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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29081 字 2个月前

……

子时梆子响起时,楚越正在为苏珏手腕敷药。

白日里他握了太久的烙铁,掌心烫出狰狞水泡。

"徐州使臣袖中藏了匕首。"楚越将药膏抹在伤口,"你故意让他近身?"

苏珏望着窗外飘雪:"他若真敢动手,屏风后的小苏元就会用神臂弩射穿他的心脏。"

他突然握住楚越的手,"事已至此……"

"绝境中的赌局要留三条后路。"

楚越将密信递给他,"青州飞骑来报,五州质子车队已过汜水关。"

她突然轻笑,"你给豫州刺史的信中,特意提到其女擅弹《广陵散》——元夏大单于此刻应该收到密报了。"

雪夜传来急促马蹄声,陆明在院中高喊:"五州城头已挂灯笼!"

他扬起的信笺上,五个"臣"字墨迹未干,纸角皆染着祠堂香灰。

苏珏将药盏剩余雪参汤泼入雪地:"该让世子见见血了。"

他望向沙盘上向徐州移动的冀州旗,"告诉王爷,七日后我要在云龙山看日出。"

……

紫宸殿的蟠龙金柱映着残烛,楚云轩赤脚踩在五州归附的奏章上。

青州进贡的冰蚕丝帛浸透了朱批,被他用匕首钉在《九州堪舆图》的冀州方位。刀尖刺破"邺城"二字时,檐角铁马突然齐声作响,惊得中贵人灵均不小心打翻了盛着人丹的琉璃盏。

"陛下……”

户部尚书捧着梁州密奏的手在抖,"平阳侯李明月昨夜去了琅琊王氏祖宅。"

楚云轩忽然低笑,腕间缠着的五色续命绳扫过案头镇纸。

那是用三年前战死的冀州斥候头发编织的,此刻正勒进他溃烂的腕脉:"传旨,擢升梁州王为镇北大将军,赐丹书铁券。"

冰裂纹梅瓶突然炸开,飞溅的瓷片划破户部尚书面颊。

楚云轩嗅着血腥味,将丹书铁券的样册扔进炭盆。鎏金封皮遇火卷曲,露出内页夹层的羊皮纸——上面赫然是梁州通敌的密函抄本。

……

嘉峪关外二十里的元夏大帐中,野利毛寿正用弯刀削着羊骨。

刀刃刮过突厥送来的金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可频善奇的马队走到哪了?"

"在饮马河抢了三百车粮草。"

副将递上沾着奶渣的舆图,"鲜卑人说要在望北坡分兵。"

野利毛寿突然将羊骨掷向帐外,惊起满地啄食的渡鸦。

他抓起突厥送来的镶宝石匕首,猛地刺入舆图上的冀州位置:"告诉楚人的信使,就说我们要五百车精铁换退兵百里。"

刀尖穿透羊皮扎进案几,震倒了盛着马奶酒的银壶。

亲卫掀帘进来时,正看见自家大王在擦拭染血的突厥弯刀。

帐外飘来烤肉的焦糊味,混着鲜卑人特有的狼骨笛声,像极了二十年前北燕屠灭的燕州边镇。

……

冀州军大营的瞭望台上,苏珏正在调试新制的千里镜。

铜管里忽然映出渭水对岸的炊烟,他手指在刻度盘上轻移三格:"楚云轩把神武军调往梁州了。"

"梁州王上月刚纳了第八房妾室。"李明月将暖手炉塞给苏珏,炉身刻着琅琊王氏的族徽,"那女子是青州乐坊出身,最擅弹《折柳曲》。"

楚越卸甲进来时,带进一股雪松气息。

她将截获的元夏密信拍在沙盘上,信纸边沿还沾着狼毛:"野利毛寿要五百车精铁,说是退兵的诚意。"

李书珩突然轻笑,指尖掠过沙盘上的望北坡。

那里插着面褪色小旗,是三年前他随父王巡边时留下的:"那就送他们一千车。"

他解下腰间玉佩扔给亲卫,"去请青州那位铁判官开仓。"

……

楚云轩在子时收到三国联军的密函。

他正浸泡在药浴中,猩红的药汁里浮着八十一种药材。

密函火漆印上的狼头纹在蒸汽中扭曲,他拆信时撕破了浸泡得发皱的指尖。

"好个驱虎吞狼。"

他将信纸按在铜鹤灯罩上,看着"共诛逆冀"四字在火焰中蜷曲。

突然挥掌击碎药浴桶,惊得暗卫撞开殿门。

"传寡人口谕。"楚云轩赤身踏出满地狼藉,胸口的长生符刺青泛着诡异的青紫,"雍州粮草改道运往嘉峪关,让梁州的先锋营换上冀州军旗。"

屏风后的《九州堪舆图》突然坠落,图钉扎破梁州方位,露出夹层里先帝批注的"梁州王豢养私兵三千于云梦泽"。

楚云轩踩过奏章堆,将前几日的朱批拓本扔进炭盆。

……

元夏大营飘雪那夜,野利毛寿见到了长安来的粮队。

押运的老卒满手冻疮,却捧着账册念得字正腔圆:"玄铁三百车,精钢七百车,俱按大王要求淬过火。"

可频善奇抽刀劈开车上苫布,寒光映亮他眉骨处的刀疤。

野利毛寿却盯着粮车辙印——深得反常的沟痕里,隐约可见青州特产的赭石粉。

"报——!"

探马撞翻酒瓮冲进来,"冀州轻骑突袭望北坡!"

野利毛寿暴起时踢翻了炭盆,火星引燃帐中狼皮褥子。

他抓起弯刀冲出营帐,却见东南方夜空被火光映成赤红色。

那个方位,正是他藏着三百车辽东人参的秘库。

……

楚云轩在黎明时分接到战报。

他正在用梁州进贡的陨铁匕首削梨,刀刃突然崩在玉玺缺角处。

中贵人灵均念到"元夏粮仓被焚"时,他竟将梨肉塞进镇纸下的鼠洞。

"好……好得很……"

楚云轩抚摸着梁州刚送来的美人觚,觚身鎏金纹路突然刺痛指尖——那纹样与李明月玉佩上的琅琊图腾如出一辙。

他猛地将金樽砸向《九州堪舆图》,琼浆顺着梁州地界淌到冀州,像条蜿蜒的血河。

宫外忽然传来钟鸣,九响之后,余韵里混进了隐约的喊杀声。

楚云轩解开缠腕的五色绳,绳结上坠着的冀州军牌早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三年前登仙夜宴后,他亲自从阵亡将士尸身上扯下的。

……

渭水北岸的冀州军大营,李安甫正在擦拭新得的袖箭。

箭匣卡榫处刻着青州匠人的标记,他记得那夜随先生拜访王氏祖宅时,祠堂供着的《河渠图》也有同样纹饰。

"看清了?"

苏珏突然出现在帐外,大氅上落满雪粒,"楚云轩的策反计,向来是七分真三分毒。"

李安甫慌忙起身,袖箭不慎滑落。箭尖扎进沙盘上的梁州方位,正好刺穿梁州王私兵藏匿的云梦泽。

帐外传来楚越训兵的喝令声,混着新铸陌刀出鞘的清鸣。

百里外的嘉峪关城头,最后一杆楚字旗在火光中坠落。

野利毛寿的弯刀插在城门匾额上,刀柄红绸与白缨枪穗在朔风中绞缠,宛如滴血的白梅绽放在黑铁间。

第226章 宗庙焚天

青州使臣进邺城那日, 正逢大雪压断老槐枝。

苏珏立在滴水檐下看小厮扫雪,忽听得驿馆方向传来羯鼓声——那是梁州王最爱的《破阵乐》。

"好个下马威。"

李明月裹着玄狐大氅从回廊转出,指尖捏着片碎瓷, "青州送来的缠枝莲纹瓶,内胆藏着半张血书。"

话未说完,楚越已押着个雪人似的信使闯进庭院。

那人怀中掉出枚双鲤玉佩, 鲤眼处嵌着雍州特产的岫岩玉。苏珏用靴尖挑起玉佩, 对着雪光细看, 忽地轻笑:"鱼腹藏书的把戏, 楚云轩教了十年也没长进。"

……

紫宸殿地龙烧得太旺,楚云轩正用匕首剖开青州贡橘。

汁水溅到《九州堪舆图》上的梁州地界,他忽然将橘肉按在冀州方位:"传旨, 加封青州王为镇海公, 赐九旒冕。"

