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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34226 字 2个月前

第211章 寒月如霜

“但愿如此吧。”

苏珏温柔的笑了笑, 却在这一刻,门外响起一阵急语。

“先生,不好了, 郡守大人中毒了!”

张怀瑾语带慌乱,山庄门外又是一群讨要说法的百姓,若没有王爷那些护卫, 恐怕早就冲了进来。

“什么?”

苏珏惊讶而起, 衣袖带洒了盏中的茶水。

他离开郡守府不过半个时辰, 楼明便中了毒, 这事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原来,在他离开后,楼明便立即叫来几位亲信官员商量如何驱除强盗并为百姓解毒之事。

然而, 几人刚落座不久, 楼明便突然腹痛难忍,随即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与此同时,郡中不少百姓也相继出现相同的症状。

一时间人心惶惶, 议论纷纷。

消息迅速传开,楼明手下的官员们心急如焚, 纷纷赶往郡守府探视。

只见楼明躺在床上, 面色蜡黄, 气息奄奄。医师们忙前忙后, 却束手无策, 只道是中毒之症, 需寻得解毒之法。

官员们面面相觑, 心中暗自思量。这毒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偏偏在按察使大人离开后发作?

种种疑问交织在一起, 使得原本平静的郡城瞬间笼罩了一层阴霾。

所以, 不过半个时辰,云中郡的一众官员便齐聚郡守府前,商议对策。

有人提议立即奏报王爷,请求派遣太医前来救治;也有人则主张先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位官员忽然站了出来,神色坚定地说道:“诸位大人,此事若不尽快解决,恐怕郡中将大乱。而按察大人乃冀州重臣,对此事必有见解。况且他离开后,郡守大人便中了毒,我等何不前往明月山庄,向他讨个说法?”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众人的响应。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明月山庄,心中各怀心思。

是以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明月山庄现在与郡城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官员们抵达时,明月山庄外已经聚集了更多的百姓。

他们群情激愤,认为苏珏就是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

面对躁动的百姓,官员们稍加安抚,这才让他们陆续离开。

即便外面乱做一团,苏珏还是悠闲地在庭院中品茗,丝毫不见方才的慌乱惊诧。

见众人来势汹汹,他微微一愣,随即起身相迎。

“诸位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苏珏面带微笑,语气平和。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楼明中毒之事和盘托出,言辞中不乏指责之意。

唯有刺史齐斌与其他人态度不同,他缓缓说道:“按察使大人,我等此行并非为了问责,而是为了寻求解救之法。郡守大人乃郡中父母官,百姓之安危亦关乎云中郡稳定。还望按察使大人能够伸出援手。”

苏珏闻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沉吟片刻,说道:“诸位大人请放心,郡守大人与百姓之难,我苏某绝不会坐视不理。我已派人将此事告知王爷,云中郡接二连三的出事,苏某定会还郡中一片安宁。”

可苏珏的承诺并未能平息众怒。一些官员认为他这是在推卸责任,纷纷出言指责。

更有甚者,直接要求他立即拿出解药,救治楼明和百姓。

面对这样的困境,苏珏却泰然处之。

“诸位大人,苏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岂会做那暗中下毒之事?而且郡守大人是在苏某走后中毒的,苏某这样做岂不是自投罗网,落人把柄?此事必有蹊跷,还望诸位能够冷静思考,切勿被一时之怒蒙蔽了双眼。”

“哼,大人说的轻巧,现在郡守大人不省人事,郡中百姓也再次毒发,若此时那伙强盗卷土重来,岂不是塌天大祸?”

“没错,先前大人言之凿凿,也确实为大家解了毒,可不过三五日的时间,百姓又中了毒,到底是歹人再下毒手,还是那解药本就有问题,大人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如今郡守大人不能主事,大人您说怎么办?”

“说句不好听的,毒是您走后才发作的,您一时摆脱不了嫌疑,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您最后不要离开这明月山庄。”

正如苏珏先前对李安甫所说,云中郡的官道生意往来,百姓生活命脉,方方面面,无一不是掌握在楼氏的手里。

现下这些人三言两句便越过苏珏做了决定。

对此,苏珏并没有什么表现,他很是平静的接受了那些官员的“提议”。

“诸位说的不无道理,既然苏某身负嫌疑,那苏某便自行于山庄禁足,如何?”

苏珏的声音清清冷冷,让人听不出喜怒。

众人一时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反话试探。

“怎么?不相信?”

“好,既然大人这么说了,那我们便放心了,还请大人遵守承诺,不离开山庄半步,当然,其他人也不能离开。并且还请大人查清一众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们一个交代。”

苏珏差点被他们的话逗笑,不让自己出去,还想让自己查清楚,真是“强人所难”啊!

不过就算不让他们出不去,他也有办法出去探查。

“好,沈爷,送客!”

苏珏耐心被他们耗尽,直接让沈爷将人都送出去。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苏珏逐渐目光深沉。

云中郡,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又是一日轮回,李明月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虽然旧人旧事就在眼前,但与记忆中的“故事”有了明显的差别。

前世的这一年,他只去平了北境,连庆功宴都没有便直接回了冀州,可这一次,楚云轩不但下旨于三日后举行庆功宴,还想让他出征青州。

这与前世的记忆偏差太大,一时间,李明月不知该如何行事。

而且按照时间推算,苏先生应该昨日便回来,可不知为何,至今未归。

难不成,苏先生那边也出了什么变故?

虽然他今日便要启程去长安,但在临走之前,他还是想去苏先生住的农庄看一看,并让兄长尽可能去云中郡一趟。

打定主意,李明月便动了身。

现在的这一年,是周灵王薨逝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也是平阳侯李明月第一次回到苏先生从前所住的冀州农庄。

雨打黛瓦,雾绕青山,油纸伞,乌篷船,行人来来往往走在带着些青苔的石板路上,不像长安帝都的喧闹繁华,而是一种宁静古朴,随便一户普通人家,日子都是往细了去过,小富即安,很是幸福。

此番出来,李明月只带了几人随行。

从前他是天子,天子之身属万民,他不能任意妄为。

现在,他又做回了李明月。

所以,出了王府后,他让跟着的那几人退下了,他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决定来廊州是萧景琰深思熟虑后才确定的。

之前未“回来”的那些岁月里,李明月一直在刻意回避着这个地方,他总爱幻想他的亲人们会出乎预料地活下来,在这里生活着,只要他不来,不想,这份幻影就会一直存在着。

他的那些亲友就会一直在王府里,煎茶煮酒,与苏先生听雨抚琴。

可十年帝王,流水潺潺,见了太多的人间冷暖,李明月的心境早已不似当年,最初的那份痛心疾首似乎被冲淡,留下来的是淡然。

此次,李明月暗自告诉自己,寻的不是故人故事,寻的是李明月的新生。

可当他真的踏上了他曾生活过的地方,入目皆是祥和美好的幸福,入耳皆是嬉声欢笑的快乐。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李明月漫无目的地走,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苏珏的身影。

自己脚下的这条路,苏先生当年也是走过的。

路边的茶摊里,曾有一碗是他品过的。

戏楼里咿咿呀呀的唱腔,从来是他喜欢的,他也许会和身边人调笑一番。

那边卖桂花糕的小铺前围满了孩子,孩子们爱吃甜的,总会缠着他要买一份。

如此想着,李明月便去到了那小铺前,在一堆小娃娃里显得格格不入。

“大哥哥,你也来买这个吃吗,这个可好吃了!”

一个不怕生的小女孩甜甜地笑着问李明月。

“真的吗?”

“是真的,特别特别甜。”

李明月也眉眼含笑,轻柔地摸摸小女孩的发髻。

之后,李明月提着那份小点心,一路来到了农庄前。

门前的小厮年纪不大,却很有眼力,也是很是有礼,看到李明月来,忙上前询问

“侯爷,苏先生不在,您这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属下为您通传。”

“没有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

言罢,那小厮便带着李明月进了农庄。

福婶见到李明月先是一惊,便要行礼。

李明月挡了一下,转而躬身行礼,他笑了笑,道,“福婶不用多礼,我只是来看看。”

“您请。”

“福婶,您没怎么变。”

“啊?”

“带我转转吧。”

“其他人呢?”

“公子来信,让他们一起去了云中郡。”

话音刚落,李明月突然被什么扑了个满怀。

“喵——”

第212章 万木逢春

“其他人呢?”

“公子来信, 让他们一起去了云中郡。”

话音刚落,李明月突然被什么扑了个满怀。

“喵——”

“招财?”

李明月稳稳接住向自己扑来的招财,这猫好像吃的又胖了些。

橘黄色皮毛在风中泛起波纹, 琉璃似的鸳鸯眼半眯着,颈间铜铃却未响动分毫。

招财伸爪按住李明月的衣摆,它嗅到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李明月的气息。

它盯着李明月看了半晌, 最终确认是发生了时空混乱。

“不对, 我必须立马和凌博士联系!”

这样想着, 招财立马从李明月的怀里跳了出来, 跑远之前它仍旧回头看了李明月一眼。

只这一眼,李明月便觉得不同寻常。

这猫是发现了什么吗?

“招财一直都这样吗?”

