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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9317 字 2个月前

亡国亡亲,亡师亡友,最后的信仰也离他而去。

他这一生何其可笑,可悲。

“先生,我们回家吧。”

张怀瑾用力支撑着苏珏的身体,这位亲手将新帝捧上高台的大周帝师此刻孑然一身,病骨嶙峋,此时只有一位徒弟相伴。

“回家……”

苏珏摇头苦笑,他还有家吗?

是葬送在火海的北燕王宫?是生活了三年的无名村?是故事起点的十二楼?是风雨晦明的冀州王府?还是新王都长安?

哪里都不是他真正的家啊!

他的家在遥远的新元纪,不知是否还能回去。

而李明月就这样站在太极殿的明堂上看着苏珏离去。

他知道在他稍有犹豫的那一刻,苏珏与他便形同陌路。

十几年的扶持相伴,从一开始李明月就知晓他和苏珏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要他的“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陛下,要不要让史官再重新编写被侯爷烧掉的史书?”

跟了李明月三十几年的总管打破了太极殿里的平静。

“不用了,就随他的心意吧。”

李明月叹息一声,转身回了太极殿。

在这之后,裴尚轩突然到访,苏珏便一直称病在府中,一日也不曾上朝,即便有什么政事,也都是在府中处理。

二人的关系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僵持着。

一开始,不少官员还揣测苏珏是失了圣心,所以朝堂上便再次有了弹劾他的声音。

然而,李明月并不理会,上奏的多了,他直接处理了一批官员,之后又是流水般的赏赐送入苏府,太子李安甫也三天两头的往苏府跑。

如此一来,文武百官这才如梦初醒,侯爷这是单方面与陛下闹了不愉快,陛下不但没有计较,还放下身段求和,奈何侯爷心意已决,不予理会。

日子就这般有条不紊,却又别扭的过着。

期间,李明月还给北燕末帝追尊了昭烈的谥号。

消息送到苏府,苏珏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昭烈也好,末帝也罢,都是他残破灵魂的一部分,是是非非,他已经不愿过多的计较。

……

周朝新元历五年,周灵王突然李明月病重,这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而对于即将到来的结局,李明月自己早有预料,一点也不意外。

菩提城之后,他一直不愿吃药。

两世的痛彻心扉,殚精竭虑早就透支了他的身体。

现在种种,不过是他与苏珏的对调罢了。

今夜此时,周朝王宫的月华台里,太医跪了一地,整个月华台充斥着浓烈的药味。

李明月的病床前围了很多人,他们个个神色悲戚沉重,就连一直避而不出的苏珏也守在李明月的身边。

“苏先生,来生还愿辅佐朕吗?”

“陛下,臣大约是没有来生了。”苏珏偏过头去,一滴清泪落下。

他过不去的是自己挣扎的内心,却从未怨怼过李明月。

“那苏先生百年之后愿意陪朕入皇陵吗?”

“臣说过,在臣死后,请不要把臣葬入皇陵,我要和阿越一样,此生愿归山海。”

“是,朕记得,你说过的,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

李明月收敛了一身的锋芒,此刻的他也只是一位面对和故友生离死别的普通人罢了。

“陛下,您的记性真好。”

苏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知楚越是否在奈桥的那边等他一起回家,回到他们时代。

“安甫,朕本想看着你成就千秋帝业,但朕走不到那时候了,以后就只能是苏先生陪着你了……”

李明月说话开始断断续续的,眼神也没有了焦距。

他们都知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陛下,安甫会听苏先生的话,也会好好学着做一个帝王。”

已经的李安甫泪流满面,上天为何如此薄待于他,不过十载光阴,他的亲人陆续凋零。

“陛下,睡吧,累了就好好睡吧……”

苏珏不自觉地握紧了李明月枯瘦的双手。

“那朕睡了,苏先生记得叫醒我,还有好多事,朕还是不放心啊……”

床上的李明月渐渐陷入了沉睡,众人早已泣不成声,他们的陛下啊!

