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给父亲请安。”
李甫安年纪虽小,礼数却十分周全,他小小的身子立在那里,自有一段风骨。
“安儿,过来。”
李书珩放下古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几日功课可有用心?”
“回父亲的话,孩儿读书不敢懈怠。”
“那就好。”
“那父亲,孩儿可不可以休息一日?”
毕竟还是个孩子,李安甫仍有孩童心性,平日最爱嗜糖,有时也会偷偷溜出王府玩耍。
外面的天地如此广阔,事事都是新奇的。
李安甫心向往之。
李书珩十分清楚自家孩儿的小心思,他也不戳破,反而开口道,“自然可以,你今日正好同我一起去郊外。”
“去找祖父?”李安甫的眼睛亮了亮。
“是。”
出发时将将中午,到了郊外的山上却已夜色四合。
当看到田边对着晚霞欢悦的孩童,李书珩死水一般的心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期待。
王侯的舆驾好找,周围火把数支,意味着李元胜还未歇息。
山上的风干燥而温暖,彼时早有快马通传过来,李书珩与李甫安一走近,就看到李元胜挑帘出来。
李元胜黑了些,也瘦了,脸上好像还带着晒后的干痕。
李安甫随身的小剑也忘了拿,土路难行,李安甫深一脚浅一脚一蹦一歪跑过去,“祖父——祖父——”
李元胜离家时嘱咐李书珩操持王府、代他政务,无事不得擅离,他还没等问我儿何故而至,李书珩笑了笑,“安儿想您想得厉害,我就带他来了……抱抱他吧,父亲。”
李元胜把李安甫抱了起来,见李安甫小脸圆圆眼睛明亮,他在连日疲惫之下露出些爱喜神色。
李安甫抱着高大的祖父,告诉他最近又学了字,练了剑,还把藏在腰间的糖块掏出来,展开干净帛布,一连给李元胜塞了两个。
李元胜一面说着“好、好”,一面又听着一连串的汇报,他抱着李安甫步行在麦田上坡,星子如眼睛一眨一眨,静谧又温柔。
李书珩笼袖跟着,李元胜停了几步等他,单手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李书珩的身上,终是不舍得责怪他不遵父命。
“山上风大,你出来也不知备件斗篷。”
“父亲,孩儿无事。”李书珩笑着接受了李元胜的关心。
二人站在田垄上,眼见山下万家灯火。
“书珩,你觉得苏先生真的死了吗?”
没来由的,李元胜问了这么一句。
“孩儿也不知道。”
待到了舆车附近,李书珩又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绿水护田。
又是一年春耕时,希望今年可以有个好收成。
第二日,李书珩带着李甫安乘车回府,浩浩荡荡的车架正是王侯应有的规制。
回去的路上,李书珩父子皆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行了大约一个时辰,车架骤停,并响起一阵喧闹之音。
李书珩掀开车帘仔细一看却是一群乞丐,他们或是垂暮老人,或是有手有脚的青年人,还有一些无知的孩童。
李书珩眯起眼睛有些不解。
眼见他们到了队伍前,齐齐挥动手里的铁具和木棍就冲他们的车架而来。
负责护卫的陆明忍不住问道:“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见无人回应,陆羽提起嗓子高声道:“不好意思啊,麻烦问一下,你们这是干嘛呢?”
不知道是因为陆羽声音比起陆明更大些,还是陆羽看着明显比陆明职位高些,终于有人回应。
“没看见吗?我们要劫路。”一位大爷喊着。
陆明先跟着复读一句“劫路啊”,才后知后觉震惊地提高声调:“劫路?”
“你们?劫路?”
陆明大为震惊,这些人怎么能劫路呢?
他们知不知道劫的是谁?
此时,马车上的李书珩下来走到近前,他微皱眉头说道:“你们为何要劫路”
“我们是乞丐,当然是为了钱啊,我们都快饿死了。”大爷扯着嗓子应他,大喘粗气,似乎已经很累了。
李书珩转头用眼神示意陆羽仔细问询。
而陆羽这里一顿询问,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从雍州逃难来的。
陆明震惊道:“你们这不是成土匪了吗?”
“那哪能是土匪呢,我们就是想要一口吃的。”
“你们知道劫的是谁吗?”
“知道啊,冀州王。”
陆明十分震惊,下巴都要惊掉了:“你们也知道车里面是王爷和世子?那你们就不要命了?”
乞丐们感叹地晃了下脑袋:“我们没得选啊。”
陆明疑惑着看着陆羽,陆羽心有灵犀地替他发出疑问。
乞丐们见此情绪有些许激动,七嘴八舌地说他们为了避灾逃到冀州,迫不得已才想出劫路这个法子。
反正也是死,不如赌一把。
还说,他们在雍州不是死,就是被抓壮丁,怎么都没什么好下场,连口饭都吃不上。
听完这些,陆羽脸色微变,而李书珩却是彻底沉下脸。
雍州,临江。
李书珩一时间觉得火气涌上心头,激得气血翻涌,又被他悄无声息按下。表面上看着什么事都没有,又追问道:“官府当真不管?”
“不管。”
“官府说了,我们这群臭乞丐能去修登仙楼是我们八辈子修来的泼天的福气,是行善积德。”
李书珩感觉自己强压下去的火气又要往上涌,平复了一下往远处望去。
他心里冷哼,好一个泼天的福气,好一个行善积德。
于是李书珩差一众侍从给这些乞丐们送上吃食,见他们很快就把粥喝完,便问:“不够要不再来一碗?”
乞丐们惊喜地抬头看他:“还可以再来一碗?”
好像那白粥是什么特别珍贵的宝物般,多吃一口都是极其不容易的。
这碗白粥对于他们来说,也确实是极其珍贵的。
吃饱喝足,乞丐们壮着胆子问李书珩,“您是世子殿下吗?”
“没错。”
“那你会不会杀我们?”
吃饱喝足,乞丐们才知道后怕,他们劫的可是王侯,搞不好真的会送命的。
早知道当初就不听那人说的话了,现在他们是骑虎难下,生死难料。
听得此言,李书珩有趣地笑了,“放心,我不会杀了你们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见李书珩气宇不凡,又说的诚恳,乞丐们终于如释重负,冀州王世子果真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极好的人。
“陆羽,你现在就安排他们先去军营,我对他们自有安置。”
“是。”
陆羽得了李书珩的指示,立马去安排相关的事宜。
之后车架又浩浩荡荡地接着往王府而去。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之时,苏珏与楚越出了客栈,他们打算乘船游玩一番。
湖面如镜,映照着两人的身影,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与世隔绝。
苏珏身着一袭素色长袍,衣袂飘飘,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人。
只见他手持一柄骨雕羽毛笔,偶尔轻触水面,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苏珏的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却又在凝视远方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楚越则是一身劲装,腰间挂着长剑,英姿飒爽。
然而,当她的目光转向苏珏时,那份刚毅便化作了柔情,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之软化。
随着船夫轻轻划动船桨,木船缓缓驶离岸边,向着湖心深处进发。
微风拂面,带来阵阵清凉,也带来了彼此间无需言语便能理解的默契。
苏珏轻启朱唇,吟唱起歌谣,歌声悠扬,如同天籁之音,回荡在湖面上空。
楚越则闭目聆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这歌声就是世间最美的旋律。
湖面上,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留下一串串清脆的鸣叫声。
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苏珏与楚越并肩而坐,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美好。
船微微晃动,江面风平浪静,也深不见底。没人能看清海底暗流,就像没人知道苏珏的情况那般。
此时离浮玉山还有一段距离,水路脚程慢,苏珏同楚越便站在船舷处静听风声。
“十三,信已送出,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回胡地了。”
“我知道。”
“要去浮玉山吗?”
苏珏没有直接回答,“阿越,你先回客栈,我自会回去找你。”
“好。”
楚越没多说什么,只是目送着苏珏下船离开。
很不凑巧,待苏珏进入城中时,天空飘起了雨丝。
雨声阵阵,漆黑墨云笼着临江小城。
雨落瓦鸣,城中房屋都被雨水冲洗的干净。
“下雨了,该去买两把伞”带着斗笠的苏珏急匆匆赶到一家铺子中。
此时的店铺老板正拆下墙上的各色扇子,挂上一排排的油纸伞。
苏珏换了一身普通的蓖麻衣,因为病了几日的缘故,衣服大的有些不合身,便在手臂处用淡蓝色襻膊扯起,露出雪一般白皙的双臂。
一头如藻卷发乌黑,被丹朱染的红绳束起垂于脑后,斗笠阴影遮住他一半的面容,但仍能从其高挺的鼻望见几分此人的绝色。
“老板,来把伞。”苏珏浑身染着水汽,显然在大雨中奔波已久。
店铺老板拿下伞的瞬间,僵住了身体,没有应答。
“老板,来把伞。”
苏珏又重复了一遍。
第136章 同回胡地
“老板, 我要一把伞。”
苏珏冷峻的声音又响起,他顺手拉低帽檐,沉下声。
与此同时, 店铺老板递出一把油纸伞,“客官,一把十文。
说这话时, 老板锐利的眼神盯着面前骨节分明的右手。
沉默了几秒, 苏珏接伞付钱转身离去。
大雨倾盆, 雨水顺着斗笠滴下, 将苏珏的双肩打湿,他走过一个拐角,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也是意料之内的声音。
“公子, 你, 你真的还活着……”沈爷险些失了分寸,他一眼不错的盯着苏珏,生怕眼前之人只是如幻泡影。
他们之前也猜测过苏珏的生死,可都没有实在的证据, 如今人就在眼前,反而更加无措起来。
“沈爷, 别来无恙啊。”
苏珏不慌不忙地回身应答, “此处不大方便, 我们去浮玉山。”
不过几句话, 言简意赅, 落到沈爷的耳中却是惊涛骇浪, 重若千钧。
“好, 公子。”
收敛好翻涌的情绪, 沈爷立马关停了店铺, 二人顺着密道往浮玉山而去。
一路上,二人皆不言语。
明明不过半载,却恍如隔世。
等到了浮玉山之时,苏珏也觉得一阵恍惚。
“公子,他们都在等您,其实,谁也不愿相信您,您身死……”
沈爷说这话时语带哽咽,苏珏也是红了眼眶。
“好在我还活着,不是吗?”苏珏压下心中的酸涩,跟在沈爷后边,越靠得近了,他越是近乡情怯。
一路跟着沈爷走过熟悉的密道机关,眼前豁然开朗,苏珏又回到了当初了驯化小苏元的地方。
此刻的浮玉山上,众人井然有序,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苏珏不由得放慢脚步,他们看起来过得很好,是没有他也过得好的那种好。
或许,他是不应该回来的。
如此想着,苏珏竟生了退却之心。
察觉到苏珏情绪的变化,沈爷赶紧拉着苏珏快步往前走,口中也不忘安慰着苏珏,“公子,他们都很想您,您怎可做一个逃兵?”
“我……”
未等苏珏将话说全,各自忙活的众人发觉了沈爷的脚步声。
而令他们震惊无比的是沈爷背后的身影,那是他们亲自看着葬入黄土中却谁也不愿相信真的死去的人,此刻竟真的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梦吗?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珏,生怕一眨眼他又会消失不见。
“我,我回来了……”
苏珏的声音染上了悲色,而他不过短短的几个字,众人只觉得宛如天籁。
季大夫第一个有了反应,他快步走到苏珏跟前,虽是责备的语气,但脸上的笑意可藏不住,“臭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一边说着,季大夫一边上下打量着苏珏,然后直接将苏珏拉了过来仔细的检查着,生怕这人又出了什么毛病。
“季大夫,我很好,您别担心。”
苏珏站在那里任由季大夫摆动,生怕季大夫再给他几针,但季大夫可不相信他的话,非得自己检查才会放心。
“你说的可不算,是不是啊,小苏元?”
