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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33752 字 2个月前

楚云轩喝过特制的长生酒,眼见人偶不言,却觉得可爱,便也坐到榻上仔细端详。

十数盏宫灯扣着喜烛,内殿明晃如白日,“慕容清”脸上甚至闪出了光来,眼睫留下一团浅浅的灰影,光与影之间的风景连楚云轩都稍微失了神。

片刻之后,楚云轩突然对着人偶问道,“慕容,你在怕?”,

恍惚之中,楚云轩好似看见慕容清抬起头,柔柔一笑,“陛下天威深重,臣心渺渺,自然是怕的。”

此一刻,夜色如墨,月隐星藏。

宫城的另一边,长乐宫内灯火阑珊,却掩不住那一抹淡淡的哀愁。

今晚,是陛下迎娶男后的大喜之日。

整个长安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然而在这欢庆的背后却有一处角落,与这繁华格格不入。

曾经侍奉过张皇后的内侍夏邑此刻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长乐宫后园的一株老梅树下。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他的身上,映出一张哀伤脸庞。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玉盘,盘上摆放着几样简单的供品:一束白菊、一碟糕点、一壶清酒,还有那一张为张皇后精心绘制的肖像。

那个温婉贤淑、才情出众的皇后殿下,曾是这长乐宫的主人,也是夏邑心中永远的牵挂。

她的离世,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让这座宫殿失去了往日的温馨与欢笑。

夏邑只想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为皇后殿下送上自己的祭奠。

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的祭奠。

他轻轻地将供品放在树下,双膝跪地,口中默念着祈福之词,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与皇后殿下朝夕相处的日子。

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温馨关怀,如今都只能化作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一片宁静之中,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夏邑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缓缓向他走来。

那身影正是楚云轩。

楚云轩的脸上带着几分怒意,但更多的是不解与疑惑。

他没想到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竟然会有人胆敢在长乐宫中祭奠梓潼。

可当他看到夏邑那张忠诚的脸庞时,心中的怒火似乎瞬间熄灭了些许。

“夏邑,你为何在此?”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丝威严。

夏邑闻声,连忙磕头请罪:“奴婢……奴婢只是想为皇后殿下祭奠一程,请陛下恕罪!”

楚云轩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玉盘上的供品,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他深知梓潼在宫中的威望与影响,也明白夏邑对梓潼的忠诚与怀念。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并没有选择严惩夏邑,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起来吧,夏邑。”

楚云轩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梓潼在天有灵,定能体会到你的心意。只是,从今往后,你也要学会放下过去,迎接新的生活。”

“奴婢遵命。”夏邑低声回应,随即起身收拾好供品,准备离开。

楚云轩目送夏邑远去,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有些事也应该有个了结。

夜色依旧深沉,长乐宫中的灯火依旧明亮。

只是,这片灯火中,再没了夏邑的身影。

……

又过了一段时间,苏珏农庄里的菜园走上正轨后,他便打算好好料理另一处果园,争取在未来实现水果自由。

至于长安城的纷纷扰扰,他不想听,也懒得听。

楚云轩做的再荒唐都与他无关。

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种田上,果园里的很多水果不光好吃,还有多种用途:比如有的水果适合泡酒,有的适合做果汁,还有的适合酿酒。

自己酿酒自己喝,别是人间一番风味。

苏珏最先想到的是酿葡萄酒。

毕竟在新元纪时,她最爱的就是葡萄酒,每次工作完,她都会小酌几杯。

那风味实在勾人。

有了上次搭丝瓜架子的经验,苏珏和楚越这次搭建葡萄架子顺利不少。

不过这回的葡萄架子和平常的有些不一样——是个漏斗型的架子,苏珏为此查阅了不少资料书籍。

漏斗架,内方外圆,结实稳固,能抵御大风也能涵养水源。

这种形状方便后期的浇水、施肥,也能更大程度地接受日照,使葡萄的品质和产量都有提升。

为了学习和熟悉构造,苏珏好几天都呆在屋子里研究并手作了一个迷你版漏斗葡萄架。

李安甫看到后,直呼苏先生厉害。

后来李明月来找他时看上了这个小模型,苏珏就把它包成礼物送给了李明月。

除了葡萄之外,果园里还结了杨梅、樱桃、桑葚、荔枝和莓果类,大家平日没事都一起帮着打理。

时间慢慢走过,农庄里渐渐瓜果飘香。

酒这种东西,想要达到一定的美味是最需要时间的。

王府众人都知道苏珏要自己酿酒,眼巴巴地等了好几个月,葡萄终于到了成熟之时。

连李元胜都来问什么时候开始酿酒。

采摘前,苏觉先找王府的工匠定制了一个大发酵器,等葡萄采摘完捏裂装入发酵器中,并在发酵过程中加糖搅拌。

七日后,苏珏找来竹管将汁液吸入装瓶,并过滤剩下的葡萄皮等。

又半个月后,苏珏让木风,桂平他们倒出葡萄原酒,然后分给大家品尝。

季大夫与陶庄喝的满面红光,不住点头。

沈爷一杯接着一杯,显然是十分满意。

其他人更是赞不绝口,说不比西域的葡萄酒差。

苏珏对此心满意足。

而楚越一不留神,苏珏自己也喝了不少。

被抢过酒杯时,苏珏嘴里还在嘟囔说就是要图个新鲜,还有下不为例。

连小苏元也喝了好几杯。

张怀瑾平时不怎么喝酒,但这可是先生酿的酒,张怀瑾还多要了一瓶放入房中。

夜里醒了酒,苏珏突然想起果园和农庄的冰库里还有不少适合泡酒的水果,王府的女孩子们可能更喜欢果酒的口味。

于是此后的王府家宴上陆续出现了杨梅酒、荔枝酒、桑葚酒……

李明月笑称苏先生是种田高手。

苏珏一脸自豪。

……

转眼,天气炎热,酷暑难耐。

早就回到王府的李安甫在凉亭中早早备好了水果和冰块,四周的纱帐随风而动,李安甫抬头看了一会,觉得不大满意。

“这凉亭里的白色纱帐不好看,换成绿色的吧。”

身边人低声询问,“小公子难道觉得白色与景色不相配吗?”

“是苏先生不喜欢,这白色太浅,不是苏先生喜欢的,就换成绿的,动作快些,苏先生一会就到了。”

侍者得了命令,赶忙开始动作起来。

李安甫也不回屋去,他就坐在桌前,对着远处望眼欲穿,纱帐换成绿色还是因为昨日见了苏先生。

苏先生正是绿衣飘飘,长发在腰后荡着,回眸时瞧着他笑了一下。

于是,李安甫这一夜都没睡好,今日只想着把纱帐换了颜色,一定要是和苏先生相配的。

其实,苏先生教他读书的时日不长,在最初,他对苏先生态度还是的很发怵的。

毕竟冷若冰霜的一个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那个名为张怀瑾的小公子,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他见过张怀瑾被苏先生训斥,眼眶都红了。

所以,那时的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苏珏真的做了他的师傅,往后的日子得有多难熬。

可父亲一心如此,他自然应允。

到了拜师那日,他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战战兢兢的落了座。

那个时候,苏先生就坐在躺椅上,他一条手臂放松搭在曲起的膝盖,另一只手拿着本书。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亭子,苏先生半边面孔都晕在光里,他眼眸微微眯起来,金色的光似乎在瞳孔中流转,纤长的手指微动,他将书拿起来挡光。

“亭子里怎么不放纱帐?阳光透进来不刺眼吗?”

苏先生斜了他一眼,“小公子,苏某的话,你可听见了?”

只这一句,便有如冰雪消融。

之后一张玉脸在眼前浮现,苏先生实在生的俊俏漂亮。

李安甫满心的恐惧在往后相处的生活中被一点点消磨掉。

无他,苏先生和他心想的冷若冰霜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不像儿时那些个老顽固,只顾着教给他君臣之道,别的一概不许问不许学。

苏先生不同,他时常会嘴角噙着笑意问他,“小公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一开始李安甫还不敢,但是后来他越发愿意说说自己的想法,相比于传授者,他更像是一个倾听者。

但说是倾听者也不全是,因为苏先生也会教他读书。

只是还没等读完一半,就见苏先生长手长脚的在长椅上半倚着,脸上盖着书,已经完全熟睡。

于是,李安甫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悄悄起了身来到苏珏面前,他小心翼翼的想将书拿下来。

这是不符合礼数的,可李安甫想让苏先生睡得舒坦。

只是,李安甫的指尖刚刚颤动一下,下一秒便闯入一双清明的琉璃似的眼睛。

“小公子,书读完了吗?”

李安甫回过神来,忙着摇头,“回先生,还没有。”

“那就再读一遍。”

“是,苏先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先生也不常给他上课,醉心于田园的苏先生实在繁忙,父亲和祖父也告诉他,没有必要就别去打扰苏先生。

所以,他偶尔看见苏先生也只是远远见上一面。

苏先生永远是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偶尔有人和苏珏说了什么,苏先生稍稍冷下了脸,压迫感瞬间蔓延上来。

浑然天成的矜贵气度让他成了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而且与楚越姐姐十分相配。

李安甫在农庄里等了一会,眼见着苏珏真的要走远,连忙在他身后喊。

“苏先生,您明日有空吗?”

苏先生便在这时回了头,瞧见了他,又慷慨的给了他一点笑,朝着他摆摆手说,“小公子,苏某明日去王府找你考检功课。”

李安甫就这样,满心欢喜的期待着明天。

但是现在,他等了好久,却没等来苏先生熟悉的身影。

或许苏先生被什么事耽搁了。

李安甫这样安慰自己。

又等了半刻钟,却是陆明匆忙忙的跑来禀告他,“小公子,苏先生病了!”

“什么?苏先生病了!?”

李安甫‘腾’的站起身来,神色满是惊乱。

第197章 良师益友

“什么?苏先生病了!?”

李安甫‘腾’的站起身来, 神色满是惊乱。

“陆明,你说清楚怎么回事,好好的, 苏先生怎么就病了呢?”

一听说苏珏病了,李安甫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就去看望苏先生。

见此, 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但李安甫并没有察觉, 只一心想着苏先生的病。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公子和我去看看苏先生吧!”

