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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圣上了?”贺枢说出改变后的问题,“你当时在安定门大街?”

“嗯, 我在玲珑阁,正好碰见銮驾经过。”她解释, “我看方向好像是去国子监?”

“是, 圣上今天去了翰林院和国子监。”

贺枢十分自然地说出圣上二字, 完全不像在说自己,顺势铺好一沓宣纸,转移话

题。

“圣上要求各部衙门官员以中秋为题写一份文章,也可以写诗词, 中秋节前交到司礼监。”

“做文章?陛下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要求?”江望榆疑惑,“钦天监的人也必须写吗?”

“圣上自有别的用处。”以他现在的身份, 贺枢不便细讲, 将狼毫递给她, “都要写,你先以平时的风格写一份, 突出忠孝二字,我等会儿再帮你改。”

“不是中秋吗?怎么又变成忠孝了?”

“中秋是题面。”贺枢耐心解释, “忠孝才是题意。”

江望榆“哦”一声, 握住毛笔,低头书写。

一时无声。

贺枢侧身而坐,看着桌边的灯,屋门特意留了一道缝,没有关紧,夜风徐徐吹进来,烛火来回晃动。

他伸手挡住风, 见烛光暗淡了几分,把灯往她的方向挪动,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落在她的身上。

她摘掉了官帽,忙了大半夜,头发略有松散,额角垂落几缕发丝,贴近在眼尾的位置。

烛火跳跃,点点微光晃进她的眼睛,几根发丝轻轻飘过她的眼前。

贺枢的指尖动了动,正要偏开目光时,她抬起头,伸手勾住发丝,挽至耳后。

“元极,我写好了。”

“我看看。”他接住薄薄的五六张纸,很快便扫完上面的内容,“这么短?”

“应该还好吧。”江望榆瞄了一眼,“又不是做殿试的文章,况且我不想在圣上面前露脸,应付交差就好了。”

贺枢听她说过很多次不想在他面前被提起,抿了抿唇,终于问:“你为什么……如此抗拒他?”

她琢磨了一下,谨慎地求问:“你说的这个他是指陛下吗?”

“……是。”

毕竟是在谈论天子,周围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江望榆仍不放心,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勾起腰间的牙牌,指尖抚过钦天监三个字。

“陛下宽厚仁德,贤明睿达,我身为臣子,既食君禄,自然事君以忠,不敢心存不敬。”

她的言辞赞美,语气恭敬,一如那些忠心耿耿的良臣。

贺枢却觉得一股闷气憋在心口,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捏紧纸面,上好的宣纸一角皱起来,险些被揉破。

“你看完了吗?”江望榆问,“我写的怎么样?”

“尚可。”贺枢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再看向她时,依旧温和地笑笑,“不过太短了,有几个地方要改。”

他拿起毛笔,在砚台蘸墨,转瞬便在圈画出需要改正的地方。

“开篇不要写的这么生硬直白,措辞要简约……”贺枢从开头一路指点到末尾,“可以适当用些典故,比如缇萦救父、《木兰辞》等。”

《木兰辞》。

《乐府诗集》中的名篇,讲的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

江望榆瞬间警惕:“为什么要用《木兰辞》?”

“因为花木兰是忠孝两全之人。”贺枢早有准备,语气自然淡定,“我觉得用这个典故恰到好处。”

她不由打量他一阵,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稍稍放心,问:“我真的需要写这么好?万一陛下问起,我该怎么回答?这毕竟是由你帮忙斧正。”

“没关系。”贺枢忽然坐直,注视着她,“具体原因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但你相信我,这篇文章很重要。”

她一愣,听出他声音里的郑重严肃,旋即笑了起来:“好,我相信你,你再教我怎么改。”

贺枢跟着笑了一下,侧身靠在书案,调转文章的方向,“既然是以忠孝为题,两者应该互为表里,不适合有所偏重……”

江望榆同样侧转半边身子,右手搭在书案,扭头看向纸上的墨字,认真倾听他的指点。

这个姿势坐的有些不舒服,久了有些发麻,她左手撑住榻边,右手手肘搭在书案,眼睛却还盯着纸,往前倾身试图换个姿势,额头猛地磕上一处坚硬的地方。

她下意识捂住额头,抬头看去,见到他也伸出手,指腹搭在额头,眉间轻轻蹙起。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靠得太近了,撞到你了。”她慌忙道歉,起身凑近,“疼吗?”

屋里光线不及白天亮堂,江望榆为了看得更清楚,几乎贴近他,终于看见光洁饱满的额头左边,似乎浮现一点薄薄的红印。

只是不小心碰撞一下,她又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短暂轻微疼痛飞速散去,贺枢还未回答,眼前突然靠近靛青色圆领官袍,胸前补子的祥云瑞和。

他迅速往上抬眼,纯白色衣领口搭在修长优美的颈边,下颌白皙,再往上则是……

只一瞬,贺枢反应过来,迅速闭上眼睛,用力攥紧宣纸,揉成一团。

江望榆往后倒退,一低头就看见他双眼紧闭,眼睫微微颤动,更慌了:“很疼吗?你有没有头晕?会不会撞坏了?”

“没有,不疼。”听见她语气的慌乱不安,贺枢连忙睁开眼睛,笑着安慰她,“真的不疼,你不要担心。”

她皱起眉毛,再看一眼他额头浅浅的红印,从眉眼一路皱到嘴角,伸手摸向榻上,从荷包里倒出一样东西,捂在手心,一边来回滚动,一边往里面哈气。

揉搓到外壳有些发暖后,她连忙按在他的额头。

她的动作很快,贺枢来不及阻止,额头感觉有什么微硬的东西滚来滚去。

“你在做什么?”

江望榆摊开掌心,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贺枢盯着她手心的东西,“鸡蛋?”

“对呀。”她叹道,“我昨天进宫前,阿娘给我煮的,可惜现在冷掉了,不适合拿来敷淤伤。”

“我想应该不用了,早就不疼了。”贺枢问,“你呢?有没有被撞疼?”

