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狼烟灼得人睁不开眼,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破空声——三支白翎箭呈品字形钉进云梯接榫处,箭尾银铃在火光中乱颤。
"退!"
李元胜暴喝声未落,穆羽已经拽着他滚向女墙。
整架云梯在爆燃声中轰然垮塌,裹着烈焰的胡兵坠入护城河,蒸腾的水雾里飘着焦糊的肉香。
东墙突然传来号角声。
李书珩的陌刀正在血瀑中劈开一道缺口,李明月却嘶喊着扑向摇摇欲坠的闸机。
鲜卑死士用铁锤砸穿了绞盘,李明月单薄的后背抵住千斤闸,靴底在青砖上犁出两道血沟。
"兄长!"
李明月从齿缝里迸出哭腔。
他看见兄长被三个鲜卑人逼到垛口,陌刀卷刃的寒光映出突厥弯刀上的狼图腾。
就在那弯刀即将斩向书珩脖颈时,李明月突然松开闸机,怀中的机簧木楔化作流光没入敌喉。
千斤闸轰然坠落的刹那,李元胜的铁枪贯穿了两个鲜卑百夫长。
李元胜撞开垛口的尸堆,看见某个新入伍的孩子正用血肉之躯卡住闸门缝隙。
那孩子满口溢血却仍在笑,手中匕首正将最后两枚木楔钉进绞盘裂缝。
"撑住!"
穆羽的箭囊已空,反手抽出父亲佩剑掷向敌群。
剑锋穿透皮盾的瞬间,她突然旋身抽出束发银簪,尖锐的簪尾精准刺进鲜卑人的眼窝。
西墙传来床弩的咆哮。
李明月在剧痛中模糊看见,兄长陌刀挑起的火把正引燃一架弩机。
裹着硫磺的巨箭撕开夜幕,将元夏狼旗连同掌旗官钉在三百步外的沙丘上。
但这辉煌的反击像最后的烛火。
突厥人踩着尸体堆成的人梯漫上城头,弯刀组成的浪潮里,李书珩的陌刀快要断成两截。
他抓起半截枪杆捅穿敌腹,却差点被另一柄弯刀削去半边耳朵。
"列阵!"
李元胜的吼声震落墙头碎雪。四人背靠着背缩成最后的孤岛,脚下青砖已被血浆浸得粘稠。
穆羽的银簪插在突厥士兵的眉心,自己左肩却插着半截断箭;李明月用衣摆将受伤的部位包扎起来,仍在不间断地给兄长递着武器。
元夏人开始齐声吼叫,那是总攻的讯号。
黑压压的箭雨掠过城垛,李元胜突然张开铁甲将子女护在身下。
箭矢凿进铠甲的闷响像冰雹砸在铜锣上,李元胜咳着血沫大笑:"当年……你们母亲……也是这般……"
他的话被东南角轰鸣打断。
整段城墙在投石机的持续轰击下开始倾斜,裂缝中渗出混着骨渣的血水——那是三天来战死者被夯进墙体的痕迹。
李明月突然挣扎着爬向裂缝,将父亲的金印塞进墙隙:"父亲!带兄长走!我……"
李明月的话被漫天流矢斩断。
李书珩突然暴起,用断刀劈开箭雨,伤口滴着血,却精准地抓住李明月的手腕:"长姐,带明月下城!"
穆羽反手扣住两位弟弟的命门,这是她第一次对家人用擒拿手。
女子染血的青丝扫过书珩狰狞的伤口,声音却温柔得像儿时哄他们喝药:"李氏儿郎,可听过逃字怎么写?"
床弩在此时迸裂。
元夏重骑的铁蹄声震得瓮城甬道簌簌落灰。
李元胜折断插在肩头的箭杆,忽然哼起冀州小调。
那是他们的故乡,调子起时,四个血人竟同时露出笑意。
李元胜铁枪点地,枪穗上的红缨早被血染成紫黑。
他望着如蝗的敌骑轻笑:"你们可愿随为父……"
"杀!"
三个声音撕裂暮色。
穆羽束发的银带飘落在血泊中,青丝如瀑;李书珩将断刀咬在口中,十指深深抠进墙砖;李明月拖着伤口,将火折子按进硫磺袋。
当第一匹战马冲进火海时,嘉峪关的狼烟不认命的腾起。
那烟柱在朔风中扭动着升空,像极了大战得胜的凯旋之兆。
第237章 乾坤倒转
嘉峪关的星月浸在血雾里, 李元胜的蟠龙戟扫过之处,血珠在朔风中绽成红梅。
关外三十里铺满元夏重骑的青铜面具,每张鬼面额间的红玛瑙都在暮色里淌着光。
战至此时, 冀州军已是人困马乏,敌军却只增不减。
四象阵起,只为博出生天。
"乾位变阵!"
李元胜的吼声震落箭楼积雪。
李书珩的青雀弓应声而断, 他反手抽出陌刀劈开云梯, 刀刃豁口处嵌着的碎骨, 正是突厥铁鹞子的腕甲残片。
穆羽的白马踏过冰面, 银枪挑起的狼头旗裹着火油,在西南巽位燃成冲天火柱。
"离位缺人!"
李明月的嘶喊混着咳血。
他的玄铁盾裂成蛛网,却仍死死抵住鲜卑冲车。
陆羽与陆明各自守着后方。
子夜雪暴突至, 李元胜的四象阵在狂风中绞成太极状。
孟文庄率一队死士突入震位, 双刃斧劈开元夏龟甲阵的刹那,他望见敌将腰间的玉佩——正是去岁楚云轩赏赐给幽州刺史的御制之物。
"坎位起火!"
穆羽的银□□穿传令兵咽喉,枪缨缠着的素帛飘向粮草大营。
那帛上朱砂绘制的阵图,此刻正在敌营上空燃成朱雀展翅的模样。
待到第二日破晓, 突厥狼骑的磷火箭染红半边天幕。
李书珩的白虹剑卡在第七具重甲缝隙间,他竟以肩为锤撞向敌酋战马。
马匹惊蹶的刹那, 穆羽的银枪贴着其耳畔掠过, 将那名敌将钉死在"嘉峪关"的匾额上。
"兑位!"
穆羽的吼声带着哭腔, 眼神追逐着显然是筋疲力尽的孟文庄。
听此声音, 李元胜回身望去, 只见孟文庄的双刃斧正被元夏重戟压得寸寸下沉。
李元胜的蟠龙戟脱手飞出, 贯穿敌将胸膛的瞬间, 他自己险些被弯刀劈中后腰。
此时, 李明月的白马突然人立而起, 前蹄踏碎鲜卑盾阵。
他解下束甲丝绦抛向空中,三百轻骑立即变阵为鹤翼——这是苏珏临行前密授的锦囊计,丝绦上金线绣的正是《太乙遁甲》残篇。
"坤位生门!"
随着李明月的一声呼喊,孟文庄的玄铁盾轰然炸裂,露出内藏的霹雳雷。
火光吞没敌阵时,他竟扑向燃烧的冲车,用身躯为李书珩他们撞开血路。
烈焰舔舐战袍的刹那,孟文庄忽然想起自己入营那日,老王爷教他辨识阵图时说的话:"盾为守,亦为刃。"
盾为守,亦为刃。
火光乍起,孟文庄仍不退后半步,直至火焰吞没自身。
这一刻,只剩天地无声。
……
林宸漏夜入宫,正撞见承文将军捧着星盘退下。
紫宸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楚云轩披着单衣站在星图前,手中银刀正抵着冀州分野的星宿。
"他们撑了多久了?"
楚云轩的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
"已经三日夜。"
林宸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据说鲜卑军用投石机砸开城墙时,冀州的两位将军带着冀州军冲阵……"
他顿了顿,"陛下……"
楚云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说下去!"
"方才嘉峪关传来急报,元夏,鲜卑,突厥的联军如今已显出颓势……"
“废物。”
楚云轩突然暴起掀翻龙案,茶汤泼溅在冀州舆图上,将"嘉峪关"三字晕染成狰狞的血口。
"传旨!加派五万禁军驻守菩提城!"
楚云轩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回响,惊飞檐上寒鸦。
承文将军跪在玉阶下,望见星盘中的破军星正被阴云吞噬。
……
残月沉入戈壁时,四象阵终化归元。
嘉峪关东墙的冰棱泛着血色。穆羽伏在箭楼第三层暗格里,细听脚下木梯传来的震动频率——三轻一重,是鲜卑重甲兵攀城的信号。
她咬住鹿皮手套褪下半边,呵气暖了暖冻僵的指尖,从箭囊抽出三支赤翎箭。
"三百步!"
瞭望哨的嘶喊撕开寒风。
弓弦颤响的刹那,三支雕翎箭呈品字形破空而去。
箭簇穿透牛皮盾的闷响混着惨嚎声炸开,当先登城的鲜卑什长仰面栽下云梯,咽喉处赫然插着两寸长的倒钩箭簇——这是李家独有的破甲箭,箭杆用祁连山阴面的老竹九蒸九晒,箭头淬着敦煌玉门矿的寒铁。
"好个三箭定风波!"
城下传来李书珩清朗的笑声。
他一身银甲白袍,玄铁枪横挑三具突厥骑兵尸首,竟在万军阵前勒马回望:"阿姊这手连珠箭,可抵三千铁浮屠!"
穆羽反手甩出箭囊里最后一支鸣镝,尖啸声里,瓮城千斤闸轰然落下。她望着弟弟甲缝里渗出的血线,厉声喝道:"逞什么英雄!速去北门……"
话音未落,东墙突然传来木梁断裂的巨响。
三架元夏冲车顶着浸湿的犀牛皮,正轮番撞击东门。
青铜包铁的冲角已把城门撞出半尺裂口,飞溅的木刺扎进守军眼眶,血水在青砖上凝成冰晶。
李元胜的玄色大氅掠过垛口,老将军佩剑往下一指:"倒金汁!"
滚烫的粪水混着毒烟倾泻而下,攀附在冲车顶部的敢死队顿时皮开肉绽。
但这惨烈景象反而激起元夏人的凶性,后方战阵突然推出十架改良过的巢车——这些可拆卸的攻城塔竟用冻土夯实底座,在冰面上如履平地。
"陆羽!取火油来!"
李元胜剑锋微颤,甲胄下的绷带又渗出新血。
他望着逐渐逼近的巢车,忽然想起三日前斥候拼死送回的情报:元夏此番用上了西域黑火油,遇水不灭,见风则燃。
城头突然响起急促的羯鼓声。
穆羽瞳孔骤缩——这是从前父亲与她约定的死战信号。
她翻身跃下箭楼,靴尖在冰墙上划出两道白痕,落地时正见李书珩带着轻骑往东门冲杀。
一身银甲已染成暗红,玄铁枪尖挑着半截断旗,旗面依稀可见突厥狼纹。
"阿弟不可!"
她劈手夺过亲卫的马缰,却见东门裂缝中突然刺入丈八铁矛。
伴着令人牙酸的木裂声,整扇包铁城门竟被生生撬开半尺!
"鲜卑儿郎们!"
炸雷般的吼声自城外传来,"先登者赏千金,活捉李元胜者封……呃……"
穆羽的箭比怒喝更快。
赤翎箭穿透铁盔缝隙,将鲜卑万夫长钉死在巢车立柱上。
她趁机跃上城墙,反手抽出背后铁胎弓,十二支鸣镝箭带着凄厉尖啸射向不同方位——这是给各阵守将的调兵信号。
李书珩的玄铁枪终于撞上城门裂缝。
他的虎口崩裂,却硬生生将丈八铁矛别断在城门内。
后方轻骑趁机推来三道包铁鹿角,暂时卡住摇摇欲坠的城门。
"阿姊看天!"
