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以后不能嫌麻烦就不看账册了。”孟含月叹气,拿出一个荷包,“这两天辛苦你了,给你的工钱。”
江望榆没有拒绝,放进袖子里,捏起一块桃花酥,干巴巴地嚼着。
桃花酥做的香脆,甜度适宜,她吃了两块,慢吞吞地放下擦手的帕子,无意识地盯着书案。
眼前晃过一只白皙手掌,紧接着响起孟含月疑惑的声音:“十五?想什么呢?你这两天好像经常发呆。”
她回神,摇头笑笑:“没事。”
“你也辛苦了,进宫前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孟含月叮嘱,看看窗外的天色,“我现在去给初一施针,钥匙在这里,你出门的时候记得锁门就好。”
提及这个,江望榆连忙问:“孟大夫……哥哥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她特意在“哥哥”二字停顿一下,嘴唇无声张合。
“有。”孟含月轻轻蹙眉,“他最近特别能忍,施针、喝苦药,总会有些不舒服,他全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
她紧紧抿唇,“那情况还好吗?”
“挺好的,进展一切顺利,你不用担心。”
江望榆心中稍安,起身道:“我还要去一趟官衙,不坐了。”
到了钦天监的主簿厅,她看见何主簿,上前问:“见过何主簿,能否借天文生的名录给我看看?”
“江灵台想多找两个天文生值守?”何主簿递出簿册,“监里最近新来了几个天文生。”
她直接翻开最后一页,看见熟悉的元极二字,心中莫名一松,婉拒道:“不必。”
朝对方道了声谢,江望榆照旧去观星台当值。
依旧是一个人独自值守到子时初,她将记录册交给同僚,和以前一样独自走向角院。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一,朔日,月亮完全隐藏踪影,星星非常明亮,在深邃悠远的夜空中闪闪发光。
她提着一盏灯笼,随意地抬头一瞥,看见角院前方站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同样一盏灯笼,昏黄的烛光随夜风轻轻摇晃。
江望榆一怔。
内心深处似乎冒出一丝莫名的欣喜,她来不及分辨,小跑上前,举起灯笼,看见多日未见的熟悉脸庞,忍不住笑道:“元极,还真的是你。”
他抬起眼帘,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往后连连倒退三四步,后背险些贴在院门。
江望榆莫名其妙,学着他倒退三四步,隔着一长段距离,疑问:“怎么了?”
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走近,停在她的面前。
他神色淡淡,语气平和,可投来的目光又似乎带上几分冷静的审视。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我只在意你开不开心。”……
江望榆想了想, 说:“有。”
贺枢暗暗握紧藏在袖子里的手,缓声道:“你说。”
“最近衙门好多人调整了官位,连监副都换了一位, 你不要记错人了。”
擢升贬谪的诏书全是他亲自批的,他不可能记错, 淡声道:“嗯, 还有吗?”
“我看见你在天文生的名录上, 虽然你不来也……”她卡了一下,“没什么问题,但最好还是隔十天半个月出现一次,别人问起, 我比较好答话。”
“还有呢?”
“你在宫外买的宅子,我瞧着院墙有几块砖好像松动了, 你记得找泥瓦匠修补一下。”
贺枢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什么?
江望榆仔细想了半晌, 忽然拍了下手心, 刚张开嘴,往四周看看, “要不我们先进去?”
“……好。”
走进角院,她推开屋门, 在长榻附近翻找。
贺枢下意识跟上前, 前脚刚跨过门槛,瞧见榻边纤细的身影,迅速往后一收,停在屋门外,又往后倒退两步,站在小院中间。
江望榆对此一无所知,找出两张小矮凳, 看看屋里,问:“元极,你想坐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她提着两张矮凳出去,放在屋檐下,率先坐下,正准备继续说时,瞧见他把矮凳挪远了些,不免疑惑地看着他。
“你刚刚想说什么?”贺枢不动声色地问,“你放心,你今天讲的所有话,不会有任何不相关的人知道。”
江望榆点点头,“我听说圣上最近心情不好,你在御前当差,要谨慎一些,千万别在圣上面前出错,小心被罚。”
贺枢微微一怔,过了会儿,他才问:“你想告诉我的话就只有这些?”
“对呀。”
贺枢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捏捏眉心。
毕竟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以她谨慎的性格,不可能轻易将重中之重的秘密告诉别人。
锦衣卫呈奏上来的密章,他反复看了很多遍。
除了固定的西苑、钦天监官署、江家、回春堂,她平常最多会去书坊、铺子、市集等寻常地点,次数也不多,或许偶尔会假扮游方散道去接私活,额外挣些银子补贴家用。
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跟钦天监的人只谈公务,极少跟朝臣打交道,唯独给韦谦彦送过只值二钱银子的寿礼,还是听从他的指点才决定送的。
而她在钦天监的一年七个月里,唯一一个来往较为亲密的人叫……元极。
贺枢缓缓阖上眼睛。
至少能确定她冒着欺君的重罪进入钦天监,并非受人指使,更没有跟大臣尤其是韦谦彦有任何关系。
想起自己曾经送出的石决明等药材,主要功效乃是医治眼睛,他猜测,原因必定与那位真正的江朔华有关。
“……元极。”耳边传来疑惑的轻声询问,“你不开心吗?”
他睁开眼睛,注视对面的人,对上她疑惑担心的目光,没说话。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无声对视半晌,江望榆搓搓手臂,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发毛,“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
她继续问:“你不开心吗?”
贺枢收回目光,随意
地落在院子一角,今夜无月,角落里一片漆黑。
江望榆盯着他漂亮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想起他之前似乎很好奇市井百态,说:“今天初一,城隍庙有庙市,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今天孟含月不去给兄长看诊,说是要先休息一天,明天开始更换新药方。
家里不忙,她又想想下半月及九月初的两个重要日子,决定抽空去城隍庙市逛逛,说不定能淘到不错的礼物。
“你既然知道圣上心情不好,”贺枢却问,“有没有打算为君解忧?”
她立即摇头,还坚定地摇了几遍:“不想。”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望榆莫名其妙,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陛下身边那么多臣子,肯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地为陛下解忧,我就不凑热闹了。”
说着,她忽然顿住,歪头笑笑:“我只在意你开不开心。”
今夜无月,她的笑容纯粹澄净,满天繁星落在她的眼中,盛满璀璨星光。
贺枢不自觉地转头避开,紧紧抿唇,“为什么?”
