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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34226 字 2个月前

……

柳絮借着东风扑在城砖上,李明月伸手接住一片。

远处望楼传来戌时的梆子声,却像敲在他心口——再过七个月,鲜卑的铁骑便回踏破嘉峪关。

"侯爷在看什么?"

清冷嗓音自城墙阴影处传来。

苏珏的绯色衣袍在夜里红得刺目,他握着青瓷手炉从垛口转出。

李明月按在剑柄上的指节泛白。

前世的苏先生在他登基三年后病入膏肓,手里还攥着那卷《治国策》。

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此刻,那双凤目却似能洞穿人心:"侯爷方才经过城隍庙,特意绕开东市胡饼铺子,可是怕见着卖杏酪的刘阿婆?"

"苏先生对本侯行踪倒是清楚。"

李明月喉头发紧,刘阿婆的独子正是前世为他挡箭的亲卫,此刻那少年应当还在城郊大营操练。

"苏某不仅知道侯爷绕道,还知您三日前在帅帐独坐整夜。"苏珏忽然逼近半步,袖中滑出块刻着古怪符文的玉佩,"更奇怪的是,侯爷的为人行事与之前不一样了。"

柳絮突然密集如矢,李明月瞳孔骤缩。

他知道了?!

他自然会知道,因为苏先生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城头火把在风里明明灭灭,映得苏珏衣上鹭鸶补子宛如振翅欲飞。

突然,暗处传来弩机轻响,李明月闪电般拔剑横挡。

三支淬毒短箭钉入垛砖,箭尾雕着鲜卑的狼头图腾。

苏珏却像早有预料,从大氅里抽出的竟是把燧发短铳,硝烟混着硫磺味在雪中弥散。

"看来历史轨迹已经开始偏移。"

他吹散枪口青烟,从箭杆剥下片金箔,"混入冀州城的死士真的太多了。"

更鼓声突然乱了一拍。

李明月望着城下渐起的薄雾,恍惚看见前世的自己从雾中走来。

那个李明月眼角带着泪,身后是冲天火光里崩塌的城门,而此刻掌心传来的刺痛如此真实——苏珏将玉佩按进他手中,"在新元纪时代,量子纠缠可以跨越时空。"

苏珏的眼里似乎跳动着火焰,"当两个观测者同时介入,历史就有了新的分支。侯爷,敢不敢与苏某赌一把?"

雾中忽然传来鹤唳。

李明月猛地转头,见十三只白鹤正掠过残月,羽翼拍碎漫天飞絮。

这是冀州城中从未有过的异象。

"我们或许是在痴人说梦,但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呢。"

苏珏望向鹤群消失的方向,语气飘忽却又笃定,“苏某从来都相信人定胜天……”

闻言,李明月回以笑意,“好巧,本侯也是如此。”

……

出征青州的前一日,李明月又折返回长安。

他站在紫宸殿前的白玉阶下,望着漫天飞絮落在朱红宫墙上,像给这吃人的深宫覆了层薄纱。

宫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将琉璃瓦映成血色。

"平阳侯请随奴婢来。"

中贵人灵均的皂靴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李明月的大氅下摆扫过九重宫阙的雕龙纹,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

鎏金蟠龙烛台上燃着三十六支红烛,照得御案后的天子面容明灭不定。

楚云轩正在把玩一柄玉如意,指尖掠过如意柄端镶嵌的东珠,忽地轻笑:"寡人记得承弈最爱雪天围炉赏梅,今日倒叫你等的久了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明月撩袍跪倒,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前世嘉峪关的血顺着记忆涌来——那时他率三千轻骑驰援被困的父兄,却仍旧

"起来罢。"

楚云轩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今日唤你来,是为青州之事。"

李明月抬眼时正撞见楚云轩摩挲着案上密报,羊皮卷边缘渗出暗褐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宫娥鱼贯而入,捧着鎏金酒壶的手却在发抖。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青玉盏,李明月盯着杯中涟漪,忽听楚云轩道:"听闻冀州新上任了一位按察使?"

“是。”

“据说有些本事。”

“都是为陛下效力。”

“那平阳侯呢?”

"臣定不辱命。"

李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响。

此时,楚云轩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嘴角时,李明月看见一抹猩红。

楚云轩扶着龙椅起身,明黄常服下摆扫过剑匣,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一仗……"

李明月瞳孔骤缩,殿外寒光映着满地碎玉。

他再次俯首而拜。

“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

时间匆匆而过,西楚九州暗流涌动。

大小诸侯各怀心思,已经逐渐脱离楚云轩的掌控。

如此情势之下,百姓的处境越发水深火热。

转眼又是一年秋日,一切如旧。

秋日的阳光穿过窗棂,在青石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明月带军去了青州征战,冀州境内的各股势力也被拔除的差不多了。

现在这小半年的时间,李书珩与苏先生最重视的便是冀州的民生与军备。

当然,还有九州各地的形式。

这日清晨,李书珩将手中密报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着纸角,映得他眉间那道悬针纹愈发深重。

"王爷。"

苏珏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带着三分晨露的凉意。

李书珩抬眼望去,只见那人素衣广袖,腰间玉带却勒得紧实,倒像是把随时能出鞘的剑。

"雍州那边又截了我们三车铁器。"李书珩将残纸掷入铜盆,火星子跳起来,在他玄色蟒纹袍上烙下几点暗红,"说是山匪作乱,倒把官道上的车辙抹得干干净净。"

苏珏绕到案前,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朱砂标记:"盐铁专营之权握在朝廷手里,我们往幽州贩的私盐,不也被扣在潼关?"他忽然轻笑一声,"陛下这是要断我们命脉。"

窗外掠过一阵疾风,卷着沙砾拍在窗纸上。

李书珩起身推开雕花木窗,远处盐场上白茫茫的雾气正被朝阳驱散。

他记得农人捧着结霜的黍米跪在官道旁哭嚎的场景。

"去盐场看看。"

他抓起挂在屏风上的狐裘,"让陆明备马。"

晨雾未散,马蹄踏过结霜的官道。

苏珏策马与李书珩并辔而行,忽见前方田埂上跪着个白发老农,怀中紧抱陶瓮,瓮口渗出的盐水在粗布衣襟上凝成白霜。

"老丈这是?"李书珩勒住缰绳。

老者颤巍巍抬头,浑浊的眼里迸出精光:"王爷容禀,小老儿照着苏先生教的法子煮盐,这瓮……”

他掀开瓮盖,晶莹的盐粒在晨光中闪着碎玉般的光,"比官盐还细三分!"

苏珏下马捻起一撮细盐,盐末从指缝簌簌而落:"王爷请看,用芦苇灰滤卤水,铁锅熬煮的法子果然奏效。"

他转头对老者道:"明日去府库领十石黍米,就说是给孙儿抓药用的。"

马蹄声再起时,李书珩望着远处星罗棋布的盐灶,白烟在灰蓝的天幕上织成蛛网。

他突然想起继任之后去长安朝见那日,陛下在宣政殿前拍着他肩膀说,"李爱卿,往后怕是任重而道远了"。

金线绣的龙爪陷进他琵琶骨,早已是暗流涌动。

"报——"一骑绝尘而来,马上斥候滚鞍落地,"盐场遭袭!二十七个盐工被掳,三处盐灶被毁!"

苏珏白玉似的面庞陡然阴沉:"何时的事?"

"寅时三刻,蒙面人持雍州军制式横刀。"斥候从怀中摸出半截断刃,刃口处赫然烙着雍州卫的虎头纹。

李书珩攥紧马鞭,鞭梢银坠在风里叮当乱响。

他想起半月前雍州节度使送来的密信,信笺上熏着龙涎香,字句却淬着毒:"听闻冀州新开盐井,愚兄愿以战马百匹易之。"

"回府。"

他猛地调转马头,"传令各营,今日申时校场点兵。"

马蹄声如急雨掠过盐田,惊起芦苇荡里栖息的寒鸦。

苏珏忽然轻咳一声:"王爷可还记得,去岁冬月我们埋在小沧州渡口的二十艘粮船?"

李书珩心头一跳。

彼时他们假借漕运之名,在船底暗藏精铁三千斤。如今想来,苏珏怕是早料到会有今日。

"小沧州与雍州接壤。"苏珏慢条斯理地理着缰绳,"若今夜子时粮船起火,不知雍州大营的瞭望塔,能不能瞧见那冲天的火光?"

……

残阳如血时,王府地牢的石阶传来脚步声。

苏珏提着羊角灯立在铁栅前,昏黄的光晕里,白日那老农正蜷在稻草堆中,腕上铁链叮咚作响。

"委屈先生了。"苏珏将食盒推入牢门,"那瓮盐里掺的砒霜,足够毒死半个冀州的百姓。"

老者低笑出声,乱发间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苏大人好毒的眼力。"

"雍州死士的易容术固然精妙,却忘了一件事。"苏珏拾起地上散落的盐粒,"真正的老盐工,指缝里该有洗不净的盐渍。"

话音未落,寒光乍起。

老者暴起发难,铁链如毒蛇袭向苏珏咽喉。

却见素衣翻飞,苏珏袖中短刃已没入对方心口,血溅在斑驳石墙上,像极了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地牢重归寂静时,亲卫匆匆来报:"小沧州粮船起火,雍州大营派了两千轻骑往渡口去了。"

苏珏拭净指尖血迹,不过十年的时间,他倒成了搅动风云的利刃。

"是时候让周将军去潼关转转了。"

苏珏转身拾级而上,"那批被扣的私盐,该换个主子了。"

戌时的梆子声飘过王府高墙。

李书珩站在角楼上,望着校场列阵的玄甲军,忽然想起去年在官员考检前的那夜,

苏珏指着《盐铁论》说道,"民瘼在野,而利刃藏于袖"。

那时窗外海棠正艳,如今想来,竟是难得的安稳光景。

第217章 狼烟青州

秋阳斜照在冀州王府的朱漆门槛上, 李书珩握着竹简的手指微微发白。

案头堆着三州送来的密报,墨字里浸着铁锈气。

他望着庭院里那株老槐树,黄叶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恍惚间竟像是铁甲相击时溅落的火星。

"王爷。"

苏珏的声音像玉磬轻叩,"徐州在屯铁,雍州在铸甲, 我们当真只修沟渠?"