李明月此时没有一点架子,闲聊一样与福婶搭话。

“一直都只这样。”

“福婶, 带我去苏先生的房间看看吧。”

“是。”

苏先生的院子中和长安宫一样, 都有一株梅花树。

福婶很自觉地离开,留李明月一人在这间房内。

李明月来来回回地看着房内的一切,反复打量,试图寻找着苏珏的痕迹。

他翻看着书柜里的书, 上一世好几次他去找苏先生,苏先生都在整理那些书, 看着上边他批注的字迹, 便不由想起苏先生写给他的《长安赋》和《治国策》。

李明月捧着书凑近闻了闻, 上边还有一些笔墨的味道, 只是已经很淡很淡了

他长抒一口气。

本以为岁月会将回忆模糊, 将思念冲淡。

可是当一切都在你眼前出现时, 所有的记忆纷至沓来, 就会发现时间并没有在上边留下印记, 甚至翻涌得更加猛烈, 把人拍打得迷失方向,找不到岸堤

放下书。

李明月走至窗前,梅树傲然,亭亭如君……

自苏先生走后,无人听我诉衷肠,也无人安慰我直到天明。

李明月靠在床榻边,就像前世靠在苏珏的肩膀上一样。

恍惚间,时光倒流。

李明月一个人枯坐着,眼神无处安放,只盯着某一处看,然后视线就会慢慢模糊,瞳孔就会慢慢失焦……

他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天上从太阳到月亮,点心从微热到凉透,眼眶从湿润到干涸……

待那股情绪逐渐过去,李明月还是踏上了前往长安赴宴的路。

……

四月十二,卯时。

中贵人俯身,轻声道,“陛下,楚司马进宫,请求召见。”

楚云轩睡眼朦胧“何事?”中贵人道,“楚司马说事关重大要面见陛下陈述。”

楚云轩睁开眼烦躁地踢开被子,“这个老匹夫,寡人如此抬举他,让他掌权,他却一大早就给寡人找不痛快,觉都不让人睡,生怕寡人驾崩不了。”

中贵人灵均扶楚云轩坐起,“陛下洪福齐天,待政事谈完,奴婢伺候陛下再安寝。”

楚云轩稳了稳心神,“更衣,换冕服。”

内侍们有序地上前,捧着冠冕、外衣、中衣、下裳等,中贵人灵均贴身伺候楚云轩更衣,为他带上冠冕、系上额下帽缨。

“陛下驾到——”宦官高声唱喝。

楚司马躬身跪地,“臣拜见陛下!”

楚云轩大步到御座前坐下,“大清早的如此焦急,所为何事?”

楚司马缓缓道“陛下,微臣昨儿夜梦先王,臣与先王把酒言欢一如往昔。只是几杯下肚,先王对微臣说陛下如今子嗣单薄,他堪忧。微臣斗胆请陛下自宗室中过继一二稚子孩童,以祈陛下瓜瓞绵绵,也全了陛下与先王的人子孝道。”

楚云轩自御座疾行而下,面色阴沉如墨。

楚司马这人不过楚氏旁支,何时与自己的父王如此熟稔,不过是争权夺利的说辞借口罢了。

自己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与他权位荣耀,不是让他来讨价还价的。

未待楚司马反应,已然一脚直踹过去,只听“砰”地一声,楚司马猝不及防,跌翻在地。

楚云轩怒目圆睁,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如此胆大妄为、不忠不孝、罔顾臣伦!你信不信话说即刻送你下去见先王!”

楚司马伏地喘息,面色青白交错,颤声道,“陛下,微臣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

“哦,日月可鉴?寡人前些日子令平阳侯统领军出征青州,你不痛快,是吗?”楚云轩俯身,双目紧盯着楚司马。

楚司马伏地不敢抬头,“陛下是天子,微臣不敢妄议。”

楚云轩扶他起身,温声道,“这天下是寡人的天下,你也好,其他人也好,不过外臣而已,寡人用他们如手中剑、脚下靴,你们只需臣服即可。”

楚司马泪眼婆娑,“陛下,微臣……”

“你下去吧!”

楚云轩心情不佳,直接挥手让楚司马离开。

楚司马自然是察言观色,灰溜溜地起身告退。

待走远了,楚司马揉揉被踢的心窝不语,然后抬头望了望天。

辰时了。

日已自东破云而出,他心中叹道‘陛下于帝王权谋之术、心机谋划之深,自己确实不自量力了……’

“司马大人,请留步。”中贵人灵均高呼。

楚司马转身,“中贵人有何事?”

“司马大人,这是陛下御赐的药,大人且拿着。方才陛下盛怒下伤了大将军,此刻陛下也心忧着大人呢。”

中贵人灵均将药奉给他。

楚司马拱手行礼,“微臣谢陛下体恤,有劳中贵人了。”

“大人不必多礼。只是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中贵人灵均面露难色。

“中贵人灵均但说无妨。”楚司马摆手示意。

中贵人灵均上前一步,轻声道,“如今陛下正是器重大人,大人万不可再与陛下起争执。听陛下之意,更是对令公子期以众望,大人勿要辜负了陛下的栽培之心啊。”

楚司马脸色一变,“中贵人——”

复嘘息,取腰间玉饰赠予中贵人灵均以表谢意,后离去。

……

残阳如血,将明月山庄的飞檐染成暗金色。

已经过了整整三日。

苏珏立在青石台阶上,看着季大夫将最后一枚银针浸入药汤。

那根针渐渐发黑,与案几上其他七根银针排成诡异的阵列。

“鹤顶红、乌头、砒霜……”季大夫用镊子夹起针尖上凝结的黑色颗粒,“还有一味从未见过的毒物。”

“果真是有备而来。”

楚越的裙裾沾着药渍,发间玉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苏珏的指节叩在紫檀木案上。

案头摆着刑部密档,泛黄的纸页记载着三年前宋氏商行入城时的通关文牒。

墨迹在“宋昭文”三字上洇开,像一团凝固的血。

暮鼓声自城楼传来时,有人突然破窗而入。

黑衣青年单膝跪地,胸前刀伤渗出血迹:“大人,楼氏祠堂有异动。”

苏珏霍然起身,青色衣袍带翻茶盏。

碎瓷声中,他瞥见季大夫将染毒的银针收入鹿皮囊,枯瘦的腕骨上缠着止血的素绢——那是昨夜在城外验尸时被暗箭所伤。

……

楼氏祠堂的青铜兽首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苏珏带着人踏过满地残烛,指尖抚过供桌上新刻的刀痕。

他突然蹲下身,裙摆扫开香灰,露出一抹暗红。

“是血。”

见此,季大夫沾了些许在鼻尖轻嗅,“混着曼陀罗花粉。”

话音未落,一阵破空声自梁上袭来。

苏珏拉着季大夫急退三步,三枚柳叶镖钉入他们方才站立的地砖。

沈爷与小苏元长剑出鞘,与突然出现的蒙面人战作一团。

季大夫突然扯住苏珏衣袖:“臭小子,看那牌位!”

最高处的乌木灵牌裂开缝隙,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

苏珏以袖掩鼻,挥剑劈开牌位,碎木中滚出个鎏金香囊。

季大夫用银针挑开囊口,细碎的紫色粉末簌簌而落。

“是紫荧砂。”

季大夫的声音有些不着察觉发颤,“产自鲜卑雪山,遇水则化毒雾。”

……

五更时分,明月山庄的地牢传来铁链脆响。

已经下葬的“何少爷”被捆在刑架上,额角还沾着祠堂的香灰。

苏珏将鎏金香囊掷在他脚下,金属撞击声在石壁间回荡。

"不知宋小姐在城西别院可还安好?"

苏珏漫不经心地擦拭剑刃,"三日前鲜卑商队经过时,似乎往那别院送了批药材。"

“何少爷”猛然抬头,枷锁撞出刺耳声响。

季大夫适时展开药箱,取出一截乌木:"这是从你枕下找到的,浸过百日醉的迷香——与宋昭文书房里的熏香,倒是同出一源。"

“你们倒是心思缜密。”

苏珏微微一笑,却让“何少爷”不寒而栗。

……

晨雾未散时,宋府后院传来瓷器碎裂声。

宋昭文盯着闯入院中的士兵,手中茶盏跌落在地。

他转身欲逃,却被暗卫的剑锋逼回廊柱。

与此同时,季大夫从药箱取出琉璃瓶,瓶中紫色粉末与香囊残渣在晨光中泛起妖异光泽。

他将瓶口倾斜,紫雾触到院中水缸的瞬间,一尾锦鲤翻着肚皮浮上水面。

……

这日一早,苏珏让楼诚将云中郡几乎大半的人都请到了楼家祠堂处。

说的是楼明贵为一族之长又是郡守,身体自是丝毫马虎不得,更何况他如今身中剧毒,所以他必须亲自带着季大夫与楼明诊脉之后才能开出药方,以保万全。

时间一到,楼氏祠堂挤满了人。

苏珏立在楼氏先祖画像前,指尖拈着染毒的红绸。

“今日之所以请大家到祠堂中来,也是想让大家与我们做个见证。”

苏珏说着,季大夫已经将手指搭在楼明腕间又探了探,之后提笔写下一道药方,交予身旁的张怀瑾手里。

“方子已开好了,怀瑾,你亲自去帮郡守大人煎药。”

“怀瑾明白。”

说完,张怀瑾拿着药方匆匆的出了祠堂。

而许攸在一旁又是抽起一张纸来,在上写下另外几味药材。

“郡守大人与诸位所中之毒,皆是以醉心散为引的紫荧砂,而紫荧砂,遇水即溶,正是被人下在了龙泉井中。”

说到这儿,苏珏起身,信步走到一人面前,对着他粲然一笑。“我们说的可对吗?何老爷?”

此话一出,祠堂中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而被苏珏当场指证而出的何老爷更是一脸的惊惧与莫名,连忙开口争辩。

“大人在开什么玩笑?大人,您就算是要栽赃嫁祸也得讲个证据,这这这,这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嘛!”

“是啊按察使大人,我们大家也都是明理懂法之人,您总不好血口喷人吧。”

一旁有人看不过去,也站出来给何老爷帮腔道。

“且不说何老爷平日里宅心仁厚乐善好施,没有下毒动机,就算是这毒真的是他下的!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城中的水井皆同出一源,为保大家平日里用水顺畅,郡守大人早就分派人手日夜在源头前看守,如此的谨慎小心,又有谁能找得到机会下手?”

苏珏听着这番辩解之言也只是笑,话锋一转,忽又提起另一事来。

“我听闻,何老爷您与宋老爷一向不睦。”

这话说得何老爷更是一头雾水,只得先点过头应过了苏珏。

“确实,但这与大人没有关系。”

苏珏扬起嘴角又瞥过眼神,踱步到了祠堂中央,继续道。“既然不睦,那为何何老爷的身上会沾染上宋家书房里的熏香呢?”

闻言,何老爷的面色一变,但又很快恢复镇定。

“大人是无话可说了吗?”

“当然不是,苏某只是好奇,何少爷的棺材里为何空无一人呢?而且苏某前夜还遇见令郎了,他的身上也有宋老爷书房里的熏香味。”

“大人在说什么?草民听不懂,草民的儿子已经入土为安,大人居然还拿此事开玩笑……”

话说到一半何老爷故意停了下来,声音带了几分悲愤和哽咽。

倒显得苏珏咄咄逼人,胡搅蛮缠。

“不知草民做错了什么,大人怎么就偏偏怀疑到我这里?”

