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青史不留
“陛下, 臣要弹劾一人。”
御史中丞的声音铿锵有力,叫人不可忽视。
“你要弹劾的是何人啊?”
宫漏声穿透垂拱殿的九重纱帷,柳绅的笏板在晨曦中划出一道冷光。
御史中丞的紫袍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 奏章上"结党营私"四个朱砂字像四柄利刃,直指端坐在蟠龙柱下的丞相苏珏。
"启奏陛下,臣三日前所呈奏本字字泣血, 丞相苏珏自恃平南有功, 其门下举子占今科及第者十之六七……"
闻言, 李安甫的指尖深深陷进金丝楠木的扶手。
他看着苏珏用银匙舀起半盏牛乳, 素白的手指抚过招财油亮的皮毛,仿佛朝堂上雷霆万钧的指控不过是檐角掠过的燕鸣。
太液池的荷花香混着龙涎香在殿中浮沉,却压不住御史台特有的松烟墨气。
"……更兼私调漕粮赈济江南, 实乃收买民心、图谋不轨!"柳绅的声音陡然拔高, 惊得檐下栖鸽扑棱棱飞起。
苏珏忽然轻笑出声,怀里的猫儿跟着"喵"了一声,引得几个年轻官员慌忙低头憋笑。
李明月摩挲着玉扳指,目光掠过太子攥得发白的指节。
三日前柳绅的奏章还压在紫檀匣底, 墨迹被晨露晕开,倒像是江南梅雨时节洇湿的窗纸。
那时安甫捧着新贡的君山银针来请安, 茶汤里映着少年人欲言又止的眉眼。
"苏先生。"
李明月的声音惊破一室死寂, "御史台所言漕粮之事, 可有辩白?"
苏珏终于放下银匙。
招财跳上鎏金香炉, 尾巴扫过青烟袅袅的狻猊纹:"江南春汛冲毁官仓, 臣不过是将太仓存粮暂借三月。"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 绢帛展开时似有寒梅暗香, "这是各州县出具的借据, 请陛下御览。"
李安甫看着那卷账册在宦官手中传递, 难免想起去岁冬夜。苏珏披着鹤氅在东宫讲《盐铁论》,炭盆爆出火星时,他伸手拂去自己肩头的雪。
那时账册就搁在青玉案上,墨迹未干的借据叠成小山,苏先生的手指被冻得泛红。
"即便如此,也该先奏请圣裁。"
柳绅的笏板重重磕在青砖上,"丞相专权至此,置陛下于何地?"
殿角的铜壶滴漏突然发出清响,李明月望着漏箭上移的刻度,想起今晨太医跪在龙床前说的"沉疴难返"。
而自己与长孙的孩儿出生已满三月,,朝堂上对于太子之位的揣测暗流涌动。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今生苏先生身体没有像前世一般积重难返,反而是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若到时自己宾天,单凭安甫一人怕是无法压制满朝文武。
所以,李明月心里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想法。
他要利用安甫对苏先生隐匿的情意将二人紧紧绑在一起,以防日后有什么不测。
恰好此时招财跃上丹墀,他看见太子李安甫猛地站起身,蟒袍下摆扫翻了案上的茶盏。
"平阳侯禁足半月,闭门思过。"
李明月的声音像淬过冰的剑,"太子御前失仪,同罚。"
李安甫的玉佩撞在蟠龙柱上,碎玉声惊起更多飞鸟。
苏珏弯腰拾起半块残玉,指尖轻轻划过李安甫颤抖的手腕。
这个动作快得像是错觉,却让李明月想起五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握住王兄的手,接过那方染血的冀州王印。
……
梨花谢尽时,苏府西跨院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
张怀瑾捧着新收的《南史注疏》穿过月洞门,正瞧见苏珏半倚在藤榻上,指尖悬着半块松子糖逗弄池中锦鲤。
春阳透过竹篾帘子洒在他雪青常服上,倒像是泼洒了一幅未干的青绿山水。
"先生倒比在政事堂时还滋润些。"
张怀瑾将书卷搁在石案上,瞥见砚台边压着张洒金笺,是柳绅侄儿今科应试的策论。
苏珏懒懒支起身子,糖屑簌簌落进池中:"陛下要唱《空城计》,咱们总得把戏台搭得热闹些。"
他忽地轻笑,捻起那张洒金笺在炭盆上晃了晃,"怀瑾,你猜这次送来的碧螺春里,究竟添了多少鹤顶红?"
