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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30679 字 2个月前

第241章 魂归故里

烽火台上的青烟尚未散尽。

东南方尘烟里陡然竖起玄色纛旗, 旗面金线绣着的不是狼头,而是熟悉的李字旗。

“楚将军!别来无恙!”

“阿越,我们回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如同乍破天光时的耀眼夺目。

楚越一时怔愣,是他们回来了吗?

她扶着冰凉的城垛,铁甲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三回。

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翻涌的烟尘, 忽然握紧了手中豁口的横刀。

"楚将军!我们的王爷回来了!"

瞭望塔上的士卒嘶声大喊, 破音的尾调里带着哭腔。

城墙上疲惫的守军骚动起来, 楚越看见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火光。

"是冀州军旗!"

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从尸堆里爬起来, 嗓音劈裂在风里:"是咱们冀州的军旗!"

闻声而动,李安甫踉跄着扑到垛口,望见烟尘中跃出一匹照夜白。

是父亲的坐骑!

可坐骑上并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一名熟悉, 而又陌生的女子。

只见马背上的红衣女子挽弓如满月,三支鸣镝撕开风雪,身后胡人轻骑的弯刀尽数归鞘。

在她的左侧,李明月银甲浴血, 而在他的身后,赫然是两具棺材。

若说之前, 李安甫等人还有一丝希望, 那些漫天纷飞的不过是鲜卑瓦解军心的诡计。

可如今两具棺材就在眼前, 他们心中最后一点希冀彻底破灭。

终究是, 菩提城, 断人魂。

李安甫深吸一口气, 努力不让眼泪落下。

他是李家儿郎, 不能轻易软弱, 更何况如今情势危急, 他必须与叔叔支撑起冀州,乃至整个天下。

只是……

母亲定然也看见了……

李安甫的目光向城下扫去,却见母亲和祖母神色与往日并无多少不同。

他知道,都是自欺欺人的伪装罢了。

视线变换,李安甫又看见苏珏的朱红斗篷掠过尸山血海,胡人骑兵紧随其后,却在距城墙百步处齐齐勒马。

正如之前楚云轩接到的密报一样,胡人归顺冀州。

当日,苏珏曾问过金元鼎缘由,金元鼎笑了笑,只说是答谢他与楚越对胡地的种种恩遇,顺便得一条安身立命的机会。

“良禽择木而栖,胡地向来偏安一隅,总要仰仗上国恩赐,如今西楚岌岌可危,本将军此番不过是顺势而为。”

“自然,也是看在楚将军的面子上。”

“你们对胡地有恩,金元鼎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只要你们侯爷登基后能善待我胡地,我们甘愿俯首称臣。”

金元鼎的话言犹在耳,今日也确实与他们一起。

双方达成契约。

于是,李明月抬手,气势逼人,"胡地达奚部五万铁骑已直捣你们的鲜卑王庭!尔等若此刻退兵,还能赶回去给妻儿收尸!"

果然,鲜卑军的狼头大旗剧烈摇晃起来。

不消多说,楚越趁机挥剑斩断绞索,千斤闸轰然坠落,将半数敌骑砸成肉泥。

方才李明月等人进入冀州的时候,冀州大军已退回城内。

原本该热闹等待播种的时节,冀州城里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李明月带领苏珏以及一众副将站在高处,远远望着被被鲜卑大军重重包围的冀州城。

“冀州围困已久,眼下如何是好?”副将问。

“杀进去。”

李明月毫不犹豫,“片甲不留。”

苏珏张了张口,对上李明月坚毅的目光时,忽然住了口。

他想到之前回来路上,李明月快马加鞭往回赶时,对他说的话。

“父兄等不了了,天下百姓也等不了了。”

苏珏偏过头,看向云后的太阳,如今的冀州,乃至天下,这沉重的担子尽数压在一人身上,却不肯给他一丝温暖。

这天下共主,究竟是天眷他,还是天厌他?

明媚的阳光落到照夜白的身上,马蹄惊起满地尘沙。

“扑通——扑通——”

烟尘渐近,时光渐显。

金元鼎带领的五万胡骑如黑云压城。

当先一匹乌骓马扬蹄长嘶,马上的金元鼎挽弓如月,三支鸣镝带着清越啸音划破朝阳。

"开城门。"

李安甫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备火油,弩手上弦。"

鲜卑大营的牛角号陡然转急,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向两翼展开。

楚越却只盯着那道红色身影,看他勒马横剑,披风在阳光下泛起血色。

隔着大片的城墙,楚越似乎能看清苏珏望向城头时骤然柔软的眼神。

然而大敌当前,他们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在眸光中缱绻。

眼波流转间,冀州城头万箭齐发,浸透火油的箭矢将日色烧成火红。

胡人骑兵以雁翎阵切开鲜卑侧翼,鲜卑人裹着烈焰在铁蒺藜阵中翻滚,胡骑却如游鱼般顺着火墙缺口涌入。

这是金元鼎的长处。

见势不对,鲜卑军急速撤离。

浩浩荡荡,不消片刻,连日来战火纷飞的冀州城外竟有了短暂的宁静。

残阳如血,冀州城头青雀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李明月勒马于护城河畔,玄甲军铁蹄踏碎薄冰的声响惊起寒鸦数点。

他仰头望着城堞上斑驳的"冀"字,忽觉喉间涌起铁锈味——两具黑檀棺椁在素绸缠绕下泛着冷光,细看能辨出棺盖上经年累月的箭痕。

城门洞开的刹那,整座城池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沿街的胡饼铺子掀开蒸笼,白雾却凝滞在半空;酒肆檐下的风铎忘了摇晃;连城楼上戍卒的矛缨都垂成僵直的线。

直到第一声呜咽撕裂死寂,那哭嚎便似燎原野火,从西市烧到东坊,自朱雀街漫向玄武门。

"王爷……"

倚在药铺门框的老妪颤巍巍举起半匹素绢,那是三年前李书珩开仓放粮时赏的。

她枯槁的手指抚过棺椁上暗红的血渍,忽地跪倒在青石板上,额头触地三声闷响。

街角铁匠铺的独眼匠人解下玄铁围裙,赤着上身横卧道中,任凭玄甲军马蹄踏碎他珍藏的西域葡萄酒坛。

最年幼的士卒在队列里红了眼眶。他记得去岁春分,王爷巡视军营时曾弯腰替他系紧松脱的胫甲。

此刻风中飘来胡杨木的焦香,原是城郊烧陶的窑工们将素胚尽数砸碎,将陶片铺作十里霜雪。

有白发老卒解下腰间铜铃系于棺角,然后响作招魂的铜铎。

李明月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分明看见朱雀桥头的老更夫将梆子换成丧鼓,看见绸缎庄的掌柜将蜀锦裁作引魂幡,看见酒垆前的胡姬褪去石榴裙,素纱裹身跳起龟兹葬舞。

忽有一垂髫小儿挤出人群,捧着尚带余温的艾草饼要往棺椁里塞,却被母亲死死拽住。

那妇人泪落如珠:"小郎君莫扰,让王爷……让王爷睡个安稳觉。"

待到暮色四合时,送葬队伍行至王府。

朱漆大门上悬着的鎏金匾额已覆素帛,阶前石狮颈缠白绫。

李明月忽闻身后马蹄声碎,回首见一跛脚老卒怀抱褪色战袍踉跄追来。

那是父亲还是北燕旧臣时带兵分发给士兵们的锁子甲。

看来,此人曾是军中士兵。

"侯爷且慢!"

老卒扑跪在阶前,将战甲高举过顶:"老王爷戎马半生,于小人有天大的恩情,如今老王爷战死沙场,小人特来送行……”

话音未落,北风骤起,卷起满城纸钱如雪乱。

李明月的佩剑"锵"地坠地。

长街尽处忽有羌笛呜咽,吹的是李书珩所作的《折柳》旧曲。

李明月抬眸望去,见残破的城垣上立着个布衣少年,正是三年前父亲从人市赎回的牧羊儿。

少年十指渗血犹自吹奏,笛声裹着塞外风沙,将整座冀州城哭成巨大的灵堂。

方小姐一直隐于人群中,神色悲戚。

她一路跟随,宛如一缕游魂。

待到了王府时,是苏珏发现了她。

苏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陆羽和陆明的骨灰,还有两副盔甲交到她的手中。

是夜,方小姐守着那骨灰和盔甲,生生枯坐了一夜。

思绪朦胧间,她仿佛看到陆羽的银甲映着斜晖,甲片间夹着几瓣零落的桃花。

陆羽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铁甲冰凉,掌心却沁着汗。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话未说完,某处的城墙下传来战马嘶鸣。

只见陆明正牵着两匹枣红马候在吊桥前,少年人的眉目在铁盔下格外清亮,像极了七年前陆羽在乱葬岗捡回的那个垂髫孩童。

再一眨眼,战场上飘着腐败的气息,方小姐素衣胜雪,在断枪残旗间寻了整日。

陆羽的银甲碎成十七片,最深的那道裂痕从右肩直贯腰际,像是要把半边身子生生劈开。

陆明的铁盔凹陷处凝着紫黑血块,她想起少年临行前夜,蹲在廊下笨拙地往箭囊绣平安符,银针扎得满手血珠。

"师父常说,英雄当如山间松。"

方小姐分明看见陆明咽气前还攥着半块海棠酥。

之后,她跪在焦土上,用绢帕裹着他们师徒交叠的手。

陆羽的指节仍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虎口旧茧抵着陆明掌心未愈的箭伤,恍若当年教他挽弓时交叠的手势。