顺着陆明给出的提议,李安甫点了点头,。

“快, 陆明, 备马!”李安甫一边吩咐着,一边快步走向门口,连披风都来不及披上。

马蹄声在冀州的大街小巷中回响,李安甫心急如焚, 恨不得立刻飞到农庄去。

好在农庄离得不远,马车很快就停在了农庄门前。

李安甫匆匆下马, 一路上他什么人都没看见, 农庄里安静的可怕。

他一路奔跑到苏珏的卧室前, 却发现卧室门大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楚越在整理着床铺。

那只胖猫招财也在, 正慵懒的舔着自己爪子上的毛。

不对劲, 太不对劲。

“楚姑娘, 苏先生呢?苏先生在哪里?他不是病了吗?”李安甫急切地问道。

“他在书房呢。”

眼见楚越并无任何担忧之色, 再加上方才陆明的反常,李安甫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答案。

可他又不确定,万一呢……

“谢谢楚姑娘,我知道了。”

李安甫抬手离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招财没忍住笑出声来,“他真的就这么来了?哈哈哈……”

“招财,闭嘴!”

“哦,好吧……”

话说另一边,李安甫快步朝着书房而去。

因为早上时地上刚浇了水,有些潮湿,李安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走到书房前,脚下打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弄得一身狼狈,火急火燎的来到书房门口。

定睛一看,苏珏正没事儿人似的坐在桌前,小苏元还特意给他摘了几支海棠花。

于是李安甫又见到了面带微笑的苏珏。

李安甫挠着脑袋走到了书桌前,一脸的茫然。

“小公子,你这是怎么弄的?”

苏珏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裤腿湿了半截,鞋也全湿了。

“苏先生,您不是病了吗?”李安甫还有些摸不清。

“苏某身体好着呢。”

闻言,李安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要是苏先生真的病了,父亲他们不可能不来!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骗他呢?

“苏先生!”

李安甫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责备和委屈,“苏先生为何要骗我?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苏珏缓缓站起身,走到李安甫面前,十分柔和的说道:“小公子,你将来要承担的责任重大。若是你遇事便冲动行事,又如何能成大事呢?”

李安甫低下头,心中有些愧疚。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有些鲁莽,但一想到苏先生生了病,他就无法冷静。

“苏先生,我知道错了。但我真的很担心您。”李安甫低声说道。

苏珏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你的担心我都知道。但你必须学会冷静和理智。只有这样,你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李安甫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苏先生,安甫明白了。”

苏珏满意地点点头,“正好,苏某要开始检查你的课业了。”

“是,苏先生。”

接下来,李安甫认真地听着苏珏的讲解,偶尔还会提出一些问题。

而苏珏也耐心地解答着,时不时还会穿插一些自己的见解和经验。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书房内的气氛却更加温馨和宁静。

“苏珏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

小苏元画完苏珏给他的画,突然想起早上时听到的话,那个讨厌的裴哥哥写信来,他们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也就是说,他可以跟着苏珏哥哥出去玩了。

苏珏莞尔一笑:“我们明日动身。”

倒是李安甫搞不清状况,“苏先生是要出门吗?”

“是啊,有故人相邀,出去看看。”

李安甫闻言有些失落,这意味着他有一段时间见不到苏先生。

“小公子可愿意同苏某一起去?”

看出李安甫瞬间低落的情绪,苏珏适时发出邀请,反正王爷和世子都是同意的,现在就看李安甫他自己的选择如何。

“苏先生肯带我去?”李安甫双眼放光。“小公子金尊玉贵,岂是我一介布衣可以带来带去的,小公子肯赏光同行,苏某不胜荣幸。”

相处了这么久,李安甫已慢慢习惯了苏珏时不时的顽皮,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性,其他不过都是盛名下的面具罢了。“能跟着苏先生游历,安甫求之不得!”

“哪怕去的是龙潭虎穴?”

“比战场上的矢箭飞石更危险么?”

“差不多吧。”

“那我也要去!”

“好,我们明日动身。”

……

第二日,李安甫一早便来到农庄门口,眼巴巴的等着苏珏出来。

此行有千里之遥,远离冀州的势力范围。

李安甫还是很期待的。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停在门前,沈爷亲自驾车,车后除了小苏元和木风,就只有十名样貌装束都很普通的侍从。

而苏珏上下打量了李安甫一番,虽然穿的只是普通长衫,面料却是不俗,样貌也实在出众,气质更是不凡,王贵之气是藏也藏不住。

这模样一出去,肯定露馅。

“小公子若这般招摇数日,还不知要给那些茶楼书坊编派些什么故事出来。既然不宜暴露身份,还是随苏某坐车吧。”

闻言,李安甫心中不自觉便欢喜,可看了看不大的小马车还是有些犹豫:“苏先生若不介意,我自是……”

李安甫一时恍惚,求之不得四个字差点儿脱口而出,还好关键时刻咬住舌头咽了回去。

苏先生与楚姑娘,他肯定是不想打扰人家夫妻的……

苏珏瞄了眼神色有异的李安甫:“小公子,别想太多。”然后与楚越率先钻进了马车。

李安甫面色微赧,想想苏先生平日行事磊落,楚姑娘待他也无任何不同,想必也没什么可顾虑的,

倒是自己,明明应该志存高远,未雨绸缪,却整天沉湎于这些琐事,实在是惭愧。

想到这里,李安甫便也跟着钻进马车,可一进去便又愣住了。

不大的轿厢正中一张小几,苏珏与楚姑娘坐在一侧,另一侧靠边摆着满满当当两个箱子,一箱书籍一箱文册。

“这是苏先生给我的功课吗?”

“怎么,小公子想偷懒?”

“有苏先生在,不敢。”

想想自己三岁启蒙,之后便是名师教导,自然是不惧读书的。

可是,这有点太多了吧……

李安甫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苏珏,却见苏先生已拿着一本书兀自在翻了,他便也随手拿起一本,是《田亩论》。

看着看着,李安甫沉浸其中,到后来还拿出纸笔算起了冀州的钱粮收入,只是有一处矛盾,推演了几遍仍不得解,便想请教一下苏先生。

可一抬头却是心头巨震,有如擂鼓!

其实倒也没什么,苏先生正蹙眉垂首凝神思考,让李安甫呼吸不畅的是楚姑娘,她正小心翼翼的为苏先生揉着后腰。

李安甫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然后才问道,“苏先生,我有问题不大明白。”

“什么?”苏珏想得投入没听清楚,茫然地追问了一句。

楚越:他好可爱!

苏珏毕竟经历太多,又天性善感多思,虽然将养了不少时日,但与端方体贴的楚越耳鬓厮磨得久了,不知不觉便柔软起来。

一时自伤身世,竟给李安甫都瞧出了端倪。

好在他及时醒悟,转眼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惯常模样,见李安甫仍然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便笑问道,“小公子,是有什么地方算不明白了吗?”

“是,苏先生。”

说着,李安甫将纸张递了过去,苏珏只是扫了几眼,便指出了不少错误。

“这里算的不对,前年的损耗也应该加进来,可这里的折算却是多余的。”

“还有这里,你多算了两遍。”

亲眼看着李安甫改正后,苏珏又接着问道:“小公子,你可知一里堤坝需土方多少?”

李安甫一时有些跟不上苏珏跳脱的思路,一头雾水地道:“还请苏先生赐教。”

“答案不难,小公子自己就能找到,而且这是常识,小公子必须清楚,否则以后该依何判断工部官员有无贪腐,国库支出是否合理?”

李安甫点头称是,立马翻出一本《河防通义》,但仍时不时偷眼看看苏珏,苏珏也只好假作不知,随他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苏珏阖目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

一开始,李安甫以为是自己哪里学的不好,苏先生不想理他。

毕竟二人此时谈论的话题早已不限于时事学问,不过后来李安甫才意识到,是路途遥远,苏先生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

大概是气候温和又有季大夫和许大夫他们在,在农庄时苏珏的身体一直都不错,以至于苏珏自己都忘了自己体质大不如前。

“时日还长,我们休息两日再走吧。”楚越心疼的为苏珏披上外衫,就连小苏元都安静的陪着苏珏。

“也就几日的宽裕,还是不要无故耽搁的好。”

“你身体不适,怎能算是无故!”

“是啊,我们休息几日再走吧。”李安甫也点头附和。

苏珏笑笑,正准备宽慰楚越和李安甫两句,马车突然缓了下来,前方还有隐隐的打斗之声。

片刻后木风回禀:“公子,前方不知发生了何事,数十人围攻几人,我们要不要管?”

“看来真是出了王府地界,这就开始恃强凌弱了!”

“啊!”

“别打了!别打了!”

“我们真的没有钱!”

“我们要你的钱吗?”

“给我打!”

苏珏话音未落,几声惊呼相继响起,似乎是有人受伤了。

“木风!”苏珏一声令下。

“是!”应声的同时,木风人已远去。

“住手!”

木风大鹏般从天而降,落在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女身前。

“何方杂碎多管闲事,一并拿下!”

矮坡上,一身高马大的汉子正在督战,仗着人多势众狂妄叫嚣。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旁边并辔而立的,正是这伙人的话事者,一看就是身份不凡。

他见来人虽然样貌普通但气势不凡,言语间便留了余地。

“在下木风。”

“木风?木风是个什么东西!在东阳城就得听我们家公子的!”

人高马大的汉子话音刚落,小苏元跳出马车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而沈爷直接将被打的那对男女解救出来,并为他们包扎伤口。

“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多管闲事。”

眼见着面前的人不好惹,那名话事者抬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

“不是什么人,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虽然不是疾言厉色,却让人不由自主的顺从倾听。

紧接着,一双素白的手掀开车帘,众人呼吸一滞。

只见身着薄纱青衣的公子立于马车之上,看向众人的目光无情又悲悯。

“怎么,这事我们管不得吗?”