掌印内侍捧着诏书退下时,被门槛处凝结的血冰滑了个趔趄。

那是昨夜户部尚书撞柱留下的,因楚云轩嫌清扫血迹的宫人呼吸太吵,尸体至今横在偏殿。

"陛下, 冀州送来八百里加急。"羽林卫呈上漆盒时,腕间露出道新疤——正是三日前截杀青州信使时中的袖箭伤。

楚云轩启盒的手突然顿住。

盒中并无战书, 只有把孩童玩的木刀, 刀柄刻着"云轩"二字。

这是他七岁生辰时, 还是太子的兄长所赠。

喉间腥甜翻涌, 他竟将木刀折成两段, 断口处飘出张泛黄的纸笺, 正是当年他父亲献给北燕建安帝的《平国策》残页。

……

冀州王府的夜宴设在梅园暖阁, 三州使臣的席位恰成鼎足之势。

青州副使第三次举杯时, 袖中滑落颗东珠, 骨碌碌滚到苏珏案前。

"好珠。"

苏珏用银箸夹起东珠对着烛火端详,"可惜浸过黄柏汁,遇热则现字。"说罢掷入沸汤,珠面果然浮出"腊月初七"四字。

梁州使臣突然打翻酒盏,琥珀光泼在雍州进献的《江山雪霁图》上。

浸湿的绢帛渐显墨痕,竟是嘉峪关布防图。李书珩抚掌而笑:"好画!当赏三州使臣各十车邺城新炭。"

楚越佩剑入席时,带进股凛冽杀气:"刚到的辽东快马,说元夏大营闹起马瘟。"她将染血的密信拍在案上,信纸边沿赫然印着青州节度使的私章。

……

子时三刻,苏珏独坐水榭煮茶。忽见对岸柳丛惊起寒鸦,李明月拎着酒壶踏冰而来,腰间新换了突厥样式的蹀躞带。

"梁州王的第八房妾有了身孕。"他抛来枚双鱼铜符,"接生的稳婆是琅琊王氏的家生婢。"

铜符在炭火中渐显红纹,竟与日间青州东珠上的暗记如出一辙。

苏珏用铁钳夹出铜符,淬入雪水嗤响:"腊月初七,倒是好日子。"

话音未落,墙外传来打更声。

更夫敲完三下忽地变调,梆子声里夹着段《折柳曲》。李明月霍然起身:"楚云轩的暗桩到了。"

……

楚云轩在寅时收到冀州密报。

他正在丹房看承文将军研磨人骨,突然将金药杵掷向《九州堪舆图》。

药杵穿透雍州地界,露出夹层里先帝批注的"青州盐税有异"。

"拟旨。"

他蘸着人骨粉在黄绢上写诏,"加封冀州世子李安甫为安乐侯,赐婚梁州郡主。"

写至"赐婚"二字时突然狂笑,笔锋划破绢帛,墨迹蜿蜒如蜈蚣。

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声,中贵人灵均拖出个瑟瑟发抖的小内侍,怀中掉出块带血的冀州军牌。

楚云轩竟亲手为其戴上九旒冕:"去,把这冕送到邺城,就说是寡人给冀州世子的及冠礼。"

……

腊月初七晨,三州使臣齐聚邺城驿馆。青州副使掀开贺礼锦盒时,突然惨叫——盒中九旒冕的玉串上,赫然缠着他上月献给楚云轩的嫡子胎发。

"冀州好手段!"

梁州使臣拔剑劈开酒坛,酒液泼在青州进献的珊瑚树上,竟蚀出"弑君"二字。

雍州使臣刚要夺门,却被门槛处凝结的血冰滑倒,怀中滚出盖着楚云轩私印的调兵符。

苏珏踏雪而来,大氅上落着梅瓣:"诸君可知,青州送往长安的东珠,浸的是雍州特产的苦艾汁?"

他挥手掷出三封密信,火漆印分别是三州节度使的私章,"楚云轩许诺事成后,梁州得青州盐场,雍州得梁州马苑,青州……得诸位项上人头。"

驿馆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楚越一骑当先,马后拖着三辆囚车。

车内蜷缩的,正是这三州节度使最宠爱的庶子。

……

酉时末,冀州王府升起九盏天灯。苏珏在灯下细看三州降表,忽指雍州印鉴:"王爷,这印泥用了辽东朱砂,上月元夏使团刚进贡过。"

李书珩含笑添茶:"所以楚云轩今日往太庙添了三百斤硝石。"

千里外的嘉峪关城头,野利毛寿正用弯刀削着冻硬的黍饼。

他望着南天闪烁的灯火,忽然想起老萨满的预言:"当汉人的星星连成弯刀时,草原的雄鹰就该回巢了。"

关内驿道忽起马蹄声,押粮的老卒哼着冀州小调,车辙印里混着青州赭石粉,在月光下蜿蜒如血蛇,直指楚云轩藏着最后三万神策军的云梦泽。

……

九州分崩离析,社稷动荡。

楚云轩将第十八道鎏金诏令摔进火盆,看着紫檀木匣在青鸾衔珠纹的炭火中扭曲变形。

明黄绢帛上盖着李元胜的麒麟印,朱砂批注力透纸背:此旨,臣不接。

如此情势之下,楚云轩要再行祭天之礼。

是夜,登仙楼十二扇雕花窗棂渗着霜色,楚云轩赤足踩在青砖地上。

五年前浇筑的鎏金地龙早已冷却,寒意顺着脚底攀上脊梁,像极了他初入北燕王宫那夜踩过的血冰。

案头青铜鹤炉倒着半炉香灰,那是用燕文纯的藏书焚化的。

登基那年,他命人将燕室藏书阁三万卷典籍付之一炬时,灵均就跪在这方青砖上,用玉碗接住飘落的纸灰。

夜色如霜,楚云轩屏退宫人,自己一人待在登仙楼里。

这里静的可怕,从前痴迷神明长生的楚云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推翻了北燕,折磨了燕文纯,文武百官也在他的股掌之中。

可为什么还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所信奉的神明似乎一次也没有保佑过他,他的皇后,太子皆离他而去,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中贵人灵均。

那这些神明,他还有信奉的必要吗?

"陛下。"

中贵人灵均提灯立在帷幔外,灯影将他鬓角的白霜染成青灰。

十几年过去,他仍保持着熟悉距离,如同当年在青州当差时。

楚云轩突然掀翻案上经卷,鎏金封皮的《洞玄经》散落一地。

他抓起那柄斩过燕帝的七星剑,剑锋劈开垂落的帷幔:"这些经书!这些丹砂!"

剑尖划过中贵人灵均的皂靴,"灵均,连你也在骗寡人?"

灯影晃了晃。

中贵人灵均弯腰拾起半截断剑,那是楚云轩还是青州王时赠他的防身短刃。

断口处积着经年血垢,混着十几年前的尘沙。

"奴婢记得,陛下初登大宝那日,在此处观鹤。"

中贵人灵均声音像浸过雪水的绸缎,"鹤羽沾了丹砂,倒像是浴血而飞。"

楚云轩踉跄跌坐蒲团。

他忽然想起中贵人灵均背上那道疤——是替他挡下北燕余孽的箭矢留下的。

当时中贵人灵均攥着断剑跪在血泊里,说的却是:"陛下,鹤要归巢了。"

子时的更漏声惊起寒鸦。

中贵人灵均跪坐案前研墨,腕间缠着褪色的五色绳。

楚云轩盯着他腕上被墨汁浸染的绳结,忽然想起这是那位青莲先生被囚时编的。

那个被他算计的北燕公主,在诏狱用衣带编了整整八十一道平安结。

"青州进贡的雪毫笔……"

中贵人灵均将笔锋浸入药汤,"用辽东白狼尾毛所制。"

他手腕微倾,药汤在宣纸上洇出个残缺的"囚"字——正是燕文纯独创的飞白体。

楚云轩暴起扼住灵均咽喉,却在触及他颈间旧疤时颓然松手。那里留着毒箭的铁锈,与案上断剑的裂痕如出一辙。

"你早就知道。"

楚云轩抓起药碗砸向鹤炉,汤药泼在青铜鹤眼上,竟像血泪般缓缓滑落,"所谓长生,所谓天道……"

中贵人灵均从容拭去衣襟药渍,从袖中取出泛黄的起居注。

那是楚云轩初登基时亲手焚烧的副本,纸页间还留着被火舌舔舐的焦痕。

"天顺元年三月初七,陛下在此楼观鹤。"

他指尖点着某处墨迹,"鹤唳九声,司天监说是祥瑞。"烛火爆了个灯花,将"祥瑞"二字烧成灰洞。

寅时的雪粒敲打窗棂。

楚云轩倚着丹墀数算更漏,忽见中贵人灵均捧着个檀木盒进来。

盒中盛着半块玉圭,断口处沾着暗褐色的污渍。

"这是北燕太庙的祭器。"中贵人灵均将玉圭浸入清水,污渍化开成血丝,"三年前礼部呈报说失窃了。"