“不疼,”她摸摸额头,“就碰了一下,哪有这么脆弱。”

说完,江望榆看见案上的文章,快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了,不免有些疑惑,也没问,摸摸肚子,握紧鸡蛋,往桌上一敲。

熬了近半个时辰,写文章又费脑子,她觉得有些饿,剥掉一半的鸡蛋壳,张口咬住大半的蛋白,另一只手继续摸向荷包。

“元极,你饿吗?”她摸出剩下一个鸡蛋,“要吃吗?”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鸡蛋黄香味,贺枢没有拒绝,伸手接住,视线掠过她的衣袖。

从以前的红枣、核桃、果脯还有小鱼干,到现在的鸡蛋,他真的很好奇她究竟还能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

三两下吃完一颗鸡蛋,江望榆正在收拾鸡蛋壳,听到他问:“鸡蛋会有两个蛋黄吗?”

她抬头一看,旋即笑道:“当然了,双蛋黄这是很好的征兆,说明你会好运连连,好事成双。”

“是吗?”

“当然,我都好久没有吃到双黄蛋了,你最近肯定有好运气。”

“鸡蛋是你带的,好运气肯定会有你的一份。”

贺枢抿唇笑笑,吃完剩下的鸡蛋,拿帕子擦拭嘴角,抚平纸上的褶皱,另外抽了一沓崭新的宣纸。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这么着急交上去吗?”熬过了往常休息的时刻,江望榆没怎么觉得困。

“尽早写好交给司礼监,就不用一直想着这件事。”

有道理,况且白天还要去回春堂帮忙,更加没空写了。

按照他先前给出的意见,她思索片刻,重新写了一篇。

这次写了厚厚一沓,贺枢捧着慢慢看。

一时间闲了下来,江望榆挠挠手心,见他还在看,干脆抽了张新的宣纸,画出一个圆圈,往上面添画纹路。

字数比第一篇多,她花的心思也多了不少,写的自然比最开始的好。

“再改一下这几个地方……”贺枢抬头看她,将要出口的话顿住,“你在画什么?”

“啊?”

她下意识盖住纸,想了想,又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之前两人一起去了玲珑阁,她下单子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在画手镯。”

“是送给孟大夫?”贺枢猜测,“你昨天去玲珑阁就是为了定做手镯?”

昨天实际是

帮兄长去玲珑阁下单定做首饰,江望榆只能应声:“对。”

只有墨水,没有其他颜料,她画的略显简单,三两道简单的花纹,还特意注明是什么纹路。

贺枢看了一眼,视线往旁边一偏,落在那支发簪,打量簪子的式样,沉默片刻,缓声问:“这支发簪也是送给孟大夫吗?”

簪子画的简洁,比通常女子用的更长些,如果细看,能看出是男子惯用的式样。

江望榆盯着那支簪子,不免懊恼自己为什么顺手就画出来了,总不能真的说是送给孟含月。

“另外送给别人。”

“是吗?”贺枢轻声反问一句,“你想送给哪位男子?”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兄长痊愈复明的希望越来越……

答案是给自家兄长。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直接说, 江望榆思索该如何圆过这个谎,又听到他问:“那人对你很重要?”

贺枢轻轻划过纸上的簪子,停在簪头简约的竹纹。

“……很重要。”她下意识回答, 悄悄抬眸看他,视线停在他的头顶, 斟酌地开口, “要不我再去一趟玲珑阁, 也给你定做一支簪子?”

看来原本不是送给他的。

贺枢闭了闭眼,追问:“你想送给谁?”

他为什么如此执着?

江望榆看看簪子,再看看他指点自己写的文章,含糊其辞:“送给我自己。”

贺枢看向她的发顶, 只是一根普通发簪,素净得没有任何花纹, 她为何要花费这么多心思给自己定做一支男子式样的发簪……等等。

这个“自己”真正指的应该是江朔华。

还有她当初说每两天一次敷药的人, 应该也是江朔华。

贺枢轻咳一声, 偏首避开她的目光,展开文章, “这篇写的不错,你重新誊写一遍, 今天初八, 四天之后,你和钦天监的其他人一起交上去。”

见他不问了,江望榆自然不会再提,连忙应道:“好。”

今天来找她主要就是为了这篇文章,贺枢整理一下桌面,准备起身离开,眼角余光瞥见她还拿着毛笔, 对着画纸的发簪拧眉思索。

“已经很晚了,你不打算休息吗?”

“应该刚过子时正。”她估摸时刻,“我还不觉得困,再画几笔。”

在簪子画了两笔,又在手镯上添了两笔,江望榆一手捏住毛笔,一手托住下巴,盯着画纸看了会儿,忽然看向对面的人。

他单手支在下颌,呼吸平稳,闭着眼睛,烛光晃过他漂亮的眉间,睫毛浓密纤长,隐约在眼底投落一层阴影。

夜里在观星台值守,白天还要万寿宫当差,今天又特意指点她写文章,忙到这么晚。

江望榆心里过意不去,拿起榻边的薄被,轻手轻脚地走到对面,缓缓披在他的身上。

见他没有被吵醒,她轻手轻脚地坐回榻边,将桌边的灯移到榻尾,光线不佳,她不打算看书,在心里默默背诵《礼记》中的月令篇。

四下无声,屋外时不时地刮起一阵秋风,从门缝溜进来,烛火摇晃得越发厉害。

“啪”的一声,一粒灯花炸响。

江望榆背书的思绪一顿,听见后边轻微的窸窣声,扭头看去。

“我刚才……”贺枢捏捏眉心,“睡着了?”

“嗯,你最近很忙吗?”

“还好。”

韦谦彦一派最近有不少小动作,跟郑仁远那一派的人互相使绊子,还有站在中间观望不掺和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由锦衣卫记录在案。

贺枢习惯性思索后面的安排,随即笑笑:“现在大概什么时辰了?”

“我去外面看看。”江望榆推门出去,夜里秋风更凉,上弦月已经落下,辨认一会儿,猜测道,“大概快到子时末了。”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贺枢走出屋,“你早点休息。”

一丝困意涌上来,她掩嘴轻轻打了哈欠,点点头,送他离开角院,关门回屋。

贺枢见她锁紧院门,提灯往回走。

“陛下。”

曹平等了大半夜,终于等到天子回到万寿宫,悄悄打量一眼,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提了大半夜的心终于安稳落地。

“陛下是否现在安寝?”