“陛下……”

千言万语,化作苏珏的一声叹息。

……

红尘辗转,那些繁华浮梦早已被人遗忘。

雪夜漏断,烛泪垂垂。李明月倚在龙纹引枕上,额角渗着虚汗,却仍要宫人推开半扇雕花窗。

冷风裹着药香扑进来,他望着阶前白梅,忽而轻笑:"苏先生,当年朕登基那夜,你也是这般立在阶下。"

苏珏跪在榻前,玄色朝服被银炭烘出暖香。他喉结微动,袖中玉笏攥得发烫:"臣记得那夜雪压朱墙,陛下掷了冠上夜明珠,说要换臣腰间那方粗砚。"

铜漏声碎,李明月指尖拂过苏珏鬓边霜色:"如今朕的明珠都蒙了尘,你的砚台……"

话未竟便呛出猩红,明黄帕子洇开暗色牡丹。

苏珏猛地抬头,却见天子枯瘦的手正死死扣住他腕骨,像二十年前临江初见时,攥住那柄险些坠落的青锋剑。

岁月从来都是残酷的,他们谁也无法握住历史的洪流。

又过了几日,回光返照的李明月拖着虚浮的脚步走上他最爱的月华台,他屏退了所有人。

月华台上临飘渺,下至山河锦绣,此时繁星坠落,划过寂寥的天堑。

“朕很快就会来陪你们了。”

不知何时天地间下了一场素白的雪,祭奠了过往的芳华,故人生死相隔,竟已半生。

那一年的冬至,李明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弥留之际,他恍惚看到了冀州王府里的烟火重重,或许在某个不知名的国度,他们还是旧时的少年模样。

史书记载,周灵王李明月,一生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平定四夷,后宫唯有皇后一人。

没有人知道,他曾用余生漫长的时光去怀念过去。

史书工笔,寥寥数语,倾尽了一生的爱恨。

之后,太子李安甫登基,改年号为永平。

……

大周永平初年,冬,

檐角的冰棱折射着紫宸殿的金漆,李安甫在丹墀上踩碎第一片晨霜。

玉旒垂落时,他看见苏珏立在百官最前,素白鹤氅被朔风掀起一角,似欲乘风归去的鹤。

"陛下当称孤。"

那日苏珏执起他的手,在奏折朱批处落下第一笔。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李安甫记得自己当时屏着呼吸,生怕呵出的白雾惊散了先生鬓角的沉香。

此刻他端坐龙椅,听礼官唱诵冗长谥号。

满朝朱紫跪伏如潮,唯有苏珏的脊梁始终笔直,倒像是那日在御书房教他读《帝范》:"明主当如松柏,虽霜雪加身而不折。"

退朝时,李安甫故意落后半步。苏珏青玉笏板叩在蟠龙柱上,金石相击的脆响里,李安甫将怀中暖炉塞进他掌心:"北疆进贡的银丝炭,先生留着御寒。"

苏珏的手指在貂绒里蜷了蜷。

上月先帝梓宫入陵时,李安甫就是这样攥着他的袖角,将额头抵在他腰间玉佩上。

当时檐下铁马叮咚,他数着更漏声等少年哭尽最后一声呜咽,却只等到一句含糊不清的低语:"先生……别丢下孤。"

藏书阁的铜漏滴到申时三刻,李安甫推开朱漆门扉。

苏珏正俯身整理先帝批过的奏章,松烟墨香里,他望见苏珏的后颈露出的一截素绢中衣,忽而想起昨日南诏进贡的雪缎——原该是配这人的。

"陛下该用膳了。"

苏珏转身时,李安甫迅速将目光投向案头镇纸。羊脂玉雕的貔貅压着边疆急报,他伸手要取,却被苏珏按住腕骨:"兵部已调陇右军驰援,陛下不必……”

苏珏的指尖擦过他掌纹,惊觉这双执笔定乾坤的手竟比奏折更凉。

案头烛花爆响,苏珏抽手后退的衣袂扫落几页泛黄信笺,李安甫弯腰去拾,"先生教过孤,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

他将信纸折成纸鸢状,轻轻搁在烛台上。

火舌舔舐的瞬间,苏珏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幽蓝的光。

三更梆子响过宫墙,李安甫在暖阁召见兵部尚书。

苏珏侍立在屏风后,看少年天子的朱砂批红的侧脸映在琉璃窗上,竟与先帝临终前的轮廓重叠。

那日李明月枯槁的手攥着苏珏腕骨,指甲几乎掐进血肉:"苏先生,替朕……守好这片江山。"

此刻屏风外传来李安甫清朗的声音:"告诉河西节度使,斩敌首级过千者,赐金缕衣。"

苏珏低头研墨,见砚中倒影里少年偷瞥过来的眼神,忽然惊觉永平十七年的批语竟成谶言。

腊月初八那夜雪下得急,李安甫捧着玉冠闯进苏珏居所。

十二旒明珠在烛火下流转,他献宝似的举到帝师面前:"礼部说天子衮冕要用东珠,可孤觉得这温润的白玉更衬先生……"

"陛下可知衮冕之重?"