“因为证据。”

苏珏不紧不慢的接过忙着澄清的何老爷的话茬,并将之前绣楼招亲用的绣球向众人展示。

“那日绣楼招亲,正是这绸缎在风中散落毒粉,同时龙泉井里被人下了药引醉心散,两者相遇,毒性会扩大百倍。”

季大夫当众演示药粉遇水化雾的过程,百姓们的惊呼声中,暗卫也押着宋昭文出现在祠堂门口。

“宋老爷?”

第213章 春雨断魂(一)

“宋老爷?”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头雾水, 苏珏却直接冷冷开口。

“他不是宋老爷,当然,何老也不是何老爷!”

此言一出, 更是满堂皆惊。

“三年前你们带着通关文牒入城时,可曾想过今日?”

苏珏展开刑部密档,指着鲜卑文字书写的暗记, “诸位, 真正的宋氏商行, 早在五年前就灭门于幽州!”

“至于那日的绣楼招亲真真假假, 两位才子佳人相爱是真,可殉情却是假,而抬出来的棺材里装的是鲜卑暗探, 苏某说的没错吧?”

“还有郡守中毒一事也是你们买通了郡守府的一个小厮, 事后又想杀人灭口。”

“不过,那人没死成。”

苏珏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所有的阴谋都在拨云见日。

宋昭文此时被五花大绑,他打定主意不开口, 料想那苏珏也查不出什么。

“宋老爷,你怎么不说话?”

“大人巧舌如簧, 草民说不过您。”

“是不想说, 还是不知怎么说?”

“既然大人认定我们有罪, 我们自然无可辩驳。”

“苏某猜想, 那位大人此刻应该正在某处等着你们的死讯, 或是早已弃车保帅。”

宋昭文与何玄烨仍是不言。

苏珏将密令掷在供桌上, “可惜他等不到云中郡的捷报了!”

话音刚落, 祠堂外猛然响起一阵惊雷。

不多时, 雨幕连连。

祠堂檐角的铜铃在雨中摇晃, 苏珏的皂靴踏过青砖上的积水,暗红色的衣衫掠过门廊时带起一阵腥风

苏珏立在香案前,手中三炷线香腾起袅袅青烟,将楼氏列祖列宗的牌位笼在雾中。

“大人在我们楼氏的宗祠如此行事,是要折我楼氏百年福荫?"

说话之人语气不善,檀木珠串在指间咔哒作响。

案上青铜狻猊香炉双目赤红,兽口吞吐的烟霭里混着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

苏珏不为所动,眼中已是泛起寒光:"半月前永川府衙的盐车遭劫,五千斤官盐掺了紫荧砂。"

他缓步逼近香案,腰间玉佩的穗子扫过供桌边缘,"苏某倒是好奇,鲜卑人的秘药怎会混进何氏的盐井?"

雨珠顺着瓦当砸在阶前,何玄烨的袖中银光微闪。

苏珏忽地抬脚踹翻香炉,滚烫的香灰泼在青砖上滋滋作响。暗红灰烬里浮着几点幽蓝碎末,遇水竟腾起靛青烟雾。

"好精巧的机关。"

苏珏靴尖碾碎一片香灰,"狻猊腹中暗藏夹层,檀香混着紫荧砂焚化,待暴雨渗入地砖——"

他猛地拽住何玄烨腕子,银质匕首当啷坠地,"这满祠堂的楼氏子弟和官员百姓,都要化作枯骨了吧?"

惊雷劈开雨幕,祠堂梁柱间忽现十数道黑影。

长剑出鞘的龙吟声里,一直静待时机的沈爷反手将何玄烨掼在柱上,让他挣脱不得。

"当年鲜卑狼骑屠尽凉州七县,唯独陇西何氏秋毫无犯,原来不是祖宗保佑……"

苏珏直接扯开何玄烨衣襟,锁骨处赫然烙着狼头刺青,"是做了二十年的牧羊犬。"

变故一波接着一波,在场众人无不惊讶万分。

突然,一阵暗处劲风袭来,苏珏旋身避开淬毒袖箭。

小苏元身上的鱼鳞甲撞碎窗棂,寒光交错间血溅神龛。

何玄烨咳着血沫狂笑:"大人以为这就完了吗?冀州的十六口盐井早已……”

利刃破空之声戛然而止。

苏珏抹去颊边血渍,望着檐下悬着的七盏长明灯:"盐井埋着雷火弹?”

“可惜,今晨已由虎贲营接管。"

苏珏拾起地上匕首,"就像这祠堂地砖下的硝石,两个时辰前就该被水泡透了。"

祠堂外马蹄声震如惊雷,宋昭文与何玄烨面如死灰地盯着破碎的狻猊香炉。

苏珏将长剑归鞘,玄色大氅扫过满地香灰:"你们不妨猜猜,此刻站在这里的苏某,究竟是谁家儿郎?"

暴雨冲刷着祠堂匾额,"忠孝传家"四个金字在电光中斑驳剥落,与宋何两人的做派相比,何其讽刺。

轰隆轰隆的雷声里,一队冀州兵士踏着血水拾级而入,手中铁链在雨幕里叮当作响。

苏珏抬头往祠堂外看去。

云中郡的天,该晴了。

待残阳接连次染红飞檐两次时,季大夫正在给最后一个中毒者施针。

苏珏发间玉簪映着霞光,恍若淬毒银针上凝结的血珠,他望着祠堂外逐渐苏醒的百姓,心里还是不得安宁。

……

春雨如断弦,檐角铜铃撞碎满城萧瑟。

苏珏勒马回望云中郡城楼,青灰城墙在雨幕里洇成水墨残卷,守城官兵的甲胄泛着冷光,倒像是悬在城门上的一柄未出鞘的刀。

"十三,该启程了。"楚越递来油纸伞,伞骨上凝着细密水珠。

马蹄踏碎青石板上的积水,一行玄衣轻骑转出城门。

苏珏握着缰绳的指节泛白,玉扳指硌在掌心,那是三日前有人放进他房中的"心意"。

此刻那抹碧色在袖中发烫,倒像是烧着团幽火。

"前方三十里是白鹭驿。"沈爷马并行,"按察司的暗桩说,驿丞半月前换了人。"

苏珏眯起眼。

雨丝斜掠过眉骨,远处官道尽头隐约可见驿旗翻卷,却静得诡异。按例此时该有商队歇脚,炊烟该混着马粪味飘来,可此刻连鸟雀都敛了翅。

他忽然想起昨夜驿站送来的酒——琥珀色里浮着碎金,分明是御赐的"金波酿"。

"绕道丽水渡。"他猛地扯动缰绳,□□乌骓长嘶着调转方向。

几乎同时,破空声擦着耳际掠过,箭矢钉入道旁古槐,箭尾白羽簌簌震颤。

十二骑瞬间散作扇形,手中刀已然出鞘。

苏珏却望着那支箭冷笑:"淬了孔雀胆的狼牙箭,倒是舍得下本钱。"玉扳指在指间转了个圈,映着雨光泛出妖异的青。

临江郡的码头笼在暮色里,漕船桅杆如林,却不见挑夫往来。

苏珏立在船头,看江水卷着枯枝撞向船舷。

三日前收到的密报还压在袖中——"三日前漕粮过丽水,沉船三艘,押运官溺亡,尸首无存。"

"公子,郡守已在岸上候着了。"沈爷低声道。

苏珏整了整绯色衣袍,金线绣的獬豸在风里张牙舞爪。

跳板刚搭上码头,鼓乐声便喧天而起。

丽水郡守张明远着孔雀补服疾步上前,圆脸上堆着笑,眼尾纹路却似刀刻。

"下官恭迎大人!"他长揖及地,腰间玉带扣碰出清脆声响,"听闻大人在云中郡遇险,真是……"

"张大人。"

苏珏虚扶一把,指尖触到对方袖口冰凉的织金缎,"本官途经白鹭驿,倒见着件趣事。"

他分明感觉郡守手臂一僵,"驿马槽里拌着辽东精料,马粪里却掺着江南红米——不知是哪家的驿马,吃得比禁军还金贵?"

张明远额角渗出细汗,正要开口,忽闻江心传来一声闷响。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艘货船正在倾覆,麻袋纷纷坠水,竟在江面泛起诡异蓝光。

"快!快救人!"

郡守慌忙喝令,却被苏珏按住肩头。苏珏使勾起唇角,眼底却凝着霜:"救什么?那麻袋里装的分明是青盐——张大人莫不是要告诉本官,今年漕运单上的十万石官盐,都是这般沉在江底了?"

……

夜色压城时,郡守府书房灯火通明。

苏珏将一册账本掷在案上,惊得烛火乱颤。"四月初七,漕船载青盐五百石自扬州发。四月初三至丽水,沉船三艘。"

他屈指叩着案上密报,"可今日沉船分明载着辽东的岩盐——张大人,你猜本官在云中郡的盐仓里,闻见的是什么味道?"

窗外忽起风声,沈爷的剑比话音更快。

寒光劈开窗纸的刹那,一道黑影滚入房中,袖箭直取苏珏咽喉。

电光火石间,玉扳指撞偏箭镞,苏珏反手抽出案头镇纸——那竟是柄藏在石雕中的短剑。

刺客颈间血线迸现时,郡守已瘫软在地。苏珏拭着剑锋轻笑:"孔雀胆的味道,本官三日前就尝过了。"

他踩住刺客腕间刺青,那朵墨色莲花在血泊中绽开,"只是没想到,连鲜卑人都成了张大人的看门犬。"

沈爷拎起郡守衣领时,忽有衙役慌张来报:"大人!江边……江边浮起好多麻袋,里面……里面都是……"

苏珏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江面,远处依稀飘着几盏河灯。

快到清明了。

他想起来,那些顺流而下的灯火,倒像是给死人引路的魂。

……

雨打檐角,李书珩将最后一本军粮账册合上时,檐下铜铃忽然急促地响了三声。

他抬手掀开竹帘,只见亲卫统领浑身湿透跪在阶前,掌心托着枚裹满淤泥的蜡丸。

"王爷,丽水郡急报。"

烛火在青玉盏里跳了跳。李书珩捏碎蜡丸,薄如蝉翼的绢帛被血水浸透半边:"三日前酉时三刻,官盐船队行至丽水,船底突现八尺裂痕,十万石官盐全数沉江。"

银剪"咔"地剪断烛芯。

李书珩盯着最后那行朱砂批注——沉船时恰逢漕帮七艘货船经过,竟无一人施救。

"周将军。"

李书珩忽然唤道。

屏风后转出个玄甲将军,腰间错金刀尚在滴血。

这是三日前刚剿匪归来的周将军,左颊新添的刀疤还泛着猩红。

"点二十轻骑,换漕工装扮。"

李书珩将绢帛按在案上,手指划过羊皮地图蜿蜒的丽水,"在丽水渡下游三十里处,找具穿七孔芒鞋的浮尸。"

窗外惊雷炸响,周将军抱拳时铁甲铮鸣:"若遇阻拦?"