楚云轩抚摸着玉圭上的蟠龙纹,突然记起这是他攻破北燕王城时,宗政初策藏在发冠里带进诏狱的。

当时灵均奉命搜查,却将玉圭浸在药汤里递给他:"陛下,鹤该剪羽了。"

殿外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中贵人灵均推开雕窗,一只白鹤正扑棱着受伤的翅膀,在雪地上拖出血痕。

楚云轩抓起断剑欲掷,却被中贵人灵均握住手腕。

"陛下,是当年漏网的雏鸟。"

中贵人灵均指腹按在他腕间跳动的血脉上,"养在太液池的,都已被陛下制成鹤氅。"

楚云轩望着白鹤在雪中挣扎,忽然想起登基那日,中贵人灵均为他系上十二章纹衮服时说的:"陛下,鹤唳虽清,终不及战鼓壮阔。"

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中贵人灵均正在整理散落的经卷。

楚云轩突然扯下十二章纹帘幔,金线崩断的声音像极了宗政初策被废去筋骨时的哀鸣。

"灵均,把这些都烧了。"

楚云轩将《洞玄经》撕成碎片,"用望月楼的木梁当柴引。"

中贵人灵均却取出一卷斑驳的竹简:"陛下,简上刻着北燕二十八代帝王的名讳……”

而在"燕文纯"三字处,留着被指甲反复摩挲的凹痕。

楚云轩在渐亮的天光中看清,竹简背面竟用朱砂写着段祷文——是他当年为求子嗣,在西楚宗庙里亲手刻下的。

字迹被血渍浸染,倒像是从燕文纯的眼眶里流出来的。

中贵人灵均忽然吹熄烛台,任晨光漫过满地狼藉:"陛下,该早朝了,您今日还要在宗庙祭天。"

他拾起白鹤遗落的羽毛,轻轻搁在残破的玉圭上。

登仙楼外,雪地上最后一抹鹤血已被新雪覆盖。

楚云轩踏着灵均扫出的青砖路走向太极殿,忽然听见云中传来一声鹤唳,清越如二十年前在青初见灵均时,他怀中玉佩的叮咚。

……

卯时三刻的太庙笼罩在铅灰色天幕下,七十二级汉白玉阶上结着血冰——那是三日前被杖毙的钦天监官员留下的。

楚云轩踩着玄色蟠龙靴踏上祭坛,十二旒冕冠的玉珠撞得叮当作响,礼官捧着青铜爵的手在抖,酒液顺着爵身蟠螭纹滴在《告天策》竹简上。

"寡人承天命一十六载。"

楚云轩抓起浸透酒液的竹简掷向九鼎,鼎中供奉的牛牲首级滚落阶前,"而今蛮夷犯境,尔等享尽人间香火……"

他突然掐住礼官的脖颈,将人按在刻着列祖谥号的碑林前,"说话!昨夜神明可曾入梦?!"

寒风卷着纸钱灰扑进殿内,承文将军连夜赶制的"长生烛"突然齐刷刷熄灭。

这些用鲛人油膏混着紫金屑特制的蜡烛,本该燃烧七日不灭。

楚云轩盯着太祖画像上那道被他指甲划破的裂痕,忽然抽出金吾卫的佩刀。

刀刃刮过青铜簋器的声响令人牙酸,他竟用镇国礼器磨起刀来。

宗正寺卿刚要劝阻,就被飞来的青铜觥砸中额角。

鲜血溅在记录楚室二十八代帝王功过的玉册上,像极了丹砂写就的朱批。

"取火把来。"

楚云轩的声音轻得吓人,当火把凑神明之灵牌,檀木发出噼啪爆响。

"陛下!太庙梁柱用的是南海沉香木,若遇明火……"

跪满殿外的文武百官突然骚动起来——只见承天门方向升起浓烟,那是供奉着西楚社稷的宗庙。

"陛下!宗庙……"

老祭酒的白须被火星燎焦,怀中的龟甲簌簌掉落,"不可啊!"

楚云轩赤脚踩过滚烫的龟甲裂纹,手中火把映得瞳孔猩红:"既然列祖列宗不愿庇佑……"

他猛地掀翻青铜鼎,历代帝王灵位哗啦啦倾入火海,"那便随这腐朽王朝……同堕无间!"

工部侍郎的惨叫被刀光截断。

楚云轩踩着尸体踏上供案,将燃烧的灵牌抛向垂着日月星辰帐的藻井。

火舌舔舐到历代楚帝的画像时,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

什么神明庇佑,神明在哪?

浓烟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这些世代受楚室供奉的神鸟,此刻却衔着燃烧的布帛投向宫城外。

楚云轩在烈火中散开自己的发冠,灰白长发披散如鬼:"既然神明不佑,寡人便做开天辟地第一人!"

百官伏地颤抖着,看着这个疯子将九鼎中的祭品泼向火场。

牛脂遇火轰然爆燃,太祖亲征匈奴时缴获的金狼头盔开始融化。

当第一根顶梁柱倒塌时,楚云轩正把传国玉玺往火里扔,却被中贵人灵均拼死抱住。

玉玺砸在青铜编钟上,刻着"受命于天"的印面裂开蛛网纹。

火光染红长安城的黎明,冀州军的战鼓正从渭水传来。

宗庙焚毁产生的浓烟飘向嘉峪关方向,与关外三国联军焚烧村庄的黑烟在天际交融,宛如巨龙撕咬着残阳。

第227章 雪落无声

宗庙焚毁产生的浓烟飘向嘉峪关方向, 与关外三国联军焚烧村庄的黑烟在天际交融,宛如巨龙撕咬着残阳。

楚云轩宗庙焚天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州。

无论军民百姓,尽皆哗然。

然而, 楚云轩民心早失,即便如今“亡羊补牢”,众人也心知肚明, 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是夜, 冀州军械库的铜铃铛在子夜响了七声。

忙了一日, 苏珏搁下狼毫, 砚台里未干的朱砂倒映着窗外的残月。

案头《玉门关布防图》上趴着招财,尾巴正扫过嘉峪关外的饮马河。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很忙, 招财倒是乐得自在。

只不过, 它还是入了苏珏的梦境。

梦里,它给了它能给的所有提示,只盼着苏珏能放下改变历史的心思,否则, 后果不是他所能承担的。

可是一想到王爷他们都会死去,招财莫名的觉得难过。

他们,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它也很喜欢冀州……

小鱼干吃着都没有以往好吃了呢……

正这样想着, 一道声音打破了招财的心思。

"招财。"

想了又想, 苏珏用笔杆轻敲瓷枕, "上月廿三, 你为何要抓破二公子的《九州堪舆注》?"

招财翻身露出肚皮, 前爪还沾着季大夫药炉里的紫草汁。

檐角铁马被北风惊动, 叮当声里混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苏珏忽然抓起猫儿的后颈, 招财“喵”两声表示抗议。

啧,这猫又胖了。

铜壶滴漏突然停滞,招财碧绿的瞳孔映出苏珏如玉的面庞。

"招财,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那个梦里,也是你,对不对?"

苏珏将猫儿按在案上,朱砂染红了雪浪纸,"二公子的重生,楚云轩的疯狂,甚至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你们观测之中是不是?"

招财挣扎着踢翻青瓷笔洗,水渍在《六军阵图》上洇出个残缺的"囚"字。正是三日前李安甫问策时,苏珏在沙盘上画过的图形。

如此,这便算招财默认了。

……

寅时的梆子声惊起寒鸦。

苏珏抱着招财站在窗前,满地月光被棂窗分割成棋盘格。

月光融融,显得屋里格外安静。

"招财,你也回来了,是吧……"苏珏摸了摸猫儿的头,"所以,什么事你都是可以预警的,是吧?"

闻言,招财突然弓背炸毛,爪子勾破他袖中的密信。

信纸飘落展开,正是李明月昨夜送来的急报,楚云轩焚毁宗庙的段落被猫爪划得支离破碎。

苏珏盯着碎纸,过往岁月恍惚而过。

他突然觉得前路似乎更加渺茫。

屋外传来脚步声,招财赶紧跃上房梁。

季大夫端着药,提着风灯进来时,正看见苏珏对着满地碎纸出神。

灯影扫过梁柱,招财的尾巴在《水经注》书匣后露出一截。

"臭小子,过来吃药。"

季大夫将药碗搁在桌上,余光自是注意到了房梁上的招财。

“这招财,越来越无法无天,总是去老夫的药庐捣乱,还去福婶那偷吃。”

苏珏喝完药,忽然问:"季大夫,招财近来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季大夫收起药碗的手顿了顿:"招财,似乎,心情不好……"

招财:嗯?季大夫怎么看出来的?

苏珏:它心情不好???