“因为你救了我。”
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虽然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么多个为什么,依旧语气坚定郑重地道谢。
“当初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太液池,我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要报答你的恩情。”
确实符合她的性子,但贺枢忍不住追问一句:“只是因为这个?”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低头揪住衣袖口,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小声询问:“……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之前他问能不能当朋友的时候,自己当场拒绝,后来又特意疏远他,现在他直接回绝,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她颓然垮下双肩。
“可以。”
人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隐瞒了真实的姓名和性别,原因甚至可能与他当年的急召有关。
或许会轻微影响朝政,但还不至于动摇社稷根基。
贺枢注视她的眼睛,轻轻一笑:“只要江灵台不介意,自然是朋友。”
“嗯!”江望榆也对他笑笑,上下打量他几眼,连忙问,“你之前一直没来观星台,是留在万寿宫当差吗?还好吗?圣上有没有责罚你?”
如果说没有,他在钦天监这场风波中独善其身,似乎有些奇怪,容易让人生疑。
贺枢想了想,选择一个折中的答案:“是在万寿宫,圣上只说我没能及时察觉钦天监的异常,没有其他责罚,要我以后更加敏锐机警。”
“这么说,你还是被陛下骂了。”
她不由同情地看着他,伸手进袖子里,摸出两颗圆滚滚的东西,握在掌心,伸手递到他面前。
“给你。”
察觉到她同情的目光,贺枢一时心情有些微妙,看向她的手心,微微一愣:“核桃?”
“嗯,要吃吗?”
贺枢伸手接住,指腹擦过核桃外壳的纹路,“我暂时不饿。”
江望榆倒也没问什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问:“大橘现在怎么样了?”
“我叫兽医仔细看了,皮肉有些扭伤、擦伤,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和脏腑,养了十来天,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
“没事就好。”她松了口气,“元极,你在宫里方便养猫吗?”
橘猫在万寿宫过得逍遥自在,曹平每日勤勤恳恳地喂猫,比上个月胖了不少,还特别懂事,每次大臣觐见的时候,都会乖乖躲在后面不出声。
贺枢想了想,说:“还好,你想让我养大橘?”
“麻烦吗?”她挠挠脸颊,“可能它习惯了待在宫里,上次都不肯跟我回家。”
“那就先留在宫里,你可以适当带它回家住几日,说不定以后会愿意留下。”
“也成。”
江望榆单手托住下巴,仰头凝望夜空。
角院偏小,又不是在高高的观星台上,能看到的夜空范围不算大。
今夜无月无云,天穹犹如一块巨大的漆黑缎布,繁星点缀其中,她很快便找到耀眼的紫微星,目光顺势向下,找到北斗七星。
现在是八月,斗柄指向西方。
习惯性地观察半晌后,江望榆低头揉揉脖颈,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连忙去看他。
他神情平和,丝毫不在意被晾了半天。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同样从夜空收回目光,“怎么了?”
她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说,想起最开始的问题:“天亮后,你想去逛城隍庙市吗?”
先前忙了大半个月,这几日暂时不忙,贺枢以前没有去过城隍庙市,倒是有几分感兴趣,点头应道:“去看看也好。”
“那我们辰时正在大理寺门口碰面?”城隍庙在三法司附近,江望榆迅速过了遍天亮后的安排,“我要先回家一趟。”
三法司进进出出的官员不在少数,贺枢不可能冒险,说:“辰时正,但不要在大理寺门口,他们还在当值,你却能去逛庙市,小心都察院的御史弹劾。”
“不当值的时候也不能去玩吗?御史这么严苛吗?”
贺枢轻咳一声:“我说的夸张了些,总之不要在三法司附近碰面。”
“那干脆去城隍庙?”江望榆越想越觉得这个地点不错,“反正逛庙市之前,最好要进城隍庙上香。”
贺枢也觉得不错,答了声好,见时辰有些晚了,起身道:“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跟着起身,送他离开角院,落锁回屋睡觉。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贺枢回头看看紧闭的院门,握紧灯笼杆,闲庭信步地晃过宫墙的角门。
“陛下。”
瞧见天子的身影,曹平立刻迎上前去,刚准备询问是不是要歇息了,忽然听见天子说:“准备一些碎银和铜钱。”
“是。”曹平顿了顿,“陛下明天要出宫?”
“是今天。”贺枢下意识纠正,随即摇头失笑,“上午不见大臣,朕要去逛城隍庙市,若有急递,让金吾卫去城隍庙附近找。”
庙市人山人海,三教九流都有,曹平实在不放心:“陛下,可否让老奴安排金吾卫暗中保护?”
“不用,附近是三法司,又逢庙市,刑部和五城兵马司会派人巡逻。”贺枢把玩两个核桃,“再过三天,是不是郑仁远的生辰?”
“是。”曹平回答,“八月初四,是郑阁老的五十五岁生辰,不过郑阁老早早地放话出来,不办寿宴,更不收任何人的寿礼。”
贺枢略一思索,“明天准备画纸颜料,等初四那天,朕要去郑家,你也一起去。”
“是。”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女扮男装的戏文
江望榆手持三炷香, 朝端坐在正中间的城隍神像弯腰行礼,随即恭敬地把香插在神像前。
随后,她依次去向供奉在庙里的十殿阎王、八大将等上香。
正值庙市, 庙里上香的游人很多,挤了几圈出来, 额头冒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她抬手擦擦, 扭头去看跟在旁边的人, 他今日穿了身石绿色的窄袖圆领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左手小臂的位置似乎微微鼓起。
察觉她的目光落在何处,贺枢轻轻扬起左手, “是带了。”
江望榆知道他没有说完的两个字是匕首,略略点头, 看向街边的铺子, “元极, 你想买什么?”
“先随便逛逛,你呢?”
庙市热闹, 沿街开张的铺子一路向东开到刑部门口,书
画古玩, 玉器珠宝, 琳琅满目,还有从江南、蜀地、漠北等天南海北来的稀奇玩意儿。
她一时犹豫,回想片刻孟含月平时的爱好,说:“先去看看书画。”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右前方出现一间书画坊,门口挂着五六副画,画着寻常的山水花鸟, 伙计站在门外,卖力吆喝。
“各位进来瞧进来看呦!前朝大家所作,绝对真实!您要是不满意,咱店里还有人现场画画写字!”