被点到名的小苏元愣愣地看了苏珏半晌。
他一直都好想苏珏哥哥,可是好久好久了,苏珏哥哥都不和他说话和他玩。
那今天这个苏珏哥哥是真的吗?
万一他一叫他,他还是不应怎么办?
小苏元也有自己的小脾气,可他真的好想苏珏哥哥啊。
想来想去,小苏元还是歪着头叫了一声“苏珏哥哥……”
“小苏元,你有没有听话啊?”苏珏一如往日的温柔,一把将小苏元揽入怀中。
是苏珏哥哥的声音,他的心也还在跳动!
他真的好高兴!
“听话,小苏元很听话,苏珏哥哥不要走,也不要丢下小苏元了,好不好?”
小苏元心思单纯,说出的话却是让苏珏红了眼眶,“苏珏哥哥再也不会丢下小苏元……”
苏珏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颤抖的小苏元,不断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主人!?”
上山采药归来的苏芷若与苏芷纭顾不得许多,放下背篓就跑到了苏珏的身前,未说出话来便已经泣不成声。
“主人,我们,我们好想你……”
一时间,众人潸然泪下,浮玉山上一片悲色。
“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苏珏挨个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了他们的哭声,他也才能有了说出自己打算的机会。
“公子要报仇?”众人倒没有那么惊讶,先生死得蹊跷,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公子又怎么会置之不理呢?
“嗯,不单单是为了先生,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为了……”
苏珏想说自己也是为了百姓,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世上多少肮脏的勾当都假借了百姓之名,但又有谁是真正为百姓设身处地的想过呢?
他们不配,他更不配。
“不管为了什么,公子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们永远相信公子,支持公子。”
青莲先生故去,他们便只苏珏之命是从,无论他做什么,他们都会跟随左右。
“我会先跟着阿越去胡地,大家就先呆在浮玉山,那里情况不明,待我与阿越摆平了一切阻碍我便会回来……”
对于自己的计划,苏珏娓娓道来,众人自然是无不应允。
但他们还有一事不大同意。
那就是苏珏不能孤身一人前去胡地,众人讨论了半天,最终决定由许攸小苏元和张怀瑾跟着苏珏,苏珏拗不过他们,便点头答应。
“对了,季大夫,有没有什么东西或是香料能影响人的神智,还不让人察觉?”
猛然想起之前经历的一些蹊跷,苏珏一脸郑重的开口询问。
而这一问,季大夫的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臭小子,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我就是有些奇怪,半年前夜宴上的那个香味我真的很熟悉,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香味影响了我的心神,又或许之前我就接触过那个香味,我也说不清……”
一切都还只是苏珏自己的猜测,季大夫一时半会也给不了答复。
这个疑团,苏珏只能暂时放在心里。
……
傍晚时分,雨势渐停。
苏珏带着许攸小苏元和张怀瑾回到了客栈,金元鼎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许。
此刻的楚越已等候他多时。
屋内,楚越绑着襻膊端坐于案前,执笔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只见画中人一袭月白衣衫,手中拎着一坛酒,一副潇洒飘逸之相。
“阿越。”苏珏推门而入,正见佳人作画,无限温柔。
楚越抬眼看去,眸中情绪平和,说道:“十三,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楚越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然后走到苏珏的身前,“十三,你看我画的好不好?”
苏珏拿起画作仔细观看,然后给出一个不错的评价,“阿越画得很好,我很喜欢。”
说完,苏珏在楚越的额间落下轻柔一吻。
楚越低头羞涩一笑,也回以一吻。
之后二人说了许多,竟是彻夜无眠,只等明日一早,他们便按时出发。
……
月华影转,照在长安宫城外结了银霜的青砖上,泠莹莹一片,如同碎玉一般。
已过上巳的春日却又下起了雪,实在反常。
百姓都说是因为登仙楼所致。
窗外渐渐开始飘起了雪粒,酝酿了几日的雪,终究还是在雨后落了下来……
“皇后殿下,陛下方才请了承文将军与林大人入福清宫,就连雍州王也到了。”
红梅簇簇覆映着长乐宫苑,宛如红云成团被薄雪覆盖,只隐约透出明艳的底色,将这长乐殿衬托的如同人间仙境。
张皇后伸手接过一朵被雪压掉的红梅,指腹剥落那层银妆,捻着花瓣,嘴角扬起一抹苦涩:“当年我父亲曾苦口婆心的劝过我,他说一旦进了宫墙,就像是跳进一个大染缸,无论在这之前,你是天真纯粹,还是赤子诚心,亦或是良善温柔,都会被同化成一个模样,用同一张面具,本宫那时不信……”
“可如今看来,父亲说的不错,陛下行事越发不顾民心,本宫竟也开始明哲保身,本宫这个皇后做的,着实没劲。”
半月前她因为劝谏登仙楼一事遭了好一顿斥责,什么帝后同心一体,都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罢了。
新来的小内侍夏邑手中的拂尘坠落在地,随着溅起的白雪,他也跪伏在了张皇后的脚下,抬眼是猩红含泪的眸,他声音颤抖的劝着:“殿下莫要伤怀,殿下做的极好。”
听到此言,张皇后碾碎了那零落的花瓣,将那抹红踩进了泥里,阖上泛红的双眼:“罢了,夏邑,你起来。”
她低头,这个新来的小内侍夏邑,他终归与旁人不同,每每伤怀,他总是在侧劝慰。
不是假意,只有真心。
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是她深宫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随本宫去看看陛下。”
“摆驾兴庆宫。”
“皇后殿下驾到——!”
福清宫外,禁军列队让开一条道,却有最后一道关卡,将张皇后拦在福清宫外。
夏邑拎着食盒,正欲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殿下这个时候该在长乐宫歇息,陛下与几位大人有事相商,吩咐过不见外人。”
夏邑闻言上前一步,行礼道:“大胆!皇后殿下亲自炖了汤,想着陛下还未就寝,便来探望,殿下是陛下的正妻,怎能算外人?”
张皇后闻言心里苦笑,如今陛下对那些臣子甚至比对她这个枕边人更加信任。
“陛下,登仙楼动土的吉时已经选定。”
“嗯,承文做事,寡人一向放心。”
“谢陛下如此信任。”
“雍州王,你进献了不少工人,寡人知道你的忠心。”
“能为陛下分忧,是小王的荣幸。”
“林爱卿,近日朝中可有异动?”
“回陛下,朝中风平浪静。”
棋盘上,楚云轩的黑子处处都压白子一头,承文将军倒还是气定神闲。
看着这位形容有些懒散的帝王,承文将军越发觉得看不透他。
明明倾尽财力要建造登仙楼,可又口称不信鬼魂之说,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福清宫外,禁军统领以身阻之,言道:“殿下若是有话,微臣可代为转达。”
张皇后与其对视,久久不言,直到面前的宫门缓缓打开,而从门内走出来的正是承文将军几人。
“臣等参见皇后殿下。”几人拱手行礼,随即又道:“陛下请您进去说话。”
张皇后睨了他们一眼,然后便拎着食盒走进内殿中,脚步轻缓,神情平淡,就像是从前许多个普通的一日,她给自己的丈夫送了一顿普通的晚膳。
“梓潼来了。”楚云轩的声音在张皇后身后响起。
张皇后转身看去,楚云轩正坐在御座上,面前的棋局还未完成。
待张皇后落座,楚云轩倒上了一杯热酒,笑着问道:“梓潼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张皇后将食盒放在一旁,揭开盖子取出两碟子菜,勾唇道:“陛下,夜色不早,又落了雪,臣妾听闻陛下还忙于政事,特来劝谏。”
“梓潼……”楚云轩按住了张皇后拿着银箸的手,笑着道:“梓潼果然贤德。”
“陛下夸赞,臣妾不敢。”张皇后低着头,余光瞧见了御案上的黄纸,上面已经选好了吉日。
察觉到张皇后的目光,楚云轩直接拿过黄纸,然后说道,“梓潼,过来看看,承文将军送来的吉日,待登仙楼落成,寡人便带着你与太子一同登仙,如何?”
“陛下……”
张皇后欲言又止,她本想明哲保身,可一想到江山百姓,她还是开口劝谏。
“陛下,请听臣妾一言,如今国库空虚,上巳已过,竟无故落雪,如此天象,恐有损民生。
是以陛下此时不宜再大兴土木,登仙楼实属劳民伤财,还请陛下三思!”
说完,张皇后跪地叩首,静静等待帝王的怒火。
“梓潼,后宫不得干政,你僭越了!”
与张皇后的设想不同,楚云轩的雷霆之怒并未落到她的身上,他只是着人去扶起跪着的张皇后,并无多少苛责的言语。
然后张皇后并未起身,反而继续劝道,“臣妾今日不惧一死,只想将话说给陛下知晓!”
见张皇后如此,楚云轩的面色终是冷了几分,他盯着张皇后头上的凤冠,声音冷涩,“梓潼还想说什么?”
“陛下,古语有言君明臣贤,国家安定。可陛下如今行事用人多有荒谬,承文之流于社稷无功无用,尸位素餐,陛下实不该用。
臣妾恳请陛下爱惜己身,选贤用能,不再沉溺神明之事!”
张皇后言辞恳切,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这也足以看出她的不安与恐惧。
在张皇后跪地陈情之时,她每说一个字,楚云轩的脸色便多黑上一分,直到张皇后说完,他压抑了许久的怒火才倾泻而出。
“放肆!”
天子一怒,殿里的宫人皆跪伏在地。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就连张皇后也伏得更低,心里更是有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圣心如渊,楚云轩并没有如她设想中的那样怒不可遏,反而又是轻拿轻放。
“梓潼,你病了,回去好好休养,无事便不要出来了。”
但只此一句,便是永世不得翻身。
张皇后早就预料得到,她今夜的劝谏不会成功,不一样的是她的下场罢了。
“谢陛下关怀,臣妾感激不尽,叩谢天恩。”
说着张皇后又是俯首一拜,之后决然起身,宫门一开,随即隐入长夜。
望着张皇后离去的背影,楚云轩心里没有任何的波澜。
皇后又如何,只要是忤逆他的,便都要受到惩罚。
今夜这般,已是他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格外开恩了。
可张家大约是留不得了。
思及此处,楚云轩抬手按了按眉心,中贵人灵均眼尖,赶紧上前替楚云轩按摩太阳穴。
“陛下劳累,万望保重圣体,这才是万民之福。”
楚云轩眉头稍稍舒展,却仍闭着眼问道,“灵均,听宫人说南仪夫人病了,可是真的?”
“回陛下,是真的,太医开了好些药都没什么起色。”
“废物!”
楚云轩倒不是真的怜惜南仪夫人,只是觉得太医无能,白白辜负他们的俸禄。
“那陛下可要去瞧瞧南仪夫人?”
“不用了,让太医和宫人好好侍奉便是,寡人去了又有何用。”
一个宫妃的死活楚云轩从不在意,他可惜的是南仪夫人那张脸。
听得此言中贵人灵均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按摩。
殿内灯火葳蕤,仿若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
……
一滴烛泪落下,连绵成一片。
风雪一吹,九州皆然,
“呲喇”一声,李书珩书房中的烛火又落了一分。
窗外的雪花如同飘落的羽毛,轻盈而诡秘,却悄无声息地覆盖了万物。
如此寒夜,李书珩仍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政务之中。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拉长,显得格外坚毅而孤独。案头的烛火跳跃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与窗外雪花落地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静谧。
李书珩的眉头紧锁,手中的笔锋不时地在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工整而有力的字迹。
之前拦路的乞丐他已安排妥当,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世子殿下,有人送了东西来。”
身着甲胄的陆羽快步而至,他方才在王府内巡逻,突然有人匆匆而过,之后他就在地上发现了一个锦囊。
拿起锦囊后,又有声音飘忽响起,“陆大人,还请将此物交给世子殿下!”