……

五更天的雪粒子砸在瓦当上。

苏珏蜷在军械库角落,看招财撕咬一捆缴获的突厥箭矢。

箭头在月光下泛青,招财却玩得津津有味。

"历史当真改不得么?"

苏珏突然开口,招财浑身一僵,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铜炉里爆了个炭花,招财的瞳孔缩成细线。

它忽然跃上苏珏肩头,肉垫按着他的颈后。

实验室里自己数据重组的灼痛突然复苏,混着嘉峪关风雪灌进骨髓。

"如果不可改,又为何让我梦到那些?"

苏珏攥住招财的尾巴,"既知天命不可违……"

尾音被破空而来的鸣镝截断,招财趁机挣脱,撞翻了装着改良火铳的檀木箱。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宿主楚越,是她为你开了梦境系统。

也正是因为这个梦境系统,才会让历史时空发生混乱。

不过这些话,招财并不打算现在说出来。

看出招财的犹豫,苏珏也并不强求,只是目送着招财跳跃着离开。

其实,不用招财回答,苏珏也猜到了几分。

他不信命运不可改。

……

晨光染白窗纸,苏珏在沙盘前捡到根招财的猫毛。

金棕色毛发间缠着半截丝线,正是李明月玉珏上的琅琊纹样。

此时,招财蹲在房梁打哈欠,爪尖还沾着沙盘上的朱砂。

军帐忽被掀开,李安甫捧着热粥进来:"先生,招财又抓破了两卷突厥文书。"

李安甫指着猫儿鼓胀的肚皮,"它是不是又胖了?"

“大约是的。”苏珏笑着回答。

突然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招财蹿出军帐的身影与当年在无名村抓鱼的身影一模一样。

待到暮色四合,苏珏在饮马河畔堵住了招财。

猫儿正对着冰面下的游鱼摆尾,见他来了也不躲,反而推了块鹅卵石到他靴边。

石头上刻着燕文纯独创的飞白体,分明是个"归"字。

"招财,你果然回来了。"

苏珏将石头砸向冰面,"李明月的重生,楚云轩的疯癫,都是你们所谓的观测?"

“那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招财碧瞳里泛起涟漪,那些记忆并没有完全消除,它也是有感情的。

但这细微的感情,它似乎没有学会如何消化。

是以,它也给不出苏珏什么回答。

苏珏还要追问,对岸突然升起三色狼烟。

招财趁机叼走苏珏怀中的小鱼干,跃上枯柳时回头望了他一眼。

那眼神竟与楚越决定启动时光机那日一般无二。

不过,苏珏是没有见过的

……

长安,平静的诡异。

寅时的太极殿飘着药香,鎏金鹤炉里燃着新配的安神散。

楚云轩摩挲着袖中半块玉圭,听杨兰芝与林宸两位丞相禀报宗庙重修事宜。

当说到"需采燕山青石三百车"时,楚云轩突然抓起砚台砸向丹墀。

"用诏狱的砖。"

楚云轩盯着杨兰芝官袍下摆的墨渍,"那些砖浸过燕室文臣的血,最配西楚宗庙的香火。"

中贵人灵均捧来新沏的雪顶含翠,茶雾氤氲间,瞥见林宸的袖口上绣着一支海棠花——与那燕文纯那年赴宴时衣衫上所绣的花纹如出一辙。

他斟茶的手稳如二十年前为楚云轩挡箭时握着的弓弦,滚水精准地注入茶盏,将空气中诡异的冷寂蒸腾成白雾。

……

退朝后,楚云轩在暖阁召见青州节度使。

那人呈上的《万民表》用金线装裱,翻开却是冀州军制的密报。

中贵人灵均接过表册时,指腹在"屯田制"三字上多停留了一瞬。

"好个忠君体国。"

楚云轩将表册掷入炭盆,金线遇火蜷曲成燕文纯最擅长的草书"恨"字。

青州节度使膝行欲退,被楚云轩用玉圭挑起下巴:"听说你上月得了幅《雪鹤图》?"

中贵人灵均适时呈上画轴,展开正是北燕宫廷画师的手笔。

画中白鹤足踝系着银铃,与楚云轩当年射落的那只一般无二。

节度使瘫软在地时,中贵人灵均已捧着鸩酒立在屏风后,酒盏边缘沾着燕山青石的碎屑。

不消片刻,这位节度使已经命归黄泉。

从始至终,楚云轩都是冷漠的看着。

暮色染红太液池,楚云轩在残雪中发现半枚玉佩。

灵均执灯照见玉佩上"文纯"二字,忽然跪地请罪:"是奴婢三年前私藏的。"

楚云轩却将玉佩系在灵均腰间,手指擦过他后颈箭疤:"你可知燕文纯被剜目那夜,也握着半枚这样的玉佩?"

池面薄冰乍裂,惊起只独脚白鹤,翅尖扫落中贵人灵均鬓角的霜色。

当夜楚云轩高热不退,恍惚间见燕文纯握着竹简立在榻前。

“楚云轩,西楚的气数将近,你我又是半生纠缠。”

说罢,燕文纯凄然大笑。

楚云轩于梦中惊醒,他正要唤金吾卫,却被中贵人灵均按住手臂:"陛下,无事,您该服药了。"

药碗底沉着新找的灵药,混着宗庙的香灰,苦得楚云轩想起与灵均在青州的时日。

五更天的梆子声格外凄清。

中贵人灵均立在登仙楼顶层的观星台,看楚云轩将燕室玉圭砸向铜鹤。

玉圭碎片溅入北斗星盘,惊动檐角栖息的寒鸦。

"灵均,你说,真的是寡人错了吗?"

楚云轩扯断中贵人灵均腰间的玉佩穗子,"灵均,告诉寡人。"

“陛下,无错。”中贵人灵均如是回答。

楚云轩忽然大笑,将穗子里的五色绳缠在腕间,"是啊,灵均说的对,寡人没错,是他们错了。"

闻言,中贵人灵均俯身拾起星盘碎片,掌心被割出血痕:"陛下会千秋万岁,奴婢会一直陪着陛下。"

话未说完,太极殿方向突然传来钟鸣,二十七声,正震落琉璃瓦上的积雪。

楚云轩望着中贵人灵均染血的掌心,突然想起北燕宗室被赐鸩时,也是这样用血手抓着诏狱的砖。

他踉跄着去够中贵人灵均的衣袖,却只抓到把带着鹤羽清香的雪沫。

“灵均,莫要离开寡人……”

“陛下放心,奴婢誓死不会离开陛下……”

“那就好,那就好……”

辰时阳光刺破云层,中贵人灵均正在整理楚云轩撕碎的《洞玄经》。

一阵风起,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沾着青州进贡的朱砂末。

楚云轩幽灵般出现在珠帘后:"灵均,你的咳疾是从替寡人试丹开始的。"

他手中握着灵均的脉案,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已经被毒物侵蚀。

中贵人灵均却将药方投入炭盆,火舌不断舔舐,火光映出他面容上的淡然。

"陛下,奴婢甘之如饴……"

中贵人灵均话音未落,羽林卫急报入内。

冀州军已连破三城,先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旗上白鹤与楚云轩射落的那只一模一样。

楚云轩攥碎脉案,看纸屑从指缝漏下,像极了中贵人灵均这些年为他试药时洒落的药渣。

殿外忽起鹤唳,他夺过中贵人灵均手中的经卷掷向虚空,泛黄的纸页在朔风中纷飞如二十年前青州那场大雪。

第228章 历史回旋(一)

边境的血腥味随风飘到鲜卑王帐, 此时,可频善奇正用弯刀削着羊骨。

刀刃刮过楚云轩御笔亲书的"割"字,他将朱砂混进血酒, 仰头饮下时喉结滚动如饿狼啮骨。

"顿珠,去拿舆图来。"

可频善奇将羊骨掷向帐外惊起的寒鸦,骨尖正钉在"嘉峪关"三字上。

帐外风声呜咽, 他又想起战死的长子, 于是抓起血酒泼向舆图, 伽蓝九郡的标记在羊皮上洇成狰狞的狼首。

“一个月过去, 楚云轩那边还没什么动作,本王的耐心要耗尽了。”

可频善奇脸色阴郁,一旁的可频顿珠则是耐心劝着, “大王不必着急, 如今西楚大乱,大王的心愿定能实现。”

被可频顿珠这么一说,可频善奇突然有了兴致,他挑眉问道, “顿珠,你有何想法?”