江望榆站在门口,见进去的大多是士子文人,观看一阵里面的画,没进去,正要转身离开时,看见挂在角落的一幅画。
那幅画应该有些年头了,画纸泛黄,许是没有认真保管,漾开几个灰色斑点。
她盯着画,没动。
贺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以小圆和直线绘出复杂的星图,问:“你想买那幅画?”
“不是,我只是发现上面画错了。”她回神,“走吧。”
逛了四五家铺子,江望榆买了两件小玩意儿,随手塞进随身的褡裢,仍觉得不合心意。
想起之前送给孟含月的珍珠耳坠,她琢磨着要不干脆再去玲珑阁买一套首饰。
她正走神想着,忽然发现周围游人似乎都在往一个方向跑。
“哎呀,你跑快点!”妇女一身布裙,拧眉怒骂,“叫你早点不早点,晚了就没有好位置!”
“我这不是抱着娃嘛。”男人穿着短褐,抱紧怀里的男孩,讪讪笑了两声,“还没开场,保证能赶上。”
“娘!看戏!看戏!”
妇人顺手摸摸孩子的脸颊,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裳,“跑快点。”
说话间,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江望榆听了一耳朵,大概猜出来他们要去看什么,再看看其他游人,询问:“元极,前面估计是搭了戏台子,你想去看吗?”
贺枢不答反问:“你想去?”
逛了两圈没有找到合乎心意的礼物,她想了想,说:“去看看也行。”
“那一起去吧。”
戏台搭在靠近城隍庙的地方,特意选了一处宽阔地方,以木板搭了一层高台,上面用茅草做顶。
虽简陋,但三面围满了百姓,正巧有两个伶人在台上翻跟斗,交错着一连翻了十个。
“好!再来两个!”
有人大声喝彩,那两名伶人远远地瞧着脸色微红,气息不带一点喘的。
江望榆环顾四周,正好瞅见一个斜对戏台的空位,旁边种了一棵大槐树,树荫凉凉。
她连忙跨过去,顺手招呼他站在旁边。
前边挤了不少人,还有几个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笑嘻嘻地指着戏台上伶人穿的鲜艳衣裳。
有人敲动挂在戏台边上的铜锣,哐当两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穿着戏服的伶人身姿翩翩,与同台的伶人相对而唱。
隔得有些远,江望榆只听了个大概,听到宰相又要榜下抓婿时,忍不住感慨:“为什么戏文里的宰相特别喜欢招状元做女婿,哪怕明明知道他们可能已经成亲了,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三年才出一个状元。”贺枢解释,“如果真的能笼络状元,日后在朝堂之上,状元的同窗、同年,将是不小的助力。”
“可是状元的妻子什么都没有做错,留在老家孝顺父母,平白无故地就失去了妻子的位置。”她抿了抿唇,“还有宰相的女儿,只是遵循父命嫁人。”
“戏文而已,都是士子文人写的,自然喜欢写金榜题名、拜相封侯。”贺枢淡淡一哂,“有时候那些所谓的宰相,还未必看得上状元,只想将女儿孙女送到更高的位置。”
确实都是虚拟的戏文话本,没必要较真。
江望榆没有接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戏台上。
先前那出戏已经演完了,现在有人一手拿着火把,往前一喷,火焰碰到酒水,烧得更旺,蹿起烈烈火舌。
比起文绉绉的戏文,这样热烈的杂技更能吸引游人的目光。
台下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呐喊声,震耳欲聋,还有人大声叫着再来一遍。
江望榆跟着拍拍手,瞧见先前演书生的伶人从戏台后面转出来,脸上陪笑,弯腰依次从看戏的游人面前经过。
有人随手丢了几个铜板,也有人假装摸钱袋子,摸着摸着就慢慢走远了。
见收钱的那个伶人快要走到跟前,她伸手进褡裢里摸荷包,摸了半晌,慢慢拧起眉头。
“两位公子真真长得俊秀非凡,仪表堂堂,跟天上的谪仙似的。”伶人还穿着戏服,说出来的话也像戏文里一样,“还请二位赏光,捧个钱场。”
财不露白,贺枢扫了眼铜锣,里面大多是零碎的铜板,夹杂两三粒碎银,便也放了一粒碎银上去。
转头见她还在翻找,他又添了一枚碎银。
伶人瞧见两块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走到下一个游人面前。
“丢东西了?”
将褡裢翻了个底朝天,江望榆终于找到被压在最底下的钱袋子,幸好里面装的都是铜钱,另一个装着碎银的钱袋贴身塞在怀里。
“没有,不小心把荷包压在最下面了。”
她摸出一排铜钱,抬头见收钱的伶人走远了,只能放回去,踮起脚尖看看戏台,上边正在演跳圈。
“元极,你觉得好看吗?”
贺枢看了一眼戏台,“好看。”
“你觉得今天的庙会好玩吗?”
好玩这两个字一向与他无缘,贺枢笑笑:“还好。”
“那你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如果没有的话……”江望榆卡了一下,掏出刚刚买的鲁班锁,“你想玩吗?”
“我本来也没有不开心。”贺枢伸手拿起鲁班锁,指尖全程没有碰到她的掌心,“你怎么买这个?是打算送给哪家孩童吗?”
六根木头组合拼成一个常见的鲁班锁,解起来不算难。
“不是。”她低头碰了下褡裢,“我拿回去自己玩,说不定还能组成七星结。”
贺枢想想江家的情况,大约猜出是送给谁的,问:“要不要再买些九连环?用玉器做的,不伤手,闲时可以玩。”
江望榆摇头,眼角余光瞥见戏台上换了一拨伶人。
日头往正中间移动,唱的好像又是文戏,不少游人慢慢散去,台下空出不少位置。
她抬手指向戏台侧前方的位置,“那里比较近,看的更清楚。”
贺枢没有什么意见,点头应好。
走近之后,听清台上伶人唱的戏词,江望榆微微一僵,尽力维持自然的神情。
台上一名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忽然转到戏台后面,竟然脱掉先前的男子装扮,换上一身衫裙,简单梳着女子的发髻。
“爹!女的!”男孩梳着两个小发揪,刚到分辨男女的年纪,“男的变成女的啦!”