李书珩将竹简投入铜炉, 火舌卷过"私兵""粮仓"等字眼。

"去年冀南蝗灾, 是改种了楚将军从南境带来的旱稻……"

他话音未落, 门外传来环佩叮当。楚越着一袭窄袖胡服,腰间悬着青铜错金剑,裙裾上还沾着稻穗的金屑。

"老王爷带着王妃往东郊去了。"她将剑穗绕在指尖, "说要教百姓用新制的银镰。"

苏珏轻咳一声:"老王爷那把银镰, 还是陛下登基时赐的。"

三人在暮色中策马出城时,李书珩望着官道两侧新修的引水渠。

粼粼波光里浮着晚霞,像是将西天的烽火都化作了润泽万物的清泉。

远处稻田翻涌如金涛,老王爷雪白的须发在秋风里飘拂, 手中银镰划出一道月弧,割下的稻束整整齐齐码在田垄上。

"父亲年轻时征南诏, 这银镰原是战利品。"

李书珩下马时踩到松软的田泥, 靴面顿时洇出深色水痕, "他说刀刃再利, 不如懂得何时收鞘。"

楚越已经挽起袖子接过农妇递来的粗麻绳, 小麦色的手臂在夕阳下泛着蜜光。

她将稻穗捆扎成束的动作干净利落, 仿佛当年在校场为伤兵包扎箭伤。苏珏蹲在田埂边与老农说话, 指尖沾着泥在龟甲上勾画来年的轮作次序。

暮色四合时, 三百亩官田已收割泰半。

李书珩直起酸痛的腰背, 见楚越正用剑鞘挑起水囊痛饮,喉间滚动的汗水沿着锁骨没入衣襟。

母亲则坐在稻草堆上缝补破旧的麻袋,银针穿梭如燕尾裁开暮云。

"往年秋收要闹饥荒的流民,如今倒成了帮忙的短工。"李元胜将银镰递给李安甫,刃口映出天际初升的星子,"你父亲……"

话音被突然沸腾的人声打断。

田埂尽头亮起蜿蜒火把,十几个孩童举着芦苇扎的火龙跑来,后面跟着抱酒坛的乡民。

不知谁先敲响了铜盆,叮叮当当混着俚语小调,震落了草叶上的夜露。

篝火燃起来时,楚越解下佩剑掷给苏珏。

二人赤脚踏着微微干枯的草地起舞,剑锋挑起的酒浆在火光中凝成琥珀色的弧。

武思言击节而歌,柔和的调子唱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苏珏的玉冠不知何时歪了,酒盏里的月亮碎成点点银鳞。

小苏元被人拉着去跳舞,他虽然不怎么笑,可架不住长得少年可爱,让人格外喜爱。

苏珏的余光落到这边,小苏元同手同脚地学着其他人的动作,沈爷,木风,桂平几人乐得与人同游,季大夫也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举杯痛饮。

很快,月至中天。

李书珩抱着酒坛靠在草垛上,忽然瞥见火光边缘有个缩手缩脚的影子。

那人裹着灰扑扑的斗篷,腰间却露出半截错银的刀柄。他不动声色地抓起把稻草,借着添火的姿势靠近。

"这位兄弟面生得很。"酒气喷在对方后颈时,李书珩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骤然紧绷,"可是来讨新酿的黍酒?"

灰衣人转身的瞬间,楚越的剑鞘已经抵住他腰眼。斗篷掀开,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雍……雍州来的?"

少年颤抖着掏出块刻着虎纹的木牌,"我们王爷说,说冀州在囤粮……"

哄笑声突然炸开。

李元胜晃着酒碗过来,银镰在少年眼前晃了晃:"看看这刃口,割了三天稻子都没磨。"

他浑浊的眼里跳动着火苗,"回去告诉宇文家的小子,冀州的粮仓不上锁,但谁要纵马来踏青苗……"银镰劈开夜风,斩落少年一缕鬓发。

楚越收剑入鞘时,苏珏正往少年怀里塞了包新麦。"雍州多山少田,这个带回去试种。"他指尖还沾着田泥,在少年袖口留下道淡褐的痕,"就说冀南的引水渠图,下月差人送去。"

篝火渐熄时,李书珩发现父亲独坐在磨盘上。

银镰横在膝头,刃口映着缺月,像道未愈的旧伤。"十年前陛下赐镰时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布衣之怒不过以头抢地。"

李元胜有些粗糙的指腹抚过镰刀上的云雷纹,"今日方知,百姓之怒当如野火焚原——烧不尽,吹又生。"

东方既白,李书珩站在城楼上望见官道烟尘。

二十匹快马驮着粮种往西去,最后一骑上的灰衣少年频频回首。晨雾漫过新割的稻茬,露水在断茎上凝成血珠似的红。

……

无论九州动荡如何,楚云轩仍旧稳如泰山。

太一殿内沉香如雾,楚云轩赤足踩过金丝织就的鹤纹锦毯,十二重玄色冕旒在眼前晃荡。

青铜鼎中燃着南海龙涎,混着太医院调制的曼陀罗汁,熏得人目眩神迷。

"陛下,这是岭南新贡的朱砂。"

司礼的内侍捧着玉盘趋近,盘中红砂艳如凝血。

楚云轩以指尖蘸取,在跪伏的童男童女额上画符。

孩子们瑟瑟发抖,腕间金铃发出细碎清响。

阶下忽有骚动。

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沈砚挣开侍卫,官袍下摆沾满雪泥:"北地已现人相食!陛下还要用活人炼丹?"

他自怀中掏出半块黑麸饼掷于丹墀,那粗粝吃食滚到鎏金鹤首香炉旁,碎成渣滓。

楚云轩颈侧青筋暴起。

三日前承文上表,说紫微星暗,需取朝中三品以上文臣之舌镇邪。

此刻他看着沈砚翕动的嘴唇,突然笑出声来:"爱卿来得正好。"

黑甲卫的弯刀出鞘时,琉璃窗外正掠过一群寒鸦。

沈砚的血溅在鹤纹帷帐上,像绽开一串珊瑚珠子。

礼官们即刻将那热血混入丹炉,殿内顿时腥甜扑鼻。

子夜骤起狂风。

长安宫城里九丈高的通天幡柱轰然倾倒,砸碎了汉白玉祭坛。

楚云轩在纷扬的符纸中看见一只黑鹤,它单足立于残幡,长喙竟叼着半截明黄绶带。

宫墙外,流民正在分食暴毙的马匹。

有人指着南方渐红的天空低语,说平阳侯侯的兵马已过苍梧关。

朱雀大街的青石下,隐约露出红衣小儿的谶语——"西楚亡,明月升……"

……

秋雨像永远扯不断的丝线,把青州军营浸泡成一片浑浊的沼泽。

青州这一仗,已经打了大半年。

元夏军有备而来,己方粮草又供应不足,所以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

李明月站在帐前,望着辕门外歪斜的"李"字旗在雨中打卷,旗角滴落的雨水仿佛永远淌不尽的眼泪。

"侯爷,东大营的粮仓……”

副将陈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沙哑。

李明月没回头,手指抚过腰间玉带钩,青铜兽首的棱角刺得掌心发疼。

他闻到了霉味,不是来自雨幕后的山林,而是从身后帐篷深处渗出来的——那些本该雪白的米袋正在长出灰绿色的绒毛。

三日前快马送来最后通牒时,太极殿的熏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楚云轩斜倚在龙纹凭几上,指尖绕着奏折的金线穗子:"灵均可知,林相昨日在集贤殿说,青州军费堪比黄河决堤?"

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青烟里,喜怒无常的帝王的笑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

此时,帐外突然传来骚动。

李明月按剑转身,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面洇开墨迹。

林宸就站在雨里,绯色官服被淋成深褐,玉带却依然端正地束着象征他丞相品阶的双螭纹。

他身后跟着的户部郎官正指挥力夫卸车,麻袋摔在泥浆里发出沉闷的响。

"十万石。"

林宸从袖中抽出绢帕擦拭眉间雨水,"按规制本该是三十万。"

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细纹里藏着锋刃,"可惜连月阴雨,驿道上的粮车……侯爷知道的。"

李明月的剑鞘撞在装粮的麻袋上,霉变的谷粒从破口涌出,在泥水里滚成灰黄的蛆虫。

陈平猛地拔刀,寒光割裂雨幕的瞬间,李明月看见林宸身后闪过弩箭的冷芒。

"够了。"

青铜剑重重拄地,李明月望着粮车上的水渍。

这些麻袋分明是从河里捞出来的,捆绳还沾着新鲜的青苔。

他想起来时路上经过的驿站,那些紧闭的仓廪里飘出的酸腐气息,原来早在那时,这十万石霉粮就已经为他备好。

夜半雨势更急。

李明月掀开中军帐的毛毡,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医官正在给伤兵换药,绷带下的皮肉泛着死白。

角落里有小卒在刮铠甲上的绿锈,铜盆里的水已经成了浑浊的茶汤。

"报——"

探子裹着湿透的夜行衣跌进来,"北面五十里发现元夏军主力,西、南两侧也有骑兵集结!"

油灯被灌进来的风吹得明灭不定,李明月看见案上的地形图正在被雨水浸透,青州十二郡的轮廓在宣纸上晕成团团墨迹。

陈平突然抓起发霉的米粒塞进嘴里咀嚼,喉结滚动时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侯爷,退吧。趁着还能……”

他的声音被帐外的惊雷劈碎。

李明月望向漆黑的天幕,雨线银针般刺入眼底。

退?往哪里退?

林宸的粮车堵死了官道,楚云轩的圣旨悬在头顶,这青州城外三百里,早就是插翅难逃的死局。

寅时三刻,雨声中混入了马蹄的闷响。

李明月解下沾满雨水的玄铁甲,忽然想起离京那日楚云轩赐的践行酒。

白玉杯沿沾着口脂般的艳红,年轻帝王的手指擦过他掌心的茧:"爱卿此去,当知寡人在等一场秋风。"

他抓起火把走进雨幕,跳动的火焰在雨中嘶嘶作响。

"烧了!"

剑尖指向粮车,"所有发霉的,受潮的,全部烧掉。"

陈平踉跄着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侯爷!这是哗变!"

"他们等的就是本侯哗变。"

李明月甩开副将,火把掠过粮车。浸透的霉粮起初只是冒烟,忽然轰地腾起青蓝色火焰,像无数冤魂在雨中起舞。

他望着冲天火光大笑起来,惊雷炸响时,仿佛听见太极殿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咚。

"击鼓!"

甲胄上的雨水随着转身飞溅,"让儿郎们饱餐一顿——用林相的十万石粮草取暖!"

李明月的剑锋割开雨幕,远处地平线上,燕军的火把正连成猩红的潮水。

……

雨幕在焚烧粮草的青烟里扭曲成灰白色帘帐。

李明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尖残留着霉粮燃烧后的硫磺味。

伤兵营此起彼伏的呻吟穿透雨声,像钝刀在耳膜上拖曳。

"按住他!"

