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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38047 字 2个月前

第131章 玉长绝(二)

青天白日, 乾坤朗朗,炙热的金乌照向每一寸土地。

自那场战争之后鲜卑休养生息,因为长久的征战让鲜卑疲惫不堪, 民生凋敝。

经过几年的发展,鲜卑如今兵强马壮。

可频善奇正在巡查兵防,不多时有大臣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他脸上的笑意随之舒展, “此事可真?”

“回大王, 此事千真万确。”

听到如此肯定的回答, 可频善奇竟爽朗大笑, “哈哈哈,到底是上天有眼因果有报,他李元胜也有今日!”

“是, 大王定会得偿所愿。”身旁之人皆齐声道贺, 可频善奇心情更好。

“就是不知下毒之人是谁,居然没要了那李书珩的命。”

“西楚朝堂多倾轧,无论是谁,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大臣好话说了一箩筐, 可频善奇虽照单全收,但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眉目一转, 他沉声吩咐道, “你去请王子过来。”

“是, 大王。”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苏珏独自出了十二楼, 在他离开的那一瞬, 陆羽足尖轻点, 然后隐入晨光。

却说苏珏带着面纱骑马出了十二楼, 一直往西奔向城外的渡口而去。

他骑马走小路出了城,静静驰驶在空无一人的山林小路。

苏珏回望渐远的巍峨行宫。重重飞檐斗角,密密地围困着深深禁院,淡紫云雾中的临仙台如同一把天上的锁。

那里有三千剑戟,六营甲士,人墙般的女官与阉宦,昼夜囚着世间最无尽的权利与欲望。

他的眼中闪着刀刃般的愤恨,慢慢握紧了缰绳。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苏珏来到了一片罕见的幽林。

密林铺布于终年背阴的斜坡之上,并不罕见,而其中树木尽皆四人合抱,草叶蔽天之地,归处不明。

苏珏停了马,移步下来,在漫云霞变作玫红的时候,独自走进了这奇林。

晓风轻吹,带着秋日的冷肃披拂衣袂。

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他都用发簪在树上作了记号。

行了许久,林中光线已变得很暗,林幕几乎完全笼罩之际,苏珏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个雾气幽弥的水潭。

苏珏在潭边停下脚步,潭水很是清亮,映射出几分光亮。

苏珏从袖中取出一段短笛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笛音略显悲怆,鲜有人知此乃《韶光散》,是北燕世代流传下来的曲调。

不过现在却被冠以亡国之音的污名。

待笛音结束,原本平静的幽林却突然起了响动。

三,二,一……

苏珏于心中默念。

三声过后,一群身着黑衣的兵士悄无声息地对着他郑重而跪,“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起来,这里没有什么陛下。”

苏珏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虽然平淡,可却带着天生的威严。

“不知公子召我等前来有何吩咐。”

兵士们并不起身,君臣有别,他们时刻谨记着尊卑。

“报仇——”

苏珏言简意赅,落到那群兵士的耳中却是雷霆万钧。

报仇!他们盼了多年,陛下终于走到这一步,既然如此,他们必定万死不辞!

……

行宫辉煌,一切井然有序。

今日并未有朝会,楚云轩很随意地穿着常服在临仙台上焚香抚琴。

“陛下,奴婢已按照您的旨意让御膳房好生烹制今夜宴会的佳肴。”

中贵人灵均站在楚云轩的身侧,脸上的表情分外轻松。

“嗯。”楚云轩按了一下琴弦,古琴发出一声低吟。

“灵均,你马上传旨叫苏珏今夜入宫赴宴伴驾。”

“另外,让尚服局准备一套礼服给他,今夜盛宴,不能失了规矩体统。”

楚云轩头也未抬,只是静静地吩咐些中贵人灵均。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得了旨意立马下了临仙台。

他心里暗暗琢磨,今夜定是精彩万分。

……

秋风瑟瑟,风沙又起。

奴隶掀起暴乱仍未平息,公金大人的府邸是一团乱麻。

更要命的是,各个贵族手里的奴隶听到了风声,他们受到压迫已久,早就心生不满,如今有了领头的反抗,其他奴隶也揭竿而起。

一时间,整个胡地暴乱四起。

……

风月流转,十二楼此时只剩不到十人。

除了苏珏,沈爷与季大夫,便是几个平时洒扫的小丫头。

因为吹了冷风,苏珏有些发热。

此时,季大夫揣着手立在床边。

沈爷则坐在榻尾,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汤药,凑近苏珏枕边坐了,温语轻言说道:“公子醒了。”

“叫她们走吧,这里不能待了……”

苏珏的声音细微得像从很远的风地里传来一样。

季大夫看向她们,几个小丫头会意,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沈爷握着他的手:“公子这是怎么了,这么郑重其事?说什么话,她们还能泄露不成……"

苏珏用眼神止住了沈爷的后半句话,他的瞳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隐在疲倦的目光里努力凝视妻子,“我听见-——”

他抑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皱着眉头吞咽着什么,像是还要斟酌字句。

季大夫身子向前倾了倾:“别急,你慢些说。”

“我听见外面有什么声音。”

“我出去看看。”

不多时,沈爷拿着一份圣旨放进苏珏手心。

苏珏颤颤巍巍地伸手,把圣旨展开扫了几眼。

幸亏楚云轩向来言简意赅,不然字数多了,苏珏连拿东西的力气也要没了。

苏珏看完,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地说道:“陛下传召的还真是及时。”

说罢,苏珏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继续问道,“都走了吗?”

沈爷道:“都走了,眼下只剩我与季大夫了,门外是等你入宫的车架。”

苏珏平静地说:“你们也去吧,待我从行宫出来,便去与你们汇合。”

对于苏珏的安排,沈爷和季大夫并不同意,前路未明,危险重重,他们不能让苏珏只身入宫。

“不行,行宫危机重重,我们不能丢下公子。”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苏珏摩挲着衣料,心里越发的平静。

“不行,这一次我们不会答应公子。”

沈爷和季大夫也很执拗,此时窗外起了风,风又吹来一道稚嫩的声音,“苏珏哥哥去哪里?我也要去!”

竟是早就随裴尚轩离开的小苏元又折返回来,他抱着手坐在树上,一脸气鼓鼓的模样。

小苏元心思单纯,他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他才不要离开苏珏哥哥。

可苏珏哥哥竟然让他离开,他当然生气,当然要回来找他。

“小苏元?你怎么回来了?快下来!”

见小苏元坐在树枝上,苏珏立马起身推门,然后抬起手臂示意他跳下来。

“哼!”

小苏元虽然气还没消,但还是跳到了苏珏的怀里。

“苏珏哥哥……”

小苏元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这样吧,沈爷与我同去,季大夫,你和小苏元现在就走。”

拗不过沈爷几人,苏珏安抚性地摸了摸小苏元的头,季大夫点头称是。

“这样也好,小苏元,跟着季爷爷我走,你的苏珏哥哥明日就去与我们汇合。”

小苏元没吭声,显然是不太同意。

“小苏元乖,苏珏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听话。”

苏珏说话极尽温柔,耐心地哄着小苏元。

“嗯。”

有了苏珏的保证,小苏元还是应了苏珏的话。

“沈爷,我们走吧。”

安排好一切,苏珏同沈爷走到大门前。

中贵人灵均已经等候多时,见苏珏身边还多了一人,他立马开口道,“苏珏公子,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单独赴宴。”

言罢,沈爷的眉头皱起,目光锐利。

苏珏却也没多少惊讶,他给了沈爷一个安抚性地眼神,然后开口道,“既然如此,沈爷你就留在十二楼,我自己去便是了。”

沈爷满脸的不赞同,却无可奈何,若再公然抗旨,他们更是朝不保夕。

随后他目送苏珏独自跟着中贵人灵均上了车架。

……

驿馆内,陆明正向李元胜与李明月汇报着关于苏珏的一切事宜。

“王爷,二公子,今日一早苏先生独自去了城外。”

“你可知苏先生去了哪里?”李元胜一边撇着茶沫,一边问道。

“属下不知。”陆明神色一暗。

“那之后呢?”李明月接着问道。

“苏先生回来发了热,之后被召进了行宫。”

“陆明,你辛苦了,赶紧休息半日,然后同你师傅安排训练。”