檐角铜铃骤响,惊飞了啄食的雀儿。
张怀瑾望着苏珏饮尽半盏残茶,心中跳动如擂鼓。
三日前刑部送来一摞密档,就在江南漕运的账册里,夹着柳氏私贩军械的契书。
春风掠过回廊,吹得案头《永徽律》哗哗翻动,正停在"谋逆"那章。
待到了春闱放榜那日,苏府后巷的丁香开得泼天泼地。
李安甫一解了禁足,便赶紧往苏府而去。
今日一早,平阳侯中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心急如焚。
待李安甫冲进朱漆大门时,正撞见太医令的马车碾碎满地落花。
自己从东宫带来的百年老参摔在青砖上,参须沾了苏珏唇畔溢出的黑血,看着十分骇人。
"先生……"
李安甫哽在喉头的声音倏地断了。
他看见苏珏素来温润的指尖泛起青紫,白玉似的面庞蒙着层死灰,唯有枕畔那卷《长安政要》还带着温度。
窗外忽地滚过惊雷,雨打芭蕉声里,他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纤瘦的手,之后又将双唇蜻蜓点水般贴上那片素白冰凉。
“我,我在做什么……”
只是一瞬间,李安甫如梦初醒,他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啊……
自己这样,可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了,若先生醒着……
李安甫越发觉得自己今日鬼迷心窍,他见苏珏还在昏睡着,小心翼翼地为其掖好被脚,然后慌慌张张地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苏珏的睫毛在雨声中轻颤。
他其实一直都是醒着。
所以李安甫不会知道,此刻柳府地窖里,刑部侍郎正带人清点柳绅通敌的信笺;更不会知道,他方才那滴落在苏珏颈间的泪,正灼烧出一片滚烫。
“呵呵,太子殿下,你大抵是魔怔了……”
“而陛下,你这是何苦……”
循着李安甫离开的方向,苏珏不由得一声叹息,这许多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陛下用心良苦,只是……
他莫名觉得难受。
……
是夜,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李明月的朱笔悬在半空。
龙案上摆着苏珏病中手书的《陈情表》,字迹虚浮处晕开团团墨渍,倒像是江南驿站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血书。
烛火爆出灯花,像是在提醒着他的决断。
"传旨。"
李明月的声音惊得值夜宦官打翻灯台,"御史中丞柳绅勾结北戎,着三司会审。"
随着一道旨意从宫城中传出,又是一场翻天覆地。
暴雨冲刷着朱雀大街的石板,禁军铁甲撞破柳府的大门。
眼见是功败垂成,柳绅知道他们的谋划前功尽弃。
世家与寒门,从来都不属于同一战线。
究竟谁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那就要看天子的心意。
柳绅到底出身世家,即便是要锒铛入狱,却还是捧着官帽走向囚车。
囚车驶过昏冷的大街,柳绅忽见苏府方向升起一盏天灯,昏黄光晕里依稀辨得"天下寒士"四字。
他猛地呕出口鲜血,这才惊觉那盏天灯竟是用他侄儿的策论糊的。
杀人诛心至此,他们败给这位平阳侯,实在是意料之中。
料理完柳绅一事,朝堂上越发清明,大力推行的科举也逐渐走向平稳。
等李安甫再次踏入苏府已是暮春。
许太医说先生余毒未清需静养,他却瞧见那人披着狐裘在梅树下摆棋局。
残雪混着落梅坠在琉璃棋盘上,苏珏执黑子的手顿了顿:"太子殿下可知,为何陛下独留柳氏幼子性命?"
李安甫盯着他衣襟间若隐若现的皮肤,忽然想起那日唇上转瞬即逝的温软。
棋枰"啪"地落定一子,惊起几只寒鸦。
"柳家十岁稚童今日入宫,成了小皇子的伴读。"
苏珏摩挲着棋子,檐角冰棱折射的冷光划过他的眉眼,"其实这局棋,陛下早在三年前便布下了。"
风卷着落花扑进回廊,李安甫突然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便是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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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除夕,长安城中早没了硝烟与惶恐。
朱雀大街的积雪被千万盏灯笼映成珊瑚色,卖饴糖的老汉揭开木屉,腾起的热气裹着麦芽甜香钻进绣户珠帘。
胭脂铺前的小娘子们踮脚争看西域幻术,西域商人手中的火焰玫瑰忽然化作金箔雨,落在巡城卫新换的玄甲上叮当作响。
"各位看官且细瞧——"
四海楼的说书人敲响醒木,惊得檐下冰棱簌簌坠落,"去岁春闱放榜那日,苏相爷那盏天下寒士的天灯,正悬在咱们头顶这片云头上!"