医官陆九龄的声音从帐篷深处传来。

这位随行的军医,是楚云轩特意指派过来的,说同是姓陆,一家人。

李明月心里嗤之以鼻,什么一家人,不过是过来监视罢了。

此时,陈平正死死压着一个癫狂的士兵,那人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青灰,牙齿深深咬进自己手腕。

陆九龄的麻布衣袖在挣扎中滑落半截,暗青色印记在烛火下一闪而过。

李明月瞳孔微缩。那不是普通墨刑——五道竖痕排列成箭矢状,正是天牢死囚特有的"五矢贯日"纹。

当年楚云轩登基后清洗刑部时,这种刑罚就该绝迹了。

"侯爷也懂医理?"

陆九龄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手中银针精准刺入士兵百会穴,癫狂者立刻瘫软如泥。

包扎用的麻布在药汤里浸过,腾起的热气带着诡异的甜香。

陈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踉跄着扶住药柜。

李明月按住腰间剑柄,看着药罐里翻滚的褐色液体:"陆先生这方子,倒是比太医院的还烈三分。"

"腐肉当用猛药。"

陆九龄挽袖子的动作刻意放缓,墨刑印记完全暴露在火光下。

这次李明月看清了,箭矢纹下还压着个篆体的"赦"字。

记忆突然被撕裂——那年登仙楼冬猎,王公贵族那些的箭矢洞穿逃奴咽喉时,箭杆上就有这样的朱砂赦印。

帐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李明月挑帘的手顿了顿,雨地里躺着三个口吐白沫的哨兵,指甲缝里全是自己抓挠的血痕。

陆九龄的药箱在身后发出轻响,数十个青瓷瓶在格档里微微震颤,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

子时换防的梆子声在雨中飘忽不定。

李明月独坐在舆图前,指尖悬在青州与京畿的交界处。

陆九龄白日用的药渣就摊在案上,曼陀罗籽藏在柴胡根里,混着孔雀胆的碎末。

这种阴私手段,倒像是从司礼监流出来的路数。

"查清了。"

陈平带着寒气闪入帐中,甲胄缝隙里渗着血水,"那批突发癔症的,都领过陆九龄特制的金疮药。"

他摊开掌心,半枚竹简残片沾着药汁,"埋在伤兵营灶灰里的。"

李明月就着烛火转动竹简,阴刻的"丙戌廿七"字样旁附着蝌蚪状符号。

他忽然想起林宸上月递来的户部公文,那些批注在边角的朱砂记号,与眼前暗码如出一辙。

雨点击打帐顶的声响骤然密集,仿佛千万只信鸽同时振翅。

五更天,李明月故意在伤兵营前高声喝令:"传令西营,明日寅时移防落鹰涧!"

暗处传来药罐碰撞的轻响。

他望着陆九龄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剑穗上缀着的玉环突然崩裂,碎玉溅在积水中泛起血色涟漪。

翌日拂晓,元夏军的铁蹄果然踏破落鹰涧。

但迎接他们的是浇透火油的滚木,烈焰在雨水中奇迹般燃烧——李明月真正的精锐早已暗渡陈仓,此刻正撕开元夏军左翼的缺口。

"侯爷怎么猜到是落鹰涧?"

陈平割下元夏军先锋的首级时,忍不住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发问。

李明月挥剑挑飞射来的狼牙箭,箭镞上的血槽闪过幽蓝光泽:"因为本侯昨夜给陆先生看的舆图,"

他反手劈开敌将的护心镜,"特意把落鹰涧标错了三里。"

收兵时他们在焦土中发现了陆九龄的药箱。

最底层的暗格里,染血的绷带裹着半块象牙腰牌,背面蟠龙纹的龙睛处缺了金粉——正是王室近卫独有的标记。

李明月摩挲着腰牌裂痕,忽然笑出声来。那夜楚云轩赐的践行酒,杯底似乎也沉淀着同样的金粉。

雨还在下,但李明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当陆九龄再次端着药碗出现在帐前时,他当着医官的面将汤药浇在剑刃上。青烟腾起的刹那,帐外闪过弓弦绷紧的颤音。

"告诉陛下,"

李明月突然逼近陆九龄,剑尖挑起对方的下巴,"臣闻到秋风的铁锈味了。"

医官袖中滑落的银针扎进案几,针尾缀着的金铃铛滚到血泊里,发出清越的哀鸣。

……

元夏此战来势汹汹,再加上昨日没讨到什么便宜,今日便发兵三面围堵。

寅时的雨幕泛着铁青色,李明月摘下兜鍪的刹那,发间积蓄的雨水顺着甲胄纹路淌成溪流。

他望着三面山脊上连片的元夏军旌旗,忽然想起离开长安的前夜在司天台看到的星象——荧惑入舆鬼,主大将殒身。

"取我的纛旗来。"

他的手指划过剑鞘上的夔龙纹,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

陈平抱着丈二旗杆踉跄跪倒,玄色缎面绣金的"李"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团将死的水母。"侯爷,这是陛下亲赐……”

剑光劈开雨帘的瞬间,旗面撕裂的声响惊飞了林间夜枭。

李明月将残旗掷入火盆,浸透雨水的丝绸起初只是冒烟,突然爆出青紫色火焰。

扭曲的"李"字在火中蜷缩成焦黑的鬼脸,远处元夏军阵中传来骚动的号角。

"击鼓。"

李明月抓起长枪,枪缨早已被血浆黏结成硬块,"让儿郎们看看,没有纛旗的玄甲军,还记不记得怎么握刀!"

他刻意提高声调,余光瞥见陆九龄的药箱在帐角微微颤动。

第一波箭雨袭来时,天地间仿佛垂下万条银丝。

李明月伏在马背上,听见背后不断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有个年轻亲卫替他挡下三支狼牙箭,尸体滑落时,他看清对方内衫领口绣着朵木槿——那是寒门子弟参加武举时,母亲们都会绣的祈福纹样。

"散阵!"

李明月突然勒马长嘶。玄甲军瞬间化整为零,像黑水银渗入岩缝般消失在泥泞中。

元夏军铁骑冲下山坡时,马蹄陷入早被雨水泡松的陷马坑,披着泥浆伪装的士兵突然暴起,镰刀专斩马腿。

陆九龄就是在此时出现在高坡上的。

他的医官袍服下露出锁子甲寒光,手中令旗挥动的轨迹,竟与之前太极殿飞檐下的占风铎摆动频率重合。

李明月突然明白了那些曼陀罗花粉的深意——楚云轩要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军情,而是整个玄甲军在疯狂中自相残杀的画面。

"陈平!"

李明月甩出腰间玉符,"你现在就带轻骑绕后,把那片柏树林烧了!"

他指的正是陆九龄立足之处。

当青烟混入雨雾腾起时,元夏军的军阵型突然大乱——他们埋伏在柏树林的重弩手,此刻正带着满身磷火哀嚎奔逃。

残存的玄甲军开始自发集结。

李明月看见那些没有护心镜的寒门士兵,用草绳将刀柄绑在血肉模糊的掌心。

他们砸碎朝廷制式盾牌,露出底层压着的族徽——生铁铸造的木槿花,在雨中泛起冷冽的光。

"今日我们脚下。"

李明月突然策马冲上尸堆,长枪挑飞燕军统帅的金盔,"便是新的长城!"

他的吼声惊破天际,积雨云裂开缝隙,晨光如金箭刺穿战场。

寒门士兵的咆哮声里,竟隐隐有《伐檀》的古调在血脉中苏醒。

陆九龄的弩箭就是在这时穿透李明月的肩胛的。

精钢箭镞上的倒钩带着血肉飞溅,李明月却借着冲力突入元夏军的核心。他看见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的医官,此刻,正在焚烧的柏树下展开明黄绢帛,尚未念完的圣旨被火星舔舐成灰蝶。

最惨烈的厮杀发生在巳时三刻。

李明月折断插在肋间的长矛,用矛尖蘸血在元夏军战鼓上画下木槿图腾。

当幸存的三十七名寒门子弟将他围在中央时,他们破碎的铠甲上全都烙着相同的图案——有人用烧红的箭矢,在铁衣内侧刻下了族徽。

雨停时分,李明月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间找到了陆九龄。

医官的心口插着半截竹简,正是那夜埋进灶灰的密信。

"陛下……终究算错了……"垂死者攥住他的腕甲,"秋风……从来不止……扫落叶……"

李明月掰开陆九龄僵硬的手指,掌心里赫然是枚木槿花铁徽。

他忽然想起那个替自己挡箭的亲卫,想起所有寒门士兵内衫上母亲绣的花——原来在楚云轩派来的密探最贴近心口的位置,也藏着同样的图腾。

残阳如血时,陈平带来了陆九龄头颈的头颅。

军医的衣冠里藏着与元夏军往来的密函,火漆印竟是长安宫中的并蒂莲纹样。

"不是我们赢了。"李明月将染血的族徽抛向空中,"是这座吃人的朝堂,终于裂开了道口子。"

当夜,青州城外三百寒门子弟歃血为盟。

他们熔了朝廷的制式铠甲,将铁水浇铸成九百枚木槿徽记。

李明月在祭天燔火中投进半幅焦黑的"李"字纛旗,火焰里噼啪作响的,不知是丝绸还是白骨。

远在太极殿的楚云轩突然捏碎了手中的木兰残枝。

他望着西方天际的血色晚霞,仿佛看见无数铁铸的木槿花在尸山血海中绽放。

更漏声里,楚云轩对着远空举杯:"敬秋风。"

第218章 梦求长生

长安城阙在秋日的烟雨中泛着青黄色, 朱雀门前的凯旋台空空荡荡。

李明月驻马高坡,玄甲军旗被细雨浸透,沉甸甸垂在旗杆上。

青州得胜, 他亦收拢了不少寒门将士。

木槿花图腾,缠绕于战旗之上,格外瞩目。

如今他们凯旋而归, 长安城却是更加冷清。

听闻三日前, 魏老将军率三百轻骑清扫南境王帐归来, 楚云轩却亲手将庆功酒泼洒在朱雀门前, 鎏金酒樽掷地时发出的清响似乎犹在耳畔。

"侯爷,礼部的人……"

副将陈平递上舆图,牛皮卷轴上沾着未干的血迹——这是三日前收到的冀州密报, 此刻倒成了最体面的台阶。

李明月抬手止住话头。

远处城楼上忽起一阵骚动, 朱漆大门缓缓推开半扇,两个小黄门抬着漆盘碎步而出。

盘上既无犒军诏书,也无封赏金帛,只摆着个青瓷酒壶, 壶嘴缺了半块,应是那一年的旧物。

"平阳侯接旨——"

中贵人灵均的唱喏声像刀剑刮过青砖, "陛下口谕:青州路远, 赐酒暖身。"

玄甲军阵中响起铁器摩擦声, 百战精锐的杀气惊飞城头宿鸟。

李明月却低笑出声, 腕甲与剑鞘相击如鸣佩环。

他记得天顺九年的上元夜, 还是质子的他与文山醉卧梅林, 执此壶斟了半盏残雪与他盟誓:"明月昭昭, 山高水长。"

可惜, 过往岁月历历在目, 昔日故人却阴阳两隔。

始作俑者,此刻正端坐高堂,冷漠无情。

陈平忽然闷哼一声,李明月余光瞥见他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三十里外青州城头的血还没冷透,活下来的将士此刻正望着主将的背影,他们盔甲缝隙里还卡着青州的砂砾。

"臣,谢陛下隆恩。"

李明月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道旁枯萎的野艾。

他单手接过酒壶的姿势仍端正妥帖礼,只是掌心旧伤被冰裂纹刺得生疼。

仰头饮尽时,几滴酒液顺着喉结滚进锁子甲,洇湿了内衬的素绢——那绢上还绣着半阙《破阵子》,针脚是长孙特有的错金绣法。

残酒入喉,竟品出几分青梅涩味。

李明月瞳孔微缩,这是苏先生平日最爱的酿法,要在惊蛰当日采未熟青果,用昆山玉髓镇在冰窖整冬。

不曾想,陛下竟然“长情”至此。

他忽然想起那日,苏珏立在灞桥柳下说的那句:"二公子可知青梅最宜佐酒,却不宜入药?"