“是,王爷。”

待陆明离开,茶已煮沸。

“父亲,陛下今夜宴饮,我们并不在邀请之列。”

李元胜替李明月斟了杯茶,并不言语。

良久,李元胜才沉吟开口。

“苏先生此去,怕是有些凶险。”

……

车驾很快到了行宫,还未等苏珏准备见驾,反而被中贵人灵均领进了一处宫殿。

苏珏坐在镜前,一时妆成,他缓缓披上淡红色的纱衣。

此刻的他仍旧是十二楼的天人。

天下万美,望尘莫及。

宫人侍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只此观之,眼前的这位公子虽是一副病容,却仍僻然出尘。

苏珏坐上楚云轩遣来接他的车架,离开自己更衣上妆所用的宫殿,在楚宫蜿蜒飘香的宫道上行进。

行宫的构建极尽浓艳婉约,千行百转不可窥探。

无数的宫院和甬道盘绕围拱着最中央的高处,那是一栋高耸入云般的孤立殿宇,豪奢玲珑,渺如仙境,即便在这样的暗夜里,也显得绮丽照人。

那是传闻中的“临仙台”。

掀开车帘,苏珏双目只望着那临仙台。

他望着那百姓血肉凝成的临仙台出了神,心思不知飘忽在何处。

忽而,一队宫侍从他的面前经过,其中一名领头女使的背影是如此的熟悉。

苏珏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但那队宫侍行得极快,未等他看清容貌便已走远,

又行了一会,满殿熏染的浓烈香味已经与赴宴者们恣肆出来的酒肉浊气搅作一团,形成极其标准的“贵族气味”。

它们伴随着凌乱的丝竹、淫靡的欢笑、虚伪的唱和、贪婪的吞咽,排山倒海般涌在他的面前。

临仙台,到了。

……

极好的晴朗天气,就连夜空都是月明星稀,与宴会相得益彰。

这次的夜宴是流水宴会,并无开宴与结束的明确时辰,此时满座的君臣已经一同玩乐了许久。

然而这临仙台的气氛却好似宴会的正题还并未开始。

公卿贵族虽言笑熙熙,却都压抑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兴奋,他们心不在焉,只等着苏珏的出现。

有人面上轻松,有人心里紧绷。

今夜盛宴,陛下并未邀请冀州王一家,这其中蕴含的深意,够他们琢磨一番了。

就在这等待得无所聊赖,已经近乎心焦的时候,楚云轩派去迎接苏珏的卫队终于声势轰然地沿着宫道走来。

卫队士兵在距离宴会坐席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一直在他们簇拥之中的一辆马车却继续前行,然后驶出了护卫队。

马车并不是很大,仅有四匹毛色纯净的白马驾辕,速度不快不慢,行驶得几乎没有颠簸。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车架的装饰极其奢华,因为通体为玉石之料建造,怕是只能用这一次。

马车的四角缀着素色的流苏,而那白玉是更是成色罕见,天然光洁的白色中生有细细的浅黑纹路,使得这辆白色的玉车上沾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水墨泪痕。

有眼尖的大臣认出这是世所罕见的潇湘竹。

此车行走在繁华浓艳的万丈俗世间,就如一笔独自穿行的水墨之画。

马车直驶到临仙台的边缘停下,驾车的侍从轻盈地跳下来,恭敬地向着台上的楚云轩行礼。

之后那侍从转身绕到白玉马车的一侧,扯着素色流苏连缀的丝绦,轻轻卷起车上的门帘。

那侍从微微躬身,抬起左臂,继而,一只玉白色的手自车内伸出,车中人扶住他的手腕走了下来。

“陛下,苏珏公子到了。”驾车的侍从扶着苏珏面向王座站定。

可苏珏并未言语,只双袖相对,雍雍地拜了一拜。

就这一拜,全场竟然静了下来。

只见这位苏珏公子外罩一件淡红色的刺绣长衫,上面缀满了海棠,精致的仿佛能闻到香味。

内里雪白的朝天礼服是当朝王室所用,而衣料华美的丝质更是犹如冬日蕴藏了朝阳的初雪。

那袭白衣的领口、前摆、半臂处点缀着数枚淡黄色的玉石,穿在丝绦上的白玉扣压称着修直的腰身。

虽然着墨不多,但已提亮了整身衣装,既清素又典雅。

束发的轻冠上也嵌了白玉金石,两串细银丝缀的玉石垂下,贴饰在后脑,更衬得那丝丝整洁的乌黑秀发,光亮如墨。

这华贵无方衣冠装扮之下的那个人,其风华出尘,更胜衣冠十倍。

百官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再加上楚云轩的种种态度,有些人已经猜出了大概,看向苏珏的目光便更为复杂。

苏珏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行礼之后,踏着百尺台上的绯色长毯走向楚云轩,他走过一席一席赴宴文武百官的眼前,镶着和田玉的云履在脚步间露出翻飞的衣襟。

每一步都有洛神之韵,让人惊叹,一些王侯贵女不由得抬手掩住绯红的脸颊。

苏珏一直走到楚云轩面前,轻轻地又施了一礼,楚云轩立即招呼宫女斟酒相迎,一边满面笑容地言道:“寡人等候苏珏公子多时了,请。”

苏珏接过宫女奉上的酒爵,只是半垂着眼睫,浅色的唇中道出一句祝词:“祝陛下康健。”便即举酒饮了一口。

楚云轩并未怪罪他的失礼,反而取酒来对饮了一杯。

“苏珏公子,坐吧。”

说着,楚云轩为苏珏指了指他下首的空位,苏珏抬手谢了恩,然后施然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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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珏从容地松弛了坐姿,举自扫视这堪称仙气飘飘的临仙台,静静地搜寻。

很快苏珏微微地笑了,在满堂仰望着他痴痴发愣、窃窃私语的西楚亲贵之间,左第三席上那一个洁白宁静的影,瞬间照入他的眼

林宸今夜虽穿着正式礼服,可发髻只绾起了一半,余下的散发披更显休闲仪态,潇洒自在。

这身打扮十分得当,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是真的聪明,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学不会的。

苏珏万分赞赏,心下不禁生出一丝感慨。

回想那年初遇于桃林诗会,林辰还是个不得志的书生,到今日自己却能独当一面了,

然而林宸此刻的眼神,却冷得令人惊诧。

他也正向王座上望着,却并不是看苏珏,而是略微低头斜斜地盯住了楚云轩。

本不该有的愤恨沉在他的眸中,满殿酒色蒙心的公卿贵族全无觉察,但却实实地燃烧在那里,隐隐火焰,恍惚明灭。

苏珏看到林宸的眼神,默默一瞬,转开双眸。

此刻有女使凑上来为苏珏斟上了一盏酒浆。

熟悉的感觉让他抬头,却是方才的那位领头女使。

苏珏只觉得她似曾相识。

“公子,请用。”女使开口,苏珏更为觉得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但与上次一样,女使斟完酒便立马退了下去。

楚云轩往苏珏这里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不多时,有宫侍前来更换鲜花,苏珏被他身旁的海棠吸引了目光,他摘下一朵,长睫低垂。

丝竹声声,酒气醺然,

一直做坐于林宸下首的王大人突然将目光落到苏珏身上,随后他开口问道。

“记得苏珏公子作过一篇《北燕亡国论》,字字珠玑,文采斐然,想必公子也曾是镐京人士了?”

“是,也不是。”苏珏没看他一眼,却还是礼貌回答。

“既然如此,不知公子可否同我等说一说那镐京城的模样,好让我等增长一番见识。”

王大人眼中闪出一瞬利光。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一惊,此前就有传言这苏珏是北燕遗孤,王大人这样问,无论这苏珏怎么说,都有让人发难的地方。

有人为苏珏暗自担心。

有人却是兴趣盎然,从刚才起就被压抑的兴奋竟一时欢呼出来,大家都往苏珏席上注目。

只见苏珏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海棠,花朵被放在斟满的酒杯里,身姿娇艳地漂浮着。

见到此等情形,王大人面露得意。

"怎么,苏珏公子不肯赏脸?”