"杀。"

……

子时的更漏声穿透重重宫闱,楚云轩抬手掀开鎏金香炉的兽首盖,将密折一角凑近袅袅青烟。

羊皮纸在火光里泛起诡异的暗红,像极了那年登基大典上染血的丹墀。

"陛下,鲜卑王的鹰隼在承天门盘旋了三圈才落下。"中贵人灵均躬身捧着铜盆,盆中冰水浮着几块未化的寒玉,"密使说这折子要浸过雪山寒泉才能显字。"

烛芯爆了个灯花。

楚云轩用银簪挑开火漆的动作突然顿住,簪尖在"合作"二字上划出细长的裂痕。

他记得北燕朝时,鲜卑铁骑踏碎北境十二城,却在攻破雁门关后被李元胜击退。

这么多年,他知道鲜卑王在等一个机会,他又何尝不是。

"陛下请看!"中贵人灵均突然低呼。

浸透寒泉的密折浮起暗金纹路,竟在"合作"下方显出弯刀状的图腾。

楚云轩的指尖蓦地收紧,玉扳指磕在龙案上发出清脆声响——那是鲜卑王族独有的狼头徽记。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泼天而下。

楚云轩望着案头将熄的烛火,忽然想起一句话来:草原上的狼饿了十年,扑食时必见血光。

而这血光,从来也都是他乐见其成的。

只是……

鲜卑人狡诈……

楚云轩暗自考量,神思不定。

密折边角的金线在雨声中微微颤动,像条蛰伏的毒蛇。

……

东风卷着柳絮掠过朱雀门时,李明月正好赶到长安与黄石他们汇合。

然而长安城城门紧闭,几万大军只能踟蹰不前。

李明月抬手拂去肩甲上的柳絮。

他身后十万将士的呼吸在春晨怪异的寒风风中凝成淡淡的白雾,铁甲摩擦声如同蛰伏的兽群在雪地中躁动。

"侯爷,辰时三刻了。"

黄石策马上前,铁护腕重重磕在鞍鞯上。他望着紧闭的城门,城头金吾卫的玄色令旗在风雪中纹丝不动,"陛下这是不让咱们进城?那还摆什么庆功宴?"

李明月没有答话,目光掠过城门上九排青铜门钉。

那些饕餮纹的铜钉积着新雪,倒像是给这尊巨兽添了满口獠牙。

前世他率军破关驰援嘉峪关时,城门也是这样紧闭——只不过那一次,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父亲和兄长。

“三里外,安营扎寨。”

……

残阳如血,染红了长安城外的旌旗。

李明月勒马驻足,玄铁甲胄上似是凝着北境的霜雪,腰间悬着的蟠龙玉佩却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他仰头望着城楼上飘扬的明黄龙旗,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这样的场景,在他前世称帝的十年间,曾在梦境里反复上演。

"侯爷,已是第三日了。"副将催马上前,铁甲相撞发出金戈之声。

身后三千玄甲军肃立如林,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扬起细碎的灰尘。

城楼上忽然传来铠甲碰撞的声响,禁军统领陈景行按剑而立:"陛下有旨,请平阳侯卸甲入城。”

话音未落,朱雀门两侧角楼忽地涌出数百持弩禁军,森冷箭镞在夕阳下泛着寒光。

那副将猛地攥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我等浴血三年,如今竟连庆功宴都要解剑卸甲?”

话音未落,李明月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那截手腕从护腕中露出,竟比冬日城头新雪还要苍白三分。

“陈统领。”

李明月的声音像是浸过冰泉,"烦请转告陛下,就说……”

他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盘踞的龙纹,“就说臣的甲胄沾了太多外族人的血,怕是会污了太极殿的金砖。”

城头陷入死寂。

暮色中忽然飘来一缕琴音,李明月眸光微动——是《破阵乐》。

前世楚云轩在甘露殿被鸩杀时,殿外奏的正是这首曲子。

……

司礼监传话,宫宴一切妥当,文武百官及宗亲沐浴焚香已毕,在殿外恭候,只待陛下龙辇一至,便可入座安席。

中贵人灵均服侍楚云轩着冕服、戴旒冕。

帝王冕冠冕服繁杂至极,穿戴需大大小小十二个宫人把中单、上衣、蔽膝、下裳、外袍、革带、佩玉等理好,再由中贵人灵均一一为楚云轩穿戴。

“陛下,诸位大人已在前殿候着了……”

闻言,中贵人灵均只闻上方的天子声音低沉:“为寡人佩玉戴冠吧。”

十二旒冕,珊瑚珠掩去天子面容,只余帝王威仪。

中贵人灵均轻拨冕旒,笑说:“怪道伴君如伴虎,这冕旒当真让人看不清陛下脸上的神色。令百官臣服,敌国忧惧。

于是,“天下心服”的帝王冠下,隐着楚云轩越发阴郁俊秀的一张脸。

楚云轩脸色晦暗不明,慢慢走向前殿,在垂拱殿门立住,廊住旁有一清秀少年等候在此,见了楚云轩跪下道:“微臣张鹤见过陛下。”

楚云轩淡然道:“今夜你便随寡人左右,交待过你的都记住了?”

张鹤谨慎地看了中贵人灵均一眼道:“中贵人托付的都已一一记下,谢陛下赏识之恩。”

不远处已经依稀能听到宫宴嘈杂,人声喧嚣。

楚云轩忽然转头对中贵人灵均灿然一笑,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道:“今夜有些人可是睡不成个好觉了。”

……

“宣平阳侯觐见——”

当第三遍通传声穿过九重宫门时,李明月终于踏上龙尾道。

月色如银,照得他玄甲上的金线蟠龙栩栩如生,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金光。

两侧持戟武士的呼吸声忽然变得粗重,他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火油味。

太极殿前九十九级玉阶被月光洗得发亮,礼官捧着金盘跪在阶前:“请侯爷行三跪九叩之礼。”

盘中的素纱单衣在夜风中飘荡,像极了前世裹尸的白绫。

“本侯竟不知我西楚礼制何时改了规矩。”

李明月指尖拂过腰间玉佩,那龙睛处嵌着的血玉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红光,"还是说……"

他忽然抬脚跨上玉阶,"陛下的旨意,比琉璃易碎还不可靠?"

礼官手中金盘砰然落地。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楚云轩带着怒意的冷笑:"好一个功高震主的平阳侯!"

朱漆殿门轰然洞开,三十六盏仙鹤衔灯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

李明月眯起眼睛,看着御座上那个明黄的身影——楚云轩攥着琉璃酒盏,指节发白,冠冕下的面容与他记忆中分毫不差。

"臣,李明月。"他按剑立于丹墀之下,甲胄上未干的血迹在暖光下泛着暗红,"参见陛下。"

楚云轩猛地站起身,冠冕珠帘哗啦作响:"好个戎装佩剑上殿的平阳侯!这满殿文武,倒像是你的阶下囚!"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转出两队持刀禁军,将玄甲军团团围住。

李明月忽然轻笑出声。

这笑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惊得梁上宿鸟扑棱棱飞起,在藻井投下凌乱的暗影。

"陛下可知在北境最后一道防线为何失守?"他缓步上前,战靴踏在金砖上的声响像是催命的更漏,"因为他们的大王……"

李明月指尖轻轻叩在剑柄的睚眦纹上,"在决战前夜,毒杀了自己最骁勇的将军。"

楚云轩的脸色未变,李明月也已走到御案前三步之距,这个距离,在他前世临朝时,足够看清奏折上最细微的笔锋。

“平阳侯,难不成你要造反?"

楚云轩似笑非笑,他倒要看看这李明月在玩什么把戏。

中贵人灵均第一个挡在楚云轩身前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鎏金香炉。

青烟缭绕间,李明月嗅到熟悉的龙涎香——和前世自己每日要用的安神香,分明是同一种配方。

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禁军涌入大殿。

禁军拔剑相对,李明月忽然抬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鎏金纹路蜿蜒而下,滴在御案摊开的地图上,正落在标注"长安"的朱砂印上。

"陛下可还记得七年前的上林苑?"

他压低声音,如毒蛇吐信,"那猛虎为何突然发狂,使臣又为何故意刁难……"

指尖的血珠滚落在地,"还有那些死去的质子……"

闻言,楚云轩头上的冠冕珠帘轻微晃动,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此时李明月松开剑刃,任由鲜血浸透袖口,转身面对满朝文武时,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平阳侯:"陛下,臣此番来京,是向陛下恭祝万岁千秋的。”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宴会还未开始,已然是如此,他们低头不语。

楚云轩端坐在龙座上,看着李明月玄甲上金线绣着的蟠龙在烛火中游走,他忽然想起那场祭祀红衣小儿时说的那些话。

果然如此,李家不能再留。

殿外忽然传来沉闷的钟声。

李明月直起身时,指尖的血迹在金毯上抹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宛如新帝登基时朱笔勾勒的天命。

第214章 春雨断魂(二)

玉漏更残, 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

夜宴已开,太极殿之前的一切似乎不曾发生过。

李明月踩着满地碎琼乱玉般的月光,听见腰间玉珏撞在青锋剑鞘上, 发出泠泠清响。

这声音自十五岁随父出征便伴着他,今夜却格外刺耳。

"平阳侯到——"

殿前司礼监的唱名声穿破夜色,朱红宫门缓缓开启。

李明月抬头望见九龙藻井下的鎏金御座, 楚云轩正在把玩一柄错金匕首。刀刃反光掠过帝王眉眼, 将楚云轩的面容照得狰狞。

"臣, 李明月, 叩见陛下。"

青砖沁着寒露,冷意穿透织金蟒袍渗入膝盖。

李明月盯着御案前垂落的玄色龙纹衣摆,想起北境战场上, 也是这般跪着接旨。

那时传旨内侍尖利的嗓音混着血腥气:"平阳侯即刻返京, 不得延误。"

"爱卿平身。"

楚云轩的声音带着笑意,匕首归鞘时"咔嗒"一声,"听闻卿在北境以少胜多,三千轻骑便可破敌, 寡人之心甚慰。"

李明月起身时瞥见御座旁新换的紫檀木屏风,之前这里还摆着父亲进献的南海珊瑚。他喉头微动:"仰赖陛下天威, 将士用命。"

"好个将士用命。"楚云轩忽然抚掌大笑, 腕间十八子沉香珠串撞出闷响。他起身绕过御案, 玄色龙纹皂靴停在李明月半步之遥, "只是寡人听闻, 北境百姓如今都称爱卿作小李将军?"