“大王想请君入瓮, 可现在时机未到, 我们得冲他们最在意的地方下手。”

一边说着, 可频顿珠一边将旁边的棋子尽数投入火盆中, 可频善奇心领神会, “顿珠好谋算, 取笔墨来。”

“是, 大王。”

……

冀州, 农庄。

已是夜半时分, 苏珏的书房里仍旧灯火通明,他反复查阅连日来的战报和密信,脸色也是越发沉重。

“信不过,一个都信不过。”

苏珏猛然扯碎舆图,碎屑纷飞中仿佛看见楚云轩在登仙楼抚掌大笑。

“就算质子入冀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能送到冀州的,根本牵制不了他们,至于梁州,青州,雍州的三位王爷,更是不能信。”

梦境反复,大战在即,苏珏愈发心慌,他想改变历史,却又怕因为他产生不可知的蝴蝶效应。

可他又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李书珩父子奔向必死的结局。

如此拉扯纠结之下,苏珏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观天象,改良工器,整个人都状态好似一缕幽魂。

“十三,你想做什么?”

要说对苏珏的了解,楚越当属第一,只一眼,她便看出苏珏将有所动作。

作为历史重启计划的策划者之一,楚越早就从一开始的旁观者变成了历史的参与者。

从前眼前的一串串代码也变成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而这些人,都是她与十三在乎的人。

凭心而论,她也无法冷眼旁观,看着李家父子走向历史既定的,必死的结局。

所以,她无视招财的多次警告,也要插手历史的既定走向。

昨夜,又一次出言警告的招财突然指着她的袖口,脸上是少见的惊恐之色:"宿主的手……在发光……"

楚越低头望去,只见她的手腕正在泛着金色——那是新元纪穿越者濒临历史修正时的警报。

见此,她猛然扯开衣袖,皮肤下浮现出电子纹路般的蓝光。

而这异样,除了楚越和招财,谁也看不见。

"宿主,若强改历史,你这具身体就会……"

“就会彻底数字化。”

面对招财的警告,楚越淡定异常,“我不是冰冷的机器,我有情感,看不得身边人惨烈离去,招财,从前你是懂的,现在……”

话未说完,楚越苦笑一声,从前……是懂的……

现在,它应该是不懂了……

“我不管现在还是过去,你,你都不能重蹈覆辙!”

楚越未说完的话招财清楚的很,它不是不懂,而是被程序压制。

眼见两个倔驴都劝不动,招财气急败坏。

“喵!”

算了,不管了!

劝不动的招财一步三回头的去厨房找福婶,他们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阿越,你也知道如今西楚分裂,要是其他诸侯王联合起来反扑冀州,后果不堪设想。有道是各为其主,我必须要为冀州谋划,你现在让沈爷带着小苏元他们三日之内暗中炸毁他们的出城官道和各处防御工器,并将他们粮草烧尽。”

苏珏清冷的声音将楚越拉回现实,一字一句,都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十三,你是杜绝后患?”

“嗯。”

“好,我这就去。”

二人话音刚落,招财跃出窗台的身影没入雪幕,项圈铜铃在朔风中响如丧钟。

疯子,都是疯子!

……

长安城的雪混着香灰落在登仙楼檐角。

楚云轩挑开火漆,可频善奇的信笺上沾着奶渣与血渍。

他忽然低笑,将信纸按在青铜鹤炉上,看"兵发长安"四字在烟气中扭曲成燕文纯的笔迹。

"灵均,寡人要传旨。"

楚云轩割破指尖在舆图上画出血线,"从明日开始,伽蓝九郡的盐税,改送鲜卑王庭。"

“陛下?”

中贵人灵均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

“去传林丞相过来。”

“是,陛下。”

不多时,林宸应旨而来,

子时的北风裹着残雪砸在登仙楼琉璃瓦上,楚云轩攥着半块玉圭倚在丹墀前。

中贵人灵均跪坐三尺外研墨,腕间的金镯在烛光下泛着晕人的光。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千秋。”

楚云轩没有开口,林宸就一直跪着。

"天顺十二年冬月十七。"

过了半刻,楚云轩突然开口,声音像被雨水泡胀的弓弦,"正是从这日开始,长安城里就死了好多人……"

中贵人灵均研墨的手未停,墨锭与砚台摩擦声却轻了三分。

“陛下好记性。”林宸微微一笑,面上尽是淡然。

“也是那一年,闻名九州的天人苏珏陨落,爱卿也开始平步青云。”

闻言,一向不动声色的林宸的面色有了一丝波澜。

果然,陛下已经知道了。

“陛下的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寡人倒是想知道,爱卿没齿难忘的是寡人的知遇之恩,还是燕文纯的知遇之恩?”

“自然是陛下的。”

林宸俯首一拜,郑重而又莫名的凄凉。

檐角铁马忽地齐鸣,林宸的袖中突然滑落一枚玉佩——正是那年桃林相遇后,苏珏为他准备的礼物。

这么多年,林宸一直随身佩戴?

楚云轩拾起那玉佩,指尖触到内壁刻着的"苏"字。

"寡人听闻,那天人陨落之后,爱卿每日晨昏摇铃诵经,是吗?"

“陛下耳聪目明,臣无话可说。”

楚云轩突然暴起掐住林宸的咽喉,却在触及他颈间时颓然松手。

事已至此,就算杀了林宸,西楚江山也是分崩离析。

“罢了……”

楚云轩一声叹息,林宸从容整理衣襟,继续道,"公子殒身那夜,臣也成了一缕幽魂。"

“所以,你要倾覆寡人的江山。”

“不,是陛下自己倾覆了西楚的江山……”

林宸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臣知道,西楚气数未尽,要留个明白人看结局。"

"你赢了。"

楚云轩大笑,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在雨中褪色,"用十年年光阴,等寡人自掘坟墓。"

“陛下要杀了臣吗?”

林宸抬起头,毫无畏惧之色。

“不,寡人不杀你,你还是西楚的丞相,就算是死,你也是西楚的孤魂野鬼。”

说完,楚云轩的脸上闪过一丝寒霜,“你想死后追随他而去,寡人偏不如你的愿。”

“那臣就谢陛下隆恩!”

林宸俯身再拜,姿态越发决然。

既然前路已定,他心中再无桎梏,公子的仇已报,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是生是死于他而言更是没什么不同。

“下去吧。”

“是,陛下。”

迎着风雪,林宸走入天光之中,雪越发大了起来,模糊了他的身影,,也模糊了楚云轩的视线。

自然,整个长安城也白茫茫一片,空寂的可怕。

……

又过了三日,五更天的鲜卑大营飘着马粪味。

割让书已到手中,伽蓝九郡成了可频善奇的囊中之物,接下来便要推行下一步计划了。

这样想着,可频善奇用楚云轩送的镶宝石匕首切开烤羊,刀刃忽然卡在羊骨间——与伽蓝郡守的头骨一样难啃。

昨日他率兵于伽蓝城外,哪知道伽蓝城的城主是个烈性的,即便有楚云轩的旨意,那城主也不肯接纳他们鲜卑人入驻伽蓝。

“我等皆是中原血脉,尔等乃是异族之人,伽蓝不欢迎你们!”

风雪混着那刺耳的话回荡在伽蓝城外,可频善奇目光一扫,伽蓝城已是整军已待。

看着这些自以为是的西楚人,可频善奇完全不屑一顾。

什么风骨,什么宁死不屈,到头来都是一捧黄土。

“既然如此硬气,那就试试鲜卑的铁骑!”

面对伽蓝城主的不配合,可频善奇一声令下,鲜卑铁骑便直破城门。

如此不堪一击的城门,轻而易举。

“我们就算是死!也绝不将盐井交于你们鲜卑!更不会向鲜卑俯首称臣!”

伽蓝城主临死前的话犹在耳畔,可频善奇暴怒掷刀,匕首扎穿《九州堪舆图》,正钉在冀州方位的"邺"字上。

时间还是太长,他真的一刻都不想等!他要自己逼李元胜出来!

"报——!"

探马滚进帐来,"伽蓝城增兵三万!"

“不自量力!”

“屠城,片甲不留!”

冰冷而又残忍的命令顷刻间砸向伽蓝城中的百姓,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极尽残忍的屠杀。

第229章 历史回旋(二)

“不自量力!”

“屠城, 片甲不留!”

冰冷而又残忍的命令顷刻间砸向伽蓝城中的百姓,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极尽残忍的屠杀。

随着可频善奇的一声令下, 伽蓝城东翼城墙的裂痕在寅时崩开,戍守十年的盐砖遇火泛起诡谲的幽蓝。

鲜卑重骑踏着云梯碎木冲入伽蓝城中时,守将崔衍正攥着半块发霉的胡麻饼——那是三日前百姓塞进他甲胄的饯别礼。

"放闸!"

