一把, “看来是这几年生疏了,你又常在观星台当值, 是见面少了。”
她犹豫一会儿, 直接问:“不知道叶官正找下官有什么事?”
叶官正往周围看看, “时候尚早,先去书房坐坐, 不会耽搁你进宫当值。”
顾及对方与自家父亲的交情,江望榆不好拒绝, 落后五六步, 跟着走进书房。
叶官正在上首落座,亲自端了一杯茶,“克晦,这是我近来新得的龙井,尝尝。”
她接住茶盏,道了声谢,在下首坐定, 礼节性地抿了一口,随即放在手边的案几,垂眸盯着地面。
“最近要擢选一名新官正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
“此事我听监正与两位监副商量过,已经拟了两个人选呈给圣上,只等圣上做最后决断。”叶官正笑容越发和善,“你任职灵台郎仅半年多,资历尚浅,此次没能选上,往后还有机会,我也会向监正大人举荐你。”
对方刚说完,江望榆立即开口:“叶大人,我无意参与这次官位选任,还请您不要在监正或者其他人面前提及我。”
叶官正不免露出诧异的神情,“克晦,你为何这么说?”
“我……”她低头盯着地面,选择用同样的理由回答,“我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叶官正了然,另起话题,“你年纪轻轻,看的倒是透彻,比我家那个臭小子强多了。”
江望榆想了想,从脑海里找出一个人,勉强客套接话:“令郎才思敏捷,往后定能大有作为。”
“他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天文也好,历法也罢,哪样都学的不好。”
叶官正嘴上嫌弃,脸上的笑容却露出几分自豪。
“泉儿前几日还跟我提起你,说要不是住的太远,你又太忙了,还想着上门拜访你呢。”
这话不能接,她端起茶杯,低头喝茶。
“对了。”叶官正状似不经意地问,“令妹与你年岁相同,及笄两年多了,身体可好些了?可有定亲?”
一口茶顿时哽在喉咙,江望榆捏紧茶杯,硬生生吞下去,控制神情自然。
“家妹身子比前几年康健了些许,但平常还需要喝药。”她低垂眼帘,“家母与我都想再留她几年,暂时不着急婚嫁之事。”
“身体为重。”叶官正念叨两遍,脸上也有些不自在,“喝茶,喝茶。”
她客气应了声,看了眼屋外的天色,起身告辞:“叶大人,下官该去当值了。”
“确实不能耽搁正事。”叶官正的语气依旧和蔼,“有空常来家里坐坐。”
江望榆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答好,朝对
CR
方作揖,快步跨出门槛,匆匆赶往观星台。
太阳西落,红彤彤的圆日一半隐在山峦,一半露在天空,缓缓往下坠,天边云霞绚烂。
她捧着册子,默数日落时刻,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没有回头,等到太阳完全落入西山,朝他转身,主动开口:“元极,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嗯?”贺枢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选择把问题抛回去,“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江望榆挠挠脸颊,别开视线,落在天边黛色山峦:“我还欠你的人情,你又不肯收银子,就想问问。”
“没有。”贺枢无奈一叹,“你不用老是记着还我的人情。”
她“哦”了一声,又问:“明天是中元节,你晚上要告假吗?”
中元节宫里会在西苑办法事、放河灯,自上月底便开始准备,到今天基本准备妥当。
贺枢想了想,说:“不用告假,但万寿宫那边有事情要忙,我可能会迟点来。”
“好,如果不得空,不来也没关系。”江望榆往万寿宫的方向瞄了一眼,微张开口,又闭上,犹豫片刻,小声问,“我听说明天西苑可以放河灯,过了子时还能放吗?”
“你想放河灯?”
“嗯。”
她低头看看册子的天象,脑海里浮现父亲生前教自己辨认星月的情景,双手无意识地用力,紧紧捏住簿册边缘。
“过了子时再放不大好。”贺枢说,“不如明天另外安排几名天文生,你提前半个时辰下值,再去太液池放河灯。”
“真的?”江望榆猛地抬头,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欣喜,忍不住追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吴监正会答应的。”
短暂的喜悦过后,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衙门的事情,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你认识吴监正?跟他关系很好吗?”
这个问题问的好。
贺枢略一思索,反问:“知道姓名和官职算认识吗?”
江望榆一愣,这句话自己在不久前的七夕刚刚说过。
“只是上司和下属罢了。”贺枢继续说,“吴监正偶尔需要进宫面圣,我遇见过几次,关系自然不算好,只是能说上几句话。”
确实合乎情理。
江望榆没有深究下去,想了想,说:“吴监正今天下午叫我去衙门,先问了观星台的近况,最后又问我每日在宫里当差,可曾跟内侍打过交道。”
“哦?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就说有时候去观星台的路上会碰见一些内侍,只是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她顿了顿,“吴监正为什么要问这个?”
