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经年时光, 他看见一身法衣的妇人跪坐在蒲团上,左手腕上一串沉香木佛珠垂落,指尖轻缓捻动一颗颗圆润的佛珠。
男孩捧着一束盛开的梅花,跑到妇人跟前, 脸颊被风雪冻得通红,依旧露出灿烂的笑容:“娘!梅花好看!送您!”
妇人一丝一毫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径直翻开下一页佛经, 随口吩咐:“带太子去别的地方玩, 以后不要让他进佛堂。”
随侍在旁的宫女立刻半哄半抱,带着男孩离开佛堂。
那一枝梅花掉落在地, 大红色花瓣被人踩在脚下,再看不出原来漂亮的模样。
贺枢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萦绕殿内僧人平缓的诵经声, 慢慢停了下来, 余音绕梁,随即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陛下。”
他看向站在侧前方的老人,微微颔首:“有劳方丈。”
住持稍一欠身,缓声询问:“陛下,确定是只点一盏长明灯吗?”
“嗯。”贺枢声音淡淡,“皇考信道,不便在此供灯, 只要为皇妣供奉长明灯就好。”
住持弯腰行礼,走回供桌前,亲自点燃佛像前的长明灯。
一簇橘黄色火焰徐徐燃起,殿内少风,火焰轻轻晃动,久久不熄。
贺枢盯着那一点火焰,接住曹平递来的三炷佛香,对着长明灯弯腰鞠躬,尔后上前,插在灯前的香炉内。
最后看了一眼徐徐燃烧的长明灯,他转身往外走。
“陛下。”住持跟在后面,“慧空师弟善做素斋,还望陛下赏光,午间留在寺内用膳。”
奏章基本批完,左右无事,贺枢没有拒绝:“好。”
住持笑容深了几分,继续说:“今日有讲经会,在前边大殿的偏殿内。”
贺枢没有理会,随意地在庙里闲逛。
“陛下。”曹平跟上来,回头看了眼留在原地的住持,“庙里香客太多了,还是让金吾卫跟着比较好。”
“叫他们藏在人群里,无事不得随便亮出身份。”
曹平应是,连忙招手,示意后面的金吾卫过来,仔细叮嘱一番,不远不近地守卫在天子附近。
走过几道穿堂门,贺枢看见大殿前拥挤的人群,扫了一圈,看见旁边的绿树,脚尖一转。
还未走近,他先在地面看见一柄油纸伞。
是普通常见的油纸伞,伞面素净,没有任何图案,伞柄末端挂了一条红色丝绦,编织成一个简单的平安扣。
今日是个大晴天,太阳挂在空中,阳光逐渐灿烂,偶有几朵白云飘过,丝毫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
贺枢脚步一顿,顺手捡起油纸伞,直起身,看向对面的妇人。
妇人穿了身普通的绀青色圆襟长衫,手肘处挽着一个竹篮,里面放了香烛,怀里还抱着一把油纸伞。
对方大概年过三旬,身形略显清瘦,面容秀美,荆钗布裙,难掩通身温柔娴雅的气质。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秀美的眉眼似乎有几分熟悉。
贺枢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即半垂眼帘,握住油纸伞,递到对方面前。
“拿稳了。”
妇人道了声谢,接住伞。
贺枢看向山门,瞧见不停往里走的香客,转身往回走。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穿堂口,有人从山门挤进来,手里拿着一小捆的佛香,匆匆跑到树下,停在他原来站的位置。
“娘,我买到香了,应该没耽搁上香的时刻吧?”
“没有。”董氏将刚买到的香放进竹篮,“在寺庙外买的?好像去的有点久。”
“嗯。”江望榆用手背擦过额头,“就在山门外的第三家铺子,里面卖的大部分都是香烛纸扎,所以人很多,我等了蛮久的。”
等气息稳定后,她提起竹篮,说:“娘,我们去上香吧。”
董氏点头:“先去大殿。”
大殿前边排了不少同样来上香的人,三四名僧人守在殿门口,客气地同香客讲解进殿上香时,需要注意哪些禁忌。
江望榆听了一耳朵,轮到自己时,朝僧人行礼。
僧人还礼,又耐心地讲解一遍。
她认真记住,随母亲进殿上香,随后依次去庙里各处佛殿,按着相似的流程,朝供奉的菩萨、罗汉、金刚等上香行礼。
护国寺不亏是知名大寺,路上遇到的各位僧人都非常和善,耐心地指路。
最后朝着罗汉像上好三炷香,江望榆从袖子里摸出两串铜钱,交给母亲,“娘,您拿好了。”
“这是……”董氏握住钱,将要出口的话卡了一下,“给的?”