满堂喝彩声里,跑堂端着金乳酥穿过人群,忽见二楼雅间珠帘轻晃,露出半截绣着忍冬纹的雪青衣袖。
另一边,护城河畔的柳枝缠满红绸,放河灯的少女们偷眼瞧着对岸修禊的士子。
忽然有人指着水面惊呼——漂浮的莲花灯丛中,竟混着一盏六角宫灯,明黄绢面上墨迹淋漓写着《均田令》残章。
蹲在桥头卖艾窝窝的婆子眯起眼,认出撑灯的青衣仆役,分明是今春在苏府后巷见过的刑部录事。
当更鼓声穿过漫天孔明灯时,巡防营的年轻校尉勒住缰绳。
他怀中揣着妹妹塞的椒柏酒,望着西市方向升起的七彩焰火,心中一片希冀满足。
待到春风掠过家家户户新贴的桃符,定会将"海晏河清"这四个字吹进万家灯火。
崇德殿的鎏金蟠龙烛台淌着红泪,将李明月手中的夜光杯映成血色。
十二扇紫檀屏风上,李书珩曾经亲绘的《岁寒三友图》在酒气中微微发颤,
"这坛酒埋在冀州时,王兄说要等安甫大婚再启。"
李明月忽然轻笑,指腹摩挲着杯沿缺角,"如今倒便宜了朕与苏先生。"
苏珏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也觉得孤寂异常。
故人所剩不多,即便是除夕,也没了那么多的热闹。
之后,苏珏只喝了几杯便起身告退,李明月自是没有拦他,并叫人好生将人送回府中。
反正除夕是要守岁的,回到府中的苏珏毫无睡意,他索性披衣而坐,对月独酌。
“阿越,又是一年,新年快乐。你应该早就回到新元纪了。”
夜深人寂,苏珏难免回忆过往,这么多年过去,旁人都以为他已经看清放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没有放下。
而只有忙碌,他才不会想起那些过往。
今夜除夕,看似是热闹的万家灯火,苏珏却觉得分外孤寂。
这也是他对楚越相思最浓之时。
“阿越,你走了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到梦中看我,我真的很想你……”
苏珏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冷酒,思绪迷蒙间,他晃晃悠悠地起身,看得床榻上的招财胆战心惊。
他定是醉了。
楚越留下的东西不多,偶尔苏珏便会睹物思人。
然而今夜注定是不同寻常的。
与往常一样,苏珏郑重小心地整理楚越的遗物。
“若你在新元纪过得开心,能不能在梦中与我一见……”
苏珏一件一件回想着这些物品里隐藏的回忆。
许是喝多了酒,他的手略微颤抖,一个失神居然不小心摔碎了一枚青玉簪。
簪体破碎的那一刻,里面露出一小截淡黄的纸张书信。
“这是……”
苏珏疑惑万分,他放下手中的酒盏,心有疑惑的取出那封书信。
随着书信的展开,苏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看到了当年许许多多楚越未来得及告诉他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书信已被看完。
苏珏毫无生气的坐在那里,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原来,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若不是他的强行干预,或许历史会重新回到正轨。
平行正轨的历史岁月里,他早已死去,苦苦支撑北燕复兴的是他那个时空素未谋面的妹妹燕仪初。
而他们与李家父子并未有这么多的纠葛。
他们一直好好的生活在冀州,直到北燕再次覆灭,李书珩才登上历史的舞台。
良久,苏珏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苏珏笑得极其苍凉,随手打翻了桌子上的酒盏,酒盏碎裂的声音惊醒床榻上的招财。
它抬头看向苏珏那边,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而在看到苏珏手中那封楚越留下来的书信时,招财的目光正好对上了苏珏苍凉的双眼。
他还是知道了……
“错了,都错了……”
这一夜,苏珏彻夜无眠。
很快,天亮了,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
因为新年,朝廷休沐。
今日是第七日,几场宴会苏珏一直称病于府中没有赴宴。
他在府中什么都没做,只是偶尔看着某一处发呆。
众人觉得他状态不对,苏珏却笑着回道,“我就是觉得累了,不去宴会是躲懒,怎么,我忙了那么久,不应该歇一歇吗?”
说这话时,苏珏一脸的灵动诚恳,众人便逐渐放下心来。
午后慵懒,苏珏在回廊亭中看落雪簌簌。
张怀瑾在他身侧誊写史册。
“怀瑾,下笔如何了?”