陆羽虽心有疑惑,但不敢怠慢,立马找到李书珩。
闻言,李书珩放下笔墨,只见陆羽手中紧握着一个做工有些粗糙的锦囊,神色凝重。
陆羽跪倒在李书珩面前,将那锦囊呈上,李书珩伸手接过,然后缓缓打开了锦囊。
只见锦囊里是一封墨及已干信纸,李书珩打开信纸,上面的字迹让他心神巨震。
是他!真的是他!
“世子殿下,这信可有什么不妥?”
陆羽虽未看到信纸上的内容,但眼见李书珩神色有异,不免心中焦急。
看了半晌,李书珩终于从情绪中抽离,随即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持重,“没有什么不妥,陆羽,你先下去吧。”
“是。”
夜色依旧深沉,雪花依旧纷飞,李书珩盯着信纸上的字迹出神。
“聚民心,揽兵权,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低调求稳……”
不过十八个字,却是在李书珩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
时间匆匆而过。
天空挂着几朵懒散的云,它们似乎不愿久留,匆匆掠过,不带走一丝雨露。
辗转了几日,苏珏等人终于回到了胡地。
一下马车,苏珏便直观感受到了楚越当时的欲言又止。
胡地之所,委实贫瘠。
苏珏一路上眼见胡人用瘦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房屋也大多是用黄土和茅草搭建而成,简陋而朴素。
张怀瑾一直皱着眉头,从前书本上见不到的真实都在他面前展现。
就连许攸都觉得这里实在困苦,不止是经济上,各方面都差中原一大截。
同样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分了三六九等,甚至有些人连温饱都解决不了。
苏珏很心里不是滋味,更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
而看苏珏兴致不高,楚越便向他介绍起这半年来她参与改革的成果,
大片无主荒地被仔细划分开垦,种了粟黍,又种了桑麻。
校场上士兵们舞着各式刀剑,整齐划一,有模有样。
之后楚越又领着苏珏去了新建学堂门前,笑呵呵领过百姓们点头哈腰诚惶诚恐送过来的孩子,一转头,抬手相请。
苏珏莞尔上前,揶揄道:“我见阿越大张旗鼓建学堂劝农桑,端的是教化万民列土封疆的架势,末了竟没有合适的教书先生?”
楚越笑容不减,“苏珏公子文采斐然,我又怎敢去越俎代庖?”
“你就会哄我。”
苏珏脸上染了一片绯红,看呆了一干人等。
他可真好看!
就在这时,一直觉得无聊的招财溜达至此,它刚一进门便看见许久不见的故人。
它有点激动。
不过比它更激动的是苏珏,失踪了很多年的胖猫突然又出现在了异国他乡,苏珏怎么可能不惊讶!
他开口试探着叫了一声,“招财?!”
第137章 清散闲人
“招财?!”
苏珏不确定地开口, 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或许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令苏珏惊喜的是,那胖猫很给面子的跳到他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惹得小苏元一阵呲牙咧嘴。
看得张怀瑾忍俊不禁,不过这只猫真的又胖又圆,他也想摸一摸。
可招财只给他留了个圆脑壳,
“它, 它是招财吗?”苏珏心中又惊又喜, 可还是不确定地问向楚越。
“是, 也不是。”
楚越干脆的回答让苏珏顿时明了,它是叫招财,却不是那只招财。
纵然万分相似, 终究也不是, 如同那四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楚越是楚越,赵安乐是赵安乐,虽为同一人, 可在世人眼中她们没有任何交集。
就连苏十三也死在了那年的冬日。
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察觉到苏珏情绪的转变, 楚越立马换了个话题, “舟车劳顿了好几日, 先和我回侍中府,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好。”
回侍中府的路上, 苏珏一直沉默, 倒是小苏元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许攸无奈地跟在他后面。
一静一动, 画面还算和谐。
“先生, 你怎么了?”跟在苏珏身后的张怀瑾思考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没有,先生累了。”
即便心情不佳,可苏珏仍旧极有耐心地回答着张怀瑾的问题。
故人之子就在身边,多年前的风风雨雨终归尘埃落定,他再纠结又有何趣味。
其实,他不过是贪恋回忆中的温暖罢了。
毕竟他在一条未知的路上越走越远,就连亲近之人也一一离去,而且谁也不能回答他他做的是否正确。
若再没有什么支撑,他怕是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就这样揣着心事一路跟随,他们终于来到了侍中府,楚越一应做好了安排。
许攸几人各自安排了西阁的房间,她与苏珏自然是要在一起的,东阁便是他们的住所。
安排好房间,几人先是洗去风尘仆仆的疲惫,之后又吃了些饭食便各自去休息。
这其中属苏珏睡得最沉。
东阁临河,离楚越的房间一廊之隔,夜里有清爽的河风吹来,一对悬在窗上的半弧形玉饰发出琳琅清脆之声。
这里是封太子金景琛赐居后,楚越特意为苏珏准备的偏殿,多用素色装饰,且一眼出去能看得到远处金色的山峦和夕阳西下。
事实上,比之楚越的房间,西阁反而更幽静清凉,是休眠的好所在。
苏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此刻枕边不见了楚越。
他起身看去,楚越正坐在屋中的一角给琴身上漆。
大概是怕吵到他,只点了很淡的灯火。
苏珏说道:“阿越会的可真多。”
楚越一惊,急急侧身挡住琴身:“十三怎么醒了,这样明早可就没有惊喜了。”
说着,她细细补上最后一个角,用嘴吹了吹,然后挂在了墙上,说道:“凤头描金、琴身玄漆,两边我又嵌了白玉,十三可喜欢?”
“自然喜欢。”
楚越又左看看又看看,自己也甚觉满意,旋即上塌来,和苏珏躺在一起。
借着昏黑的光,楚越反复顾看苏珏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够。
“睡吧。”
苏珏“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可白日里睡得太多,苏珏此刻竟没了睡意,他睁开眼看着楚越精致的侧脸,心中一阵柔软,他小心翼翼伸手去触摸。
已经睡着的楚越却突然抓住了苏珏刚伸过来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迷迷瞪瞪地问:“十三,你睡不着吗?”
“嗯。”
“那我给你抚琴。”
楚越忍住困意,又翻身起来,自己取来七弦琴,是她精心学的风波吟。
苏珏歪着身子,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阿越的琴艺精进了。”
“我还能学更多的曲子,日日都给十三弹。”楚越边抚琴,边说起自己在胡地的所见所闻。
苏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曲抚毕,楚越复又挨着苏珏躺下,捏紧了他的手:“待我们功成,一定会回到新元纪的。”
苏珏想说,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即便可以回去,他还是苏玉吗?
真正的苏玉已死在了那年的冬日。
可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虚虚地窝近楚越的颈边,说:“好。”
……
春日本该是万物复苏、农人忙碌的时节,但西楚的田野间却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沉寂。
前几日的白雪肃杀了刚埋下的种子,百姓的脸上尽是忧愁之色。
此时你王城内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楚云轩正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下方跪拜的群臣。
“寡人欲建登仙楼,以通天地,祈福万民。着即日起,征调全国工匠、物资,不惜一切代价,务求速成!”
楚云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却未能激起任何的欢呼附和。
相反,群臣之中,更多的是忧虑与不安。
太子楚天佑忧心忡忡,他深知此举将给国家带来何等灾难。
更何况母后已经因为此事被父王禁足,他身为人子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跪前一步,声音坚定而恳切:“父王,儿臣斗胆进言,修建登仙楼虽为盛世之举,但当前国力尚不足以支撑如此浩大工程。若强行为之,恐将民不聊生,国力衰败啊!”
然而,楚云轩却只是淡淡一笑:“天佑,你太过保守。寡人乃天子,受命于天,区区财力民力,何足挂齿?”
见太子楚天佑劝谏无果,丞相杨兰芝也站了出来,他言辞犀利地指出:“陛下,国之根本在于民,民富则国强,民贫则国弱。登仙楼虽美,却不过是空中楼阁,难以长久。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楚云轩闻言面色微沉,随即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大手一挥,打断了杨兰芝的话:“够了!寡人意已决,无需多言。尔等若再有人劝阻,便以抗旨论处!”
一时间,大殿上寂静无声,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中,林宸悄然出列。他面容俊朗,眼神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启禀陛下,臣有一计。”
见有人出列,楚云轩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大殿下的林宸。
此人出身不高,虽说与那燕文纯有些牵绊,但行事公私分明,也算和他的心意。
今日之举更是深得楚云轩之心,是以他愿意听林宸一说。
“林爱卿说来听听。”
“陛下何不广开才路,汇集天下能人异士,共襄盛举。如此,既能彰显陛下英明,又能激发民心所向,一举两得。”
楚云轩听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然后当即下令提拔林宸为右丞相,并命其全权负责登仙楼的建造事宜。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尽皆哗然。
仅仅说了几句奉承之言便能与杨丞相比肩,实在让人艳羡。
可如此做派,他们又实在看不上。
然而林宸今日给他们准备的惊喜还不止这一桩。
“启禀陛下,微臣还有事要奏!”
“林爱卿还有何事?”楚云轩微微抬眸,等着林宸接下来的话。
“启禀陛下,这小半年来怪事频出,民心不稳,陛下是否要派人彻查传布流言的罪魁祸首加以惩戒,稳定民心?”
“林爱卿所言极是,寡人准了。”
“陛下圣明,微臣还听闻冀州王世子礼逾规制,陛下是否也应该有所惩戒?”
林宸话音刚落,文武百官个个面色精彩。
他到底要做什么?
所幸,御座上的楚云轩并未有何表示,只是轻轻说了句,“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如此,朝会便在一片议论声中结束。
……
风沙刮过,日月轮转。
这是张皇后“禁足”第四日,也是苏珏到了胡地的第五日,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
没办法,苏珏成了闲人。
胡地的种田生活淳朴充实,许攸是个爱钻研医术的,整日拉着巫医讨教询问,又或是种花弄草,置办草药。
楚越每日要上朝,回来还要处理各种事物,有时苏珏好奇凑上去看了几眼,只觉得两眼一黑。
东家丢了鸡,西家少了狗,他家长我家短,鸡毛蒜皮,甚至还有问姻缘的!也是离谱!
这怎么都要找楚越?!
看了半天,苏珏只觉得头疼,索性就走开不看然后抱着招财晒太阳。
就连小苏元和张怀瑾都是日日忙着。
只有苏珏,终日过着慵懒的米虫生活,每日都在屋里躺着,吃了睡、睡了吃。
出过最远的地方也就隔壁楚越的屋子,整个人越发白净。
有时楚越看不过去拉着苏珏一起出去,但凡是看见他的人,都说是楚侍中从中原拐了个天仙回来,弄得苏珏哭笑不得。
有时天气正好,苏珏或是倚在门柱上神色慵懒的看着院里练习剑术的楚越,或是指点张怀瑾读书,或是同许攸手谈几局,亦或是看着小苏元顽皮地跳上跳下,更是不想动弹一步。
此时,又是一日清晨。
大气开阔的院落屋檐掩映在翠绿的树叶之间,傍晚的暮色笼罩着整座宅院,从北边飞来的鸟儿落在树枝上鸣叫,幽深的长廊上,婢女侍从们端着一盘又一盘的果子入了东跨院。
“公子奔波多日,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你们脚步声可要轻一些。”
门外的声音,稀稀碎碎的传入屋里,榻上的苏珏翻了个身,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看样子是睡得香甜。
半晌后,床榻发出嘎吱一声响,原是苏珏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拉开了帐子,鞋都来不及穿便下了床。
好家伙,他这是睡到什么时辰了?!
未等苏珏梳洗整理好,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快速扑进了自己的怀中,差点把他撞倒。
“苏珏哥哥,这是我刚采的花,送给你!”
小苏元手里举着刚采下的花,献宝似地递到苏珏面前,一脸求表扬的模样。
“谢谢小苏元,苏珏哥哥很喜欢。”
苏珏笑着接过了小苏元的花,但他越看越觉得眼熟,怎么好像许攸前几日栽的茶花?