他微笑着问,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那苏珏忽然站了起来,然后移步走向王座前的酒鼎。

那酒鼎里煮着微沸的米酒,随时供应宴会所用。鼎下塞满上好的黄松木,荜拨燃烧间发出一股独特的清香。

苏珏一手揽起宽长贵重的衣袖,弯腰抓住一根薪柴,抽了出来。

他握着这根火把般的木柴转身而行,众人的目光跟随着他移动,直行到临仙台距离最近的一处纱帘旁。

只见苏珏仰头举起了木柴,跳跃的火苗,眼看就要将挂着的纱帘点燃。

此举一出,满场哗然,

好几个内侍、宫女慌忙冲上来将他死死拦住,夺下了火把。

楚云轩也都一时惊呆,王廷尉愤然一拍桌案,几乎就要喊卫士来把苏珏拿下。

可想了又想,楚云轩下令驱散了那群宫人,然后问道,“苏珏公子,这…是何意?”

“诸位问苏某镐京的风貌,所以苏某演示给大家看。”

苏珏依旧满面淡泊,理所当然回道,“据苏某所知,当年镐京焚城,大火七日不熄灭。”

须臾静默,而后楚云轩蓦地笑出声来:"苏珏公子真是太爱开玩笑了!”

他一边笑着,一边看向众人,公卿贵族皆看向楚云轩。

半晌,他们也点点头笑了起来。

然后最底下的官员见了,也纷纷开始笑着附和,先是人少,后来人多,最后变成一场合堂的大笑。

楚云轩示意人将苏珏请回座中,此事算是揭过了。

“行宫燃烧之时,扩以三倍,便是镐京城最后的模样。”

苏珏清冷的话落下。

自楚云轩起,还在笑的众人不知不觉,都止了声息。

夜宴上忽然笼起一层沉肃的气氛,人们心中意外地感到心中震慑,想象某幅惨烈的图景,却又惊觉那图景远远超出了想象。

良久,楚云轩舒了口气,长声开言:“苏珏公子所言不错,请。”

他说着双手举起酒杯,苏珏自然是举杯还礼,仍是只饮了一口,浮浸在酒中的海棠碰着他的唇边,他不禁惬意地合了合眼睛。

……

夜色如墨,月光稀薄,

几盏热酒下肚,宴会重新变得热络。

但凡是宴会,必有歌舞,看得多了,自然觉得乏味。

突然有人提议让苏珏献舞,各种污秽之言伴着酒劲倾数而出,让人不忍耳闻。

面对这些嬉笑与羞辱,苏珏淡红色的背影站起来仍静静地立了一会儿。

他转头回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霎时寒透了烂醉者的脊骨。

“今夜,苏某不舞。”他吐出一句拒绝的话。

众人听得一愣,这人居然如此大胆?继而又见苏珏取过乐官手里的瑶琴,一端挟在手里,一端在地上拖着,便一步步往王座这边走来。

苏珏直面着楚云轩停住脚步,松手将琴横摔在地上,发出铮嗡一响。

孙廷尉撑起身子正要说话,却见苏珏轻轻偏了下头,抬手从发间拔下了一只玉簪。

一缕细发自他乌黑光亮的髻子中松落,长长地顺在身侧,雪白衣袂上添了一道墨痕。

周遭一静。

这一时间,近侍之臣都感到楚云轩的气息一沉。

苏珏却是披展衣襟,背靠着无尽的月色坐了下来。

然后他将手中玉簪当做锥子,捅住瑶琴上的琴轸,一剜一剜地调紧琴弦。

摆弄了一会儿,苏珏将簪子斜斜随意地插回头上,琴则放平在膝头,众目睽睽之下,手指勾动,就这样地弹拨起来。

就好像新元纪弹奏吉他一样,

苏珏有意无意地拨弦,淡红的嘴角冷漠如斯。

“今夜苏某不舞,权以一曲《春风调》助兴。”

他说得声韵停和,应着瑶琴闲散的发音,竟动听得很,全然让人起不得怒意。

在座诸人一时出神,更是静了。

“春风渡,春风渡,一夜春风过荒芜。

年年春草生青绿,青绿化作伶仃路,伶仃路下埋枯骨。

枯骨堆成百尺高,自有镐京平地起。

镐京城,山样高,半城瑟瑟半城萧……”

苏珏边弹边念,素白的手指像有了神韵,看得人如痴如醉。

一曲弹罢,众人久久不能回神。

楚云轩命人上了精心准备的肉烹,然后他亲自走到苏珏的跟前为其添肉,如此荣宠,让人瞠目。

面对楚云轩过分的热情,苏珏却微微皱眉,殿中央的鼎中就是那肉烹,虽用各种香料精心烹调,他还是闻得出有一股腐败的味道。

他并不想吃。

但楚云轩却命人将肉送到自己的嘴边,“公子请用。”

“难道苏珏公子连寡人的面子都不想给?”

楚云轩似笑非笑,他是铁了心让自己吃。

无法,苏珏只得硬着头皮将肉衔入口中。

刚一入口,苏珏就脸色微变。

此肉酸涩不已,又带有腐败的味道,不是猪羊牛肉,更不是鹿肉。

不止苏珏,宴会上的其他人也是神色各异。

陛下怎么会容许御膳房把腐坏的肉送至宴会上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深意?

未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却见楚云轩微微俯身在苏珏耳边低语。

一些大臣刚要起身劝谏,但离得近的几位大臣却听得很清楚。

楚云轩嘴角噙着冷淡的笑意,一字一句地对苏珏问道,“苏珏公子,青莲先生的味道如何?”

此言一出苏珏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向大殿中央的那鼎肉烹。

是先生,是他的先生!他竟吃了他最敬爱的先生!

怎么会?怎么会?

楚云轩竟将先生做成了肉烹!

苏珏面色瞬间惨白,几欲干呕,他想站起身,可楚云轩却用力按住他的肩膀,然后回身朗声说道,“诸位,此肉大有来历,不是寻常的猪肉羊肉,而是人肉!”

话音刚落,临仙台上响起一阵干呕声,公卿贵族个个面如菜色,惊惧不已。

人肉!居然是人肉!

丝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楚云轩继续道,“这肉是那十二楼的青莲先生的,果然肉质鲜美,寡人不愿独享,今夜特与诸位一起品尝,如何?”

他既有这样一问,底下的公卿贵族哪一个敢说一个不字。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陛下果然眼光独到。”

“ 她作恶多端,这是应该的。”

“对,罪大恶极者该受此刑。”

“陛下圣明!”

各种奉承虚伪的声音不绝于耳,苏珏脑海中只剩下他与青莲先生最后大理寺相见的种种。

手中的琴弦蓦然断裂,如同苏珏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崩断。

“啪!”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临仙台上回响,如同一声惊雷,瞬间打破夜的宁静。

与此同时,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死士得到了断弦之信,他们个个身着黑色甲胄,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鱼贯而出,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整个临仙台。

而楚云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脸上却并未露出丝毫慌乱之色。

他的目光深邃而冷冽,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楚云轩缓缓站起身,衣袍上的龙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透露出不容侵犯的威严。

“苏珏,你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你以为,仅凭这些乌合之众,就能替你的先生报仇?颠覆寡人的江山吗?”

苏珏冷笑一声,目光如炬,直视着楚云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话音未落,死士们已如潮水般涌向楚云轩,刀剑交击之声此起彼伏,整个临仙台瞬间被血腥与杀戮所笼罩。

然而,楚云轩他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一群身着金甲的御林军军便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临仙台上,与那些死士战至一处。

楚云轩早已料到苏珏会有所行动,他暗中调集了精锐的御林军,只待时机一到便将其一网打尽。

苏珏见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绝望。

他竟还是没斗过楚云轩,若今夜这样死士皆因他而死,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眼见根本没有任何胜算,苏珏立马下令让那些死士赶紧离开。

死士们虽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君命不可违,他们只能咬牙撤退。

不,他们不能将陛下留在这虎狼之地。

死士的首领刚要带苏珏离开,苏珏却往后退了几步,一脸决然。

“你们走吧。”

“公子!”

“这是圣旨!”

苏珏疾言厉色,再不走,他们都会交代在这!