又过了一日,方小姐如梦初醒,她将两具薄棺并排埋在城南处。

纸钱纷飞如雪。

新立的石碑上未刻名讳,只摹了那枚残缺的护心镜纹样。

寒风风掠过碑前白幡,她忽然想起陆明出征前的那日,少年醉眼朦胧地举着酒盏:"待我成了大将军,定要给师娘挣个凤冠霞帔……"

……

此夜难眠,漏断人初定。

与李明月和金元鼎商讨完接下来的谋划,苏珏踩着疏枝碎影转过门扉,檐角铜铃忽地轻响。

他驻足仰头,望见临水小楼上悬着盏茜纱宫灯,细碎银箔在灯罩内流转,

恍若当年二人定情时,楚越执笔誊写婚书时腕间跳动的银钏。

竹梯年久,每阶都溢出绵长的叹息。

他推开半掩的轩窗,见楚越正俯身拨弄案头白瓷瓶里新折的棠棣。

月华自她松挽的云鬓间流淌而下,将素色襦裙浸成霜色。

"十三。"楚越未抬头,指尖摩挲着花瓣上凝结的夜露,"我们做的一切真的都是徒劳。"

苏珏解下沾着边关风雪的氅衣,铜炉里沉水香忽地爆出个火星。

他伸手去接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玉簪,却触到她骤然回身时滚落的泪。

苏珏将人拢进氅衣残留的体温里,下颌抵着她发间淡淡香味。

"今日过朱雀街,我看见稚童在瓦砾堆里翻花绳。"

苏珏指尖梳过楚越垂落的发丝,"战火烧塌的酒楼,或许明年就能生出半人高的荠菜来。"

楚越忽然轻笑出声,泪痕未干的面颊蹭过他襟前银线绣的云纹:"十三,你还记不记得永和九年的上元夜?我们在摘星楼顶偷饮梨花白,眼见着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只剩巡夜金吾的灯笼飘在坊市间,真的像极了幽冥河上的引魂幡。"

铜壶滴漏声里,楚越冰凉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纵横的纹路:"那时你说,若有一日天下无饥馑战乱,定要带我去岭南看四季常开的花。"

子夜风起,吹散案头堆积的邸报。

苏珏瞥见最上面那页朱批"准奏",正是楚越以血为墨写就的《陈边关十二疏》。

窗棂外忽有飞雪掠过,在楚越的眸中映出星子般的光:"十三,我们真能看到那一天么?"

他俯身拾起飘落的素笺,见背面蝇头小楷写着新填的半阙词。

残月移过中天,将两人影子叠在"太平"二字上。

更鼓遥遥传来时,楚越已枕着他臂弯睡去。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楚越握着半盏冷茶,看青瓷碎片在石阶上溅出星芒,恍如八年前再遇苏珏那夜,她手中提的绢纱灯笼也这般碎在朱雀桥头。

"因果已现。"招财伏在窗棂暗影里,金瞳流转似淬火铜汁,"史册字迹正自行洇墨重书,宿主当知天意如铜漏——"

"铜漏倾沙,终有尽时?"

楚越轻笑,指尖摩挲着苏珏赠的鱼肠剑穗。

白日里她披甲立于城楼,身后十万旌旗猎猎如血。

二人并肩而立,一切都归于平淡。

纵使天地颠倒,他们也愿意放开彼此。

风雪漫过雕花槅扇,招财的尾尖扫过案上《山河堪舆图》,墨迹竟如活物般扭曲退散。

"修正之力始于微末。"

招财跃上青铜浑仪,二十八宿倏忽错位,"而第一个消失的会是亲手改动命轨之人。"

浑仪转动时溅起火星,映出楚越掌纹间新添的裂痕。

更漏声咽,忽听得环佩叮咚。

回首见苏珏倚着月洞门,白色的裙裾沾着夜露,怀中抱着昨夜共谱的《清平调》残谱。

"阿越你看,"

她拈起泛黄纸页,"这万家灯火四字,墨色怎地淡了?"

楚越喉间发涩。

它也记得分明,那夜苏珏以朱砂混着金粉题写此句时,窗外正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而今残谱上只剩"火"字猩红如血,其余皆化作苍苔色,仿佛百年前的古卷。

铜壶滴漏忽地炸响,招财厉声长啸穿透夜幕。

仿佛在奏一曲悲歌。

……

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楚云轩握着冀州密报的手指微微发颤。

案头冷梅在烛火中投下碎金般的影子,那香气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镐京春夜,建安帝折梅为剑,在朱雀门前挑落他冠上玉珠。

"陛下,该添炭了。"中贵人灵均捧着鎏金暖炉跪在阶下。

楚云轩忽然将密报掷入火盆,羊皮卷在猩红炭火中蜷曲成灰。

火光照亮他眼角细纹,那些纹路里藏二十个春秋的血雨腥风。

记得攻破北燕那日,他抱着父亲的断剑坐在金水河边,河水把他的衣袍染成赭红。

"传令。"

楚云轩扯断腰间垂着的长生玉珏,碎玉砸在青砖上迸出清响,"让玄甲军烧了占星台。"

三更鼓响时,八万禁军铁骑踏碎宫门积雪。

楚云轩立在长安城得最高处,看着漆黑甲胄如潮水漫过九重宫阙。

当年他就是这般踏着北燕王族的血走进太极殿,如今却要亲手斩断自己种下的因果。

城外叛军营帐绵延三十里,火光在雪夜里织成猩红蛛网。

徐州的朔方军都尉啐了口唾沫:"那沈老狐狸撤得倒快,留咱们在这儿当挡箭牌。"

梁州军参将转动着拇指上的狼头扳指,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

"报——玄甲军破了西营鹿砦!"

话音未落,帐外亮起冲天火光。

禁军铁骑的长槊挑翻辕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朔方军辎重营燃起的浓烟中,有人看见绣着"沈"字的战旗在灞桥方向悄然隐去。

三百里外的冀州农庄里,苏珏正在青玉棋盘上与金元鼎落子。

炭盆里煨着的青梅酒泛起细沫,他突然轻笑:"楚云轩总算醒了。"

侍立的张怀瑾望着长安方向渐白的天际,檐角铜铃在晨风中叮咚作响。

棋盘西北角,三枚黑子正被白龙吞没。

……

淡泊的月色透过雕花木格在青砖地上织出菱纹,李安甫盯着那团游动的光斑,恍惚看见父亲临行前甲胄上的浮光。

白幡忽而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楠木棺椁边缘凝结的暗褐色血斑,像是有人蘸着朱砂在素绢上点了两笔未完的寒梅。

"世子当心门槛。"

老仆颤巍巍的提醒惊破满室檀香。

李安甫这才惊觉自己左手正死死掐着漆柱,指甲缝里嵌着朱漆碎屑,与虎口那道新愈的箭伤融成暗红。

他望着母亲素白罗裙下踉跄的绣履,想起七岁那年随父亲巡视边关,城头箭雨里那双始终护在他眼前的温暖手掌。

棺盖开启的吱呀声撕开裂帛。

周莹的指甲划过棺沿,在乌木上划出细长白痕。

她俯身时鬓边素银步摇勾住李书珩胸前半块残甲,碎玉坠子与铁片相击,铮然如当年洞房花烛夜合卺酒盏相碰的清音。

"书珩……”

周莹的呼唤裹着血沫,像春蚕啃噬桑叶般细细碎碎地漫出来。

她忽然攥住李书珩腰间的玉带钩,青铜饕餮纹路硌得掌心泛青。

李安甫记得这个动作,之前父亲每次出征或是出门,母亲也是这样攥着玉带钩,将平安符塞进他护心镜后的夹层。

另一边,武思言立在次棺前,满头银丝映着烛火竟似落了层薄雪。

二十几载的风霜此刻全化作眼角细纹,随目光在断剑上游走。

那柄御赐青釭剑自剑锷处断裂,缺口处还粘着几缕鲜卑人的红褐鬈发。

武思言忽然伸手去摘李元胜颌下长须系着的五色丝绦——端午时她亲手为夫君编的百索,如今浸透血污,硬结成暗紫色的痂。

"祖母!"

李安甫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触手却是冰凉的泪珠。

武思言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孙儿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腕骨:"安甫,让我好好陪陪他们吧……"

“祖母……”

灵堂忽而灌进穿堂风,白烛晃动的光影里,李安甫仿佛又看见从前王府里言笑晏晏的场景。

西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周莹晕倒在供桌前,打翻的祭酒顺着青砖缝蜿蜒成溪,浸湿了她亲手缝制的千层底云头履。

李安甫冲过去时嗅到母亲发间淡淡的沉水香,这味道昨夜还萦绕在他替父撰写的请战书卷轴上。

此刻却混着血腥气,凝成喉间铁锈味的哽咽。

武思言突然发狠扯断颈间玛瑙璎珞,浑圆珠子噼啪砸在棺盖上。

"李元胜!"