果不其然,下一刻许攸中气十足的声音冲进屋中,手里还拎着招财。
招财:肥胖可怜又无助……
“公子!这只肥猫把我的茶花都吃了,小苏元是帮凶,你看看,你看看,茶花还在公子的手中!”
听罢此言,苏珏赶紧把花放下,就当没看见,然后看着招财可怜巴巴地模样,他小心翼翼地将招财从许攸的手里救下,“咳咳,招财不懂事,小苏元也不懂事,我替他们给你赔罪。”
“公子,我这茶花可是很难成活的,好不容易栽种成功了,这只肥猫,唉……”
许攸一脸痛心疾首,招财苏珏窝在怀里呲牙咧嘴,你才是肥猫,你全家都是肥猫!
呵呵,演,我就看着你演!
小苏元则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招财。
不用多说,苏珏便知道罪魁祸首就是招财,他暗自轻捏了一把招财的肥肉,然后对着许攸说道,“许大夫,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招财它就是一只猫。”
“我知道它是一只猫,可是……”许攸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可是公子替它求情,许某自然不会计较,不过它实在过于肥胖,许某觉得它应该纤体,要不然肯定影响猫体康健。”
许攸说完,苏珏一脸了然,他心里略一思索,也觉得该给招财一个教训。
“喵喵喵——”
招财在苏珏怀里不停地叫着表示抗议,但苏珏与许攸显然不作理会,苏珏更是直接将招财交给了许攸。
“许大夫,招财就拜托你了。”
苏珏言辞恳切,许攸也是感动万分,“公子放心,许某一定让招财重获苗条!”
“喵喵喵——”
招财的声音越发凄厉,不要,它才不要减肥,它一只机器猫减什么肥!
肉干,奶茶,可都是它的最爱,别想让它放弃!
如此想着,招财赶紧从许攸怀里跳了出去,只留下一串匆忙的小脚印。
苏珏与许攸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有了上午的这个小插曲,苏珏清闲的一天再次上演。
无非是拈花弄草,无所事事。
不过他在等,只不过等待从来都是磨人的。
在那人有所行动之前,他乐得无所事事。
等楚越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苏珏正在案板前摆弄一盆面粉,一头及腰的长发高高束起,发尾蓬松低垂下来,正随着主人摆动面粉的动作而摇晃着。
大概是太过专注,苏珏并没有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
“十三,你这是做什么?”楚越向来有不解就直接问。
“诶!阿越,你回来了!”
苏珏闻声回过头来,话中带着几分惊喜,“我这儿正做蛋糕呢,正好你回来了,我有点忘了该怎么做了。”
苏珏回头跟楚越说完话,顺势抬手擦了下额角的汗,楚越往前凑了凑,盯着他脸上那一小块儿白色的面粉痕迹看的出神,好一个可爱的小狸奴。
一个没忍住,楚越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阿越,你笑什么?”苏珏万分不解,一脸茫然的模样更像刚睡醒的狸奴。
“没什么,做蛋糕吧。”收了笑意,楚越挽起衣袖同苏珏一起,虽说很久不做,技艺有些生疏,但还是颇为成功的。
当他们把新鲜出锅的蛋糕端到饭桌上时,所有人都露出惊奇不已的表情。
“公子,这是什么?”许攸从未见过这样的面点,虽说没见过,但散发出的香甜气味却很诱人。
小苏元则是咽了咽口水,一脸期待地看向苏珏。
“苏珏哥哥……”
就连张怀瑾也是跃跃欲试。
“一种糕点,第一次做,大家尝尝。”
苏珏化身俊俏小厨仙,挨个给他们分了蛋糕,楚越还特意做了好几碗奶茶。
蛋糕一入口,几人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美味,实在是美味。
招财窝在苏珏的脚边,也分到了一块蛋糕。
切,这还差不多,招财如此想着。
窗外星月朦胧,窗内一片和乐温馨。
然而如此情景,总有人前来打扰。
“侍中大人,将军向见一见公子。”
金元鼎派来的小厮突然出现,打破了饭桌上的言笑晏晏。
“今夜?现在?”苏珏放下奶茶碗,似乎早有预料。
“是。”
“好,我知道了,定会赴约。”
……
月明星稀。
苏珏大步走到金元鼎府邸的门前,示意小苏元叩门,不一会儿便有人应声,大门缓缓打开,许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说道:“劳驾去通报一声,就说苏珏公子来访。”
小厮闻言伸着脖子往小苏元和许攸的身后看去,苏珏的身影隐在夜色阴影下看不真切,漂亮的身形却让人不由得多看一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点头道:“请大人稍等。”
不多时,小厮又跑了回来,将正门打开,躬身做出请的手势:“公子,殿下有请。”
殿下?
苏珏闻言怔了一瞬,他记得金元鼎还未封亲王,这将军府的小厮就敢如此称呼,可见金元鼎野心不小。
他随着小厮一路经过外院的长廊,绕过内院的拱门,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建立在池水雾绕之中的楼阁,那高高挂起的牌匾上邪魅狂狷的刻着四个字——揽尽山河。
原来这府中还别有洞天,苏珏仰视了片刻,小厮出声提醒道:“公子,这边请。”
许攸戳了戳苏珏的手臂,低声道:“公子,看来这位金将军颇有城府。”
苏珏勾唇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他就算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的五指山。”
许攸听的云里雾里的,什么孙悟空,什么如来?
他没想明白,只好先跟上去,当然还不忘了拎走在池子里捞鱼的小苏元。
片刻后,苏珏踏入阁楼的正厅,许攸和小苏元则被拦在了外面。
等苏珏进入之后,才知这里面倒是古朴雅致,和外观上的高调截然相反,正当他研究起了这柱子上的榫卯结构,身后传来一道不属于这座府邸主人声音。
“这位公子也对这些感兴趣吗?”
苏珏镇定自若的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人,勾唇道:“草民苏珏,参见太子殿下。”
现下他可算明白,方才小厮的那声殿下,到底是说的是谁了。
“你怎知本宫是太子?”太子金景琛问道。
“整个金氏,还有第二位殿下吗?”苏珏反问。
“太子殿下怎么在这儿?”苏珏又添了一句,好让气氛不那么诡异。
“这是金将军的府邸,怎么,三更半夜的公子能在这里,本宫在不得?”
“自然不是。”苏珏低头,态度恭谨。
金景琛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珏,仿若在打量一件器物,“本宫与公子真是一见如故。”
“草民不敢当。”
苏珏话音刚落,府邸的主人金元鼎才姗姗来迟。
“臣不知太子殿下到访,真是罪过。”
一上来,金元鼎便开口告罪,可若仔细去看,却连腰都没弯下去。
金景琛看破不说破,反而主动开口道,“既然金将军有客到访,本宫便先回去了。”
“臣恭送太子殿下!”
“金将军留步。”
一阵言语拉扯后,楼阁里只剩下苏珏与金元鼎二人。
金元鼎转身走到了一旁的蒲垫前,盘腿坐下,笑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公子,坐下说话。”
苏珏看着金元鼎身边的位置,努力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毫不刻意的落坐在了离金元鼎有段距离的位置上,说道:“金将军,不知深夜召草民前来有何要事,总不会是喝茶吧?”
说罢,苏珏观察着金元鼎的神色,见其面上笑眯眯的,谁知道心里藏着什么坏。
金元鼎虽是武夫,可战场之上心细如发,怎么会连苏珏的小动作都忽略,这摆明了是不想与他过多亲近,不过他生平最多的就是耐心,当初为了伏击敌军,硬是在山谷中等了三个月,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那这些年来,胡地的守备早就被打的溃不成军了。
“本将军会吃了你吗?”金元鼎斟满一杯酒,笑着问道。
苏珏闻言一愣,反应极快的否道:“将军自然不会。”
金元鼎眯起眼睛敲了敲手中的器皿,说道:“这是本将军亲自酿的酒,入口甘醇,芳香浓厚,又不是很太辛辣,公子一定会喜欢,不如坐过来尝一尝?”
苏珏险些维持不住笑容,只好起身道:“金将军盛情本不该却,只是草民体弱,喝不得酒。”
“哦?是吗?”
第138章 初行教化
“哦?是吗?”
金元鼎似笑非笑地看着姿容放松的苏珏, 眼底的探究越发赤裸。
“我有什么理由欺骗将军呢?”苏珏一边说着一边将酒杯往前推了推,摆明了是不会喝这杯酒。
“也罢,既然公子不想喝酒, 那就喝些茶吧,这是今年的新茶,公子应当会喜欢。”
说罢, 早有婢女上前换了茶水, 苏珏还是不为所动, “夜色已深, 再喝茶水怕是不好。”
苏珏面上笑意清淡,心中却腹诽道:晚饭时他已经喝了两碗奶茶,若是再喝金元鼎的茶, 今夜怕是不用睡了。
那可不行。
面对苏珏的一再拒绝推脱, 金元鼎也没有生气,他面不改色地让人又换了白水。
“公子说的是,是本将军考虑不周了。”
“金将军客气。”
这次,苏珏终于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之后便等着金元鼎的下文。
“之前听闻公子的死讯,本将军真是万分惊讶, 不曾想峰回路转, 公子竟成了本将军的座上宾。公子你说, 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呢?”
“金将军说的极是, 苏某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这才能在今日成为金将军的座上宾, 不是吗?”
苏珏放下陶杯, 态度不卑不亢。
听此言论, 金元鼎哈哈大笑, 眼底的探究几乎化为了实质。
“公子果然是伶牙俐齿,本将军喜欢。”
“金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许是被楚越养的骄矜起来,苏珏不想再与金元鼎言语拉扯,他只想有事速战速决。
看出苏珏的心思,金元鼎也就不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那好,本将军便直说了,公子也看到了,我胡人愚昧,而公子文采惊世,本将军想请公子教化百姓,不知公子能否答应?”
“我若说不答应呢?”苏珏故意如此回答,说完他便垂下眼眸,暗中观察金元鼎的反应。
“公子不答应也无妨,本将军再找旁人也就是了。”
金元鼎话虽如此说,可苏珏分明看得清楚,这人眼中闪过的一丝狠厉。
“金将军不用如此,苏某不傻,自然知道不答应的下场,苏某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什么都不怕。”
话说到这里,看起来已到了冰点,金元鼎面上开始露出冰冷的模样,“是啊,公子怕什么呢……”
“不过金将军所说,苏某很感兴趣,教化之道本在人心,此事苏某愿意。”
苏珏此言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直教金元鼎也摸不着头脑。
“公子这是答应了?”
“自然。”
苏珏面容严肃,仪态端正,一看便不是在开玩笑。
“公子高义,本将军佩服!”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金元鼎委实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心中难掩喜悦,面上便露了几分真性情。
“不敢当,苏某只是尽力而为。”
尽管金元鼎明显开始捧着自己,苏珏仍旧表现的平静从容,这更是让金元鼎高看了他几眼。
他并非不知苏珏的身份,但时过境迁,世人皆知燕文纯已死,他只是苏珏。
况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兜兜转转,他们金氏还是与北燕脱不了关系,这是他们的羁绊,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既然话已说明白,那苏某就先告辞了。”
眼见时辰不早,苏珏惦记着回去,但金元鼎又强拉着苏珏下棋赏月。
苏珏:无语
待到了三更时分,金元鼎也就不再强留苏珏,只派人好生将人送了回去。
苏珏:好困,好累……
……
如此,转眼便是第二日。
此刻正是卯时时分,天蒙蒙亮,昏暗的薄云后掩着一轮毫无光彩的太阳。
砖地上落下模糊的阴影,偶尔一群乌鸦啄食着地上的什么,给这寂静的侍中府邸略添了一点生气。
外面到处静悄悄的阒无人声,只有东寝阁里还在有人说话。
“先生,您还觉得晕吗?”
“苏珏哥哥……”
“千万让阿越知道……”
被众人七手八脚放在床铺上趴好,苏珏道:“我就是没睡好,千万别叫阿越知道……”
小苏元和张怀瑾二人俱是一头雾水,只有许攸了然:“先生是怕楚姑娘担心。”
几人为何如此?