苏珏出言又问,那话事者立马又换了态度。

他不是被苏珏的容貌所震慑,而是他看见了苏珏腰间挂着的玉佩,上面的纹样是冀州军专属,再加上身边的人个个身手不凡,他料定苏珏的来历没那么简单,不能轻易招惹。

“能管,自然能管。”

那人笑着回了话,随后立马带着人离开,没有半刻的犹豫。

此时,那对男女也包扎好了伤口,赶紧过来相谢。

一番交谈后,苏珏他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们本是夫妻,因为连年灾祸,家中境况越发不好,他们不得已向东阳城的钱家租种了三亩田地,用以维持生计。

可让他们没想到是,租金越涨越高,甚至钱家还分了他们三分之二的粮食,去年雪灾他们几乎是颗粒无收。

饶是如此,钱家还是向他们索要粮食租金,他们哪有钱和粮食给他们,钱家不依不饶,不但抢走了家里的牛车和石磨,还收走了他们的房子。

即便这样,钱家还不满足,竟然想让男人用妻子抵债。

他们反抗无果,只能东躲西藏。

没办法,钱家不但是东阳城的大户,也是东阳城的城主,他们实在斗不过。

李安甫听到有这种事拍案而起,义愤填膺,直言要让那仗势欺人的人吃着苦头。

苏珏却摇摇头,“钱家的权势在东北城肯定是盘根错节,轻易撼动不了,等咱们离开,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那我们该如何?”李安甫问道。

“先将他们送到冀州,之后,就要辛苦沈爷多留在东阳城几日再与我们汇合。”

苏珏神秘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是,公子。”沈爷痛快应答。

倒是那对夫妻面面相觑,不知苏珏在打什么哑迷,但他们知道,这是在救他们。

于是,二人不住的道谢,看得人越发心酸。

……

因为苏珏的身体原因,一行人在东阳城休息了几日,之后又继续前行。

沈爷依言留在了东阳城,那对夫妻也被苏珏安排人送回来冀州。

出了城门,苏珏等人一路向着裴尚轩信里交代的扬州行去。

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一路慢慢悠悠,倒让李安甫见识到了不少风土人情。

李安甫起先惊叹于江南春晚,到处花红柳绿,然而慢慢靠近扬州城,李安甫却收了欣喜之色,一脸的惊讶。

因为花红柳绿的表象之下是满目疮痍。

一路上到处都是逃荒灾民,满地灾民破衣烂衫,有的在刮树皮,有的坡上刨土块,还有的在挖草根,有甚至摘了树叶,直接塞进口里大肆咀嚼。

灾民见了苏珏一行,蚂蚁一般涌上前来,伸出一只只黝黑肮脏的手,似乎要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希望。

苏珏与楚越眉头紧锁,不发一言,默默行走在灾民之中,却并不救济,只是询问他们来自哪里,官府有无发放救济粮,有无施粥赠药等等云云。

不远处有一对年轻的母子奄奄一息,见了李安甫,赶紧伸出手来祈求:“求求好心的公子,给点吃吧,孩子都没哭声了!”

李安甫哪见过这等惨景,心下悲痛,犹如万箭钻心,看着苏珏一声呼唤:“苏先生?”

苏珏却面色如水瞟他一眼道:“小公子,走好你自己的路。”

说完自己抬脚走了,继续去询问远处的灾民,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不以为杵。

李安甫又把目光放到楚越身上,“楚姑娘,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李安甫心下不解,他眼见苏先生无动于衷,与那日的仗义出手判若两人,心里顿时不忿。

他自己去取了吃食,苏珏和楚越知道李安甫的想法,也不理他,只是带着小苏元走远了些,一边与饥民交谈,一边放慢脚步。

还让木风盯着李安甫。

却说李安甫这里,他刚拿出食盒来打开,那食物的香气便招惹的灾民们红了眼,场面瞬间混乱。

灾民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其中孩童老人被推搡倒地,幸亏木风手快,才没发生什么祸事。

李安甫本想施舍那对母子,可哪里能遂他的心愿。

眼见李安甫年龄小,长得斯文秀气,看起来又是个有钱的,灾民们便抢红了眼睛。

又是一哄而上,灾民们盯上了李安甫身上的衣饰和行李包裹。

李安甫见势不妙,干脆壮士断腕,把自己行李包裹狠狠丢了老远,灾民们蝗虫一般扑过去。

趁着空挡,木风赶紧拉起李安甫飞奔至苏珏跟前,那些灾民见木风仗剑而立,方不敢再往前一步。

本是一片好心的李安甫此刻受了惊吓,簌簌发抖。

见此,苏珏拉着李安甫冰凉的手回到马车上,并给他到倒了一杯热茶。

“小公子,你是不是觉得苏某有些冷酷无情?”

李安甫摇摇头:“没有,学生不敢。”

“小公子,说实话。”

李安甫低头半晌,心下纠结良久方鼓起勇气言道:“学生惭愧,确是这样想过……”

“灾民可怜又可怕,你救的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一世。”

苏珏也不与李安甫弯弯绕绕,直接将道理摆在他面前。

毕竟事教人一次就会。

“小公子以后说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你今年十岁,虽然正是天真无邪的年岁,但你比不得寻常人家的孩子,所以日后遇事要头脑清醒,不要只看表面,要深思究竟,入木三分才好。

就好比你今日为灾民施舍食物,动机很好,心思也善。

但你可否想过,你的一盒饮食才能活多少人?像灾民这种濒临绝境之人,已经是人性衰败。而人在绝望之下,势必会绝地反弹,互相争夺生存的机会,由此引起大的骚乱,其后果你已经看到了。

再退一步说,纵有百千万两银子,真正施行下去,又能支撑几日呢?所以要救灾民,必须要从长远计,必须群策群力,匹夫之勇,一时冲动,只会适得其反,小公子要吸取教训才是。”

一到话下来,李安甫愧疚难当:“苏先生金玉良言,安甫一定谨记在心,谢苏先生教诲!”

苏珏见李安甫已经得了教训,想着温室之花不过刚见风雨,不能太过猛烈,遂笑道:“好了,今日就先如此吧。待找到落脚处,小公子好好思索苏某今日所说,然后把今日该读该背该写该解析的文章学熟了,明早苏某可是要检查的。”

从前李安甫接触过的先生,不是哄着自己玩耍,就是疾言厉色,又或是谈论风月,吟吟诗词。

他是第一次接触苏珏这般和风细雨,深入浅出,与自己讲道理,论对错的师傅。

李安甫忽然眼窝一热,差点落泪,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慨。

他竟然有这样的福气,能遇到这样好的师傅。

“苏先生,我,我有话要说!”

“什么?”

第198章 扬州风月

事一件, 话一番,却是醍醐灌顶。

李安甫是第一次接触苏珏这般和风细雨,深入浅出, 与自己讲道理,论对错的师傅。

他忽然眼窝一热,差点落泪, 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慨。

他竟然有这样的福气, 能遇到这样好的师傅。

“苏先生, 我, 我有话要说!”

“什么?”

苏珏一时不解,这孩子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不应该啊……

“苏先生,我愿意做您一辈子的学生!”

猝不及防的, 苏珏听到了李安甫的肺腑之言, 十几岁的孩子,感情真挚热烈,他一时怔愣。

怎么,这孩子是真认定了自己做师傅?

话说他两辈子加起来的年纪似乎都能做李安甫的祖父了, 这辈分,好像有点乱啊……

“小公子, 一辈子那么长, 苏某不一定有这个福气, 不过, 苏某会试着长命百岁的。”

面对李安甫的热忱言语, 苏珏欣然接受。

“好, 我记下了!”

李安甫笑得灿烂, 仿若初升之朝阳, 让人觉得温暖, 苏珏不禁莞尔。

几人继续行进,又是一番繁华盛景。

与之前的饿殍遍野大相径庭,李安甫看了后,若有所思。

一行人走走停停,根据裴尚轩信中给的地址,木风很快便找到了他所交代的迎宾楼。

“哎哎哎,快看快看!”

“有人来了!看起来不一般啊!”

迎宾楼是扬州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往来宾客非富即贵,自然见过不少世面。

可说话这会儿,临街的所有客人却都扭头盯着院子看。

“怎么了,看什么?”有人从善如流地伸长脖子,跟着也是眼前一亮,

“你看!”

却是一个面若敷粉的小公子,金镳玉辔,锦衣华冠,明显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却难得地没有一丝骄矜之气,反而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如此玲珑玉质的小公子,我今天真是第一次见!”

“谁不是啊,真是赏心悦目啊!”

凝目再瞧上两眼,那人禁不住一声长叹:“唉,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跟在小公子后面的明显是些随从,簇拥着一辆不大的青篷小马车。

马车虽然不起眼,可有如此人物在前开道又有谁敢小觑,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车上会否下来更出彩的人物。

所以当随从们小心翼翼从车上搬出箱子行李时,所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诧异,新的焦点再次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因为跟在马车后面正有两骑并辔缓缓转进院中。

马上二人明明衣着朴素,容色清浅,就连笑起来都是淡淡的,却偏偏衬得江天失色,日月无光。

又行数步到得阶前,身着蓝色衣裙的姑娘率先跳下马来,看看仍在马上的青衣公子,施施然向他伸出了手。

青衣公子显然不赞同蓝衫姑娘的举动,秀目含霜,瞪着蓝衫姑娘迟迟不予回应。

蓝衫姑娘却不气馁,嘴角微扬,手臂如松纹丝不动。

青衣公子见蓝衫姑娘不肯让步,转而看向旁边的男子。

那男子大约是他的近侍,本来站在二人身侧随时听候吩咐,此时见自家公子看过来是身随念动,只是并非上前扶公子下马,而是“唰”地一声冲到三丈外,指挥其他人搬行李去了。

青衣公子秀眉倒竖,而蓝衫姑娘笑意更胜,上前小半步,但仍然耐心等着青衣公子主动将手放进自已手中。

可青衣公子看着弱不胜衣,性子却倔强得很,宁可坐在马背上吹冷风也不妥协。

这时不知哪里出来的一个少年,然后突然冒出一句:“楚越姐姐,你为什么不抱苏珏哥哥?”

一时间哄笑声喝彩声四起。

苏珏不由得玉颊生胭。

这样的场面倒是吓不住苏珏,可他也会难为情的。

就在这时,楚越直接稳稳将人接住,然后忍笑道了一句:“是我不对,苏先生莫恼。”

说完,便跟在气鼓鼓的苏珏身后走进了店中。

当晚,木风给所有马刷了一晚上毛,而小苏元则被剥夺了吃桂花糕的权利。

(木风:不是,我这是有眼力见!

小苏元:难道我问的不对吗,为什么不让我吃桂花糕?

李安甫:幸亏没牵连到我……

苏珏(无差别攻击脸):小公子,课业完成了吗?

李安甫:没,没有呢……)

……

天郎气清,惠风和畅。

苏珏几人坐在迎宾楼单独的小院中烹茶,享受着悠闲的时光。

楚越道:“十三,这是我新做的栗子糕,吃一点吧。”

苏珏还没来得及说出个“好”字,便看见一名陌生男子在木风的带领下朝着他们走来。

“什么人?”李安甫心生警惕。

男子低头一拜,苏珏看去,此人正是裴尚轩身边的人。

苏珏微微一笑,他果然派人来了。

那人道:“见过公子,我家主人听说公子来这里落脚,特意派我来请公子往天音坊一聚。”

“你家主人?”苏珏明知故问,“谁是你家主人?”

“我家主人姓裴,名唤尚轩。”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今日就去。”

说罢,楚越递给男子一袋银两,男子面无表情的收了,然后利落离开。

之后又过了一个时辰,方才还在院里品茶的苏珏此刻正带着楚越与李安甫站在天音坊的门前。

天音坊虽然开在烟花柳巷之地,却并不俗艳,来这里的也大多是文人清客。

但再怎么清雅,天音坊到底是卖笑的地方,一个孩子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

苏珏并不想张扬,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淡红色常服,就连楚越也做了男子装扮,

但由于身边跟着一个孩子,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苏珏叹了一声,对着李安甫道:“小公子,不让你来,你偏不愿意,这里你真的不该来。”

“我就要跟着苏先生!”