苏珏后退半步,发梢扫过案头《长安政要》。

烛泪滴在他手背,烫得心口发紧:"非天地不可承,非山河不可载。"

李安甫固执地向前一步,冠上明珠撞得叮咚作响。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他眼底泛起血丝:"那日先生在叔叔的灵前答应过的!你说会永远……"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战报打断。

苏珏展开染血的帛书时,李安甫看见他指节发白——就像那日扶自己登基时,先生攥着玉圭的力度。

李安甫忽然笑了,伸手拂去苏珏肩头落雪:"等先生凯旋,孤在紫宸殿备好庆功宴。"

五更鼓响,苏珏与一众兵将整装待发。

李安甫追到玄武门,将玉冠塞进他怀中。

守城卫兵看见年轻的天子赤足踏雪,帝师却策马疾驰而去,唯有漫天飞雪中传来玉佩击鞍的碎响。

又过了半月,苏珏果然凯旋,却在庆功宴后上奏请辞致仕。

一开始李安甫坚决不肯,但苏珏心意已决。

如今朝堂稳定,四夷收服,李安甫已经独当一面,他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拉扯了几日,李安甫终是同意了苏珏的上奏

苏珏要走的消息没瞒着,但他不爱这种送别排场,便下令不许人送。

马车在王城脚下慢慢行驶,木风驾车,穿着管家常服的沈爷在一旁候着,身后数名车骑跟随。

小苏元最是开心,他其实不喜欢这里。

苏珏掀起帘子看向外面,那高耸庄严的城墙依旧屹立,高高的墙围住了这里面的人,他们就被困在这高墙中演绎生死悲欢。

春秋变幻高墙犹在,只是物是人非,心境已变。

那个新元纪漂泊而来的灵魂在历经伤痛磨砺后还是站在了朝堂之首。

但苏珏不喜欢,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酒带了吗?”他问道。

沈爷掀开帘子,“带了,带了十几种。”

苏珏点点头,他想了想,应是没落下什么事。

大周交给李安甫他很放心,只是临行前和他告别,陛下要哭不哭的,最后支支吾吾说他永远是他的老师。

苏珏知道李安甫其实在想什么,只是他觉得,两人止步于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门下的诸多栋梁都能独当一面了,未来该如何,他走一步算一步。

就连楚云轩他们,他也去上了柱香。

想来想去,苏珏觉得应是周全了。

马车的帘子忽然掀起来,一直游历的裴尚轩突然出现,然后一屁股坐在苏珏身边,眨巴眨巴眼睛,说,“就这么走了,不带上我?”

“为何要带你?”苏珏问。

“当然是蹭酒啊!”裴尚轩一脸的理所当然。

苏珏有意逗弄他,“我这里不养闲人,裴公子以后你就负责砍柴,愿不愿意?”

裴尚轩假意思索了一瞬,随后斩钉截铁“那也行。”

苏珏被裴尚轩逗笑,他伸出手指装作嫌弃的推开他的肩膀。

“还是油嘴滑舌。”

“公子,咱们要出城了啊!”

沈爷昂扬的声音响起。

苏珏又掀开了帘子,他们已经走出了高耸林立的城墙。

城门外,长长的土路一马平川,愿余生之路,尽是开阔坦途。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李安甫已经登基五年,在苏珏隐居后,他每年都会在四月来到临江的浮玉山上。

先生在这里过得很好,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却说苏珏回到浮玉山后,确实是身心舒畅,但时间的洪流无法抵挡,季大夫在第二年仙逝而去。

福婶到现在都念叨着,无人再和她在厨房里玩笑。

小苏元也越发沉稳,却还是缠着苏珏,裴尚轩依旧喜欢逗弄小苏元,浮玉山每日鸡飞狗跳,倒是热闹。

偶尔接到一些故人的书信,也都是令人愉悦的好消息。

曾经的苏门七子皆有功业建树,大周政治清明。

而从女子学堂里走出的那些女孩们也各有一番天地,有人悬壶济世,有人行侠仗义,有人教书育人,有人上下求索。

每当苏珏看到这些回信,都觉得心中暖意融融。

如今这个时节,山上长满了桃树,四月正是山上桃花开得最茂盛的时候,放眼望去,是漫山粉雾。

李安甫回退了身边的侍卫,独自一人上了山。

他走上山间小道,欣赏沿途风景,再次感叹自己的帝师真会挑地方享受

桃源深处有人家,李明月走到小路尽头,一座小屋映入眼帘,在桃树林的掩映下,倒是像一幅画了。

“参见陛下,”

一进门,李明月发现木屋中只有张怀瑾一人,他挥手让人起身,“先生不在吗?”