她听得出母亲没说完的两个字是华儿,答了声是,又摸出两
串铜钱,“这是我的这份,娘,你拿去一起捐了。”
捐了香油钱后,江望榆扶着母亲回到大殿西边的偏殿,看见殿内正前方摆好一方雅座,几名僧人忙着洒扫,本就干净的地面更加干净。
她扫视两圈,寻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既能听清讲经,又不至于挤在人堆里,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不方便起身。
“娘。”她蹲在蒲团旁边,“一个时辰后,我来找你。”
“好。”董氏叮嘱,“庙里人多,逛的时候,小心不要冲撞了别人。”
“我记住了。”
确保母亲能安安稳稳地听讲经,江望榆拿起一把油纸伞,起身离开。
先前在人群里挤了半个多时辰,后背热出了一层薄汗,她不想再跟人挤成一堆,特意询问庙里的僧人后,跨过侧门,准备找个安静地方,熬过接下来的一个时辰。
离大殿越远,人群的喧闹声也越远,迎面看见的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
她放缓脚步,沿着青石板路漫步,两侧苍松翠柏,凉意袭人,透过繁茂的枝叶,她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估算出现在刚过巳时初。
收回视线时,她看见小路前方的一道身影。
修长挺拔,笔直如竹,黑底金边的广袖长袍,玉制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越发衬得他肩宽腿长。
江望榆犹豫一会儿,小跑上前,停在距离对方五步的位置,小声唤道:“元极?”
贺枢脚步一顿,趁着转身的工夫,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金吾卫不要擅动。
“江灵台。”他笑笑,“好巧。”
“嗯。”江望榆想了想,直接问,“你今天会去观星台吗?”
贺枢不答反问:“怎么了?”
“我已经抄好了《仪象法式》,想把书还给你,但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
“你居然抄完了?这才借给你三天。”
“还好。”如果不是这几天有些忙,她最多用一天半就能抄完,“你得空的话,最好今天晚上来观星台拿书,然后早点还回去。”
“好。”
贺枢目送对方转身离开,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又转回来。
“差点忘了。”江望榆站直,“我卜算出两个吉日,一个是乙丑,初二辰时三刻,一个是丙辰,初五巳时正,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贺枢回想朝堂近况,月初总归会比较忙碌,便说:“初五吧。”
两件事情一起说完,她浑身一松:“我先回……”
“去了”二字没能说出口,她看见前方走来一个中年男子,霎时瞪大双眼,反应过来后,迅速低头盯着地面。
白面无须,没有像去韦府时穿了蟒纹补子的通袖袍,只一身普通的黑色圆领袍,脸上依旧带着和善的笑容。
“怎么了?”
“我看到……”江望榆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司礼监的掌印了。”
贺枢微微一愣,转头往后看。
曹平站在五六步远的位置,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弯腰,将要摆出行礼的姿势。
他轻轻摇头,又抬起下颌,往旁边轻轻一偏。
曹平心领神会,直起身,迈着平缓的步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经过天子身侧时,他还是没忍住,低头迅速一步跨过,随即沿着小路走远。
眼角余光瞥见路过的黑色衣角,江望榆耐心等了一刻多钟,方才悄悄转头看向后面。
确保那位司礼监掌印消失在小路尽头,应该不会再出现,她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溜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回到原位。
“你很怕曹……掌印?”
她摇摇头,没有多说,担心再碰到曹平,不敢按原路返回,越过他往前走。
只是……这位司礼监掌印为何突然出现在护国寺?还衣着低调,独自一人?
拧眉想了片刻,江望榆没能想出答案,又觉得对方不会记得自己,心中稍安,往周围看看,准备找个更僻静的地方。
后边传来平稳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闷头往前走了小半刻钟,幽静的小路上只剩她跟他两个人。
她又看了他一眼,实在不明白他跟着自己做什么,不好出声让他别跟了,抿了抿唇,干脆站在一株松树下。
贺枢跟着止步。
江望榆盯着面前褐色树干,左右无事,选择开始默默背书。
“江灵台,你还想看什么书?”
她直接拒绝:“不用。”
贺枢倒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换了个新话题:“最近天象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
背完一篇后,江望榆看看褐色树干,不打算继续背书,一边观察上面的纹路,一边在心里默默数时刻。
大约数了三刻半钟,一阵微风拂过,逐渐变大,空中隐约传来一阵闷雷声。
仰头看见天空漂浮朵朵阴云,她立即说:“可能要下雨了。”
贺枢跟着抬头看向天空。
先前还是大晴天,现在天色微微阴沉,阴云逐渐变多。
他收回目光,停在对方拿在手里的油纸伞,素净得没有任何花纹,红色丝绦编成平安扣,垂落在半空。
“你的伞是在哪里买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难道是来找他?
“西直门大街的王记伞铺, 三百七十五文。”江望榆看看油纸伞,“这是最常见的样式,还有别的样式, 你想买?”
“随便问问而已。”贺枢说,“早上还是大太阳,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还提前带了伞?”