贺枢一猜就知道原因,无外乎是之前有内侍去传过话,不好往宫里打听,便想着从眼前的人入手。
“你那样回答也行。”他给出另外的原因,“大约是他不喜欢宦官,所以不想下属跟内侍过多牵扯。”
“这样啊。”
江望榆不再追问,专心当值。
*
第二天便是中元节,家家户户大多白天祭祖,夜里去放河灯。
江望榆提早出宫回家,帮忙祭祖,一直忙到太阳西斜,孟含月提着一个大包袱进门,再三承诺会照顾好董氏和江朔华。
她自然相信孟含月,摸出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十两碎银,交给母亲。
家里安顿稳妥,她提前半个时辰进宫,和同僚交接,让对方早点出宫回家。
空气中残留一点纸钱燃尽后的气味,她往万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暗自猜测可能是僧道在那边做法事。
正如他所言,等到亥时正,四名天文生走上观星台,拱手作揖:“见过江灵台,吴监正安排我等前来值守。”
“嗯。”江望榆学着以前见过的官员,板起脸端着架子,“天象观测不是小事,虽然只有半个时辰,你们也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松懈。”
“是。”
将记录的册子交给他们,又指点一番需要注意的地方,确保不会出事后,她快步走下观星台。
“江灵台。”贺枢站在墙根下,看见熟悉的人影,“走吧。”
他的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两盏河灯。
江望榆连忙接住河灯,跟着他穿过宫门,走到观星台旁边的太液池。
她往常也会经过,但大多是白天,看见太液池浩瀚无垠,碧波荡漾,远处荷花盛开,幽幽荷香随风飘荡。
现在是深夜,水面漂浮一大片河灯,烛光微弱,可积少成多,汇聚形成璀璨的光芒,驱散四周的黑暗。
她一愣:“这么多人放河灯吗?”
“嗯。”贺枢看看池边,“内侍宫女不便出宫,就在宫里放河灯。”
“圣上准许吗?”
“为何不准?”贺枢轻声反问一句,目光悠悠地落在水面的亮光,“是人都有父母亲人,悼念逝去的亲朋,为家人祈福,人性使然,何必因为一些规矩而泯灭人性。”
他收回目光,轻轻一笑:“走吧,再迟就要过了十五。”
跟着他走到池边,江望榆找了一个稳固的位置,蹲下,接住他递来的火折子,凑近中间的白色蜡烛。
烛芯被点燃,一小簇火焰烧起来,逐渐变大,夏夜微风拂过,烛火轻轻晃动,却不会熄灭。
她双手捧着河灯,弯腰放在水面,轻轻一推,顺着水流飘向远处。
注视那盏河灯看了半晌,她不信佛,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父亲,家中一切安好,愿您早登极乐,往生净土,也盼您保佑母亲无忧康健,兄长早日复明,顺遂平安。
眼角泛起酸意,江望榆扭头,用力擦擦眼睛,再看向身边的人。
他同样放了一盏河灯,视线投落在水面,注视那盏河灯飘远。
“元极。”她轻声开口,“你不要伤心。”
贺枢看向对方,听出对方声音里的一丝酸涩,笑笑:“我没有伤心,况且活着的人才需要烦恼世间万事,他们不用。”
江望榆隐约猜得出他们是指去世的亲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最后看一眼水面的河灯,撑着膝盖站起来。
“我们回去吧。”
太液池离观星台很近,回去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也没有人说话,只一盏灯笼垂在夜色里。
隐约看见前方宫门的轮廓,江望榆强打精神,忽然听见他问:“现在是不是到了子时?”
她仰头看向夜空,结合之前钟楼传来的钟声,应道:“嗯,应该是子时一刻。”
“那现在应该算是七月十六了。”贺枢温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话音刚落,她看见他突然走近,微微低头,落下一片阴影,直接将她笼罩其中。
“江灵台。”
他的声音和以往一样温和,神情平和,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很平静,眼瞳深处犹有寒星,孤高寒远,流露几分近似冷漠的审视。
“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孪生妹妹,是吗?”
第40章 第四十章 轻轻点过双生二字
江望榆眼瞳一缩, 下意识低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猛地想起七夕时他冷静的质问,硬生生止住。
“是啊。”她控制语气平稳,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些同僚都知道。”
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 贺枢直起身, 往后倒退两步, 笑笑:“是吗?我好像一直没有听你说过。”
“毕竟是私事,况且家妹身体不好,时常在家。”她握紧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刺痛让她冷静下来,甚至有心思开玩笑, “你突然问起家妹, 不会是打算给家妹说亲吧?”