之前在角院小憩片刻,贺枢一时间困意不浓,见曹平面带几分倦色,点了点头。

*

夜里睡得比平时迟了半个时辰,江望榆仍在往常的时辰醒来,稍作收拾,离开西苑,直奔回春堂。

孟含月醒的比她更早,开门的时候,穿着一身窄袖圆领短褐,戴着灰色头巾,头发全部挽在里面。

“孟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烧火熬洗澡水。”孟含月扎紧头巾,“要给初一蒸药浴,得先烧热水。”

她当即捋起袖子,“我来帮忙。”

花了近半个时辰,江望榆烧开一大锅热水,提着木桶走进耳房,倒进浴桶。

孟郎中端起簸箕,上面满满当当地装着草药,旁边还放着两个一样的簸箕,他依次有序将草药倒进,又往里面倒了三瓶药粉。

热气腾腾,清澈的热水逐渐变成浅棕色,浓郁的苦药味飘在空气中。

她为兄长脱掉上衣,只穿着一条深色裤子,试探水温适宜后,扶着他坐进浴桶。

药水浮在他的胸口位置,江朔华的脸色慢慢变红,依照孟郎中的话语,调匀呼吸。

孟郎中握住他的手腕诊脉,“月儿,施针。”

孟含月展开布卷,上面银针寒光湛湛,捏住一枚银针,准确无误扎进穴位,眨眼的工夫,江朔华上半身及头顶扎满银针。

江望榆不敢出声打扰,站在耳房门口,眼睛紧紧盯着兄长,耳朵竖得老高,生怕错过孟郎中的任何吩咐。

药浴一直泡到午时初,几人的额头冒出一层汗水。

江朔华脸上红晕未消,跨进另一个浴桶,洗掉身上的药渍,在江望榆的帮助下,换了身干净衣裳。

“药浴每天上午泡两个时辰,一直泡六天。”孟郎中说,“下午继续施针,晚上休息,按时喝药,所以这几天要辛苦你来医馆帮忙。”

江望榆认真记在心里:“不辛苦,我出宫就过来。”

“午饭做好了。”董氏敲了敲门,“吃饭吧。”

用过午饭,江朔华喝了一碗药,歇到未时正,孟郎中带着孟含月,继续为他施针。

江望榆时不时在旁边打下手,待到申时正,稍作收拾,赶去西苑当值,等到第二天天亮,又赶往回春堂。

一连治了四天,途中偶有波澜,但整体医治进展平稳有序。

到了八月十二日,她抽空去了趟钦天监的官衙,将重新誊写的文章交到主簿厅,再匆匆赶往观星台。

“给你。”江望榆递出那卷《千金要方》,“我抄好了,你先将这卷书还回文渊阁。”

“我说了不用着急还。”贺枢有些无奈,见她眉间萦绕几分倦色,“你又熬夜抄书了?”

“没有,就是比平常晚睡半个时辰。”

白天要去回春堂帮忙,不得空,孟郎中和孟含月也忙着给江朔华治眼睛,她只能见缝插针地帮忙抄书。

江望榆伸手进衣袖摸索一阵,摸出一个香囊,“这个香囊给你,安神静气,你在御前当差肯定辛苦,夜里挂在床头,有益于助眠。”

香囊圆形,靛青色的底,绣了一簇绿竹,香味清淡,微带一缕苦味。

贺枢嗅闻两下,指腹擦过青色布料,鬼使神差地问:“你做的?”

“不是,我在回春堂买的。”她如实回答,勾起腰侧的香囊,“我给自己也买了一个。”

贺枢看向她的手心,同样是圆形靛青色,不过没有绣花纹,试着询问:“最近很忙?”

“嗯。”

江望榆揉揉太阳穴,微微发疼。

忙是真的忙,但每天看见孟郎中与孟含月满意自信的神情,听到说治疗情况顺利良好,兄长痊愈复明的希望越来越近,浑身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见她眉间含笑,脚步轻快,贺枢想起命人打探到的消息,那位孟大夫的父亲于月初回京,回春堂近来屋门紧闭,院子里却时不时飘出药味。

心中隐有猜测,问:“文章交上去了吗?”

“今天刚刚交了。”

贺枢颔首,暗暗决定加快计划布置,面上温和笑道:“先当值。”

风平浪静地值到亥时末,贺枢提前离开观星台,一回到万寿宫,便问:“各个衙门的文章都收齐了吗?”

“已经收了八成。”曹平回答,“部分京官事务繁忙,又去周边府县公干,收到消息比较晚,暂时还没有交上来。”

曹平领着司礼监的人,将所有诗词文章按照衙门分别放好,此时依次摆在殿内的条案上。

贺枢从钦天监的一沓文章里找出她写的,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基本是按照他之前指点所写,字迹工整端正,内容详略得当。

他小心放好,又翻出十几份韦谦彦、郑仁远门下官员所写的文章,看了一遍。

殿内漏刻响起叮咚水声,贺枢吩咐:“今天内阁要进宫议事,你派人去宫门接韦谦彦。”

曹平迅速理解其中深意:“是,奴会派一方轿辇去接韦阁老。”

*

天亮之后,西苑宫门前。

今日要进宫的官员陆陆续续地向守卫出示牙牌,确认无误,方才准许进宫。

距离宫门不远的位置,停着一方轿辇,两名内侍身强力壮,低头候在边上。

站在最前方的则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瞧见自宫外走进来的老人,快步上前,客客气气道:“见过阁老,还请阁老上轿,皇上已经在等您老了。”

韦谦彦扫了一眼前方的轿辇,察觉到在场官员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只当不知,朝万寿宫的方向恭敬行礼:“老臣叩谢皇上圣恩。”

说完,他没有立即上轿,转身看着落后半步的人,笑道:“我便先行一步了。”

郑仁远同样身着正二品绯色官袍,同样笑道:“阁老慢走。”