“笨!”正好是先前碰到一家三口,短褐男人拍拍孩子,“原来就是个女的,假扮成男的。”
“不过这书生真是笨,被人骗了这么久。”妇人伸手轻轻掐了下男孩的脸,“你以后不准这么笨,连女子都认不出来,我看你以后怎么找媳妇!”
男孩傻乎乎拍手叫道:“找媳妇!”
“瞧你这傻样。”妇人拉了一把短褐男子,“走,去吃午饭。”
一家三口走远了,家人之间玩笑话随之飘远。
早知道就不要过来听这出戏了,江望榆暗自叹息,脸上依旧努力摆出一副认真听戏的模样。
看了一会儿,她悄悄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人,见他似乎也在认真看戏,在他看过来前,迅速别开视线,落在台上。
戏文不长,演到最后是书生认清心意,与那位女扮男装的同窗成亲,而不是像梁祝那般双双化蝶,是一个团圆美满的结局。
两位伶人弯腰致礼,退离戏台,转眼四五名劲装打扮的男子走上来,开始表演杂耍。
放了两排铜钱到铜锣,
江望榆不敢再待下去,连忙说:“元极,午时了,我请你去吃午饭。”
“嗯。”贺枢略略点头,视线从戏台移到她的身上,“你觉得刚才的……”
话未说完,见她脚步微妙地一顿,溜到嘴边的试探在舌尖转了两圈,贺枢将“戏文如何”几个字咽回去,改口问:“鲁班锁难解吗?”
不是问她对刚才那出戏的看法,江望榆暗暗一松,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胡思乱想了,控制语气平稳:“不难。”
临近午间,戏台附近的伶人忙着换衣裳,收拾杂耍时用到的刀剑索圈等,搬运搭戏台的梁木,人来人往,忙的脚不沾地。
江望榆自觉不去打扰,回忆庙市附近的食肆,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对跟在后面的人说:“去钱记食肆,离这里很近……”
话未说完,她看见他微微睁大双眼,一向平和的神情不再,浮现一抹慌乱。
“小心!”有人在后面大叫,“快躲开!”
她下意识抬头,一根巨大的梁木直直地砸过来,眼瞳一缩,用尽全身力气,迅速矮身往旁边闪躲。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被人用力一抓,眼前闪过石绿色衣裳的暗纹,腰间一重,被他紧紧揽在怀里,闪离倒下的梁木。
一股清淡独特的甘甜香气萦绕在鼻尖,她听见他的一声闷哼,隐约夹杂一分痛苦。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受伤,敷药
“元极!”
江望榆反应过来, 迅速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上下打量,见他反手捂住肩膀的位置, 眉心微蹙。
“我带你去找大夫!”
那根巨大梁木砸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地面被砸出轻微碎痕。
贺枢捂住左肩肩膀, 梁木剥掉外层树皮, 但削得不够光滑,留了几颗木刺,直接刮破衣裳,隐约露出纯白里衣。
附近的游人、戏台班子的人全围上来, 一个打扮得富贵的男人快步挤出来,看着像是戏班的班主, 眼睛滴溜溜地在圆领袍上一转。
“哎呦, 这位公子, 您没事吧?您说您干嘛往戏台后面跑,这不, 我们搬横木的人还没吃午饭,身上没力气, 没搬稳, 砸到你们了,真是见谅。”
江望榆翻出一条干净棉布,帮他捂住肩膀,声音有些发抖:“元极,我们去回春堂。”
视线掠过戏班主,贺枢听出对方刚才那番话看似解释,实则推卸责任, 语气淡淡:“来这里看戏的百姓众多,你们搭的戏台可稳固?搬运梁木、刀具时,不可走神,不能再砸伤人。”
戏班主被他看得心头一凉,连忙应道:“公子说的是,来人,送公子去医馆!”
肩膀钝痛,贺枢仍站得笔直,扫了一眼围在边上的伶人,全都神色紧张,生怕他狮子大开口,要走戏班子的钱,日后生计难以为继。
“不用。”他缓声吐出两个字,看向她,“我们走吧。”
江望榆连忙扶住他,迅速思索从城隍庙到回春堂的路,“我去车行雇辆马车。”
“今天有庙市,人多,车马轿子都不好走。”贺枢看看搭在手臂的手,借着避开游人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挣开,“走过去可能更快。”
手心一轻,她同样侧身避开游人,连忙继续一手托住他的左手小臂,一手伸前挡开游人,“我记得有近路,跟我走。”
抄近道赶到回春堂,一进门,江望榆看见孟含月坐在诊案后,急声唤道:“孟大夫!快来!元极的肩膀被砸伤了!”
孟含月正在看医书,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起身,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落在破掉的衣裳,抬手一指。
“扶他去屏风后面。”
山水屏风后放着一张长榻,旁边是两座方形小案,上面摆放纱布、药膏等,孟含月平时都在这里替摔伤骨折的病人看诊。
江望榆搀扶他坐在长榻,“孟大夫,你快来看看!”
“脱衣服。”孟含月简单明了地开口。
贺枢伸手按住腰带,没动,视线掠过站在榻边的江望榆,“男女有别……”
“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孟含月嗤了一声,“看病还分男女?快脱衣服。”
瞧见他肩膀的衣裳隐约有几道红色血迹,江望榆一急,直接伸手去拉他的腰带。
贺枢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拔匕首,意识到是她,匆匆往后收手,同时迅速侧身。
“江灵台。”他避开她,“我自己来。”
“磨磨蹭蹭的,”孟含月小声嘀咕,“最后痛的不还是自己。”
贺枢没有理会,肩膀的钝痛越发明显,看向站在榻边的江望榆。
她神色紧张,双手紧紧揪成一团,对上他的目光,当即往前两步。
为免她真的上手扒衣服,他解开衣领口,往下一拉,露出受伤的半边肩膀。
用作梁木的木头很重,他躲得很快,没有直接砸在肩膀,堪堪擦过,从左侧肩胛骨到左手臂膀,砸出一片淤青,带着浅浅的血丝,还有五六道被木刺刮破的伤口,渗出点点血珠。
“孟大夫……”江望榆死死咬住下唇,“你快给他看看。”
在看诊治病上,孟含月一向不会大意,说:“你把上半身的衣服全脱了,我要看完整的伤口,还有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贺枢捏紧衣领,飞快地看了一眼江望榆,暗暗叹息一声,解松腰带,将外袍与里衣一起脱下,层叠地堆在腰间。
孟含月先用湿帕擦干净双手,上前两步。
发现对方的动作,贺枢立即往旁边一闪,淡声道:“只要看就好了,不用动手。”
瞧见孟含月的脸色一瞬间沉下来,江望榆来不及思索他究竟为什么如此抗拒看诊,连忙说:“孟大夫,我可以帮忙。”
久拖容易加重病情,孟含月只能说:“你依次去按肩井、乘风穴,力气控制在轻微。”
贺枢看向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婉拒,脊柱的几个穴位被她轻轻按住,随即又在孟含月的指引下,依次点过手臂。
“有没有觉得痛?”孟含月问,“或者其他任何不舒服的异常?”