见苏珏执拗,又下了旨,死士只能接旨撤退。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损兵折将。

夜风瑟瑟,临仙台上血腥味被吹得浓烈。

苏珏被御林军包围,他就像地狱中的一朵曼珠沙华,已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今夜事已至此,他所在意的都离他而去,他已不想独活。

或许死了还能回到新元纪。

往事历历心头,各种画面交织。

无名村的山清水秀,十二楼的言笑晏晏,韩府里的红梅白雪,郡主府里的琴瑟和鸣……

每一个都是他所珍视的,可这些美好终归化为乌有。

想到此处,苏珏悲从中来,他抽出腰上的软剑,毅然决然地刺向了楚云轩。

楚云轩不为所动,仍旧冷冷地盯着苏十三,“寡人本想饶你一次,奈何你却选择了这条不归路。”

他轻叹一声,禁卫军立马上前擒住了苏珏。

……

夜宴上的风波终于平息,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临仙台上的鲜血还未洗刷干净,宫人焚了大量的熏香,却也掩盖不住血腥味。

在楚云轩的安排下,这里除了中贵人灵均和外围的兵士,就只剩下楚云轩和苏珏。

即便是到了如此地步,苏珏仍旧风骨不改,楚云轩也由着他。

反正过了今夜,世上便再无苏珏。

“燕文纯,我们又见面了。”楚云轩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苏珏,眼底是一片冰冷。

“陛下原来早就知道了。”

面对楚云轩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苏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反而觉得坦然。

都是聪明人,谁又瞒得过谁呢?

“自然知道,因为你的一生都被寡人操控。”

到了此时,楚云轩不再和苏珏打什么哑迷,他就是要看苏珏痛苦万分的样子。

果真如楚云轩所料,听到此言,苏珏淡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异,虽只有一点,但也足以令楚云轩满意。

他一向大度,就算是死,他也得让这位北燕末帝死个明白。

“你以为你是侥幸逃出,那不过是寡人对你的宽纵。从你走出镐京王城的那一刻,你便活在了寡人的阴影之下。

你的人生,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寡人为你精心编织的。”

楚云轩的话音刚落,本来还晴朗的夜空突然雷声大作,竟又是落雨的前兆。

苏珏张了张嘴,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慌乱。

“从你踏出镐京的那一刻,你的人生便已经有了定论,寡人实话告诉你,那个张鹏和蒋氏固然可恶,但之后的种种皆是寡人有意为之。

王大娘也好,王百顺也好,取消户籍核定也好,不过都是寡人的棋子。

你也是个傻子,要不然也不会过得如此曲折。

那个赵安乐也是倒霉,若不是遇见你,她也不会中毒而死。”

对于当年无名村的种种过往,楚云轩如数家珍,落入苏珏耳中是那么刺耳。

熏香又浓了几分,他的头有些疼。

“怎么样?寡人为你安排的人生是不是很精彩?”

楚云轩的话揭开了苏珏内心的伤痕,无名村四年是他无比怀念的时光,若能重来,他宁愿只是无名村里那个平凡的苏十三。

可楚云轩现在告诉他,他的人生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是他导致了赵安乐的死亡。

曾经身边的那些善意与阴狠也是刻意为之。

他所珍视的回忆竟是如此被人摆弄。

他真是何其愚蠢!

苏珏阖上双眸,笑得苍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陛下真是好手段,苏某好生佩服……”

见此楚云轩的脸上是无尽的喜悦,苏珏越是痛苦,他越是开心。

不过,这还不够。

“之后你入了十二楼,寡人便不怎么关注你,但你还是活在寡人的掌控之下。

燕文纯,你活得真是蛮潇洒。”

说到此处,楚云轩勾唇一笑,接下来的真相希望这位北燕末帝能承受得住。

“寡人不妨告诉你,楚越也是寡人派人杀的,青莲先生的案子也是寡人一手策划的,只有她们死了,你才会痛苦,寡人才会痛快!

一切尽在寡人的掌控之中,你只有死路一条!”

多年积压的愤怒在这一刻出离,楚云轩竟有些失态。

真相一股脑地砸到自己面前,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苏珏满心悲怆。

都是因为他,原来他才是始作俑者……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凄切而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自己被人玩弄而不自知,他笑楚云轩大费周章,他更笑世事跌宕他竟妄图与命相抗。

“为什么?为什么?”

苏珏不明白,楚云轩为何要如此对他,他已经把王位给了他,他为何要对他如此相逼。

楚云轩快步上前捏住苏珏脆弱的脖颈,语气阴狠,“因为你的父亲建安帝,是他杀了我父亲,父债子偿,这是你应得的!”

“好,我明白了。”

面对楚云轩的疾风暴雨,苏珏已存了死志,眼里皆是淡漠。

既然一切由他而起,就应该由他结束。

可他还未替他们报仇,总有一丝的不甘心。

“轰隆”一声响雷,大雨终于落下。

楚云轩一手握着苏珏的脖颈,一手挑出他藏在怀中的锦囊。

“这是赵安乐留给你的吧,你很珍视?”

楚云轩一脸玩味地说着,心里已有了计较。

“还给我!”

“好啊。”楚云轩用力一掷将锦囊丢下了了临仙台。

“寡人还给你了。”

说完楚云轩松开手指,大步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吩咐中贵人灵均好好照顾苏珏。

雨越下越大,熏香味和着水汽氤氲。

苏珏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静默。

在锦囊下落的那一刻,苏珏目眦欲裂,他赶紧冲下临仙台去找寻锦囊。

那是她留给他的,他不能把它弄丢!

大雨滂沱,苏珏跪在地上拼命挽留着什么,可锦囊里的骨灰早就被雨水冲走,就连信纸也没了踪迹。

“不要,不要!”

已经狼狈到极点的苏珏此刻犹如行尸走肉,只是机械性地在地上爬找。

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为什么!为什么!”苏珏忍不住痛哭出声,为什么连最后的念想都不留给他?

这一刻的苏珏,在孑然天地间是如此茫然无助。

他瘫坐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

不知过了多久,之前替他斟酒的那位女使移步到苏珏的身前,“公子,该喝药了。”

不作伪装的声音是如此熟悉,苏珏抬起头,眼前又是故人。

“王大娘……”

……

半月之后,銮驾回京。

浩浩荡荡地车马无限威仪。

而十二楼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门庭萧瑟。

昔日名动九州的天人像是人间蒸发般没了消息,临江县城的街上倒是多了一个身形佝偻的乞丐。

这一年的冬月,楚云轩下旨推行推恩之令,李元胜第一个交出了朝廷赋予的兵权,为嘉奖李元胜的忠心,李书珩解除了禁足。

同月,太子楚天佑被召回长安,王室齐聚一堂,端得是父子君臣和睦,

临近年下,林宸晋升九卿之一,官运亨通。

一切都似乎尘埃落定。

转眼又是一年的除夕,雪落无痕。

第132章 新元纪番外(一)

新元纪, 实验基地。

因为代码的平稳运行,历史重启实验组开始着手研究新的项目,他们想通过精确控制时间线的微小波动, 修正历史上那些因偶然或错误而导致的灾难性事件,从而创造一个更加和谐、繁荣的世界。

同样的,实验组组长由凌博士担任。

新的实验室环绕着复杂的量子计算机阵列和能量波动稳定器。

凌博士与一众科研人员日复一日地沉浸在代码与数据的海洋中, 试图解锁时间的奥秘, 让历史按照人类理想的轨迹前行。

然而正当所有科研人员专心于新的实验项目时, 负责监督历史重启代码运行的机器人9号突然传来了令人震惊的信息。

“凌博士, 代码出现问题,在现有运行的历史代码上又出现了一段历史代码。”

“什么?”