李明月的呼喊自西墙传来。穆羽抬头望去,暮色中忽有流火划破苍穹——是父亲特制的孔明灯!这些用鱼胶密封的火油灯正顺着北风飘向联军大营,灯芯燃尽时,漫天火雨将笼罩敌阵。
李元胜的佩剑终于落下。
三百张神臂弩同时仰射,特制的火箭在空中织成火网。
当第一盏孔明灯在元夏中军帐顶炸开时,整个联军前锋阵脚大乱。
穆羽趁机点燃箭楼烽燧,望着冲天而起的狼烟,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死守到日落——他在等一场北风。
子夜时分,穆羽在武库里裹伤时嗅到了雪气。
她将浸透血水的绷带扔进火盆,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白日里那支擦着颈侧飞过的狼牙箭,在皮甲上留下三寸长的裂口。
"阿姊。"
李明月提着灯笼进来,他的脸上还沾着烟灰,"父亲要见你。"
穿过瓮城时,穆羽注意到地上积雪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她蹲身捻起一撮雪粉,在指尖搓了搓,突然变了脸色:"火油?"
"寅时三刻会有大雪。"
李元胜的声音自阴影中传来,他卸了甲,单衣外罩着件旧貂裘,正用剑尖在沙盘上划出弧线:"鲜卑人以为我们箭尽粮绝,明日必用铁鹞子冲阵。"
穆羽凝视沙盘上标注的硫磺符号,忽然倒吸冷气:"父亲要用火攻?可这风向……"
"所以需要诱饵。"
李元胜剑锋突然点在瓮城位置,"元夏人今日吃了火雨的亏,明日必先强攻东门。你带三百弩手埋伏在悬壁长城,待铁鹞子过半……"
"父亲!"
穆羽猛地抬头,"您要亲自守瓮城?"
李元胜用剑鞘挑起件残破战袍,月光照亮内衬处暗褐色的血渍:"老夫这副残躯,总该换些有价值的物件。"
穆羽还要说什么,关外忽然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那是用牦牛角制成的鲜卑战号,声波震得城墙积雪簌簌而落。
李元胜握剑的手背暴起青筋,他望着东南方隐约的火光,冷笑道:"看来有人等不到天明了。"
果然,突厥狼骑比预计早来了两个时辰。
李书珩带着死士冲进东门甬道时,铁鹞子的重甲已经撞上第二道千斤闸。这些全身覆甲的具装骑兵,连马匹都披着链甲,寻常箭矢根本难以穿透。
"放闸!"
李书珩的玄铁枪重重顿地。
三道包铁闸门轰然坠落,将先头百骑困在瓮城。
但后续铁鹞子竟不顾同袍性命,用铁索连马强行拖拽闸门。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李书珩突然嗅到熟悉的硫磺味——是父亲布置的火油阵!
"举盾!"
他话音未落,悬壁长城上已亮起数百火把。
陆羽的弓箭拉满如月,火箭精准射入瓮城四角的陶瓮。
埋在地下的火油管瞬间爆燃,烈焰顺着铁鹞子的链甲缝隙窜上马背。
李明月在西北角楼看得真切。
当第七波铁鹞子冲进火海之时,他果断砍断绞盘铁索。
事先悬在瓮城上方的铁网兜着千斤火油倾泻而下,沸腾的油脂泼在精铁铠甲上,将人马熔作团团火球。
"成了……"
李明月还未及欢呼,东墙突然传来巨响,二十架突厥攻城锤同时发难,包铁城门终于四分五裂。
李元胜的白发在火海中格外刺目。他横剑立于甬道正中,身后是最后三百陌刀手。
当突厥狼骑的先锋冲进城门洞,李元胜突然掀开大氅——腰间赫然绑着十枚震天雷!
"李元胜在此!"
怒吼盖过喊杀声,"谁敢与我共赴黄泉!"
震天雷引线燃烧的嗤响混着突厥语的惊叫,在城门洞中炸开团团青烟。李元胜逆光而立的身影忽然晃了晃。
他借着硝烟遮掩,将火折子悄悄压在震天雷的铜管缝隙里——这十枚火器外壳早已锈蚀,根本经不起马匹冲撞。
"父亲!"
悬壁长城上的穆羽目眦欲裂。她抛下弓箭纵身跃下垛口,鹿皮靴在冰墙上擦出火星,落地时正见李书珩的玄铁枪破开烟幕。
此时,他竟用枪杆横架住三柄□□,靴底在青砖上犁出两道血痕。
"带父亲走!"
李书珩喉间迸出嘶吼,玄铁枪突然旋出半轮冷月。
这招"挑灯看剑"是李家枪法的搏命杀招,枪尖划过突厥狼骑的锁子甲,竟在雪地上勾出七尺血虹。
李元胜却突然大笑,剑锋扫过腰间火器:"回去守你的北门!"
话音未落,第一枚震天雷轰然炸响。铸铁外壳崩裂的碎片穿透三重皮甲,将五步内的狼骑尽数掀翻。
穆羽的赤翎箭贯穿两名百夫长咽喉,趁机拽住父亲战袍:"沙暴将至!"
她摸到李元胜后腰渗血的绷带,突然明白昨日父亲为何要解甲巡视——那件旧貂裘下缠裹的,分明是浸透脓血的纱布。
"还不够……"
李元胜咳着血沫推开女儿,剑尖挑起第二枚震天雷。硝烟中忽有寒光乍现,突厥可汗的金顶大纛竟已突进瓮城!
……
与此同时,将祁连山北麓的戈壁染成赤金。
苏珏勒住缰绳,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三千轻骑卷起的烟尘尚在三十里外翻涌,斥候的骨笛却已刺破长空。
"北崖有伏!"
副将陈襄猛扯马头,铁甲与佩剑相撞铮然作响。
话音未落,漫天流火已如赤蛇蹿下苍穹。
火箭裹着硫磺刺入枯草,火舌转瞬舔上马腹。
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兵甩入火海。
苏珏反手扯下大氅盖住坐骑双目,青铜令旗在浓烟中划出半弧:"举盾!向北崖突围!"
铁盾相击的轰鸣震落山石。
鲜卑人的牛角号穿透烈焰,北侧山崖突然竖起黑压压的旌旗。滚木礌石裹着火星倾泻而下,将先锋营的阵型砸得七零八落。
苏珏抹去额角血痕,忽见乱军中一杆金狼大纛逆风而来。
"按察使大人何急?"
马背上的可频顿珠横槊大笑,鎏金面具在火光中明灭,"嘉峪关的瓮,正待阁下这只白鹤。"
陈襄的剑锋已抵住苏珏后背:"是鲜卑左贤王!末将断后,大人速退!"
苏珏却将令旗握在手中,他扯过小苏元手中的牛皮舆图。
火星落在羊皮上灼出焦痕,他忽然轻笑出声:"好个左贤王,三处疑兵唯独北崖守军不足三百——"
令旗尖端点向舆图某处,"陈襄,带陌刀营佯攻南口。一炷香后,我要看到北崖的烽火台。"
闻言,可频顿珠抬头望去,北崖烽火台竟升起青龙旗。三百死士如壁虎攀援绝壁,此刻正将火油倾入敌营。
冲天火光里,苏珏的白衣掠过残旗,小苏元的袖中弩箭连发,将鲜卑旗手钉死在望楼上。
"好一招金蝉脱壳。"
可频顿珠反手劈开流矢,却见中原军的玄色大纛已插上北崖。
残存的陌刀营突然变阵为锋矢,硬生生在鲜卑骑阵中撕开血口。
他猛地攥紧缰绳,金槊指天:"吹角!让埋伏在南麓的具装骑……"
号角声戛然而止。
一柄陌刀穿透传令兵的咽喉,陈襄浴血的身影从尸堆中暴起:"大人有令——借贵军火油一用!"
话音未落,点燃的辎重车已顺着斜坡轰然撞向鲜卑中军。
苏珏立在烽火台上,看着火龙在敌阵中蜿蜒。
他取下青铜令旗,旗面早被鲜血浸透,却在火光中显出暗金色的纹路——那是昨夜在帅帐用朱砂混着金粉绘制的行军图,每一道褶皱都暗合星斗方位。
"报——!"
亲卫踉跄跪地,"南麓出现鲜卑具装骑,陈将军他……"
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蹄声。
三千重甲骑兵如黑云压城,马槊上挑着的,赫然是陌刀营将士的残肢。
苏珏瞳孔骤缩,他看到陈襄的断剑插在为首的鲜卑百夫长胸口,也看到那柄跟随自己主人十年的配剑正被铁蹄踏进血泥。
可频顿珠的笑声混在风里传来:"按察使大人可知,你这颗人头在草原值多少头牛羊?"
金槊遥指烽火台,"够我儿郎痛饮三天三夜的马奶酒!"
苏珏忽然解开发带。
鸦青长发散入硝烟,他反手将令旗掷入烽火。
冲天烈焰中,最后一支鸣镝箭尖啸着划破夜空。
三十里外的戈壁突然腾起烟尘——那是他出发前密令绕道西麓的三千轻骑,此刻正如钢刀般刺向鲜卑军后背。
"左贤王可曾读过《孙子·九变》?"
苏珏握紧亲卫递上的长枪,枪尖垂地时溅起一串血花,"其疾如风——"枪出如龙,将攀上烽火台的鲜卑武士挑落悬崖,"其徐如林。"残余的中原将士突然列阵如墙,染血的铁盾次第扣合。
可频顿珠的金槊在火光中发出嗡鸣,他望着南北两路渐渐合围的烟尘,终于明白这场伏击早被反算。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鲜卑军阵中突然响起退兵的号角。
苏珏却按住想要追击的副将,望着东南方渐渐消散的狼烟——那里本该是嘉峪关的方向。
"整军。"
他扯下焦黑的披风,露出内衬的白麻丧服,"真正的恶战,现在才开始。"
……
李明月的狼烟在东南角楼缓缓升起。
碰巧,第一粒砂砾打在了李书珩的护心镜上。
他反手抹去睫毛上的血痂,突然发现元夏战车的青铜轮毂正在沙地上打滑——不知何时,朔风已转为诡异的回旋气流。
"天象变了!"
穆羽的箭尖在风沙中微颤。
她望着父亲佝偻却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教她观星时说的话:"边境的风云,比胡马更快。"
说时迟那时快,突厥可汗的金刀劈开了烟尘,李元胜正将最后一枚震天雷系在腰间。
他的白发散在狂风中,剑锋忽然指向三叠雪谷:"鲜卑小儿!可敢与老夫再战三百合?"
这声挑衅带着内劲传遍战场,联军阵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
穆羽趁机射出鸣镝箭,尖锐的啸音刺破风吼——这是全军后撤的信号。
沙暴墙推至五里外,李明月砍断了三叠雪谷的绞盘锁链。浸泡火油的铁索在崖壁上擦出火星,引燃了埋藏三日的硫磺线。
当突厥狼骑追着李元胜残破的披风冲进谷口,李书珩嘶声怒吼:"放闸!"