时辰退回一个时辰以前,因为昨夜喝多了奶茶,再加上苏珏彻夜未归,天亮时才回了府,彼时楚越已经上朝。
府里安静地很,苏珏自己吃了早饭,又给张怀瑾布置了课业。
之后他在府里的花园逛了逛,因为没有感到困倦,苏珏索性就拿了些书准备,毕竟答应了金元鼎,自己总该拿出诚意。
谁曾想,他准备的认真,待重新起身时竟感到一片晕眩,幸好被路过的许攸扶住,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正当苏珏言辞恳切地叫许攸几人保密之时,楚越推门而入,他们方才的对话她是尽数听到。
“困了就少说两句,赶紧睡觉。”
眼见楚越回来,许攸很有眼色地带着小苏元和张怀瑾离开。
先生,您自求多福吧……
楚越利落解了苏珏的外袍,给他扒到只剩中衣。
隔着白色衣裤,她只觉得苏珏还是没养出多少肉来。
楚越的脸上没有笑意,苏珏很识趣地躺着,一脸的无辜乖巧。
见此,楚越低头轻轻吻在苏珏的额角上,温热的唇贴着寒凉的血肉:“睡吧,这辈子总会有光明灿烂的那一天。十三,我们一定能等到的。”
世上有很多未知需要探索,他们还要并肩……
是这样的。
苏珏慢慢阖上眸子。
他睡着了。
昏昏沉沉似梦似醒地睡了两个多时辰,醒过来时,楚越正翻看着苏珏所写的批注。
其时已是午时正刻,一抹金亮的阳光洒落下来,透过天窗照在苏珏脸上。
光明灿烂。
由着楚越又喂了他几口鲜肉粥,苏珏觉得身上松快了很多,便问:“有人来过吗?”
“金元鼎派人来过。看你还在睡,我让就让先退下了。”
“他还真是勤快。”苏珏靠着床头坐起,手里不停把玩着自己的衣袖。
楚越用小匙调着水,不紧不慢喂苏珏喝着:“你真的想好了,要对胡人行教化之道?”
苏珏略一思索:“自然是的。”
“我愿意,”
苏珏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胡地贫瘠,我是亲眼所见,而阿越极力推行的改革之路很是完备,如今只差民心教化,如同百姓需得开蒙明智,否则国家的发展终究也是不长久的……”
楚越静静地听苏珏娓娓而言。
从无名村的翩翩少年,直到心怀诡谲的天人苏珏,楚越几乎是全程陪着他走过来的。
他的辗转反侧,他的无可奈何,或许别人一知半解,但楚越都是时时刻刻看在眼里的。
论这世上谁最了解苏珏?
当然是她楚越。
玉手抚上苏珏的脊背,楚越道:“既然你都决定了,我便会一直陪着你,支持你。”
苏珏听了没言声,只是用力抱紧了楚越,所有的心意不用多说。
任外面纷纷扰扰,二人紧紧相依。
……
与此同时,冀州王府。
书房尽头雕花门扉后,一湖莲池旁,李书珩正与巡视归来的李明月唠家常。
他简单询问几句后,示意李明月就坐,大袖轻抬,他扫了眼旁边侍奉的下人,吩咐他们去取些新的鱼食来。
“我听闻右丞相林宸在陛下面前参了兄长一本。”
李明月今日一身利落劲装,更加显得颀长精干,话里话外都是对李书珩的担忧。
“我知道。”
李书珩表现平静,继续向莲池里撒着鱼食。
“兄长,这林宸如今扶摇直上,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李明月嗤笑一声,遥想林宸穷困之时,哪有今日的奉承谄媚之态。
可见人心复杂,世事难料。
李书珩回过身来,见李明月一脸不忿,他抬手拍了拍李明月的肩膀,语气平静,“陛下看重,怎么都是可以的。”
“这是自然,礼逾规制,他可真是找得一手好错。”
李明月冷哼一声,越发觉得憋屈。
“礼逾规制,他怎么能知晓,怕是有人眼睛嘴巴不干净。”
李书珩的这一番话直接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明月心思一转便知是这王府里出了内鬼。
想到这里,李明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兄长,王府多年不曾整修过,是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不错,我也这么认为。”李书珩点头表示赞同。
话音刚落,新的鱼食被送到了李书珩的手中。
兄弟二人一言不发,只是逗弄着莲池里的锦鲤。
风波摇曳,满园琳琅。
……
风波日久,岁月流转。
正如他们那夜所说的那般,苏珏做了金元鼎的亲自授意的教书先生。
每日日出日落,他都在学堂里做着授业的先生。
然而胡人的不开化的程度远超过苏珏的认知,小孩们那清澈又愚蠢的眼神每每激得他心头发堵。
怎么能无知至此?!
半个月过去,苏珏先生终于接到了学生们第一篇习作:苏先生貌美,是乃天仙下凡亦不及也。
语法没有大毛病,一笔破字也勉强能看,只不过这内容……
苏珏看了看手里的千字文,长叹一声,实在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这都写的些什么,没眼看,真的没眼看。
楚越捧着瓷杯,细品着茶香,嘴角是压了又压,才勉强将那不雅的爆笑咽下。
这人到了这风沙蔓延之处依然白衣翩跹,粗茶淡饭不耽误他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又怎的,不算是天仙下凡呢。
“咳咳,十三,我觉得学生们写的没有毛病。”
楚越十分从心的如此评价,这让苏珏先生更加的心塞。
他抬头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楚越,不由得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翻阅着作业。
这不翻还好,一翻更是让他无语心梗。
“阿越,你过来看看,这,这都是些什么?”
第139章 天佑不佑
“阿越, 你过来看看,这,这都是些什么?”
楚越凑到书案边, 她本想看个热闹,可不过几眼,她便觉得眼睛疼。
不怪苏珏脸色不虞, 这都是些什么?
随着苏珏的翻阅, 楚越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
“先生冒弱天线, 凡人不及也……”
“巧言另色, 鲜人也……”
“君子不重也不轻,肥瘦相间,涮肉正好矣……”
随着楚越声音大抑扬顿挫, 苏珏的脸色越发低沉。
批阅到最后, 苏珏忍不住扶额,他长叹一声,只觉得心累。
“好清澈的脑子。”
最后,苏珏如是评价道, 楚越也深以为然。
“确实,十分清澈, 也很有利用价值。”
“他们大多已过了启蒙的年岁, 基础自然差了太多, 算了, 还是先教他们认字, 读三字经罢了。”
虽然被学生们的作业弄得无语, 但苏珏还是为他们仔细制定学习计划。
“十三可真是个合格的教书先生。”
作业批了许久, 楚越赶紧收了苏珏的笔墨, 然后递给他一杯热茶。
“楚侍中日理万机, 更为辛苦。”苏珏笑了笑,伸手替楚越理好跳脱出来的一丝鬓发。
“还说呢,这几日送礼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你也不出去看看。”
楚越佯装生气,苏珏也有意逗她,“我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见他们做什么?”
“也是,十三可是天仙下凡,我也不想他们见你。”
二人半是调情,半是认真,三言两语间便定了许多决定。
“小苏元,你给我下来!还有招财,你又来祸害我的药材!”
屋外传来许攸气急败坏的声音,苏珏摇头苦笑,赶紧开门去解决每日都要上演的戏码。
“小苏元,赶紧从树上下来,别再惦记着别人家的花,还有招财你也过来!”
听见苏珏的声音,小苏元立马乖巧地从树上回到苏珏的身边,而招财也是“喵呜~”一声蹿进苏珏的怀里。
“许大夫,别生气~”
苏珏一边顺着猫毛,一边给许攸顺气,许攸本来也不是真的生气,他也叹了口气,之后收拾起了自己种的药材。
招财窝在苏珏的怀中很是得意,苏珏往张怀瑾的房间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地影子中,他还在用功读书。
见此,苏珏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至少,还有人靠谱。
……
春风萧瑟,长乐宫的高墙深院内,一片沉寂。
宫门紧闭似乎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一地的冷清与孤寂。
太子楚天佑身着锦袍,脚踏金靴,缓缓步入这片被遗忘的天地,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母后张皇后,因一时之怒触怒了父皇,被下令禁足于此。
作为儿子,楚天佑心中既有对母后的担忧,也有对父王决定的无奈。
他深知,这长乐宫的一砖一瓦,都承载着母后的泪水与不甘,但他更清楚,自己身为太子,肩上承载的是整个西楚的未来与希望。
穿过曲折的回廊,楚天佑终于来到了张皇后的寝宫前。
门外,两名宫女和夏邑静静地守候着,见太子到来,连忙行礼。
楚天佑轻轻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轻轻推开了寝宫的大门。
寝宫内,烛光摇曳,映照出张皇后略显憔悴的面容。她正坐在铜镜前,手中拿着篦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听见门开的声音,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化作淡淡的忧虑。
“天佑,你怎么来了?”张皇后放下篦子,站起身,迎向儿子。
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沙哑,那是长久未言的结果。
楚天佑快步上前,扶住母后的手臂,轻声说道:“母后,儿臣来看看您。父王虽然一时震怒,但儿臣相信,他心中定有分寸。”
张皇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天佑,你父王的性子我怎会不知?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更改。你来看望母后,母后心里甚慰,但你也要记得,你是太子,你的安危关乎社稷。切不可因我而忤逆你父王,更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楚天佑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深知母后这是在为他着想,不愿他因自己而受到牵连。他紧紧握住张皇后的手,坚定地说道:“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儿臣来此,不仅是为了探望母后,更是为了告诉母后,儿臣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太子,不负父王母后所望。”
张皇后听了儿子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她抚摸着楚天佑的脸庞,仿佛要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其中。“天佑,你长大了。母后知道你有这份心便足够了。只是这宫廷之中,尔虞我诈,你定要小心行事。记住,明哲保身并非懦弱,而是为了更好的守护我们所爱的人和这片江山。”
楚天佑点了点头,将母后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他明白,母后的话不仅仅是对他的告诫,更是对他未来的期许。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一个英明果敢的太子,让母后为他骄傲。
时间在母子俩的交谈中悄然流逝。
当夜幕降临,楚天佑不得不告别母后,返回建章宫。
临行前,他再次深深望了母后一眼,心中充满了不舍与坚定。
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只要有母后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他,他便无所畏惧。
走出长乐宫的大门,楚天佑回头望了望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宫殿。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以自己的力量,让这片宫殿再次焕发生机与活力。而那一天的到来,也将是他真正证明自己的时候。
而到了第二日,楚天佑得了楚云轩的旨意亲临郊外,巡视正在修建的登仙楼。
没有锦衣华服,楚天佑只着普通的衣裳缓缓穿行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汗流浃背、衣衫褴褛的民工,他们的眼中满是疲惫与绝望。
这些被强行征召而来的百姓,远离了亲人,日夜劳作于这无休止的工程中,他们的生命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化作了登仙楼下一块块冰冷的砖石。
随着巡视的深入,楚天佑的心情愈发沉重。
只因他亲眼目睹了民工的苦难:有人因过度劳累而倒地不起,却无人敢停下手中的活计去施以援手;有人因思念家人而痛哭流涕,却只能将泪水咽回肚中,继续忍受着无尽的折磨。
楚天佑的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微弱的呻吟和无声的叹息,它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他那颗原本就敏感而脆弱的心。
回到府中后,楚天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闭门谢客,独自坐在书房内,凝视着窗外的月光,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他既为父王的雄心壮志所折服,又为百姓的苦难而痛心疾首。
他知道自己不能坐视不管,必须为这些无辜的百姓发声。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楚天佑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要在明日的早朝上向父王进谏,揭露登仙楼建造背后的真相,请求父王停止这项劳民伤财的工程,还百姓以安宁与自由。
……
风波从不会停歇。
时间推移到第二日的晚朝时分。楚天佑扈从楚云轩一路行至北辰殿的门口,红日西坠,火烧云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红。
进了房门,楚云轩抬手就给了楚天佑一耳光:“逆子!你是真想翻天吗?!”