“这个时节天气变化大, 出门带伞,遮阳挡雨都可以。”她认真解释,又把伞递到他的面前,“给你。”
瞧见小路尽头的侧门, 贺枢摇头:“不用,现在还没有下雨, 到时候我去找庙里的僧人借伞。”
江望榆觉得也对, 不勉强, 拿着油纸伞,匆匆跨过侧门。
宽阔的青石板路尽头忽然转出一位老僧人, 身着黄色交领法衣,外搭一件红底金纹袈裟, 看见两人后, 慈和面容的笑意更深,直接朝两人走来。
今天在庙里遇到不少僧人,大多穿着灰蓝色的僧袍,只从衣着来看,这位老僧人至少是位长老。
江望榆环顾四周,现在天色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周围的香客大概都去躲雨了, 侧门处并没有其他人。
她再看看前方的老僧人,确定自己不认识,最后看向身边的人。
难道是来找他?
她不想和外人接触过多,看看两边,仔细回忆来时的路。
这一耽搁,老僧人走得又快,距离两人只剩十来步。
尽头的墙角忽然又冒出个人,急匆匆地跑到老僧人面前,急声唤道:“住持!”
江望榆一惊。
来的人正是曹平,语气暗含几分急切,没有压低声量,那两个字的称呼直直传入耳中。
这位老僧人竟然是护国寺的住持。
她下意识盯着前面的两个人,停在原地,甚至忘了要赶紧躲开司礼监掌印。
“曹掌印。”住持微微颔首,“老衲见天色阴沉,想要来请……”
“住持!”曹平猛地拔高声量,硬生生地截断住持未出口的陛下二字,“请随我来。”
住持一愣,下意识想转头看向侧门。
曹平哪里敢给他这个机会,近似失礼地按住他的手臂,半推着住持往后走。
眨眼的工夫,两人都消失在墙角。
江望榆看向身侧的人,不自觉地握紧伞柄,“为什么护国寺的住持……会来找你?”
贺枢轻轻将问题抛回去:“你如何确定住持一定是来找我的?”
侧门有些偏僻,这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刚才住持一看见两人,径直走过来,完全是一副来找人的模样。
当然不可能是来找她。
她仔细回想住持的神情举止,还有那位曹掌印,越想眉头皱得越紧,“但是,你也不能确定住持不是……”
“来找你”三个字尚未出口,天空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珠砸落,在地面晕开点点湿痕,刚被地面热气蒸干,便被更多的雨珠覆盖,水痕更重。
贺枢立即说:“先去躲雨。”
江望榆暂时压下疑惑,跟着他往右边跑,穿过
几道月亮门,前方出现一座禅院。
贺枢推开院门,“进来吧。”
她脚步一顿,将伞移过他的头顶,遮住风雨,“这里可以让人进去吗?”
贺枢回想院内布置,没有与他现在身份不符的名贵物件,更没有庙里僧人留在里面,点头道:“可以。”
雨势变大,伞顶传来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她踮起脚尖往里瞄,隐约看见屋门紧闭的禅房。
视线往回收时,顺势落在他的肩膀,衣裳纯黑,靠近看的时候,能看清漂亮的暗纹,被雨水打湿几分。
江望榆撑伞送他走进禅院,停在台阶下,“元极,你在这里躲雨,我先走了。”
“去哪?”贺枢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雨下的这么大。”
“我要去偏殿找人。”她迟疑一瞬,没说是找谁。
话音刚落,厚重云层中雷声轰鸣,雨水如柱,砸在地面,泛起一层白色水雾。
“经会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结束,在殿内听讲经的人不会淋到雨。”贺枢说,“反倒是你,冒雨赶过去,只会将自己淋湿。”
江望榆盯着鞋尖,被雨水溅湿,连衣角也是一片湿漉。
如果真的淋雨赶到董氏跟前,只会让母亲更担心自己。
思索片刻,她抬脚走过两级台阶,停在禅房门口。
“进去坐。”贺枢推开门,“这雨怕是没有那么快停。”
江望榆跟着进去,扫了一圈禅房。
前边摆放普通的方桌与两张圈椅,右边是一方打坐参禅的禅凳,左边是一座罗汉床,上面的小案几上摆着一套茶具,看上去是用来待客的,其他地方则放了两三个花瓶,里面养着素白的兰花。
像是一间极其普通的禅房。
同他一起在罗汉床落座,她转头往旁边看,窗户半开,透过空隙,看见外面细密的雨帘。
“给。”
视野里出现一盏茶,她接住,道了声谢,放在案几上,没有喝。
一时无话。
江望榆直直地坐着,双手搭在身前,视线只落在膝盖的位置,盯着衣服上的纹路。
四周安静,唯有窗外雨声。
暂时没有背书的心思,她干脆倾听外面的雨声,辨别雨势大小。
五行中讲水生木,好像遇到元极后,经常会碰到下雨的情景……不对,好像弄反了。
“饿了吗?”