城头响起暮鼓,惊散李明月袖中暗藏的灰羽信鸽。

他转身的刹那,朱雀门轰然闭合,门环上饕餮纹咬着的铜环竟崩落一角,骨碌碌滚到军阵前。

陈平抬脚要踢,却被李明月用剑鞘拦住。

"取红绸来。"

亲兵们面面相觑,只见主帅解下护腕,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箭伤——这是青州突围中的一箭。

素白中衣撕作长练,李明月就着伤口渗出的血,一笔一画写得极慢。

血书悬上旗杆时,残阳恰好穿透云层,将"圣躬安"三字映得宛如火烧。

玄甲军拔营时,李明月最后望了一眼长安城。

暮色中隐约有玄鹤掠过飞檐,那是钦天监驯养的瑞禽,羽翼却比半年前在宫宴上见到的那只要小上许多。

他忽然想起昨夜军帐中展开的密报,青州大捷的折子递进通政司时,楚云轩正在鹤鸣台宴请新科进士,席间有人献上《北疆赋》,其中两句此刻嚼来字字腥甜:

"将军骨作擎天柱,帝王心是绕指柔。"

细雨忽转急,血书在风里猎猎作响。

李明月策马跃过护城河时,城头突然飘落几片青瓦,碎在河面溅起的水花中,竟浮出点点猩红。

陈平猛扯缰绳,却见主帅扬鞭指向北邙山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冀州城的轮廓,宛如一柄斜插在大地上的断剑。

"侯爷你看!"

亲卫突然惊呼。众人回首望去,长安城头不知何时悬起素白灯笼,在暮色中幽幽如鬼目。

李明月勒马静立片刻,忽从箭囊抽出一支鸣镝箭,箭头蘸了旗杆残血,挽弓如满月射向宫阙。

箭鸣声撕裂雨幕的刹那,白灯笼齐齐炸开,漫天纸钱混着鹤羽纷纷而落。

有眼尖的士兵发现,每片鹤羽根部都沾着朱砂,落地时正拼成半幅山河图——恰是青州至冀州的关隘要道。

有些事,真的越发扑朔迷离了。

……

暮色四合时分,冀州城的城墙在残阳里投下刀削般的影子。

李明月勒住缰绳,玄色披风上沾满北地风沙。

城门外新立的京观还未散尽血腥气,几具裹着草席的尸骸歪斜在官道旁,枯瘦的手掌伸向天际,像要抓住什么。

"侯爷,苏先生正在东大街安置流民。"亲卫递上汗巾时压低声音,"听说今晨又有三百饥民涌进南门。"

李明月接过汗巾的手顿了顿。

汗巾边角绣着青竹暗纹,针脚细密如心事。

这是临行前苏珏送来的,说是北地风沙粗粝。

他望着城门内升起的袅袅炊烟,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长安城外,楚云轩派来的黄门太监捧着空荡荡的漆盘,说陛下口谕:青州苦寒,赐平阳侯自取酒食。

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一群寒鸦。

转过朱雀牌坊时,他看见苏珏立在粥棚前,月白官袍溅满泥点,玉带悬着的青鱼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流民们捧着粗陶碗蜷缩在草席上,几个孩童围着熄灭的灶火堆翻找未燃尽的炭块。

"苏先生。"

李明月翻身下马,玄铁护腕磕在剑鞘上发出清响,"这粥里掺的麸皮,怕是要比户部拨的赈灾粮多三成。"

苏珏转过身来,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他手中木勺稳稳舀起半勺薄粥,米粒像聚集的星子:"侯爷回来了。"

“回来了,苏先生辛苦。”

李明月笑了笑,这人一直都是如此,做事亲力亲为,公私分明。

自然,性子也越发沉稳,甚至不怒自威。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远处突然传来瓦罐碎裂的脆响。

李明月瞳孔骤缩,多年沙场淬炼出的直觉让他瞬间按住剑柄。

流民堆里站起个满脸炭灰的汉子,手中半块青砖"咚"地砸在粥棚木柱上。

"狗官!"

那汉子眼眶赤红如染血,"我亲眼看见粮车往西郊农庄去了!三百石白米!三百石啊!"

他的嘶吼像投入油锅的水滴,蜷缩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十几个身影从草席下抽出削尖的木棍,寒风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

苏珏向前半步,官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诸位且听——"

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

李明月闪电般拔剑,寒光闪过时,一支羽箭擦着苏珏鬓发钉入木柱。箭尾白翎犹在震颤,城楼上已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流民们突然化作暴怒的潮水,举着木棍农具冲向粥棚。

"带苏先生走!"李明月反手劈开飞来的石块,剑锋划出半弧银光。

混乱中有人高喊:"杀了这些喝人血的官老爷!"

李明月格开劈来的柴刀,靴底碾过满地黍米时忽然察觉异样——这些暴民挥棍的姿势,分明是军中突刺的路数。

"留活口!"

他的厉喝被淹没在喧嚣里。斜刺里突然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怀中襁褓却是空的。

李明月侧身闪避的刹那,妇人袖中寒光乍现。剑锋刺入对方肩胛时,他闻到熟悉的沉水香——这是只有京都五品以上官员才用得起的熏香。

暴民忽然潮水般退去,就像来时般突兀。

李明月抹去脸上血污,剑尖挑起地上半截断箭。箭杆内侧赫然刻着鹤首纹,与三日前射入他军帐的密信火漆印记如出一辙。

"侯爷!"

亲卫捧着染血的密函奔来,"在暴民头目身上搜到的。"

李明月展开信笺,瞳孔微微收缩。月光透过云隙落在纸上,照见末尾朱砂画的鹤,双翼展开处墨迹未干,正是楚云轩批阅公文时惯用的松烟墨。

原来,还是一场有预谋的暴乱。

冀州在陛下眼中,怕是已经不存在了。

……

寒露成霜时节,廊下的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

前几日的流民暴乱没有再次发生,冀州这段时间还算平静。

但冀州之外,早已动荡不安。

九侯蠢蠢欲动,互相试探,各怀鬼胎。

这日,李明月推开西窗。

他见庭中银杏早已褪尽金黄,只剩嶙峋枝桠刺破青灰色的天。

前日才吩咐撤去的熏笼,此刻倒觉得指尖发凉。

"侯爷,苏先生回信到了。"

侍从捧着漆盒立在垂花门外,金丝楠木盒盖上凝着薄薄水雾。

李明月指尖划过盒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前世最后那场雪——血色浸透的银甲,折断的雁翎箭,还有兄长至死不肯闭上的眼睛。

信笺展开时飘落几片松针,墨迹未干的字句裹挟着山间清气:"明日辰时三刻,松山别院。"

铜漏滴到寅时末,李明月已策马穿过京郊枫林。

晨雾里残存的几片红叶扑簌簌落在玄色大氅上,像凝固的血珠。

别院石阶前积雪未扫,却见两道新鲜车辙蜿蜒至侧门,深逾半寸的痕迹里掺着暗红砂砾——是西境特有的进贡长安的赤铁矿粉。

"侯爷好眼力。"

苏珏执棋的手悬在沙盘上方,白玉棋子映得他腕骨愈发清瘦。

兵棋推演的沙丘堆成祁连山脉走势,代表鲜卑的黑旗插在玉门关外三十里处,与前世分毫不差。"但侯爷可曾注意,本该出现在敦煌郡的商队,今岁全数绕道龟兹?"

李明月瞳孔微缩。

沙盘东南角的丝绸之路上,代表商旅的象牙小旗果然空悬。

前世此时,正是乔装商队的鲜卑斥候混入嘉峪关,才酿成冬月惨祸。

"先生的意思是……"

"蝉在扑火前会突然静默。"

苏珏落下一枚白子,棋枰发出清脆裂响。窗外松涛骤起,惊散栖在檐角的寒鸦。

"鲜卑王当年登基三月便斩杀十二部首领,这般人物,怎会循旧例行事?"

沙盘上的黑旗突然被山风吹动,李明月按住翻飞的大氅下摆,却见苏珏广袖拂过之处,原本规整的兵阵已换了格局。黑旗分作三股钳形,直指酒泉、张掖、武威三郡,而玉门关竟成虚设。

"他们要的不是破关。"

李明月喉间泛起铁锈味,前世父兄浴血守城的画面与眼前沙盘重叠,"而是截断河西走廊,让中原变成孤岛。"

"二十日。"

苏珏忽然往火盆里添了块松香,青烟扭曲成诡异的图腾,"自寒露至今,已有二十日未听有西境塘报传回西楚。"

他指尖划过沙盘上标注着"凉州"的陶土城池,"徐州王上月奏请增调的三千陌刀手,陛下以粮草不继为由驳回了罢?"

李明月攥紧袖中虎符。

这枚能调动陇右道驻军的符节,是前世父兄战死,他登基后特制的补偿。

此刻这枚符节握在手中,黄铜纹路烙进掌心,他突然读懂楚云轩当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原来圣心早知边关危局。

"先生既知鲜卑变阵,可有解法?"