她哑着嗓子捶打棺木,龟甲似的指甲劈裂也浑然不觉,"说好要带我回陇西看杏花的……"

说着,武思言抓起供盘里的面人——是她按照李元胜容貌捏的,此刻糖汁正从裂开的头颅缓缓渗出,甜腻气息裹着香灰在灵堂盘旋。

夜色渐浓时,李安甫跪在棺椁前,一言不发地数着棺椁上的铜钉。

九寸长的镇魂钉共七七四十九枚,钉帽上的蟠螭纹与他腰间玉佩如出一辙。

去年生辰父亲赠玉时曾说:"蟠螭护主,可挡煞气",此刻玉佩却贴着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冷得像塞外永冻的玄冰。

灵堂外的老槐树忽然扑簌簌落下枯叶,打着旋儿贴上窗棂。

李安甫望着叶片上虫蛀的孔洞,想起菩提城驿报里那句"箭矢洞穿护心镜"。

他伸手去接飘进来的残叶,触到母亲无声坠落的泪——那滴泪滑过他掌纹交错的战场,最终跌碎在青砖缝里,洇开深色痕迹,像极了舆图上未干的朱砂笔迹。

父亲,孩儿真的想你……

……

灵堂里的烛火将尽,檐角铜铃忽然轻响。

苏珏踏着满地碎银似的月光进来,鸦青道袍下摆扫过门槛,惊起几粒香灰。

他望着跪在蒲团上的李安甫的背影,想起当年初见时,这孩子也是这样绷直脊梁,任风雨飘摇,也不肯挪动分毫。

"世子可记得《尉缭子》第八篇?"

苏珏将白瓷药瓶搁在供桌,惊走正在舔舐酒渍的野猫。

他俯身捡起周莹掉落的白玉簪,簪头雕的并蒂莲缺了半片花瓣——李书珩去年秋猎得的战利品。

李安甫肩头微颤,视线仍凝在棺椁交错的阴影里:"记得,先生曾说胜败有数,生死无常。"

话音未落,喉间忽哽,最后那个"常"字碎在齿间,化作白雾消散在寒夜中。

苏珏解下鹤氅裹住李安甫单薄身躯,忍冬香混着硝石气息漫开。

苏先生日夜教导,正是这股药香萦绕在李安甫的鼻尖。

他再熟悉不过。

"王爷风骨长存。"

苏珏忽然握住李安甫冰凉的手指按向自己的胸口,"我们都还活着,活着才能替王爷报仇,实现他天下归一的心愿。"

更漏声里,李安甫渐渐松了紧绷的肩胛。

他额头抵着苏珏腰间的玉带,那里系着去岁生辰时他亲手打磨的玉佩。

当第一声呜咽冲破喉关,苏珏的衣袖已浸透温热,他像当年教李安甫执笔般轻拍李安甫颤抖的脊骨:"世子殿下,哭吧,眼泪洗得净战甲血污,冲不垮李家风骨。"

“先生……我……”

此时,王府的西厢内。

李明月盯着案上裂成两半的羊脂玉佩,指尖反复摩挲断口处"安乐"二字。

这是兄长在自己十岁那年亲手系上的,如今青绳犹存温润,玉却已沁入血色。

窗外飘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恍惚间化作嘉峪关寒风中飘摇的军鼓。

"侯爷,药煎好了。"

侍女捧着漆盘在门外轻唤。

李明月恍若未闻,正将染血的舆图铺满整张花梨木榻。

朱砂标记的行军路线与记忆中的轨迹分毫不差,就连那支穿透护心镜的狼牙箭,落点都与前世如出一辙。

他发狠扯开衣襟,三道狰狞的疤痕横亘胸膛——这是上辈子在嘉峪关留下的。

此刻却在提醒着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呵呵……

天意难断。

为什么让他再一次经历痛苦,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刻骨铭心,痛彻心扉吗?

李明月不明白,却在心里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铜镜中映出扭曲的面容,与前世周灵王的悲戚渐渐重叠。

“你看,你还是一败涂地,李明月……”

酒壶倾倒时,琥珀光淹没了案头未写完的急报,墨迹在桑皮纸上晕成菩提城轮廓。

既然还是重蹈覆辙,他便剑指长安!

再这之前,他必须解决掉城外的鲜卑军。

“侯爷,苏先生求见。”

思绪纷飞间,门外想起亲卫的奏报,暂时将李明月拉回了红尘人间。

“快请。”

第242章 越鸟难啼

“侯爷, 苏先生求见。”

思绪纷飞间,门外想起亲卫的奏报,暂时将李明月拉回了红尘人间。

“快请。”

李明月起身收起榻上的舆图, 整个人舒展开来。

苏珏推门而入,手中还托着侍女方才送的药。

“侯爷,长安城外已经是鹬蚌相争了。”

苏珏没有多说什么, 只说了李明月现下最关心的, 并放下手中的托盘。

“烦请苏先生告诉沈爷, 好好等着冀州的东风。”

“好, 苏某明白。”

应和着二人的对话,长安城此时并不乐观。

城门城垛上的积雪被血染成胭脂色,守城校尉张焕将断刀插进墙缝, 望着城外黑压压的联军帐幕。

昨夜禁军突袭撕开的缺口, 黎明前又被朔方军的铁浮屠填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听见垛口传来孩童清亮的歌谣。

"青雀衔珠过渭水,白骨堆成白玉阶……"

两个总角小儿蹲在尸堆旁翻找箭矢,冻红的手指掰开阵亡士兵的掌心。

张焕正要呵斥, 却见他们从死人怀里摸出半块硬饼,欢呼着跑向蜷在瓮城下的老妇。

那妇人将饼掰碎泡在雪水里, 浑浊的眼珠盯着城门楼上的蟠龙旗。

“竟然已是这般田地……”

伴随着张焕的一声叹息。太极殿前的铜鹤在寒风中嗡鸣。

楚云轩掀开织金帷幔, 看见十二旒冕在晨曦中投下细密的影。

他伸手抚过御案积灰的《盐铁论》, 指尖沾着去年中秋洒落的桂花醴。殿外传来窸窣响动, 户部尚书王邈抱着账簿跌在门槛上。

"陛、陛下……"

王邈额角渗出冷汗, "太仓存粮仅够支应半月, 若再不开城门放流民……"

"开仓。"

楚云轩打断他, "务必保证军队粮草充足。"

老臣猛然抬头, 冠冕歪斜露出花白鬓角。

他记得三年前谏言减赋, 被楚云轩用砚台砸破额角,此刻御阶上那人却解下腰间螭纹玉佩:"此物拿去,明日一早,你以寡人的名义开设粥棚。"

“陛下圣明。”

王邈险些落下泪来,陛下又恢复了刚登基时的贤明。

然而,西楚沉珂已久,楚云轩现在的所作所为为时已晚,纵有精兵良将,却失了民心,百官也多是碌碌为无之辈,西楚摇摇欲坠。

不过,长安城西的鬼市却比朝堂热闹。

穿短打的汉子们扛着蒙尘的礼器穿街过巷,鎏金博山炉换作三斗陈米,前朝字画捆成引火纸。

酒肆老板娘倚着掉漆的楹联嗑瓜子:"听说陛下今晨派王大人给守城军熬粥呢。"

"早这般,何至于……"

说书人猛地收声,茶寮外掠过一队骑兵,马鞍旁悬着的首级还在滴血。

众人顿时噤声,仿若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与此同时,灞桥的芦苇荡里,沈爷正往箭簇上缠浸过鱼油的麻布。

亲兵举着火把过来,他望见对岸联军营地的炊烟歪斜着飘向东南。

"起风了。"

沈爷的脸上浮起笑意,将令旗插进结冰的河面。

这场东风,很快就会到来。

……

果然,鲜卑贼心不死,仍旧惦记着要让冀州沦为焦土。

这一日,鲜卑主将慕容烈向李明月下了战书,此一战,当是决战。

朔风掠过冀州城头,李明月望着城外连营三十里的鲜卑军帐,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的缠金纹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看见苏珏策马自西北角奔来,银甲上凝着霜花。

"侯爷,那慕容烈把重骑兵布在东北翼。"

苏珏勒住缰绳,战马在青石板上踏出火星,"他们想用铁浮屠冲垮金将军的轻骑。"

李明月的目光掠过沙盘上蜿蜒的流沙河,铜制令箭在掌心转了个圈。

三日前他们故意放走的鲜卑斥候,此刻该将假舆图送到慕容烈案前了。

河岸看似坚实的土地下,埋着能吞没马蹄的流沙。

卯时三刻,鲜卑牛角号撕裂晨雾。八万铁甲如黑潮漫过平原,重骑兵的马槊在朝阳下泛起血光。

李明月站在城楼观阵,看着金元鼎率三千胡骑迎头撞向敌军左翼——那些套着皮甲的轻骑看似散乱,实则始终与铁浮屠保持着箭矢射程。

"放他们过河。"李明月对传令兵抬手。

城头赤旗低垂,佯装溃退的胡骑突然调转马头,在流沙河岸划出半弧。

冲在最前的鲜卑重骑尚未察觉异样,铁蹄已陷入松软泥沙。

战马嘶鸣着跪倒,披甲士卒摔进泥淖,像跌入蛛网的甲虫般徒劳挣扎。

慕容烈的帅旗终于出现在东侧高坡。

李明月解下腰间玉符,城楼鼓声骤变。

埋伏在林间的五千弩手掀开草席,三棱箭镞对准了正在整队的鲜卑步兵方阵。

"侯爷,该收网了。"

苏珏递来角弓时,李明月瞥见他的银甲已染作赤红。

而楚越那边正率轻骑穿插敌阵,长刀划过之处,鲜卑人的皮弁随着血柱飞上半空。

流沙河成了天然屏障,将八万大军割裂成首尾难顾的两段。

午时的日头灼烤着战场,李明月亲率八百玄甲骑自西门突出。

他们沿着昨日挖就的暗道直插中军,马槊挑翻鲜卑狼旗的刹那,慕容烈终于看清沙盘上缺失的那道墨痕——本该标注沼泽的流沙河,在假舆图上竟绘作坦途。

"竖子安敢欺我!"