在场官员悄悄看着内阁首辅、次辅相对而站,两人脸上的笑容是一样的和睦友善,却只觉得其中暗流涌动。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中秋……

在韦谦彦等人来到万寿宫之前, 贺枢便知道了宫门前发生的事情,轻轻笑了一下。

等到韦谦彦领着内阁阁臣进殿行礼时,他温声道:“免礼, 赐座。”

曹平指挥几名内侍搬来锦凳,依次放在各位阁臣身后。

四人也不看彼此, 有同一致地谢恩, 坐了下来。

贺枢的视线掠过底下的臣子, 停在最前方的韦谦彦,拿起一份奏章:“已是秋日,边关寒冷,运往边关的粮饷准备得如何?兵部、户部如何安排……”

照例议事, 倘若没有异议,阁臣当场回复具体怎么办。

商议完大部分政事后, 贺枢拿起一份奏章, 缓声开口:“通政使空缺已有半个多月, 虽有左右通政执管公务,但通政司长期缺少主官, 上下难以通达,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坐在后面的两位阁臣没有说话, 低头盯着地面。

“老臣识人不明, 未能察觉陈章的不轨之举,有失察之罪。”韦谦彦站起来,直接跪在地面,痛声告罪,“还请陛下责罚。”

贺枢看了一眼曹平。

曹平立刻上前,扶起韦谦彦,笑得和善:“阁老, 这不是在商议新的人选吗?您怎么又提起旧事了?快起来吧。”

借着起身的动作,韦谦彦飞快抬眸看了一眼上首的天子。

天子神情平静,低垂眼帘,似乎在看奏章。

“陛下。”郑仁远突然起身,“臣有一名人选,名唤黄宏德,现任按察使,行事公正廉明,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为子孝顺,臣愿意举荐他出任新通政使。”

“黄宏德?朕记得他此次还写了篇策论。”贺枢微微一笑,从案上拿起一份文章,“写的还算不错,你们都看看。”

天子让朝中官员以中秋为题做文章一事并非秘密,在场几人都知晓,也叫下属写了文章交上去。

曹平拿着文章在四位阁臣中间转了一圈,放回御案,依照皇帝的指示,又拿起几份文章。

“还有这几篇,你们看看。”

彼此交换地看了七八篇策论,郑仁远发现这些文章来自不同地方。

有礼部、大理寺、翰林院的官员,还有国子监的监生,其中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文章,着重突出忠孝两全。

“郑阁老,你觉得写的如何?”贺枢微笑,“朕之前听了首诗,‘缇萦救父古今稀,代父从戎事更奇。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倒是与黄宏德所写的策论相合。”

郑仁远握紧手里的文章,迅速回想先前所读文章,再联想自己举荐的新任通政使人选,斟词酌句:“陛下所言极是,常言道,忠孝难两全,若是能全孝全忠,自然是非常人所能及。”

“朕年幼时听阁老讲《乐府诗集》,倒是对其中的《木兰辞》印象很深,还记得阁老曾说尽忠尽孝,乃是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贺枢看向韦谦彦,笑问,“阁老可还记得?”

韦谦彦一愣,听出天子话里的一丝感怀温情,定了定心神,“自然记得,如今陛下圣明仁德,老臣总算不负先帝所托。”

“若是一个人能全忠全孝,纵有隐情,也无伤大雅。”贺枢状似不经意地说出筹谋许久的话,“朕若是有像花木兰这般忠孝两全的能臣,即使被欺瞒一下,倒也觉得无妨。”

都能入阁当内阁重臣了,自然不会也不敢反驳忠孝二字,四人立即起身,纷纷表示自己以前做得不够好,往后一定对陛下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教导儿女孝顺父母。

贺枢顺势勉励几句,说:“郑阁老亲自举荐,就让黄宏德升任通政使,内阁若有异议,可以现在直言。”

郑仁远当然赞同,剩下两名阁臣话语权比不上首辅和次辅,况且看样子皇帝也满意这个人选,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察觉其他人都在看自己,韦谦彦拱手行礼:“陛下圣明,臣亦认为黄宏德是通政使的合适人选。”

商议剩下的政事,内阁四人陆续告退。

贺枢看了眼走在最前方的韦谦彦和郑仁远,拿起她写的文章,多了两列批注,由内阁首辅与次辅亲笔写下,夸赞其写的不错,勉励其要做到对天子忠心,在家谨记孝悌。

其他文章亦有批注,都在夸奖忠孝两全之人,要以之为榜样,做到修身齐家。

“你把这些文章按衙门分别保管妥当。”

贺枢抚平纸角,目光悠悠地落在她工整清秀的字迹,亲自收好。

“两天后就是中秋了,今年赐给官员的节礼,仍然按照去年的规格,不过赐给韦家和郑家的节礼要一模一样。”

贺枢批完剩下的奏章,拿起锦衣卫呈奏的密章,看完其中一份,轻轻蹙眉,递给曹平。

“这上面说陈丰死在了彭城,告诉冯斌,叫他派几个人去一趟彭城,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两天之后,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哥哥,你小心,前面是门槛。”

江望榆扶着兄长,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扶着他坐在椅子里。

“渴吗?饿吗?阿娘做了月饼,有豆沙馅、鲜肉馅,还有新想出来的鸡蛋黄馅,哥哥,你想吃的话,我现在去拿。”

在回春堂泡了六天的药浴,观察了一晚,直到今天,江朔华才回家,眼睛绑着一指宽的白色绸布,两侧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

“我暂时不饿,也不渴,阿榆,你忙了大半天,先休息一会儿。”

一同回来的还有孟郎中,握住他的手腕,诊脉片刻,“午饭后和晚饭前分别喝一副药,明天我再和月儿过来施针。”

又详细叮嘱今天要注意的地方

CR

,孟郎中留下一盒药膏,提起药箱。

“孟郎中。”江望榆连忙叫住对方,提起一个竹篮,“今天是中秋,衙门发了一些新鲜瓜果,您带点回去吧。”

“哦?”

孟郎中看向竹篮,里面装着两个大石榴、两节莲藕,甚至还有一颗柚子。

柚子长在南方,京城通常很少见到,通过运河运到北方,外皮有些发皱。

“这……”孟郎中疑惑,“钦天监中秋的节礼如此丰富吗?”