温和清润的声音响起,打破满室静谧,亦拉回她飘远的思绪:“什么?”
贺枢重复问了一遍,“大概快到用午膳的时刻了,你饿了的话,不妨一起用些素斋。”
江望榆摸摸肚子,想起还在听经的董氏,“不了,我回家吃饭。”
她转头看窗外,雨还在下,但似乎没那么大了,又补充道:“如果你饿了的话,可以找庙里的僧人送素斋过来。”
“你既然在这里,”贺枢无奈道,“只我一个人用膳的话,未免太失礼了,所以还是……”
话未说完,他看见旁边的人突然站起来。
“雨小了,我先回去了。”江望榆从窗外收回目光,认真地说,“现在你可以一个人用膳了,不会失礼。”
贺枢微微一怔。
他只来得及看见那个纤细身影快步朝外走,门口传来撑开伞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匆匆脚步声,消失在雨声里。
过了会儿,门口走进来另一个人。
“陛下,慧空法师做好了素斋。”曹平躬身行礼,“奴进来的时候,特意和江灵台错开了,没有碰见。”
“嗯。”贺枢低垂眼帘,“你跟方丈道歉了吗?”
“道歉了,奴对方丈说,陛下在和臣子商议朝政,不大方便。”曹平顿了顿,“方丈反倒说自己失礼,不该冒然前去打扰陛下,请奴转达歉意。”
护国寺的住持也是人精,知道什么不该问,哪里还会揪着刚才的事情不放。
贺枢略略点头,“既然住持盛情,是该尝尝庙里的素斋。”
“是,奴这就去准备。”
*
江望榆赶到偏殿时,经会正好结束。
香客纷纷从殿里走出来,瞧见外面还在下雨,有的发愁该怎么回去,有的打量雨不算大,一股脑地冲进雨里,还有的去问庙里的僧人借伞。
她连忙收起伞,一边朝着其他人说借过,一边往里面挤,看见熟悉的绀青色身影,唤道:“娘,已经过了午时初,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回吧。”董氏走到殿外,撑开伞,“我向菩萨求了愿,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健康顺遂,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来庙里还愿。”
“那您呢?”江望榆立即追问,“娘,你有没有给自己求愿?”
“求了。”董氏拍拍她的手臂,“刚才在庙里逛,有没有淋到雨?”
“没有。”她抬起手,将衣裳举到母亲面前,“我带了伞,衣服都还是干的。”
董氏顺手摸了摸,笑笑:“走快些吧。”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离开护国寺时,小雨淅淅沥沥,回到家时,雨完全停了。
乌云散去,太阳重新露面,天色碧蓝,远处天边挂着一架弯弯的彩虹。
稍作收拾,董氏进厨房做饭,江望榆先去煎上药,随后跟着进去帮忙。
用过午饭,药也熬的差不多了,她端给江朔华,说:“哥哥,你给的两吊铜钱,阿娘都捐了。”
“本来也是拿给阿娘捐香油钱的。”江朔华端着药碗,神色如常地喝完药,“刚才没有来得及问,在护国寺情况怎么样?下了场雨,都没淋着吧?”
“没有。”江望榆简单说了下情况,走到兄长身后,“哥哥,孟大夫说这两天午间喝完药,让我帮你按按风池穴和太阳穴。”
“好。”
在家里待了半天,等到要进宫的时候,江望榆仔细抚平书的四角,装进布包,去了观星台。
和同僚交接完毕,她捧着册子翻看之前的记录,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唤道:“元极。”
从身侧布包取出书,她小心拍掉压根不存在的灰尘,递到他的面前,“还给你,多谢你帮忙借了这本书,你拿好,早点还回文渊阁。”
贺枢接过书,随手放进官袍袖子里。
他的动作透出几分随意,江望榆多看两眼,想起另一件事:“元极,初五那日乔迁,你打算设宴吗?”
“嗯?”贺枢反问,“怎么了?”
她帮不少人卜算过乔迁新居的吉日良辰,知道这是一件大喜事,大部分人都会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庆祝一番。
“搬新家是喜事,我应该给你送礼。”
贺枢默了默,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压根就没打算真的住进去,回道:“不摆宴席,至于礼物……”
他停了一下,以对方的性子,刚才又明确说要送礼,纵使他说不用,大概也是会送的。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不必破费,即使真的要送,情意到了就好。”
江望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肯摆宴席,挠挠脸颊,选择不问,想想自己准备的礼物,转移话题:“我去忙了。”
“我来帮你。”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你七夕约了哪家姑娘?