“很是顺利。”
“与我看看。”
苏珏说着从苏怀瑾手中接过书册略略一对之后,他忽然翻起几页的内容,然后一把扯了下来。
“先生!学生还没有做过备份!您不能——”
话音未落,苏怀瑾就几近骇然的看到,苏珏竟将那几张撕下来的残页用手一团,顺势就抛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啊!”
苏怀瑾被苏珏此举惊得瞠目结舌,那人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
“你看,就算没了这些,中间也无断章,不是刚刚好么。”
“才不是刚刚好,是缺了太多关于先生的记载!”
张怀瑾几乎是痛心疾首的扶上自己的额头,只觉得今天发生的事让他的发鬓之处都是一阵阵的抽痛。
“就算先生心中不忿,也不能把自己的章节全给撕了啊!这要是重新再写起来——”
“既然我已经撕了,那你也就不必重新再补了,顺着继续往后写吧。”
苏珏打断了张怀瑾的话留下这么一句时,那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跟苏珏又摇了摇头,皱起眉来。
“那怎么能行呢,先生这书要是到了您这儿独缺一块,跟史籍对不上号,那后人就该笑话我的不谨慎了。”
“所以我才说,这一节,你可以不必再补。”
苏珏一字一顿的将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又是轻轻勾起嘴角。
而这时张怀瑾也猛地想起来,在翰林院里负责编纂史籍的,正是自家先生。
他突然一下有了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先生,难道说,您把已经编好的史籍,也给撕了?”
苏珏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但也没有否认,只是跟他露出个模棱两可的表情。
而张怀瑾看他这样已是有些急了,也顾不得失礼,上前一把就拽住了苏珏的袖子。
“先生!史籍编撰向来需要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这可都是您告诉学生的!可您现在如此……虽然说史不及己,无关紧要,但您这么做,岂不是将您自己在后世人心中全然抹杀了!这多可惜啊先生!”
“可惜?”
苏珏闻言不觉怔忪,随即却是闭上眼睛慢慢的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人既无前生,亦无来世,活在这世间短短几十年,也只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而已。既已无愧,又何来可惜?至于后人,本非我等所能预见。因而他们所言所想,又与我何干呢。”
“问心无愧……先生您说的好。可您想过没有,您若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会在这些年中,从来不敢翻看冀来的任何消息呢!”
张怀瑾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震得苏珏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有些讶异的望着他。
而张怀瑾本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但如今事已至此,他便索性将自己这些年来心中所想,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学生虽未亲历当年的嘉峪关的那场战争,却也知道,一切都是命运弄人,您又何苦自责至今!将本不该您担得错强压在自己身上,这一日日如活受罪般的,您不好受,学生看着也觉得难过啊!先生!”
最后一句话,张怀瑾几乎是咆哮着朝苏珏吼了出来,噎得苏珏顿时无言以对。
隔了好久,他才低头幽幽的叹了一声。
“算了,都无所谓了,先与我一起去见陛下吧。”
……
是夜,檐马在风中碎响,太极殿十二扇雕花门次第而开。
苏珏踩着满地碎玉入殿,李明月正伏案批阅奏章。
"臣苏珏,叩见陛下。"
朱笔在奏章上蜿蜒,见人冒着风雪而来,李明月立马将朱笔搁置,抬眸的瞬间,只见烛火忽明忽灭,落在那人身上,莫名的不同寻常。
李明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苏先生来得巧。"
他望着阶下俯首的人,心中突然狂跳,“朕也正好要见一见苏先生。”
苏珏直起身来。
长生烛将他的影子投在描金地砖上,恍若一柄折断的剑。
他望见左侧御案上那半卷烧焦的《昭明实录》,残存的竹简泛着焦苦气,是他自己的手笔。
"陛下是要治臣焚毁史册之罪?"
苏珏向前半步,腰间玉珏清脆作响,"可这史官笔下——"
手指抚过竹简焦痕,"也不全然是真相……"
"苏先生,史册留真,十年心血,为何如此……"
李明月霍然起身,金线绣的衣袖扫过案上墨砚,"苏先生,你是有何难言之隐吗?"
"难言之隐?"
苏珏突然笑出声,笑声震得烛火乱颤。
"臣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苏先生是为何?"李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苏珏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伸手抓过案上烛台。火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几分癫狂,"史笔如刀,最该斩尽天下虚妄。"
苏珏猛地将烛火凑近《昭明实录》,"那臣今日便让陛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虚妄!"
火焰倏地窜起,李明月还未来得及惊呼,只见苏珏从袖中抖出数卷书简。羊皮封套上"苏相列传"四个金字在火中扭曲,化作点点金泪。
"不要!"
李明月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是……"
"是臣半生功过?"