鲜卑统帅挥刀斩断案角,却见一杆银枪破帐而入。

李明月甩落枪尖血珠,染血的眉峰下眸光冷冽如星:"慕容将军,别来无恙啊?"

北风卷着细雪掠过冀州城头。

只见李明月站在城门外三里处的荒草坡上,脚下是未干的血洼。

被鲜血浸透的征袍下摆早已冻成冰甲,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发出细碎的裂响。

远处传来马蹄踏碎冰碴的脆响。

十二名鲜卑轻骑踏着晨雾而来,当先那人玄甲上缠着金狼皮,弯刀在鞍侧晃出寒光。

"平阳侯好胆色。"

慕容烈勒住战马,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他解下狼皮兜鍪,露出眼角那道斜入鬓角的旧疤,"本将今日就将你们李家斩草除根。"

寒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李明月面无表情……

"所以今日倒是省事。"慕容烈翻身下马,弯刀出鞘时带起一串冰晶。

"冀州城门紧闭,你的同袍倒是识趣。"他说着环视四周,两军将士不知何时已退至百步之外,将这片染血的荒坡围成天然的角斗场。

李明月扯动嘴角,尝到唇上结痂裂开的血腥味。他想起昨夜在军帐中烧掉的密信——苏珏写得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惜慕容烈不知道,冀州城墙下埋着三百桶猛火油,更不知道他此一战凶多吉少。

弯刀破空声骤起。

李明月横刀格挡,金铁相击的刹那,菩提城的哭喊声与眼前刀光轰然重叠。

"当啷!"

断刀崩开第七次劈砍时,李明月终于摸清了弯刀的轨迹。

慕容烈的刀法带着草原狼群的狠戾,却终究改不了鲜卑贵族惯用的上挑式。

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

李明月故意卖个破绽,左肩迎上刀锋的刹那,断刀如归巢雨燕般钻进对方甲胄缝隙。

他听见皮革撕裂的闷响,接着是滚烫的血喷在腕甲上的嗤嗤声。

慕容烈踉跄后退,弯刀插进冻土才堪堪站稳。

李明月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发现自己的断刀正卡在对方的肋骨间。

"你……咳……"

慕容烈突然笑起来,血沫顺着金狼皮往下淌,"怎么……怎么会这样……"

李明月猛地拧转刀柄。

骨裂声响起时,他贴着对方耳边轻声道:“慕容将军,你大意了!”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弯刀坠地的声响。

当李明月将染红的长剑按进仇人胸膛时,远处突然传来冀州城头的战鼓声。

他望着慕容烈瞳孔里渐渐熄灭的火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兄长教他燕回刀法时说过的话:"这招递出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雪粒落在睫毛上,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李明月跪在雪地里,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渐渐与战鼓声合为一处。

远处有马蹄声逼近,但他已经不想起身了。

是苏珏在尸山间找到了李明月。

那人正在擦拭着李书珩留下的佩剑,脚边躺着慕容烈怒目圆睁的首级。

胡人们围着缴获的战马唱起苍凉的调子,歌声里混着伤兵的呻吟与乌鸦的哀鸣。

"接下来是长安。"

苏珏将染红的帕子丢进火堆,火星溅上他眉骨间的忧愁,"楚云轩也该退位让贤了。"

李明月望向北方翻滚的乌云,指尖沾了点未干的血迹在青石上勾画。

风里传来腐朽的气息,不知是来自满地尸骸,还是那座正在崩塌的王朝。

当最后一面鲜卑战旗没入血沼,苏珏也踏着尸山走上城楼。

他披风下露出半截锁子甲,金丝缠的护心镜裂作蛛网,却还记得从袖中摸出块杏脯递给楚越:"阿越,我们赢了。"

楚越就着她的手咬住果脯,舌尖尝到铁锈味才发觉对方腕上绑着的绷带渗了血。

张怀瑾正给苏珏包扎臂上的刀伤,"先生,我……"

"世子,你真的长大了。"

苏珏突然出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李安甫不知何时将散落的阵亡将士名牌收作一堆,正跪在青石板上逐个擦拭。

晚风卷着未烬的灰烬掠过城头,楚越忽然将半块杏脯塞回苏珏口中。

"苦。"

楚越皱眉。

"是季大夫调的。"

苏珏笑着咽下,"他说我早晚会把自己折腾死……"

话音未落,楚越赶紧抬手覆住苏珏的双唇,“这话可不行乱说,你会长命百岁,然后一直陪着我。”

“遵命,楚将军。”

残月升起来时,幸存的士兵开始清扫战场。

李安甫抱着卷宗来找苏珏,却见苏珏与楚越已经睡着了——苏珏倚着小榻,楚越枕着苏珏的膝头,而楚越的手还按在剑柄上。

李安甫转身要走,却听见楚越含糊的梦呓:"……换防……西城门……"

月光漫过浸血的城墙,在青砖裂痕里蜿蜒成河。

更鼓声里,有人往烽燧台添了把新艾草。

……

冀州一战,冀州军大获全胜。

由于鲜卑军主将慕容烈被李明月手刃,主帅萧定权也无心恋战,将降书送抵冀州后,便率麾下大军尽数撤出西楚境内。

而这一消息自是让冀州军民信心大振,全城上下都陷入一片暂时的欢腾之中。

接下来便是打扫战场,安置战俘,收点兵将。

李明月既已决定剑指长安,冀州自然是枕戈待旦。

而楚越望着那边欢呼雀跃的士兵,突然沉默了片刻,而后下马脱去身上的战甲,递于木风。

“楚将军?”

“不必跟来了,我想一个人过去看看。”

她抬手止住了木风的动作,信步自战场中央穿行而过。

看着眼前不断的闪过一张张陌生或是熟悉的面孔,一个个依然留着或是已经离开的人,楚越突然间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没来由的,她想起苏珏与她说过的话来。

“只愿有生之年,得以见到这家国永安,天下永宁……”

于是,楚越勾起嘴角笑了笑,极目远眺地平线尽头苍茫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其实这天下,本就永无太平之日。”

“但即便如此,我仍会竭尽所能,护得了它一时,便是一时。”

“护得了它一世,便是一世……”

“啊啊啊啊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嘶哑的咆哮,惊得楚猛然回过神。

她下意识的扭过头,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柄长剑已从她的胸口直穿而过。

楚越几乎没感觉到疼,只是有些诧异的望着那个手里还攥着剑柄的小兵。

而这小兵,是鲜卑的战俘。

原来,招财所说的历史收束竟是这样的荒唐。

未几,楚越竟赞了一句,“好剑法。”

那个小兵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样就得手了,反倒被楚越的话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松开剑柄又朝后退出好远,这才结结巴巴的道。

“我,我,我只是效忠于大王——”

“楚将军!”

那小兵话音未落,已被从后赶来的穆羽一招毙于刀下,然后一把抱住楚越缓慢倒下的身体。

“楚将军……楚将军!!!”

楚越又一次轻声笑了,伸手抽出嵌在胸口的剑刃,长叹了一口气,“穆将军,放手吧……其实,我,有些累了……”

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最后出现的画面,却是她与十三在无名村的时光。

彼时,他们的杂货铺还在,因为她与十三的奇思妙想,各种新奇玩意层出不穷,很受人们欢迎。

那时的无名村里也总能看见一个卷毛的漂亮少年身边围着一群孩童一脸认真的听他讲故事。

什么葫芦娃打败了可恶的蛇精救出了爷爷,一只黑猫惩奸除恶,一条小鲤鱼和伙伴们越过龙门保护了它们所爱的人间,一个由小猫小兔小熊猫组成的七人小队行侠仗义拯救世界……

每一个故事都让孩童们新奇不已,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她会从杂货铺里拿出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小玩具送给他们,至于那只叫招财的胖猫总会和它们抢吃的,要是抢不过还会气鼓鼓的趴在十三哥哥的怀里生闷气。

这样一来,又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十三哥哥也在笑。

他笑得可真好看啊,孩子们如是想。

不过孩子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十三哥哥的目光总是落在安乐姐姐的身上。

某个不经意间二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阳光静好,惠风和软。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楚越的生命开始流逝。

荒唐,实在是荒唐!

“十三,对不起,这一次,我又食言了……”

……

待木风回到驻地见到苏珏时,那人正立于案前笔墨飞走。

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也不抬头,苏珏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情况如何?”

“……回公子的话,战场打扫完毕。”

“只是楚将军她……她回不来了……”

“……是么?我知道了。”

苏珏闻言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反应,手下动作也不停,仔仔细细的写完了一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可就在他写到“士争先”时,却是突然一阵剧咳,紧接着便控制不住的呛出一口血来,溅在面前的纸上。

“公子!”