月底到月初的这段时间通常比较忙, 上司刘监副还点名让她整理六月的天象记录,送去给翰林院的史官。
能被记录进史册的天象必定重要,不得出现丝毫差错, 加上孟含月新换了药方和诊治方法,偶尔需要她在旁边帮忙。
事情堆积到一块, 江望榆一直忙到七月初五, 连之前抄好的书都没空看。
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整理两遍后, 她将誊写的记录交到刘监副的案头。
“你这字就不能写的好看点?”刘监副撇撇嘴,“不用考科举,难道就不用学馆阁体了吗?送到翰林院,你不嫌丢人, 我还嫌丢人呢,拿回去再改改。”
江望榆低头盯着地面。
对方没有揪住誊写的内容说事, 反倒说字写的不行, 说明她整理内容没错, 答了声是,伸手拿起案上誊写记录的簿册。
她停在原地, 脚下踟蹰,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司, “大人, 下官初七那日需要告假一天,会与
其他同僚做好轮换值守。”
“七夕告假?难不成你打算去过七夕?”
“是。”
“就你这样子……”刘监副嗤了一声,“上哪找个姑娘陪你过七夕。”
江望榆听出对方话里的嘲笑,只当不知,低头道:“还请大人准许。”
“忙完你的差事再说吧。”
她暗暗长叹一声,不想跟对方过多纠缠,离开书房, 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
现在大概是辰时正,距离巳时正还有一个时辰。
应该来得及。
她匆匆离开钦天监的官衙,赶回家中。
刚进门,江望榆看见董氏,连忙说:“娘,我等会儿要出门,赶不回来的话,你们先吃午饭,不用等我。”
“是你昨天说的要去给搬新家的同僚送礼?”董氏正坐在石桌边折菜,瞧着她匆匆跑进屋,“慢点,小心摔跤。”
她抱住装了礼物的锦盒,“娘,我先出门了。”
离开家,江望榆一路直奔,赶到宅子前,看见院门没有落锁,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上前敲了敲。
门很快就开了。
“送给你。”她将怀里的锦盒往前一递,“恭喜你乔迁新居。”
“多谢。”贺枢接住锦盒,“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巳时正。”
“是。”她仰头看看天色,“应该还差一刻钟。”
“先进来吧。”
走进院子,江望榆发现里面跟外边一样冷冷清清,没有像寻常人家挂上红绸布红灯笼,倒是比上一回来的时候干净很多。
她默了默,提起手里的布袋子,碰了下微微凸起的轮廓,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问:“要放爆竹吗?”
“嗯?”
“我觉得放点爆竹比较喜庆热闹。”她扯开系绳,露出大红色的爆竹,“当然,如果你不想的话,全当我没说。”
“放吧。”贺枢笑笑,觉得有些新奇,“看样子,你会放爆竹?”
以前在家里都是父亲放爆竹,后来是兄长,再后来兄长看不见了,逢年过节就是她跟母亲一起去放。
江望榆捏紧布袋,压下一瞬间涌起来的情绪,朝他笑笑:“会。”
她拿出一串爆竹,仔细摆在院门口,布袋掏出一只香和火折子,点燃了香,耐心等到巳时正,往下蹲了几分,慢慢靠近。
一点橘红色靠近爆竹引信,眨眼间引信被点燃,一路窜起,烧得飞快。
她立即直起身,连连往后倒退。
脚后跟突然碰到一个坚硬物件,江望榆一时不察,脚下不稳,随即肩膀被人轻轻托住。
“小心。”
爆竹炸响,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耳朵,她愣了下,隐约闻到一点极轻极淡的香气。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回春堂卖的香囊很多,她也从来没有闻过。
爆竹只有一小串,响了一会儿,声音逐渐消散,在地面留下一小堆的红色碎纸。
江望榆重新站直,挠挠脸颊,“对不起,我没站稳。”
“无妨。”贺枢自然地收回手,“这里要扫干净吗?”
“不急,等明天再扫。”
她低头往下看,门口的石阶比地面高出一点,刚刚就是撞在这块地方。
返回正屋,江望榆环顾四周,问:“你这就算住进了新家吗?”
“嗯。”贺枢随意点点头,瞧见摆在旁边的锦盒,“可以现在打开来看看吗?”
“当然。”
贺枢拆掉系在锦盒外的红绸布,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套茶具,普通的陶瓷茶壶,白色的底,壶边绘制几笔青色图案,剩下的四个茶杯倒是纯白的。
贺枢拿起一个茶杯,转了转,又放回去,合上盖子,顺口问:“多少钱?”
送礼没有告诉别人礼物多少钱的道理,江望榆看了眼锦盒,只说:“不贵。”
可想起昨日才从户部领的俸禄,以及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开支,再想起七夕不能告假,她一时没忍住,苦着脸长叹一声。”怎么了?”贺枢想了想,“要送去翰林院的天象记录有问题?”
“不是。”
这是公事,她之前没有瞒着他,现在也没有必要隐瞒。
她大致讲了讲先前与刘监副的对话,继续叹道:“监副还不给我七夕准假,难不成真的要去找监正?”