殿外忽起春风, 卷着丹桂香扑进殿内。

李明月嗅到龙涎香里混着极淡的血腥气, 这才注意到楚云轩拇指缠着素绢, 渗出点点猩红。

"臣惶恐。"

他再度跪下, 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定是细作散布谣言,意图离间君臣。"

鎏金烛台上爆开灯花,映得楚云轩眸中光影明灭。

他忽然伸手扶起李明月,掌心温度灼人:"爱卿何必惊慌?庆功宴已经备下,九州诸侯都会来为卿贺——"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中贵人灵均踱步进来,手中漆盘呈着十数枚鎏金请柬:"禀陛下,这是方才各州送回的帖子……"

楚云轩随手翻开最上一本,朱砂御笔批的"准"字旁,赫然盖着九州诸侯的私印。

他低笑一声,将请柬掷入炭盆。火舌倏然窜起,吞没了帛书上"偶感风寒"四个字。

"看来这庆功宴,要改作家宴了。"

楚云轩转身时广袖带起火星,点点金红落在李明月袍角,"爱卿可愿陪寡人饮一杯?"

……

九曲回廊的宫灯次第亮起,将太液池照得如同白昼。

李明月跟在楚云轩身后半步,看春雨斜斜掠过水面,惊散几尾正在啄食月影的锦鲤。

去岁的残荷折断的茎秆戳破涟漪,像支支倒插的青铜箭镞。

"这是暹罗进贡的象骨琵琶。"

楚云轩忽然驻足,指尖拂过朱漆栏杆。水榭中乐伎正在调弦,雪白指套刮过琴身时发出裂帛之音,"可惜南诏的象兵的血早已浸透苍梧关,怕是再难寻这般完整的象骨了。"

李明月的掌心在袖中攥紧,多年前那场血战突然涌上喉头。

腐尸气息混合着象群哀鸣,铁甲下的血肉被烈日烤成黏浆。他闭了闭眼:"陛下若嫌此音晦气,臣可令乐府换《鹿鸣》之章。"

楚云轩低笑一声,玄色龙纹广袖扫过石阶上湿漉漉的苔痕:"爱卿可知,寡人曾在此处宴请汝父?"

他突然转身,腰间玉带撞在青石栏上,佩玉叮咚如泉,"那时池中睡莲开得正好,老冀州王醉酒舞剑,斩落十八朵金莲。"

雨丝忽然转密,打湿了李明月鸦青鬓角。

他望着水榭飞檐下垂挂的铜铃,想起自己出征前父亲攥着他的手说"莫要偏听偏信"。

此时,太液池深处传来蛙鸣,暗绿浮萍下倏然掠过一道细长的黑影,似是水蛇在追捕逃窜的蝌蚪。

楚云轩忽然伸手摘去他肩头落英,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锁骨处的旧箭伤:"寡人始终都觉得,李家儿郎的骨头,比象骨更硬些。"

他指尖拈着的木芙蓉花瓣渗出汁液,猩红如凝血,"比如冀州盐课……"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帝王未尽之语。掌管天下盐课的郑怀恩跌跌撞撞闯进水榭,官帽翅脚上还沾着草屑:"陛下!冀州八百里加急!丽水郡官盐沉船,十万石青盐尽数……"

"郑卿。"

楚云轩慢条斯理地打断,将残花掷入池中,"没看见朕寡人在与平阳侯赏乐么?"锦鲤争相跃起,水面顿时绽开数朵猩红浪花——那花瓣竟浸过孔雀胆。

李明月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这些事,前世从未发生过……

他盯着郑怀恩颤抖的双手,忽然明白为何入宫时佩剑会被换成仪刀——真正的青锋剑恐怕很快就会架在李家祠堂的族谱上。

"接着奏。"

楚云轩坐回鎏金榻,示意乐伎继续弹唱。琵琶声里混进雨打芭蕉的碎响,穿红衫的舞姬们旋转起来,裙裾绽开成带血的曼陀罗。

李明月借着斟酒动作稳住手腕。琉璃盏中映出扭曲的面容,他想进宫前暗卫截获的那封密报:漕运总督上月秘密更换洛水纤夫。

所以沉船不是天灾,是十万石青盐化作三千根绞索。

"爱卿脸色不佳?"

楚云轩忽然倾身过来,十八子沉香珠串垂在琉璃盏上方,"可是嫌这酒凉了?"

他腕间疤痕贴着李明月的虎口,那是多年前北燕宫变时被流箭所伤。

彼时李家军死守玄武门三天三夜,楚云轩却在此后开始往军中安插监军。

雨幕中忽然炸响惊雷。

李明月看见乐伎的象牙拨片崩断一根琴弦,鲜血从她指尖涌出,在琵琶上淌成诡异的符咒。

郑怀恩还跪在青石板上,官袍下摆晕开深色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

"微臣请陛下准臣前往冀州……"

"急什么。"

楚云轩用银箸夹起块冰镇鲥鱼,鱼鳃还在微微翕动,"寡人听闻张明远为造盐船,连祖宅的楠木梁都拆了?"

他将鱼肉浸入猩红辣酱,"这般忠心,寡人该赏他个全尸。"

水榭外的禁军突然举起火把,火光中可见数十黑影正在池中打捞什么。铁链哗啦作响,一具缠满水草的尸体被拖上岸边。李明月认出那人腰间残缺的玉带钩——正是三日前快马加鞭往冀州送信的亲兵。

琵琶声戛然而止。

楚云轩擦净嘴角酱汁,笑着将染血的银箸掷入李明月怀中:"子时该放河灯了,爱卿陪寡人去放一盏?"

池面飘起百盏莲花灯,每盏都写着阵亡将士的名字。

李明月看着楚云轩亲手点燃最大的那盏,灯壁上赫然是他父兄的生辰八字。

火舌舔舐宣纸的瞬间,对岸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甲胄撞击声——那是羽林卫在调动。

雨越下越大,血色河灯在漩涡中沉浮。

李明月按住空荡荡的剑鞘,终于看清池底黑影竟是成捆的制式弓弩。原来这场夜宴不是庆功席,而是楚云轩提前为李家军备下的鸿门宴。

……

琉璃盏中的琥珀光倏然晃动,李明月借着举杯仰饮的姿势,任由冰凉的酒液滑过灼痛的喉管。

楚云轩那句"全尸"在耳畔炸响时,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去年深秋的洛水码头。

那是霜降前夜,河风裹着盐粒刮人脸疼。

他与苏先生举着火把跨上新造的龙骨船,玄色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苏先生,你且看这榫卯结构,"

他屈指敲击船板,声如金石,"用的是太行山百年铁桦木,水泡不腐,刀劈不开。"

记忆中的火光突然扭曲成冲天巨浪。

李明月攥紧案几边缘,仿佛又看见前日暗卫密报上的朱砂批注:四月十七,丑时三刻,丽水驿。

暴雨如注。

三十艘盐船正在经过丽水渡,新换的纤夫们突然集体脱去蓑衣——他们脊背上根本没有常年拉纤形成的深紫勒痕。

领头的汉子抽出分水刺,寒光没入第一艘船的龙骨接缝处。

"大人!底舱进水了!"

船工凄厉的呼喊穿透雨幕。

张明远提着灯笼走下船舱时,浑浊的河水已漫过脚踝。

他走向渗水的裂缝,却摸到榫卯处滑腻的鱼胶——本该用铁钉加固的接口,竟被人换作遇水即溶的鲛人胶。

见此,张明远不动声色,惊雷劈开夜幕。

船体在漩涡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张明远带着人冷眼看着,直到青盐尽数没入江水。

船体断裂的轰鸣声中,他怀里的鎏金簪子坠入漆黑江底,像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

此刻,宴席上的冰镇葡萄突然在李明月舌尖泛起腥甜。

他看见楚云轩把玩着枚熟悉的鎏金簪头,那并蒂莲的花蕊里还嵌着颗东海明珠——本该随李昀沉入洛水的东西,此刻正在帝王指间绽放冷光。

"爱卿可知这簪子的妙处?"