崔衍砍断绞盘麻绳, 护城河铁闸坠落的轰鸣中, 他看见可频善奇的狼头旗被铁刺扎穿。

河水裹着鲜卑特制的火油漫过马尸, 遇着城墙盐砖的刹那腾起青焰, 将攀城的鲜卑死士烧成焦骨。

关内粮仓方向传来爆响,李元胜曾经改良的霹雳炮在巷战中炸开。

而楚云轩割让的盐道地图被气浪掀上半空,飘落在刺史府烧塌的梁柱间。

幼童攥着断戟缩在盐垛后, 看羊皮舆图被血水浸透"伽蓝"二字。

"西门破了!"

传令兵嘶吼着撞进钟楼, 断臂处绑着的止血带浸满盐粒。

可频善奇的亲卫队正用铁锤砸击青铜钟,每声钟鸣都伴着垛口守军的坠亡。

当第八声钟响震落檐兽时,刺史夫人将最后一罐火油泼向登楼阶梯。

她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有血性, 生死存亡之际,她亦是巾帼不让须眉。

然而, 孤城无援, 一腔热血与忠勇, 都被铁骑践踏。

高座于明堂的那位陛下, 早已将伽蓝拱手相让。

午时的日头被硝烟遮蔽, 鲜卑轻骑在盐田驰骋。

马蹄踏碎结晶池的冰层, 咸水混着血水渗入地脉。

鲜卑工兵撬开官仓地砖, 发现楚云轩承诺的十万石军粮, 实为浸透火油的草料。

"楚狗!!"

可频善奇劈断刺史官印, 碎玉崩进《伽蓝盐井考》的舆图夹层,露出楚云轩朱批的"焚"字。

他暴怒挥鞭抽打战俘,盐工们的血溅在晒盐架上,凝成赤红的霜花。

待到了酉时末,残阳染红盐山,守城的将士的白缨枪卡在鲜卑重甲缝隙,他们力气已尽,却还是不肯与敌军放弃。

这里是他们的故土,就算是死,他们也不能让鲜卑人践踏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地方。

然而,寡不敌众,伽蓝城的守军节节败退。

不过半日的时间,伽蓝城已成人间炼狱。

而那些幸存的百姓用则铁镐掘着逃生道,老者颤抖着摸向"生门"刻痕,指尖触到渗出的咸水——元夏工兵炸毁了地下暗河。

当第一具浮尸顺着湍流漂来之时,一位少女用发簪在岩壁刻下最后一行《伽蓝盐谣》。

她害怕死亡,却更怕自己的故土被遗忘。

……

五更天的关楼上,已经精疲力尽的崔衍将虎符塞进烽燧裂缝。

他望着冀州方向的狼烟,忽然想起陛下割让伽蓝的诏书中,那句"盐铁之利,不足惜也"。

“哈哈哈——好一个昏聩的君王!”

穷途末路,崔衍心中除了家园不保的痛惜便是对楚云轩的恨意。

时不待我,终究让鲜卑掠夺了家园。

可频善奇的弯刀劈下,崔衍。

之后,伽蓝九郡的盐火燃烧了七日,咸涩的雪落在新坟的残碑上。

幸存的盐工在废墟中翻找,掘出块熔化的青铜钟残片,其上"永镇边陲"的铭文,早与楚云轩的玉玺印痕熔作一团。

……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登仙楼上的沉香混着龙涎香,将伽蓝城的血腥气隔在九重帘外。

楚云轩斜倚螺钿榻,指尖把玩着新制的盐砖杯——这是用伽蓝第一仓的贡盐浇筑而成,杯壁阴刻着流民挣扎的纹样。

"陛下尝尝这蓝盐酒。"

中贵人灵均斟酒的姿势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只是银壶换成鲜卑进贡的头骨盏,"可频善奇遣人送来三百桶血酿,说是用伽蓝盐工骨血蒸的。"

弦音忽地变调,林宸的指甲在第七根冰弦上崩裂。

这张"九霄环佩"琴是伽蓝城陷那日送进宫的,琴腹里还藏着刺史的绝命血书。

"林相这曲《广陵散》,倒比上月弹的多了些杀伐气。"

话音刚落,楚云轩将盐杯掷向琴台,中贵人灵均上前拾起碎盐砖,粉末从指缝漏进炭盆,爆出幽蓝火苗:"伽蓝之盐遇热则现神火,果真是祥瑞。"

子时的更漏滴在青铜鹤喙上。

楚云轩用匕首剖开伽蓝急报,蘸着血墨在割让诏书补了句"再加三郡"。

诏书绢帛浸过盐工泪,字迹遇热显出密麻的指印。

"林相可知这琴材的来历?"楚云轩突然将染血的奏折扔进火盆,"伽蓝城那株千年血柏,倒是比活人中用。"

林宸第十一根琴弦应声而断,中贵人灵均适时递上新弦,弦丝用盐工筋腱拧成,在火光里泛着血光。

寅时的雪粒子敲打琉璃窗。

楚云轩赤足踏过满地奏折,忽然拎起林宸的玉带钩:“寡人听闻爱卿的琴技是他教的?”

林宸不言。

中贵人灵均燃起新调的安神香,香料混着晒盐场的腥气。

楚云轩深吸一口,突然割破林宸的掌心,并将血抹在琴身:"如此好琴,当以忠臣血养之。"

林宸的《胡笳十八拍》弹到第十三拍时,羽林卫呈上伽蓝童谣集。

楚云轩撕下"宁为太平犬"那页裹了炙肉,油脂渗透纸背的舆图,显出冀州军暗藏的粮道。

终于,五更鼓响,中贵人灵均剪去烛花。

楚云轩枕着伽蓝盐税册入眠,册页间夹着的,正是他当年许诺给伽蓝刺史"伽蓝刺史"的空印诏书。

如此一来,刺史便不算以身殉国了。

林宸抱着断弦琴退出殿外时,忽见天外红光乍现,像极了伽蓝城未曾干涸的鲜血。

……

冀州王府的冰裂纹梅瓶突然迸裂,李书珩指尖悬在回执文书上方,一滴墨汁在"伽蓝城"三字上晕开。

楚云轩昏聩无道,但百姓无辜,伽蓝九郡的十万军民命丧鲜卑人之手。

消息传到冀州时正是这夜的子时,探子八百里加急冲进冀州城门。

驿使咽气前攥着的塘报上画着三只狼头,正是可频善奇与突厥、元夏的盟约标记。

李元胜看完密报,突然将佩剑劈向院中老梅:"书珩,那伽蓝城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百姓易子而食!楚云轩竟不管不顾,仍旧宴饮!”

梅枝应声而断,宣泄的正是李元胜的怒火。

一旁的李书珩挑开火漆,掉出的是伽蓝郡守的绝笔:"楚帝密令,弃城前焚尽盐仓。"

“父亲……”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李书珩也被那绝笔所震撼。

楚云轩竟已昏聩至此吗?

冀州城楼飘着油烟气,心绪不宁的李元胜带着李书珩极目远眺,他将虎符按在女墙箭痕处。

那道痕是二十年前楚云轩还是青州王时,率军平叛留下的流矢所伤。

"父亲,冬夜风凉,还请保重身体。"

李书珩解下大氅披在老父肩头。

玄甲上的白虎纹映着雪光,恍如当年母亲绣在战袍上的护身符。

李元胜忽然指向东南:"伽蓝九郡的盐井,养活了幽州十三县,楚云轩这是在喂狼,而且这狼贪心不足,将我西楚百姓肆意践踏。"

“所以,父亲当真要去?”

“即便是龙潭虎穴,为父也要去,无论是北燕还是西楚,百姓最是无辜,我也容不得外族如此践踏。”

李元胜的声音在风中慢慢飘散,他心意已决,就算嘉峪关早已设好了陷阱,为了百姓,他也要将那鲜卑,突厥,元夏三国赶出西楚。

……

城楼的风声终究还是吹到了农庄。

苏珏手中的茶盏突然坠地,青瓷在青砖上碎成十七八片。

就在方才,沈爷带着小苏元风尘仆仆的回来,任务已经完成。

而一听到这个消息,苏珏刚刚放好的心又起波澜。

季大夫昨日新配的枇杷膏还凝在喉咙里,此刻却泛起铁锈腥气。

他看见楚越的嘴在动,听见"嘉峪关""五万玄甲军"几个字在耳边炸开,五脏六腑突然被看不见的手攥住绞拧。

"噗——"

猩红溅上窗边垂挂的竹帘,斑斑点点像开败的石榴花。

意识消散前最后的画面,是楚越煞白的脸和众人焦急的神色,以及打翻的药罐,褐色药汁顺着砖缝蜿蜒成一条浑浊的河。

当苏珏醒来时夜色已浸透纱帐,季大夫的银针还在檀中穴微微发颤。

苏珏推开搀扶的手,赤足踩过满地碎瓷。

月光从云翳间漏下一线,照见书房门环上凝结的夜露,冷得像梦里嘉峪关城头的寒霜。

"阿越,历史还是那般走了……"

门内烛火猛地一跳。

楚越的背影僵在沙盘前,地形图上插着三支朱砂小旗,恰是突厥,元夏与鲜卑的合围之势。

苏珏扶着门框喘息,中衣领口还沾着暗红血渍,目光却死死盯住那沙盘。

"是啊,我们难道真的无法改变吗?"