“先生与裴公子采花去了。”张怀瑾礼数不缺。

“那孤在这里等先生回来。”说着,李安甫径直坐下。

二人一时无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苏珏从门外走进来,他一眼便看到了李安甫。

“草民参见陛下。”苏珏十分随意的行了个礼。

“先生是我老师,不用这样。”李安甫是从来不让苏珏向他行礼的,但奈何苏珏根本不听。

“陛下今天怎么有闲情雅致来浮玉山做客呢?”

“孤来先生这儿赏花。”

“那陛下可是来对了。”

说罢,几个人来到院外,满山都是桃树,漫山遍野都是粉红。

“看来今年能结好多桃子。”

苏珏看着眼前的精致,又说了一句,“等桃子熟了范草民给陛下送些可好?”

“那就麻烦先生了。”李安甫自是欣喜,倒是裴尚轩觉得不自在,借口劈柴溜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苏珏满意的看着这片景色,再次感叹自己真会挑地方住。

隐居避世,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人人都知苏珏生的好看,此刻他站在桃树之间,在桃花的掩映下显得更加好看。

在桃花丛中,苏珏更像是话本里从天而降的仙人。

说不定他就是从天上来的呢,李安甫如是想。

一时间,李安甫不知是在赏花还是赏人……

……

李安甫离开的不久之后,苏珏突然病倒,病情不但来势汹汹,而且迅速恶化。

这位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终是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多年来的殚精竭虑,心肝摧折,早就一点一点蚕食了他的身体,虽然容颜未减,却是病骨支离。

即便有许大夫和各位太医院名医的全力施救,但他还是无可挽回的衰弱下去。

第二年春天,已经改了苏姓苏怀瑾推门进去的时候,苏珏正靠在躺椅上,慢悠悠的看着陛下李安甫的来信。

苏怀瑾走上前瞥了一眼明黄色的信笺,忍不住问道。

“先生,可是陛下的书信到了了?”

“嗯。”

苏珏点点头应了一声,轻笑道。“陛下在信中说对我很是想念。”

苏怀瑾听了这话,不觉微微皱起眉,

他知道陛下对先生的心思,先生就是因为这个才隐居避世的。

思绪纷飞间,苏怀瑾从床上拿过一张薄毯小心的盖在苏珏身上,并对李安甫送来的信件只口不提。

“我听小苏元说,先生您昨晚又呕血了。今日觉得好些了么?”

“已经无妨了。”

苏珏合起信来摇了摇头,冲苏怀瑾露出一抹安然的笑容来。

“你也知道,我这是老毛病,早就习惯了。”

苏怀瑾闻言并不作答,只是走到窗前推开窗,随即却是又惊又喜的喊出声来。

“先生您快看!院子里的海棠开花了!”

苏珏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院中那株苍老的海棠,竟是一夜之间开满了花朵,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动人。

他不觉有些出神,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树下竟是站着那个早已故去的人,一身白衣眉目焕然,正朝他微微笑着伸出手去。

“十三,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于是苏珏又笑了笑,而后慢慢的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想你了……”

一阵清风吹过。

那一树的海棠骤然之间,全部飘落。

……

残更漏断时,浮玉山的松涛裹着马蹄声撞碎了宫阙寂静。

李安甫握断三根马鞭才勒住缰绳,玄色披风浸透了子夜寒露。

御前侍卫举着火把在前头开道,照见竹篱上悬着的素帛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倒像极那人常年束发的月白飘带。

"陛下,您慢点……"

随侍的老太监颤巍巍捧着盏宫灯,昏黄光晕里现出半截青竹榻。

苏珏仰面躺着,鸦青长发散在粗麻枕上,仿佛只是被满室药香魇住了。

李安甫踉跄着去探苏珏垂在榻边的手,指尖触到玉石般的寒凉,才惊觉檐角铜铃早被宫人卸了红绳。

"先生惯会骗人的。"