苏珏却不答话,执黑棋连破白子七处气眼。

待李明月惊觉时,自己布局的西北防线已在棋盘上土崩瓦解。

"侯爷请看,"他忽然将整盒黑子倾倒在沙盘西侧,墨玉棋子滚过沙丘,如同滔天巨浪,"若敌军根本不在你算中的位置……”

话音被马蹄声斩断。

亲卫陆羽撞开院门时带进一阵雪沫,李明月这才发现天色已暗,细密的雪粒子不知何时飘满了庭院。

"八百里加急!鲜卑主力出现在居延海,骠骑将军……骠骑将军中伏!"

……

松香在错金博山炉里烧出蛇形的烟,李明月盯着案头堆积的塘报副本。

这些本该直送御前的军情文书,封口处的火漆全带着兵部特有的五瓣梅纹——前世直到父兄战死,他才知道所有边关急报都要先在御前的兵部黄门停留三日。

"侯爷可认得这个?"

苏珏忽然将半枚玉璋掷在沙盘上。青玉雕成的獬豸残缺不全,但尾部那点朱砂浸染的沁色,分明是兵部黄门勘合印鉴独有的标记。

李明月呼吸一滞。

前世清理兄长遗物时,他在染血的护心镜夹层里发现过同样的残玉。

当时的沈爷捧着碎玉的手抖得厉害:"此物……此物……下官需带回冀州细查。"

"上月十七,敦煌郡守请调冬衣的奏折也被陛下驳回。"

苏珏指尖抚过沙盘上的河西走廊,陶土城池在他袖底投下细长的阴影,"理由是户部拨不出棉麻,可同一天……"

他忽然翻开手边漆盒,三十匹潞绸整整齐齐码在孔雀蓝锦缎上,"中贵人灵均的寿礼车队,用的全是敦煌今年特供的冰蚕丝。"

铜漏的水滴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李明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撞见的运粮车,遮雨的油布下漏出几粒黍米——本该送往凉州的军粮袋上,赫然印着中贵人灵均的徽记。

窗外忽有寒鸦惊起,苏珏的银狐氅衣擦过沙盘边缘,原本代表鲜卑主力的黑棋竟向东南偏移三寸。

李明月瞳孔骤缩,那个位置正对着李氏的祖坟所在地。

"侯爷可知惊蛰计划?"

苏珏忽然往炭盆里撒了把香粉,腾起的烟雾里浮现出模糊的舆图轮廓,"永昌三年春,北燕建安帝为震慑鲜卑,命李家军假扮商队深入漠北。"烟雾中的舆图突然裂成两半,"那支精锐部队最后出现在居延海,而当年建安帝派去的监军……”

"是可频顿珠的父亲。"

李明月握紧的拳头关节发白,这个可频顿珠他自然记得,前世他搅弄了多少风云,以至于他登基后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将鲜卑收服。

却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沙盘上的黑旗无风自动,苏珏用银刀挑开最新塘报的封泥。泛黄的宣纸上,居延海战报的墨迹洇染成诡异的青黑色——这是用鲜卑特产的鬼面草汁液书写才会出现的异象。

"骠骑将军中的是回鹘箭。"他忽然将塘报凑近烛火,焦糊味里浮起一串暗红符文,"但箭簇上的龙头纹,属于西楚王庭直属的金帐卫队。"

李明月猛地站起身,腰间玉佩撞在青铜剑鞘上铮然作响。

前世鲜卑破关用的正是回鹘制的鸣镝,可那些箭矢明明该在三个月后才出现在黑市交易记录里。

更漏声里,苏珏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卷兵部存档的粮草调度簿。

泛黄的纸页间,代表凉州驻军的朱砂印记正在逐年变淡,而在不起眼的边缘处,用靛青颜料写着细如蚊足的小字:惊蛰已醒,待春雷。

"这是……”

李明月指尖拂过那些靛青字迹,突然想起前世今春太庙祭祀时,国师占卜用的龟甲上也有同样的裂纹。

松枝在火盆里爆出几点火星,恍惚间又回到前世天顺十九年的夜晚。

那时他跪在御书房冰冷的金砖地上,听着楚云轩对他说道:"你们李家这柄刀,总要沾够血才不容易生锈。"

此刻月光爬上苏珏的侧脸,将他垂落的发丝镀成银线。

远处传来第三遍打更声,惊飞满树栖鸦。

苏珏将密信收入袖中,李明月瞥见他腕间又伶仃了许多。

……

三更时分,长安城的体元殿的蟠龙金柱在烛火中投下扭曲的暗影。

楚云轩倚在九龙榻上,指尖摩挲着羊脂玉瓶,瓶中朱红丹药泛着妖异的磷光。

殿外忽有铁甲铿锵声传来,惊得鎏金仙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

"陛下,谢太傅在丹凤门跪了两个时辰了。"中贵人灵均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飘来。

楚云轩的眼皮未抬,耳畔却响起三日前紫宸殿上碎裂的玉笏声。

彼时谢延将笏板摔在蟠龙御道上,雪白的须发随怒吼颤动:"陛下圣明,西楚的基业不是让陛下拿来炼这些劳什子的!"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笑着命人呈上丹炉的。

玄铁炉身刻满上古云纹,炉中烈焰不似凡火,倒像是从幽冥地府扯来的鬼火,将十二名方士的影子投在藻井之上,恍若群魔乱舞。

"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轻唤将他扯回当下,"鲜卑使节送来的雪貂裘……"

楚云轩突然起身,玄色龙纹广袖扫落案上奏折。纸页纷飞间露出各地官员的血书:"七州大旱,易子而食……"

他抬脚碾过那抹刺目的红,白玉扳指在掌心转得发烫:"传谢延。"

当谢延拖着镣铐挪进殿门时,楚云轩正用银刀剖开雪貂裘的夹层。

暗格里掉出张羊皮地图,鲜卑文字蜿蜒如蛇。

他低笑出声,靴底重重碾过那张密函:"太傅常说寡人刚愎,却不知这天下有多少人等着分食西楚血肉。"

老臣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所以陛下就要用百姓的命换长生?上月试丹死了三十七位官员,昨日朱雀大街的馄饨摊……摊主把自己五岁的女儿……"

"够了!"

楚云轩猛地掀翻鎏金案几。丹瓶滚落,朱砂般的粉末在地衣上拖出血痕。

他揪住谢延衣襟,嗅到老人身上陈年的墨香混着牢狱的霉味:"你们这些老骨头懂什么?寡人要活千年万年,才能镇住这些虎狼!"

殿外忽起狂风,将十二扇雕花木窗齐齐吹开。

北风裹着焦糊味卷入殿中——是丹房的方向。

楚云轩松开手,看谢延像片枯叶般跌坐在地。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铜铃声,那是各宫在传递试丹的旨意。

中贵人灵均捧来新制的金丹时,檐角铜铃正响到第三遍。

丹丸表面浮着层诡异的虹彩,像极了那年北伐途中见过的极光。

楚云轩捏着丹药走向谢延,瞥见老人官袍下摆露出的破旧棉絮——三品大员的冬衣里,填的竟是芦花。

"太傅总劝寡人仁德。"

他将金丹抵在谢延干裂的唇间,指尖沾到老人咳出的血沫,"可知鲜卑十万铁骑陈兵阴山?可知南疆土司私铸铜钱?寡人若死了,这江山顷刻间……"

话音戛然而止,谢延竟生生咬碎了金丹!

紫黑色的汁液顺着花白胡须淌下,老臣谢延嘶声大笑:"那陛下可要长命百岁……"

突然喉头发出咯咯异响,七窍同时涌出黑血。

楚云轩踉跄后退,看着谢延蜷缩成虾米的躯体,丹毒发作的惨叫在殿梁间久久回荡。

子夜时分,玄真子捧着新炼的"九转还魂丹"求见。

那方士披着鹤氅,腰间悬的却不是玉佩,而是婴孩的乳牙。

楚云轩抚摸着温热的丹丸,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春猎,父亲手把手教他拉弓时,掌心粗粝的茧子磨得他生疼。

"给陇西李氏送去。"他将丹药掷入银盘,"告诉他们,这是能通阴阳的仙丹。"

转身时瞥见铜镜,楚云轩恍惚见镜中人眉间已有细纹,惊得摔碎了案上药杵。

玄真子却说这是脱胎换骨的征兆,殿外适时响起惊雷,秋雨裹着冰雹砸在琉璃瓦上。

五更鼓响时,楚云轩站在丹房外的游廊下。

三十六口丹炉吞吐烈焰,将落雪映成血色。

他突然想念起谢延书房里的松烟墨香,那味道比这硫磺烟气干净得多。

中贵人灵均来报,说陇西李府接了丹药,他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

第219章 与虎谋皮

自从入了秋, 晨起时的凉意悄无声息地钻进衣角。

马蹄声在冀州的麦田上回响,夕阳第一抹光辉拂过,正劳作的百姓一抬头便捕捉到了楚越的身影, 心想楚将军这一大早的是要去接什么人。

青峰剑的锋芒成为了最为耀眼之物,似是也在风中低鸣。

楚越身跨白马,将另一匹白马一同牵引出来, 还带着福婶装的食盒。

许是去的这一路太过急切, 落定下马时她似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十三那一抹熟悉的声音立于天地之间, 举手投足依旧是高傲与尊贵的气息。

此时, 他正站在麦田中,抬头四处张望。

楚越手握着青峰剑,直直地朝他奔过去,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苏珏自然也注意到了楚越, 他奉王爷之命在城郊监看百姓秋收。

今日,已经是第五日。

楚越的性格虽然强势,却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柔和。

她在战场上勇猛坚毅,可在平日里, 尤其是低头抚琴时,有一股安静的温柔。

此刻, 二人在与对方目光交汇地一瞬间, 他看到的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

十三, 与赵安乐。

也是两个苏玉的命运纠缠。

苏珏握着镰刀停住了动作, 目光温和又带着些许怜爱, 歪着头笑望着“怎么想到来了这里?”