“因为我今天晚上还要去观星台当值,中秋团圆节,所以当值人员领的节礼比较丰盛。”

昨天交接时,同僚特意提醒今天上午要去一趟官署,到了衙门后,她才知道圣上体恤,特意赏赐瓜果月饼。

江望榆将竹篮递过去,语气诚挚:“孟郎中,您半年多不在京城,一定不要推辞,拿回去和孟姐姐一起尝尝。”

“还有这坛酱菜。”董氏走进屋里,“小孟大夫喜欢吃,带回去给她。”

江朔华亦说:“这段时日辛苦您和孟大夫了,还请务必带回去。”

被江家三人同时劝,孟郎中实在推辞不了,道了声谢,提着竹篮和酱菜坛子离开了。

“娘,哥哥。”江望榆抱起一颗柚子,“我剥柚子给你们吃,京城很少见的,孟郎中说不会和药效冲突。”

以前家里中秋大多准备石榴,柚子还真没怎么吃过,她研究半晌,摸摸淡黄色的柚子皮,有些发愁要怎样剥。

“榆儿,我来吧。”

董氏拿着一把小刀,从柚子顶往下割破皮,一连割了四五道口子,左手按住柚子,右手捏住顶端的果皮,向下用力,剥掉一片柚子皮。

剩下的柚子皮依葫芦画瓢地全被剥开,董氏取出圆形果瓤,对半分开,掰下两瓣,递给儿女。

见兄长摸索着撕掉外面一层薄薄的果皮,动作缓慢但灵活,江望榆这才低头咬了口白色果肉。

入口清甜,微微带酸,咬起来沙软,还能闻到一股浅浅的清甜香气。

“有些干,果汁不够充沛。”董氏吃完一瓣柚子,“从江南运到京城,路途遥远,没有刚摘下来的时候新鲜。”

“娘,您以前吃过?”

“嗯,当年我和你爹成亲后,你们还没有出生,送你姑姑出嫁,回了趟江南老家,当时也是中秋,吃了不少柚子。”

提及去世四年的丈夫,董氏不可避免浮现思念之情,旋即消散,温柔笑笑,将剩下的柚子推到两人面前。

“你们喜欢的话,就多吃点,剥皮后要赶紧吃完,不然等干了就更不好吃了。”

“娘……”

董氏摸摸她的脸,“我去做午饭。”

目送母亲走进厨房,江望榆翻出之前买的鲁班锁,又把柚子放在兄长手边的案几,“哥哥,我去煎药,就在屋外,有事喊我一声就好了。”

“阿榆。”江朔华叫住她,递出一瓣柚子肉,笑道,“你多吃点。”

她一愣,随即接住,笑盈盈地应道:“好。”

既是过节,午饭比平常丰盛,江望榆正在舀汤,听到母亲说:“榆儿,我后天早上去护国寺还愿,你待在家里,给孟郎中帮忙。”

“娘,要不我还是陪您一起去?”

“不用。”董氏拒绝,“去还愿而已,不麻烦,你早点回家就好。”

见状,她只得作罢。

下午进宫前,江望榆接住母亲装好的月饼,想了想,又塞了一颗石榴,一起装进随身的佩囊。

今天是十五望日,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抱着册子,仰头专注地观测夜空。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也没回头,确保天象没有任何异常后,才看向他,歉然道:“元极,中秋都要辛苦你陪我一起值守。”

“无妨。”贺枢笑笑,“左右我也是一个人过。”

江望榆一愣。

他之前说过父母已经去世,家中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

她抿紧唇,半晌后,试着开口安慰他:“那你想吃月饼吗?”

“嗯?”

“阿娘做了月饼,我带了一些进宫,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中秋……”江望榆正打算去拿放在角落的佩囊,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到子时就是十六日了,中秋过了。”

“我想应该不差这一时半刻,还可以当作是十五中秋。”贺枢顿了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去角院?再尝一尝令堂做的月饼,”

“不行,十五就是十五,十六就是十六,不能混淆两者,”她下意识严谨地反驳,“而且算错朔望日的话,不符合历法,可能导致时日混乱。”

贺枢哑然失笑,答了声好,与她一起值守临近亥时末,说:“我先回去拿点东西,等会儿在台下等你。”

江望榆点头答应了,目送他离开,等到同僚交接,步履匆匆地走下观星台。

石阶口等着一个人,身形修长提拔,笔直如竹,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中,眉眼端丽,带着柔和笑意。

他问:“你今夜愿意陪我赏月吗?”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陪你一起赏月

江望榆仰头看向夜空, 银月高悬,又看向他,“好”字尚未出口, 前方猛地扑过来一团橘色影子,直往她怀里钻, 兴奋地喵了几声。

“大橘?”她抱住橘猫, 虚虚捂住它的嘴, “不要叫这么大声。”

观星台上还有人在当值,被发现了不大好。

大橘扭动身躯,在她的怀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缩成一团, 窝着不动了。

江望榆摸摸橘猫背部的毛发,顺滑柔软, 毛茸茸的, 摸起来感觉很奇妙。

她忍不住多揉摸一阵, 小声说:“我们去角院吧。”

“好。”

她抬脚往月亮门的方向走,瞥见他走了别的方向, 连忙叫住他:“从这里走。”

“之前吴监正勘探了一下观星台附近的风水。”贺枢解释,“新开了一道角门, 可以直接从观星台去角院, 更近些。”

“是吗?”

在勘算风水方面,吴监正比她精湛,况且只有请示过天子,才能改变观星台的营建。

江望榆没多问,跟着他往前走到院墙根下,看见新辟出一扇角门,上了锁, 很新,能闻到木头的气息。

贺枢翻出一柄钥匙递给她,“给,以后从这边回来,耗费的时间更短。”

原来从观星台回角院,需要先走进月亮门,经过日常办公的堂屋,路过其他人休息的官舍,再走一条通道,尽头就是原来当作闲杂库房的角院。

现在直接沿着院墙走,确实能少走一盏茶的工夫。

角院背对观星台,还有种在庭院的大槐树,即使从观星台俯视,也不容易看到里面的情景。

江望榆比划方位,在脑海里描绘风水图的构造,一时没有想出这样改造有何深意,倒也没有拒绝,接住钥匙,问:“还有谁有这道门的钥匙?”