李安甫的皇帝忽然笑出声,喉间滚着血锈气。

他登基那年的春闱殿试,先生当庭掷了朱笔,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圣贤书读不得;第二年南巡遇刺,这人挡在他身前时还在说"臣命硬,阎罗殿前尚能辩经三昼夜"。

如今四海升平了,倒肯安分躺在三尺竹榻上,连唇色都淡成半融的霜。

随行太医战栗着呈上脉案,李安甫却盯着案头未写完的信笺。

松烟墨洇着"见字如晤"四字,后头跟着大团墨渍,想来是笔锋悬停太久坠下的泪痕。

他忽然记起十五岁那年,自己攥着被父王撕碎的策论躲在假山后面,是苏珏提着琉璃宫灯寻来,将那些染了夜露的残纸一片片拼回原样。

记忆回旋,李安甫有了如梦初醒的实感。

“你们先下去吧。”

李安甫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最后的时光里,他想好好陪着苏珏。

故人陆续凋零,到如今,只剩他孤家寡人。

从今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再陪他共看天地浩大了……

“是,陛下。”

等其他人走后,李安甫才敢将苏珏冰冷的尸体搂入怀中,他对先生爱意从来都只能在暗处生长。

在浮玉山待了三个时辰后,李安甫又离开了。

而大周帝师的死后哀荣,是李安甫能给苏珏最盛大的怀念。

先生说此生愿归山海,那就如他所愿。

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

……

到底是大周的王侯帝师,苏珏还是被带回了长安,甚至还被李安甫放置于太极殿内。

"传旨。"

太极殿内,香烟袅袅,苏珏面容一如生时。

满面悲戚的李安甫扯下自己腰间的蟠龙佩压在苏珏的心口,白玉撞着青衫发出清越声响,"太傅苏珏……追封文正,配享太庙。"

话尾猛地呛出血沫,惊得满室宫人伏地哀泣。

李安甫却恍若未闻,只将那人冰凉的手指拢进掌心——分明是江南春水养出的文人骨,偏生把大周山河煨成了滚烫的血。

三日后,太常寺捧着九旒冕进谏,说从未有帝师入宗庙的先例。

彼时,李安甫立在奉先殿前,望着新供的乌木牌位轻笑:"先生当年教孤读《过秦论》,可曾拘泥过礼法?"

话音未落,忽见殿外掠过雪色鹤影,振翅时抖落几片青羽,正落在"文正公苏珏"五个描金小楷上。

暮春的风卷着柳絮扑进朱棂,恍惚又是冀州王府的晨课光景。

十二岁的自己偷眼去瞧讲经的蓝衫公子,那人正说到"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一缕朝阳斜斜爬上他执卷的腕骨,照得肌肤透亮如新雪初融。

“先生,孤会做一个明君。”

——新元纪后记:

时光另一边,一生漂泊坎坷的苏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片虚无中,他看到了新的光亮。

游园惊梦一场,有人一直在等他回家。

从那年成为十二楼的一员起,苏珏便知道。

在他的身上,永远流淌着新元纪的血液,他无法安心地做一名普通的平民,无论在哪里,他都感觉到身上负担着一份责任。

于是,他决定拿起笔,重新书写自己的人生,为后世写下一段壮丽的历史。

他在历史的空白中行走,见证了无数的战争和血腥,但是他从未停下脚步,因为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他所眷恋的这个世界。

他将自己的故事写下来,让后来者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辉煌与荣耀。

岁月如梭,那些早已离别的亲人和友人们,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但他不愿停下脚步,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完成,太多的人要去守护。

那一天,当苏珏走到奈河之岸时,他发现在月光下,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那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她,她就站在对岸,向他招手。

苏珏朝她走去,走过那长长的桥梁,他们愉快地聊着过去的事情,谈论着未来的计划。

“你还要写下去吗?”楚越问道。

“当然”,苏珏回答,“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那,我陪你一起。”

他们的心灵相互靠近,一起去书写属于他们的新世界,一呼一应的写下一段璀璨的历史。

年轻的苏珏看到了他们新元纪的未来,感到充满了希望。

他们会一直站在这个世界的最前沿,守护着这个世界的安危。

新元纪从此开始新的篇章,由苏玉亲眼见证。

——全文完——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瑾以《长恨歌》《帝师攻略》两部小说献给年少时的梦,一个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梦,接下来的《亡国十五年》是历史正轨下的故事,而《一代权臣》则是这两部的衍生产物。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还有几篇番外[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