楚越静静地望了他片刻, 轻声道, “想你了, 就来找你。”

苏珏弯起了嘴角, 灵动的眼睛流露出些许光泽,好似小鹿一般,清澈灵动。

想他了啊……

之后,二人发默不作声地站在天地之中。

隔着秋风,彼此都从风息中探寻到了属于那人身上的气息。

天地寂静无声,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爬上了心头

冀州民风淳朴,少有战乱,这里果然是他们的安乐之所。

只是,这样的安乐还能维持多久,谁都无法预料。

二公子“重生而来”,招财说此方时空已然发生了混乱,之后的历史会发生什么偏差,就连凌博士也无法预测。

有时,她看着王府和农庄里的这些亲友,总觉得一阵恍惚。

小苏元已然长成一个少年,只不过还是很黏着十三。

季大夫年事已高,总是念叨着要让许大夫继承他的衣钵。

许大夫也如同走火入魔般钻研医术。

沈爷越发嗜酒,每次喝醉,口中反复呢喃的都是青莲先生。

陶庄则是接了沈爷大部分的工作,木风与桂平也训练出几百个新人侍卫与合格的探子,吴江和福婶更是每日在厨房里钻研。

至于那位裴公子,神出鬼没,只要一来,保准去逗弄小苏元和招财。

惹得小苏元抱着招财躲到十三的身后。

事后,他们总是默契的给招财投喂小鱼干。

偶尔午夜梦回,她总会觉得这一切是不真实的。

她怕这一切都是虚幻泡影。

既然天命难料,那就好好把握当下。

于是,楚越拎着食盒,慢慢上扬起嘴角,使得自己展现出一副轻松的神态,转身朝苏珏喊了一声:“十三,吃饭了!”

与此同时,王府里依旧是井然有序。

“陛下在民间搜罗了不少方士,越发痴迷炼丹,鲜卑竟然送了十二车昆仑玉。”

檐廊之下,李明月与李书珩悠然对弈。

纵使冀州外如何的动荡,他们岿然不动。

“用昆仑玉炼丹,陛下还真是与众不同。”

李书珩落下一子,面上波澜不惊。

“陛下当然与众不同,不但痴迷长生,而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九州各地皆是陛下的爪牙,之前那伙流民暴乱就是如此。”

李明月长叹一声,心里不断琢磨着楚云轩的心思。

“其他人也是动作不断,前有雍州,后有徐州,防不胜防。”

“他们想知道什么,就让他们知道什么。”

闻言,李书珩微微一笑,顷刻间,棋盘上黑子已然困死了白子。

“兄长,还没到绝路。”

见此李明月一个挑眉,白子孤身入局,搏一个天翻地覆。

“明月的棋艺又精进了,这盘棋就先到这吧。”

二人本就是切磋,点到为止。

“好,兄长说了算。”

李明月一脸乖顺,哪里还有平阳侯的威严。

“走,去找苏先生,想必农庄里已做好了饭。”

“好。”

……

北风卷着碎雪掠过乌兰湖时,可频顿珠正用弯刀剖开冻僵的银狐。

刀刃触到狐狸胃囊里的硬物,竟是枚鎏金铜符——正面刻着西楚礼部的蟠龙纹,背面却有道新刮的剑痕。

"西楚皇帝同意了?他还真是有胆量。"

说着,他抹去铜符上的血污,远处传来驼铃声响。

十二匹白骆驼踏破雪原,驼峰间悬着的包袱里是楚云轩给的金片。

冰湖东侧的岩洞里,炭火将羊皮地图上的朱砂标记烤得发亮。

可频顿珠将铜符掷在石案上,惊起几只寒鸦:"楚人比我们想的更贪婪,更算计。他们收下二十车昆仑玉,转却给了咱们如此简薄的金片,哼,说是金片,不过是损耗下来的金子末罢了。"

"大王要的可不是这些,可频大人,您这样可交不了差啊。"

裹着熊皮的老巫师用骨杖戳了戳地图,杖头悬挂的鹰爪铃叮当作响,"看到阴山这个弯月标记了吗?三百车硫磺从这里入关,走的是西楚皇帝特批的丹药材通路。"

“西楚皇帝追求长生,已经快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可即便如此,西楚皇帝仍对咱们不放心,果然狡猾。”

“这是自然,所以可频大人,您可得再接再厉,大王那边,等的是蚕食西楚的好消息。”

“多谢巫师提醒,我一定做好。”

洞外忽有马蹄声逼近,可频顿珠闪电般甩出弯刀。

皮帘掀处,滚进来个雪人,怀里紧抱的陶罐裂开缝隙,露出里面青紫色的矿石。

少年侍卫阿鲁汗满脸是血:"他们在狼头坡发现了……矿坑……"

可频顿珠拾起块碎石,对着火光转动。

矿石内部的晶簇闪着虹彩,与楚云轩炼制的金丹如出一辙。"西楚皇帝的仙丹里掺了多少这种雪山玉髓?"

他冷笑着碾碎石块,紫黑色粉末簌簌落进火堆,腾起带着甜腥味的青烟。

三日后,西楚皇城。

楚云轩盯着案上七份请安折子,朱批的笔尖突然顿住——陇西李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

这些试丹的世家大族,此时竟出奇的异口同声。

"传玄真子。"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那股不知缘由的耳鸣又如潮水般涌来。

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年轻得可怕,但今晨梳头时,竟抓下一把灰白的发丝。

这个玄真子,是从民间搜罗来的方士,来历不明,却异常听话乖顺。

他总是信不过。

方士进殿时带着股奇异的檀香,楚云轩却嗅到掩在香气下的腐味。

玄真子的鹤氅下摆沾着泥渍,看纹理是阴山特有的红黏土。

"陛下气色澄明,正是脱胎换骨之兆。"

他的声音像蛇信舔过耳膜。

楚云轩突然拿起丹瓶,声音冷硬:"玄真子,寡人问你,你这丹药里掺的什么?"

说罢,楚云轩故意将丹瓶掉至地上。

琉璃玉瓶子应声而碎,虹彩粉末在青玉砖上铺成诡异的星图。

玄真子俯身拾起碎片,指尖被割出血也不觉:"陛下曾说过,当年北伐在乌兰湖遇见了七彩极光。"

鎏金漏刻的影子微微一颤。

楚云轩当然记得,那夜亲卫统领喝了湖水,第二天却暴毙而亡。

此刻玄真子的瞳孔里仿佛跳动着当年的彩色虹光:"乌兰湖底的灵石,正是助陛下突破生死关的仙引啊。"

更鼓声穿过重重宫墙传来时,楚云轩已经站在丹房最深处的暗室。

墙壁上嵌满昆仑玉雕的星宿图,中央玄铁丹炉刻的却是塞外牧马图。

当玄真子倒入第九筐虹彩矿石时,他突然按住方士的手:"这些灵石,鲜卑人从何处得来?"

炉火噼啪爆响,将两人影子投在《八骏图》屏风上。

玄真子道袍的广袖里滑出块双面绣帕,是可频顿珠最爱的雨过天青色:"神明有眼,阴山矿脉是苍天赐予陛下的……"

楚云轩瞳孔骤缩。

帕角莲花的绣法,与上月鲜卑使节进贡的狼头旗纹样惊人相似。

他想起玄真子最近头上戴的都是一枚冰玉簪,簪头云纹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而这冰玉簪,他从未赏赐给玄真子。

……

子时三刻,当值的羽林卫看见道长玄真子拿着陛下的敕令出了宫门。

之后,承文将军紧随其后,他的墨狐大氅在雪夜里翻飞,怀中揣着那罐未炼化的矿石。

方才陛下于体元殿紧急召见他,并吩咐他盯紧玄真子。

马蹄哒哒而过,官道两侧的流民蜷缩在熄火的灶台边,有个女童正舔舐着丹砂染红的雪水。

多年宦海沉浮,伴君左右,承文将军知晓陛下一直对这位方士有所怀疑。

是以今夜玄真子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陛下那里,他都是个半死之人了。

至于他自己,不过是个能传递信息的听话棋子。

这样想着,承文将军一路跟随玄真子。

不曾想,这人越走越远,几乎快出了长安。

当快马驰过靠近城郊的阴山驿站时,承文将军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响。

戍守的将士说是炼丹引发的山震,但承文将军分明嗅到硫磺味里混着火药气息——就像鲜卑人惯用的震天雷。

而且,阴山驿站距玄真子的炼丹处有二十里之远,即便有所牵连,也不会如此激烈。

电光火石间,承文将军想到这里有一处矿坑。

方才那阵震动,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与此同时,承文将军看见玄真子鬼鬼祟祟的进了那矿坑。

“我与玄真子道长今夜为炼丹而来。”

说完,承文将军也跟着进了那矿坑。

矿坑入口藏在废弃的玉皇庙后,石碑上还留着北燕朝的诗人题写的"海晏河清"。

承文将军轻推开半掩的朱漆门,神像后赫然是向下的石阶。

墙壁的松明火把照见车辙印,看宽度是军用的辎重车。

深入百步后,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地下空洞里,数百具尸骨堆成小山,骨殖表面覆满虹彩晶簇。

承文将军的鹿皮靴踩到块铁牌,捡起竟是羽林卫的腰牌,编号属于三年前某位失踪的右营统领。

突然有脚步声自头顶传来,他闪身躲进尸堆。

玄真子的声音在洞壁间回响:"大人放心,再送三百车灵石,西楚皇帝的身体就彻底废了……"

接着是鲜卑语的应答,承文将军虽听不懂,却认出那沙哑的声线——正是月前来献雪貂裘的使节。

尸堆后的暗河泛着磷光,承文将军摸到河岸栓着的木筏。

顺流而下时,头顶不断坠落碎石,混着模糊的人声:"……郡主……和亲……"

他死死攥住筏上的绳索,腕间玄真子所赠的佛珠突然崩裂,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进暗河,泛起血色的涟漪。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楚云轩出现在诏狱大牢。

影卫统领韩彰跪在地上,捧着的密报墨迹未干:"查实阴山矿脉近三年运出硫磺两千车,走的是……是当年白雪郡主和亲所批的宫禁条陈。"

楚云轩的指甲陷进掌心。

鲜卑人果然心思不纯,早有预谋。

"陛下!丹房急报!"

中贵人灵均跌跌撞撞冲进来。

"玄真道长他……他带着《八骏图》屏风不见了!"

“承文将军求见,说有要事禀报陛下!”