断龙石坠落的轰鸣与沙暴的咆哮同时炸响。
重达万斤的花岗岩碾碎六架战车,飞溅的碎石混着黄沙形成致命漩涡。
李书珩的玄铁枪插在谷口,枪缨在狂风中猎猎如旗。
"合阵!"
李元胜的吼声自谷内传来,剑锋所指处,四道狼烟冲天而起——这是他们父子四人约定的绝杀令。
穆羽在沙暴中睁不开眼,却能凭箭矢破空声辨位。
她解下束甲绦缠住弓臂,十二支赤翎箭贴着地面螺旋疾射。
这种"地龙箭"专攻马腿,中箭的鲜卑战马顿时将背上骑手掀入沙坑。
李书珩的玄铁枪成了风暴中的路标。
他背靠断龙石残骸,枪尖每抖必见血光。
当第七个突厥勇士的弯刀劈在枪杆时,他突然旋身使出一招"回马望月",枪尾铜锤重重砸在敌人太阳穴上。
"西北!"
李明月的喊声混着沙粒灌入口鼻,他抱着火油罐滚进壕沟,指尖火折子划出三寸蓝焰。
当沙暴墙掠过壕沟的刹那,他猛地掷出火罐——预先埋设的硫磺线顿时化作火龙,顺着风势直扑联军后阵。
李元胜在风眼里咳出血块,手中佩剑却稳如泰山。
望着在沙暴中迷失方向的联军旌旗,李元胜突然用剑脊拍打盾牌,奏响二十年前与武思言定情的《破阵曲》。
金铁交鸣声穿透风吼,幸存的陌刀手们忽然发出狼嚎般的战吼。
"是时候了……"
李元胜解下染血的护腕,露出内里绣着并蒂莲的旧巾。
当沙暴最猛烈的气旋掠过三叠雪谷时,他将最后三支穿云箭射向不同方位——那是给三个孩子最后的军令。
沙暴止息,嘉峪关的箭楼上结满血霜。
穆羽的箭囊空空如也,弓弦已断成三截。
她站在瓮城废墟里,颤抖的指尖拂过父亲破碎的护心镜,镜面倒映出沙丘间零落的金甲残片。
李书珩的玄铁枪插在突厥可汗的金盔上,枪杆没入冻土三尺。
他倚着断枪小憩,睫毛上凝着血珠,掌心还攥着半截染血的束甲绦——那是昨夜阿姊为他裹伤时撕下的衣角。
李明月找到李元胜时,李元胜正坐在断龙石上拭剑。
沙暴卷走了所有旌旗鼓角,唯有那柄跟随他三十年的青锋剑,仍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李明月注意到父亲左脚靴底已然磨穿,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过来。"
李元胜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剑尖挑起个牛皮水囊,内里晃动的却是火油:"沙暴过后,联军残部必走黑水河……"
"父亲不可!"
三兄妹的惊呼同时响起。穆羽的断弓、李书珩的残枪、李明月的火折子,齐齐指向李元胜脚下——那里埋着足以炸平半座山崖的震天雷。
李元胜却大笑起来,笑声震落鬓角霜雪:"老夫是要你们烧桥!"
剑锋忽转,指向东南方若隐若现的浮桥:"沙暴埋了归路,这是他们最后的生门。"
是以,穆羽的火矢点燃了浮桥时,最后一支联军正在渡河。
赤翎箭穿透三面皮盾,将火油罐钉在桥桩上。
李书珩的玄铁枪掷出雷霆之势,枪尖撞碎冰面的脆响里,整座浮桥轰然塌入急流。
李明月蹲在崖边记录战损,狼毫笔突然顿住——父亲拄剑而立的影子在朝阳下拉得很长。
李元胜甲胄缝隙间垂落的绷带,正随着朔风轻轻摆动。
那绷带末尾,分明绣着四个歪扭的小字:长命百岁。
那是他们儿时的手笔。
嘉峪关的残雪开始消融。
李元胜站在重新浇筑的东门前,等着最后的战报。
"报——!"
传令兵的呼喊惊起寒鸦,"三十里外发现联军残部!"
拔剑的动作牵动旧伤,剑锋却在出鞘时稳如磐石。
李元胜望着三个瞬间绷直的身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镇守玉门关的清晨。
边境的风依旧凛冽,却再也吹不散这满关的李字旗。
……
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
苦战三日,冀州军险胜,三国联军节节败退,最终撤离嘉峪关。
可冀州军也死伤过半。
李元胜倚着断戟喘息,独目望向遍地尸骸——元夏的青铜鬼面与突厥狼牙旗纠缠如修罗。
穆羽的银枪插在关楼最高处,枪穗缠着的素帛在风里舒展,傲然挺立。
"打扫战场吧。"
李元胜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把文庄尸体葬在这里吧,……"
陆明跪在孟文庄焦黑的尸身旁,用断剑掘开冻土。
这场战争死了太多的同袍,他们再也看不到盛世浩大。
陆明握着断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处沾着洗不净的血痂。
一具具尸体在暮色中沉默着,活下来的同袍踩着遍地断枪残甲,每一步都踏出铁器相撞的冷响。
"西北望,射天狼——"
嘶哑的号子突然撕破鸦青穹顶。
陆明猛地抬头,看见最前面那具松木棺椁上落着半片残旗,墨色"孟"字被箭矢洞穿三处,边角焦黑如枯蝶残翅。
呼啸的山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陆明用缠着麻布的手背抹过眼睛。
恍惚间,陆明仿佛看见当年孟文庄与他同看星斗的烽火台。
那时营火映着孟大叔的银甲,烤羊腿的油星子溅在舆图上,混着老卒们掷骰子的吆喝,在雪夜里蒸腾成白雾。
"小陆明,你记着,当北斗柄指寅位时,就该往马槽添第三遍草料。"
孟文庄的声音混着酒气,粗粝的掌心包住他冻僵的手指,"记着,战马比人金贵。"
一阵闷响惊起寒鸦略过。
陆明心中突然清明,他解开腰间酒囊,琥珀色的液体在暮色中划出弧光。
他忽然想起去岁生辰,孟文庄偷藏了半只烧鸡塞进他的怀中,油纸包上歪歪扭扭写着"给明小子生辰加餐"。
暮色渐浓,山道上飘起招魂的纸灰。
陆明将那断刀贴着心口收进衣襟,起身时望见孤鹰掠过残破的城堞。
北风卷着雪粒扑打战旗,墨色"冀"字在暮色中猎猎翻飞,像极了那年除夕孟文庄教他写的第一副春联。
十七岁的少年握紧旗杆,掌心旧茧与新伤叠成沟壑,却再无人会往他手里塞温好的黄酒。
当夕阳坠入瓮城时,苏珏的白驹终于踏碎了最后一道鹿砦。
城头"李"字帅旗只剩半幅残帛,在硝烟中飘摇如招魂幡。
他仰头望去,垛口处新砌的墙砖泛着暗红——那是阵亡将士的血浆。
"开闸!"城楼上传来金铁相击般的嘶吼。
千斤闸轰然升起的刹那,苏珏看见李书珩扶着断枪立在血泊中。
李家父子的银甲早已看不出本色。
可他们还活着,三国联军也被击退。
眼见历史没有下笔残忍,李家父子摆脱了死亡的命运。
苏珏只觉得之前一直吊着的一口气陡然松懈。
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一回。
万千思绪,千万言语,一开口,只化作一句颤抖的文字,“王爷,苏某来迟……”
第238章 溯洄从之
“王爷, 苏某来迟……”
苏珏如释重负。
他滚鞍下马,衣袍下摆扫过青石缝里半截断枪,银甲碰撞声惊起城楼檐角栖着的寒鸦。
"臣擅作主张, 罪该万死。"
苏珏单膝跪地,掌心贴着染血的青砖。
他闻见铁锈味里混着金疮药的苦涩,听见自己声音在瓮城的回响里层层剥落, "王爷, 冀州自立之事是臣先斩后奏, 当时情势危急, 臣自作主张于冀州自立朝廷,又擅自带兵驰援,还请王爷降罪……"
"苏先生, 快起来。"
李书珩的手按在苏珏肩甲上, 轻轻将他扶起,"苏先生不用在乎那些虚礼。"
他的鬓角还沾着砂砾,笑纹却已从眼底漾开,"早晚都会有这一天, 苏先生不必觉得僭越。"
“王爷……”
心神一时动荡,苏珏险些没了力气, 他眼神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恍如隔世。
浩浩荡荡的几万兵马, 如今只剩三千。
可见战况之残酷, 所幸历史的残忍终于眷顾他们一次。
“苏先生, 今夜一起为兄弟们送行吧。”
李明月哑声开口, 语气里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
夜色逐渐漫上城堞, 夜风卷着火把的噼啪声掠过校场, 李书珩将酒坛重重砸在祭台上。
"敬英魂!"
李元胜的吼声震得火把都在摇晃, 浑浊的酒液渗入青石板,蜿蜒成无数道泪痕。
之后,嘉峪关内响起李书珩安魂的琴音。
待这一切结束,苏珏在瓮城角落碰到了陆明。
他抱着断成两截的银枪坐在马料堆旁,听到脚步声慌忙抹了把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苏先生……"
"尝尝这个。"
苏珏从袖中掏出油纸包,海棠酥的甜香混着桂花蜜溢出来。
他顺势坐在陆明的身侧,语气温柔舒缓, “小苏元特意留给你的,吃些甜食,心情会好一些。”
“苏先生,我不怕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
陆明接过还热乎的海棠酥,面对苏珏,他不自觉的说出了心里话。
“因为人心不足,天下不定。”
苏珏的声音很轻,却让陆明醍醐灌顶。
“苏先生,我,我是不是……”
“小陆明是英雄,待回了冀州,我们一起给你师傅新婚祝贺,好不好?”
苏珏的眼里满是憧憬,陆明被他带动,顿觉心情开阔。
是啊,他还要喝师傅的喜酒呢。
子时三刻,苏珏被请到了李书珩的营帐里。
他刚一进去,李书珩便起身热茶。
二人有许多话想说,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报——!"
斥候的马蹄声撕破黎明,惊飞了檐下避寒的麻雀。
李书珩展开军报时,苏珏看见他拇指在蜡封上顿了顿——那是冀州特制的青麟纹,纹路间还凝着北疆的寒霜。
"本王与父亲先行返回冀州。"
李书珩将密信凑近火把,跳跃的火光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苏先生,还请你与明月一起清点粮草,伤兵就地安置。"
他突然笑起来,"待回了冀州,本王与苏先生再彻夜长谈。"
“好,一言为定。”
残月西沉,苏珏站在城垛前望见李家父子的马队化作天边黑点。
小苏元沉默着往陆明的手里塞了个温热的油纸包,转身时甲胄擦过墙砖,发出生铁相撞的铮鸣。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关外沙丘上零星立着几杆断旗,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阵亡者未及收回的手。
……
三千玄甲军一路开拔,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出了嘉峪关,继续往冀州行进,路过菩提城之时,菩提城却城门紧闭。
刺骨的寒风风裹着碎雪扑在玄甲上,李元胜的白须凝着冰碴,每说一个字都似在嚼碎琉璃。
菩提城箭楼檐角的铜铃早被摘去,空留十二道铁钩在风里摇晃,像极了楚云轩悬在登仙楼的十二盏人皮灯笼。
"开城门!"
李书珩高举虎符,青铜螭纹映着残阳,折出森冷寒芒。
城头守将忽举铜镜,蟠龙纹镜框将夕照聚成利刃,直刺人眼。
李书珩以臂遮目,却还是从指缝间窥见铜镜边缘刻着的蟠龙纹——那是御用之物。
"圣谕!"