苏珏大笑着将书简投入火盆,青烟腾起的瞬间,二十载光阴在他眉间刻下的纹路忽明忽暗。
"天顺十二年臣力主新政,救活三州饥民——烧了!……新元二年年臣平定西疆,拓土千里——烧了!"
苏珏抓起燃烧的竹简往地上摔,整个人透着一股绝望与癫狂。
烟雾渐浓,李明月剧烈地咳嗽起来。
透过泪眼,他看见苏珏站在火光里,广袖翻飞如垂死鹤翼。
那些记载着苏珏生平与功绩的竹简在火舌舔舐下蜷曲变形,发出毕剥脆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啮咬时光。
"苏先生,你……"
李明月走下去想拉住他,却见苏珏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被苏珏抢先开口。
"臣今日来,是想与陛下说一说某些真相。"
“其实,臣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李明月指尖泛白,不可置信般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声音颤抖,眼底流淌的情绪是几分犹疑,“苏先生,你这是何意……”
风穿廊而过,卷起满地散落的奏折。
苏珏望着那些墨字,越发觉得苍凉。
方才李明月眼中的那一丝变换他看得清楚,他还是在某一瞬间对自己存了犹疑。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只觉得是自己咎由自取。
"陛下可知,若不是臣,我们的一切过往便不会开启。"
烛火猛地一跳。
李明月往前急行几步,腰间玉佩撞在案角发出脆响:"不,不会的!"
"怎么不会,若不是臣的突然到来,如何引出这波澜壮阔的悲壮历史?"
苏珏抚过书架上整排史册,指尖在《盐铁论》烫金题签上停留,"陛下是重生而来,您也知道,臣不是此方世界的人。"
“我们不该相遇,若不是臣这个外来者,真正的历史便会显现,两位陛下不会死,你们会在冀州安乐康宁的活着,即便没有那些波折惨烈,文王陛下也会登基,一切的悖逆都出在臣的身上,是臣的乍然闯入和干预才将历史推动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突然轻笑,"一开始,臣也以为自己是救赎,是例外,可现在臣明白了,是臣造成了这一切的悲剧……"
话音戛然而止,白玉镇纸坠地迸裂。
李明月突然上前抓住苏珏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节:"所以苏先生才不想青史留名?"
他眼底泛起血丝,声音夜带着颤抖,"苏先生!朕不觉得你是始作俑者!朕难道不是悖逆者吗?"
“是吗?那陛下方才的犹疑算什么呢?”
窗外惊雷炸响,雪粒子噼啪打在琉璃瓦上。
苏珏望着书架阴影里那套尚未装订的《新元纪事》,忽然觉得荒唐。
这些曾由他亲手编纂的史册,如今倒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陛下。"
他缓缓跪地,官袍下摆浸在泼洒的墨汁里,"臣今日来,原是……"
话未说完,喉间忽地腥甜。
血迹溅在青玉地砖上,竟与朱砂混作一处。
李明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二十年君臣,他从未见过苏珏这般形容——素来梳得齐整的鬓发散落几缕,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记忆里那个在琼林宴上挥毫作赋的状元郎,如今成了史册里墨迹淋漓的权相?
"这些……"
苏珏突然起身,广袖扫落满架典籍,"这些劳什子,原就不该存世!"
他抓起烛台掷向,火苗瞬间舔上《新元纪事》的书页。
青烟腾起时,有宫人尖叫着要取水,却被李明月厉出声喝止。
"让侯爷烧!"
李明月的声音裹着雷霆,"把有记载侯爷的史册都搬来!"
他抓起一册《谏疏集》投入火中,飞溅的火星落在苏珏肩头,"苏先生不是最擅焚书灭迹么?今日朕看着你烧!"
烈焰吞噬着百年楮纸,将《盐政考》里的江南烟雨化作灰烬。
苏珏望着飘向藻井的余烬,恍惚看见去岁文华殿的晨光里,李明月捧着新修的《河渠志》对他说:"待天下河清海晏,朕要亲自为苏先生作传。"
而今火舌卷过"苏珏"二字,将未竟的誓言焚作满地残灰。
史官朱笔终会化作焚书的烈焰。
……
太极殿外,天光大亮。
苏珏一身释然推门而出,将万千喧嚣掩入身后尘埃。
这一生,他送走了太多的人,见证了太多人的落幕。
现在想来,最开始葬送的便是那个名为“苏玉”的灵魂,即使他不愿承认。
“怀瑾,天亮了。”
晨光熹微,照亮了山河无恙,却再也照不进苏珏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