天象没有异常,贺枢心中稍安,听见对方的自语,提醒道:“这样会落了直属上司的面子,难保他日后不会再给你使绊子。”
“那我七夕就不能告假了……”
“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
想起自己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的道袍、胡子等,江望榆认真点头:“很重要。”
重要到关系她能不能挣一大笔银子。
“我去找人帮你说说,”贺枢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保证你七夕当晚不用值守。”
“真的?”
“自然是真的。”
他在圣上跟前当差,能在太医院拿到那么好的野山参,门路肯定比她广。
她莫名笃信,放松笑笑,又问:“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贺枢随口笑问,“你七夕约了哪家姑娘一起过节?”
“啊?”
贺枢反倒一愣:“你不是因为要赴约才如此着急告假吗?”
“没有赴约。”江望榆心说她哪能找姑娘一起过七夕,但真正要做的事不能说,含糊其辞道,“总之是要紧的事。”
他帮了自己的忙,现在又瞒着他,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琢磨着到时候可以分他一些银子。
贺枢没有追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应该快午时初了。”
“那我先回家了。”江望榆站起来,跟他一起往外走,“如果七夕当晚我不用值守的话,你也不用去观星台。”
“好。”
在路口和他分开后,江望榆径直回家,看见孟含月从厨房端着两盘菜出来,连忙上前,接过一盘。
“孟大夫,你怎么来了?”
“阿榆,你是不是太忙了?都忙忘了?”孟含月放下盘子,“我今天来给令兄看诊。”
“我记错了,记成是明天来了。”她懊恼地拍拍额头,“哥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挺不错的,新法子挺好的。”孟含月微微抬起下颌,嘴角抿出点笑,“你看他现在不是走得很稳当的。”
她转头一看。
江朔华仍用白绫覆着眼睛,手持竹棒,步伐缓慢,迈过门槛时,的确很稳当。
江望榆忍着没有过去帮忙搀扶,见兄长安安稳稳地坐在桌边,心也稳稳当当地落回原处。
董氏从屋外进来,放下最后一盘菜,“菜齐了,先吃饭。
彼此之间都很熟了,更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江望榆给兄长夹了一筷子菜,听到孟含月说:“阿榆,后天晚上打算什么时候去?”
“酉时正。”她回答,“那会儿天还没黑,也刚好吃了晚饭,出门游玩的人会比较多。”
“那你想不想拓宽一下生意范围?”
“嗯?”
“我不是在医馆卖香囊吗?”
孟含月放下筷子,神情一本正经,不像是突发奇想。
“你要不要在摊子摆一些香囊来卖?七夕人多,拿香囊定情的人应该不少,我还特意让绣坊绣了一批鸳鸯纹样的。”
江望榆认真思考片刻,觉得可行,一口答应:“好。”
“能卖多少算多少。”孟含月伸手,“到时候赚的钱六四分,我六你四。”
“不行,要三七分。”她立即拒绝,“我三你七。”
“好,这是你说的。”孟含月反倒笑起来,“不准反悔。”
江望榆一愣,反应过来孟含月是故意先说六四分,连忙改口:“不行,二八分,我二你八。”
“说了三七分就三七分,你可不能反悔。”
她一连劝了两遍,孟含月就是不听,抱
着手臂摇摇头,板起脸,“阿榆,我还得给你调制梳妆的药粉,你再说,我可就不帮你了。”
虽然明白孟含月是故意唬她,江望榆也觉得自己话多,当即紧紧抿住唇,过了会儿,郑重承诺:“孟大夫,我一定帮你把香囊全卖出去。”
“也别卖那么多。”孟含月露出浅笑,“量力而行。”
午间之后,江望榆又去了钦天监的官署,重新认认真真地抄写一份记录,交给刘监副。
“写的很好,我会派人送去翰林院。”刘监副没有像上午的时候拉着张臭脸,笑道,“你之前说七夕要告假,我准了,年轻人嘛,多出去走走,终身大事为重。”
短短三个半时辰,对方的态度竟然截然相反。
她盯紧地面,藏在官袍衣袖的手暗暗攥紧,只说:“下官该去观星台了。”
“去忙吧。”
去观星台的路上,江望榆想了一会儿,决定问问元极究竟找的是谁帮忙。
谁知等了两夜,她都没有等到他。
心中疑惑更甚,又到了七夕,她只能先去回春堂,在后院梳妆换衣服。
对着铜镜仔细检查两遍,江望榆拍拍脸颊脖子,两只手互相用力摸摸,确保药粉不会被轻易擦掉。
“放心,我的手艺你还信不过。”孟含月站在侧后方,往布袋装东西,“别说其他人了,就算是我,乍一在路上遇见,都可能认不出来。”
“还是小心为好,万一被御史知道了,我可不想被弹劾。”
她提起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见孟含月穿了身圆领对襟月白色长衫,搭着银红色的马面裙,戴了一对珍珠耳坠。
大概是去过七夕。
江望榆没问,同孟含月道别后,趁天色没黑,匆匆赶到东直门大街,找到提前托人准备的摊位。
摊子不过是一张条案,前后各有一张方凳,临近路口,来往的行人很多,遇上紧急情况还能迅速逃走。
她给了隔壁摊主一把铜钱,感谢对方帮忙准备,坐在桌后,取出布袋的东西,依次摆在案桌。
江望榆重新坐直,捋捋下巴的长须,看见一对有情人站在前方,面露几分好奇。
“两位。”她沉下声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要卜算姻缘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不要妄自菲薄
七月初七, 七夕乞巧节。
万寿宫里大多是内侍,没几个宫女,曹平仍按照往年的惯例, 放宫女去乞巧,在殿外留了几名内侍。
“陛下。”他拿走小几子上的茶杯, 换了一盏新茶, “奴放的茶叶不多, 应该不浓。”
贺枢随口应了声,翻开下一页书,一眼扫完上面的诗,正好是秦少游的“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什么时辰了?”他合上词集, 拿起旁边的一本书, 翻了几页, 又合上,“外面很热闹?”