“没有,只是被砸到的地方感觉钝痛。”
“应该没有伤到骨头,情况不算严重,先给你敷药。”
江望榆从铜盆捞起一条湿棉布,“孟大夫,要怎么做?”
“先看有没有木刺,有的话要拔出来,再用湿布擦拭伤口的血迹灰尘,最后敷药、绑纱布。”
伤势不严重,孟含月拿起两瓶药膏,叮嘱一番,转出屏风,继续忙了。
她认真记住,坐在他的旁边,劝道:“元极,身体为重,你不要讳疾忌医。”
对孟含月还可以用男女有别的借口,但是对她……
贺枢看着她身上显而易见的男子衣裳,闭了闭眼,坐直,“好,麻烦江灵台了。”
“不麻烦。”他毕竟是因为救自己才受伤的,她想了想,补充道,“我经常帮孟大夫打下手,有经验,你放心。”
“有经验?”
江望榆凑近,紧紧盯着背部及手臂的淤青,重点看他的伤口,屏住呼吸,果真看见三四根木刺扎进手臂肌肤。
她没空回答他的问题,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捏紧那根细长的木刺,稳住心神,迅速往外一拔。
拖得越久,木刺陷进伤口里更难拔,她一鼓作气地拔掉剩下的木刺,凑近几分,认真看了两遍,确定拔干净了,重新浸湿一条新的棉布,搭在臂膀处。
她放轻力气,棉布搭上去的时候,仍看见他的身子似乎轻轻一颤,立即问:“伤口疼?”
“……不是。”贺枢缓缓吐出两个字,低垂眼帘,“麻烦了。”
江望榆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没看出不对劲,放轻一分力度,细细地替他擦掉伤口血迹,去旁边的架子取药膏。
贺枢掀起眼帘,盯着那道纤细高挑的身影。
先前拔木刺的时候,她离得很近很近,即使努力屏住呼吸,也不可能不呼吸。
温热轻微的气息吹落在肌肤,拔木刺时,她的指节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臂,一触即离,宛若蜻蜓点水。
随着湿帕敷上后背,先前那股莫名产生的热意被凉意覆盖,一热一冷,反倒……
“元极?”
药膏带着凉意,敷在肩胛骨的位置,随后覆上平整的掌心,缓慢规律地推揉,她担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疼吗?孟大夫说要把药膏抹匀,渗进肌肤深层,淤青才能更快消退,这个力度合适吗?”
为了更好地使力,江望榆站在榻边,左手轻轻按在他的左肩,右手用力匀缓地揉动。
药膏最开始的凉意逐渐散去,随着她的揉按,慢慢升起一股灼热感,隐约向其他地方蔓延。
“……我觉得好像有点烫。”贺枢犹豫地开
口,“是药膏起作用了吗?”
“是。”确保药膏均匀抹好,江望榆拿起另一瓶药粉,解释道,“孟大夫说这个药膏开始会有点凉,揉到发烫就行了。”
“这样啊……”
“你稍微抬高手臂,我给你倒药粉。”
她捏住瓷瓶的瓶身,食指轻轻点在瓶口,抖出药粉,尽量均匀地洒在伤口,拿起一卷白色纱布,缠在他的左手臂。
“孟大夫说后背最好要绑纱布,这样药膏不会被衣裳蹭掉。”江望榆拿起一卷更厚的纱布,询问他的意见,“元极,我帮你绑纱布,好吗?”
贺枢抬起眼帘,对上她担忧的目光,纯粹自然,眼瞳深处满含自责,刚才所做一切,都只是单纯地为朋友治伤。
“好。”
江望榆捏住纱布一端,按在他的右肩,纱布向左下方拉动,覆盖左肩胛骨的淤青,绕过肋下,来到胸前,从左肩绕回背部,再绕过肋下,从身前回到右肩。
来回四遍,她尽力不靠得太近,最后打紧结,轻轻扯了一下纱布,松紧适中,不会掉,也不会因太紧勒得难受。
“好了。”她放松地笑起来,看见他堆叠在腰间的衣服,估算一下尺寸,“我去给你买件新衣裳。”
“不用,只是刮破了几道口子,还能穿。”
贺枢重新穿好衣服,拢紧抚平衣襟,忽然发现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腰腹的位置,系腰带的手一顿。
“你在……看什么?”
以前见他身形修长挺拔,一条玄色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她还以为他身形偏瘦,可刚才敷药、绑纱布的时候,她匆匆一瞥,仍看见他紧实有力的腰背,肌肉线条流畅清晰。
江望榆回想自家兄长的身形,许是因为一直吃药,与他相比,偏瘦一些。
“元极,你平时一直练武吗?”她捏捏自己的手臂,又摸摸腰间,“我也想练得健壮结实,或许可以像话本写的那样,孔武有力。”
闻言,贺枢立刻猜出她刚才在看什么位置,视线不自觉地随着她的手,落在她纤细的腰间。
只一瞬,他迅速挪开目光,“会练剑,偶尔练练拳术。”
江望榆思索片刻,决定去问问孟含月,看有没有哪一派的拳术适合江朔华,走近两步,伸出手。
“我扶你……”
话未说完,她看见他闪身一躲,直接避开她的手。
双手无声地僵在半空许久,她收回手,攥紧身侧的衣裳,“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的。”
“我没有怪你。”贺枢抬起右手,捏捏眉心,“我只是不习惯跟人靠得太近。”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低头盯着地面,又抬头看着他。
“我觉得你今天……”她慢吞吞地开口,“有些奇怪。”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特别注意和她……保持距离……
夜里子时到白日未时, 短短七个时辰,江望榆仔细回想,与他相处的细节一一浮现在脑海, 尤其是在角院门口的相见,以及他刚才特意避开的动作。
他现在似乎特别注意和自己……保持距离?