守将的嗓音被朔风撕成碎片,"冀州玄甲军擅离驻地,自立朝廷,反心昭彰,就地正法……"
伴随着守将的喊声,鲜卑人的战鼓已震得地动山摇。
原来那日嘉峪关上的节节败退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竟还有后手。
如今他们兵力不足,之前又经历苦战,此时围剿,事半功倍。
想通了其中关窍,李元胜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铁锈味:"好个回马枪!"
李元胜话音刚落,陆羽的连弩破空而至,箭簇撞在铜镜上迸出蓝火。
少年参将的吼声混着马蹄声冲阵而来:"王爷!末将愿为先锋!"
"允!传令!后军变前……"
李元胜话音未落,山巅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积雪裹挟着巨石倾泻而下,将玄甲军截成三段。
鲜卑人的狼头旗从雪雾中显现,箭雨裹着硫磺火球扑面而来。
"结龟甲阵!"
李元胜横槊立马,溅起的血花在雪地上绽开红梅。
李书珩则挥剑劈开流矢,突然瞥见敌阵中闪过元夏金帐卫的弯刀寒光。
他心头剧震,终于明白这场伏击远比想象中凶险。
之前他们在嘉峪关外三十里处遇见突厥游骑,那些蛮子竟列阵相迎,仿佛早知他们的行军路线。
……
与此同时,苏珏踩着半融的积雪走过瓮城,甲胄上凝结的血珠随着步伐簌簌坠落。
他弯腰拾起一面残破的玄色军旗,指尖抚过"李"字绣纹时,远处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
"还剩三处粮仓。"
李明月翻身下马,暗红披风扫过遍地箭簇。
他摘下护臂时露出腕间青紫勒痕,那是白日里拽住惊马缰绳时留下的。
两人在城头对视一眼,暮色里同时伸手去接军士递来的名册,指尖相触时又各自错开半寸。
三更梆子响过第五声,苏珏猛然从行军榻上坐起。
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脊背,掌心还残留着梦中的触感——李书珩的银甲碎成满地星子,菩提城护城河的水漫过李元胜战靴上的云纹。
他踉跄着扑到铜盆前,喉间翻涌的血腥气随着月光泼洒在地,暗红斑痕竟与之前观星时见到的荧惑犯心宿之象如出一辙。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值夜亲卫举着火把追出来,苏珏已经策马穿过中军营帐。
雪粒扑打在脸上化作细密银针,他攥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发白,眼前不断闪过梦中的情景。
又是一场悲剧,他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军帐帘幕突然自内掀开,李明月提着雁翎刀疾步而出。
他发间有些散乱,显然是仓促起身,肩头还沾着半片未化的雪花。
梦,又是梦,他也梦到了菩提城。
两人在十步之遥同时勒住脚步,月光将他们的影子钉在雪地上,李明月率先开口,“待一切结束,立刻拔营。"
李明月的刀鞘叩在冻土上,惊起栖在辕门旗杆的寒鸦。
只此一句,苏珏便什么都明白了。
历史好似一场轮回,他们不过是其中的微茫罢了。
“是,侯爷。”
“苏先生,早些休息。”
李明月转身时披风扫过苏珏染血的袖口,低声补了句:"苏先生,我让军医备了参片。"
……
嘉峪关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李书珩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发现指缝间黏着的不知是脑浆还是碎肉。
三日,整整三日,他们像困兽般被锁在这座菩提孤城。
苦战三日,李书珩的左臂已缠满浸血的麻布。
箭垛浸透了残阳,李元胜的白虹枪在城砖上拖出火星,枪尖挂着的狼头旗残片在朔风里猎猎作响。
李书珩的玄铁护腕也裂了三道纹,渗出的血水凝成冰棱,随挥枪动作簌簌坠地,砸在鲜卑百夫长爆裂的眼眶里。
"黄石!换锥形阵!"
李书珩的吼声混着金铁相击的锐响。
他反手劈开鲜卑重骑的青铜面甲,剑锋卡在颧骨处时,瞥见东南角楼腾起的黑烟,陆明正用牙咬着引火绳,十指血肉模糊地攀在云梯上。
三日前他舍不得吃的海棠酥还在甲缝里发硬,此刻却被硫磺火球烤得焦糊。
如此情势下,陆明却突然想起自己及冠那日,师傅用剑柄轻敲他护心镜说的话:"守城如烹小鲜,急不得。"
陆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继续往云梯上攀。
只要破了这城门,他们便不再是困兽。
子夜雪霰突至,鲜卑人的龟甲阵碾过护城河冰面。
李元胜立在望楼残骸间,银须结满霜花,手中令旗已撕成布条。
他望着城下如蚁群般涌来的敌军,忽然朗笑:"珩儿,还记得王府里的那只鹤吗?"
李书珩挥剑斩落攀城敌兵,血珠溅在李元胜战袍的蟠龙纹上:"记得,父亲说过,鹤颈虽曲,志在青云。"
话音未落,西北角传来裂帛之音——黄石的锥形阵终于撕开道缺口。
"玄甲军!随我——"
黄石的嘶吼被十二支鸣镍箭截断,白缨枪贯入第五具重甲,他的膝甲突然迸裂,箭雨如蝗虫般钉穿他后背。
最后的火折子脱手坠入壕沟。
轰隆一声,脚下的壕沟迅速坍塌,暂时截断了鲜卑人的进攻。
意识归于混沌之前,黄石突然郎声大笑。
能与王爷并肩作战,共创太平,这辈子,值了!
……
紫宸殿的青铜鹤炉吐出袅袅青烟。
即便长安城外各路兵马虎视眈眈,却莫名保持着和谐。
是以,宫城内依旧歌舞升平。
三更酒醒,楚云轩指尖划过密报上的"菩提困兽"四字,朱砂折痕渗进掌纹,恍惚是二十年前父亲的血渍。
“妙,真是妙极了!”
伴随着林宸的琴音,菩提城下第七次冲锋的号角撕裂黎明。
陆明攥着断弓缩在箭楼死角,耳边尽是王爷粗重的喘息。
李书珩的玄铁甲裂如龟纹,左肩箭伤处翻卷的皮肉已凝成紫黑色。
鲜卑重骑的青铜鬼面在晨光中连成森冷铁壁,为首的将领高举鎏金狼头旗。
正是蛰伏已久的可频善奇,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言语中皆是即将大仇得报的兴奋。
"今日就是你们李家的死期!"
“那就试试看!二十年前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也胜不过我!”
闻言,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迎战,白虹枪贯透三面重盾。
晨光于菩提城外泼洒,玄甲军的铁鳞甲还映着残月寒芒。
陆明咬断半截引火绳,铁锈混着血腥在齿间爆开。
城墙上滚油泼下来,他侧脸贴在云梯横木上,右耳垂燎起一串血泡。
"第七架了……"
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呓语,血水顺着云梯凹槽往下淌。十指早露出森森白骨,却仍死死抠着结冰的梯阶。
城头羯鼓骤响,他仰头望见敌将举起了黑檀弩。
右肩被狼牙箭穿透,陆明竟笑出声。
箭杆带着倒刺撕开皮肉,他借着剧痛狠拽引火绳。城墙上燃起幽蓝火线,像条毒蛇蜿蜒着噬向铁闸绞盘。
"啊——"
嘶吼撞碎在第二支箭镞上。
五尺铁翎贯穿琵琶骨,将他钉在夯土城墙。
血顺着箭杆上的狼首纹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朵朵红梅。
陆明下颌抵着箭尾,看自己悬在离地三丈的虚空,像面残破的战旗。
李元胜在城楼下勒马,望见那具躯体突然剧烈震颤。
第三支箭自后心贯入,陆明竟借着冲力向前扑出半尺,生生将箭杆折在墙缝里。
火星此时已爬上绞盘铁链,烧得铁闸发出垂死的呻吟。
"破门!"
李书珩的吼声混着铁蹄轰鸣。
陆明被钉穿的肩骨发出脆响,他最后望了眼烧红的夜空,用尽气力将引火绳缠上箭杆。
火舌舔上他的脊背,陆明想起自己出征前在菩提寺求的签——下下签,如今血已经浸透了签文。
陆明的尸身被挂在城墙上,手中仍攥着那半块海棠酥。
鲜卑人的狼牙箭穿透他琵琶骨,将少年钉成一只展翼的鹤。
陆羽目眦欲裂,剑锋劈开风雪,在敌阵中撕出条血路。
辗转腾挪间,李书珩看见父亲的白虹枪卡在投石机齿轮间,银甲被火油烧得赤红。
"低头!"
李元胜暴喝如雷,旋身将儿子护在怀中。
就在七尺陌刀即将贯穿胸甲的刹那,十二支鸣镝破空而至,将偷袭的弩手钉死在朱漆梁柱上。
原来是五百亲卫结成鹤翼阵,将李家父子护在其中。
借此,李书珩的剑锋劈开第三十四具重甲,忽然听见父亲倚着断碑哼起《破阵子》。
那是母亲常抚的琴曲,此刻混着金铁相击声,竟成了最悲怆的安魂曲。
"往生石前不必等。"
李元胜割断战袍缚住李书珩的右腕,“珩儿,还记得你及冠时,为父带你去宗祠立誓么?"
"凡我李氏子孙,当以血肉筑长城。"
李书珩突然笑起来,笑得苍凉。
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就算是死,他们也要死得有风骨,
嘉峪关最后一盏烽燧熄灭时,万千白鹤掠过尸山血海。
尸山血海中,众人的残甲在月光下泛着冷辉。
"王爷!西城箭楼塌了!"
亲卫拖着断腿爬过来,腰间还别着半截鲜卑人的手臂,"城门再不开,我们怕是支持不住了!"
话音未落,鲜卑的重骑成片而来,铁甲在残阳下连成血海,为首的将领举着鎏金狼头旗,用生硬的官话喊道:"大王有令,取李元胜首级者封万户侯!"
李元胜忽然挺直背脊,龙渊剑出鞘时清吟震落墙头积雪:"竖子!安敢辱我!"
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的瞬间,李书珩看见父亲后颈那道旧伤疤——那是十五年前为保楚云轩登基留下的。
……
就在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的瞬间,楚云轩正好放下第三盏冷茶,承文将军捧着星盘跪在在龙纹砖上。
殿外忽有鸦群惊起,扑棱棱的振翅声撕碎了子夜的寂静。
"太白经天,主……主大将陨落。"承文将军额头紧贴地面,"今夜星孛入紫微,恐……”
"恐什么?"
楚云轩突然轻笑,指尖摩挲着案头那尊黄金仙鹤,"李元胜父子此刻应当快到鬼门关了……”
……
朔风裹挟着铁锈味的雪粒,将残破的战旗撕扯成血红的布条。
李书珩单膝跪在冰原上,三棱箭簇刺透护心镜的裂痕,在玄甲上洇开暗红的冰花。
他仰头望着铅云低垂的天穹,耳畔回荡着十二个时辰前嘉峪关关隘的号角声。
那时晨雾尚未散尽,鲜卑狼旗已如黑潮漫过雪线。
他记得父亲李元胜的白龙驹踏碎冰河时,马蹄溅起的血珠在空中凝成绯色冰晶;记得陆羽腰间的铜铃在厮杀中碎成齑粉,却仍用断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南门;更记得自己亲手斩断的十二根云梯,每一刀都震得虎口崩裂,可那些攀上城头的鲜卑人眼里跳动着鬼火般的癫狂。
"王爷当心!"