“罢了。”苏珏又叹息一声,道:“咱们进去吧,别堵在这里,影响人家做生意。”

刚一进去,下人们就赶紧带着苏珏等人去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雅间。

今儿人不多,台下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桌客人,苏珏他们坐在二楼,视野开阔位置极好。

李安甫坐下,好奇地四处张望,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这里要摸摸,那里要看看。

惹得苏珏与楚越心惊肉跳。

天啊,可别把小孩子带坏了啊!

苏珏落座,楚越则随便点了些点心和茶水。

东西上来了,苏珏却不动筷子,只突然的盯着台子上弹琴的公子发呆。

楚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愣了一瞬。

台上一身淡蓝色衣衫的公子不是裴尚轩吗?

这是演的哪一出?

一曲毕,台上的裴尚轩放下了古琴,退了场。

李安甫正吃的津津有味,听见琴声停了,他抬头望了一眼,道:“琴技上乘,但还是比不过父亲。”

苏珏笑着回他,“世上少有人能及得上你父亲。”

“苏先生可以!”

李安甫一脸认真,苏珏与楚越相视一笑,道:“小公子,你可别糊弄苏某!”

“没有糊弄苏先生,苏先生就是很好。”

看着李安甫对自己滤镜拉满的样子,苏珏忍俊不禁。

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李安甫如此。

“小公子,回去我就告诉你父亲。”

“别……”

“哈哈哈……”

几人正在说笑,却看见刚刚还在台上的裴尚轩上了楼,正往他们这里走来。

这下,李安甫又开始警惕地看着裴尚轩,他又看向苏珏,苏珏微微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阻拦。

片刻后,裴尚轩走到李安甫身前,朝他一拜,“见过小公子。”

看着裴尚轩如此正经的模样,苏珏与楚越忍笑忍的辛苦,且看他何时破功。

“你认得我?”李安甫有些惊讶。

“自然认得,就连小公子旁边的两个人,我也认得。”

“那就是你邀请苏先生来的了?”

李安甫不愧是王侯之后,小小年纪便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势。

不过看着“少年老成”的李安甫,裴尚轩只觉得好玩,一个孩子,这么严肃做什么。

于是,他起了逗弄的心思。

“是,是我,我今日请小公子的苏先生来,是想让他做我这天音坊的毛男主人的,换句话说,我看上小公子的苏先生。”

端庄了不过半刻钟,裴尚轩又变回了平日里风流不拘的模样,如此反差倒是让李安甫大开眼界。

这人,好不正经!

“苏先生你是带不走的,况且你说的也不是实话!”

李安甫不甘示弱,却也不上裴尚轩的当。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苏珏和楚越此刻发了话。

“裴公子,你这可有些失礼啊。”

闻言,裴尚轩再次施礼,“小公子,得罪了。”

“无妨。”李安甫收了气势,我又是玲珑玉质的小公子。

“今日是我请了你们来,我作为东道主,定要好好款待你们。”

言罢,自有丫鬟侍从送来各色菜品酒饮,之后一番畅谈自是不用多提。

……

时间磕磕绊绊,认真相处了几日后,李安甫对裴尚轩逐渐有所改观。

这人虽然看着不正经,但实际上办事妥帖,就是嘴上不肯吃亏。

是个成分复杂的好人,李安甫如此评价着裴尚轩。

裴尚轩不置可否,没有反驳,继续邀请他们去城外游玩一番。

扬州城外,不过数里便有山有水,山中峰峻石异,山脚湖面如镜,水光山色如诗如画,是游玩的绝佳去处。

因为裴尚轩的极力邀约,苏楚二人决定也在此多休息两日。

正好等着沈爷。

不过考虑到苏珏的身体,楚越之前本不欲同意出去游玩,但看苏珏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拂逆,想着之前许是坐车坐得乏了,出去走走也好。

将马匹寄在山脚,一行人步行上山。

一路上苏珏都走在前面,小苏元和李安甫一左一右簇拥着他,三人欢声笑语,颇有种父亲带娃的模样。

楚越独自负手跟在三人身后,神思不觉就回到了多年前的无名村。

那时的她与十三,互为你我,最是无忧无虑。

即便风雪娃身,仍旧不改本色。

日升日落,无名村里总能看见一个卷毛的漂亮少年身边围着一群孩童一脸认真的听他讲故事。

什么葫芦娃打败了可恶的蛇精救出了爷爷,一只黑猫惩奸除恶,一条小鲤鱼和伙伴们越过龙门保护了它们所爱的人间,一个由小猫小兔小熊猫组成的七人小队行侠仗义拯救世界……

每一个故事都让孩童们新奇不已,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从杂货铺里拿出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小玩具送给他们。

至于招财,总会和孩童抢吃的,要是抢不过还会气鼓鼓的趴在十三的怀里生闷气。

这样一来,又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十三也在笑。

阳光静好,惠风和软。

现在想来,真是有趣。

那些孩童都还是垂髫小儿,明明自己更宽厚温和些,可那些半大小子偏偏就喜欢追着十三跑,而十三又不耐烦哄他们。

楚越扯扯嘴角,可还没笑出来便叹息一声,眼神聚焦到万人迷的十三身上。

怎么还是这么招孩子喜欢呢?

走了小半个时辰,苏珏竟不小心一脚踩到树枝,拉着小苏元的袖子晃了一晃才站稳。

楚越急走两步赶上三人:“既然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裴尚轩也注意到了苏珏的不胜体力,休息后便提议不再走了,改为下山去乘船游湖。

“好啊好啊,还可以钓鱼!”李安甫举双手赞成。

这几日,他越发有了孩子心性。

湖边船家载客为生,有提供酒食的画舫,也有自行摇橹的小舟。

李安甫在岸边跑来跑去,左挑右捡最后选了两只独木船,说他要与苏先生赛舟。

见苏珏不反对,想着有自己在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楚越也就答应了。

几人都是极聪明的,虽然以前没掌过舟,但摸索了几下,便能摇着浆划了开去。

今天的苏珏极是温和,比裴尚轩更能纵着孩子玩闹。

无他,只因多年来再未体会过少年心性,端肃得久了,自然想放纵一次。

楚越亦然。

双方很快便划分成了两队。

苏珏,楚越,小苏元一队。

李安甫,木风,裴尚轩一队,

可苏楚二人毕竟年长许多岁,划出一段距离就放缓下来,任由李安甫欢呼着率先抵达湖心小岛。

可苏珏不知为何突然玩心大起,在李安甫还在雀跃时又提议看谁先回到岸边,而且当即指挥着楚越和小苏元原地住棹,掉头向回划。

李安甫当然不干,一边嚷着苏先生耍赖一边和木风裴尚轩加劲儿来追,小船如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

而苏珏和楚越的船斜向驶来,眼见就要撞在一起。

几人大惊,手忙脚乱地试图改向,可毕竟都是新手,越忙越乱,最后撞上时,苏楚的船居然横了过来,被拦腰撞翻。

一番忙乱下,最后的结果就是几人都成了落汤鸡。

岸上的随从虽慌但依然井然有序,几人飞奔去另寻船只来救,另几人则直接跳下水来。

可落水的地方离岸边并非很远,几人又都会游泳,船还没到人已游了回来。

虽然已是盛夏但早晨的湖水还是有些寒凉,眼见苏珏脸色苍白冷战连连,近岸的湖底还泥泞难行,楚越一把将人抱起向岸上走去。

苏珏本能地挣扎,可近来身体本就不豫,登山游水又耗光了体力,再加上浑身湿冷想抗议也力不从心,挣了一下无果便任楚越去了。

楚越:手感真好。

其他人:没眼看,没眼看……

……

到底受了凉,回去后的当夜苏珏便发了高热。

睡的迷迷糊糊间,苏珏清晰的感受着自己陷入了梦魇。

寒风拂过厚重的积雪带出沙沙的轻响,干冷的雪沫随风旋转,化作短暂的白雾飘起又落下。

高高矗立的城楼上满覆皑皑,空旷的广场上寂静无声,一眼望去,大地洁净宛如白毯,唯有御阶下有寥寥数人手执笤帚,在雪中清扫出一条笔直的道路。

当苏珏来到这个地方,眼前出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如此宁静,甚至可以说寂寥的景象让他有一瞬恍惚。

这里,曾是他在梦里与李明月并肩站过的地方。

然后,一阵冰凉的风掠过他的面颊,风中有新雪和洁净泥土的清香,冲淡了那梦魇般的画面。

他闭了闭眼,向前走去。

脚下是坚硬平整的石板,踏上去会发出残雪被压实的咯吱声,还有些轻微的晃动。

突然,一团碎雪掉落在苏珏的身前,然后不知哪里飘出一道空灵飘渺的声音。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苏珏哑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这里。

见苏珏不答,那声音提起了警惕,厉声喝问道:“回答!你是如何进入这里的!”

苏珏更加茫然。

“苏先生?”

“十三?”

几道疑惑的声音传来,苏珏转头看去。李书珩与李元胜并肩,以及眉目嫣然的楚越,一同站在御阶尽头。

第199章 皎皎如梦

“苏先生?”

“十三?”

几道疑惑的声音传来, 苏珏转头看去,李书珩与李元胜并肩,以及眉目嫣然的楚越, 一同站在御阶尽头。

苏珏加快脚步,眼前人却与他越来越远。

他每进一步,眼前人便后退一步, 直到身形逐渐透明。

苏珏想伸手抓住眼前的虚幻, 可只是徒劳。

之前的声音再次包围在他的身边, 如影随形。

“你不该来这里, 回去!”

“快回去!”

“快回去!”

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昂立激厉,苏珏却选择无视,继续往前奔走。

直到无路可走, 眼前的场景瞬间变换?

又是那片战场。

尖锐的箭啸, 层叠的尸体,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只见李书珩勒紧缰绳,冲进燃烧的豁口,一路踏雪追击着敌人。

苏珏顾不得什么, 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一路上,血光如渊, 凄惨无比。

而其他人, 是看不见苏珏的。

一身玄衣的武将用长枪将李书珩挑落在地, 摔倒的坐骑重重地压住了他的腿。

李元胜第一时间冲上来, 奋力将他从马下拖出来。

脱困后, 李书珩旋即加入战斗, 敌人虽然陷入绝境, 却悍勇异常。

一次又一次, 刀光剑影, 声嘶力竭。

李书珩的弓箭被削断,眼看敌人的剑光落下,苏珏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替他挡住攻击。

血剑从苏珏的身体穿过,毫发无伤,却落在了李书珩的右肩。

李书珩吃痛一声,却还是一刀砍上敌人的脖颈,鲜血混着雪水冲在苏珏的脸上。

这一刻,他无比清醒。

“陆明!”李书珩喊了一声,“去破南门!”