“我……”
“药敷好了吗?纱布绑了吗?”孟含月转进屏风, 先看向病人, “还有没有觉得哪里疼痛?左手能自由顺畅地抬起来吗?会不会觉得头晕目眩?”
一连串地问完, 孟含月瞅瞅沉默相对的两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暂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贺枢率先开口,“孟大夫,今日的诊金是多少?”
孟含月狐疑地打量他, 顾及对方是病人,语气还算和缓:“二两银子。”
贺枢伸手去摸怀里的钱袋。
“孟大夫, 给你。”江望榆先他一步, 从荷包掏出碎银, “他的伤势严重吗?需要喝药吗?还是只用敷药膏?日常饮食、举止要注意哪些地方?”
“问题不大,只是淤青看上去比较严重, 每天敷一次药膏,先涂五天, 饮食清淡, 少食辛辣,左手不适合做出太大的动作,尽量不要搬运重物。”
江望榆认真记住,估摸时刻,问:“孟大夫,能不能让他在医馆休息?我现在去外面的食肆买几道饭菜回来。”
“行啦。”孟含月拉住她,“我刚才出去看诊, 顺手在酒楼买了饭菜,赶紧去后院吃午饭。”
“你吃了吗?”
“你们来之前我就吃了。”孟含月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去吧,我在前堂坐诊。”
江望榆道了声谢,转出屏风,看见桌上的食盒,提在手里,“元极,我们去后院。”
刚才的对话被打断,她现在肯定心怀疑惑,贺枢犹豫一会儿,跟了上去。
熟门熟路地走进吃饭的屋里,江望榆打开食盒,端出三盘菜,荤素皆有,都很清淡,还配了两碗白米饭。
也不知道是哪家酒楼,准备的真齐全。
她端出一碗饭,目光在他的左肩膀打转,“需要我喂你吗?”
除了年岁尚小还未学会使用勺筷的时候,长到现在这个年纪,贺枢从来没有让别人喂过饭。
“我想应该不用。”他补充道,“我惯用右手,没有受伤,孟大夫也说只是要注意左手。”
见他熟练地握住筷子,利落地夹了两筷子菜,江望榆端起另一碗饭,正准备坐在他的对面,动作一顿,坐在他的左手边。
“我可以坐这里吗?”她神色自若,“大家都是男子,这个距离应该不算近。”
听到她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贺枢微微一愣,略一思索,解释道:“先前是因为没有习惯你突然的靠近,我才会躲开,往后不会了。”
“那在庙会上,你为什么愿意救我?”她直视他的眼睛,试图从他平和的神情中找出异样,“为什么?”
为什么。
贺枢琢磨这三个字,缓缓笑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先前那样危急的情况,我既然能救你,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横木砸伤。”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看出任何异常,捏紧筷子,指腹捏出深痕,“……谢谢,你又救了我。”
“不必在意。”贺枢打断,“先吃饭,我觉得很饿。”
报恩的话没能说出口,她暂时吞回腹中,一边关注他是否哪里不方便,随时准备帮忙,一边低头吃饭。
沉默不语地用过午饭,江望榆收拾桌面,瞧见孟含月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捆药包。
“给,这个月用来煲药膳的药材。”孟含月在桌面放下两个药盒,“这位公子,这是治淤青擦伤的药膏,另外,我和克晦有些私事要谈。”
贺枢略略点头,随手拿起药盒,抬脚往外走。
“元极。”江望榆叫住他,“你先去前堂等一刻钟,我等会儿送你回去。”
贺枢脚步微顿,答了声好。
待他一走,孟含月立刻关紧门,拉着她走进里间,抱着双臂,上下打量她。
“孟大夫?”她不明所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事。”孟含月另起话题,“特意留你下来,是想告诉你,我今天收到父亲的来信,从寄信的日子开始算,父亲大概三天后回京,到时候跟我一起为初一治眼睛。”
“那……”
孟含月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从失明到现在,已经治了两年多,现在是最后的关键时刻,父亲和我一定为尽毕生所学,治好令兄。”
心口狂跳不已,江望榆用力按抚,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调匀呼吸,深深作揖,行了个大礼:“多谢!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孟大夫务必直说!”
“好啦。”孟含月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父亲看了我写的病况,回信说成
CR
功的把握比之前多了两成。”
“嗯!”
再次向孟含月道谢后,江望榆提起药包,走到前堂,看见靠近门口的身影,唤道:“元极。”
贺枢闻声回头,看清她脸上轻松的笑容,敏锐地发现她的心情非常不错,视线飞快地掠过跟在后面出来的孟含月。
她们谈了什么事?
“我们走吧。”江望榆率先跨出门槛,“你受伤了,今天晚上不要去观星台了,我会去衙门帮你告假。”
“伤势不严重,还不至于要告假。”
劝了两遍,见他不置可否,她也不强求,暗自决定当值的时候独自观测天象,又问:“元极,文渊阁内有没有医书?”
“有。”
“那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借几本医书?最好是在民间书坊没有流传的,或者没有缺字漏句的。”她补充道,“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绝不丢失。”
“你是想借给孟大夫?”贺枢缓声问,“你和她的关系很好吗?”
“对,孟大夫为人很好很好的。”江望榆没有隐瞒,一连夸了半天,试着问,“我能抄写吗?保证不会外借给其他人。”
沉默片刻,对上她期待的目光,贺枢轻轻颔首:“好,我叫人去找一找。”
经过路口,江望榆转向右边,眼角余光瞥见他直接往前走,连忙叫他:“元极,从这里走更近。”
“我回西苑。”贺枢顿了顿,“你也回家吧,我可以一个人回去,不必担心。”
她估算从这里去西苑的距离,不算远,再看看天色,确实需要先回家一趟。
今天没有在城隍庙市选到合适的礼物,江望榆一边琢磨着过两三日去城东逛逛,一边应道:“好。”
目送她走远,贺枢绕了一圈,进西苑的宫门时,随手递出牙牌。
禁军守卫一看,不敢盘查,径直放行。
回到万寿宫,他转进寝殿,脱掉圆领袍,随手拿起一件常服。
“陛……陛下。”
先前一看天子左肩膀衣裳破了几道长长的口子,曹平心中不由一慌。
现在看见大半个后背的白色绷带,曹平顿时丢了三魂,丧了七魄,脸色煞白。
“老奴立刻去叫孙院使!”