楚云轩忽然将簪尖刺向琉璃盏,龟裂纹路瞬间爬满杯身,"双生莲花同气连枝,若折断一支……"他指尖稍动,并蒂莲竟从中裂开,露出空心簪杆里暗藏的羊皮纸。

乐伎突然改弹《广陵散》,杀伐之音惊起夜栖的寒鸦。

李明月在变徵声里听见龙骨船断裂的脆响,十万石青盐溶在水中竟泛起诡异的荧蓝——那是长安宫城里特制的磷粉,遇水则燃,专为焚毁罪证。

楚云轩的笑声混着琵琶裂帛之音:"好一曲《止息》,当真应景。"

他忽然将残破的琉璃盏掷向池中,盏底金漆御印在火光中一闪,"就像这盐,化了也好,免得……腌出反骨。"

……

五更梆子敲过三巡时,驿站檐角积了几日的雨水簌簌坠落。

可频顿珠盯着雨水在灯笼下化成晨雾,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弯刀吞口处的三道刻痕——那是三日前在云中郡留下的。

"大人,咱们在云中郡的眼线断了,那小子也被那按察使给找到,送回来楼玚家里……"

属下跪在地上,嘴里里呵出白雾,甲胄上的雨水随颤抖簌簌剥落,"那位按察使亲自带人抄了暗桩,十七个弟兄……"

可频顿珠抬手截住话头。朔风卷着雨珠扑进回廊,檐下青铜铃铛突然发疯似的乱晃。

他嗅到风里混着铁锈味的焦苦,那是云中郡特有的烽燧灰烬。

三年来他在这座边城织就的蛛网,此刻正如掌中漏沙般飞速溃散。

"备马。"刀鞘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惊起檐上栖着的寒鸦。十步外马厩传来不安的嘶鸣,二十余匹塞外良驹正焦躁地刨着冻土。

可频顿珠解下颈间狼牙坠子扔进炭盆,看着青烟裹挟着大王赐予的荣耀腾空而起。

城楼方向突然腾起三支鸣镝,尖啸声撕裂雪幕。

年轻属下猛地抓住他大氅的下摆:"大人!咱们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

可频顿珠反手甩开这截断雁般的胳膊,靴底碾过对方坠地的兜鍪。

青铜护额在雨地上划出狰狞的弧,恰似苏珏那日撕开楼氏祠堂里牌位的轨迹。

当雨水穿过云层时,这支残骑已踏过冰封的桑干河。

可频顿珠勒马回望,云中城堞在晨曦中泛着青黑的血色。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混在商队里见过的苏珏——那个披着玄色大氅的文弱书生,正俯身替路边冻毙的流民阖上双眼。

彼时柳絮落满他的肩头,恍若神佛垂悯人间。

"大人,接下来……"

亲随的声音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可频顿珠抖开缰绳,马鬃上凝结的灰尘簌簌跌落。

雪原尽头,鲜卑王庭的狼头纛正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像团将熄未熄的野火。

……

江风卷着河灯残骸扑向石阶,苏珏踏碎水面倒映的星火。

楚越几人各自用刀尖挑开麻袋,雪色结晶混着暗红血块簌簌而落,在火把映照下泛出妖异的紫。

"是冰盐。"

苏珏蹲身拈起些许,指尖搓磨间竟有金石之音。

"去年冬至宴上,陛下赐给九侯的暖玉酒壶,需用此盐化雪烹茶。"他忽然想起楼玚醉酒时说的浑话——"长安城的雪都是咸的"。

衙役们拖着麻袋的手开始发抖。

这些专供皇室的贡品此刻像肮脏的米粒铺满江滩,其间还裹着几截泡胀的指骨。

楚越突然用刀鞘击飞某个衙役腰间令牌,铁牌坠地时裂成两半,露出内侧暗刻的莲花图纹。

"私盐贩子渗透官衙已非朝夕。"

苏珏用帕子裹住一块冰盐,"张大人不妨解释下,为何你府中幕僚的牙牌里藏着私盐贩子的暗记?"

“大人,微臣也不知啊!”

张明远一脸的诚惶诚恐,可言语间却不见慌乱。

“既然张大人不知,苏某不介意与您好好回忆一下。”

说完,苏珏竟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温柔笑意。

张明远不由得不寒而栗。

……

郡守府地牢渗着阴湿寒气,苏珏却命人将刑具悉数撤去。

他拎着鎏金鹤嘴壶给张明远斟茶,茶汤在青瓷盏中旋出涟漪:"去年冀州官员考核,张大人以《盐铁论》策问得中二甲第七,而批阅考卷的座师……"

他故意顿了顿,"不巧正是本官。"

瓷盏坠地迸裂的脆响中,楚越拎进个浑身湿透的漕工。

那人见到郡守便哀嚎起来:"大人!他们扣了俺家幺妹!说要是再不肯在运单上画押,就把人卖到高丽窑子……"

"三日前沉船的押运官,尸体其实漂到了云中郡。"苏珏突然将玉扳指按在案上,翡翠内部竟显出血丝状纹路,"他右手小指戴着同样的青玉戒,内刻景和二字——若我没记错,这是东宫六率卫的暗号。"

地牢烛火猛地爆了个灯花。

张明远面如死灰地盯着玉戒,忽然发疯似的扯开衣襟,胸口赫然烙着墨色莲花:"下官妻儿都在他们手里!那几艘运冰盐的船根本不在漕运簿记,是我私下伪造的……"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弩机绞弦之声。

沈爷旋身挥刀劈落三支连珠箭,却见那漕工的喉头突现红点。

季大夫疾步上前扣住那漕工的命脉,触手却是一片冰冷——尸身瞳孔已开始扩散,耳后显出细若蚊足的银针尾端。

"鲜卑的影刺。"

季大夫用磁石吸出毒针,"只有鲜卑王室会豢养这种死士。"

暴雨骤降时,苏珏独自立在漕运衙门的阁楼。

面前摊着从郡守书房暗格搜出的密函,火漆印竟盖着林宸的小篆私章。

他突然用冰盐在信纸上勾画,原本空白的夹层渐渐显出字迹:

"四月漕船过闸时,沉七留三。"

江涛声里混入梆子响,沈爷叩门送来云中郡加急文书。

苏珏展开瞥见"盐仓失火"四字,反而低笑出声。

他推开雕窗任风雨入室,远处江心忽有明黄灯火闪烁——那是水师楼船的信号,领航的桅灯却比规制多挂了两盏。

"通知按察司暗桩。"苏珏将密函凑近烛火,"彻查去年至今所有经手冰盐的官员,特别是……"

他望向长安方向,"楚云轩派来的人。"

火舌舔上信纸的刹那,墨香里浮起龙脑香气息。

苏珏瞳孔骤缩,这味道与白鹭驿的"金波酿"残渣如出一辙。

玉扳指突然在掌心发烫,内壁显出的篆文竟与长安城的令牌暗合。

……

梆子声敲过三更时,码头传来货船起锚的长鸣。

苏珏吹熄蜡烛,在黑暗里摩挲着玉戒纹路。

今夜注定有人要沉在江底,但绝不会是他这把自己亲手淬炼的刀。

很快,夜色已尽。

一切又进入了新的轮回。

“大人,郡守他,他死了!”

有人匆匆来报,竟是张明远的死讯。

第215章 春雨断魂(三)

张明远的尸体被发现在丽水郡衙门的书房里, 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苏珏站在尸体旁,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封未写完的信上。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 显然是在极度慌乱中写就:

"臣罪该万死,但求陛下明鉴,臣实为……"

信到此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字的墨迹拖得很长, 仿佛执笔之人突然失去了力气。

苏珏俯身细看, 发现信纸边缘有细微的折痕, 像是被人匆忙折叠过。

"公子,张明远的家眷已经全部失踪。"沈爷低声禀报,"据门房说, 昨夜有一队商旅模样的人来过, 说是送年货的。"

苏珏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

庭院里的桂花树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他忽然注意到树下的泥土有翻动的痕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土, 发现土里混着细碎的盐粒。

"挖开。"他简短地下令。

侍卫们很快挖出一个檀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账册和密信。

苏珏随手翻开一本账册, 瞳孔猛地收缩——账册上赫然盖着鲜卑王庭的狼头印。

"先生, 这些是……"李安甫也看到了那个印记, 声音里带着震惊。

苏珏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箱底的一枚玉佩上。

那是一枚雕工精美的羊脂白玉, 正面刻着"明远"二字, 背面却刻着"御赐"。

"去查张明远的出身。"苏珏突然说道, "我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三日后, 沈爷带来了调查结果。

"张明远, 原名拓跋明远,是鲜卑贵族之后。二十年前来到青州,被当时青州王,也就是陛下的父亲看中,收为门生。"

苏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玉佩。

二十年前,正是他父亲病重,诸王夺权最激烈的时候。

楚云轩那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青州王子,却能在暗中布下这样一枚棋子。

"大人,还有一事。"沈爷压低声音,"我查到那些私盐贩子背后,确实有鲜卑势力的影子。他们通过漕运,将大量私盐运往边境,换取战马和兵器。"

苏珏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

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御书房面圣时,楚云轩那看向底下文武百官意味深长的眼神。

当时他以为那是帝王对臣子的审视,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棋手看着棋子的眼神。

"传令下去,就说张明远案已经告破,是私盐贩子勾结鲜卑势力所为。"

苏珏转身吩咐道,"把那些账册和密信都封存起来,我要亲自呈给王爷。"

当夜,苏珏独自在书房翻阅那些密信。

烛火摇曳间,他突然发现信纸在火光下会显现出淡淡的水印。

那是王室御用纸张特有的标记,每一张纸都有编号,可以追溯到具体的年份和用途。

苏珏的手微微发抖。这些密信所用的纸张,分明是去年才新制的御用纸。而去年,正是楚云轩下旨整顿漕运的时候。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珏低声自语。

他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楚云轩的局。

张明远是皇帝安插在鲜卑势力中的暗桩,整个漕运贪腐案都是皇帝用来钓出鲜卑势力的诱饵。

而其他人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

雨打轩窗,李书珩就着烛火将信笺又看了一遍。

铜炉里沉香屑明明灭灭,在他黑色的王袍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

"啪嗒",檐角积雨坠在青石板上。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节处还沾着今晨在江岸码头沾染的泥渍。

案头堆着半人高的盐引账簿,最上面那本被雨水洇湿的页角微微卷起,露出"丽水"二字。

"王爷。"门外传来叩击声,陆羽抱着一摞文牍进来,"按察司的飞鸽比往日快了半日,可是丽水那边……"

话音戛然而止。

陆羽看着李书珩手边那封被揉皱的信,素来沉稳的面色陡然发白。

油灯忽地爆了个灯花,将"张明远暴毙"五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李书珩将信纸在烛台上点燃。

火舌舔舐宣纸的瞬间,他恍惚又看见去年的那个雪夜,苏珏裹着狐裘立在盐仓前,指尖捻着青盐笑说:"这般上品,合该进献天听。"

那时他们尚不能预料,这方寸盐粒里能藏下多少血雨腥风。

"今晨捞上来的盐船残骸,可验过了?"他忽然开口。

陆羽将文牍轻轻搁在案上:"龙骨确是被火油烧断的。但怪就怪在……"他压低声音,"龙骨粘合不牢,而且船舱里二十个盐工,尸首脖颈处都有勒痕。"

雨声渐密。

李书珩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想起苏珏信上那句"陛下对冀州已是如鲠在喉"。

十多年前,父亲决定跟随陛下时,陛下还是青州王。

那时谁能料到,曾经在猎场同饮烈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要将冀州世族连根拔起?