“只有你一个人。”贺枢说的是实话,连他都没有留一把,“所以你要保管好,不然就只能走旧路。”

她点点头,开锁,越过角门,发现不远处的通道竟然还建起一道小小的月亮门,虽无门板,但能阻隔些许打探的视线。

“我就前天十四日休沐了一天,怎么变化如此大?”

进宫前耽搁了一段时间,她直接去了观星台,没来得及回一趟角院。

当然是因为他特意吩咐工匠赶工,就是为了趁着她休沐在家的机会,以便她日后当值结束可以早些回角院休息。

“你不想改成这样?”贺枢迟疑着问。

江望榆想了想,这样可以减少碰到其他人的机会,回道:“没有,我觉得还不错。”

她推开院门,等他进去后,顺手关上,又进屋找出两张小矮凳,并排摆在屋檐下。

今夜满月,月光清亮,廊檐下挂着一盏灯笼,光线还算明亮。

江望榆搬出之前留下来的小书案,摆在院子中间,从佩囊拿出一筒月饼和一颗石榴,放在案上,对着明月相拜。

已经过了十五,但有条件,还是可以拜月的。

“月饼,阿娘做的。”

她拿起那筒月饼,揭开裹在顶端的油纸,露出一个圆圆

CR

的月饼,个头略小,浅棕色的饼皮,周围缠绕两笔花纹,中间印出一个吉字。

“这个好像是红豆馅的,元极,你吃甜的吗?”

“能。”贺枢捏住月饼,指腹下陷一分,“好像和京城的月饼不一样?”

“嗯,是南方那边的做法。”她拿起一颗月饼,对半掰开,“这个是鲜肉馅的,你要尝尝吗?”

“嗯。”

红豆馅的香甜软糯,口感沙软,肉馅的咸香适宜,与外层的糖皮一起入口,别有风味。

自月初开始,尚食局便在尽力准备宫中的月饼,奉送到皇帝案头的自然外形精巧,馅料用的也是新鲜上佳的食材,无一不精。

既是过节,贺枢只意思意思地尝了两口,便吩咐曹平送去给宫里的内侍、宫女、侍卫等。

他托住剩下一半的月饼,视线落在深色的红豆馅,舌尖残留几分甜味。

“元极?”江望榆问,“是太甜了吗?觉得腻人?”

“不是。”贺枢吃完剩下的红豆月饼,大概放了不少糖,对他来说,甜味重得有些黏腻,“我只是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他几乎没有提过父母家人的事情,她也很少问,现在听见他的语气清清淡淡,像是怀念感慨,又似乎不是很在意。

她暗暗打起精神,以己度人,谨慎地开口:“令堂应该很疼你,如果还在的话,应该也会做月饼,跟令尊还有你一起度过一个团圆美满的中秋。”

疼他?

三岁立为太子,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从来不曾有所短缺。

可穿过经年的时光,只有在除夕、元旦、中秋等几个重要节日,久居蓬莱殿的男人才会脱下道袍,深居佛堂的女人也会换掉僧衣,分别穿上皇帝与皇后的礼服。

难得分出一丝心神,带着他出席宫宴,在百官勋贵面前和睦相处,昭告天下人,皇家亲睦友善,该为天下典范。

记忆遥远模糊,贺枢却清晰记得远离朝臣后,天子礼服未脱的男人,直接将他推给内侍,语气冷淡:“带太子回东宫。”

女人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径直走远。

幼小的男孩坐在台阶上,东宫偌大,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仰头看着夜空明月。

贺枢轻轻笑了一下,微微摇头甩掉那些不该再想起的记忆画面。

他许久没有说话,一转头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宽慰道:“我没事。”

江望榆紧紧抿唇,盯着他,轻声问:“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两位长公主上了奏章恭祝中秋佳节,言辞恭敬疏离,他依旧按照规格赏赐节礼。

至于宗室里其他叔伯堂兄弟,关系更不算亲近,如果其中有人心怀不轨,更是危及皇位的隐患,他自然不会过多亲近,只叫宗人府去赐节礼。

“有,但是关系不怎么好,也不会一起过中秋。”贺枢没有隐瞒,略显迟疑地问,“中秋当值,没能和家人一起过团圆节,你会觉得不开心吗?”

她一直没说想在中秋告假,他也不便另外安排人来值守。

“还好,我白天的时候在家陪母亲和‘妹妹’一起过节,不差这一个晚上。”江望榆语气十分自然,朝他笑笑,“正好可以陪你一起赏月嘛。”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瞳明亮,月光流淌,深处藏着星星。

贺枢跟着笑起来,想了想,问:“我听说圣上赐了瓜果月饼,你觉得好吃吗?”

“你没有收到吗?我记得天文生好像也有。”

“也收到了,味道不错。”

贺枢觉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一下她心里的天子形象,学着过往那些臣子夸自己的语气。

“圣上体恤臣子中秋还要当值,特意赏赐丰厚节礼,想来为人一定仁厚宽和,又听闻圣上中秋还在认真处理公务,确实勤勉。”

“哦。”

江望榆头都不抬一下,从荷包掏出一块鸡肉干,在橘猫面前晃来晃去。

“大橘,吃吗?”

橘猫跳起,两只前爪捏住肉干,趴在她的膝头,咬住肉干嚼动,咽了下去,又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她的掌心。

“喵……”

“还有呢,不急。”她又掏出一块肉干,“慢点吃,不着急。”

贺枢注视眼前的一幕,舌尖擦过尖锐的犬齿,瞥见案上的石榴,顺手拿起来,开始剥皮。

他撕开一层石榴皮,露出红彤彤的石榴子,递到她的面前,“尝尝。”

江望榆拿起一小瓣,随意地吃了几口,放在身边,见橘猫嗅动鼻子凑过来,连忙挪远。

“大橘,不可以哦。”她轻柔捏捏猫耳朵,顺摸毛发,“你不能吃石榴,会生病的。”

“你不喜欢吃石榴?”