陆羽的嘶吼被金铁交鸣绞碎。
李书珩猛然侧身,鲜卑的弯刀擦着颧骨劈进雪地,他顺势将断弓捅进敌人咽喉。
温热血浆喷溅在睫毛上,透过猩红视野,他看见玄色重甲的鲜卑主将正用长枪挑起守城士兵的尸体。
"可频善奇!"
李书珩咬碎齿间血冰,反手抽出腰后雁翎刀。
刀身映出他眉骨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却遮不住眼中灼灼星火。
战马嘶鸣着冲过燃烧的云梯残骸,马蹄踏碎满地冰棱,在雪原上犁出蜿蜒血河。
可频善奇的玄铁枪尖突然调转,寒芒如毒蛇吐信直取咽喉。
李书珩俯身避让的刹那,枪杆横扫千军之势砸中马颈。
战马哀鸣着侧翻,将他右腿死死压在冰层之下。
碎骨之痛如烈火焚身,他却死死盯着可频善奇面甲下那双琥珀色眼睛——那里映着南门摇摇欲坠的烽火台。
"珩儿!"
李元胜的银枪破空而来,枪缨染成暗红。
他的白发散乱如雪中狂狮,铁甲缝隙凝着层层血冰。
可频善奇冷笑挥枪格挡,两柄精钢兵器相撞迸出蓝紫色火星,在暮色中划出转瞬即逝的银河。
"带王爷走!"
李元胜暴喝震落城楼积雪,手中银枪化作游龙,每一击都在可频善奇玄甲上留下深凹。
李书珩被亲卫拖行时仍在回望,看着父亲的白龙驹被十数柄弯刀刺穿肚腹,看着父亲踉跄着以枪拄地,看着可频善奇的长枪穿透父亲胸膛时,喷溅的鲜血在夕阳下凝成赤色冰瀑。
"南门!破南门!"
李书珩嘶声裂帛,抓起断箭狠狠扎进大腿止血。
陆羽带着最后的八百轻骑从尸山血海中杀出,少年副将的左耳早不知去向,却仍吹响染血的青铜号角。
那本该清越的声音此刻沙哑如泣,惊起寒鸦掠过血色残阳。
子夜时分,雪停了。
李书珩背靠焦黑的城门残骸,手中雁翎刀已卷刃如锯齿。
鲜卑人的火把在百步外连成血色长龙,他能看见可频善奇正在阵前擦拭染血的长枪。
城头幸存的士兵正在用冻僵的手指往弩机上涂抹最后的热油,有个满脸稚气的小兵颤抖着将家书塞进箭囊。
"王爷,陆羽将军,他……"
亲卫的声音突然凝滞。
李书珩转头望去,只见陆羽的银甲挂在残破的城垛上,他的半边身子悬在虚空,手中却紧握着断裂的冀州军旗。
朔风卷起染血的"李"字旗面,轻轻覆在他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上。
对不起,方小姐,陆羽要食言了……
半个时辰前,断刃劈开雪幕,陆羽听见自己肩骨碎裂的声响。
他踉跄撞在断墙上,血沫呛进喉管,城头玄甲旗裹着冰碴砸落,正插在他脚边。
"来啊!"
他嘶声大笑,刀刃卷口处倒映出数十杆长枪寒芒。
残甲下的香囊早被血浸透,方家小姐绣的那枝红梅正被北风撕扯着瓣。
老王爷的军令言犹在耳:"陆羽,你带五十骑冲南门。"
他记得自己抱拳时香囊坠在护腕上,红绳缠着方小姐临别时系的三枚铜钱,此刻尽数断在尸堆里。
第八个骑兵咽喉喷血倒下,陆羽反手将断刀捅进敌将马腹,腥热浇了满脸。
马蹄踏碎肋骨那瞬,他竟想起立春那日方家后园,方小姐踮脚折梅时簪上垂的银铃铛。
"待冀州的雪化了……"
他应她的话还噎在喉头,此刻却混着血块往外涌。
铁靴踏雪的轰鸣近了,他攥紧半截红绳,忽然想起该在香囊里藏封信的。
断枪穿透了胸甲,陆羽仰面栽进雪窝。天穹低垂如裹尸布,他望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恍惚见着方小姐掀开轿帘的模样。
那日她将香囊塞进他的掌心,指尖比檐下冰棱还凉。
“我等你回来,我们要白头偕老……”
"七十八……"
陆羽数着倒下的第九个敌骑,血珠撞碎在雪地里。
残存的左手摸索到半截箭矢,狠狠扎进扑来的战马眼眶。
畜生嘶鸣着将陆羽甩向城门,青铜门钉磕碎膝骨时,他听见自己笑得比城头号角更凄厉。
最后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陆羽没有力气再躲。
箭镞没入胸膛,他竟然觉得痛快——这样重的伤,方小姐总该信他是战死而并非负约。
血沫涌出嘴角,陆羽摸索着去捂心口香囊,却抓了满手的猩红。
雪落得更急了,盖住死去的玄甲军的骸骨,也盖住陆羽渐渐涣散的瞳孔。
城楼轰然倒塌的烟尘里,那抹褪色的红梅终于被雪掩尽,像极了方小姐去年除夕剪坏的那盏窗花。
第239章 魂断菩提
五更天的雪原上, 双骑并辔疾驰。
苏珏看着前方李明月的背影,他束发的红绸在朔风中猎猎如旗,或许在李明月口中的那个时空里, 他也是意气风发。
借此,苏珏似乎窥见了李明月成为周灵王后的饶饶风骨。
但荣光背后深藏的是残忍,所谓的九五至尊, 不过是孤独至极。
长安宫中流淌的, 是李明月无人诉说的孤寂。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嘉峪关残破的箭楼, 苏珏勒马回望, 城垣下未烧尽的战旗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昨日鲜卑右部五千狼骑撞碎在此处,尸骸与断戟在护城河淤成猩红的泥淖。
"埋锅造饭的时辰又误了。"
李明月并辔而来,玄甲上结着薄霜。
他解下腰间酒囊抛给苏珏, 琥珀色液体在寒风中腾起白雾, "斥候来报,长安城外的八路诸侯蠢蠢欲动。"
苏珏仰颈饮尽残酒,喉间滚过刀割似的灼痛。
三十里外菩提城的烽烟在铅云下时隐时现,像悬在丝线上的匕首。
"让那群豺狗自相残杀不难。"他摩挲着剑柄错金纹路, "只需放出他们最在意的消息。"
马蹄声惊起寒鸦,亲兵呈上舆图。李明月以刀鞘作笔, 在沙地上划出蜿蜒曲线:"兖州王与徐州王素有旧怨, 若让他们知晓对方得了朝廷密旨……"
话音未落, 北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鼓声。
原来, 已经到了整军开拔的时辰。
军队一路行进, 待到了第二日天光破晓时分, 菩提城的轮廓浮现于晨雾中。
苏珏忽然收紧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的长嘶惊散雾气——城门前横着五千鲜卑铁骑, 可频顿珠的弯刀映着初阳, 在雪地上划出新月般的寒光。
"两位,别来无恙。"
可频顿珠马鞍上悬挂的铜制沙漏正在缓缓流逝,"从嘉峪关到菩提城,你们比预计早了半个时辰。"
他的目光扫过李明月,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不过你们要进这道城门,还需等沙漏流尽。"
"是吗?"
苏珏扣上面甲,精铁鳞片在暮色中泛着青光。
他望着天际翻涌的彤云,想起七日前在嘉峪关瓮城下见过的那个老妪——她跪在儿子残缺的尸身旁,用豁口的陶碗舀血水喝。
而战火纷飞中,又会有多少母亲跪在尸堆里寻找儿女的尸身……
就在苏珏思绪纷飞之时,李明月已经纵马跃上高坡。
远处地平线上,鲜卑狼旗如黑潮漫卷而来,重甲骑兵的锁子甲映着残阳,恍若流动的血河。
他反手抽出鞍侧陌刀,寒光劈开朔风:"弩手上弦!重骑列锥形阵!"
第一支鸣镝撕裂长空,苏珏看见了可频顿珠披着白狼大氅,青铜面具下双眼如饿狼般幽绿。
"报!左翼轻骑已与敌先锋接战!"
风雪中骤然炸开金铁交鸣之声。
玄甲重骑如铁犁般楔入敌阵,马槊折断的脆响混着濒死惨叫。苏珏挥剑荡开流矢,忽见鲜卑阵中闪过银色反光——那是具装骑兵特有的镜甲。
"侯爷!"
他勒马回旋,剑锋指向前方烟尘,"可频顿珠在等我们重骑力竭!让陌刀队……"
话音未落,东南角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李明月大笑挥刀,陌刀寒芒过处,鲜卑轻骑连人带马裂成两段:"去他的连环马!苏先生,你带轻兵去烧他们粮草,这里交给我!"
苏珏劈手夺过亲兵的火把,两百轻骑如离弦利箭撕开战场。
他听见背后传来陌刀破空的闷响,那是李明月最擅长的绞杀阵——三丈长的精钢陌刀轮转如满月,所过之处人马俱碎。
可频顿珠的狼头大纛已然在望。苏珏猛夹马腹。
"放箭!"
火箭如流星坠入粮草堆,黑烟腾起的刹那,苏珏看见了可频顿珠扭曲的面容。
一直随扈的小苏元挥剑劈开浓烟,红宝石刀柄在火光中泣血般妖异。
两匹战马轰然相撞的瞬间,小苏元的剑锋擦着青铜面具划过,迸出一串火星。
"汉狗!"可频顿珠的汉话带着腥气,"你们冀州……"
弯刀劈至面门时,小苏元突然松镫后仰。
刀锋贴着他鼻尖掠过,斩断一缕飞扬的鬓发。
小苏元反手掷出腰间短刃,听见利刃入肉的闷响与战马的哀鸣。
“哼!不许欺负苏珏哥哥!”
坠地的可频顿珠尚未起身,陌刀寒光已至颈侧。
李明月踏着血泊走来,刀尖挑飞那顶狼首兜鍪:"如何?我们能不能入城?"
“还是说不准。”
即便刀架颈侧,可频顿珠仍然一派淡然。
“如何说不准。”
“因为……”
话音未落,可频顿珠一个旋身,灵巧的躲过了李明月的刀锋。
之后,又一路敌军操戈而来。
双方再次展开激战。
这些西楚士兵作壁上观,而那些鲜卑士兵则一心拖住他们继续行进的脚步。
这必是早就设好的圈套无疑。
西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李明月的铁甲上,远处菩提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父兄,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
然而,事与愿违,李明月心中的祈祷没有被神明听到。
可频善奇的总攻在辰时来临。
若是之前,玄甲军尚有生机。
然而,玄甲军前几日刚经历几场恶战,如今西楚鲜卑里应外合,他们已经是疲于应付。
三千对上六万,毫无胜算可言。
寅时三刻,菩提城头旌旗尽折。
李书珩抹了把脸上血污,铁甲鳞片刮得掌心发疼。
城下西楚禁军的火把绵延如星河,映得护城河水泛起粼粼血光。
他们一直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为的就是看他们力尽而死。
厮杀中,李书珩望着父亲卸甲时颤抖的肩胛,喉头忽然发哽——那身玄铁重甲裂了三处,最深那道豁口在左肋,露出内衬的素白中衣。
"换马。"
李元胜将佩刀拍在垛口,青砖震落簌簌尘灰。
亲卫牵来两匹战马,枣红马颈间系着玄色丝绦,墨骊马鞍鞯缀银星。
李书珩瞳孔骤缩,那墨骊分明是父亲坐骑惊雷,此刻却配着普通军马的皮鞍。
"父亲!"他攥住马缰,掌心铁锈味混着冷汗,"惊雷日行八百,您……"
"聒噪。"
李元胜翻身上马,束甲丝绦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摘下护心镜抛给儿子,铜镜背面錾着李家枪法七式,"辰时总攻,你守南门。"
话音未落,东北角楼突然金鼓大作。
晨雾漫过城墙,可频善奇的狼头纛已逼近百步。
李元胜横枪立马,望着鲜卑铁骑踏起的黄尘。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祁连山围猎,也是这样遮天蔽日的尘烟里,他与可频善奇。
"李元胜!"