楚越转过身,护腕铁片相撞发出金戈之音,她赶紧上前扶住苏珏,"十三,别这样……"

铜漏滴答声里,梦里的一幕幕突然劈开夜色。

这一次,苏珏看见十六岁的李安甫跪在灵堂,怀中抱着染血的银鳞甲。

棺椁前的少年攥碎手中白幡,指缝渗出的血染红孝衣,出言时声音颤抖:"苏先生,为何会这样?"

此刻烛光在楚越眉骨投下阴影,与梦中灵前的身影重叠。

苏珏踉跄着按住沙盘边缘,黄沙从指缝簌簌而落:"阿越,我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王爷心意已决……”

苏珏瞳孔骤缩。

梦里伽蓝城城破时,垂死的小陆明将染血的虎符塞进他手心的触感突然清晰,碎骨扎破掌心的剧痛顺着脊梁爬上来。

他猛地呛出一口血沫,却低笑出声:"还没到最后关头,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言语间,苏珏咽下喉间腥甜,同时手背暴起青筋。

窗外惊起寒鸦,扑棱棱撞碎一地月光。

当苏珏攥着前线军报推开王府的书房门时,正看见李元胜将虎符按进印泥。

"王爷可知此去结局?"

苏珏挥退侍从,袖中抖落染血的布防图。

羊皮上赫然是梦里嘉峪关围城路线,突厥弯刀与元夏铁骑合围的标记还带着焦痕。

李元胜摩挲着妻子给他求的佛珠,目光掠过窗外操练的玄甲军:"三日前,嘉峪关传来急报……"

他展开沾着雪水的密函,露出里面半块烧焦的襁褓布料,"鲜卑屠城时,妇人们将婴孩藏进灶膛……"

佛珠突然崩断,沉香木珠子滚落满地。

李书珩弯腰去捡,他拾起颗佛珠放入苏珏掌心:"苏先生教我儿安甫《孟子》,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本王也记在心中。"

楚越的铠甲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她手中提着突厥斥候的头颅:"王爷!最新战报,元夏分兵五万绕道阴山,三日后将截断嘉峪关水源……"

鲜血顺着铁护腕滴在青砖地,洇成个诡异的卦象。

"王爷!这是陷阱。"

苏珏将布防图拍在沙盘,梦里的景象如毒蛇啃噬心脏,"楚云轩与三国早有密约,只等王爷入瓮!"

"七日后大雪封山,嘉峪关会变成一具活棺材!"

苏珏一改往日的谪仙清冷,那偏执焦急的模样,像极了竖起毛发的狐狸。

“王爷,不能去!真的不能去!”

这时,李明月突然掀帘而入,发间沾着坠落的白雪。

他将染血的狼头令箭放于案上:"父亲,陆羽刚劫了西楚送往突厥的密函,楚云轩又许诺割让燕云六州……"

话音刚落,苏珏最先开口,“楚云轩他真是疯了!”

西楚是楚云轩一手创建,为了除掉王爷,他竟然能将国土拱手相让,他也的确是疯了!

“嘉峪关的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我不能坐视不理。”

言罢,李元胜颤抖着捧起玄甲军名册,密密麻麻的红圈标记着阵亡者——都是当年随他平定南疆的老兵。

此一去,凶多吉少,他们却仍是无怨无悔。

“王爷,苏某自知做不了圣人,只想让冀州安定,这嘉峪关,真的不能去!”

苏珏惨白的脸上也满是决然,李书珩看着他那过分苍白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就这样,三人陷入一阵僵持。

同时,更漏声里。

李安甫抱着《六军阵图》站在屏风后。

如今九州动荡,他怜惜百姓,却也认同苏先生所说。

李安甫正要开口,就在此时,李元胜突然将虎符塞进苏珏手中,掌心的老茧摩挲着他素白的手:"苏先生,请与明月守好冀州。"

他解下佩剑横于案前,剑鞘上"止戈"二字已模糊不清,"等我们带回嘉峪关十万冤魂。"

第230章 历史回旋(三)

子时三刻, 玄甲军开拔。

而子时之前的观星台上结满霜花,苏珏攥着裂开的龟甲跪在铜铸浑天仪前。

半个时辰之前,他用朱砂在玄甲上画下的二十八宿, 此刻正映着荧惑守心的凶兆。

招财老老实实蹲在仪轨间隙,碧瞳里映着城楼下绵延的火把长龙。

“招财,为什么我阻止不了……”

苏珏跪在观星台上, 雪花簌簌而落, 尽乎湮没了他的身形。

“历史不是可以轻易更改的, 我们能做到的只有接受。”

陪着苏珏吹了很久的冷风, 招财却不觉得冷,它此刻也成了历史的局中人,也是冷漠的旁观者。

“不, 我不接受。”

梦里的结局近在眼前, 苏珏表现的越发执拗,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到疯魔。

面对苏珏的偏执,招财也无可奈何,它只是叹了一口气。

真是和宿主一样, 都不肯与历史妥协。

虽然招财心里嘀嘀咕咕,还是选择默默陪着苏珏。

天地静默, 雪落无声。

"苏先生何苦, 父亲与兄长心意已决, 不会改变的。"

不知何时李明月也来到观星台上, 他一眼就看到被风雪浸染的苏珏, 之后解下大氅披在苏珏的肩头, 玄色貂绒上还沾着白梅香。

闻言, 苏珏突然转身抓住李明月的手腕, "二公子, 你既是重生,当知王爷他们此去嘉峪关是有去无回!"

“星象已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阻止!”

苏珏的声音在观星台上飘飘荡荡,让人听了不由得心生哀痛。

出征在即,他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寒风卷起《甘石星经》残页,李明月俯身拾起写着"太白犯昴"的纸片:"父亲教过我们观星,说昴宿主边兵。"

他指尖抚过玄甲军旗上的白虎纹,"我不阻止,是因为我不会让白虎七宿坠在嘉峪关的大雪里。"

“二公子,你此话何意?”

“苏先生,你现在越来越不像你口中的新元纪人类了。”

李明月站在苏珏的对面,月光将他的一半身子照亮,另一半却还是陷在阴影中,"没什么意思,苏先生,我也想坐上那高位!"

苏珏突然抽出腰间的软剑对准李明月的心口:"二公子,不,苏某该称您为周灵王!"

他握剑的指节发白,眼中尽是痛惜之色。

苏珏不相信李明月方才所说,他想听实话。

"苏先生可知,前世的周灵王为保王位,不惜让三十万将士陪葬,"

李明月抬手抓住剑身,瞬间便有鲜血滴落:“苏先生不相信?”

“不信。”

苏珏言简意赅,他盯着李明月的眼眸,里面没有对权利的渴望,更多的是痛楚和决绝。

见此,苏珏顺着力道放下佩剑,可李明月手心的伤口仍在滴血,他却恍若不觉。

"什么都瞒不过苏先生,我提前半年就在嘉峪关前三百里处埋下硝石和火油。"

李明月直视着苏珏的眼眸,"只要父兄无法抵达嘉峪关……"

说到此处,李明月突然停顿,眼底蔓延出的是一种决然到极致的痛苦。

如此变化,蓦然让苏珏心头一紧,他反问道,“那你呢?”

“我?”