“回来。”贺枢捏住衣襟,左手缓慢伸出袖口,“不准声张。”
刚迈出去的脚步顷刻往回一收,曹平立即上前,服侍天子换好新衣。
“司礼监初步拟一份谕令。”贺枢系紧腰带,“督促京城及各地州府衙门,每逢民间盛大庙会,要派人去检查表演社戏的戏台,不可出现戏台坍塌导致百姓伤亡。”
“是。”
“你明天去文渊阁找几本珍藏医书,没有就去太医院问问。”
曹平应是,见天子坐在长榻,正在翻看锦衣卫的密章,不敢打扰,硬生生地憋了半晌,等到皇帝看完最后一本密章。
“陛下,医书是找给江灵台吗?”
“嗯。”贺枢轻点密章,“既然去了,顺带找到苏子容的《新仪象法要》。”
“是。”曹平小心打量天子的神情,仍是一派的平和清淡,琢磨了一下,选择不问,另起话题,“陛下,三日后,您还去郑家吗?”
“为何不去?”贺枢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想问什么直接说。”
看来没有瞒过皇帝的眼睛,曹平认命地低头,小心地开口:“陛下,老奴斗胆问一句,江灵台的事情,您打算如何裁决?”
“那个宫女及家人安置好了吗?”贺枢压根没回答,“还有,当年传诏的事情,冯斌查清楚了吗?”
“老奴亲自安置在宫外私宅,一家安好。”曹平哪敢追问,“传诏乃是前年的旧事了,冯指挥使正在全力查探,现在已经查到去江家传诏时,似乎并不符合规制。”
“叫冯斌继续查,找到去传诏的人员,行事谨慎,绝对不可以让其他官员,尤其是韦谦彦一党知道。”贺枢声音微冷,“知晓此事的人,不准透漏半个字。”
曹平正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连忙表示自己会严守秘密。
贺枢往后轻轻动了动肩膀,钝痛感消散许多。
等到夜里去了观星台,江望榆一见到他,立即问他伤势如何。
贺枢自然回答没事。
她一连问了三天,他从不觉得烦。
转眼便到了初四这日。
郑家位于城东,从西苑过去有一段距离,贺枢略微起早了些,又毕竟是寿辰,换了身绯色圆领袍。
曹平候在边上,双手捧着一个长形黄花梨木的匣子。
“走吧。”
第50章 第五十章 离首辅只剩一步之遥
郑家。
正巧是逢双五的寿辰, 虽然没有大肆操办寿宴,郑家廊檐挂着红灯笼,各样物件系上红绸布, 各处门边贴上红底的祝寿喜联。
没有宾客前来赴宴,各院仆从不算忙, 也换上喜庆的衣裳, 面带喜色, 从管事手里领喜钱。
此刻正院的厅堂内,上首端坐两位老人。
其中一名老人穿着枣红色的交领宽袖袍,衣摆绣着白鹤,仙气高雅, 方形脸,鬓边夹杂几根白发。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妇人, 同样穿着一身红色对襟圆领长袄, 看着站在下首的年轻人, 笑容慈祥。
“孙儿恭祝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却病延年。”年轻人穿着一身大红色锦袍,捧起一座木雕, “祖父, 这是孙儿亲手雕刻,以松木为基,万望祖父不要嫌弃孙儿技艺粗糙。”
与那些名工巧匠相比,这座松木雕不算精美,能看出是一只白鹤,眼睛有神,羽毛有些宽粗。
“我瞧着还成, 你有心了。”郑仁远捋捋胡须,往常一直严肃板着的脸露出一丝笑容,“木雕乃是娱乐,万万不可沉溺此事……”
“行啦,大喜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郑仁远的妻子郑老夫人打断,和蔼地笑笑,“你祖父喜欢这座白鹤木雕,大郎有心了。”
年轻人顿时喜笑颜开,弯腰作揖:“祖父能喜欢,是孙儿……”
“阁老。”一名管事急匆匆地跑进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阁老……有人来……来送……”
“谁来送礼?”郑仁远板起脸,厉声呵斥,“我不是说了,不管是谁来,一律不准放进府里,不准收任何寿礼!”
“看来朕的这份礼物不合阁老的心意。”
天子平和的声音飘进来,含着几分轻松的笑意。
郑仁远霍然起身,两步跨到门口,“臣失言!请陛下……”
“责罚”二字尚未出口,手臂被人轻轻托住,弯着的腰直起,郑仁远抬头,看见皇帝温和的神情。
“阁老不必多礼。”贺枢笑道,“今日是阁老的生辰,难得逢双五,是朕叨扰了。”
郑仁远连称不敢,请天子在上首就座,暗暗打了个手势,命令管事立刻奉上最好的茶点。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管事匆匆放下茶点,肃手站在最末端。
贺枢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看向坐在下首的郑仁远,“朕准备了一份寿礼,曹平,拿给阁老看看。”
曹平打开捧了一路的长形匣子,取出一幅画卷,直接看向站在末尾的郑家大郎,和气地唤道:“郑公子,可否麻烦你帮忙,与奴一起展开画卷。”
郑大郎下意识看向郑仁远,见自家祖父轻轻颔首,脚步微飘,上前捧住画卷一端,直直站着不动。
画卷徐徐展开,江水滚滚,卷起浪潮拍击岸边怪石,汹涌浪潮之下,几簇香草悠悠地长在怪石间隙,清雅幽淡,而江边一匹骏马体型优美,奔腾向前。
“阁老以为这幅画如何?”曹平笑问。
郑仁远将画卷从头到尾细看两遍,画纸坚白,不泛黄,墨迹尚新,更没
有留下任何印章及诗文,笔触画法也不像一些书画大家。
“臣以为此画风格磅礴大气,画法惊细。”他谨慎回答,“不比大家所作差。”
曹平追问:“那阁老可喜欢这幅画?”