六月四日,也就是今日,楚天佑寅时便起身,换上一身崭新太子冠服,带着决然的心来到北辰殿外。
早朝是在卯时,他过去的时间刚刚好。
除了外出巡视的穆羽,数百名四品以上京华各衙门官员统一身着朝服,按照品阶自左、右掖门进入王宫。
没想到他们刚踏进迎凤楼,就看到北辰殿外的台阶上笔直跪着一人。
文武百官认出那是太子殿下楚天佑,吓得连连摇头:“这,这,这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昨日太子殿下奉命巡查监造登仙楼,复命回宫后便不见外臣。”
“所以,太子殿下大约是为了登仙楼一事。”
文武百官猜测纷纷,他们本来想凑几分热闹,现在却是完全不敢了。
正当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之际,中贵人灵均步履匆匆自宣华门过来,一路小跑着赶到楚天佑身边,赶紧伸出胳膊想把他架起来。
“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楚天佑一言不发,中贵人灵均又拉不动他。
两人拉拉扯扯好半天,引得一大群文武官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却谁也不敢上前离近看,无论发什么,他们这些做天子家臣的可没资格去插手。
“陛下这几天心绪不佳,太子殿下,您即便想让陛下停止建造登仙楼也挑个好时候啊,非赶着陛下气头上来闹,这可是不妥啊!”
中贵人灵均远远望了一眼,见远处陛下的仪仗已经隐约露了头,鼓乐声也已奏响,百官即刻就要入北辰殿上早朝。
而太子却不肯走,一个人跪在广场上,这不是明摆着要挡了上朝的路吗?
中贵人灵均道:“太子殿下,您要见陛下,就先起来,随诸位大人一同进殿上朝吧。”
楚天佑却摇了摇头:“这里人来人往,谁都能看见我。我就要待在这里。”
中贵人无法,只得先行回楚云轩的御驾处侍奉。
而底下的一众文武百官皆是不敢言语,唯有左丞相杨兰芝与右丞相林宸上前。
“太子殿下,您先起来。”杨兰芝环顾了一眼周围环境,他也明白,此时不是进谏的好时机。
况且陛下如今阴晴不定,太子殿下还是明哲保身要紧。
“杨丞相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
见此,林宸嗤笑一声,暗叹太子的天真。
楚天佑轻瞄了一眼林宸,若说他的父王是始作俑者,那这位右丞相便是帮凶。
正发愣间,却见中贵人带着几个太监,脚步流星地过来走楚天佑面前:“陛下有旨——”
楚天佑一抖袍服,“儿臣楚天佑接旨!”
“陛下发问,太子殿下今日无端来到北辰殿外闹事,有无串连预谋之事?”
楚天佑道:“而臣并非‘无端’,更
非‘闹事’,建造登仙楼劳民伤财,此乃动摇社稷之事,儿臣只是奉职觐告!”
中贵人灵均也只是奉旨传话,应无驳诘之权,听了点点头:“陛下还说,寡人自然相信太子殿下,但建造登仙楼是为了彰显国威,太子殿下此刻回去,寡人便不再追究。”
“国之社稷,不可动摇”
“陛下还说,‘如果太子殿下不识抬举,别怪寡人不留情面’。太子殿下还是请回吧。”
听闻此旨,楚天佑以手指天,“父王如今的所作所为上致天怒、下招人怨。我若罢休,在内堂为不孝之子,在外朝为附恶之人,儿臣万死不敢退!”
楚天佑如此强项不屈,底下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什么也没听见。
“陛下还说,太子殿下如此心系民生社稷,甚至不惜与父亲相悖,寡人便要问一问你,以已替之的心思太子殿下有还是没有?”
中贵人灵均一向最得圣心,由他说出来的旨意便更是重了几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是真的生气,在场的诸位官员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曾亲眼目睹当年多少名臣怒批龙鳞,最后惨死大刑之下,血迹斑斑仍历历在目。
眼见太子殿下如此冒犯陛下毫无惧色,即便他是陛下亲子,也都是不禁替他捏一把汗。
杨兰芝听着这剔骨挖肉般的诛心之词,想象着陛下发话时的脸色,竟倏地打了一个寒颤。
却听楚天佑答道:“儿臣从不曾有什么别的心思,儿臣今日富贵禄位,上托父母之恩,下受士人崇仰,都是仰仗父王恩赏,儿臣只希望父王今日以是非定论,不以揣猜之词加儿臣之罪!”
说罢,他顿首再拜。
中贵人灵均揩了一把汗:“太子殿下既不肯伏罪,陛下命我传谕:依寡人之见,太子就是贪图名利,那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把太阳跪到落下,什么时候算完。”
楚天佑见中贵人灵均转身要走,一把扯住他的后襟:“你去回父王的话,儿臣从不贪图名利,儿臣一辈子都会堂堂正正,不做龌龊的事!”
显然,楚云轩刚才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原来,这就是他父王的真实想法。
可笑,何其可笑!
他已经气得脸色雪白:“今日不达目的,我九死不退!”
其时正卯时二刻,旭日东升,天上晴得一丝云也没,太阳光直倾下来,映出了楚天佑满目的怒火冲天。
中贵人灵均被他吓得半死,险些也冲他下跪,哀告着求他松手:“奴婢只是个传话的,您别为难奴婢……”
杨兰芝和林宸赶紧上去,把楚天佑拉开。
“不就是跪吗,好,我跪,太阳落了山我也不走,我今天就是要让父王下旨停止建造登仙楼!”
楚天佑挣开二人的拉扯,然后又双膝跪地直视北辰殿,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屋檐上飞金流火的明黄色琉璃瓦。
两人都劝他不动,中贵人灵均道:“陛下还说,要是太子殿下若真的不肯回,今日的早朝也就不用上了。”
林宸一甩袖子:“都成这样了还上什么早朝,让官员们看笑话吗?杨丞相走吧,咱们去跟百官说一声,让他们散了吧。”
杨兰芝道:“只能如此了。”
待百官离去,中贵人也赶紧带人走了,只剩下杨兰芝与林宸还站在楚天佑旁边。
“太子殿下,您真要在这儿跪一整天啊?”林宸问道。
楚天佑点头。
“太子殿下这是何必呢?”
楚天佑分外平静地说道:“不为什么,为了百姓安康,问心无愧。”
林宸蹲下身:“记得公子曾经教过我,尽悴事君,明哲保身,进退始终,不失其道。
这话我一直牢牢记着。可是您今日这般批鳞直谏,根本没有做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林相如今所为便是问心无愧了吗?建造登仙楼可有您的一份功劳,这便是明哲保身?”
楚天佑言辞犀利,林宸却也没生气,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起伏。
“什么叫问心无愧?忠君之事,我有错吗?”
说罢,林宸起身扬长而去。
这下,便只剩他与杨兰芝二人。
“太子殿下,您先起来,有什么话不妨从长计议。”
看着自己的老师,楚天佑摆了摆手:“我意已决,杨丞相不必再劝,您回去吧。”
见此,杨兰芝无法,只得先行回府,从长计议。
众人散去,王城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自卯时二刻起,楚天佑在北辰殿外跪得仿若一座铜塑,身姿笔挺,就这样一直跪到了下午申时。
整整四个时辰,也就是八个小时。
楚天佑仰头去看天色,眼看西方渐起余晖,料想已经快到晚朝的时辰,这才略动了动身子,把各处关节都活泛了一下。
突然,一声沉雷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一盘空磨在远处颤抖着传进王城。
值守的侍卫都是一愣,接着又是一声,尾音更长。
“这天,快要落雨了……”
一众宫女内侍立马开始准备雨天时候的晚朝布置。
楚天佑抬头,以手遮阳西望,但见黑云缓慢地向已偏西的太阳压去,雷电金线火蛇一样闪击着云幕。
“此雷甚妙!来得正是时候”
楚天佑兴奋起来,冲着北辰殿高喊道:“登仙楼天怒人怨,以致雷鸣降世——请父王明烛圣照,及时止损——”
果然,片刻之后,中贵人灵均再次带人自御书房方向跑来:“太子殿下,您快别说了,陛下已经发怒了。”
……
“陛下的意思是,您若是再不走,这晚朝也要取消了。”
楚天佑一拱手道:“我只是秉公直谏,父王如若不睬,儿臣只有跪死殿前,以全谆谆诚忠之心。”
少顷,远处树林一阵刷刷响动,寒风卷着浮尘隔着重重宫院袭进来。
楚天佑顿觉浑身清爽,又喊了一句:“苍天有眼,请即降大雨!”
言毕,便听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宫阙大地都颤了一下。
先是铜钱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撒落一阵,又停了一会儿,便听由西向东的雨声扑来,整个禁中的巍峨宫阙,刹那间都淹没在瀑布飞泻一样的雨幕中。
楚天佑纹丝不动地跪在雨地里,任雨水
浇透了他的全身,他闭目仰天,似乎在尽情享受上苍突然降临的暴雨,又像在默默祈祷着什么。
中贵人灵均回去复命,赶来上晚朝的几百名官员和早上一样,都挤在值房里向着北辰殿外望着。
“这雨来得真是蹊跷啊。”
“是啊,明明白日里那般晴朗,连一丝风也没有,结果刚到了上晚朝的时辰,就突然下这么大的雨。”
“该不会是有什么冤情,真冲了老天吧?”
“那谁知道,你看看太子殿下到现在都跪着不肯起,陛下也真能舍得。”
“嘘,慎言,慎言……”
杨兰芝冒雨而来,见楚天佑已经淋得七层朝服都湿透了,忙过来给他撑了把伞:“这么大的雨,太子殿下您身子怎么受得了,快回去吧。”
“杨丞相,我心之诚,天地已鉴。我要见父王,我今天必须要见他……”
杨兰芝心中密密麻麻地泛疼,他与太子既是君臣,也是师徒,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陪他一起跪着。
原来晴好的西边天空此刻也被怒海翻腾的云海压得漆黑一片,惊雷一声接一声,把这座深邃的宫城整个笼罩起来,黯黑得像隆冬的深夜。
楚天佑看到楚云轩的仪仗正在向自己靠近。
他看到了难得的一线希望,心里如同干柴被人突然扔来一支火把,枯枝再燃,蓬勃的火焰熊熊包裹了他一颗满怀希冀的心。
“儿臣恭迎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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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恭迎圣驾!”
楚天佑深深叩头在地。
楚云轩的个子很高,眼下又身着一袭黑袍,负手站在楚天佑面前,犹如乌云覆顶。
楚天佑以头碰地,声音铿锵:“儿臣恳请父王停止建造登仙楼,以安黎民社稷。”
“太子,你就是为了这个巴巴地跑来跪着?”
楚云轩站在巨大华盖下的浓重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声音被滚滚雷鸣压了一半,另一半如刀似剑,直刺楚天佑的心底:“太子,你的眼里还有没有国法?有没有家法?”
楚天佑毫无惧色,叩首再道:“父王仁厚恩泽昭如日月,儿臣视国法如天条,更敬国法如日月,今日所为,皆仰仗于国法与家法,更无愧于国祚!”
他的这几句话如断珠落盘,又脆又响,值房里的文武百官立刻面白如纸。
连杨兰芝也忘了其他,他盯着楚天佑,心中不免焦急,他刚要开口,却被中贵人灵均拉至值房。
这是让他不要插手的意思。
楚云轩冷笑一声:“太子果真是伶牙俐齿。”
楚天佑双手扣着地上的青砖缝,一腔热血都冲到了胸口:“父王登基以来,征伐九州、威震四海,实乃明君。而如今登仙楼一事,无外乎小人献媚于君前,还望父王清正试听!”