……

在凌博士和科研人员来到那间实验室时,屏幕上正闪烁起刺眼的光芒, 一段新的历史信息凭空出现, 如同幽灵般附着在了原有的时间线上。

在这条时间线上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并且燕文纯早就死去,代替他活下去的是他的妹妹燕仪初。

凌博士震惊之余,迅速意识到这段未知历史的出现绝非偶然。

他立即启动了紧急分析程序, 试图追踪其来源和影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震惊地发现, 这段历史不仅无法被抹去或修改, 反而开始自动运行起来。

而在这段新出现的历史中, 王清毅的同燕仪初一起成为了关键人物。

王清毅原本并不存在于已知的历史代码中, 他的出现是新的变动。

凌博士深知, 这段未知历史的出现可能意味着“历史重启计划”已经出现了无法预见的危险, 他必须尽快找到解决之道, 否则整个计划可能会失控, 甚至威胁到人类的未来。

于是, 凌博士决定亲自穿越时空,进入这段未知的历史寻找王清毅。

“你们继续盯着代码,我和机器人6号进行一次时空旅行。”

“明白,凌博士。”

说完,凌博士进入时空仓,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实验室。

……

在漫长的时间旅行中,凌博士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他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见到了那位王清毅。

彼时他站在一片盛开的花海中,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 之子于归

第133章 春风又起

苏珏死了。

死在半年前。

因为夜宴上的刺杀, 楚云轩赐了苏珏鹤顶红,送出行宫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下葬的那天没什么人。

本不是落雪的时节,却无端下起了雪。

灰青天幕下, 银白的雪铺落人间,延绵向遥远的天际。

苏珏躺在棺椁里,静悄悄的, 脸上只剩下平和的苍白。

十二楼的天人曾名动天下, 文采斐然, 又一手创立了女子学堂, 主持文坛辩论,成为嘉成郡主的乘龙快婿。

桩桩件件都是轰轰烈烈。

但他的死也只是些许故人颇知一二。

他耀眼光辉的一生,不会写进史书, 他的棺材, 也不配与嘉成郡主葬在一处。

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或许是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世界。

棺内,素淡的红色把苏珏衬得很美,碎发揉乱在额角。

他现在安静的过分, 才让送葬的人意识到,苏珏是真的回不来了。

“苏珏哥哥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没有人理小苏元,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望不见底的悲色。

沈爷带着侍卫托起棺材放进土坑里, 新挖的泥土带着潮湿味, 十二楼的几人一人一处, 眼泪一滴一滴地砸进黄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十二楼怎么会走到如此地步?

张怀瑾手里拿着悼词, 声音却颤抖。

苏芷若和苏芷纭抱在一处, 两位姑娘几乎哭至晕厥。

小苏元却讶异地往那棺木张望, 似乎弄不明白那是什么。

为什么苏珏哥哥要躺在那里?

他又为什么不说话?

之后悠悠悼词, 翩飞如絮。

“阖棺——”

沉重的棺盖终于合上, 黄土一抔,终是掩盖了枯骨蓝颜。

为防山中盗墓者,沈爷决定封死棺椁,于是铆钉嵌入,苏珏与世间彻底隔绝。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等他们浑浑噩噩地回了鸡冠山,小苏元看着苏珏给他做的那些木制玩具,他想和苏珏一起玩,于是他开口呼唤,“苏珏哥哥,小苏元想和你一起堆积木……”

“苏珏哥哥!”

“苏珏哥哥?”

“苏珏哥哥……”

他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此时小苏元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苏珏哥哥,不会,不会回来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新起的坟茔。

就要回到冀州的李元胜一家在遥远处看着,只觉得悲凉。

许久,李书珩嗤笑出声。

他们斗不过一个心思深重帝王。

高墙里的天子以权力为威慑,冷眼旁观所有的争斗、伎俩,玩弄人心,这才是他喜闻乐见的。

“苏先生死了……”

李书珩望天发笑,“苏先生真的死了……”

李书珩笑了很久,笑出了眼泪。

若他知道离别来得这样快,或许他们李家就不该把苏珏拉进这万丈深渊,那样的话苏先生会一辈子平安喜乐。

是他们错了。

“书珩,我们回去吧。”李元胜叹了口气,苏先生终究还是回到了死亡的命途上。

回去时李明月频频回头,眼望着那新起的坟冢,他心里同样难受。

他们虽相处不多,但他也着实敬佩苏先生。

谁曾想,天不假年,清风明月般的苏先生也死在了阴谋权力之下。

可悲又可叹。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无尽的悼念。

……

又不知过了多久,朦胧的天色下,下朝而来的林宸撑着伞望向砸进土块填埋的坟冢,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在遇见公子之前,他一直背负着娼妓子之名,因此尝尽了人情冷暖。

是公子不计较他的出身,给了他一条通达的坦途。

可没等他有所报答,公子便死于权力算计之下。

这不公平。

他想起自己一时慌乱,不由得冷静下来,随手拂去眼泪。

大雪将来过者的痕迹掩埋住,大山里封着名动一时的天人苏珏。

此后林宸上朝退朝,官民来去,迟早一天,销声匿迹。

……

日月轮转,生生不息。

远在千里之外的胡地朝堂之上,楚越着盔甲站在大殿旁,她眼见群臣跪拜,平身,一一进谏,周而复始。

她还经常看到太子与金元鼎,二人似乎很不对付。

两人每次相互对峙,便停下来,戏谑地听他们争吵,仿佛乐在其中。

说实话,楚越是在公金大人府邸暴乱的第三天见到这位胡地实际的掌权者金予泽的。

那也是她第一次知晓了太子的名讳——金景琛。

父子二人明显是面和心不和,太子金景琛想大权独揽,父亲金予泽自然不肯全数放权,这中间还夹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金元鼎。

可以说胡地朝堂是三足鼎立。

回想半年之前,奴隶暴乱愈演愈烈,朝廷竟一时弹压不得。

也正是如此,一直隐于幕后的金予泽露了尊面。

谁知这金予泽出山的第一件事竟是连夜召见她。

彼时夜幕低垂,星辰隐现,王宫深处,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幅紧张而神秘的画面。

金予泽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决绝与犹豫交织的光芒。

那一夜,楚越应召入宫,面对的是整个胡地的命运。

宫门缓缓开启,楚越步入大殿,步伐稳健,神色从容。

她并未因王权的威严而显得丝毫慌乱,反而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坚定与自信。

金予泽见状,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却也更加坚定了要听听这位改革者高见的决心。

“楚越,孤听闻你胸怀大志,欲改我胡地之弊政,今日特召你入宫,共商国是。”

金予泽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几分不可忽视的威严。

楚越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随即直起身来,目光如炬,直视着金予泽:“大王英明,胡地积弊已久,尤以奴隶制度为甚。此制度之下,百姓苦不堪言,国力日衰,若不速行改革,恐有亡国之虞,眼下之暴乱便由此而起。”

金予泽闻言,眉头微皱,显然对这番话并不陌生,但他更关心的是楚越提出的解决方案:“卿既有此见地,可有良策以解此困局?”

楚越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大王,废除奴隶制,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循序渐进,方能平稳过渡。臣有三策,可资大王参考。”

“其一,立法为基,明令禁止买卖奴隶,废除一切剥削奴隶的法律条文,使奴隶获得基本的人身自由。同时,设立专门机构,负责处理因废除奴隶制而产生的各种问题,确保改革顺利进行。”

“其二,经济扶持,对于失去奴隶的贵族和地主,朝廷可提供一定的经济援助和转型指导,鼓励他们转向农业生产或商业经营,以减少对奴隶的依赖。同时,鼓励奴隶学习生存的手艺,振兴胡地”

“其三,教育普及,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力量。朝廷应加大对教育的投入,设立学校,让所有人都有机会接受教育,无论其出身如何。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打破壁垒,实现胡地复兴。”

“楚卿之言,如雷贯耳,令孤茅塞顿开。废除奴隶制,乃我胡地之大幸,百姓之大福。孤意已决,即日起着手准备,务必使此改革顺利进行,不负卿之厚望。”

金予泽站起身来,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楚越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有了金予泽给的保证,她先是利用心理学巧妙地安抚了部分情绪激动的奴隶,先行分化了暴乱的力量。

她也借此机会向奴隶们展示了朝廷改革的决心和诚意,承诺将废除不合理的奴隶制度,给予他们自由与尊严。

同时金元鼎带领随行亲兵,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还负隅顽抗的奴隶。

恩威并施之下,暴乱逐渐平息。

从那之后,胡地积弊渐除,欣欣向荣。

尽管政令实施过程中楚越遇到了刀光剑影,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

不到半年的时间,楚越一跃成为胡地头一位外族女侍中,逐渐进入了权力的中心。

但天有不测风云,除夕之夜,她从金元鼎的口中得知了苏珏的死讯。

那一刻她是震惊且慌乱的。

怎么会?

苏珏怎么会死?