"王爷!"

亲卫浑身湿透冲进书房,"长安来的密使已过十里亭,说是要查验今年的盐税。"

李书珩手中的狼毫"咔嚓"折断。朱砂顺着裂开的笔杆淌下来,在宣纸上蜿蜒如血。

他想起苏先生第一次来王府时,曾指着书房院中那株百年老槐说:"树大固然根深,可要是遮了日月……"

话未说完,他便大笑而去。

"更衣。"

李书珩起身掸了掸王袍,"开中门,迎天使。"

雨幕中忽然传来马蹄声。

李书珩站在廊下整冠时,看见苏珏豢养的灰隼穿过雨帘,稳稳落在他肩头。

隼爪上绑着的竹筒刻着三道血痕——这是他们私下约定的通讯手段。

密使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车辕上悬着的鎏金铃在风雨中叮当作响。

李书珩垂眸看着积水里破碎的倒影,忽然想起楚云轩登基那日,也是这样骤雨初歇的黄昏。

新帝的龙袍掠过丹墀时,他分明听见玉坠相击的脆响,像极了铡刀落下前的颤音。

"冀州王接旨——"尖利的嗓音刺破雨幕。

李书珩缓缓跪在潮湿的青砖上。密使展开黄绫的刹那,他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混着丽水江畔特有的咸腥气。

圣旨上说要彻查盐政,可他分明看见"便宜行事"四个字里藏着淬毒的寒光。

"王爷。"

密使皮笑肉不笑地凑近,"听说张郡守前几日还向王爷您进献了新茶?"

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划过圣旨边缘,"陛下让奴婢给王爷带句话:茶凉了,就该换盏。"

雨势渐狂。

李书珩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掌心还残留着灰隼羽毛的触感。

周莹捧着热茶过来时,看见自家夫君人站在廊下,正将苏先生的新信就着火烛烧掉。

"备船。"李书珩突然说,"明日启程去丽水。"

暗夜里传来更鼓声。

王府书房灯火通明,直到东方既白。

没人知道那一夜李书珩到底写了多少信笺。

只晓得次日江岸边多了几艘满载青盐的商船,船头悬着的灯笼上,墨迹淋漓写着"苏"字。

……

四月二十三,子时三刻。

丽水郡驿站青瓦上腾起浓烟。

因为郡守张明远暴毙,苏珏便临时提拔了郡丞严正德暂代郡守之职。

严正德做事倒尽心尽力,手下人办事也算有章法。

苏珏特意将一个叫王默的侍卫放在身边。

此人心思细腻,身手敏捷,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职位不高,做起事来却分外热情卖力,比那些尸位素餐者要好上太多。

但,他的动机呢?

不过两日,苏珏心中便起了疑,他是不是表现的太过积极了?

张明远虽死,但其背后的牵扯还未断,丽水郡仍旧是龙潭虎穴。

“王默,那些盐工的尸体都检查好了?”

“回大人,已经检查完毕,那些盐工的脖颈上都有极深的勒痕。”

“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苏珏淡然地笑了笑,然后话锋一转,“王默,你是丽水人?”

“小的算半个丽水人。”王默拱了拱手,据实相告。

“哦。”苏珏轻和一声,又继续道,“白亭渡在丽水渡的上游,你们可派人查了?”

“回大人,还不曾。”王默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

“好,我知道了。”

是以,今晨当楚越推开厢房雕花木门时,只见半截割断的麻绳在窗棂摇晃,案头镇纸压着张染血素笺:

"漕运改道,速查白亭渡。"

火把光影里,郡丞严正德的络腮胡微微发颤:"下官这就封锁全城……"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重物落水声。

众人奔至后院,但见荷花池涟漪未散,池底隐约沉着绯色官袍一角。

"是大人的麒麟补服!"

小吏尖叫划破雨幕。

……

三百里外,白亭渡。

漕工正往艨艟舰搬运桐油,船头戴斗笠的疤脸汉子突然按住腰间水刺——货箱缝隙间,有双眼睛映着月光。

此时,苏珏蜷在樟木箱夹层,鼻腔充斥着冰盐的辛辣。

三天前他在郡守书房暗格里翻到张漕运图,白亭渡标注的朱砂印竟是御批"准"字。

此刻货箱随船身摇晃,他听见甲板上传来鲜卑语的争吵:

"……拓跋部的战马月底就到……"

"……让楚家皇帝和姓李的都尝到盐里掺血的滋味……"

船底突然传来凿击声,整艘船剧烈倾斜。

苏珏趁乱滚入暗舱,却见七个贴着黄符的陶瓮正在渗水,瓮身"天顺二年御制"的铭文在月光下泛青。

"大人别来无恙?"

苏珏猛然转身,王默的绣春刀正好挑开他脸上人皮面具。

暗舱烛火忽明忽灭,映着侍卫长腕间金丝螭龙链——那是长安的御前侍卫才有的装束。

"大人,您不意外?"王默刀尖轻点陶瓮,"您真的很聪明,整个丽水郡,都没那么简单。"

说着,王默突然拿出半块鎏金虎符。

“您既然来到了这,就先乖乖的待着。”

苏珏瞳孔骤缩,这分明是楚云轩调动兵马之物。

江风灌入船舱,带着龙脑香味的密旨从王默袖中滑落:

"查盐务为表,围冀州为实。诸卿见旨,如寡人亲临。"

……

白亭渡突然杀声震天。

鲜卑武士撞开舱门时,苏珏正与王默争抢着那半块虎符。

若真的让王默带着虎符调兵成功,冀州定会陷入危机。

二人互相争抢,不经意间触动了某处机关。

机关转动声里,暗舱地板裂开,露出塞满火雷的夹层——那些"冰盐"箱竟是火药伪饰。

"王爷早知道你们要炸毁漕运命脉。"苏珏扯断腕间的珠链,南海鲛珠滚落火药堆,"你们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自然也可以。"

火光冲天而起时,王默抛出玄铁链钩住桅杆。

他可不能折在这里,至于这位按察使,先带走再说。

这般想着,王默眼疾手快地用绳索捆住苏珏,并扛着他出了暗舱。

苏珏在颠簸和烈焰中回头,望见对岸山崖上几匹白马一闪而过。

马上之人腰间玉佩,与他怀中那枚玉玦恰好合成完整的一对。

……

暴雨如注,檐角铜铃在狂风中叮当乱响。

李书珩将密报凑近烛火,羊皮纸上的墨迹被雨水洇开,“苏珏”二字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何时的事?"

他指尖擦过腰间错金螭纹剑柄,玄色蟒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案前跪着的暗卫甲胄上犹带血渍,"寅时三刻,按察使大人独自出城查勘漕运,至今未归。"

“世子与楚将军派人找了许久,仍不见踪迹,与按察使大人一同失踪的还有一个叫王默的侍卫。”

“严正德的手下。”

“他们好大的胆子!”

烛火哔剥爆开火星,李书珩忽然抓起案上玉镇纸砸向铜漏。

碎玉迸溅间更漏倾覆,子时的铜珠骨碌碌滚落满地。"调虎山营围了丽水驿站,凡五品以上官员即刻收押。"

他抓起佩剑大步跨出殿门,暴雨兜头浇下,"备马!"

……

丽水郡丞严正德正在暖阁品茶,忽闻马蹄声如惊雷碾碎雨幕。

青瓷盏脱手坠地时,王府亲卫的玄铁陌刀已破门而入。"王爷有令,丽水郡属官即刻赴行辕问话。"

寒刃映着烛火,在严正德肥白面皮上投下森然冷光。

与此同时,城郊乱葬岗。

陆羽勒紧缰绳,雨水顺着眉骨滑进衣领。

暗卫举着火把俯身拨开腐草,半截染血的苍青衣衫赫然入目。"是苏先生的……"

话音未落,陆羽已翻身下马,指尖抚过衣襟上金线绣的獬豸纹。

"找。"

他扯下腰间玉佩掷给副将,"传令虎山营,封锁所有官道。"玉佩落入泥泞的刹那,远处山坳忽有惊鸟腾空。

陆羽瞳孔骤缩,反手拔剑斩断迎面射来的弩箭,"东南方三里,追!"

行辕内灯火通明。

李书珩将染血的账册摔在案上,纸页间赫然夹着半枚青铜虎符。"十五年秋,丽水输往草原的军械,够武装三个万人队。"

他剑尖挑起严正德的下颌,"严大人好手段。"

鲜血顺着剑锋蜿蜒,严正德忽然诡笑:"王爷不妨翻到最后一页。"

李书珩剑眉微蹙,账册末页朱砂勾勒的鹰隼标记刺入眼帘——那是鲜卑侍王室的印记。

骤雨拍打窗棂,陆羽浑身湿透闯入殿中。

"王爷,苏大人的玉佩……"

他掌心躺着半块羊脂玉,裂纹处还沾着新鲜血渍。

李书珩霍然起身,剑锋在严正德颈间划出血线:"人在哪?"

惊雷炸响的瞬间,后堂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李书珩踹开屏风,只见小吏七窍流血倒毙在地,手中攥着的信笺正被血水浸透。"……戌时三刻……西郊马场……"

字迹在雨中迅速模糊。

"备弩!"

李书珩扯过陆羽手中的玉佩,玉玦内侧暗刻的"珏"字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当年苏珏赴任时赠玉的场景浮现眼前,那人在城楼上拱手作别,官袍被朔风吹得烈烈如旗。

此刻西郊马场,苏珏被铁链锁在地牢石柱上。

冷水顺着砖缝滴落,他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皮,看着王默将烙铁浸入炭火。"严大人吩咐了,只要苏大人肯在这结状上画押……"

“你们以为我会怕吗?”

苏珏冷笑一声,随即转过头去,不出一言。

“大人真是勇气可嘉,王某佩服。”王默挑了挑眉,觉得苏珏不过是嘴硬罢了。

当铁门轰然洞开时,苏珏恍惚听见熟悉的金戈铮鸣。

箭雨破空声中,李书珩玄甲浴血的身影逆光而立,剑锋滴落的血珠在地面绽开红梅。

"冀州境内,"

他斩断铁链将苏珏揽入怀中,声音裹着雷霆滚过地牢,"轮不到旁人动本王的按察使!"