“是!”

陆羽浑身是血地从人堆里跳出来,带着一队人马冲向南门。

苏珏也紧随其后,他要知道更多的信息。

南门,哪里的南门?敌人又是谁?为何没有援军?

苏珏心里的疑问太多,直到跟着陆羽来到了李书珩口中的南门,仗着所有人看不见,他登上城楼俯瞰全景才知原委。

是西楚,元夏,鲜卑共同划定的分界嘉峪关!

再往前,是西楚的天然屏障——伽蓝城。

此处地势险峻,却也易守难攻,如今看来,是攻守易形了。

眼见敌军越来越多,李书珩他们早晚会撑不下去。

可苏珏也很清楚,他这是在梦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亲眼看着历史结局的上演。

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残酷。

一波又一波的敌军杀了上来,李家父子带来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此时,人数已经不到三千。

苏珏心急如焚,他一次又一次的想捡起地上带血的武器。

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劳。

日落,日升,昼夜更迭,硝烟弥漫。

南门久攻不破,陆羽还是倒了下去,李家父子和一众士兵终是力竭,可敌军还在不断扑上来。

李书珩抹去眼前的血污,抓起身边的断箭,用力扎入身边掐着陆明脖子的那名敌军的后心。

之后,故事来到了熟悉的终点。

李家父子相继倒下,战死沙场。

一时间,天地寂静,万物无声。

苏珏如一缕幽魂游荡在战场上,四周还在厮杀,尸体堆积如山,寒鸦徘徊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

苏珏一遍又一遍的问着,可惜,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无奈,烽火连天,杀声震天。

就在此时,楚越不知从何处策马而来,一把抓住苏珏的手。

熟悉的温度融化在掌心,苏珏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两人共骑一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重围。

身后,箭矢如雨。

但楚越毫不畏惧,她紧握着缰绳,与苏珏背靠背,誓死守护。

……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苏珏被楚越带到了一处宗庙。

一路上,楚越不说,苏珏也不问,只是任楚越牵着自己。

跟随着楚越,苏珏走入深深的宗庙殿宇之间。

眼前的这座宗庙建得巍峨雄浑,高大的望柱以铜龟为基,繁复诡秘的饕餮纹围绕柱底雕琢三尺,在幽暗的静谧里栩栩如生,木制的眼睛里仿佛有视线在死盯着生人。

也许是为了彰显敬奉上苍先祖之庄严肃穆,宗庙内部宫室深狭,采光甚暗,目之所及之处悉为暗沉压抑的玄黑之色。

楚越领着苏珏走在幽长的殿宇之中,走过一扇扇洞开的乌木巨门和无数自悬梁垂下的黑幡,靴底敲击在冰冷平滑的砖石上发出清泠的脆响,在幽深的殿宇间悠悠回荡。

终于,走过最后一重五级阶梯,迈过最后一阶门槛后,苏珏眼前豁然开朗。

重门后有一个巨大的天井,炫目的阳光从四方的屋檐中洒下来,从漫长的阴暗中走入那璀璨的光晕中,就仿佛穿过厚重悠长的历史,步入更加辉煌而灿烂的新元纪未来。

天井之后,便是先祖的长眠敬奉之所。

苏珏满脸不解的看向楚越,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到了这里。

“十三,你看,那是谁?”

顺着楚越的话,苏珏定睛看去,宗庙里赫然站着的竟是二公子李明月!

只见李明月理了理冠发,脱履踏上满雕神兽的石砖,从摆满鱼肉的香案前取出线香,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行了庄重的参拜大礼。

之后,他转身面向苏珏,英俊的脸上重新摆上笑意,示意苏珏上前来。

“苏先生,这里是大周的宗庙。”

话音刚落,苏珏长吸一口气,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案桌上的众牌位里,他的牌位是居中的!

而他的牌位旁边,是楚越的牌位!

这,这,这怎么会?!

“居中者是我大周开国帝师苏珏,也是北燕后裔,建安帝之子。

他一生传奇,改天革命,兴兵伐楚,誓师于淮,放归南山;联外邦、合九州,宽以治民,德化天下,是为大周王业之祖也。”

“而您的妻子,是我大周的开国将军,一生英勇善战,战功赫赫……”

在慷慨激昂的讲述声中,苏珏静静望着李明月神采飞扬的侧脸。

他的眼中光华璀璨,视线片刻不移地望着这些灵位,炽热的骄傲是那样夺目。

“苏先生,您的教诲,我大周子弟永世不忘,您教导我们王族子弟要贤明谦顺,您时常说:‘天命在周,眷顾贤王,祈民所求无有不应’,天下大同,不偏不倚……”

说着,李明月偏过头来,神采奕奕地看向苏珏。

苏珏的眼睛如一泓清凌的泉水,静静地望着他。

李明月便不再说下去。

恢弘肃穆的宗庙里,苏珏跪在灵位前阖上眼深深叩拜下去,心中想到的却是那片战场上冰冷的土地。

那里沉睡着不知多少灵魂,或许他们也曾对着太阳天真无邪地笑,也曾在尸山血海中彷徨无措。

而如今他们长眠在漆黑的地底里,再也不能见到尚未到来的春光。

他们不曾想到,就连漫长的一生都不过是他们的奢望。

情绪杂乱悲痛,苏珏只觉得有如万箭穿心。

再一抬头,李明月的身影也突然在苏珏的面前消散。

下一刻,苏珏感到楚越在拍打着他轻颤的脊背:“十三,你不要难过。”

“我们虽不能改变什么,但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

苏珏抬起头来,用力眨巴酸涩的眼睛,看见楚越同样悲痛的神情:“我们……可以做什么呢……”

“这里是宗庙,我们可以以龟甲为媒去信祈求上苍!让那些灵魂死后不必作血食奴役,在彼世平安顺遂。”

心头燃起小小的希望,苏珏感到自己的咽喉都是喑哑的:“阿越,当真?”

“当真?”

于是,楚越与苏珏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苏珏低着头小心翼翼拿起那把重逾千斤的刻刀。

很快龟甲便被刻好,楚越将禾黍香草投入兽纹铜炉中点燃,又在灵位前向火中洒下鬯酒。

苏珏将刻好祈愿的龟甲放到楚越的手上,楚越将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伏地向宗庙中供奉的牌位行过大礼,并将龟甲投入旺盛的火焰当中。

金石刻骨,镌我肺腑;椒兰为媒,诉我戚悲。

龟甲哔哔驳驳在火中爆裂,香草焚烧升腾起飘渺馥郁的烟雾,丝丝缕缕流散开去,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拨动零落错乱的心弦。

苏珏不语,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丛活泼跃动的焰光,那乱舞的火舌肆意盛开,如同妖异诡谲的鬼魅,又似浓郁得化不开的血泪,灼热地舔舐着他的眼睛。

苏珏感到细小的灼痛扎在他瞳仁上,汩汩热流不由自主地涌向眼眶。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了他的双眼。

“别看,十三,别看了。”

楚越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一如方才他深陷战场,血泪成河,白骨成堆。

她不染纤尘,匆匆而来,穿过大半个战场,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和酷烈惨绝的屠杀,如天坠飞星般奔赴他的身侧。

那时,她也是这样用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说:“别看,十三,不要看。”

黑暗温暖地拥抱星辰,他的泪水簌簌而落。

可是,阿越,你还在看,不是吗?

楚越用她不够宽大的手掌温暖地遮住他的眼睛,想为他筑起梦幻般的高墙,阻隔外界的严酷与风霜,也遮住这个世界森冷无情的真相。

可是,她遮得住那些残肢断臂血流漂杵的惨状,却遮不住那些生灵垂死时凄厉哀绝的悲鸣,遮不住铮铮不屈的冤魂,在西楚王朝的断壁残垣上刻下怨毒的诅咒。

罪恶以正义为名在馥郁甜馨中糜烂蚀骨。丝竹管弦之下回荡着夜夜不息的哀嚎恸哭。

许多年后,苏珏站在王道之师的最前方遥望那座巍峨森然的登仙楼,才忽然意识到,其实命运早已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自那些峥嵘岁月的一角,悄悄探出了狰狞的侧脸。

可是此刻,尚未察觉到一切的他只是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双肩,借力一般轻轻向后靠在了楚越身上,仿佛能够从与她相触的位置,汲取让自己坚定意志的力量。

苏珏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衣襟里掩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它所沾上的血迹没人能够看见,却终究在不为人知的缝隙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浅褐痕迹。

芝兰焚香的青烟袅袅而上,寄托着苏珏一心实现的夙愿,在殿宇精致绝伦的雕梁间盘桓游荡,却始终抵达不了白日青霄。

……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炎炎烈日下的冀州欣欣向荣,有修长雪白的马蹄与黑色长靴踏上城东的道路。

马儿们不安分地低头啃食路边初生的绿芽,又被一只修长莹润的手温柔地拉过缰绳。

身长玉立的李书珩抬起头,迎着云开雾散后的煦光,眺向湛蓝如洗的晴空。

晨时的薄雾悄无声息地融成沾衣欲湿的微雨,新燕扇动着翅膀扑棱棱飞向蓝天。

它用尖挑的燕尾剪开千山万岭的青翠,纤长的桃枝上钻出青涩的桃实。

它揭起田垄上浓重的笼纱,秧苗迎风招展,黝黑的笑容绽放在农人沟壑纵横的面颊上。

它沿着叮铃作响的溪流呢喃啾鸣,直至衔起地上的绿枝,才飞快地穿过波光柳色,从慌忙闪躲的行人头顶掠过。

李书珩抚着自己险些被打乱的发髻直起身来,一脸温柔地回看那远去的鸟影,他身旁的白色骏马也咧开嘴打了个响鼻,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了生动的嘲笑。

他低头无奈地拍打身上新裁的衣衫,重新抖了抖金线密织的衣领,霎时间又是一位气质高华的世家公子,自云雾飘渺中穿花拂柳而来。

他步履轻快,行色从容,仿佛是想要细细感触这万物可爱的夏日一般。

他亦不曾驾马游荡,而是牵着马穿过绿意盎然的曲径,来到人群熙攘的人间。

盛夏炎热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的人群仿佛雨后春笋般一堆一堆地冒了出来。

冀州城内外往来的队列川流不息,进粮米肉菜的、运柴薪的、送瓶罐用品的络绎不绝,好一派繁华忙碌的景象。

驮粮运米的民夫队喊着号子,路旁试图兜售的小贩大声吆喝,押运军需的军士和巡营的士卒在他经过时纷纷低头行礼,“世子”的称呼不绝于耳。

他一一点头示意,步伐不停,直向着营地的大门走去。

但今日的军营好像格外热闹,入口处堵上了长长的负重车马,通过得极为缓慢,连李书珩自己都一时不得过去。

他拍了拍门口检查的士卒肩膀,随手止住了其问安,开口询问道:“怎么回事?如何来了这么多车马?”