“想必承文带回来的消息也很让人惊讶。”

当听完承文将军的奏报,楚云轩表现的很是平静,此事他早有预料。

楚云轩转身望向窗外,第一缕晨光正刺破云层,却照不亮他心中隐藏的阴霾——那阴霾,早已根深蒂固。

……

距离玄真子出逃已经过去了三日。

楚云轩却并不急着派兵寻找,而是直接让人烧了他的府邸和特建的丹房。

这样一来,西楚他已无容身之处,至于鲜卑愿不愿意接受他,楚云轩才不在意。

长安洛水河面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漂浮,艄公老赵头弯腰掬水时,瞥见指缝间漏出几粒血珠似的红籽。

他当是眼花了,却听得船尾传来孙儿阿宝的惊叫——竹篙上缠着的水草间,两颗暗红珠子正随波起伏。

三更梆子响过第七遍,回春堂后院的药碾突然爆出火星。

张九针掀开染血的麻布,昨日收治的咳血妇人已然浑身长溃烂,床头油灯照得那些血肉狰狞可怖。

她临死前塞给医师的粗布荷包里,滚出三颗沾着河泥的菩提子。

"这是第八个了。"

张九针用银针挑起珠子,针尖瞬间蒙上青灰。

药柜最底层的《神农异草经》哗哗自动翻页,停在"西域血菩提"那章:其毒遇水则生瘴,中者血脉腐烂……

天顺十九年十月初九,洛水河面漂起第一具尸体时。

张九针正在解剖城南鼠巷病死的流民。刀刃划过青紫色的皮肤,脏器间滚出细小的佛珠颗粒,在烛光下泛着水银光泽。

"这不是瘟疫。"

他蘸取死者胃液点在试纸上,棉帛瞬间晕开孔雀蓝,"是汞毒。"

更漏声里,回春堂的门板突然被撞开。药童满手是血地举着块矿石:"上游漕船翻覆,漂下来好多这种石头!"

张九针认出这是官矿的标记,但断面诡异的银纹却与三日前验尸所得完全一致。

此刻的含元殿内,楚云轩正用银匙搅动参汤。

匙柄映出他眼下的乌青——自从服食了玄真子的丹药,他便添了一个咳血的症状。

当韩彰呈上瘟疫急报时,他正闭目养神。

"传旨。"

楚云轩突然将参汤泼在龙纹毯上,"即日起所有染疫者迁往西郊皇庄,由太医院主理。"

之后暴雨不停击打着漕运码头的青石板。

带着旨意而来的林宸在运粮船的夹层里发现了真相。

本该装江南稻米的麻袋,实为阴山运来的汞矿石。

更惊人的是押运文牒——盖着早已经取缔那年白雪郡主和亲时临时造出的官印。

"阴山矿脉根本采不出炼丹的朱砂,这些是提纯过的汞矿,鲜卑人在用漕运毒杀大楚!"

暴雨之中,林宸格外冷静。

既然找到了疫病的源头,剩下的,就看太医院的本事了。

暴雨持续了七日,西郊皇庄的隔离营里,太医们用绿豆汤缓解中毒症状时,发现了更骇人的事。

病患中混着大量伪装流民的边军,他们虎口的茧子分明是常年握刀所致。

天顺十九年十月十七,楚云轩在早朝时突然咯血。

群臣惊惧间,他甩出八份边军调令:"元夏的三万铁骑昨夜破了居庸关,诸卿觉得,该派哪位将军勤王啊?"

死寂中,崔衍的笏板坠地碎裂。

屏风后转出玄甲卫,押着浑身是血的漕帮把头——那人右手缺了无名指,正是当年护送白雪郡主和亲的车夫。

"报!"

传令兵撞开殿门,"北郊大营突发暴乱,那些叛军打着……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楚云轩擦去嘴角血渍,竟低笑出声。

清君侧,那些人要清的是谁?

第220章 风雪前奏

"报!"

传令兵撞开殿门, "北郊大营突发暴乱,那些叛军打着……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楚云轩擦去嘴角血渍,竟低笑出声。

清君侧, 那些人要清的是谁?

“都是废物,竟然平不了一场暴乱。”

楚云轩脸色阴沉,这样的小事还需要上报天听, 西楚养的兵士真是太过闲散。

“叛军说清君侧, 那他们想清的是谁?”

略微思索片刻, 楚云轩收回情绪, 冷眼看着底下众人。

“陛下,北郊叛军要陛下交出妖道玄真子……”

传令兵的声音不算大,却在大殿上惊起惊涛骇浪。

众人皆知陛下如今最为信重方士玄真子, 但却鲜有人知晓玄真子已不在宫中。

“玄真子……”

楚云轩又低笑了一声, 心道这些叛军的心思太过浅薄。

就在此时,另一传令兵又进入殿中。

“报!”

“叛军已经出了北郊大营,直奔宫城而来!”

“什么?!”

时间倒回到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天顺十九年十月十七, 长安城外的河水泛着铁锈色。

北郊大营的炊烟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升起,当值的羽林卫都尉赵谦数着辕门换岗次数——本该三班轮替的哨位, 已连续四个时辰未动分毫。

这些军士来自九州, 基本都是各诸侯举荐而来, 其中不乏心腹。

寅时三刻, 第一支火把从马厩方向掷向粮仓。

正在巡查的兵部侍郎崔晏听见骚动, 反手按住腰间鱼符, 却见中军帐飘出靛青色狼烟——这是勤王的信号。

之后, 北郊大营哗变。

再加上之前疫病肆虐, 他们势如破竹, 一路向宫城而来。

此刻,含元殿的蟠龙柱上还凝着晨露,楚云轩用绢帕捂住咳血的嘴,目光扫过那加急的军报,

叛军檄文里"清君侧"三个朱砂字刺得他眼眶发疼,折痕处还沾着幽州特产的松烟墨。

"可找到玄真子了?"

楚云轩突然发问,惊得中贵人灵均手中药盏险些倾覆。

"按陛下旨意,今晨已经派兵秘密去寻了……"

“但还没有找到……”

中贵人灵均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金吾卫急报:北郊叛军的三千轻骑已抵灞桥。

楚云轩将染血的帕子丢进鎏金痰盂,起身时玄色龙纹袍掠过丹墀。

“他们来的倒是快……”

……

北郊大营帅帐内,七镇节度使的令旗插在沙盘四周。

徐州都督卢承庆摩挲着刀柄上的狼头纹,忽听得帐外马蹄声急。

亲兵掀帘放入个披着斗篷的身影,竟是李书珩身边的副将陆羽。

此时,他乔装改扮,乍一看,不过是一如同传令士兵。

"王爷问诸位将军,"陆羽解下腰间锦囊倒出七枚铜符,"可还记得天顺七年的盐铁案?"

铜符落地脆响,卢承庆瞳孔骤缩——这是当年他们私分盐税的凭证。

帐内死寂中,陆羽又捧出卷泛黄账册:"这些罪证,陛下哪里也有。"

陆羽的声音极冷,就在北郊哗变发生以后,陛下的特使也快马加鞭到了冀州。

当时,王爷正摩挲着案上的虎符图模型。

徐州符刻着狼头,并州符镶了玛瑙,青州符还沾着海盐——这些本该镇守四方的信物,此刻像赌筹般堆在沙盘边缘。

"王爷,陛下派来的特使到了。"陆羽撩开帐帘,带进股寒气。

李书珩用绢帕捂住口鼻咳嗽,帕角绣着的草药纹样在火光中颤动:"告诉来使,本王寒症未愈,待日出再议。"

言罢,陆羽便已经明了,之后直奔长安北郊而来。

营地飘着"除奸佞"大旗,运粮车队却从不同方向汇聚——徐州车辙深陷三寸,分明载着铠甲;并州骡马喷响鼻的频率,暴露驮着箭簇。

既然各州都漏出了野心,冀州当然不能格格不入,但这份“格格不入”是需要分寸的。

这些人的想法太过天真,得给他们提个醒。

而且若局势不发生变化,冀州必须按兵不动。

话分两头,现下各方都在拉扯,此次哗变的由头——玄真子如今却是走投无路。

西楚皇帝容不下他,鲜卑那边也没有信守承诺,他只能躲躲藏藏。

眼见自己成了一枚弃子,玄真子悔不当初,自己只是贪图荣华富贵,却为何鬼迷心窍,答应替鲜卑人做事,现如今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为了不被发现,他只能乔装改扮,更不敢招摇过市,只在城郊周围徘徊。

现在北郊发生了哗变,长安城草木皆兵,他也不敢多出来,今日实在饿的难受,这才来到的城郊一处小商铺买些吃食。

付了银钱,玄真子正要离开,商铺外突然围了一伙士兵。

领头的女将军他从未见过。

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玄真子低头加快脚步。

“这位道长,请留步。”

刚走到门口,马上到女将军开了口,玄真子的脸色霎时惨白。

……

辰时正,楚云轩在延英殿召见穆羽。

如今哗变未解,穆羽便被楚云轩紧急召回。

也是凑巧,穆羽赶回长时,正碰见王将军带人搜寻玄真子,二人互相通了气,也是玄真子时运不济,正被穆羽抓了个正着。

穆羽甲胄未卸,单膝跪地时护心镜撞出清响:"臣等不负陛下所托,已经捉拿妖道玄真子,臣请陛下以安天下将士之心。"

"爱卿辛苦,寡人正有此意。"

楚云轩抬手虚扶,却见穆羽的袖中滑落半幅丝绢。

他瞥见绢上并蒂莲纹,定是张禾瑶绣给她的。

想到这里,楚云轩的神色晦暗不明。

“寡人已经想好,减免三年赋税,玄真子押解受审,这次,是寡人错了。”

说这话时,楚云轩望着殿外,眼里没有一丝悔意。

……

与此同时,北郊的骁骑尉赵承嗣用刀尖挑起营帐布帘时,望见中军帐前聚集的八州校尉们正在传阅檄文。

青州参将王贲的牛皮护腕下露出一截黄绢——那是三日前写好的《请诛国贼疏》抄本。

"诸位当真信那套说辞?"

赵承嗣将马鞭掷在沙盘上,惊起几只嗜血的蚊蝇,"清君侧是假,探虚实是真。你们各家节度使连军饷都凑不齐,倒有闲心管玄真子的死活?"

帐外忽有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幽州司马崔琰掀帘而入,甲胄上还带着露水:"刚截获陛下发往冀州的加急文书,今年漕粮改道走汴河。"

他摊开舆图,指尖点在汴梁段的标记上,"这河道去年被刘节度使亲手炸毁过。"

五更鼓响,长安王城的朱雀门缓缓开启。

楚云轩的龙辇经过门洞时,他伸手抚摸砖缝里暗褐色的血迹——两个时辰之前前,王将军在这里杖杀了十九名请愿的太学学生。

"都安排妥了?"

楚云轩闭目养神,指尖敲打着鎏金扶手。

韩彰在辇侧压低声音:"玄真子已在诏狱大牢,林丞相也拟写了减赋诏书,至于冀州王,并不曾与北郊有何往来。”

“他倒是忠心,只是不知他忠的是谁的心。”

闻言,楚云轩冷笑一声,只吩咐韩璋去替他办事。

待到了第二日早朝,宣政殿比往日沉默了许多。

楚云轩的指尖划过《山河赋税考》的绢页,朱砂批注在条目上晕开血渍。

丹阶下跪着北郊叛军派来的请愿军,只听得他声如洪钟:"玄真子妖道祸国,请陛下即刻下诏罪己!"