木风见状大惊,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苏珏坚决的拒开。

而后,他努力唤过口呼吸将手稳住,就着纸上的血迹继续写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雄划出一横后堪堪停住,就见苏珏笔锋一转,最后三个血红色的大字便跃然纸上。

九歌——国殇——

“好了,我知道了,正好祭词也有了。”

写完这首诗,苏珏看也不看,一把抓起纸来塞进木风手里,然后在那人哀哀切切的唤出“公子”之前,沉声问道。

“木风,眼下侯爷即将剑指长安,我们务必要打起精神,点兵明将。”

言罢,苏珏闭上眼摆了摆手。

“你——先下去吧,好好准备,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公子。”

木风应声离开了军帐,而等他走远之后,苏珏终是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便瘫倒在旁边的椅子上。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军帐上的穹顶,从嘴角慢慢划出一丝凄然的笑容来。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终是让他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他还在想,“阿越,你为什么又抛下了我……”

“你说想让我一直陪着你。”

“但是现在,你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若是失约——”

“你可不可以,不要怪我呢……”

后来,苏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恢复的意识。

他醒来时,房间内灯火通明,身边却空无一人。

窗外下起了大雪,白雪压弯了海棠花的枝桠,却难以遮挡花瓣娇艳的色泽

他睁开眼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觉得恢复了些许气力,便转身下床去,走向偏门,想走近一步看清带雪的海棠

花瓣迎风绽放,后面的枝桠已经被白雪压出了弧度,花朵却顽强地绽放于枝头,倔强的模样像极了楚越。

苏珏不由得弯起嘴角,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想去拂了枝桠上的白雪,不想却被绊住了脚步。

因为,回廊里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听那人离门前已经越来越近,随着一阵寒风扑面,那火红的衣角也随着展开,如同迎风绽放的海棠。

苏珏缓缓转过头,视线被一片明艳之色扑满。

楚越穿着一身嫁衣站在了他眼前,艳红的衣衫衬得她肤白如雪,长发如瀑倾泻在肩头,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掺杂着些许妖艳。

这大概已经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光景。

苏珏怔了半晌才回过神,仔细地瞧着对面衣衫如火的楚越,笑容从嘴边漾开迅速爬上了眼角,将他的双眼都拱成了弯弯的月牙,他甚至听着自己的声音充溢着喜悦。

“阿越,你真好看。”

唯独让人心疼的是,那含泪的一双眼。

身穿嫁衣嫁良人本是一件喜事,楚越却是满目悲恸之泪。

苏珏皱起了眉头。

下一刻,楚越的嫁衣上覆盖了白雪,彻骨的冷意与剧烈的疼痛在顷刻间占据了苏珏的意识,撕裂般的疼痛从胸口传来,叫他无力抵抗。

他瘫倒在地上,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冰凉的眼泪将皮肤刺的生疼,模糊的视线中倒映的只有楚越的脸庞。

那楚越的身影彻底散了,最后一丝执念也被大雪埋葬,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的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楚越存在过的痕迹。

寻不到了……

大雪似乎落进了苏珏的心里,冰冷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蜷缩起身体也找不到一丝温暖,唯一能牵扯起他的意识的只有耳边一声声的呼喊。

“公子!!!”

“苏先生!!!”

“苏珏哥哥!!!”

“大人!!!”

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呼喊回荡在耳边,正是这些关切亲近的呼唤将苏珏带回了人间。

“苏珏哥哥,你不要抛下我,小苏元害怕……”

苏珏刚一恢复意识,就见小苏元伏在自己的床头,满脸的惊惧,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被脚。

“我怎么会抛下小苏元呢?”苏珏虚弱的笑了笑,他抬手摸了摸小苏元的脸,多日来的战场磨砺,这孩子清瘦了不少。

之后视线稍一变换,苏珏就见一众人都围在自己的床前。

“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累了,歇一歇就好。”

苏珏再次展露笑意,众人却沉默不语。

楚将军死了,他这个样子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

三日后,冀州城内再一次燃起了熊熊烈火。

而这回他们要送走的,是前几日守住了冀州的楚越将军。

主唱祭歌者已经是年迈沙哑,他的嗓音曲不成调,一首九歌国殇未半,已是几度哽咽。

唱至“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一句时,他终于再也唱不下去,身体颤抖着朝楚越又一次跪了下来,仰天长啸。

“属下恭送楚将军!一路好走!”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的嘶吼,仿佛想要将自己所有的祈愿,都送到奈何桥的彼端去。

而这时,也有越来越多的士兵。随他一起跪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见军中那三十万将士,已是尽数跪倒,一字一顿的齐声呐喊。

“属下恭送楚将军!!!”

“恭送楚将军!!!”

“恭送楚将军!!!”

声音回荡于苍茫的天空之中,久久不绝。

苏珏看着那不断跳动的火焰,只觉得无限悲凉。

原来他什么也留不住。

“阿越,十五年前,是你陪着我,可你抛下了我。”

“十五年后还是这样,你依旧食言了……”

“不过也好,现在,有三万将士陪着你。”

“有王爷和老王爷陪着你。”

“……也有我,陪着你……”

“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们永不分离……”

苏珏慢慢的说着,松开手指,让楚越的骨灰随着冀州的风雪,一同飘洒在九州的万里山河。

第243章 月明孤寒

冬雪敲打窗棂的第七夜, 李安甫又在寅时惊醒。

帐幔外漏进一线烛光,映得青砖地上水纹晃动,恍惚间又成沙场血泊。

他蜷起身子, 耳畔尽是铁甲碰撞之声——那日父亲出征前,金丝甲在晨光里折射出的寒芒,此刻竟化作千万根银针刺入骨髓。

与此同时, 苏珏同样坐在桌案前,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 落下一地苍白。

这是他失眠的第七天。

“许大夫, ”他低头望着铜炉里袅袅的青烟,一字一句地说,“我梦见阿越了。”

许大夫坐在他的背后, 一时间不知应当回些什么。

“楚姑娘, 她或许——”

许大夫犹豫了许久,他思虑再三,最终完全抛掉了过往那些解梦的说辞,转而说道, “她或许也希望,公子可以好好活着……千秋万代, 长盛不衰……”

苏珏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似的, 依旧对月枯坐着, “许大夫, 我看到她了。”

“她还在那里等着我。”

苏珏像是自言自语般, 总是重复着这几句话。

自从楚越离世, 他表现的似乎没什么异常, 白日里还是那个谈笑风生, 气定神闲的按察使。

可只有苏珏身边亲近之人才知道, 这人夜夜难眠,即便有季大夫和许大夫开的汤药,也无济于事。

究其原因,便只有苏珏自己知晓,他现在的状态,不单单是因为楚越的离世,还有招财与他说的一番话。

“历史从来都不可更改,你们妄图改变历史,殊不知命运环环相扣,你们既是历史的推动者,也是历史的缔造者。而你们之前所有想改变历史的行为都发生了悖逆,历史开始修正收束,楚越是第一个。”

“所以,别再妄想改变,否则结果只会更糟。”

招财的一字一句犹在耳畔,苏珏难免悲戚。

从前,他站在时光的这头窥见一起历史的残酷,却总是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胜天半子。

然而,兜兜转转十五年,他几乎输掉了所有,就连阿越也离他而去,还是那般荒唐的死法。

不是马革裹尸,不是功成身退,更不是与他归隐山林,那般近乎荒唐潦草的谢幕,根本配不上他们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许大夫,你回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过了良久,苏珏僵硬开口。

“好好休息。”

起身推门时,许大夫深深回望了一眼夜色烛火下的苏珏,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颓然,却又好似随时会羽化而去。

他叹了口气,心病还需心药医,必须苏珏自己想明白才行。

……

又一轮的更声响过,李安甫依旧没有入眠。

他蜷缩在榻上,只觉得悲寂无比。

"世子殿下又梦魇了吗?"

仿佛玉石清响,苏珏的声音破开夜幕来到李安甫的房门前,他披着半旧的鸦青鹤氅掀帘而入。

这是他陪伴李安甫的第七夜。

进来时,苏珏的指尖还沾着松烟墨,袖口却洇开深色水痕,想来是漏夜而来时被雪水打湿的。

李安甫盯着苏珏腰间晃动的半截紫竹箫,那是父亲的旧物,箫尾刻着"天狼"二字,金漆已斑驳。

"苏先生不必……"

话音未落,惊雷碾过屋檐。

李安甫猛然抓住锦被,指节泛白如浸霜雪。

血腥气漫上喉头,他仿佛又看见父亲中箭坠马时扬起的玄色披风,像断翅的鹤隼坠入泥潭。

"既然睡不着,世子殿下便来与苏某下盘棋吧。"

说话间,苏珏已端坐在榻前,白玉棋子叮叮落枰,"世子殿下,下棋要专心些。"

烛花爆响,李安甫怔怔望着棋盘。

冬雪中渐次浮起肃杀的风声,他不由得想起那年盛夏父亲卸甲归府,紫藤花架下摆开沉香木棋枰。

蝉蜕落在父亲的肩头,父亲却笑着用马鞭挑起:"安甫你看,这空壳虽轻,却藏着十七年光阴。"

"啪!"

黑子叩枰惊散幻影,李安甫艰涩开口,“苏先生,从前有人同我说过,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穹之上的星辰,是真的吗?”

闻言,苏珏执棋的手停在半空:"世子殿下,人死如灯灭……"

“不——”

李安甫忽将棋子尽数扫落,任黑白玉珠滚满锦榻,“苏先生,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抽噎和恳求,苏珏看着他,心中有如万箭齐发而过。

李安甫在灵堂里脆弱无助的单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苏珏开口时的声音都带着哽咽。

“是,世子殿下,那人没有骗你,人死了,是要化作星辰的,然后为人间的亲人指明方向。就像你此刻眼中所见是残局……"

"安甫,你看这乱局像不像人生?"