李明月摇头苦笑,“不知道,我没想过给自己留什么路,前世太苦,我不想重蹈覆辙……”

一提到前世,李明月肉眼可见的神色迷茫。

回想前世种种,父兄惨死,诺大的九州,唯有他只身一人。

那时已经登上帝位的自己,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富丽堂皇的长安宫,寝殿内挂着故人的画像。

他总会从傍晚,枯坐至天明。

直到近身侍奉的内侍战战兢兢地来到身前,苦劝自己合一合眼,稍作休息,自己才微微一笑,“朕要做一件事情。”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是如此说的,“苏先生,朕想他们了……”

这话没头没尾,语无伦次。

从李明月,到周灵王;

从冀州,到长安;

从万人台上的指点江山,到御书房内的宵衣旰食。

周灵王李明月在位二十年。

唯一的嗜好,便是找来苏先生,听他讲讲往事。

重复,再重复,直到滚瓜烂熟才心满意足。

无论政事多么复杂,他只要听一段怀念的往事就好。

虔诚、狂热,甚至走火入魔。

“故人凋零,唯有苏先生还在,朕,真的觉得累了……”

多少次心力交瘁之时,都是苏先生陪在他的身侧,与他度过那漫长的冷夜。

然而,时不待明月。

苏先生仅陪伴了他三年。

周朝新元历三年,帝师苏珏病重,这位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终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自此,他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位故人。

之后的二十年,李明月的记忆是模糊的。

时光飞逝,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朕,就要来找你们了……”

他不断念叨着这句话,在月华台上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半月后,周灵王李明月驾崩,谥号宣靖。

李明月沉浸在前世的痛苦之中,电光火石间,苏珏察觉到李明月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换父兄的一线生机。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苏珏心神动荡,之前笼罩于心头的迷雾豁然开朗。

所谓的峰回路转,不过是逆天改命。

“侯爷,苏某劝你不要动那个念头。”

“总要试一试。”李明月回答的平静。

“是拿性命做赌注吗?”苏珏再次反问,这一次李明月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苏某明白了。”

见此,苏珏也不再多问,他扯下衣裳下摆为李明月包扎伤口,然后将大氅还给李明月,之后抱着招财离开观星台。

而李明月却未曾离开,观星台是最好的回忆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下传来玄甲军整装的铁器碰撞声,李明月终于回过神来。

他将星经残页小心翼翼按在胸口。

"父亲,当年您教我观星,说白虎抬头必见血光。"

他对着嘉峪关方向喃喃自语,指尖拂过玄甲上的白虎纹,"却没说白虎垂首时,该用多少亡魂填星轨。"

雪忽然大了,纷纷扬扬像是要掩埋所有星象谶语。

李明月最后望了一眼浑天仪,青龙角上的穗子已结满冰凌,在月光下泛着血色。

他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惊动仪轨间栖息的寒鸦,黑羽掠过《尉缭子》中夹着的信笺。那纸上只有八个字,墨迹晕染如泪痕:

"此去无归,勿候星陨。"

……

卯时三刻的冀州辕门擂起战鼓,苏珏撞开持戟卫兵冲进中军帐。

中军帐内,李元胜正在擦拭自己的青铜剑。

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开拔的准备。

一见到苏珏急匆匆的进来,李元胜便知道他还是来劝他们不要去嘉峪关的。

“苏先生,夜深霜寒,还下着雪,你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吧,待天亮时再与我们送行。”

李元胜很清楚,苏珏如此执拗的阻止他们,并不是人心凉薄,而是真的担心他们的安危。

"苏某不才,方才夜观天象,不想得此卦象,此卦象若应验……”

苏珏将龟甲碎片放在舆图上,裂纹正贯穿嘉峪关外的饮马河,"五万玄甲埋骨处,当在此处。"

话音刚落,李元胜将目光放到那龟甲碎片上,却不出一言。

他又何尝不知此去凶多吉少,但百姓无辜,他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二人就是这样沉默着。

此时李书珩挑起帐帘进来,肩甲上凝着霜花:"苏先生可听过幽州童谣?白虎衔尸,青龙断角,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他解下佩剑压在龟甲上,"可李某偏要做那断角青龙。"

帐外忽起马嘶,陆明拿着一枚染血的令箭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苏珏认出这是三日前派往青州的斥候所有,箭羽上的焦痕与梦中景象重叠——正是嘉峪关粮仓起火的信号。

而那名女子,正是陆羽的心上人——方小姐。

“王爷,这位方小姐说要找师傅。”

陆明将令箭交给李书珩,并说明了方小姐的来意。

“好,本王知道了,陆明,带苏先生下去休息,然后带方小姐去见你师傅。”

李书珩对苏珏与李元胜方才所说之事一字不提,苏珏还想再劝,却也知道此时不合时宜,便行礼告退。

出了中军帐,陆羽竟早已等在外面。

有道是心有灵犀,方才陆羽正擦拭银甲上的血渍。

忽闻辕外传来銮铃碎响,他握剑的手腕一抖,铜盆里的水纹便层层荡开。

一见到方小姐,他连日奔波疲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你怎么来了……”

陆羽一开口,言语间皆是情窦初开的欣喜和紧张。

“西楚战火纷飞,我,我……”

说着说着,方小姐低下头去,与陆羽方才的表现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般,苏珏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方小姐扶着斑驳木柱喘息,鬓边垂落的碎发凝着北地风霜。

三年未见,她仍能隔着重重旌旗辨出那抹青灰色身影。

陆羽转身时,天边最后一线金晖正落在他眉弓的旧疤上,倒像新添的朱砂痕。

这样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确实是陆羽的良配。

苏珏这样想着,然后跟着陆明离开。

"冀州军即将开拔。"

陆羽的声音落到方小姐的耳中,比记忆中更沙哑,指腹轻轻蹭过她冻裂的唇纹。

营火在皮帐上投出摇晃的影子,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

方小姐解下颈间褪色的五色缕,红线早已沁入肌理。

陆羽忽然握住她颤抖的手腕,铠甲边缘在掌心压出深痕:"若陆羽能活着回来,来年端阳……”

话未竟,号角声裂空而起。

帐外铁蹄声如雷,陆羽系甲绦时,方小姐看见他后颈有道新痂,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我会在冀州城等你回来。"

方锦瑟将五色缕缠上剑柄,帐帘翻卷间,北风裹着细雪扑进来。

陆羽最后望她一眼,眸中映着千里烽烟,却比三年前上元夜的河灯更亮。

……

辰时的日晷影斜得诡谲。

苏珏不发一言立在五万玄甲军前,看着自己改良的望远镜被装进辎重车。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划过,真实而又虚幻,从前种种定格成嘉峪关的一片血色。

往事与梦境重叠之间,苏珏转头看向身旁的李安甫,已经十六岁的少年此刻身形微颤,眼底盈着几滴泪水。

“父亲……”

李安甫想开口劝父亲不要去那嘉峪关,却不知如何开口,所以话到嘴边,也只是叫了一声“父亲”。

之后,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苏珏,一句“苏先生”传来,苏珏的眼神才有了焦距。

梦里那个悲痛到绝望的少年一点点与李安甫重合,刹那间,他心头微痛,呼吸一滞。

不,不会是这样的……

所以,当李元胜的白虎盔掠过眼前时,苏珏突然俯身跪地高呼:"王爷,苏某昨夜夜观天象,天象不祥,是为荧惑南倾,天柱将折!"

铁甲洪流为之一滞。

前排士卒的陌刀映出苏珏额苍白的脸色。

楚越下意识上前一步,李书珩却比她更快。

他策马回旋,叫来陆明,让他将苏珏扶起来,然后接过苏珏手中的谶纬图,郑重道:"苏先生的心意本王清楚,但潼关道上的流民等不得天道轮回!"

“王爷……”

苏珏还想说些什么,招财却突然跃上鼓车,利爪撕扯着"李"字帅旗。

北风卷着帅旗掠过苏珏眼前,露出背面的斑驳血字——正是燕文纯绝笔诗中的"宁覆金瓯碎,不教胡马归"。

这一刻,苏珏彻底清醒,他改变不了李家父子的心意,他也改变不了历史。

这样的铮铮铁骨,注定走向悲壮。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苏珏都是浑浑噩噩,直到未时的饯行酒泼湿了《六军阵图》,他才有所清醒。

苏珏跟着众将士摔碎青玉盏,却俯身拾起瓷片,锋利的瓷片扎进掌心,元音的疼痛让苏珏恍然如隔世再生。

李明月按住他渗血的手:"苏先生,不要这样……"

“为什么……”

苏珏一脸的茫然苍白,整个人犹如一尊易碎的瓷白的上品瓷器。

李明月一时回答不了他,只能沉默。

饯行酒喝过,玄甲军开拔的号角震落檐角冰凌。

“苏先生,冀州就交给你与明月了!”

言罢,李元胜最后望了眼冀州城楼,那里有他亲手栽的白梅林。

而当五万铁骑踏碎护城河的薄冰时,苏珏看见招财的金瞳里映着天穹裂开般的白虹贯日。

五更天的雪终是掩埋了玄甲军的蹄印。

苏珏急切的奔上城楼,看玄甲军的火把长龙渐渐没入潼关道迷雾。

李明月解下玉佩系在他腕间:"苏先生,我们回去吧。"

“好……”

苏珏的声音好似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低沉沙哑,就连转身的脚步也有些踉跄。

见此,李明月伸手扶住了他。

然而,不知哪里传来凄厉的嚎叫,城下流民队伍里有个孩童在唱:"青龙折角兮白虎哀,玄甲覆雪兮无人归。"

闻此童谣,苏珏蓦然攥紧了玉佩,琅琊纹的棱角刺破掌心,血滴在雪地上竟是如此的刺眼

雪粒扑在苏珏睫毛上,他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玄甲军,突然想起招财对他他说的话:"历史修正力会吞噬所有悖逆者,除非……”

除非,除非有人愿成为悖逆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