"准奏。"

楚云轩突然开口,惊得檐下燕雀乱飞。

他示意中贵人灵均展开三尺素绢,"即日起九州夏税三成,撤各道监军使,改由藩镇自募府兵,寡人会在七月十五夜在凤凰台亲下罪己诏,以安诸位忠君之心。"

林宸握紧了手中的笏板,他身后官员们的窃语声霎时凝固。

这让步远超清君侧檄文所求,倒像把快刀递到各诸侯手中。

“陛下,这是供状!”

请愿军将供状呈给中贵人灵均,之后便送到了楚云轩的手中。

看过后,楚云轩将供状摔在丹墀下,“玄真子欺君罔上,私吞丹砂三万斤!寡人真是错看了他!”

满朝文武的笏板发出细碎碰撞声,谁人也不敢多言。

退朝时,某位新晋的官员凑近同僚耳语:"减赋诏盖的是作废的传国玉玺,印泥掺了朱砂……"

话未说完就被玄甲卫拖走,青砖上留下十道带血的抓痕。

……

时间来到了七月十五中元夜,玄真子的囚车在万众瞩目中驶入明德门。

长安百姓挤在御道两侧,看着曾经风光无限的方士披发戴枷,只觉得人心不足。

心中也甚为惶恐,叛军就围在外面,性命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却没人注意到押送队伍里混着一个哑巴脚夫,更没发现朱雀门守将换成了韩璋的心腹校尉。

因为这一日,北郊的八千叛军已经围在了宫城外。

玄真子的囚车正是给叛军看的一场好戏。

此刻的北郊大营正杀猪宰羊,将士围着篝火传阅减税诏书。

他们知道今日楚云轩会在凤凰台上亲下罪己诏,所以他们心安理得的摆起了庆功宴。

某位将领醉醺醺地拍打粮车:"有此诏令,我等也算功德圆满,”

配合着楚云轩登上凤凰台的脚步,北郊大营的庆功宴也到了高朝。

酒足饭饱后,志得意满的八千叛军慢慢悠悠顺着烛火来到凤凰台前。

夜色阑珊,星月皎洁。

代表着天下至高无上无上权力的陛下此时一身玄衣,底下是闻讯而来的百姓和在囚车里毫无生气的玄真子。

还有招摇而来的八千叛军。

眼见人员已经到位,楚云轩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的笑意。

这场戏,一定精彩万分。

他解下披风递给中贵人灵均时,正好瞥见这位将领的护心镜边缘有道裂痕——与上月鲜卑游骑用的破甲箭完全吻合。

台下八千"叛军"整齐列阵,旌旗却遮不住生锈的矛头。

"是寡人错信奸佞,愧对将士。"

“玄真子妖言惑众,寡人深受蒙蔽,现在想来,寡人心痛万分。”

楚云轩抬手饮尽清酒,白玉杯底残留的粉末被月光照得发亮,"故今日当众并销毁丹炉,以慰天下!"

十二尊青铜丹炉被推入火坑的刹那,穆羽突然按住腰间刀柄。

她闻到熟悉的硫磺味——这不是炼丹的炉子,分明是军械监铸造箭镞的熔炉!

韩彰的玄甲卫伏在暗渠中,弩机卡槽里填着浸过火油的箭簇。

城头飘起赤底金纹的"楚"字旗,这是收网的信号。

"将军,叛军动了!"

斥候话音未落,远处突然腾起三盏孔明灯。

这正是楚云轩给他的信号。

"放!"

随着韩彰一声令下,朱雀门的方向腾起红色狼烟。

埋伏在龙首渠的玄甲卫倾巢而出,将叛军逼向事先泼满火油的兴庆宫广场。

当最后一名兵卒通过朱雀门时,守将转动绞盘的手微微发颤。

千斤闸落下的轰鸣声中,城头突然竖起玄甲卫的黑旗。

王贲回头望见城垛间寒光点点,那是臂弩特有的三棱箭镞。

"咱们中计了!"

某位副将的怒吼被箭雨淹没。

赵承嗣策马冲向偏门,却见护城河上漂满火油桶——这些本该运往边境的军资,此刻正将八千叛军困成瓮中之鳖。

子时更鼓响过三遍,韩璋的亲兵点燃了西市绸缎庄。

火光照亮夜空时,八千叛军已经悔之晚矣。

王贲勒马立在中央时,皎洁的月光恰好穿过箭楼孔洞,在青砖地上烙下一串菱形光斑。

他仰头望着城头飘动的玄色龙旗,只觉得他们低估了陛下的残忍。

“开闸!"

守城都尉的吆喝带着谄媚的颤音。千斤闸的绞盘发出生涩的吱呀声,吊桥缓缓放平在护城河上。

河水泛着诡异的油光,王贲靴尖踢到块未燃尽的硫磺,这是军械监配制火油的原料。

八千叛军如黑潮涌入城门洞,铁甲摩擦声惊起檐角栖鸽。

赵承嗣忽然抽动鼻翼,他在边关磨炼出的嗅觉捕捉到一丝甜腥——不是城中惯用的檀香,而是火油混着狼粪燃烧的焦臭。

"且慢!"

他猛拽缰绳,战马前蹄刚踏上吊桥木板,便听得头顶传来机括转动的嗡鸣。

城垛间寒光乍现,三百架神臂弩同时探出射击孔,三棱箭镞在阳光下泛起青黑毒光。

"中计!后队变前……"

王贲的吼声被千斤闸坠落的轰鸣截断。

两万斤生铁闸门砸碎吊桥,将后军三百骑连人带马拍进护城河。

油花四溅的河面遇火星即燃,火龙顺着水流窜入城门洞,吞噬了尚未入城的半数叛军。

"举盾!"

赵承嗣挥刀劈落两支流矢,却见箭雨并非来自城头。

两侧马道暗门突开,玄甲卫推着塞门刀车碾来,车头六尺长的□□绞碎前排骑兵的马腿。

受惊的战马带着火苗冲撞本阵,将严整的军阵撕开血口。

王贲策马冲向偏门,马蹄却踩中暗藏的铁蒺藜。战马哀鸣着跪倒时,他看见偏门闸机齿轮间卡着半截黄绢——正是他前日贿赂城门郎的五千两银票。

城楼上忽起鼓声,每声鼓点都伴着一段城墙暗门开启,露出其后整装的重弩手。

"卑鄙!"王贲的怒骂被破空而来的鸣镝打断。

瓮城四周女墙突然翻倒,露出其后三十架猛火油柜。

玄甲卫手持火把立在城门两侧,油管对准了挤作一团的叛军。

赵承籍挥刀砍向油柜支架,刀刃却被铸铁护甲崩出缺口——这些器械分明是军械监为北伐特制的攻城器。

"放!"

韩彰令旗挥下,粘稠的火油如瀑倾泻。沾染火苗的叛军在砖地上翻滚,却抹不灭掺了硫磺的烈焰。

王贲撕开甲胄,露出贴身藏着的减赋诏书,丝帛在热浪中卷曲发黄,露出背面蝇头小楷写的"诛"字。

东侧箭楼突然传来机括脆响,二十架床弩齐射的凿城箭穿透人体后余势未消,将叛军钉在包铁城门上。

血顺着门钉往下淌,在门缝处汇成溪流,漫过那些写着"清君侧"的檄文残片。

此时,楚云轩手中把玩着王贲的护心镜。镜面映出下方炼狱景象:北郊突骑营的精锐在火海中相互践踏,重甲兵的铁靴陷进融化的地砖。

他随手将铜镜抛给韩彰:"熔了铸成箭镞,送去虎牢关。"

当最后一支抵抗的百人队被压到城墙死角时,玄甲卫推出了改良的狼筅。三丈长的铁枝扫倒马匹,倒刺上挂着零碎的血肉。

赵承嗣背靠城墙喘息。

这一战,他们输的彻彻底底。

晨色降临时,明德门的血腥气引来了成群的黑鸦。

楚云轩踩着尚未凝固的血浆巡视战场,在焦尸堆中踢出个完好的水囊。囊中不是清水,而是并特产的马奶酒——这些"叛军"连行军饮食都懒得更换。

"把首级腌了送回各州。"楚云轩轻掸袍角沾到的骨灰,"记得用青州产的粗盐。"

他转身时,靴底粘着的檄文碎片随风飘起,隐约可见"玄真子祸国"的字样,而那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正在诏狱地窖里等待着死亡。

一夜之间,八千叛军在明德门外殆尽,而那些无辜的百姓也命丧黄泉。

……

八月十六,大理寺呈上的叛将名录铺满整张紫宸殿金砖。

楚云轩朱笔划过卢承庆的名字,突然在"并州司马王邺"处停顿——此人供状里提到天顺七年盐税案,牵扯出十二位刺史。

"陛下,影十八的密奏。"

中贵人灵均呈上漆盒时手在发抖。楚云轩挑开火漆,掉出的不是奏章而是半块虎符,内侧刻着某种不知名的凤鸟纹。

是鲜卑王室的东西。

秋雨拍打窗棂时,楚云轩独坐空殿抚摸那半块虎符。

他想起自己与鲜卑已经达成了一道约定,只是现在看来,鲜卑似乎不受他的掌控了。

“不,不会的……”

……

李书珩捏碎鸽信时,茶盏里的君山银针泛起血丝。

塘报写着"北郊演武走水,八千将士殉国"。

"好一招借刀杀人。"

李书珩放下手中的边境布防图,标注着各州兵力虚实。

苏珏低声提醒:"其余八州诸侯的信使已到辕门,说是要与王爷共商国是……"

"告诉他们,本王突发恶疾。"

李书珩将塘报扔进火盆,青烟扭曲成虎牢关的地形,"派人去汴河打捞沉船,本王要知道陛下所说的那三万斤丹砂究竟去了哪里。"

“是,王爷。”

……

楚云轩用染血的绷带缠紧右手,新添的伤口泛着青紫。

韩彰呈上密报时,他正用左手批阅河北道的屯田奏折。

"冀州王闭门谢客,但冀州军昨夜秘密进驻虎牢关。"

韩彰顿了顿,"青州王氏在漕船夹层里发现大量硫磺,足够装备五万弩手……"

楚云轩突然轻笑出声,震得案头药碗泛起涟漪:"寡人那三万斤丹砂,够他们炼多少箭镞?"

他推开雕花窗,望见北斗七星正指向青州方向,那是他二十来前最不愿回忆之地。

更漏声里,八匹快马冲出长安城门。

鞍袋中的减赋诏盖着真正的玉玺,印泥里混着慢性毒药。

当各州节度使打开诏书时,会闻到熟悉的丹砂香气——就像玄真子临死前饮下的那杯鸩酒。

一个死人,足以平息九侯的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