楚天佑琅琅而言,先是夸赞楚天佑武功之盛,又数落小人作祟以致天怒人怨,一句接一句词锋如刀似剑。
楚云轩目中波光一闪,睃了楚天佑一眼:“你起来,其他人也进来。”
说罢,楚云轩转身就走,庞大的天子仪仗也随之离开。
楚天佑顿觉眼前压顶的一大群乌云退去了,尽管暴雨仍旧如注,可心里却清明了很多。
提线木偶一样从雨地里挣扎起身,楚天佑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他艰难迈开腿,一步一挪地跟在楚云轩后面,中贵人灵均赶紧上前扶他。
北辰殿的金黄万岁瓦沐浴在黄昏的火烧云下,尽管大雨滂沱,可乌云还没有布到这边来,天空依旧是大团大团的飞火金红。
此刻,楚云轩坐在北辰殿的御座之上。
他在等着楚天佑入殿,只见楚天佑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然后伏地跪在他的脚下:“儿臣叩祝父王万岁长安。”
楚云轩注视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豁然起身,走下御座大步来到他头顶:“太子,你抬起头来。”
楚天佑跪直身子,抬头和楚云轩直视。
迎接他的是楚云轩一记响亮的耳光。
“太子,你是真想翻天吗?!”
这一耳光打得很重,楚天佑顿时感觉半个脑袋都隐隐发木。
文武百官心中更是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却又不发一言,只低着头,静观局势发展。
这边,楚天佑意识到父王亲自对自己动了手,立刻低下头去,叩头在地说道:“儿臣万死犹轻!”
“林相建造登仙楼是奉了寡人的旨意,寡人既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君主,你大张旗鼓地跑到大内冲寡人发难,难道不是不忠不孝吗?”
楚天佑没想到庆帝会这样说,不禁一愣,一时倒不知该怎样答对。
楚云轩口气格外凌厉:“太子今日行为逾矩,你真的要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吗?还是太子想沽名钓誉,然后取寡人而代之?”
楚天佑默然。
楚云轩:“太子,是与不是?”
楚天佑闭了闭眼:“不是,亦不想。”
接着,父子二人都没言声,注目着外边倾泻如注的大雨。
终究是楚天佑主动打破沉默:“父王,儿臣从无二心,只是眼见为了建造登仙楼,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而其中又牵扯了多少藏污纳垢,中饱私囊,父王不能坐视不理啊,待到登仙楼建成,怕是民不聊生,社稷难安啊!”
楚天佑言辞恳切,而楚云轩只是踱了几步,转脸对他说道:“太子别忘了,圣旨不可更改,寡人建造登仙楼是为了彰显国威,何来藏污纳垢之说?”
接着,楚天佑面不改色道:“父王,这既是家宅私务,也是国家公务。”
“那太子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和寡人说话呢?”
楚云轩冷冷地俯视着楚天佑:“寡人是你的父亲!太子就是这样忤逆自己的父亲的吗?你这样怕是不堪这太子之位了!”
父亲……
天底下有这么逼儿子的父亲吗……
这一刻,楚天佑突然觉得自己是大错特错。
他的君父处处把他往死路上逼,甚至怀疑他要染指王位,百打压猜忌。
都说血浓于水,可在他父王的眼中,亲生儿子也不过是王权下的一颗棋子,不能忤逆,只能服从。
楚天佑就跪在地上,继续听着他那位父亲的连声指责。
“寡人是天子,家国一体。你既是寡人的臣子,也是寡人的儿子。臣为君分忧,子为父分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你却屡屡忤逆顶撞,枉费寡人对你的栽培!”
一时间北辰殿沉寂下来,只听外头突然一阵巨雷震响,不知落到哪个宫里,震得大地都抖了一下。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为了父王着想……”
而楚云轩听罢阴沉沉说道,“你是铁了心要和寡人唱反调?”
楚天佑说不出话。
他刚见到父王时分明有着满腔希望,他豁出性命在北辰殿外跪了几个时辰,只盼着能换回父王的一点理智。
他只是想为百姓求一个公理,想让父王迷途知返,
但亲情与公理,他一个也没得到。
从前的父慈子孝,君臣相和,到头来却全然消磨在君父无端的摧残猜忌之中。
楚天佑也终于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猜忌摧残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君父。
此刻楚天佑的心境如利剑穿心而过,强烈的悲伤立马摧毁他的心理防线。
这种痛苦是无法言说的,比任何刀剑伤都要让人痛不欲生。
楚天佑一言不发,像个失去了生气的提线木偶,
楚云轩意味不明地瞥了楚天佑一眼:“传寡人的旨意,把太子即刻送回府邸,非诏不得出。”
早有两队御林军进到殿里:“遵旨!”
不等御林军近身,楚天佑自己起了身,他紧紧注视着王座上的父亲。
此刻他的心比那冰冷的宫墙还要封闭,还要绝望,还要苍凉。
他的父王,曾经在他心中如山岳般巍峨的父亲,如今却成了他心中无法逾越的鸿沟。
权势的斗争、母后的冤屈、情义的切割……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割裂了他对亲情、对王权的最后一丝幻想。
“父王啊父王,您可知儿臣心中的苦楚……”
楚天佑低语,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疲惫。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是母后在长乐宫中孤独的身影,是百姓们绝望无助的面孔,更是父王那日益冷漠、被权欲蒙蔽的双眼。
“或许,这便是我的宿命吧。”楚天佑苦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缓缓转身,深吸一口气,步伐坚定而沉重。
“太子,你还要做什么?”楚云轩面色更加不善,难不成他还要造反?
文武百官也是心有戚戚,唯有杨兰芝心中如雷鼔,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却已见楚天佑迅速直接抽出其中一位御林军手中的长剑。
那剑,锋利无比,寒气逼人,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绝望与挣扎。
“既然父王觉得儿臣不忠不孝,沽名钓誉,不配为太子之位,那儿臣便自行可断!”
言罢,楚天佑猛然挥剑,剑光如龙,划破天幕,也划破了他最后的犹豫与挣扎。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朝服,也染红了这冰冷无情的北辰殿。
“母后,儿臣不孝,先走一步了……”楚天佑的声音渐渐微弱,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大雨之中。
文武百官目睹这一幕,无不震惊失色。
不是晚朝吗?怎么会这样?
杨兰芝更是悲痛欲绝,太子殿下是用自己的生命,向这无情的皇宫、向这残酷的王权,发出最后的抗议与控诉。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文武百官围了上来,早有中贵人灵均去传御医,北辰殿上登时乱作一团。
“佑儿!”
楚云轩更是如遭雷击,他目眦欲裂,踉踉跄跄地从御座上扑到楚天佑身边。
大片的鲜血从楚天佑的脖颈中汩汩而出,血怎么也止不住,染红了楚天佑和楚云轩的衣衫。
楚云轩颤颤巍巍地伸手捂住楚天佑的伤口,他双目通红,声音嘶哑,“御医怎么还没到!”
“陛下,御医到了,御医到了——”
中贵人灵均拉着御医快步走到楚云轩身前,还来不及行礼,御医便被楚云轩拉着去探楚天佑的脉搏。
御医们战战兢兢,连号脉的手都是抖的。
这一幕,让楚云轩怒色更盛。
“你们若救不回来太子,就都给太子陪葬吧!”
御医们冷汗直流,把脉的把脉,止血的止血,生怕自己小命不保。
……
大雨终于落幕,夜幕低垂,不见星子。
建章宫内一片灯火通明,却掩不住一股压抑而沉重的氛围。
宫内灯火如豆,映照出一张张焦急而紧张的脸庞。
太子楚天佑此刻正躺在床榻上,气息微弱。
御医们围在床榻四周,有的手持银针;有的则低头沉思,翻阅着古籍,寻找那或许能起死回生的奇方异药。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与紧张的气息,每一声呼吸都似乎承载着整个国家和他们的命运。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尽管御医们竭尽全力,夜以继日地抢救,太子楚天佑还是伤重殒身。
“陛下,太子殿下,殁了……”
御医们战战兢兢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们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霎时间,建章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楚云轩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
他一直守在建章宫,闻听此言。如遭雷击。
楚云轩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匆匆走向床榻,看到的却是儿子冰冷的身躯和御医们绝望的眼神。
愤怒、悲痛、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你们这群废物!”楚云轩怒吼着,声音中充满着无尽的愤怒与悲痛,“寡人将太子的性命托付给你们,你们却如此无能!”
御医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知道,今日之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然而,他们更清楚,陛下的怒火一旦爆发,后果将不堪设想。
果然,楚云轩的怒火并未因此平息。
他转身走出建章宫,留下一道冷酷冰冷的旨意:“传寡人的话,今夜参与救治太子的御医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道旨意残酷而无无理。
然而,在王权的威严之下,无人敢站出来为御医们求情。
建章宫内,一片死寂。御医们被一一押出,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他们知道,自己成了这场政治风暴中的牺牲品。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依然坚守着医者的信念与尊严。
甚至还敢对着楚云轩离去的背影高声痛骂。
“陛下,是您自己逼死了太子!”
“昏君!昏君呐!”
“能与太子一同前往另一个世界,我们死而无憾!”
御医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振聋发聩,可来往的宫人不敢抬头去听,生怕牵连到自己。
随着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建章宫终于归于平静。
然而这场悲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第二日,朝阳初生。
太子薨逝,楚云轩下令辍朝,登仙楼却仍在建造。
北辰殿里朱批亦是改成了蓝批,奏折上的批注,是帝王威仪,亦是……
血红的光线透过层层窗纸透进来洒落在纸上,楚云轩执笔的手一颤,一滴墨迹阴湿了纸张,晕开了往事……
中贵人灵均迈着小碎步,指挥着宫人用布帘遮挡住阳光,点亮了烛台。
楚云轩挥退了宫人,发丝间已有遮不住的白发,明明还是那个帝王,却不再是那个他了。
望着透过帘子,隐隐透进来的红霞。
楚云轩一阵恍惚,昨日也是一片血红,太子一身朝服,不卑不亢的跪在那,仿若松柏,目光灼灼的望向高高在上的自己
他经历了那么多仍是初心未改,身后是整个西楚不卑不亢,杨兰芝想拦住他,他自己也不过是想多加磨砺于他。
可他的儿子就是有那么股倔劲,偏向虎山行。
他明知道太子不会屈服,不会轻易认输,可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他。
他知道人心叵测,还是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逼到了风口浪尖。
他想要磨平他的棱角,想要他匍匐在他的脚下,做一柄没有感情的利剑,一人之下的太子,到头来却葬送了太子的性命。
楚天佑倒下时目光与他交织,因激动的争辩翻上水汽的眸子,满是不可置信,而后是释然,似乎料到会有这样。
楚云轩没有要杀自己的儿子,可他眼睁睁的看着楚天佑眼中的光熄了,了无生机……
不会再吵再闹,不会舐犊情深,更再不会站在他眼前据理力争。
直到楚天佑没了,他又经历了一次绝望心痛。
楚云轩和目缓缓的依靠在龙榻上,昏沉入睡,却不见太子入梦。
可他不悔,也无错。
王权不容置疑,即便是他的儿子,也必须臣服于他。
这一次,是太子不知进退了。
……
六月初六,上等吉时,先太子楚天佑身陨的第二日,京郊突降暴雪,似乎是上天在惩罚着什么。
然太子薨逝,举国哀痛,楚云轩更是连续辍朝三日,为其选定尊号——端慧太子。
听闻儿子的死讯,张皇后整日以泪洗面,更是在心中绝了与楚云轩的夫妻之情。
而为了弥补心中的悲痛,楚天佑的身后事办得极尽哀荣,楚云轩恨不得举全国之力为其举办葬礼。
可仔细一想,楚天佑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生命戛然而止,任谁都是满心的惋惜。
是夜,右丞相府内灯火阑珊,林宸独自坐在书房中,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面容憔悴不堪。
此刻他的心如同被万箭所穿,每一根箭矢都刻着“内疚”二字。
那日太子满身鲜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林宸开始质疑自己,这条复仇之路,他真的走对了吗?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宸在心中不断询问,却无人应答。
因为太子楚天佑的死,于他而言是内心深处无法弥补的裂痕。
而之前因为公子的死,他彻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之中。
为了替公子报仇,他踏上一条充满荆棘的复仇之路,却未曾料到,这条路最终会将一些无辜的人推向深渊。
登仙楼也好,巧言令色也罢,都是他报仇的手段。
可他没想到会间接导致太子的自杀。
他是有罪的,也是肮脏的,但西楚王朝一日不灭,公子的仇便一日未报,他又怎能甘心!