那一夜,招财陪着她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她还是不相信苏珏轻易就死了,眼见为实,她总要回到西楚看看。

或许,他还在那里等着她。

“楚侍中,今年开春,你与金将军一同去西楚。”

就在楚越微微恍神之际,金予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谢大王。”想都没想,楚越立马出列谢恩。

十三,你要等着我啊……

……

苏珏死后半年。

临江城车马依旧来去匆匆,繁华喧嚷,达官贵人嚣张跋扈,有人在朝廷手里赎买了十二楼,改头换面重新开启。

长安那边歌舞升平,可国库日渐亏空,西楚出现颓势,不得已靠不断向外拓展疆土来敛财。

就连曾经荣宠的承文将军也无法宽慰帝心。

而长安城的风风雨雨多多少少也传到了临江城。

正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

临江县城商贩云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听说了吗,长安那边又有人死了。”

“这次是谁?”

“卢锡安大人。”

“啊?怎么是卢大人?”

裴尚轩摇着扇子隐在人群里,脸上的表情悲喜不辨。

一年以来,长安那边的事他多少有所耳闻。

据说那夜参见宴会的一些公卿贵族皆“意外”惨死,死的每个人身边都留了字条,是苏珏最后念的那曲《春风调》其中的一句,

年年春草生青绿,青绿化作伶仃路,伶仃路下埋枯骨。

伶仃路下埋枯骨,如今他们可不就是成了枯骨。

因为恐惧,剩下的则躲在府里,终日不敢出门。

他们都说是苏珏的冤魂在索命,一时间人心惶惶。

裴尚轩觉得可能是十二楼的人做的,也可能是当今陛下。

但他不在乎,无论是谁做的,都正正符合当今陛下的心意。

至于他自己,没什么比逍遥人间更好的了。

“老板,给我打一壶豆浆!”

“好嘞客官!”

裴尚轩施施然地来到一处豆浆铺,按照惯例,他又要了一壶豆浆。

豆浆铺的老板习以为常,很快就将一瓮豆浆递给了裴尚轩。

“多谢。”

潇洒地提过陶瓮,裴尚轩将目光放到远处,那里是乞丐聚集之处,每天都人来,也都有人走。

这么好喝的豆浆,总得有人分享才是。

第134章 死而复生

“老板, 再来些包子,要热的。”

觉得只提一瓮豆浆有些拿不出手,裴尚轩又买了些包子, 径直走到那乞丐堆里,一声招呼,那群乞丐蜂拥而至, 不一会包子就分食殆尽。

饶是如此, 拐角处却有一个低着头的乞丐, 始终不为所动。

见此, 裴尚轩叹了口气,他拿起剩下的包子和豆浆走到那乞丐跟前,直接坐了下去。

“豆浆不错, 趁热喝。”

“多谢。”

那乞丐接过豆浆轻抿了一口, 动作优雅,实在不像一个乞丐。

可他也只是喝了一口,然后便没有动作,只是望着远方出神。

已经见怪不怪地裴尚轩神色不变, 语气里却带着规劝。

“我救你可不是看你自暴自弃的,你现在这副模样, 我都觉得丢人。”

“裴公子高义, 苏某铭记于心, 可已经到了此等地步, 苏某还能做什么呢?”

那人一口一个苏某, 态度消沉, 再一抬头, 虽然衣衫褴褛, 但容貌不是已经死去的苏珏又是谁?

“行吧,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裴某也是白操心。”

见此,裴尚轩利落起身,不再多言。

望着裴尚轩离开的背影,苏珏的嘴脸勾起一抹极其悲凉讥讽的笑。

认命?他才不要。

他必须要亲自复仇,并且以折磨死那些仇人为止。

他不是圣人,没那么大的肚量,也不会因为知道自己的死局而坐以待毙。

可那条路太远太险,只他一人已是万幸,莫要再牵扯旁人。

“年年春草生青绿,青绿化作伶仃路,伶仃路下埋枯骨”

嘴里反复读着自己所做的诗句,苏珏也起身走向远方。

谁能想到,他还能活过来呢?

苏珏醒时,周围漆黑一片,难辨日月潮汐,稀薄的空气让他浑身乏力。

他抬手想翻动压在他头顶的棺盖,但失败了,又抓又挠许久,才想起自己已被封在了棺材里,颓然垂手。

不过这棺材封的不严,还有空气,否则他早就窒息而死了。

倏尔,灼烧感自胃部蔓延,整个人像被绑架一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苏珏死攥棺木边缘,呕出几口血喷在沿壁上。

鹤顶红中毒,苏珏几乎瞬间意识是“王大人”的那碗汤药导致,里面却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回想起临仙台下的大雨滂沱,故人再见,苏珏嗤笑出声。

“苏珏啊苏珏,这辈子你活得真是咳咳咳……不痛快……”

把唇边暗红的血胡乱抹在手上,苏珏惨然一笑,若不是有人手下留情,他确实已经魂归天地了。

“苏珏公子?”

一声陌生的熟悉的轻唤竟让苏珏抖了抖。

“是裴公子?你一直…在这里守着?”

苏珏半蜷起身子,五指抓向棺壁,虽然被封死深埋,但侧耳仔细听,棺外雪声连绵,风吟雨烈,他还是能感受到冷意的。

“我的判断果然没错,苏珏公子命不该绝。”

铁锹的声音渐重,愈发近了,苏珏怔愣:“裴公子此言何意?”

“有人帮了您,她也是赎罪,至于我,苏珏公子只当是多管闲事罢了。”

“哦,竟是如此,她也是你的人?”

“不,她是陛下的人,只不过曾经受过我们裴家一点恩惠,至于其他的,裴某也不知道。”

闻此,苏珏往后仰仰,目光戏谑:“裴公子大费周章,是要苏某做什么吗?若苏某不从,裴公子会杀了我吗?”

“苏珏公子说笑了。”铁锹顿了顿,而后继续,“我方才说了只是多管闲事。”

“裴公子果然与旁人不同,此等闲事竟也敢管。”

棺盖被撬翻前,苏珏苦笑自己总是错为他人期许,他空有新元纪的思想,实际上一直以来都在做错误的事。

他本想安度一生,这明明是这个时代多少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可他总想着改变,他明明应该知道,世间万事多不公,即使在他的那个时代也不全然尽善尽美。

到头来还是被人算计。

说实话,他从前的人生是骄傲的,是张扬的,年少成名,顺风顺水,家族传承的文人气节自小就慢慢渗透进他的身体,他向往文人所创造的乌托邦,躲在里面,他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用怕。

若不是渐冻症,他真的不是何为世间八苦。

渐冻症病发时,他还不刚刚二十几岁,正是花样的大好年华。

病重时,他望着病房外四季变换的天气,感叹世事无常,

后来他还是带着遗憾,在拉直的心电图下,眼神灰暗。

谁知上天又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但经年已过,他差点再次命丧黄泉。

“苏珏公子,你该重见天日了。”

棺盖终于被撬开,苏珏惨白灰败的脸,美人颈微微弯曲,他看着洪竹,粲然一笑:“世间蝇营狗苟,如蚁附膻,从未改变,多谢裴公子,苏某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裴尚轩看得心头发颤,眼眶不知是寒雪冻的还是行将流泪,通红着,他死死盯着苏珏。

那个曾经如明珠一般耀眼的天人苏珏,现今惨淡如斯,没有任何生气可言,口中不时涌出几口浓血。

苏珏强撑着站起身,在裴尚轩的搀扶下往山顶望去:“裴公子,后会有期。”

雪白山地又多了几朵梅花残印。

……

长安城越发诡异,许多人说看见了苏珏的鬼魂整夜游荡,百姓都说是苏珏死得不明不白,这才魂归索命。

一时间,方士术士的身价水涨船高。

因为这个缘故,承文将军又收了好些徒弟。

眼见民心不稳,楚云轩虽不信冤魂索命,只信有人装神弄鬼,但也只好下旨反复拷问那夜还活着的人,他们可曾看见什么,但那些人也只是摇头,呓语不休,连声说着对不起。

见此,楚云轩立马去了临江的那座孤山,命人开棺。

嶙峋的白骨让楚云轩暂且放下心来。

“寡人便不信,一个死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楚云轩当着文武百官如此说道,丞相杨兰芝站在下首,一言不发。