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与苏珏重叠,"棋路断了便另辟蹊径,士气散了便重振旗鼓。"

李安甫指尖颤抖着触到一枚温润白子,忽然发觉苏珏的鹤氅已滑落肩头,露出内里的月白中衣。

刚才苏先生所说是那般温柔,此刻,他觉得心中有了一丝宁静。

李安甫起身为苏珏拢好鹤氅,一丝不寻常的酸楚爬上心头。

"苏先生为何……夜夜来此……"

"从前,王爷总是与我对弈整宿,有时还会抵足而眠。"

苏珏捡起滚落榻角的棋子,烛光在他眼尾细纹里流转,"世子殿下,你和王爷真的很像。"

箫管轻触棋枰,发出空茫回响,"王爷说过,战场如棋局,最忌困守哀兵之势。"

“苏先生,谢谢,我明白了。”李安甫眼中有了一丝清明。

五更梆子敲过,李安甫终于阖眼,这是难得的安宁。

朦胧间,他听见苏珏在低诵《阴符经》,声气却像极了父亲教他骑射时的模样。

恍惚朦胧间,他梦见紫藤花又开了,父亲执箫立在花雨里,这次没有披甲。

……

烛泪垂垂,更漏滴断到第四声,苏珏搁下了朱砂笔。

李安甫睡着后,他便又找到李明月,一起商讨出兵的对策。

如今长安城外尽是硝烟,各路诸侯虎视眈眈,都想得到那至尊之位。

而楚云轩那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九路诸侯围困王城,一时竟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沈爷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剑指长安迫在眉睫,而其他诸侯的安置,也是一大难题。

羊皮舆图上蜿蜒的红线自平阳关直指长安,像一道尚未结痂的旧伤。

"分兵三路,取道长安。"

李明月将铜镇纸压在渭水河畔,"但若是某位王爷想坐收渔利——"

"侯爷可还记得前岁春猎?"苏珏忽然截断话头。

他袖中滑出一枚玉棋子,轻轻点在潼关,"当日王爷引弓射雁,箭矢方出,羽林卫便已将东南密林尽数围住。"白玉棋面映着烛火,恍若那年暮春纷扬的柳絮,"长安城里的贵人,素来只看得见明处的猎物。"

李明月的指尖在案几上叩出闷响。帐外朔风卷着旌旗,将"李"字大纛扯得猎猎作响。

小时候兄长教他骑射时总说,箭要擦着风声走,可七年前被押往长安为质那日,兄长亲手为他系上的玄狐裘却比那箭矢更沉。

"明日辰时点兵。"

李明月终于起身,墨色锦袍扫过舆图上的长安城。

“是,侯爷。”

苏珏正欲告退,忽听得身后传来碎玉之声——案头那方青瓷笔洗裂了道细纹,水痕漫过李书珩生前所作的曲谱,

"苏先生。"

李明月的声音浸在更漏里,"和我说说天顺七年的雪吧。"

苏珏扶在门环上的手蓦地收紧。

天顺七年,多久远的记忆啊。

那时的他因为一个梦境毅然决然出奔冀州,化名乔装为游医董大,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开始。

"当时王爷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说着,苏珏望着窗外的飘雪,喉间泛起苦涩,"后来王爷与我说起,其实一开始他也不确定是我。"

“这是为何?”

“因为……”

苏珏故意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因为我当时是乔装打扮,整张脸用季大夫特调的药水涂的黢黑……”

李明月闭目倚着虎皮榻,仿佛看见兄长对着苏珏当时那张黑脸忍俊不禁的模样。

“有趣。”

铜雀灯爆了个灯花。

苏珏又说起后来的某一日,李书珩醉倚熏笼,指尖在结了霜的窗棂上写"明月"二字。

外面的爆竹声震得蜡炬将倾,而李书珩只是笑着拭去窗上的水痕:"让苏先生见笑了。"

此时,屋外外传来戍卒换岗的梆子声。

李明月越发贪恋与苏珏闲聊过往的时光。

兜兜转转,还是与前世一样。

——明月犹照铁衣寒。

"报——"

亲卫的急唤撕裂雪夜,李明月急忙展开军报。

烛光跃动间,苏珏看见李明月眼底闪过李书珩惯有的神色——像天顺九四年的月夜,李书珩推开十二楼大门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站在回廊在下,而那人温润如玉,形容高华。

一句:"苏先生,久等了。"便让他与冀州有了不可分割的缘分。

可是,天不假年,他们终究阴阳殊途。

第244章 剑指长安(一)

西楚天顺十九年仲冬, 冀州王父子薨逝,平阳侯李明月自立朝廷继位,号为周灵王。

又追谥其父李元胜为周武王, 其兄李书珩为周文王。

各路诸侯无不恭顺响应,然其背后的心思,却是蠢蠢欲动。

待到了大军开拔之日, 也是李家父子入葬之日。

冀州上下缟素, 万民恸哭。

堂下寒风凌冽, 李明月着素衣立于风口处, 似是想为沉睡的父兄挡住呼啸而来的风。

可他近些时日来愈发单薄,虽不至说是瘦弱,却也挡不住这灌堂风。

素白大氅被披到肩头, 李明月回头便见苏珏眉目担忧, 他未说什么话,拢着大氅进了堂内。

炭火燃着,总不至于冷风刺骨。

苏珏带着李安甫随着李明月入堂内,又给炭盆添火, 橘色的火光照在李明月脸上,他恍惚想起了年少时的时光。

重来一世, 他本以为是上天眷顾, 能让他得偿所愿。

可到头来事与愿违, 他的父兄身死, 他跌跌撞撞带着满腔悲痛回到冀州。

而如今, 只剩他一个人了。

怎会如此呢?

李明月有些恍惚的疑惑。

他明明可以做无忧无虑的冀州二公子, 他的兄长和父亲疼他爱他。

他会与爱人一同在冀州秋收春耕, 亦或者做兄长的肱骨之臣。

可为何偏偏, 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呢?

一滴泪无意识的滑落, 砸在炭盆里,溅起微小的火花。

“侯爷,大军该启程了。”

苏珏俯身轻声提醒,这才让李明月如梦初醒。

“好,即刻整军出发!”

于是残星未褪时分,冀州城甲胄生寒。

李明月勒马立于青石将台,看着脚下延绵十里的玄甲铁骑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枪戟森然如林海倒悬。

他伸手抚过腰间鎏金错银的剑柄,指节触到一层冰冷的霜花。

"陛下——!"

马蹄声破开晨雾,苏珏策马冲上高台,绛红的官袍被疾风掀起一角。

他在丈外勒住缰绳,坐骑前蹄扬起时带起一片碎雪。

"陛下,三军整备已毕。"

苏珏的声音清越如磬,腰间玉牌在风中叮咚作响。

李明月望着远处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被父皇抱上承天门的情景。

彼时金吾卫的银甲也是这样遮天蔽日,只是如今他手中握的不再是糖人,而是十万虎狼之师的令旗。

"楚云轩烹食幼童以祭天,剜孕妇腹取婴作酒器。"

苏珏展开手中檄文,白麻纸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不似寻常文臣那般清亮,倒像是深潭投石,每个字都砸进冻土里:"去年冬月,洛水浮尸三百具,皆是被剜目断舌的言官。"

台下忽然传来铁器撞击之声。

李明月瞥见前排有个年轻士卒在颤抖,青铜护腕磕在铁枪上迸出火星。

更远处几个老兵红了眼眶,而台下山字营统制忽然单膝跪地,重甲砸起三尺黄尘。

这河北汉子喉头滚动,声如裂帛:"末将族妹嫁在蓝田,上月捎来断指为信!"

话音未落,左右武卫军齐刷刷亮出佩刀,寒光割碎晨雾。十万人的喘息声竟压过了渭水涛声。

"今日西进,非为攻城略地。"

李明月突然拔剑出鞘,剑光劈开浓雾。

"朕要诸君记住——"

剑尖直指长安方向,惊起寒鸦无数:"我们跨过的每道城门,都是被西楚铁蹄踏碎的万家灯火!"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军阵深处炸开。

前排枪盾兵以戟尾顿地,后方弓弩手敲击箭囊,金铁交鸣声震得将台上积雪簌簌而落。

忽闻北面号角破空,胡笳声里转出八百铁骑。

当先者金甲红翎,面上刺着漠北苍狼图腾,却在辕门前滚鞍下马。

金元鼎解下腰间弯刀高举过顶,九枚铜环叮当作响——此乃金氏世代相传的狼头金刀。

"朔方十三部听真!"

金元鼎嗓音沙哑,"自今日始,吾等便是周灵王帐下先锋!"

言毕以额触地,在黄土上叩出三寸深痕:"愿为陛下衔枚疾走,马踏未央宫阙!"

李明月快步下阶,玄色战靴停在金刀前半尺处。

他抽剑割破掌心,血珠顺着剑脊滚落,正滴在狼头刀吞口处。

"天道昭昭,不弃胡汉。"

李明月过去扶起金元鼎,中军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喝。

陇西老兵以枪柄顿地,河北儿郎举盾相和,连朔北骑兵都摘下铁面罩。

十万人的怒吼惊起江心白鹭,声浪卷过渭水,直扑潼关方向。

苏珏望着渐次西移的日晷,唇角浮起冷峻笑意——此刻长安城头晷针投下的阴影,正该笼罩在楚云轩的九龙御座上。

"陛下,时辰到了。"苏珏将令旗交到李明月手中。

“整军!出发!”