夜深人静,林宸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
良久,心中的万种思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有罪,可我不后悔……”
“若有来世,我定一一偿还……”
……
太子楚天佑身陨的消息是第五日传到胡地的。
彼时,苏珏正在与许攸下棋。
听到这个消息,苏珏微微一愣,他没有与这位太子殿下过多接触过,只是知道他是个顶好的人。
就算是做太子,也是极其合格的。
所以,楚云轩到底还有什么不满,以至于逼死了自己的儿子。
待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苏珏与许攸皆是无言。
果真是王权无情,太子所请,合情合理,可那位陛下却只顾着自己的威仪不容侵犯。
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就那么跪在殿外好几个时辰,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般质问于他,生生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逼到死地。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这位陛下还真不是常人。”
苏珏心中一阵冷笑,如今的这位陛下哪里还有人性可言。
许攸也是对楚云轩颇有微词。
反正此处山高水长,他们说什么也传不到长安去。
“有时间,咱们给这位太子上柱香吧,也是可怜。”
“是啊,太子也不过是个十几岁少年,忠言直谏却落得如此下场。”
苏珏与许攸没了心思下棋,二人索性便收了棋子,因为学堂里下午还有课,苏珏与许攸便向学堂而去。
对苏珏来说,教书虽说是大材小用,可他却乐在其中。
偶尔记起之前的日子,他也只是摇头一笑。
彼时总以为世事完满,如今却是事与愿违。
一时之前,此方天地只有自己一人。
过了一刻钟,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院中穿着淡蓝色儒衫的苏珏,慢悠悠地在学童书桌间踱步,温润的嗓音念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底下学童们稚嫩甜美的声音附和着。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苏珏仰头看看天,虽然已经快到夏日,但还是有些冷,今日不妨让这群孩子们早点放学。
“下课吧,少在外面跑,别感冒了,回去好好复习,明日答不上来,先生我是要罚的。”
“知道了,十三先生!”
“十三先生,明天见啊!”
即便胡地的不少贵族官员背地里看不上他,可见了面还是叫他一声苏先生,孩子们更是喜欢他。
年轻,严厉又不失温柔的教书先生,哪个孩子不喜欢。
况且因为十三先生,胡地的女孩子也可以来私塾读书,所以在孩子们的眼里,苏珏是顶好顶好的人。
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走了,苏珏与许攸开始收拾学堂。
胡地的时间好像过得很慢,
苏珏下了学,收拾好了书本与许攸一起向侍中府走去。
一路上,有袅袅炊烟自屋顶飘出,孩童追逐嬉戏,偶有微风拂过,吹起他鬓角的碎发。
恍然间,倒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样子。
“今日学生们表现的倒是不错。”许攸笑着与人打了招呼,回想起学堂里的求知若渴,他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孺子可教也。”苏珏如此评价道。
然而他们的好心情还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苏珏先生,太子殿下有请。”
第140章 偶遇太子
“苏珏先生, 太子殿下有请。”
说话之人禁军打扮,他话音刚落,身后便闪出一座车架。
许攸见状忙上前行礼, 虽不能过多言语,但仍要保持相应的礼数。
苏珏一把拉住许攸的腕子,急匆匆道:“许大夫, 咱们快回去吧, 晚了阿越该念叨了。”
谁知他这话刚说完, 车架上的帘子就被人掀开, 里面闪出的正是太子金景琛。
只见金景琛抱着臂低笑了一声,不紧不慢的冲着苏珏的背影道:“苏珏先生,侍中府与本宫的宅邸都在一个方向, 既是顺路, 不如捎带先生一程?”
苏珏嘴角抽搐,透露出些许冷笑的意味,转身又换上了恭敬的笑脸:“太子殿下仁厚,草民不敢逾矩。”
只是他本以为, 太子金景琛会有些分寸,不会当街失礼, 谁知道太子金景琛阴恻恻的一笑, 就拉着他上了马车, 自己却下车上了马。
长街上马车缓缓行驶, 轿檐上的流苏摇曳, 铃铛清脆悦耳的鸣响, 马车后浩浩荡荡的跟随着黑压压两纵队的禁军, 身着银甲, 腰挂佩刀, 兵刃与铠甲的碰撞摩擦在深夜里尤其明显,而太子金景琛骑着红鬃大马,与马车并行。
许攸时不时转头瞄上一眼,只觉得压迫感极高,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苏珏撩起窗帘一角,观察着外头,却只见那高头大马上的背影,他收回手端坐在马车中,脑子却没有一刻休息,不断的想出脱身的办法,又不断的否定,直到马车抵达侍中的门前,他都没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他虽与这位太子金景琛没什么交集,但阿越却说过此人的行事手段,此人智计不在他之下,因此他知道寻常手段打发不了太子金景琛。
“太子殿下,侍中府到了。”禁军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思绪被打断,苏珏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待平息了那股烦躁,才弯腰走出车厢,刚一出来,便见太子金景琛站在马车旁,笑着朝他伸出手。
苏珏的目光扫过那跪在马车底下,充当踏脚櫈的禁军兵卒,勾唇道:“禁军是王室护卫,岂能委身于苏某,太子殿下若是想我多活几日,还是让人备上下轿梯吧。”
金景琛挑眉笑道:“本宫说先生用得,先生便是用得。”
而苏珏故作严肃道:“若是太子殿下执意如此,便恕臣不敬之罪。”
说罢,他无视那伸出的手掌,纵身一跃跳下马车,飞扬的发丝拂过太子金景琛的嘴唇,提着裙摆径直走上了台阶。
太子金景琛转身注视着他的背影,指腹轻触那发丝亲吻过的嘴唇,笑意渐深。
许攸向着人躬身行礼,才快步跟上苏珏,大门缓缓打开,小苏元从里面出来高高兴兴地迎接苏珏,更有小厮将马车拉向后门。
未等苏珏回房,之前的那队禁军竟又折返回来。
这一次,他们带来的是太子的旨意。
旨意的内容言简意赅,太子爱才惜才,特拔擢苏珏为鉴查使,鉴查百官,扫除奸佞。
鉴查使?
苏珏接过旨意心中并不平静,这旨意来得突然,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他面上不显,恭恭敬敬地接了旨,还给了赏钱。
等苏珏回到房中,一口气将桌上的茶水全都吃了个干净,才平静下来。
许攸转身关上房门,抚着心口松了口气道:“这位太子殿下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苏珏冷笑了声道:“捉摸不透?他是变态,是神经病!”
许攸坐下后问道:“先生,这太子殿下先前与您并不熟悉,怎么今日如此奇怪?转眼便提拔先生做什么鉴查使?”
别是有什么阴谋吧。
许攸下意识将最后一句话藏在了心里,不想让苏珏徒增心烦。
苏珏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思考,今日他内心纷乱。
现下想起来,倒是有些异常,
想到此处,苏珏的心底不由自主的浮出了一个相当危险的猜测,这位太子突然对他委以重用,哪里是什么爱才惜才。
他们只是需要几个好用的挡箭牌罢了……
苏珏没有再细想下去,索性直接躺平,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深深的叹了口气。
胡地向来少雨,今日却破天荒地落起雨来。
庭院中突然大雨如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苏珏坐在廊下,慵懒的靠在交椅扶手上,感叹这景象如同自己心境一般。
不多时,许攸抱着一盒坚果走来,笑着将坚果分装在碟子上,说道:“这是侍中大人临走时让我给您拿的坚果,说是给您解解闷儿,因为太子那一搅和,这才想起来。”
苏珏懒懒的看了一眼,一副愁云惨淡:“现在吃什么都不管用了.……”
许攸笑着道:“不还有小苏元和招财嘛!”
苏珏撇了一眼许攸,无奈道:“承你所言,他们快到了。”
果然应了苏珏所言,小苏元抱着招财从窗外跳了进来,一人一猫哼哧哼哧地对着坚果使劲。
许攸耸了耸肩,颇有些无奈。
“慢点吃,这还有奶茶。”
说罢,苏珏估摸着时辰,起身道:“许大夫,走吧,该去为人师长了。”
……
这一日长乐宫内,月色如水,清冷而孤寂。
张皇后身着素白衣衫,面上尽是憔悴与决绝。
她这一生循规蹈矩,却未曾料到,最终竟是自己的丈夫,那个曾经誓言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亲手将她的儿子逼死
愤怒、悲痛、绝望……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对楚云轩的爱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恨意。
她站在大殿中央,目光如炬,直视着缓缓步入的楚云轩。两人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再也无法触及彼此的心田。
“陛下,您终于来了。”张皇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臣妾有话要问您,还望陛下能如实相告。”
楚云轩闻言,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与皇后之间无可挽回,但作为帝王的尊严不容许他低头,于是他缓步上前,道:“梓潼有何话要说,但说无妨。”
“太子那日所作所为真的不忠不孝吗?”
张皇后直视着楚云轩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愧疚或悔意。
然而,她看到的只有冷漠与决绝。
楚云轩微微一顿,随即冷声道:“太子忤逆君父,然而性情软弱,竟于朝堂上自裁,实在不堪大任!”
“好一个不堪大任!”张皇后怒极反笑,“太子所谏之事合情合理,而陛下所言,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楚云轩脸色微变,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梓潼此言差矣。寡人乃天子,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江山社稷。而太子行事莽撞,性格又优柔寡断,确实不适合这个位置。”
“行事莽撞,优柔寡断?”
张皇后冷笑一声,“可在臣妾看来,陛下说的正是他最大的优点。
他心怀仁慈,不愿君父一错再错,更不愿看到百姓受苦。
而陛下您呢?为了权力,不惜牺牲亲子,这样的天子,又怎能赢得天下人的敬仰?”
楚云轩闻言,脸色铁青,怒喝道:“住口!你身为皇后,不思辅佐寡人治理天下,反而在此胡言乱语,扰乱朝纲!”
面对楚云轩的暴怒,张皇后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深邃而复杂。
她缓缓地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面前这个男人,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从此刻开始,她只是皇后,一个无悲无喜地皇后。
看着张皇后决然的背影,楚云轩表现的也很平静,他不再留恋,直接转身离了长乐宫。
半个时辰后,天子的旨意遍布九州。
太子楚天佑秉性纯良,心系社稷。然天不假年,太子英年早逝,寡人之心甚痛,特追封为端慧太子,并修建陵寝。
所有臣民服丧三月,违者诛灭九族。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张典客无端被下了官职赋闲在家。
从楚云轩的态度中,人精似的官员们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之感。
……
另一边远在千里的胡地,雨势渐小,胡地迎来了久违的滋润。
侍中府的西阁内,张怀瑾少见地昏昏欲睡,他看着眼前的书卷,上面的字在他眼里仿佛都变成了蚯蚓,歪七竖八的扭动着,怎么都看不进去。
下一秒,耳边传来一道温热的呼吸:“怀瑾若是困了,不如小憩片刻。”
张怀瑾顿时瞪大了眼睛,正要坐起来,又被人按着肩膀坐下去。
苏珏笑着搭上张怀瑾的肩膀,安抚性地说道,“累了就休息,这是人之常情。”
“先生,我还不累。”张怀瑾摇了摇头,手里的书不曾放下。
“既如此,你便同许大夫手谈几局,让我看看你的长进,如何?”
听闻此言的许攸瞪了苏珏一眼,他就是来看看,怎么把他拉了进来?
“一切听凭先生安排。”
张怀瑾起身行礼,可苏珏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似乎对张怀瑾的表现并不满意。
“那便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