“陛下, 现在大概是酉时初,天还亮着。”曹平从殿内的漏刻收回视线, “奴让宫里的那些宫女去别处乞巧了。”
贺枢端起手边的茶盏, 天青色的汝窑瓷杯,漂浮几片茶叶,茶水颜色很浅。
他轻抿一口,尝到浅浅的苦味,“观星台有人守着吗?”
“有,奴派人去看了,一名灵台郎和八名天文生一起守着。”
“过两天, 你再亲自去趟钦天监,告诉他们不要摆架子,不得随意为难下属。”
苦味渐渐散去,舌尖浮现一点甜味,贺枢抿了抿唇,放下茶杯,拿起案上的词集,随手翻开,竟然还是秦少游的那首词。
他默了默,再次合上,“最近韦谦彦有没有异动?”
曹平心说陛下您不是下午才看过冯指挥使的密章嘛,面上依旧恭敬道:“听闻韦家正在给孙女相看夫婿,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和郑阁老家结亲。”
“郑仁远什么意思?”
“郑阁老当场回绝了。”
“看来郑仁远还算聪明。”贺枢轻轻一笑,“曹平,把万寿宫、乾清宫这几个地方都看紧了,朕可不想突然被韦谦彦塞了几个妃子进来。”
天子的后宫至今空无一人,曹平琢磨了下天子的语气,咂摸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跟着轻松笑笑。
“陛下放心,老奴亲自盯着,韦阁老还没那个本事把手插进宫里。”
贺枢单手支着下颌,目光随意地落在地面。
曹平小心瞅了眼,询问:“陛下,奴吩咐人传膳?”
“宫门还没关。”贺枢忽然起身,“去准备银子和匕首。”
曹平一愣,看见天子走进里间,方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准备妥当。
重新换了身衣裳,贺枢慢悠悠地晃过一个面具摊子。
七夕不及元宵灯会的满城灯火通明,沿东直门大街挂满灯笼,商铺不关门,摊贩更是见缝插针,寻着一个空隙就摆上摊子。
香味扑鼻的巧果、精美绝伦的牛郎织女图、憨笑可爱的磨喝乐……摊贩卖力的吆喝声混杂在游人笑声,热闹不已。
“这个怎么卖?”
贺枢勾起摊子上的一个面具,不算重,摸起来像是用的柳木,内外裹了一层薄纱布,左眼的位置描绘一枝丹桂
“六百五十文。”摊主满脸堆笑,举起另一个面具,“这是一对的,您瞧,这个在右边画了满月,取了花好月圆的寓意,送给姑娘家最好了,您要是买一对的话,我可以算便宜些,只要一钱银子。”
贺枢扫了一眼,从衣袖里摸出一排铜钱,指尖勾起一个祥云纹面具。
“公子,您要不再瞧瞧其他的面具。”收了钱,摊主笑得更加灿烂,“多买几个送给心上人。”
他没理会,将摊主的吆喝抛在身后,随手捏着面具,径直往前走。
街上游人大多是携手同行的有情人,也有一同出来游玩的好友,再不济便是大人带着家中小孩,怀里抱着一个磨喝乐。
“听说前面有道士在卜算姻缘……”一位年轻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勾住身侧男子的衣袖,“还会算功名,要不我们去看看?”
男子看上去二十来岁,同样打扮得亮丽,面色微红,“我陪你去。”
“那我们快走!”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瞥了眼两人匆匆的背影,默立片刻,抬脚跟上去。
走过两三个摊子,他看见零零星星人挤在一个摊子前面,并不是想象中的人满为患。
贺枢缓步上前。
一张普通的条案,后边坐着一个人,穿了身交领靛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留了把长至胸口的胡须,肤色黝黑,正捧着先前那名男子的手,似乎在看手相。
“公子求问何事?”