而太子楚天佑也是如此。

“陛下圣明!世上怎么会有鬼魂呢?想来是有人作祟。”

林宸首先出列歌颂楚云轩的圣明之言。

“很好,林爱卿所言极是。”

楚云轩圣心大悦,之后便无事退朝。

下朝时,林宸走在青石板路上,走着走着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后一言不发。

在其身后的杨兰芝与楚天佑对视一眼,只觉得此人变了许多。

可到底变了什么,他们也说不上来。

……

风和日丽,浮玉山上依旧生机勃勃。

自从十二楼出事,他们便全都转移到了浮玉山上,过着韬光养晦的生活。

女学生们性情沉稳了许多,心里还挂念着死去的苏珏。

沈爷虽心中悲痛,却还是在浮玉山和鸡冠山上往返。

公子所期许的,他们会努力做到。

此刻,树影摇晃,负责下山采买的郑刚放下物资急匆匆地去找沈爷和季大夫。

“沈爷,季大夫,前几日那位陛下派人去挖了公子的坟墓。”

听到此消息的沈爷和季大夫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又当作无事发生,“知道了,郑刚,鸡冠山那边还得多费心。”

“是,郑刚明白。”郑刚虽还有疑惑,但还是转身退下。

待郑刚走后,季大夫才停下手中挑药的活计,脸上现出略微惊喜的神色,“那臭小子或许真的没死,之前我与许攸都觉得尸身有问题,可怎么也查不出来。”

“现在长安城人心惶惶,也不知是报应还是什么,公子若真的还活着,或许有一天会来找我们的。”

“但愿如此。”季大夫捋了捋全白的胡须,手里的活计继续。

屋外又想起郑刚追赶小苏元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已经习以为常。

……

春风送春雨,又一年春日。

胡地使者于长安觐见,楚云轩按成例赏了些物品,却未设宴款待,惹得朝野议论纷纷。

回去时,金元鼎特意向楚越提出要经过临江。

楚越手握缰绳微微一愣,金元鼎却不以为意,“楚侍中,别惊讶,本将军不是不通人情的恶鬼,你去看看他吧,是死是活,总是个念想。”

“多谢金将军。”楚越抬手抱拳,眼里浮现出一丝喜悦。

但楚越也知道,金元鼎还是会派人跟着她的。

不过没关系,她只是去看看。

三月初三,上巳节,临江城的男女老少皆盛装出行,到曲江池畔游玩踏青,曲水流觞,文人雅士则在水边宴饮、赋诗。

时隔一年,楚越终于又回到故地。

她站在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近乡情怯,物是人非。

金元鼎所言不虚,十二楼牌匾已下,里面做的是绸缎买卖,昔日之旧人一个不见。

楚越想上前问一问关于苏珏的事,可现在接手十二楼的是个外乡人,问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她心里焦急,好在有好心人给她说了不少事,并给她指了指苏珏坟茔的方向。

待楚越顺着那人所说的山头去找,那里确实立着一座坟茔。

清清冷冷一座孤坟,还有被翻动的痕迹,墓碑上只刻着苏珏二字,更显凄凉。

楚越缓缓走近那座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尖上,疼痛而沉重。

分别不过半年,他们竟然天人永别。

若说楚越先前还心存侥幸,此刻见到了苏珏的坟茔,只剩心如刀绞。

是真的,竟是真的!

楚越颤抖着伸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苏珏的温度,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十三,我回来了……”

楚越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着无尽的哀伤。

这一刻,她卸下了所有坚硬的伪装,她不是嘉成郡主,不是楚侍中,她只是他的阿越。

她记得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许下誓言,要一起走过人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甚至出征前,他们还热切相拥。

然而命运却如此残酷,让他们的誓言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空谈。

这一切,都要拜那位陛下所赐。

楚越坐在坟边,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心痛,无边的心痛。

可心痛之余,还涌起强烈的恨意。

风声划过,楚越又想起了与苏珏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快乐的、甚至是争吵的时光,如今都化作了心头的一抹痛楚。

她记得苏珏的笑容,她也记得苏珏的怀抱。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苏珏已经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了这座孤零零的坟墓和无尽的思念。

楚越望着远方渐渐沉落的夕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你怎么会离开我呢,我不信你就这样离开了,怎么会呢……”

“我们竟然又错过了……”

“我,我好想你……”

“我不会让仇人那么痛快的。”

“十三,我会替你报仇的……”

楚越静静地坐着,将心里话一句一句顺给苏珏听。

她多希望苏珏能有所回答。

可那是不可能的。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苏珏的孤坟和墓碑清晰地印在她的眼前。

仿若苏珏还在眼前。

金乌一点一点推移,已是傍晚时分,楚越终于站起身来,她深深地望了一眼苏珏的坟墓然后转身离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楚越的脸上,映照出几分疲惫与沧桑。

……

入夜,苏珏一身素衣,走在狭小宵禁后的街市。

望着黝黑的天幕,竟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他没想着打伞,却被人从后撑过来。

回转过头,苏珏空灵漂亮的眼睛对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淡蓝窄袖衣装,头发干练地半盘在脑后,白玉发髻系着,依旧明媚干净,但脸上泪痕犹在。

那人居然是楚越!

像个偷吃糖被抓包的孩童,楚越猛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珠,但怎么也抹不干净似的,有些踟蹰,不敢靠得再近一些。

相顾无言,苏珏觉得这样不行,于是主动悠悠开口:“阿越,别来无恙啊。”

楚越倏尔怔住,直直地望向苏珏,寻常人家的院落里隐约流泻出的光亮,照出了她眼眸里含着的泪,竟是婆娑异常。

“他们说你死了,可你入梦,从不与我多语。”

然后轮到苏珏傻眼了。

第135章 三梦黄粱

“阿越, 我在。”

苏珏声音缱绻了几分,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楚越。

原来死而复生的不止是他自己。

上天还是待他不薄。

可楚越那边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竟也如此真实。

楚越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 将伞离苏珏更近了一点,抓着伞柄的指节泛白,像是花了很大力气, 才伸手, 她就触到苏珏冰冷的身体和指尖残存的温度。

“十三, 我好想你……”

短暂的接触后, 楚越垂下了手,原本明眸皓齿、意气风发的楚越再度泫然欲泣,“十三, 你为何丢下了我, 是因为我之前丢下了你吗?”

她看着苏珏,贪婪地想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可苏珏直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阿越, 不是梦,我就是你的十三。”

狂烈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让楚越彻底回归了现实。

不是梦, 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而被轻轻拢住时, 楚越已经得到了答案。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十三……”

刚想再说些什么, 楚越突然意识到街上人多眼杂, 许多话都不方便说。

幸好方才街上无人, 否则他们亲密的举动定然惹人怀疑。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街上便多了三三两两急匆匆赶路的行人,

她心下一转, 立马换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浪荡模样,腰间的长鞭对折轻轻抬起苏珏的下巴,就连声音都带了些挑逗的意味,“你这个小乞丐还有点意思,同我走,放心,不会吃亏!”

苏珏没说话,他知道楚越的意图,于是很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算是反抗。

“小乞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苏珏如此配合,楚越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她到底没有,接着一声哨响,一匹白马疾驰而来,吓到了不少路人。

白马于楚越面前站定,她立即提蹬上马,伸手一用力,苏珏就被带到了马上。

“我看中的就是我的!”

说罢,楚越策马扬长而去,只留下路人三两句的指指点点,却也只是指指点点。

毕竟谁会在乎一个乞丐的死活呢?

……

风雨渐重,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楚越带着苏雅策马也是越走越远。

她没有回使团下榻的驿馆,而是直接往城外而去,那里有一间还不错的客栈,金元鼎一时也找不到那里。

苏珏坐在马上一声不吭,彼此紧贴的温度足以让他觉得安心。

过往种种,皆在此刻有了片刻的安歇。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楚越终于带着苏珏进了一家客栈,客栈老板什么都没说,直接将他们领进了一处十分清净的小院。

楚越扔给老板一袋子钱,吩咐他送些热水,之后没有她的允许,客栈里的任何人都不许进来,若有人过来打听,就说她明日自会与他们说清楚。

客栈老板不是个多话多事的,得了吩咐便去办事,一句二话都没有。

待进了房间,苏珏赶紧点好灯火,满室的明亮才能让他心安。

而他的这一举动令楚越心生疑惑,“十三,你怕黑吗?”