“听你的意思, 最近有人打算给令妹说亲?”
“差不多,这个不方便细说。”江望榆顿了顿, “元极,你是听谁说的?”
“那天
在回春堂的时候, 碰巧听伙计说了一句。”贺枢不动声色地扯谎, “说是要去送药材。”
已经过去了八天,她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不大确定伙计究竟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倒是记起他那天尽心尽力地救了董氏。
她慢慢松开手,抬头看向他。
刚过十五,银月浑圆饱满,高高挂在空中, 清亮的月辉如流水,缓缓流淌在万物之间,穿过太液池边上的柳树,投下斑驳枝影。
他站在月光之下,眼帘半阖,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莫名看出一分寂寥。
“元极。”江望榆不敢再提刚才的话题,犹豫一会儿,选择轻声开口,“你在想什么?”
“只是忽然想起先父和先母,我没有……”
贺枢卡了一下,两位异母姐姐比他年长十来岁,除了逢年过节进宫参加宫宴,等闲不会见面,自小关系也算不上和睦。
“……同母的兄弟姐妹,”他含糊前两个字,“所以有些羡慕你。”
江望榆一愣。
她不敢提起家里的情况,自然很少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更是第一次知道他现在是孑然一身。
“我……”
她咬了下唇,试图找出合适的词句宽慰他,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凄鸣,叫声尖细悲切,夜深寂静,格外明显。
偏偏一阵夜风刮过,池边柳树枝条柔软,随风荡漾,地面晃出妖娆的阴影。
昨天是中元节。
江望榆霎时浑身一僵,寒意沿着脊椎骨猛窜到天灵盖,声音都有些发抖:“元……元极,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贺枢侧耳聆听。
又一阵鸣叫声响起,不似先前的尖锐,略微低了几分,哀哀切切,隐约听得见是从前方池边传出来的。
一时间,那些讲精怪鬼神的话本内容齐刷刷地冒出来,挤在脑子里,江望榆咽了口唾沫,猛跑到池边,折下两把柳条,再跑回来。
“元极,拿着。”她递出一把翠绿柳条,剩下一把飞快地缠绕在手臂,“柳条可以辟邪。”
贺枢随手缠在手臂,看向声源处:“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她一口回绝,无意识往他的身边靠近,“我们回去吧。”
“好。”
江望榆直视前路,步履匆匆,紧紧捏住灯笼柄。
经过刚才叫声来源的四方,一团黑影猛地窜出来,落在她的正前方,伴随一声凄厉惨叫,摇摇晃晃,直接趴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又摇晃着摔倒,一动不动。
溜到嗓子眼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她用力攥紧灯笼杆,掌心渗出冷汗,慢慢朝黑影伸出灯笼。
月光皎洁,烛光昏黄,一同照亮前方那团东西,浑身湿漉漉的,背上橘黄色毛发黏成一团,布满深浅不一的灰色痕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浅浅的绿色。
贺枢看了一眼,“是只橘猫。”
“是真的?”江望榆咽了口唾沫,“会不会是什么精怪变的?”
“我觉得应该是真的。”贺枢轻笑解释,“有影子。”
她顺势看见地面的阴影,长舒一口气,再瞅瞅趴在地面的橘猫,往前迈出一步。
橘猫猛地直起身,脊背弯起,犹如一张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鸣声,右后脚软踏踏地拖在地面,隐约看见一点红色。
江望榆想了想,伸手进衣袖,摸出两块小鱼干:“乖,想吃吗?”
小鱼干约摸手指大小,炸成金黄色,放的有些久了,香味依旧很浓。
橘猫僵硬着没动。
知道不是精怪,她大胆了一些,迈得更近,把小鱼干放在橘猫跟前。
橘猫嗅嗅,伸出舌头一卷,两块鱼干转瞬被吃得干净。
荷包里还剩不少,她又不饿,干脆把鱼干全倒出来,看着橘猫一根根地吃完。
有了一袋小鱼干的交情,橘猫不再排斥,趴在地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前足。
江望榆尝试性摸了下橘猫的脑袋,见它没有跳起来反抗,也不在意湿漉漉的猫毛,托起右后脚,轻轻摸了一把。
骨头摸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一道伤口从大腿裂到跗关节,流着血,顺着池水落在地面。
“可能是在水里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割破了。”贺枢蹲在对面,“你想救这只猫?”