可频善奇金刀映日,狼裘缀着三百颗东珠,"拿你头颅换我王帐美酒!祭我儿英灵!"
长枪破空之声撕开雾气,两匹战马错身刹那溅起火星。
李元胜虎口发麻,惊雷却已调转马头冲入敌阵。
他忽然大笑,枪尖挑飞三个鲜卑骑兵,血珠在半空连成赤链。
"竖子安知酒中意!"
枪杆横扫千军,砸得金刀嗡鸣不止,"此酒当祭我冀州英魂!"
巳时三刻,南门箭楼轰然倒塌。
李书珩挥刀斩断云梯钩索,忽听城下传来异样呼喝。
他扑到垛口,正见父亲银枪折断,半截枪头深深扎进可频善奇左肩。惊雷前蹄扬起,鬃毛间凝着血痂。
"书珩……"
李元胜松开缰绳,掌心血肉模糊。
他望着城头那抹银甲反光,恍惚看见某夜的烛火。
惊雷突然人立而起,带着他撞向金刀寒芒。
"接枪——"
断枪裹着染血的护腕飞上城头,李书珩伸手去抓,却只接到半截枪杆。
城下传来战马哀鸣,他看见父亲重重跌进雪地,惊雷前胸插着三支狼牙箭。
可频善奇的金刀还在滴血,禁军突然潮水般退去。
李书珩怔怔望着土丘上的玄铁残甲,直到副将拽着他避过流矢。
他这才发现掌心嵌着块护心镜碎片,棱角刺破血肉,疼得钻心。
未时末,西边天际腾起狼烟。
残存的玄甲军正在巷战,忽听城外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李书珩砍翻最后一个鲜卑武士,抬头恍惚望见"李"字大旗刺破烟尘。
血雨中,他抱着父亲半副残甲跪坐在地。
断枪插在身前三尺,枪缨浸透暗红。
之后,眼前的一切都被血色浸染。
他们终究是败了,败的一败涂地。
李书珩记得第一支火箭点燃了城楼囤积的火药,爆裂的气浪掀飞了整段城墙;记得自己挥刀斩断套马索时,突厥人的血喷在脸上瞬间凝成冰壳;更记得最后三十亲卫组成人墙时,他们后背相靠传递的体温,像寒夜里最后的烛火。
是以,当可频善奇的长□□穿他右肩之时,李书珩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铁锈与苦杏仁的味道,顺着血脉流进心脏。
他放任身躯前倾,用肋骨卡住枪杆,在可频善奇惊愕的瞬间,将卷刃的雁翎刀送至对方咽喉。
然而,可频善奇也不是等闲之辈,轻松躲了过去,并迅速抽身。
又一波迅猛的进攻冲着玄甲军而来,穷途末路的玄甲军拼命死守。
"父亲,孩儿来迟了。"
李书珩跪倒在李元胜的尸身旁,用染血的手指阖上李元胜不肯瞑目的双眼。
城下忽然传来震天欢呼,他看见另一路李字大旗刺破晨雾,看见银甲白袍的李明月一骑当先。
可鲜卑人的鸣镝比他转身的速度更快,三支穿甲箭破空而至。
第一箭穿透左膝,他单臂撑地;第二箭洞穿右胸,他咬碎半截牙齿;第三箭直取咽喉的刹那,他竟想起去岁上元夜,妻子在琉璃灯下为他系上的平安结。
箭簇入喉的瞬间并不痛,只是冷,冷得像妻子指尖融化的雪水。
……
“铮——”
一声弦断,林宸不由得心惊。
半个时辰前,中贵人灵均的声音甜如蜜里淬毒,如今言犹在耳。
"陛下许丞相大人江南三州良田美宅,可不是让你追悔前尘的。"
他指尖抚过林宸剧烈起伏的胸口,"那李元胜自寻死路,您可是识时务的……"
残荷在太液池里打着旋儿,被大雪压得支离破碎。
杨兰芝提着官袍下摆跨过积雪时,听见麟德殿传来的琵琶声穿破雨幕,像把淬毒的银钩子,将整个王城勾成了醉生梦死的窟。
"左相大人留步。"
禁军统领横戟拦住去路,甲胄上的铜钉泛着冷光,"陛下有旨,今夜宫宴,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杨兰芝望着朱漆门缝里漏出的金粉,忽而笑出声来。
笑声惊飞檐下的乌鸦,黑羽掠过他花白的鬓角。
"闲杂人等?"他解下腰间金鱼袋掷在地上,"本相与陛下有要事相商。"
白玉阶上还留着未擦净的血迹,昨日谏官撞柱而亡时溅出的朱红,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釉色。
楚云轩斜倚龙椅,赤金衮服半敞着,露出锁骨处新刺的仙鹤纹。
那鹤眼用朱砂点了,在晃动的明珠光里似要泣出血来。
"杨爱卿。"
楚云轩捏着夜光杯,琥珀酒液顺着杯沿往下淌,"再过三日,李元胜的头颅就要送到长安,你猜是装金匣还是玉椟?"
话音未落,中贵人灵均已笑倒在御案旁,孔雀翎织就的披帛扫翻了鎏金香炉,沉香灰扑簌簌落在林宸的紫袍上。
林宸的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他想起方才飞马入城的信使,那少年喉头插着羽箭,怀里战报被血浸得字迹模糊。
彼时御花园正演着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楚云轩撕碎那封战报,随手抛进荷花池喂了锦鲤。
"陛下。"
杨兰芝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割开满殿暖香,"菩提城破,北境十二州岌岌可危。此刻九路叛军距王都不过百里,您当真要……"
玉杯掷地的脆响惊得舞姬们慌忙伏地。楚云轩撑着御案起身,缠金丝的蹀躞带撞得玉珏叮当乱响。
"杨兰芝!"
他踩着满地琼浆逼近,"事到如今,你还要做诤臣?"
风声忽然大了起来。
林宸望着漏窗外黑沉沉的夜,想起自己入仕那日也是这般天气。
中贵人灵均的轻笑恰在此时响起:"说起来,李元胜的亲兵倒是忠心。明知菩提城粮草断绝,还在那破砖烂瓦里坚守。"
他拈起颗冰镇葡萄,汁水染得指尖嫣红,"可惜啊,还是命丧黄泉,实在是天佑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声音实在刺耳,杨兰芝抖开官袍,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血书——皆是这半月来撞柱死谏的官员绝笔。
"陛下……"
杨兰芝起身的瞬间,突然乍起的惊雷照亮他坚韧的面容,"五万英魂在奈何桥头……候着圣驾呢!"
“杨兰芝,你放肆!”
未等楚云轩暴怒,杨兰芝抢先一步道,“不用陛下生气,臣自己会处置自己……”
言罢,杨兰芝转身走出大殿,一步一步走到宗庙,然后正跪在宗庙前。
大雪逐渐湮没了列祖牌位,曾经楚云轩御笔"忠孝节义"的金漆斑驳剥落。
他忽然忆起楚云轩登基一年后,他陪着楚云轩于兰亭临帖,狼毫在宣纸上画出大气磅礴的"山河永固"。
如今那双手染尽忠良血,却要捧着降表去迎叛军。
"杨大人。"
瘦削身影猛地僵住。
杨兰芝不用回头也知道,林宸的紫袍定然浸透了冷意。
当年琼林宴上簪花的少年,如今眼里只剩将熄的灰。
"西楚社稷已然如此,您回去吧……"
“林大人,你后悔吗?”
杨兰芝没有起身,只是反问一句,风雪越发疯狂,却出奇的寂静。
良久,林宸苦笑一声,“后悔?我已经没有了后悔的资格,只盼望着公子能原谅我的身不由己……”
“那你呢,你能原谅你自己吗?”杨兰芝继续追问,语调里没有咄咄逼人,平常的好似多年的老友。
“我不知道,走的太久,初心不再,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了。”
“林大人,你也不必劝我了,我守的是自己的心,与他人无关。”
二人说了这么久,杨兰芝始终没有起身,留给林宸的只有一个决然的背影。
“杨大人,您保重。”
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也是无法撼动杨兰芝的心意,林宸选择转身离开。
二人背对着渐行渐远,天地之间,又是一片寂静。
……
"王爷——!"
“父亲——兄长——”
苏珏与李明月的嘶吼震落檐角冰凌。
二人策马冲过满地残肢,李明月的银枪挑飞三个拦路的敌兵。
马蹄踏碎青砖。
李明月翻下马背的姿势像折翼的雁,白袍下摆浸着褐红的血,在朔风里凝成冰棱。
李明月是踏着血水奔来的。
他发间的簪子早在混战中跌落,青丝散乱如风中残旗。
菩提城阙门早已坍作废墟,断戟斜插在焦土中。
苏珏嗅到铁锈味里混着松脂燃烧的气息,那是李元胜惯用的箭囊熏香。他按住腰侧渗血的绷带,踩着满地碎瓦往城楼方向疾行。
"苏先生,我们失败了……"
李明月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所有的情绪都在此时爆发。
只见三丈外的旗杆下,李元胜的银甲碎成齑粉。
这位纵横疆场三十多年的将军,此刻半跪在血泊里,左手紧攥着半截断剑,剑尖深深没入鲜卑千夫长的咽喉。
李书珩伏在他膝前,青衫后背插着十七支雕翎箭,身下蜿蜒的血迹竟拼出个歪斜的"慎"字。
暮色漫过城垣,李明月踉跄着跪倒在地。
他颤抖着去触李元胜染霜的鬓角,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皮肤。
而李书珩的玄甲已被血染成赭色,脖颈处的箭羽在朔风中轻颤,身下蜿蜒的血河漫过焦土,浸透了周莹战前塞给他的丝帕。
当看见父兄交叠的尸身时,李明月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兄教他骑射的草场。
那时父亲的白龙驹踏碎满地野花,兄长将她的手按在弓弦上说:"明月你看,拉满的弓像不像天边新月?"
此刻,李明月跪在血泊中,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凝固的血冰。
兄长的佩刀深深插进焦土,刀柄上缠绕的平安结红得刺目。
李明月忽然发疯似的扒开积雪,直到指甲翻卷血肉模糊,直到在兄长紧握的掌心里找到半块虎符——那是父亲临终前塞进来的,边缘还带着碎裂的齿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历史重演,父兄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为什么要赋予他回到过去的能力,到头来却还是无能为力?