接下来,角声乍起,十万铁甲同时转身向西。

李明月看着如潮水般涌动的玄色洪流,不由得想起苏珏月前在军帐中摆开的三十六郡舆图。

那些被朱砂圈出的城池上方,此刻都飘着同样的朝霞——殷红如未干的血,又像是焚天烈焰。

暮色将至,三军早已渡过渭水三十里。

李明月勒马回望,见对岸新立石碑沐在残阳里,隐约可见"天佑"二字。

那是月前他与苏珏密议时,见白鹤掠过长空,苏珏以剑刻石为记。

如今鹤迹犹在,而十万霜刃已指长安。

……

此时,八路诸侯连营三百里围困长安。

城头西楚玄旗浸透春雪,朱雀门上新漆的丹砂艳如凝血。

沈爷负手立于望楼,看着远处参差军帐间腾起的炊烟,忽然轻笑:"诸位请看,这便似当年的牡丹宴——各怀鬼胎,偏要装作同气连枝。"

话音未落,雍州大营方向传来裂帛般的马嘶。

着赭黄战袍的雍州王正鞭打运粮民夫,镶玉马鞭抽在脊梁上溅起血珠,却盖不住他冲着梁州军帐的怒骂:"上月借的三千石粟米,却要拿几百美婢来抵?实在荒谬!"

闻言,沈爷径自转身,"就像公子所言,该给这些诸侯醒醒酒了。"

于是二更梆响,沈爷的乌篷马车碾过灞桥残冰。

这位历经三朝的北燕死士,此刻正捧着青瓷暖炉,炉中煨着的却是雍州王晌午送来的密信——信笺右下角盖着私刻的蟠龙印,墨迹未干便急着要联络豫、并二州。

马车停在雍州大营前那刻,值夜亲卫的呵斥声戛然而止。

沈爷掀帘露出半张没有表情的脸,手中忽然多出块赤金鱼符:"传话,周灵王陛下赠王爷春茶。"

待雍州王醉眼惺忪出帐,却见沈爷身后转出三百弩手。

寒铁箭镞在月色下泛着蓝光,正是冀州特制的破甲三棱箭。

"王爷可记得天顺十三年秋?"

沈爷慢条斯理展开明黄绢帛,"您与西楚左仆射在潼关驿换马时的茶,可比今夜香?"

话音未落,四支弩箭已穿透雍州王手足。

沈爷踩着满地碎玉蹀躞带走近,然后俯身扯开其衣襟——雍州王心口处赫然纹着西楚皇室独有的金乌图腾。

在场七路诸侯使节尚未惊呼出声,沈爷的短刀已剜出那团血肉:"原来这便是雍州与西楚秋毫无犯的凭证。"

接下来,黎明前最暗时分,七路诸侯跪在冀州大营前。

豫州王额角磕在冻土上,金冠歪斜露出早生的华发。

他身后那面绣着白狼的并州军旗,此刻正盖在雍州王的尸身上,被渗出的血染出诡异的花纹。

"当年楚云轩破镐京,曾在太庙前立过规矩。"

沈爷的声音自玄铁面甲后传来,惊得豫州王浑身一颤,"他说乱世中最难得的,便是自知之明。"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长安九重阙内,楚云轩正在擦拭一柄青铜剑。

剑身铭文"承影"二字已模糊难辨,这是十五年前他杀进北燕王城时,从北燕王室得来的战利品。

"陛下,朱雀门守将来报……"

中贵人灵均话音未落,楚云轩忽然掷剑入鞘。

剑鸣声震落梁间积尘,惊得鎏金鹤形灯烛火摇曳。

他望着灯影在九龙壁上晃动的痕迹,竟笑出声来:"好个月明星稀——传令四门之守军,务必尽职尽责。"

内官捧着密奏的手微微发抖。

楚云轩却径自走到轩窗前,"李家果然还是做了叛臣。"

卯时三刻,当第一缕天光照在太史局浑天仪上,承文将军突然踉跄跪地。青铜仪轨投射的影子,正将"西楚"星宿压在"明月"之下。

几乎是同时,大明宫承天门轰然洞开,楚云轩着十二章纹冕服登上城楼,腰间竟佩着那柄本该供于太庙的承影剑。

"快二十年了。"

楚云轩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诸侯营火,"李元胜,且让寡人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配不配得上这柄天子剑。"

此刻冀州中军帐内,李明月正展开苏珏连夜绘制的长安水道图。

图纸边角染着暗褐色,是昨日处决西楚细作时溅上的血迹。

"沈爷送来消息,楚云轩撤换了四门全部守将。"

苏珏忽然以笔点向通化坊位置,"但他不知道,我化名慕容清时曾偷偷观政三年……"

话音未落,帐外忽起喧哗,原是金元鼎押来西楚信使。

这胡将左耳新添箭伤,手中却紧紧攥着个鎏金木匣:"那阉人说要面呈冀州伪王"。

木匣开启刹那,李明月的瞳孔猛地收缩——匣中安放的是当年父亲受封冀州王时的圣旨。

……

又是一声梆响,八百里加急文书送至李明月帐内,苏珏正在烹煮青州新贡的雨前茶。

紫砂壶嘴腾起的白雾里,隐约可见他唇角噙着的冷笑:"雍州王豢养的三千食客,倒比主君骨头硬些——昨夜竟有十七人投水自尽。"

李明月闻言轻笑,指尖摩挲着案头白玉镇纸。

这方雕着螭龙戏珠的玉器原是雍州王府旧物,此刻映着帐外斜射的日光,龙目处两点朱砂竟似渗出血来。

"沈爷果然厉害。"

"是。"

苏珏斟茶的手稳如磐石,碧绿茶汤在越窑秘色盏中泛起涟漪,"三百雍州残部,倒有半数愿为陛下前驱。"

他突然以盏盖轻叩盏沿,清脆声响惊得帐外亲卫按剑回首,"只是那些诸侯……"

话音未落,辕门外忽起骚动。

七路诸侯的使者捧着鎏金木匣鱼贯而入,匣中盛着的皆是各镇兵符。

他们异口同声,冷汗簌簌而下,“吾主命下臣献上玄甲三千,愿为陛下开道先锋。"

李明月忽的起身,玄色冕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流转。

"传朕口谕。"

李明月转身时,腰间九环玉带撞出清越之声,"凡今日献符者,他日裂土封疆时,皆可自择三郡膏腴之地。"

苏珏适时呈上早已备好的青玉牒板,上面朱砂勾勒的疆域图泛着冷光。

七位使者瞥见自家封地被扩出半指宽的朱红边界,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帐外适时传来周将军沙哑的唱名声:"雍州遗孤请献先王佩剑——"

一柄镶嵌着瑟瑟石的弯刀应声出鞘,刀身映出那位少年通红的眼眶。

李明月大步上前,竟以掌心抵住刃口:"朕闻雍州有古训,歃血之盟需以仇敌颅骨为盏。"

鲜血顺着刀槽滴入青铜酒樽,少年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

是夜,七路诸侯营中皆收到玄漆木匣——匣中除却返还他们的半枚兵符,另有一方浸透龙涎香的素帕夹在梁州王的木匣中,上书"河间十二城"五个瘦金小字。

梁州王不动声色摩挲着帕角隐绣的龙纹,不由得想多年前楚云轩分封诸侯时,赐下的却是一柄柄断剑。

长安城头,楚云轩听着更漏声撕开冬夜。

他想了又想,还是将手中密报掷入鎏金狻猊炉。

火舌卷起"周灵王"三字时,他抚掌大笑:"好个李元胜之子!当年寡人就该斩草除根!"

内官战战兢兢捧上药盏,却被楚云轩连盏掷向蟠龙柱。

碎瓷在青砖上迸裂成星,惊起偏殿笼中白鹤。"传令给承文将军,明日巳时祭天。"

说话间,楚云轩不知为何扯断冕旒,玉藻珠子滚落丹墀,"寡人不信,天不佑我西楚!"

……

三更时分,冀州大营东侧悄然升起七盏孔明灯。

苏珏负手立于观星台上,看那灯焰在夜空中拼出北斗之形:"看来,鱼儿咬钩了。"

他身后阴影里转出木风的身影,木风手中铁链拴着个浑身湿透的驿卒——那人怀中露出半截描金拜帖,正是并州王约见梁州使者的密函。

“他们果然还是信不过,待此间事了,陛下真正君临天下,这些人便该好好收拾了。”

苏珏的眼眸投下一片阴影,心中已经开始谋划起了李明月登基后的种种。

李明月此刻却在擦拭一柄青铜短剑。

剑格处"承影"二字被血迹浸得发黑,这是三日前金元鼎截获的西楚信使贴身之物。

"楚云轩竟将天子剑赐予给内侍。"

李明月以剑尖挑起案头素绢,上面墨迹勾勒着长安十二坊市井图,"苏卿可知,这图上少了何处?"

掀链而入的苏珏还未行礼便被李明月拉着坐下,他的目光凝在东北角空白处,瞳孔骤缩:"是登仙楼。"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胡笳示警声。

金元鼎撞入帐中:"禀陛下,梁州军反水!"

李明月却从容归剑入鞘,指尖掠过箭羽上幽州特制的雕翎:"传令骁骑营,把上月缴获的西楚粮车推往阵前。"

说完,李明月轻笑,他取下壁上雕弓搭上鸣镝,继续道,"朕许诺过梁州王河间十二城,可没说过——是哪十二城。"

鸣镝破空刹那,东南方向突然亮起冲天火光。

翌日拂晓,梁州王的首级悬于潼关城楼。

李明月亲笔书写的"忠义"二字白幡在晨风中舒卷,恰好遮住首级怒睁的双目。

七路诸侯的使者再度跪满辕门时,发现昨夜收受的玄漆木匣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各镇世子亲笔签押的效忠书——纸角皆染着淡青色龙纹印泥。

苏珏遥望长安城头新换的玄鸟旗,忽然以指尖蘸茶在案上画圈:"昨日楚云轩又祈福祭天,可神明真的会眷顾他吗?"