男子挺直腰背,悄悄转头去看旁边的姑娘,脸上红晕更甚,“问……”
“问功名。”那姑娘抢先开口,“道长,他去年参加乡试,没能中举,还请道长帮忙看看,他两年后能否一举高中?”
“确定问卜功名吗?”
“不是……”
男子急切开口说了两个字,站在他身后的姑娘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是,麻烦道长了。”
那人略略点头,却说:“还请姑娘慎言,我只是游方散修,不可称呼道长。”
年轻姑娘立即改口:“辛苦先生了。”
那人继续看男子的掌心,右手指尖微微捻动,缓声道:“今日七月初七,现在大概戌时末,小吉速喜……”
两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意味将有喜事发生,且近在眼前,正因如此,要戒骄戒躁,平心静气,不可冲动行事。”
“多谢先生!”姑娘脸上漾开笑容,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桌面,“先生说是小吉呢。”
男子也是满脸喜色,下意识抓住姑娘的手,反应过来后,脸色通红,迅速松开,从荷包掏出一枚碎银。
“先生能否再算一遍?我想求问姻缘。”
“哎,你别乱说。”姑娘一把拉住他,面露几分羞涩,“先生,我们不算姻缘。”
那人沉默片刻,只收了一枚碎银,反手指向旁边的托盘,“两位,不如买两个香囊?里面用了芍药,祝两位长长久久
,心想事成。”
“好。”男子一口答应下来,将碎银往前一推。
“不用这么多。”那人反推回碎银,取了两个香囊,郑重交到男子手里,“六百文就好。”
男子看清香囊上面绣的鸳鸯,脸色更红,嗫嚅道:“能不能换个图案?”
那人点点头,另取出两个香囊,一个素白玉兰一个丹桂飘香。
两人双双道谢,手里揣着香囊,喜笑颜开地走远。
贺枢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瞧见方桌前的位置空着,坐下来,淡声问:“你用的是小六壬?”
“是。”那人神色自若,双手藏在身前,被木桌挡住,“公子想卜算什么?”
贺枢没理会,视线落在对方身上的道袍,语气淡淡:“你说是游方散修,可有度牒?可在道录司的名录里?”
“我是散修,并未在道观出家,只不过居家修行。”那人微微低头,指向旁边,“公子如果不卜算,是否要看看香囊?自己佩戴也好,赠送心上人亦是不错。”
贺枢扫了一眼,香囊用的是靛青色布料,只剩两个,一个绣了寻常的青竹纹,另一个绣着一对鸳鸯。
“多少钱?”
“三百文一个。”
“这位公子,你如果不算的话,”旁边一位游人开口,“能不能让个位置?”
“算。”贺枢缓缓伸出右手,“不过劳烦先生,不能用小六壬,要用六爻。”
那人盯着他的掌心看了半晌,缓缓摇头,“公子既然不信卜算之法,我便是用六爻算了,也无用。”
“是吗?”贺枢随手掏出一锭银子,马蹄宝银,价足五十两,“不管先生算的准不准,这锭银子都是你的,我还可以给你更多银子。”
那人瞥了一眼,直接将银子往他的方向一推,仍摇摇头,眉心微蹙,迟疑着问:“……公子厌恶道士?”
“道士吗?”
贺枢直盯着对方,像是在看对面的人,又似乎目光悠悠,在看更加遥远的人或物。
“不过是一群只会炼丹的人。”他低垂眼帘,浓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花言巧语,嘴上说着清心寡欲,眼睛不还是盯着金银珠宝,都是些恬不知耻……”
“不是!”
贺枢一愣,抬头看向对方。
不同于之前淡然自若的神情,如今浮现一抹焦急,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咬紧牙关,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这样的。”那人重复一句,“我不知道公子是不是跟一些道士有过龃龉,但有的道士为人磊落,古道热肠,对朋友很好,帮了朋友再多的忙,也不求回报。”
说着,那人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还请公子不要以偏概全,更不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
贺枢琢磨这四个字,冷不丁地问:“你有一个道士朋友?”
那人没说话,双手从木桌后伸出来,肤色同样有些黑,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公子,请回吧,我不算了。”
贺枢握住银子,盯着对方低头的姿势,莫名看出一两分熟悉,微微眯起眼睛,“你……”
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后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名衣着光鲜亮丽的随从跑过来,张手赶走其他行人。
“妹妹,我听说这里有人卜算姻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玩看?我把其他不相干的人赶走了。”
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语气却很肆意嚣张,还有些熟悉。
贺枢闭了闭眼,迅速从袖子里取出面具,稳稳地戴在脸上。
“喂,你是谁?坐在这里干什么?快给我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