明明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历史为何还是不肯眷顾。
李明月的心口生疼,泪水无声划过。
无尽的痛楚湮没过他的胸膛,天地之间,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悲凉。
苏珏的银甲映着血色朝阳,他单膝跪地想要扶起李明月,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比李明月颤抖得更厉害。
昨夜突围时划破的伤口再度崩裂,血珠顺着护腕滴落,在雪地上开出细小的红梅。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李书珩在沙盘前的笑谈:"等退了敌军,定要喝光苏先生府窖里藏的三十年女儿红。"
李书珩的话语言犹在耳,往事一幕幕重叠。
眼前悲剧,与多年前的梦魇如出一辙。
"苏先生?"
记忆里的李书珩又一次带进一襟寒梅香,"这冰天雪地的,苏先生不如陪本王饮两盅烧刀子。"
"堂堂冀州王学什么梁上君子?"
他那时正整理卷宗,被窗棂的响动惊得险些泼了茶。
"我若走正门,那群酸儒又要参本王耽于私情。"
李书珩跃下时带落几片碎雪,掌心托着的红梅犹带霜色,"喏,西郊的老梅开了,想着苏先生的案头该添些颜色。"
思绪迷乱,苏珏喉间涌起腥甜,指尖死死扣进掌心。
疼痛让他异常清醒。
苏珏又想起去岁三月春猎,李书珩策马掠过他身侧,墨色大氅猎猎如鹰。"苏先生身体不好,,倒不如坐本王的马!"
话音未落便俯身将他拽上马背,惊得林间雀鸟扑棱棱飞散。那人胸膛震动的笑声混着青草香:"抓紧了,本王带苏先生去饮山涧最清冽的泉水。"
那泉水还在细细长流,说带他山涧最清冽的泉水的人却不在。
十年大梦,爱恨纠缠,徒劳一场,历史终究没有眷顾他们。
所有人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沧海一粟,他的天真也在此埋葬。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向前走,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朔风卷着燃烧的旌旗残片掠过城头,将最后一丝硝烟吹散。
幸存的士兵开始收敛遗体,有个小兵哭着把陆羽的银甲残片埋进雪堆。
李明月突然挣脱苏珏的怀抱,抓起兄长遗留的断弓,对着鲜卑人的尸身连射七箭。
弓弦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直到苏珏从背后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躯。
"侯爷你看。"
苏珏指向东方。朝阳正从尸山血海中升起,将万里雪原染成赤金。
残破的"李"字旗在城头猎猎作响,与"苏"字大旗交叠成血色图腾。
李明月望着父兄安详的面容,忽然明白兄长为何至死都紧握那半块虎符——那不仅是调兵信物,更是撑起山河的脊梁。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幸存的将士们自发列阵。
铁甲相击声如编钟奏响,染血的枪戟指向苍穹。
李明月将虎符按在胸口,听见苏珏轻声道:"侯爷,你听,这是新生的啼哭。"
李明月凝神细听,在呼啸的北风中,竟真有婴孩的哭声自残破的瓮城传来——那是战火中诞生的新生命,正用稚嫩的哭声接续着未尽的战鼓。
第240章 大风起兮
断枪如林, 残旗似幡。
西垂残阳将满地箭簇镀成血色蒺藜,风卷过时竟分不清是白雪呜咽还是断刃低鸣。
菩提城内暂时有了片刻的宁静。
李明月盯着父亲铠甲裂缝里凝结的血块。
那处刀伤从右肩斜劈至左肋,与三年前他在校场被父亲击落兵刃时的伤口轨迹一模一样。
原来您也会老啊……
李明月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家宴上, 兄长李书珩将烤鹿腿最嫩的部位夹到他碗里,"明月多吃些。"
铠甲缝隙里漏进的风沙迷了眼,李明月俯身把额头贴在兄长冰凉的护心镜上, “这次换我带你们回家……”
下一刻, 李明月闻到风里飘来菩提树焦糊的香气。
这座城头原本栽着三十六棵百年菩提, 父亲总说树影能荫庇守城将士。
然而那些被鲜卑火箭焚毁的古树从来无法庇护任何人。
他不能, 谁都不能。
本以为前世的悲剧不会重演,然而造化弄人,他还是同前世一样, 亲眼看着父兄惨死。
“侯爷。"
思绪万千间, 军帐被掀开,苏珏将一顶染血的玉冠捧到李明月面前,他的白衣早已看不出颜色,“我们真的失败了……”
他说这话时喉结滚动, 像是咽下了什么更残酷的真相。
距离苏珏五步处安放着李书珩与李元胜的尸体,半截断剑仍死死抵在李书珩的咽喉处, 未合上的眼帘里凝着最后一线天光。
"这不该是你们的命数。"
苏珏的喉咙滚了滚, 喉结撞上铁锈味的空气。
他记得去年春分, 李书珩在书院后山折梅煮酒, 青竹纹的袖口沾了雪, 笑着将烫好的酒推到他面前:"苏先生总爱皱眉, 倒像比我们多活过一辈子似的。"
苏珏踉跄着走到两具尸体前, "王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苏珏忽然低笑出声。
原来史册上那行"天顺十八年冬, 李氏父子殒命"不是墨迹,是浸透纸背的血痂。
他以为能改天命,却不过是棋盘上妄动的一粒黑子。
帐外的寒鸦掠过烧焦的旌旗,冷雪倏然而至。
苏珏跪坐在两具尸身之间,希望那白雪能冲刷掉李书珩眉间的血污。
他又忽然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史料,泛黄纸页间"魂断伽蓝"四字轻描淡写,却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肝肠。
"王爷,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苏珏颤抖着去合李书珩的眼睑,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突然呕出一口腥甜。
原来所谓轮回,不过是把剜心之痛再尝一遍。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苏珏望着掌心蜿蜒的血痕,恍惚看见史官朱笔悬在云巅,墨汁淋漓如泪。
"侯爷,现在十万大军只剩八千骑,西楚禁军在三十里外按兵不动。"
闻言,李明月攥起父兄交叠的冰冷手掌,他忽然笑起来。
笑声震落铠甲上的血痂,露出底下暗银色的蛟纹。
"楚云轩要的不就是这个?"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寒光劈开浓重暮色,"用我李氏满门性命换他龙椅安稳!"
城头忽有马蹄声疾。
红衣银甲的女子翻身下马,面甲掀开时露出与李明月七分相似的眉眼。
是善后赶来穆羽。
苏珏瞳孔骤缩。
十年前冀州王府的往事他有所耳闻,为郡主易容换脸的正是季大夫。
此刻李家长女活生生站在面前。
风卷起穆羽猩红披风,露出腰间九节钢鞭——正是老王爷当年驰骋沙场的兵器。
"阿姊……"李明月声音发颤。
“父亲和兄长死了……”
此时的李明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穆羽走过去将他抱在怀中。
“阿姊,我们永远失去他们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李明月喉间溢出幼兽般的悲鸣,穆羽将他的脸按向自己心口。
隔着重甲,她胸腔里心脏正突突跳动。
犹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抱着她,指着冀州舆图,声音洪朗,"妤落,记住,李家儿郎的命要攥在自己手里。"
“明月,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要带他们回家,然后报仇。”
“阿姊……”
“明月……”
……
残月攀上城堞,八千残兵手中的火把已连成蜿蜒赤蛇。
苏珏踩着满地断戟登上烽火台,青铜灯树倾倒在他脚边,凝固的灯油裹着碎甲片,在月光下泛出青黑幽光。
他解下腰间玉带钩——那本是李书珩束发之物——将染血的素帛系在断矛上,旗面展开时,斑驳的"周"字正盖住城墙原先的"楚"字刻痕。
"取侯爷的蟠龙槊来!"
苏珏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甲。
两个亲兵抬着丈八长槊踉跄上前,槊锋还卡着半截鲜卑狼卫的指骨。
苏珏忽然转身朝着城下尸堆长揖及地,起身时抓起把带血的雪粒扬向夜空。
之后,苏珏撩袍跪地,玉冠高举过头:"请侯爷自立大周,于此承继江山!"
他额角青筋暴起,"楚云轩既说冀州拥兵自重,我们便坐实了这个罪名!"
李明月被众人簇拥着登上高台时,玄铁重甲仍在往下滴着黑血。
他望着苏珏手中那顶嵌着东海明珠的玉冠——分明是兄长弱冠礼时父亲亲自戴上的——喉头猛地涌上腥甜。
城下忽然传来马匹嘶鸣,穆羽策马拖来鲜卑大纛,金线织就的狼图腾在青石板上擦出星星火花。
"跪!"
苏珏突然暴喝。
八千残兵齐刷刷单膝砸地,铁甲碰撞声惊起城头寒鸦。
他捧冠的手背爆出青筋,玉冠边缘渗出的血珠正沿着蟠螭纹路爬行:"请侯爷承天命,继大统!"
话音未落,穆羽的钢鞭已劈开夜风,"李家儿郎的命,轮不到楚云轩来收!"
李明月踉跄后退半步,背后抵住冰凉的烽火台石壁。
他看见苏珏白衣上的血渍正缓缓晕开成红莲,城下士兵举起的刀枪映着火光,宛如一片燃烧的星海。
穆羽割破掌心,将血抹在狼头大纛上:"十年前楚云轩逼我假死脱籍,今日我便用这鲜卑狼旗给新朝祭旗!"
她染血的手指划过李明月的护心镜,在蛟纹上拖出刺目血痕:"蛟龙困在冀州太久了!"
于此同时,苏珏抬臂击响烽火鼓。鼓面破洞处漏出的声波混着血腥气,竟震得城头悬铃齐鸣。
八百千的嘶吼在荒原上炸开:"请侯爷继位!"
声浪惊得三十里外西楚大营战马长嘶,值夜士卒望着北方夜空隐约泛起的血光,慌忙敲响警钟。
"击鼓!"
新王的嘶吼穿透云霄。
八千铁骑在火雨中举起长刀,刀刃相击迸发的火星坠落在满地箭簇上,竟将整座菩提城点燃成血色火炬。
……
夜半时分,菩提城内突然火光冲天。
趁着夜黑风高,鲜卑军再次发起进攻。
李家父子双双殒命,但还不够,可频善奇要的是李家尽数为他的儿子陪葬。
所以这一次,可频善奇选择于城墙上冷眼等待。
八千残军,根本不足为虑。
李明月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重剑劈开鹿角栅栏时,他望见苏珏站在城头挥动令旗,白衣猎猎如招魂幡。
八千轻骑化作尖刀直插敌营心脏,穆羽的钢鞭卷着火星,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今日我要带父兄回家,阻我者死!"
暴喝声响彻战场,李明月剑锋所指,正是冀州方向连绵群山。
鲜卑主将的狼头槌迎面砸来,他竟不躲不避,任由槌头擦着耳畔掠过,反手削断对方咽喉。
"侯爷往西!楚云轩在饮马河埋伏了弓弩手,我们走鸣沙谷!"
忽然箭雨破空而至,穆羽抬手挥鞭打落流矢,流矢擦过苏珏颈侧留下一线血痕。
"杀出重围!"