郑仁远悄悄觑了一眼上首垂眸不语的天子,再看看画上香草、骏马,心中隐有猜测,直接行礼:“自是喜欢,老臣叩谢圣上赐画。”
“朕不擅丹青,阁老可直言不讳,朕不会在意。”贺枢扫了一眼画,“朕倒是忘记题诗了。”
“去取笔墨!”
眨眼的工夫,几名管事在屋内正中间摆好书案、笔墨砚台。
贺枢站在案桌前,挥毫泼墨,转瞬画卷左上角浮现两列诗句。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他放下狼毫,微微笑道,“阁老以为如何?”
郑仁远看的却是写在前面那一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他从画上的骏马、香草收回目光,双手交叠,深深作揖,坚定而不失恭敬地回答:“老臣必定尽忠职守,谨言慎行,不负陛下重托。”
毕竟是能做到内阁次辅的人,贺枢暗示如此明显,不可能听不出来。
“这位是阁老的长孙。”贺枢重新坐回上首,视线掠过站在末尾的年轻人,语气随和,“今年几岁了?”
郑仁远犹豫一瞬,与长子对视一眼,选择让长孙走到跟前。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岁。”
“朕记得你去年八月参加了乡试,现在仍是秀才,如今在哪里求学?”
郑家大郎面露几分羞愧:“臣愚笨,功课不精落榜了,在家温习,闲暇时分,向祖父、父亲讨教文章。”
“阁老是一甲榜眼,郑少卿也是二甲进士。”贺枢在语气里加了几分鼓励之情,“你还年少,不必着急,潜心学业,往后必定能金榜题名。”
年轻人脸上顿时浮现激动的红晕,声音有些发抖:“臣必定……必定头悬梁锥刺股,好学不倦,将来为圣上……”
郑仁远轻轻咳了一声,率先拱手:“陛下,愚孙无状,还望陛下莫怪。”
“哪里,令孙赤子热忱,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贺枢笑问,“可有婚配?”
当初韦谦彦有意两家结亲,议婚对象正是郑家大郎。
“尚未。”郑仁远斟酌地回道,“愚孙还未立功名,臣想着暂时不急,先考取功名。”
“婚娶乃是人生大事,确实需要仔细相看。”贺枢顿了顿,“无论何时,如果定下了人选,朕会为两人赐婚。”
郑仁远心中一凛,定了定心神,恭声回道:“老臣谢陛下圣恩。”
贺枢起身,“朕还有公务要忙,便不叨扰阁老与家人过寿辰了。”
奏请皇帝留下来赴宴的腹稿派不上用场,郑仁远小心觑了眼天子的神情,温和含笑,决定不多问。
“臣送陛下出府。”
一路送到垂花门。
“阁老留步。”贺枢背手而立,“倒是有件公务忘记和阁老说了。”
郑仁远暗暗打起精神,摆手让家里其他人退离,“陛下请讲。”
“通政使这个位置空了半个多月,阁老如果有合适的人选,等到内阁议事的时候,可以当面告诉朕。”
“臣遵旨。”
郑仁远停在原地,保持弯腰行礼的动作不变,一直目送天子的身影消失在府门,方才直起身,缓缓往回走。
“父亲。”长子郑少卿迎上来,搀扶他的手臂,“您……”
郑仁远摇头,缓步走回正院,环顾候在屋里的家人,看向妻子:“叫底下人准备寿宴,你们先去,我晚点再到。”
说完,他捧起画卷,点了两个儿子:“你们跟我去书房。”
父子三人沉默地走进书房。
郑仁远展开画卷,凝视画上的骏马、香草,久久不语。
“父亲,大哥。”小儿子有些急性子,见父亲长兄都不说话,急声打破满屋寂静,“今天皇上特意来家里,还送了父亲这样一幅画,这背后的深意,是不是跟我想的那样,还请父亲、大哥指点。”
“父亲,刚才皇上和您说的是什么公务?”郑少卿朝幼弟投去安抚的眼神,“可否告诉我们?”
郑仁远闭了闭眼,“……陛下让我举荐新任通政使的人选。”
下首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震惊。
原来的通政使陈章由内阁首辅韦谦彦亲自保举,上任不到一个月,便因为私自勾结钦天监官员被贬,如今天子却叫内阁次辅亲自举荐新人选。
“父亲。”郑少卿的声音轻颤,“您的决定是什么?”
郑仁远注视那一簇翠绿的香草,眼前浮现天子平和的神情,目光却沉着冷静,一眼看穿他内心的想法。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他靠在太师椅背,目光只落在画卷,“既然坐到了次辅这个位置,纵使我不想和韦谦彦相争,也由不得我了。”
“父亲!”
“你们都不要说了。”郑仁远摆摆手,看向长子,沉声吩咐,“给你二弟写封家书,告诉他今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叮嘱他在江南务必小心谨慎,尽力收集证据。”
“是,儿子这就写。”
“不必着急在这一时半刻,明天再寄信。”郑仁远小心翼翼地合上画卷,“再去找擅长装裱书画的工匠,圣上亲赐,不可大意。”
*
曹平回头看了一眼郑家的宅院。
与韦府相比,着实低调,府里布置简单,纵使今天是郑仁远五十五岁的寿辰,也不过是在府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
“陛下。”巷子里没有其他人,曹平略微压低声音,“郑阁老会答应吗?”
“都做到次辅了,距离首辅只剩一步之遥,”贺枢语气淡淡,“即使郑仁远不想,底下依附他的官员也会推着他想。”
“是老奴蠢笨。”曹平也觉得自己刚才问了一个蠢问题,“陛下,您现在打算回宫吗?”
“傍晚再回去。”贺枢继续吩咐,“今天去郑家一事,不必隐瞒,不准大肆声张,让韦谦彦他们自然而然地知道。”
拐过一处街角,曹平估算时刻和方位,弯腰欠身,恭声禀道:“时候尚早,老奴想去打扫大理寺那边的……”
“元极?”
突如其来的一道熟悉声音,困惑惊讶,从另一边的小巷路口传出来。
贺枢脚步一顿,缓缓看向声源处。
江望榆站在巷口,神色镇定,双手却攥紧身侧的衣裳,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视线从曹平移到他的身上。
“元极。”她问,“你为什么会和曹掌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