士卒恭敬答道:“启禀世子,这些都是各郡县而来的信使,有的之前被大雨阻在了路上,如今雨季一过,天气转凉,便撞在一块来了。”

“各郡县的都有吗?”李书珩点看着队伍,冀州三十六郡县都在队伍之中

不过,怎么多了一个。

李书珩在等着士卒的回答。

“回世子殿下,都来了,另外兖州也派了信使过来。”

“兖州?”

李书珩不解,好端端的,兖州怎么会突然派信使来?

“不突然,不突然!”

正在受检查的车队为首的那名车夫满脸堆笑,弓腰应道,“小人一行是兖州来的差役,见过世子殿下。”

“兖州王可是有什么吩咐?”

“回世子殿下,王爷没什么吩咐。”

“既然是兖州王的信使,我冀州不能招待不周,且随我去王府。”

李书珩的语调不容置疑,那人只有点头答应的份。

随后,一行人便往王府而去。

……

“十三,十三,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距离那日已过去了三日,可苏珏还未清醒。

扬州不知落了一场淋漓的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无端的惹人厌烦。

这一日,苏珏忽而从噩梦中惊醒。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可一转头,正入眼帘的是楚越焦急的眉眼。

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苏珏心有余悸,直接紧紧抱住了楚越。

“阿越,你,你不要离开我……”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楚越仍旧有所回应。

“十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因为在梦中经历了太多,苏珏此刻变得没有安全感,他急需楚越坚定不移的回应。

“阿越,世人常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为我绾发,好不好。”

“好,我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话音刚落,苏珏散下来的乌发被身旁人挑起一缕,楚越从怀里摸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像为新嫁娘梳妆一样绾了上去。

罗帐内,二人抵足而眠,就像无名村时某个蝉鸣夏夜一样。

“阿越,我真的好想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雨水渐止,一滩明月踱进窗子。

楚越拍了拍环住自己的胳膊,缓和气氛似的说。

“嗯,我们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然后她听见了苏珏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阿越,我真的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再然后,苏珏渐渐沉入梦乡。

楚越的怀抱如此温暖,他忽觉得她就是他的药,治得了千般病,也解得了相思苦。

苏珏愿意永远沉溺在这温柔乡中。

第200章 大于风雪

“阿越, 我真的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再然后,苏珏渐渐沉入梦乡。

楚越的怀抱如此温暖,他忽觉得她就是他的药, 治得了千般病,也解得了相思苦。

苏珏愿意永远沉溺在这温柔乡中。

沧桑岁月中,他们永远属于彼此。

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苏珏从床上撑起身时, 屋里已经没有了楚越的身影。

昨晚得以好眠, 苏珏觉得浑身松泛了许多。

成为燕文纯的这些年间, 变的是相貌,变的是新旧,变的是时局的风起云涌, 变的是人心间的波云诡谲。

可唯一不变的, 是他放心不下的那桩心愿。

即便是在梦中。

他怕,怕自己遗忘了一丝梦中的画面,从而导致什么疏漏,怕他们几年间的苦心努力化为乌有, 更怕……

苏珏更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不可知的变数。

“苏先生公子,该吃药了。”

裴尚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之后走到近前。

苏珏从厚被褥里坐起, 接过青瓷碗, 一口饮尽深褐色的液体。

苦涩在舌尖炸开, 苏珏不自主地干咳, 直到两颊因急于喘息而微红, 才顺着气重新躺下。

裴尚轩看着不听话的病人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叮嘱道:“苏珏公子, 你可不是铁打的, 必须好生休息,不许胡思乱想!”

之后就听见了苏珏平缓的呼吸。

屋内火盆燃得正旺,星星点点的爆裂声,衬得岁月静好。

苏珏:大夏天的,大可不必如此。他真的热啊!

眼见苏珏躺着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裴尚轩叹了口气,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与苏珏道,“罢了,你这人心思太重,说了也是不听,索性就告诉了你,省的你胡思乱想。”

苏珏没想到裴尚轩会如此,他是真没想打听什么,但既然人家想开口说,他倒是不妨听一听。

“裴公子,苏某洗耳恭听。”

“扬州城的情况你也都看见了,金碧辉煌有,食不果腹更有,这几日我支了粥棚,谁知那冀州的小公子和我呛了几句。”

提起此事,裴尚轩忍俊不禁,他倒不是与孩子置气,只是觉得有意思。

世家大族的孩子,竟是如此吗?

未免被保护的太好了。

“八成是因为你在粥里掺了沙石。”

热的受不了的苏珏起身坐起,他一针见血,眼里带着揶揄。

裴尚轩往后微微一仰,啧啧称奇,“苏珏公子,你还真是了解那小公子,小公子是高门公侯出身,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你怎么也不教着点。”

“他会想明白的。”

“得嘞,还有一桩稀奇事,你听还是不听?”

裴尚轩故意绕起了弯子,苏珏猜测,八成和“慕容清”有关。

“那我要说不听,难道裴公子现在就走吗?”

“那肯定不会啊!”

“所以,到底是什么稀奇事?”

“也不知慕容清到底有何魅力,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还能陛下发疯,你说稀不稀奇?”

裴尚轩故意制造悬念,其实是想逗一逗苏珏,这人还是多笑笑好。

“发疯?”

再听到“慕容清”这个名字,苏珏已是平静万分,他开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那段往事。

思来想去,唯有荒唐二字。

他为楚云轩种下了因,现在楚云轩的所作所为都是结出的果。

至于到底会是什么果,他不想再管,只想看事态的变化,

“又是封后,又是大行祭祀,如今更是搜罗了百十个姿容俊俏的少年,全当作替身了。而且每日上朝,陛下都会带着慕容清的人偶,哪个大臣说一个不字,轻则革职,重则丢命啊……”

“这还没完,明明慕容清的尸体不见踪迹,陛下却说是慕容清羽化登仙了……”

“苏珏公子就是厉害,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还能让陛下如此,啧啧啧……”

听着裴尚轩绘声绘色的讲述,苏珏居然饶有兴致的笑了笑,“他倒是深情,可惜,都是假的……”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真真假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把戏罢了……”

“裴某十分好奇,这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苏某也想知道。”

二人正说着,听闻苏珏醒来李安甫急忙前来探望。

从门外进来的那一刻,恍惚间,苏珏似乎看见李书珩长身玉立的模样。

苏珏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委屈,他愧疚,他心疼,可他也欣喜,因为他终于在梦中窥探到一丝先机。

或许,他可以逆转乾坤。

“苏先生,你怎么了?”李安甫不知发生了什么,显得手足无措。

“没什么。”苏珏摇摇头。

“苏先生,您好些了吗?”李安甫接着问道。

“好多了。”

“裴公子,今日的粥已经施完了。”

注意到裴尚轩也在,李安甫转过头,语气不再急躁。

注意到李安甫的这番表现,苏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裴公子,你看,苏某说的对不对。”

“对,苏珏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小公子是通透的人,自然能想明白。”

闻言,李安甫自然明白二人在说什么,他只是不语,默默为苏珏掖了掖被角。

苏先生夸他了!

“苏珏哥哥,给你花!”

就在此时,小苏元也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新采的海棠花送到苏珏的面前。

他满脸笑意珍而重之的模样让苏珏暖心不已。

“谢谢小苏元,苏珏哥哥很喜欢。”

接过小苏元手里的花,苏珏用指尖轻轻抹去滑向下颌的泪滴,顺着脸颊一路抚上桃花眼。

这一刻,苏珏突然喜欢上了梦境。

良人扶我青云志,相逢已是上上签。

“等你病好了,也快到七月初七了,正好热闹一番。”

“好。”

七月初七日,扬州城内张灯结彩,灯火璀璨,儿女孩童头戴彩绳,手持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河灯,有的是莲花状、有的是玉碗状,更有心灵手巧者,将河灯扎成了飞乌、游鱼、长龙、狮身状,绘上鲜艳的颜色,十分好看。

街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百姓们纷纷来到河畔,将手中的河灯送入河水中,祈祷各自的愿望。

楚越与苏珏并肩站在河堤上,望着河流上十里长灯,诚心祈愿的百姓们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皎洁的月光与烛火之光交相辉印,洒在二人的脸上。

苏珏伸手握住楚越的手,楚越回握,二人十指紧紧相扣,静静看着人间烟火,星河璀璨。

楚越转过头,眼神温柔却坚定,她凑到苏珏耳畔轻声道:“十三,你我约定,年年七夕赏灯,可好?”

苏珏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且坚定地答话,“好。”

转眼,夜色已深。

迎宾楼内,灯火早已熄灭,月光静静倾洒于床帏之上。

楚越将苏珏推倒于床榻之上,苏珏眼珠转了转,想要起身,却被双手反绞扣于身后。

只见楚越直接欺身压住了他,滚烫的呼吸喷薄在苏珏耳边。

苏珏听到自己胸腔中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想要逃离这禁锢,却又想被禁锢得更深。

烛火明明灭灭。

苏珏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滔天巨浪之中,浪水将他裹袭、翻涌。

他想张口大声疾呼,想要逃离这片汹涌之海,却只听得见沉重的呼吸和低声的呜咽。

窗外,扬州城上空不时有明灯缓缓飞起,承载着人间的祈愿,漫天星辉轻笼着灯火绚烂之城,长夜漫漫,月光旖旎,掩过了爱人之间的耳鬓厮磨。

……

与此同时,扬州城上空缓缓飞起的明灯,承载着人间的祈愿,一同燃烧着光辉。

长夜漫漫,鲜卑之地却不那么安然。

宫城内,烛火幽幽,风声不歇。

“想不到楚云轩居然能忍这么久,还搞出那么多荒唐事,所以李元胜一家才会过得如此舒坦。”

可频善奇看着新送回的密报,心中越发不忿。

凭什么?凭什么李元胜一家安然无恙?

一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李元胜却儿孙和乐,可频善奇就有如万箭穿心,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李元胜。

可上天总不赐予他时机,明明那年在雁门关他就可以大仇得报,然而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这么多年来,他没少往冀州和长安安插探子,可收效甚微。

不过,眼下他另有一桩大事。

“如何,那高珙可有动静?”