贺枢看看手里的石榴,是他赐下去的,捏起几粒放进嘴里,味道还算不错。

“也不算不喜欢吧,就是觉得太多籽了,有点麻烦。”

“那你为什么要带石榴进宫?”

“送给你呀。”她反手把剩下干净的石榴塞到他的手里,“都给你了。”

贺枢想了想,从带来的竹篮里提起一个小酒坛,“桂花酿,你想喝吗?”

“不想!”江望榆飞速拒绝,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我的酒量非常、非常、非常不好,所以我从来不喝酒。”

她一连说了三个非常,还特意加重音,看来是真的不擅饮酒。

“果酒、米酒都不能喝吗?”贺枢问,“那岂不是酒酿圆子也不能吃?”

“能,但也不能多吃。”江望榆挠挠脸颊,“不是说我沾了酒后会生病,只是酒量不行,很容易醉。”

贺枢点点头,记了下来,揭开酒坛封口,桂花清香混杂浅淡的酒味,一同飘出来。

她吸吸鼻子,低头抱紧橘猫,缓缓梳理毛茸茸的毛发。

花间一壶酒,独酌相无亲。

李太白的诗忽然浮现在脑海,她抬头,正好看见他独自饮酒,银色月光洒在他眉间,莫名看出一分寂寥。

“嗯?怎么了?”

酒坛很小,刚好够握在手里,四五口便喝完了,贺枢不常饮酒,只是恰逢中秋,闲来得趣,偶尔饮些果酒也无妨。

见她似乎盯着酒坛,他往后一藏:“喝完了,你既然不能饮酒,不要勉强。”

江望榆打量他的神情,没有再看见寂寥神伤,笑笑:“我知道了。”

夜风微起,徐徐吹拂,漆黑的天幕之中,圆月高悬,晶亮饱满,如同一面宝镜,周围氤氲一层淡淡的清辉。

月光倾洒大地,清透柔和,连墙角的黑影都照亮了。

四周静谧无声,两人一猫,仰头望着那一轮明月,宁静悠远。

圆月缓缓向西移动,贺枢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跟着起身,将橘猫装进竹篮,送他走到角院外。

贺枢提起竹篮,往前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隐约传来关门的声音,忽然顿住,两步跨回院门前。

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贺枢笑了笑。

“你今晚愿意陪我赏月,”他说,“我真的很开心。”

第60章 第六十章 “是个不错的孩子。”……

江望榆微微一怔,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转回来说这句话,只朝他笑笑:“月圆花好,愿你每天都开心。”

“嗯。”贺枢定定看着她, “愿你平安无恙,万事顺心如意。”

他说的郑重, 她反倒更愣了, 还未开口问原因, 他又笑道:“很晚了,早点回屋休息。”

“好。”

等她锁紧院门,贺枢方才沿着原路返回万寿宫。

曹平接住天子递来的竹篮,敏锐发现他心情很不错, 说出来的话也放松许多:“陛下,殿内还有月饼, 您想吃的话, 奴这就去端过来。”

“不用, 很晚了。”贺枢顿了顿,“往后朕回来迟了的话, 你直接去休息,不必等朕。”

“陛下放心, 奴还不算老, 熬一会儿没事。”曹平提着竹篮,“奴先去放好大橘。”

“等等。”贺枢伸手,摊开掌心,唤道,“大橘,过来。”

橘猫窝在竹篮里,掀起眼皮, 懒洋洋看了一眼,直接跳落在地面,朝着猫窝走,细长的尾巴一甩一甩,压根没有看面前伸

手的人类。

贺枢轻轻一笑,一把揪住橘猫颈部,直接抱在怀里,捏住橘猫的尾巴尖。

“怎么?你嫌弃朕?”

大橘挣扎两下,没能挣开,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仿佛明白眼前这个人类不好惹,不敢乱动。

贺枢松开猫尾巴,用力揉搓橘猫的脑袋,一路搓到背部。

手法简单粗暴,原本光滑柔顺的毛发炸成一团。

曹平看得眼皮一跳,犹豫着如何委婉地提醒天子要温柔一点。

大橘敢怒不敢言,被迫接受揉成乱糟糟一团的悲惨结局,还十分识时务地伸出舌头,小心舔舐他的掌心。

胡乱揉了一通,贺枢将橘猫举到眼前,“你倒是聪明,说起来,朕倒是忘了,你是公猫还是母猫?”

“回陛下。”曹平说,“奴之前请兽医看了,大橘是公猫,听闻橘猫之中,公猫数量更多些。”

“是吗?”贺枢随手将橘猫递给曹平,“帮它洗干净。”

曹平连忙接住,手法熟练地捋顺橘猫毛发。

“之前六月底去了护国寺给皇妣请长明灯,听说七七四十九天后需要再去一趟,你安排一下,朕明天要去护国寺。”

“是。”

*

江望榆正在捣药。

哒哒地捣了一刻钟,她打开石盖,石臼里的草药碎成一团,石壁边缘沾染溅起来的深绿色药汁。

她伸手捻起一点碎末,来回捻动两下,倒出来放在旁边的瓷碗,尔后端起盘子,走进东厢房。

江朔华端坐在屋里,赤裸着上半身,两截裤筒挽至膝盖的位置,露出小腿。

孟郎中站在他的身后,从孟含月手里接过银针,稳稳地扎进最后一个穴位。

江望榆这才出声问:“孟郎中,您看看草药捣成这样行吗?”

孟郎中挑起一点草药放在鼻尖闻闻气味,又放进嘴里尝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月儿,准备敷药。”

孟含月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将草药细细涂抹在江朔华的眼睛周围。

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结束今天上午的诊治,江望榆替兄长擦干净脸上残留的药汁,帮他穿好衣服。

“孟郎中,情况怎么样?”