“碰都碰上了,总不能不管。”
江望榆摸出两条巾帕,擦干伤口附近的血迹及水渍,小心托起,单手想给橘猫包扎。
“我来。”
贺枢抽出帕子,缠绕两圈,打结扎紧。
伤口一直在出血,过了一会儿,白色的帕子洇出点点红色。
“没有敷药。”角院同样没有草药,江望榆摸摸橘猫的脑袋,叹道,“看来只能天亮后出宫去找孟大夫,她肯定有办法治好。”
贺枢默了默,捏住橘猫的脖子,提溜起来。
橘猫四肢在空中挥舞,喵喵地叫了几声。
“我带回去,有草药能治好这只猫。”
“那辛苦你了。”她将灯笼递给他,“你要小心些,不要被猫抓伤了。”
目送纤细高挑的身影走远,消失在宫门处,贺枢瞥了眼橘猫,朝另外的方向走。
万寿宫内还没有熄灯,他随手一伸,“给,去看看有没有谁懂治疗猫的腿伤。”
曹平看看橘猫,不明白天子从哪里找来只猫,应了声好。
橘猫仿佛能辨认善意,没有像之前那样嘶叫反抗,任由两名内侍抱着,退了下去。
在铜盆洗干净双手,贺枢一边擦水,一边问:“刘益和陈丰有没有异动?”
“回陛下。”曹平说,“他们最近的言行还算正常,暂时没有发现对江灵台有何不轨之举。”
“再盯两天。”贺枢坐在御案后,继续说,“告诉冯斌,监视江家的人可以撤回来了。”
锦衣卫虽有监视百官的职责,但大部分时候都在盯正五品及以上或者一些特殊官职的官员,继续盯着一个从七品,反倒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贺枢拿起一份密章,上面清晰罗列出江家近三代的人员关系。
很简单,其祖父原为江南人士,被举荐进入钦天监,江父承袭父职,生前曾任五官正,还有一个妹妹,不过远嫁江南老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回京了。
到了这一代,京城江家仅有三人,江父的妻子董氏和一对双生儿女,儿子江朔华应诏进入钦天监,女儿江望榆因为体弱多病,常年待在家中,时常在回春堂拿药。
贺枢轻轻点过双生二字。
以对方假扮游方散道时的谨慎,冒然试探,只会打草惊蛇,先前那一句问话,说不定对方早已心生警惕。
“去拿钦天监的人员名单。”
情况或将生变,需要早做准备。
*
天亮后,贺枢叫太医来了一趟,重新给橘猫清理伤口,撒药粉的时候,橘猫叫得整个万寿宫都听见了,凄厉悲惨,活像是在受十八般酷刑。
曹平叫人给橘猫从头到脚地洗了一遍,剪掉多余打结的毛发和过分长的指甲,又准备了鱼干和肉丸,派内侍小心喂着。
好在这只橘猫似乎通人性,连给它剪爪子的时候,没有随意伤人。
熬了大半夜,睡的晚醒的早,又批了一上午的奏章,贺枢只在中午的时候小憩了半个时辰,下午继续看各地奏章。
忙到天色将黑,他在最后一份奏章批下最后一个字,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猫叫声。
橘猫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陛下,是老奴的过错。”曹平告罪,“没有看管住这只猫,叨扰陛下,奴这就抱走。”
贺枢摆摆手,与那双浅绿色的猫眼睛对视一会儿,视线落在绑着白色绷带的右后腿,“去拿个竹篮,把它装进去。”
换上暗绿色圆领袍,贺枢提着竹篮,走向观星台。
太阳刚刚落山,天边云霞璀璨,余晖照落在那道纤细的身影。
不管心里如何怀疑猜测,贺枢面上依旧露出没有任何破绽的笑容,温声开口:“江……”
“喵——喵——”
江望榆没有回头,记录落日的时刻,方才转身,朝他点点头,仰头继续观看天象。
橘猫叫得更欢。
她还是没理会,完整记录一圈天象后,走近,看见大变样的橘猫,疑问:“这真的是
CR
昨天那只猫?”
“当然。”贺枢指了下右后腿,“没有伤到骨头,皮肉伤,养个三五天就能好了。”
江望榆抱紧册子,伸手挠挠橘猫的下巴,“找到猫的主人吗?”
“没有,大概是只野猫。”贺枢顿了顿,“江灵台,你想养它?”
“这个……我需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确实。”贺枢问,“不如先给它起个名字?”
橘猫背部大体是暖橘色,隐约有几道棕色花纹,腹部微白,尾巴尖也是一点白色,缩成一团窝在竹篮,像一颗圆滚滚的大橘子。
江望榆认真思考片刻,想出一个不错的名字:“就叫大橘,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