“没什么大动静,倒是前几日派人去了趟冀州。”

可频善奇敏锐的捕捉到“冀州”二字,于是问道,“去冀州?做什么?”

“送些粮食军饷,不过冀州礼数周全,却是没要,微臣猜想,那高珙大约是想刺探些虚实。”

“楚云轩将他们逼的太狠了,早晚会出大事。”

可频善奇冷冷的笑了笑,除了报仇,隔岸观火,挑拨是非,坐收渔利,他也很是愿意。

毕竟,哪个做大王的不想开疆拓土。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可频善奇十分乐意推波助澜一把。

……

这一夜,同样不成安眠的还有可频善口中的兖州王高珙。

时至当今,眼见着盛夏将过,百姓的田地里却还是没结出麦穗,兖州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此时,兖州王高珙站在王府的高台上,望着远处那一片片枯黄的田地,心急如焚。

这几年来,朝廷的赋税日益沉重,百姓们早已不堪重负。

而兖州曾经也是鱼米之乡,如今却因连年干旱,田地里的麦穗稀疏而细小,不但如此,兖州还受到了战争的波及,情况不容乐观。

“王爷,您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还是回府歇着吧。”一个侍从轻声劝道。

高珙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那片田地:“百姓们辛苦劳作一年,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本王这心里怎能安宁?”

侍从无言,只能默默退下。

高珙心中明白,作为一州之主,他肩负着保护百姓的重任。

然而,面对朝廷的重压和天灾的肆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样的日子,他真的快忍不下去了。

夜幕缓缓降临,高珙独自坐在书房中,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疲惫而坚定的脸庞。

他拿起笔,开始起草奏折,请求减免兖州的赋税,并请求拨发救灾粮款。

然而经历过几次“烽火戏诸侯”之后,高珙便十分清楚,这份奏折送到长安后,很可能石沉大海,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写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高珙亲自将奏折交给侍从,并郑重叮嘱:“此奏折必尽快送达长安,不得有误。”

侍从领命而去,之后正如高珙所料,奏折石沉大海。

……

星月皎洁,日月飞逝。

在扬州城逗留了一段时间,待苏珏等人回到冀州时,正是农庄里的瓜果蔬菜成熟之时。

一片片翠绿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苏珏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丰收的景象。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金黄的稻田和五彩斑斓的果蔬上,为农庄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苏珏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喜悦。

在季大夫的指挥下,苏珏他们拿起篮子、筐子,开始忙碌地采摘起来。

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梨子、绿油油的蔬菜……

每一颗果实都承载着他们的汗水和希望。

就连李安甫也加入了采摘的队伍,他不太熟练的摘下一个饱满的西瓜,然后一脸兴奋,“苏先生,你看这西瓜,长得真好!”

苏珏走过去,拍了拍那个圆滚滚的西瓜,笑道:“嗯,确实是个好瓜。等会儿咱们切开尝尝,看看甜不甜。”

太阳逐渐西斜,采摘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

苏珏等人满载而归,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福婶则开始着手准备过冬的物资。她将采摘下来的瓜果蔬菜分类整理,一部分留作自用,一部分则打算运到集市上出售,换取一些过冬所需的物品。

就在第二日,楚越入了冀州的军营。

军中多崇尚能力,纵使楚越是女子,经过那场战役,也没有人看轻她。

而自从楚越加入军营以来,就以其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非凡的武艺赢得了士兵们的信服和尊敬。

一身玄衣的她时常忙的见不到人影。

苏珏:不开心……

转眼间半月已过,中秋节至。

中秋节前一日晌午,苏珏收到了李安甫亲自送来的几盒月饼,说是王妃亲手所制。

苏珏挑出一个自己喜欢的口味,将其余的分给苏宅众人。

小苏元一个人抢走了三块,幸而王妃知道农庄人多,送来的食盒十分之大。

其实,这月饼不止是送到了苏珏这里,每日上朝的文武百官都有份。

王妃武思言感念冀州官员们的辛苦,又宅心仁厚,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月饼。

她心灵手巧,又是经常喜欢做些点心吃食,半个月的时间还真让她带领王府众人为冀州大小官员每家都备上了一份月饼。

官员们收到月饼时纷纷表示受宠若惊,感叹王妃真是如王爷一般,均是性情中人。

不过是些许月饼而已,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李书珩与李元胜还商讨了关于苏珏官职一事,

“依我看,中书侍郎就合适。苏先生才识过人,几次助冀州打了胜仗,”他观察着李书珩的表情,又道,“何况中书侍郎是起草诏令之人,也方便随时商议政事。”

“父亲,中书侍郎只是五品,会不会太低了些?”

“若一开始就将苏先生捧的过高,难免被有心人……”

话未说完,李书珩便已然明白,树大招风。

话说另一边的农庄,苏珏抱着招财坐在檐下享用楚越送回来的桃花酥,吃着吃着却觉得口感不对,吐出来一看,桃花酥里竟然藏着一张布条,上书:今夜戌时,赏月桥见。

苏珏噗嗤一笑,这不同寻常的字迹,除了楚越还能有谁?

每年中秋节,冀州的赏月桥都是一个极为合适的赏月地点,四周空旷,视野极佳。

到了晚上,一轮明月映于水面,波光粼粼,清晰可见。

很快到了傍晚,苏珏裹着披风打马一路往冀州城东的赏月桥去了。

远远的便看到桥边的亭中站着一袭鹅黄色长身玉立的楚越。

她背影挺拔,一手提着两盏灯笼,一手握拳置于身后,端的是风华正茂。

在苏珏的印象中,楚越从来没有穿过鹅黄色的衣衫。

她之前是雍容华贵的郡主,后来是金甲将军,入了冀州军营后更是整日威严的玄衣加身,

但在苏珏的心里,楚越穿什么都是极为好看的。

今日的鹅黄色,更是为楚越平添一分儒雅贵气,少了一分战场上的肃杀,

手里灯笼的烛光更是让她的脸庞柔和许多,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无名村的天真烂漫。

苏珏笑起来,楚越听到笑声转过身来,二人目光相对。

还是楚越先走过来将手中的一盏灯递给苏珏:“十三,中秋快乐。”

楚越手中提了两盏灯,一盏是凤,一盏是凰,此时递给苏珏的是凤灯。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苏珏一把接过凤灯,头也不回往桥上走,走出几步回头一看,楚越竟然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凰灯发呆,那愣愣的样子看的他笑出声来,喊道:“阿越,过来。”

楚越回过神来,赶紧快步跟上。

中秋街头,两位才子佳人,一位气度清雅,一位君子端方,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那广袖白袍的公子长着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笑便是万千风流,而那鹅黄衣衫的姑娘明媚张扬,一举一动皆是动人。

特别是看向那男子时,一双鹿眼澄澈清明,一看就是一对神仙眷侣。

二人在街上逛了许久,不知

不觉走到了北街一家卖糖人的小姑娘旁。

那小脸清秀的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一见有客人过来,就赶紧打招呼:“二位想要什么糖人?”

楚越对姑娘笑道:“就照我们两个的样子做。”

“好!”那姑娘灿烂一笑,又道:“二位真是恩爱。”

楚越与苏珏相视一笑着点头,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问她:“小姑娘,就你一个人吗?”

“本来和奶奶相依为命,可奶奶……年初不在了。”

楚越张了张嘴,含着歉意道:“抱歉。”

“没事。”

说话间小姑娘熟练地舀出一勺糖,手指翻飞,片刻后栩栩如生的两个糖人悄然出现。

二人付了钱,继续逛着。

过了中秋的第三日,便是冀州的朝会,苏珏也再次穿上了五品文臣的官服。

小苏元眨巴着眼睛,有他觉得这官服真丑,一点都不符合他苏哥哥的形象!

可一想到以后苏珏哥哥去上朝,他都不能跟着苏珏哥哥去!

不开心不开心!

但是这份不开心在苏珏哥哥回来后就烟消云散,因为他苏珏哥哥帮那些大哥哥做事心情好。

苏珏哥哥开心他就开心,最主要的是王府的言姨又做了好多好吃的点心呢!

苏珏第一次以中书侍郎的身份参加冀州的朝会,自然收到了无数惊讶或不屑的眼光——毕竟在有些官员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搅弄风云的谋士,根本不值一提。

在一片质疑的目光中,苏珏身着一袭白衣岿然不动。

他身材修长,面容俊逸,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也让人无法忽视。

李书珩来的时候自然看到了那些不善的眼光,可他无法直接出言维护。

他故意将步伐踏的重了一些,冀州的大小官员看到世子阴沉的脸色当下不敢再多瞧苏珏。

然而之后的路,还是需要苏珏自己去走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珏在处理冀州的政务时,逐渐展现出自己的才华。

他公正无私,处理政务时从不偏袒任何一方;他聪明睿智,总能想出解决难题的妙计;他体恤民情,时刻将百姓的利益放在首位。

如此,苏珏的这个中书侍郎才算做的安稳。

……

时光荏苒,春夏秋冬四季转瞬即逝。

这年的年末,西楚与元夏打了一场腹背受敌的战争,虽说最后惨胜,但还是伤了元气。

可眼看到了年关,正是处处用钱的时候,楚云轩下旨增加赋税,又命九州诸侯再加三倍的供奉。

这一来二去,百姓苦不堪言,即便是诸侯也难以承受。

如此形势下,苏珏与楚越二人虽不信鬼神,但还是掏钱买了盏孔明灯,一人一边写了几行字,同时松手,放飞升空。

“十三写了什么?”

“阿越写了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又同时道:“你猜!”

其实还能有什么呢?

一愿盛世安康,二愿百姓安居乐业,三愿苏珏和楚越岁岁有今朝。

放完孔明灯,两人也累了,却还是胡闹了一阵。

然而就在他们放飞孔明灯的第三日,西楚再起战乱,兖州王高珙拒不纳贡,更是扬言要推翻西楚。

楚云轩震怒,决定派谴十万大军讨伐兖州,自己也要御驾亲征。

此次出征不同寻常,首先兖州背靠高山,易守难攻。

如今又是冬日,多雪地冻土,在寒冷地区作战,根本不是一件易事。

其次,自上豫州之后,鲜卑的势力继续扩大,逐渐与兖州往来密切,此次兖州被策反,与鲜卑有很大干系。

所以,这一次西楚士兵要面对的是训练有素,且占据地形优势的兖州军队。

对方粮草充足,鲜卑人骑兵勇猛,这注定是一场艰难鏊战。

十一月,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兖州城外大军压境,众士兵身着重甲,严阵以待,似是一片杀机翻涌的黑暗之海。

“兖州高珙,目无国法,拒不纳贡,众将士,随寡人踏平兖州!”