“非常不错。”忙了近半个月,孟郎中面带几分倦色,笑容却很欣慰,“进展比我预想的好很多,成功的把握也更大。”

“今天十七日,从明天开始不用再施针了。”孟含月接上话头,“用浸了草药的纱布敷眼睛,连敷三天,等到二十日……”

她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看着兄妹二人,尽力保持语调平稳:“就能知道最终结果。”

刚刚放了一半的心猛地提起来,悬在高空,江望榆攥紧手,指甲掐住掌心,努力笑道:“好。”

江朔华站在她的身边,许是双生子的感应,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朝着孟家父女的方向弯腰。

“辛苦孟郎中与孟大夫了,正如我之前所言,无论是何结果,我绝无怨怼。”

“不必紧张。”孟郎中宽慰道,“如果这次不成功,我和月儿还会继续寻找别的治疗方法。”

江望榆道了声谢,又说:“孟姐姐,我做好了午饭,你们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吧。”

“不了。”孟含月婉拒,“正好有从蜀地来的药商,我和阿爹打算去看看,那药商说了请客。”

闻言,她不便强留,送孟家父女离开家。

一路送到巷子口,她没有立刻往回走,停在原地,踮起脚尖,看着去护国寺的方向。

快到准备吃午饭的时候了,母亲怎么还没有回来?

早上出门前,她特意盯着董氏吃了早饭,难道是在护国寺遇到什么事了?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江望榆连忙往前走。

幸而刚走了一小段路,一身布衣的董氏从街尾慢慢走过来。

她骤然放松,上前接住竹篮,“娘,还愿很麻烦吗?好像去的有点久?”

“刚过中秋,庙里人多,稍微等久了。”董氏和她一起走回家,继续说,“榆儿,那个叫元极的孩子,跟你是不是很熟?”

“元极?”她困惑不解,“娘,您怎么突然提到他?”

“我在护国寺碰巧遇到他了。”

想起那个一身黑底金边长袍的年轻人,言行举止端方守礼,彼时尚且不知道她的身份,却愿意在街边帮忙救人,可见心地善良。

董氏不由笑笑:“是个不错的孩子。”

江望榆放下最后一盘菜,给兄长舀了半碗汤,“娘,您知道他去护国寺做什么吗?”

“这不方便问。”董氏夹了一筷子菜到女儿碗里,“不过算算日子,之前六月二十八日,我也碰到了他,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或许他也是去护国寺求了愿,今天去还愿。”

但他曾经是道童,现在能去佛寺求愿吗?

江朔华听了一阵子,发觉最近时常从自家妹妹口中听到元极二字,迟疑着问:“阿榆,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是朋友。”江望榆解释,“他之前救了阿娘,他人很好的。”

江朔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榆儿。”董氏说,“我等会儿做点桂花糕,你夜里当值的时候,带给那个孩子,今天在护国寺麻烦人家了。”

“好。”

用过午饭,江望榆端着刚煎好的药走进东厢房,“哥哥,该喝药了。”

江朔华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仍拿着碗,手指摩挲碗壁,久久不言。

她看着兄长,视线停在他绑在眼睛的绸布,语气故作轻松:“哥哥,我念书给你听,好不好?再过三天,我特意从茶馆说书先生学到的本领肯定用不上了。”

江朔华循着声音转向她,嘴角露出安抚的笑容:“用不上最好,秋日干燥,话说多了,嗓子容易嘶哑。”

“没事,孟姐姐给的莲子茶还没喝完。”

江望榆想着兄长不宜思虑过深,没有背天文书,选了之前念到一半的话本,那个故事有些长,还没念完,她清清嗓子,徐徐开口。

“彭君去了,吴君乃上了一座九星的法坛……”

临到进宫前,董氏蒸好两笼桂花糕,拿油纸包着,交到女儿的手里。

“不知道那孩子喜不喜欢吃甜,我放的糖不多,哎,要是他不喜欢的话,让他直说,我下次再改改。”

江望榆把一筒桂花糕装进随身的佩囊,想起昨夜他吃红豆月饼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不适应,又能喝桂酿,应该能吃桂花。

她赶到观星台,捧着册子观测西方太阳落山,忙到天色渐晚,台上宫灯亮起。

盯着台阶口看了半晌,她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看见一道身影慢慢走上来,认出是他后,连忙两步跨到他的面前。

“元极,给你,阿娘做的桂花糕。”

“嗯?”贺枢一愣,“令堂怎么突然做桂花糕给我?”

江望榆解释一番,“你要吃吗?”

桂花糕方方正正的一块,米白色糕点透着几粒金黄色的桂花干,清浅的桂花香飘在空中。

贺枢盯着她掌心的桂花糕,忽然笑笑:“令堂辛苦了。”

等他吃完,她追问:“好吃吗?阿娘说不合口味的话,下次再改。”

“很好吃。”贺枢重复一遍,“真的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阿娘会很开心的。”

江望榆也拿了一块丢进嘴里,嚼到一半,想起了什么,悄悄抬眸看他,又迅速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咬着桂花糕。

“你想问什么?”贺枢眉眼含笑,“问吧,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就是……”他说的坦荡,她反倒踟蹰不已,“我能知道……你今天去护国寺做什么吗?”

“我给先母请了一盏长明灯,今天去护国寺添灯油,顺带上香。”提及故去的母亲,贺枢语气平和清淡,“故而碰到了令堂。”

她琢磨了一下:“令堂信佛?”

“是。”贺枢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枚护身符,“今日正巧碰到了护国寺的住持,由他请了一道护身符,在佛祖前开了光,可保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给,拿着。”

江望榆心念一动:“我能送给别人吗?”

贺枢微微皱眉,正想

说不宜送给他人,忽然想起江家的情况,又有前两次的经验,斟酌地开口:“你想送给‘令妹’?”

“是。”

她不敢多说,又觉得他特意请了护身符,自己转手就要送给兄长,似乎有些不大好。

可江朔华正处于治眼睛的最后关键时刻,护国寺住持亲自请的护身符,她真的很想让佛祖保佑兄长顺利痊愈。

江望榆盯着那道护身符,轻声问:“可以吗?”

“可以。”

知道不是送给别人,而是给江朔华,贺枢当然不介意,左不过到时候再麻烦一遍护国寺的住持。

贺枢亲自将护身符交到她的手里。

“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会保佑他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