说着,苏珏抬眼看向正在穿戴铠甲的李明月,"这些年楚极尽虔诚,却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报——"

传令兵踉跄跪地,手中高举的密匣滴着鲜血,"陛下!大吉!周将军连破三城!"

“大吉!周将军连破三城!”

闻此战报,李明月系甲丝绦的手微微一顿。

帐外忽有惊雷碾过云层,冬雪裹着血腥气漫进来,打湿了案头那方浸透龙涎香的素帕。

帕角的龙纹在水渍中渐渐洇开,恍若前世前渭水河畔冲天而起的金龙。

“继续行进,杀入长安。”

李明月的声音透着冷硬,这是第二次了。

这一次,要比前世顺利的多,却是以他父兄更惨烈的收场为代价。

他不甘,他痛心,此刻,皆化作问鼎天下的烈火。

而这烈火,也是支撑李明月活下去的理由。

“是,陛下。”

随着李明月的一声令下,接下来又是一路的高歌猛进。

第245章 剑指长安(二)

月色凄清。

林宸独自来到护城河畔。

多年前的桃林里, 公子言笑晏晏地望着他,一双美目里尽是笑意,之后种种, 皆是恩赐。

所以在公子“死后”的每一个夜晚,林宸都被绵延漫长的痛苦所折磨。

每一个梦回的瞬间,公子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的侧畔。

但只要他一睁眼, 那仅有的一丝幻觉也都消失殆尽, 只剩下冰凉如水的月色, 冷冷地洒在他身上。

经年战乱, 长安城早已不复往日风彩。

大街上众人皆行色匆匆,紧紧捂住身上的包袱,低头行路。

偶有三两的小贩挑着货担经过, 但仔细一看皆是衣着单薄, 脸色凄清。

桥边有一老翁扎了几许的河灯,零零散散地摆落着,半天都无人问津。

战乱来袭,自周灵王举兵征战以来, 一路势如破竹,各州的城池一座座尽归其麾下。

北方胡人作乱, 各路诸侯皆反, 西楚大部队已是四处分散, 勉强维持着仅有的一丝气息。

税贡徭役因战事加倍压得普通百姓喘不过气, 为了生路, 不少百姓选择逃出长安城。

而粮食纳贡随着各路诸侯的起兵也不作数, 城内的百姓早已食不果腹, 难以度日。

林宸走上前去, 老翁连忙起身相迎, 一脸慈祥地盼望道:“这位公子,挑只河灯吧!”

林宸挑了只白鹤模样,从荷包中摸出一串枚钱币递给了老翁,老翁连忙摆手道:“公子,要不了这么多,只要一枚铜钱就够了。”

林宸拉过那老翁沟壑纵横的手掌,将钱币塞入他手中,“拿着吧,老人家,快要过节了,给家人置办点吃的穿的,如今这个世道,都不容易。”

老翁忽而涕泪俱下,连身称谢。

接着,林宸提着河灯来到河边,有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依旧相聚在河畔,虔诚地双手合十,望着远去的河灯许下心愿。

“神明在上,请保佑我出征的五哥平安归来。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已战死沙场,求求神明,一定要保佑我五哥平平安安。”

“神明在上,请保佑我的弟弟妹妹能度过难关,不再挨饿受冻,健健康康长大。”

“神明在上,请保佑南城茶楼家的丽娘,平安喜乐,将来嫁个一心一意待她好的郎君。”

“神明在上……”

一句又一句的祈祷,林宸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将河灯缓缓点起,伸手送入蜿蜒流淌的河水之中,白色的鹤顺着河流渐行渐远,就像活过来一般摆动着双翅,朝着远处自由地飞去。

他望着远去的一点星火,独自呆坐在河畔,喃喃道:

“公子,你还好吗?”

那日公子离开时的马蹄声似乎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一声一声震碎了他的心。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梦见自己追着那道身影而去,他拼命的呼喊,拼命地奔跑,但马背上的人,从未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一遍又一遍,他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公子入宫赴宴,却被楚云轩羞辱,然后没了音信。

之后再遇,公子成了“慕容清”,自己也失了本心。

以至于每一个梦境中,他都想告诉公子。

走吧,公子,天涯海角,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然后去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小岛,从此与楚姑娘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公子……你如今可好……不知公子你可曾……想起过我……"

林宸一脸颓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掩面而泣的样子,但转而似乎便不在乎了,如今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和仇恨已经让他麻木,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悲。

如今西楚大厦将倾,他也该抽身退场。

至于以后,他从未想过。

林宸忽地起身,像是幽魂一般走向不远处的酒肆。

酒,他需要酒,此时此刻他急切地需要酒水来麻痹自己的心神。

心中的酸涩之感顶得他几乎快要窒息,林宸抱起小二递给的酒坛,寻了个清净无人的角落便开始痛饮,

一坛接着一坛,辛辣的浊酒侵蚀着他的胃部,升腾起一股灼烧之感。

不够!还是不够!

他要让自己的心神也被腐蚀,这样才能抑制住自己刻骨的心痛。

“小二!再拿酒来!”林宸攀着身侧的桌椅,转身大声道。

小二一惊,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了,转眼七八罐陈酿的浊酒就喝得滴酒不剩,现在又在发疯般地嚷嚷着。

正在犹豫间,林宸等得不耐烦,随手拾起一个酒罐往嘴里灌,却是空的。

他继续大声催促道:“小二!拿酒来!”

小二不再犹豫,转身立即又抱了三坛过来。

林宸扯开封布,抬起一罐仰头而尽,此时的他已是意识模糊,趴在桌边紧紧扒着桌沿恨恨道:“公子!我真的好想回到那年……可惜……回不去了……”

林宸不甘地捶着桌椅,旁边的人纷纷被吓了一跳,害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连忙逃向里屋。

接着,林宸将酒坛尽数扫落在地,仰天长啸道:“上天为何这般待我!!为何?!为何?!”

记忆中的那一年,也是这样星光璀璨的夜晚,他与公子走过熙熙攘攘的朝歌街头。

而如今,公子决然离开的背影一幕幕闪回,他什么也留不住。

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现在他无法逃开阴影重重的长安城,无法挣脱捆在他身上的重重枷锁。

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忽而,林宸像是泄了气的人偶一般,眼神涣散跌坐在桌旁,带着哭腔绝望地一遍呢喃道:“公子,不要走,不要走……"

……

林宸跌跌撞撞摸索着走回丞相府,一路上不知跌倒了几次,脑海中苏珏的面容如同梦魇般清晰可见,他伸手去抓,却又落空。

他一遍遍对着空旷的街头呼喊,找寻,跌落又起身,起身又跌落。

“公子,我今日买了一盏河灯,是只白鹤,像你一样,飞着飞着,就不见了。”

“公子,前日我去了北城的桂花糕铺子,可是……可是他的妻子哭着说,他被征去了前线,再也没有回来……"

“公子,有时候我真的恨,恨陛下,恨长安,恨这一切的一切……恨我自己……”

林宸疯魔般的哭哭笑笑,呢喃自语,心中万千的悲痛与愁绪似乎要将他吞灭。

而大地苍茫,四处空旷,他寻不到一处温暖安心之地。

一路跌跌撞撞,林宸似旷野的游魂一般,终于找回了丞相府门,下人们见状连忙一拥而上,将其抬进了内室。

恍惚间,帐影重重,林宸好似看见去苏珏的身影朝他走来,他撑起身,挣扎着上前。

“我肯定是在做梦……"

林宸嗤笑一声,随后又倒回床榻,放任自己沉沦于梦境中。

至少在那经年的梦中,他还是最初的模样。

……

承平殿的银炭烧得正旺,楚云轩指尖掠过青玉镇纸,奏折上"林相夤夜醉卧东市"八字洇出朱砂般的刺目。

他不觉想起林宸成为丞相的那日,那日那人立在阶前接丞相印绶,风骨清癯如寒潭鹤影,如今倒成了长安街头一滩烂醉的雪。

“寡人的林爱卿竟然为了那人如此失态。”

楚云轩轻笑一声,之后又道,"将人抬进宫来。"帝王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锋。

禁军统领退下时带起一阵朔风,卷得案头烛火明明灭灭。

楚云轩望着铜雀灯台上跳动的火光,恍惚见着那年春深桃林。

十六岁的林宸布衣执卷,在落英纷飞中与那燕文纯论道。

那时的燕文纯已不是燕文纯,而是天人苏珏。

据说当时那苏珏折下桃枝相赠,说愿与林宸共看江山锦绣。

"陛下。"暗卫首领跪在阶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楚云轩展开军报后竟笑出声。

李明月的大军已过潼关,这厢丞相却在长安醉卧酒肆,倒像是话本里荒唐的戏码。

他蘸了朱砂批个"准"字,墨迹未干的奏折上赫然是请斩主和派的谏言——那落款之人,正是林宸门生。

子时的更漏声里,四个小内侍架着醉眼朦胧的丞相跨过门槛。

林宸素来齐整的大氅沾满泥雪,发间玉簪斜坠,倒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落魄仙客。

他忽地挣开搀扶,踉跄着跪在蟠龙柱前:"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