楚云轩一声令下,霎时,万千兵士高声齐呼,战马嘶鸣,一个个矫捷的骑兵率先冲向城门。

紧接着,攻城部队架起战车,点燃弹药引绳,硕大的巨石块便如流星般划过上空,直掷向高耸入云的兖州城门,泥土瓦砾被炸得四处横飞,掀起漫天的烟尘。

“城墙破了!众将士!冲啊!”王将军振臂高呼。

炮声轰鸣,硝烟弥漫,火石弓箭急风骤雨般洒下大地,在冰冷雪地上点燃熊熊大火,尸身烧焦的腥臭味、雪地冰冷泥土的气息、生锈版般的血腥味、刺鼻的火药味混杂在一起,冲的人头昏脑涨、理智尽失。

西楚士兵们如同一匹匹杀红了眼的雄狮,咆哮着挥舞刀剑涌入兖州城内。

等他们攻进兖州王府,兖州王府早已携家眷逃遁,楚云轩带领士兵一路狂奔,奋起直追,终将高珙一家围堵在大于山山脚。

“高珙!你已无路可逃了!还不投降!寡人可以网开一面!”

楚云轩大喝一声,他身前的士兵步步紧逼,高珙已经无路可退。

望着苍茫山岭,前是雪山断崖,后已被西楚士兵团团团包围。

高珙仰天长啸,自知已到穷途末路,他抽出长剑,带着拼死一搏的意愿冲向楚云轩,奋力大喝道:“我高珙虽不是什么贤明圣人,但也知维护百姓,你这个昏君倒行逆施,我不过替天行道!然而天不待我,如今我已穷途末路,横竖都是一死,我高珙绝不投降!”

高珙其余家眷见状,转瞬便拿出视死如归的气势来,呼号着要与众人同归于尽。

双方又是一番缠斗间,然而高珙终究力单势弱,转眼已不足三百兵力。

穷途命短,英雄末路。

“高珙,你还不降吗?”楚云轩立于马上,依稀可窥见当年青州王的风姿。

“不降!死也不降!”

从与可频善奇结盟的那一刻起,高珙就做好了死无全尸的准备。

孩儿死的不明不白,是恨。

百姓过的不人不鬼,是痛。

自己活的不阴不阳,是苦。

恨,痛,苦,三者交织,高珙便下定了决心要与楚云轩斗上一斗。

然而,他失败了。

“我高珙今日虽然身死,但西楚国祚不祥,民心崩塌,必有明主取而代之!”

铿锵有力的说完这句话,高珙便带着亲兵与家眷跳下了大于山。

就算是死,他也绝不再向楚云轩俯首称臣。

……

兖州大胜,西楚大军班师回朝,高珙九族亲眷、封臣、百姓以及鲜卑俘虏共五千人皆没为奴隶,跟随大军一同被押送回长安。

甚至就连大于山下高珙与其亲眷的尸体也被带回了长安。

五千奴隶被罚没至长安城以北一处荒郊,此地绵延百里土地干裂,寸草不生,河流流经皆干涸。

楚云轩曾命承文将军向天请卦,询问是何缘由,承文将军布坛问天,祈讼经文三日,终卜出“神明震怒,降罪西楚”之卦。

楚云轩于是决定在此处建立一座祭祀台,愿献以人牲无数,以告慰神灵,请求宽恕。

祭祀台底部长二百米,宽一百米,呈长方形,共设有三层,地下两层深约五六十米,渐渐向上堆叠,最后一层垒高成台,整体呈现三角锥之状。

浩浩荡荡的五千奴隶整整修建了七七四十九天,站在长安城内,远远就能望见北边尘土飞扬,黄沙漫天。

禁卫酷吏扬鞭厉声驱赶,稍有怠工者便被抽打至皮开肉绽,意欲逃跑者则被剜去双目,砍去双腿。

一连数日,酷吏都在祭台四周架起火炉,火炉之上固定起圆柱形的青铜刑架,监工们动辄便对奴隶施以炮烙之刑,尤其是其中的兖州奴隶。

李书珩与李明月也曾被指派前来监督。

望着双腿被铁链牢牢锁住的奴隶,或掘土刨坑,或运送土渣,或拌匀木材,无论男女老少,皆衣不蔽体、浑身褴褛,众人面容痛苦,却不敢有哀戚之色,麻木着,佝偻着,似蝼蚁般在黄土之上前进,手臂粗的铁链将他们的双腿尸磨的而肉模糊。

其中不乏年幼的孩童,铁链几乎与他们的双腿一般粗壮,但自小腿至脚腕,已清晰可见森森白骨。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肩负着与成年人一样重量的土筐,几乎跪爬着前行,所过之处,他们的血肉已将黄土染成一条血道,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印记。

这样的血痕,祭祀台黄土之上已有千千万万条,层层叠叠,互相交织,被新的黄土覆盖,又被新的血肉踩出,直至祭台将成,黄土已不是黄土,已被染成一片殷红,分不清到底是泥土,还是血肉。

望着脚下殷红的大地,每踏一步,都是触目惊心。

十日之后,祭祀大典如期举行,楚云轩率王室宗亲,诸侯贵族,百官众人登上祭天台。

祭天台下,五千奴隶已被沐浴洁净,穿上人祭专用的礼服,整齐划一跪于祭祀台四周,他们脸上毫无表情,任由巫师绕着他们念诵经文,挂上贝壳珍珠、青铜符文等饰物。

楚云轩身着天子祭服,静默看着这一切,冠冕前长长的帷珠挡住了他的面容,李书珩与李明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吉时到——祭——天——”

随着承文将军一声长啸,四周涌出百数身着素衣的巫师,手持长羽,头戴牛首,众人手舞足蹈,齐声唱颂起经文。沿着诵经声,数千奴隶训练有素地一个接一个走进祭坑,似是温顺的羔羊一般,竟无一人反抗迟缓。

“行礼——”

承文将军之声再次响起,顷刻之间,数千担黄土齐齐倾倒入深坑,底层两千余奴隶霎时便被掩埋。

随即,四周护卫再次向深坑中投入瓦砾沙石,直到整个土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铜镜,直到再也看不见黄土之下挣扎的一双双手臂。

杀戮还在继续,底层土坑是为“人奠基”,即将祭品活埋于地基之内,用作祭天台的奠基,意为将祭品献给土地之神,以交换土地肥沃,城邦固建。第二层则是将人牲分割,当作食物献给生灵之神,意欲乞求水源充足,生灵繁衍。

第三层则献祭“圣物”,即身份尊贵之者或通灵之人,期盼将他们的灵魂献于神灵,以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遂。

高珙与其亲眷的尸体被置于最高层。

诵经声越来越大,如魔音贯耳,响彻在祭台上空。

只见一名少年赤裸着双脚,身着七彩羽衣,缓步迈上祭台最高处,少年张开双臂,随乐而舞,像一只七彩凤凰迎风飞扬。

“天命西楚祈愿上天,国祚绵长!”

少年歌喉似莺,清脆悠长,众巫师跟随其唱念道,一时间,四周山林皆响起鸟兽啼叫声,宛如一首宏大的乐曲。

承文将军走上祭台,手捧一柄金色匕首。

少年缓缓接过匕首,揭开手中的面纱,转身朝祭祀台上的楚云轩微微一拜。

李明月脑中一声惊雷,望向李书珩,李明月满眼震惊,直直望着祭台上的少年。

李书珩随即一个眼神,示意李明月不要轻举妄动。

这人,怎么与苏先生有些相似?

看来传言未必是假。

“祭——”

四周护卫刀剑同时挥向高珙与亲眷的尸体,祭天台上血光四溅。

然后少年高举匕首,划过脖颈,旋转之间衣袂翩翩,宛若神鸟折翼坠落。

“礼毕——”

李明月只觉得空气之中尽是血腥味,与战场上的味道不同,这股味道直冲心门,顶的他胃浪翻涌,想要作呕。

李书珩也是面色惨白,颈间青筋暴起,两手紧紧握住袖口,已握得指节泛白。

二人看向楚云轩的背影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敌意。

这场杀戮与警告,也太残酷了些。

待日后他们也到了高珙那一步,倘若他们不幸兵败,他们固然不怕死,可冀州的百姓呢?

他们何其无辜!

所以,陛下今日的这场祭祀,既是祈求神明,也是对其他诸侯的警告。

再走二心者,格杀勿论,株连整个州域。

……

停停走走,又是一年春日,长安城百余里土地寸草不生,滴雨不降。

眼看春耕将至,若今年这片土地无法耕种,仅仅依靠各诸侯国上贡,粮食还未运到长安,到了冬日时,城内的半数百姓便会挨饿受冻。

楚云轩不解,自己已按照神明的意思,祭祀五千人牲,为何神明还是如此?神明到底有何不满?

王公贵族对此也是忧心忡忡,各言其说,有的上书请示,定是神明对祭品不满意,需要更多的贡献。

有的则认为是高珙亡魂作乱,阻拦神明赐福。还有的大臣则进言,应开凿水渠,在长安城周围开垦农田,种植粮食。

众人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林宸建议,将大家邀请至西楚宗庙,请承文将军当着众人的面,再次乞卦问天,楚云轩应许。

算好了良辰,吉时仪式开始,面对神明,众人屏息凝神,静观承文将军捧出一枚龟甲,占卜问神。

只见承文将军将龟甲置于火焰之上,以烈焰灼烧,龟甲之上纹路深似西楚疆域,承文将军借此来卜问商朝国运。

只见火焰越烧越烈,龟甲上渐渐浮现出裂纹,裂纹四处蜿蜒蔓延。

承文将军凑近仔细观察,意欲读出裂纹所显示的卦象,只见纹路一只往西,刚刚到达冀州所在之地,忽而“砰!”一声巨响,整块龟甲竟炸裂成碎片!

众人又惊又惧。

然而下一刻,天空乌云密布,漫天狂风席卷,一道惊从天而降,生生将西楚宗庙的屋顶劈开,众人惶恐地抬头望向天空。

“天谴!是天谴啊!”有人厉声哀嚎。

楚云轩震惊,推开众人走向龟甲,他俯身拾起碎片,一把扯过承文将军问道:“何以至此?神明为何震怒如此于我西楚!”

承文将军指着龟甲道:“阴魂不散,血流成河,神明不满!”

楚云轩缓缓重复道:“神明……不满……?”

他不禁抬头望向天,只见惊雷滚滚,电闪重重,但丝毫不见所谓的神明的样子。

他扫视一周,望着那些列祖列宗的牌位,又扫视一圈惊惶失措的王公贵族们,沉呼一口气。

“既然神明不满,那就再献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