李明月暴喝一声,挥剑斩断飞来箭矢。
八千残兵化作洪流涌入峡谷,两侧绝壁间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
此时苏珏的白衣彻底染成绛色,他策马与李明月并辔,突然轻声道:"侯爷,请往前看。"
前方豁然开朗处,竟有数万铁骑严阵以待。
穆羽猛地勒马,看清帅旗上绣着的金字徽记时,手中的钢鞭当啷落地。
……
残烛在青铜蟠螭灯座上爆开第三朵灯花,镇北将军的加急密报送抵紫宸殿。
楚云轩握着鎏金狼毫的指节微微发白,朱砂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奏折上,洇开暗红血痕。
"金元鼎已过潼水关。"
他盯着舆图上蜿蜒如蛇的墨线,五日前才用银朱圈出的菩提城此刻被烛火映得赤红。
殿外檐角铁马在朔风中铮然作响,仿佛北境狼骑踏碎霜雪的蹄声已迫近宫墙。
"陛下,冀州六百里加急。"内侍跪呈的铜匣上沾着冰碴。
楚云轩用匕首挑开火漆的动作比平日慢了两分。羊皮卷上的字迹刺目:李明月与金元鼎合兵七万,破白马津。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麟德殿初见金元鼎时,那个披着狐裘的胡人将军曾跪在丹墀下,用生硬官话说要"归顺天朝",琥珀色瞳孔里却烧着草原野火。
"召王将军。"
话音未落,楚云轩忽然顿住。铜镜里映出帝王玄色常服上银线绣的十二章纹,恍惚间与记忆里李明月那袭沾血的素纱襕衫重叠。
七年前那个总爱与江文山倚着紫藤架谈笑的少年,如今竟能教胡人铁骑甘心俯首。
当王将军捧着沙盘进殿时,正看见楚云轩立在《山河九边图》前。烛光将玄纁十二章的影子投在斑驳舆图上,恰笼住冀州三郡。
楚云轩指尖划过标注"菩提"的墨点:"传令给镇北军,不要阻截金元鼎。"
"陛下?"
崔琰手中铜匙将插在幽州的赤旗碰倒在地。
"放他们过潼水。"
楚云轩转身时,腰间玉组佩撞出清越声响,"让金元鼎的狼骑替寡人试试李明月的城府。"
“是,陛下。”
五更鼓响,楚云轩屏退众人。
窗外渐起鹅毛雪,楚云轩望着宫檐下结冰的铜铃。
"果然,明月不可照沟渠……"
当年的一句戏言此刻想来竟成谶语。
楚云轩忽然起身取下壁上承影剑,剑锋掠过烛火时,在舆图上投下寒芒,正将冀州劈作两半。
"李明月要用胡人的刀,来破寡人的局么?"
"拟旨。"
他对着中贵人灵均开口,声音比剑刃更冷,"着安西节度使调陌刀队赴菩提城。"
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格杀勿论"
拂晓时分,当第一缕天光穿透云层,紫宸殿的窗纸上仍晃动着帝王孤影。
楚云轩握着朱笔在冀州地界重重画圈,忽听得檐上积雪坠落之声,恍惚间竟似那年建章里,太子翻书时的温馨从容。
……
北风撕开云层,将碎雪拍在窗纸上。
李安甫笔尖悬在冀州布防图上方,灯芯突然爆裂的脆响惊得他指尖一颤,朱砂顺着狼毫滴落,在宣纸上洇出狰狞的蛛网。
城头戍鼓恰在此刻漏了一拍,他望着烛泪在青铜灯盏里堆成赤色珊瑚,忽然想起母亲总说这是凶兆。
"报——!"
传令兵几乎是滚进书房,铁甲上凝着暗红的冰碴。
那卷被血浸透的战报在案头展开时,檀木镇纸"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裂成两截。
"父亲……"
李安甫喉间涌上腥甜,五指死死抠住舆图边沿。
菩提城的地形在眼前扭曲成血色沟壑,他仿佛看见银甲白袍的父亲勒马回望,箭雨如蝗虫般遮蔽了最后一缕天光。
城头忽然传来骚动。
李安甫踉跄着扑到窗前,只见漫天纸钱混着雪片飘洒,鲜卑人的战鼓声里夹着尖锐唿哨:"李氏双雄的银甲都叫野狗啃烂了!"
与此同时,借着月色,李安甫看见母亲亲手绣的蟠龙旗被流箭射穿,绢帛裂口处金线垂落,在风里晃成吊丧的幡。
而那些裹着金粉的传单雪片般的飘进了城内。
蹲在檐下刮榆树皮的老汉伸手接住一张,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滚圆。
粗粝的指腹摩挲过"李元胜"三个描金小楷,两滴老泪砸在鲜卑狼纹上——二十年前黄河决堤,是老王爷带亲兵用门板把他从洪水里捞出来的。
又过了半刻,西市绸缎庄传出裂帛声。守寡的老板娘扯下所有素绢,抖开的月白缎子上还留着给亡夫裁衣画的粉线。
她咬破指尖在每匹绢头写"奠"字,血珠顺着丝纹晕成红梅:"抬去城头!给将士们裹伤挡箭也好过便宜鲜卑狗!"
声音穿过云层,落到城郊的学堂里,这里的蒙童们正捧着《武经七书》,忽见先生将戒尺重重拍在"风骨"二字上。
白发老儒颤巍巍取下孔圣像,露出后面供奉的玄甲——那是老王爷当年收复幽州时穿的战甲,甲叶间隙还卡着枚突厥箭头。"今日起,习弓马。"
老人摘下腰间酒葫芦砸碎在青砖地,浓烈的烧刀子味漫过《论语》。
城南土地庙前,瞎眼婆婆摸索着将柏枝投入火盆。她怀里抱着褪色的婴孩襁褓,那是二十年前王妃在乱军中替她接生的孙儿。
"李家菩萨不该折在雪天呐……"
灰烬腾起时,庙祝突然发现供桌上的泥塑判官竟在淌泪——原是雪水渗进了彩漆裂缝。
最骇人的是戍卫所前的粥棚。正在分糠粥的瘸腿伙夫突然掀翻铁锅,滚烫的粥水浇在冻土上腾起白烟。
他解下腰间油津津的屠刀往案板一剁:"老子这条腿是跟着老王爷打突厥没的!婆娘们把腌菜缸腾出来,老子带你们熬金汁!"
巡城马队经过时,见沿街窗棂都系上了白麻。不是寻常丧事的直条,而是拧成北地特有的结绳——当年北燕皇帝薨逝,冀州州百姓便这般将麻绳打成锁扣,意为"锁住英魂不堕黄泉"。
七八个总角小儿蹲在巷口,用木炭把传单上的"李书珩"拓印到布条上,系着石块往城外掷。
忽听得一声裂帛般的唢呐响,城隍庙戏班子全员缟素登上鼓楼。花脸武生倒提银枪唱起苏珏所教的《破阵子》,旦角的水袖甩出十丈白练。
当唱到"马革裹尸终不悔"时,卖炊饼的刘二突然推来三车麦麸:"给老子撒下去!迷不死鲜卑狗也得脏了他们的招子!"
正午时分,满城响起捣衣声。
妇人们将亡夫的旧衣拆开,棉絮填入陶罐就成了万人敌。
东门卖虎头鞋的赵寡妇咬断最后一根线头,把三岁小儿绑在井轱辘上,转头抱起裹着铁钉的襁褓:"儿啊,娘要是回不来,你就数着打更声等世子开城门。"
后来,不知谁家先唱起了《冀州谣》。
沙哑的调子从茅草屋檐爬到青砖马头墙,烧炭翁的夯歌掺着铁匠铺的叮当声,最后汇成震天的怒吼。
楚越在城头望去,见万千百姓举着菜刀柴斧涌向武库,残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老王爷书房里那幅《百鬼夜行图》。
"世子!将军!胡人……胡人杀过来了!"
副将突然嘶吼着指向北方。
地平线上腾起滚滚烟尘,数万马蹄踏得冻土震颤,弯刀映着落日泛起血色。
李安甫解下腰间蟠龙玉玦,红线在掌心勒出深深血痕。
这是及冠时父亲系在他腰间的,说此玉能挡三次死劫。
此刻他将玉玦贴近心口,忽然想起去年重阳家宴,父亲指着沙盘说:"冀州城是块硬骨头,但若四面楚歌……"
"报!木将军中箭!"
"报!南门粮仓起火!"
"报!胡骑距城不足三十里!"
急报声里,李安甫缓缓拔出佩剑。
剑身映出他猩红的眼角,也映出城楼下堆积如山的尸骸。
有鲜卑人的,更多是冀州儿郎的,冻硬的衣甲下露出半截红穗——那是出征前家家户户系在子弟兵腕上的平安结。
"击鼓。"
李安甫听见自己说。喉间翻涌的血气混着话音砸在青砖上:"开武库,发雷火弹。"
他望着东南方向席卷而来的玄色洪流,忽然大笑:"父亲,您看见了吗?咱们李家的骨头,终究比鲜卑人的刀硬。"
接下来,又是几个时辰的激战。
苍茫风雪中,楚越将半块麸饼塞进嘴里,粗粝的碎屑划过喉头,不由得激得她咳嗽了几声。
城墙垛口结着三指厚的冰壳,楚越伸手掰下一块含在嘴里,任由寒气刺痛牙床——这是老王爷李元胜教她的醒神法子,当年在北邙山围剿马匪时,他们曾靠嚼冰碴子熬过七天七夜。
"将军!西段城墙塌了!"
亲卫话音未落,楚越已经抓起铁骨朵冲下马道。
三天前鲜卑人用投石机砸塌的缺口处,数十架云梯正钩住残垣。
她看见有个娃娃兵抱着火油罐要跳,一把揪住对方后领甩到身后:"去把瓮城里的冻尸垒上来!浇上水便是现成的冰墙!"
朔风卷着狼粪燃烧的焦臭扑来,楚越眯眼望着敌阵新竖起的巢车。
那车顶飘着青底金狼旗,正是鲜卑左贤王的嫡系。
她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突然拽过弩手的长弓,三支缠着油布的箭矢同时搭上弓弦。
"射车辕。"
楚越哑着嗓子下令,箭尖却微微偏左。
当火箭没入包铁车轱辘时,燃烧的松脂顺着倾斜的巢车淌向后方粮草垛。冲天火光里,楚越把长弓扔还给目瞪口呆的弩手:"记住,杀人不如诛心。"
城墙下忽然传来金铁交鸣声。
楚越探身下望,见是王妃周莹和长孙夫人领着娘子军正在清理护城河。
那些簪缨世家的贵女们砍断吊桥铁索,将尖木桩钉进冰面。
王妃周莹的银甲缺了左护臂,露出缠着染血麻布的小臂。
"报——!菩提城战报……"
传令兵的声音被风雪割得支离破碎。楚越接过染血的信笺时,瞥见角落盖着李明月的私印。
大周初立,天机渐显。
然而,这是用李家父子的姓名换来的悲壮决绝。
城墙猛然剧烈震颤,鲜卑人的攻城槌开始撞击南门。
楚越将信笺按在胸口铁甲内,那里还缝着苏珏亲手为她做的护身符。
下一刻,楚越大声喝道,"把地窖里那些酒坛都搬上来,再告诉弟兄们,喝完这口断头酒,黄泉路上咱们还要找王爷讨军饷!"
"擂鼓!"
言罢,楚越将长刀在冰砖上磨出火星,"鲜卑的小崽子们听着!二十年前老王爷能在雁门关砍下你们大王子的脑袋,今日就能把你们将军的肠子扯出来晾城旗!"
伴随着楚越的怒吼,瓮城闸门发出垂死的呻吟。
而东南方尘烟里陡然竖起玄色纛旗,旗面金线绣着的不是狼头,而是熟悉的李字大旗。
“楚将军!别来无恙!”
“阿越,我们回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如同乍破天光时的耀眼夺目。
楚越一时怔愣,是他们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