第216章 秋水易生

雨丝裹着春日的凉意, 在白亭渡码头的青石板上织出细密水网。

昨夜李书珩带着亲卫找到了被“绑架”的苏珏。

除了身形狼狈,苏珏没受一点伤。

只一眼,李书珩便看出苏珏是故意为之。

于是, 李书珩不动声色,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设定。

当夜,借着按察使失踪一事, 严正德等人便被秘密收押。

对外, 李书珩则放出消息, 丽水郡中的暗探已经吐出了实情。

如此一来, 定会有人等不及来上钩。

此刻,苏珏站在驿站的阴影里,指尖摩挲着衣袖, 冷眼看着下方漕船桅杆如林。

三十丈外的盐仓屋檐下, 李书珩玄色蟒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陌刀斜倚肩头,刀鞘上鎏金鹤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大人,青羽来报。"沈爷压低的声音混在雨声里。

苏珏展开密信, 松烟墨写着"酉时三刻,七艘漕船", 末尾朱砂勾出半枚莲花暗记。

他抬眼望去, 李书珩正用刀鞘轻叩盐仓铁锁, 三长两短。

这是他们昨夜便约定好的暗号。

昨夜郡守府的书房, 烛火将李书珩眉骨投下深深阴影:"云中郡投毒和丽水郡沉船的鲜卑爪牙, 总要有个了断。"

苏珏记得自己的声音波澜不惊, 月光透过窗棂在丝线上碎成冰凌:"王爷要借东风?"

“自然, 要借东风将他们烧个干干净净。”

此刻, 东风已至。

苏珏不动声色的看向楚越, 楚越指尖银丝突然绷直——七艘乌篷船正破开雨幕驶入码头,船头悬挂的玄色莲旗被雨水浸透,垂在桅杆上宛如泣血。

他数着船头吃水线,第三艘明显比其余船只低半尺,舱底定是藏着鲜卑弯刀卫。

盐仓方向传来铁锁坠地的脆响。

李书珩的陌刀划开雨帘,刀光如鹤唳清越。

陆羽带着二十名王府亲卫从暗巷涌出,铁甲撞击声惊起岸边白鹭。

楚越振袖甩出银丝网,蛛丝般的银线在空中绽开,精准缠住第三艘船的桅杆。

"留活口!"

听到李书珩的声音,楚越纵身跃下望楼,官靴踏碎船舷积水。

舱底果然滚出十数名褐衣武士,弯刀上淬着幽蓝的光。

另一边的苏珏旋身避开刀锋,腰间软剑缠住最近那人的手腕,毒刃当啷落地时,他听见身后陌刀破空的嗡鸣。

李书珩的刀锋停在最后一名武士喉间三寸:"玄鹰卫的腰牌,鲜卑的蛇毒,你们主子倒是会省银子。"

那武士忽然咧嘴一笑,嘴角渗出黑血。

沈爷疾步上前捏住他下颌,银针刺入舌底要穴:"想死?问过我们的药杵没有?"

雨势渐急,混着血腥味在码头淤积成暗红色的溪流。

之后,王府亲卫将一众活口押入地牢。

在李书珩的雷霆手段之下,各方势力逐渐浮出水面。

结案时,苏珏转头见李书珩正用帕子擦拭陌刀,刀身映出他眼底寒星:"苏先生,明日送往长安的奏折,该让陛下看看这些新鲜证物了。"

……

四月廿七的雪夜,密折送入紫宸殿时,鎏金蟠龙烛台的蜡泪正凝成血珠。

楚云轩的手指在奏报上慢慢收紧,指节泛起的青白与玄色龙纹奏匣相映,像是要把那几行朱砂小楷揉进骨血里。

"冀州三处暗桩,连根拔起。"

铜漏滴答声里,他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在十二扇冰裂纹琉璃屏风间游荡,撞碎了金丝楠木架上的汝窑天青釉瓶。碎瓷溅在跪伏的暗卫肩头,那人却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个冀州王。"楚云轩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时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带翻的茶盏在波斯绒毯上洇开墨色水痕。

他停在御案前,指尖抚过暗卫呈上的骨灰匣,檀木匣面还带着雪夜的寒气,"连具全尸都不肯给寡人留?"

殿外北风呼啸着卷起,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楚云轩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十七年前那个春夜。

尚只有七岁的李书珩被宫侍冲撞,宴饮时失手打翻酒樽,琥珀色的琼浆泼在他新制的月白蟒袍上。

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缓缓下跪,脖颈弯成柔顺的弧度,发间玉冠却映着烛火,在青砖地上投出狰狞的暗影。

"传旨。"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着冀州布政使进京述职。"

暗卫叩首领命,起身时瞥见皇帝袖中露出半截密信。

信笺边角染着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楚云轩察觉到他的目光,广袖一拂将信笺收入怀中,金线绣的龙爪恰好掠过暗卫的眉骨。

殿门开合带进的风雪中,楚云轩缓步走向西暖阁。

十二幅《九州舆图》悬在壁上,冀州那幅的边角微微卷起,墨迹比别处都深——那是他登基那年,用朱砂笔沿着冀水重重勾画过的。

"陛下,三更天了。"

中贵人灵均捧着参汤进来,见楚云轩正用银刀削着什么东西。

定睛看去,竟是那枚随身戴了十年的翡翠扳指,此刻已碎成齑粉,混着血珠从指缝间簌簌而落。

楚云轩恍若未觉,忽然抓起案上镇纸砸向舆图。

和田玉雕的貔貅撞在冀州地界,裂痕蛛网般蔓延开来。

他盯着那道横贯襄平城的裂痕,眼前浮现出三日前暗桩传来的最后一封密信。信上说襄平城南新开了家当铺,掌柜的养了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

那是他安插在冀州王府的死士约定的暗号。

"备辇。"

楚云轩突然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翻卷如云,"寡人要去看看承文。”

夜色中的宫道覆着幽深不已,龙辇经过时碾碎满地月光。

楚云轩闭目听着更鼓,指腹摩挲袖中暗藏的短刃。刀刃是陨铁锻造,吞口处嵌着枚鸽血石——与冀州王冠冕上那颗如出一辙。

天子驾临,承文将军倒显得格外淡定。

此刻,将军府的观星台上,承文将军正捧着星盘演算。

紫微垣东南有赤芒犯斗,正是应在冀州分野。

楚云轩仰头望着那颗妖异的红星,指甲竟然掐进皮肉里。

果然如他所料:西楚的软肋从来不在北境,而在冀州……

"传影卫。"

回到紫宸殿时天边已泛青白,楚云轩命人将窗棂全部推开。

北风裹着寒意灌进来,吹得案头奏折哗啦作响。

他站在风口,看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成狰狞的鬼面。

暗卫首领跪在阶下时,殿角铜雀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楚云轩正用银签拨弄香炉里的灰烬,迦南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中,他状似无意地问:"听说冀州今年新贡的雪貂,毛色格外光亮?"

"回陛下,是取了去岁立冬后第一场雪时猎的。"

"可惜了。"

楚云轩轻笑,将银签猛地插进香灰,"皮毛再好,终究是畜生。"

他转身时玉佩撞在御案角,镂空的龙纹里掉出些褐色粉末——那是今晨从骨灰匣中取出的,混着半截没烧尽的密符。

暗卫首领的瞳孔骤然收缩。

"让潜龙卫去冀水边逛逛。"

楚云轩蘸着茶汤在案上画了道曲折的水纹,"听说那边的芦苇长得太高,该割一割了。"

他顿了顿,指尖突然发力,在黄花梨木案面上生生抠出五道指痕,"尤其是襄平城南,听说有户人家养了不得了的鸟儿。"

更衣时,中贵人灵均发现楚云轩的中衣后背全被冷汗浸透。

楚云轩却恍若未觉,任由宫人替他换上绣金寝衣。

当鎏金帐钩放下时,他突然说:"明日宣翰林院拟旨,寡人要重修王陵。"

拂晓时分,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

楚云轩站在露台上,看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宫阙。

他手中握着半块残玉,断裂处还沾着经年的血渍——这是十七年前父亲死去的那夜,他就在灵前捧着的玉佩。

"陛下,御史台张大人求见。"

"让他去暖阁候着。"

楚云轩将残玉收入贴身的荷包,转身时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记得把新贡的君山银针沏上,张卿最爱这个。"

穿过游廊时,楚云轩忽然驻足。

廊下挂着个鎏金鸟笼,里头的画眉正在啄食。

他伸手逗了逗鸟儿,突然捏碎了那粒玉粟。鸟喙划过他虎口,血珠滴在笼底的雪貂皮垫子上,很快洇成暗色的花。

……

拔除了隐藏的各方势力,冀州上下一片清明。

李明月也在出征之前赶回了冀州。

当李明月踏入农庄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他那身玄色锦袍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步履从容,眉目间却隐隐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苏珏站在廊下,远远望着他,心中微微一震。

李明月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苏珏一眼便看出李明月的步伐虽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仿佛每一步都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衡。更令苏珏在意的是,李明月的目光——那双眼睛深邃如潭,却隐隐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疲惫与冷寂。

苏珏不动声色地迎上前,拱手行礼:“苏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李明月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温和:“苏先生客气了,本侯冒昧来访,倒是叨扰了。”

两人寒暄几句,苏珏引李明月入厅落座。

茶香袅袅,李明月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却落在厅外那株老梅树上,神情恍惚,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苏珏见状,心中疑惑更甚。

二公子一向性情洒脱,怎的今日一见,却似换了个人般?

“侯爷似乎对这梅树颇有感触?”苏珏试探着问道。

李明月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让苏先生见笑了。”

苏珏点头,不再多言,心中却已笃定——二公子,绝非此世界之人。

因为他的言行举止间,总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疏离,仿佛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苏珏虽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却隐隐感到,“李明月”的到来,或许会掀起一场不小的波澜。

夜色渐深,李明月告辞离去。

苏珏站在府门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思绪万千。

他抬头望向天际,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隐秘的真相。

“侯爷,你究竟……?”

苏珏低声喃喃,眉宇间闪过一丝凝重。

“十三,他不是他了。”

楚越出现在苏珏的身侧,招财已将实情告诉了她。

此刻,她竟也不知这段历史究竟会怎么发展下去。

难道真的的推翻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