“没有,这里太暗了而已。”苏珏说的很是平淡,说完径自坐到桌边看着跳动的烛火。

窗外风雨凄凄,苏珏独坐窗边,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粗布衣裳,脖颈和手腕处的皮已经被微微磨破,看的楚越一阵心疼。

淡黄的烛光落到其身上,仿若羽化而去

楚越越看越觉得心惊,刚想开口,恰巧此时客栈的小二送来了热水,这才让苏珏回归了人间。

二人洗漱完毕坐在床头,自是旖旎无限。

楚越抬手抚摸着苏珏越发瘦削的面容,眼神里尽是疼惜,“十三,和我说说,我走后都发生了些什么,怎么不过半载十二楼便分崩离析,你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来话长,是我愚钝才有了今日之狼狈……”

想起往事,苏珏偏过了头,一丝狠厉于眼底浮现,“我以为我算尽人心,却不想一直都是别人的笼中雀,身不由己,步步杀机……”

白烛垂泪,一如苏珏的心境。

虽然将过往淋漓地撕开,苏珏却仍旧平静万分,或许不是无动于衷,而是痛到了极致。

待苏珏讲述完这半年来的经历,楚越已经红了眼眶,“十三……”

语不成调,调不成言,楚越心中酸涩不已,谁也预料不到世事竟能波折至此。

“那你呢,阿越,你又经历了些什么?”

“我被楚云轩设计,本来是必死无疑的,但金元鼎并没有杀了我,他把我当做一个有趣的猎物,放任不管,却又时时留意,就这样我活了下来,还成了他们的神使,做了女侍中。”

对于自己的遭遇,楚越同样说的轻描淡写,但苏珏很清楚,其中的多少艰险九死一生都被楚越隐去。

二人沉默良久,还是楚越首先开口,这是她思索半天的结果,“十三,同我去胡地吧,你要报仇我陪你。”

“阿越,我还不能同你回去。”

苏珏拒绝了楚越的提议,他还有事要做,他不能将楚越拖进来。

“十三,同我回去,好吗?”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面对楚越的再次提议,苏珏的选择是逃避,他背对着楚越躺下,就连背影都透着落寞。

见此,楚越便不再开口问,只能徐徐图之。

此刻确实天色已晚,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想到这里楚越准备熄灯休息。

然而刚刚还淡然的苏珏却突然慌张的转身伸手制止住了楚越想灭掉灯火的手,这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他不能让这点光消失。

“阿越,不要离开我,这灯也不要灭。”

苏珏的声音是不易察觉的颤抖,揉碎了灯火葳蕤。

楚越垂眸看他,声音温柔:“好,我不走,这灯也不灭。”

“嗯。”

苏珏的声音闷闷的,似是万分委屈,纵使是钢铁心肠也化作了一池春水。

“睡吧……”

说罢,楚越便直接躺下,灯也就那般亮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悄然流逝,楚越却根本没有睡着。

看着苏珏缩成一团的睡颜,楚越只觉得心酸无比。

看得出来,他现在极度没有安全感,就连睡梦里都是不安稳的。

她伸手为苏珏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然后轻轻起身去了客栈的厨房。

临走时,楚越吹灭了灯盏,想要苏珏睡得更安稳一些。

出了房门,楚越为了安全又在插上了外面的门栓。

之后她才往厨房而去。

……

雨小了些,可风声又起,吹皱了苏珏的梦境。

苏珏刚一睁眼便是无边的黑暗。

他虽又逃过一劫,可却没人知道他患上了严重的黑暗恐惧症,这种病不仅表现在精神症状上,甚至会带来严重的躯体反应。

当他身处黑暗的环境中,一开始会坐立不安,内心不由自主产生恐惧,担忧,害怕的强烈情绪。

时间再长些,他甚至会全身发抖,心慌气短,胸闷疼痛,神经性窒息直到晕厥。

苏珏以前没有这样的毛病,但自从再次“死而复生后”他就添了这个毛病。

所有从此他连晚上睡觉时都下意识地去寻找光亮。

是以他很愿意做一个小乞丐,以天为被地为席,天上的月色星光与万家灯火是他那段时日唯一的救赎。

然而今夜细雨绵绵,本就光线昏暗,这间上等的客栈小院现在更是一点光源都无。

四周漆黑一片,浓重的黑暗似乎能吞噬掉所有声音。

他摸索着起身想重新点燃灯盏,可他面前就像有一堵无形的墙一般,他根本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只能小心翼翼磕磕绊绊地往前摸索着前进。

走了几步,苏珏似乎是摸到了像门板一样的物体,可他怎么推也推不开。

“放我出去!”

苏珏大声说话给自己壮胆,并不停地拍门。

没人回答,入目全是黑暗。

苏珏只觉得黑暗像是泥水一般,一点点附着在自己皮/肤上,似乎要把他的口鼻都完全堵住才罢休。

他的心脏开始快速跳动,咚咚声不停在耳膜响起,心脏慌到快要跳出胸腔。

苏珏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领大口呼吸着,想要让自己放松下来,可这种做法完全无法缓解他的恐惧心理。

他的身体止不住的开始发抖,连牙齿也打起颤来。

“放我出去!阿越你在哪?救救我!我害怕!”

屋内的苏珏情绪逐渐焦躁起来,他疯狂的捶打着门板,发出哐哐的巨大声音。

他呼吸渐急,脸上的冷汗沿着下颌滑过,落入脖颈之上。

苏珏伸手擦拭了一下,这才惊觉自己全身都湿漉漉的,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竟是生生被冷汗渗透了衣衫

干燥的手心早就被冷汗浸透,苏珏徒劳的拎起下摆将手擦干。

可身体还在不自觉地打颤。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苏珏难受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他全身湿透,风一吹就浑身发冷。

苏珏蜷缩着靠坐在门板上,严重的胸闷让他无法喘过来气,脸色憋得绛,巨大的恐慌感让他控制不住落泪,眼眶红

太黑了……

没有光……

看不到人……伸手也看不到手指。

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与黑暗。

苏珏恍惚中以为自己眼睛瞎掉了,他疯狂用手指扣着门板,想将门板洞穿,让光照进来。

指甲在门板上划过一道道白痕,发出凄厉的令人耳酸的声音。

可苏珏这样做只是徒劳,他直到十指指甲尽断,流血不已,也没能将门打开。

好黑 ……

好冷……

快要……窒息……

苏珏用最后的力气叩响了门。

“救……命…… ”

“阿越……救救我……”

苏珏的嗓子好似被胶水黏上了一般,无法进气 ,声音也轻如蚊哼。

他这声快要断气的求救,原封不动的落入提着食盒回来的楚越耳中

她赶紧打开门栓,将门推开,

只见苏珏浑身狼狈,衣服紧贴在身上,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眼角鼻头哭得通红。

“十三!”

楚越心中一紧,赶忙放下食盒蹲下身把苏珏抱在怀里,十三居然怕黑,甚至还如此严重!

苏珏意料之外的惨状让楚越无比心慌,她手覆在苏珏胸前,感受着胸腔微弱的起伏。

而因为有了光亮,黑暗恐惧症慢慢褪去,苏珏逐渐能吸入新鲜的氧气,他被过量的空气呛到,在楚越怀中痛苦地呛咳不已。

“十三,别怕,我在呢。”楚越心疼的拍了拍苏珏的后背,给他顺气。

“阿越,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我好怕,这里好黑……”

此刻的苏珏就像被遗弃的小动物般对楚越充满了依赖。

“好黑,我好怕……”

楚越紧紧抱着苏珏,手也不停地摩挲着苏珏的后脑给予安慰,“十三,对不起……”

她现在懊恼万分,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苏珏,又为什么要灭了灯盏插上门栓,若不是她自作聪明,怎么会令苏珏如此。

“不怕,我在这……”

“没事了,没事了……”

在楚越一声又一声的安慰中苏珏逐渐平稳了下来,可却是一夜未睡。

二人就相互依偎着直到天明。

但苏珏实在太困了,下半夜根本没有合眼,如今天光大亮,苏珏就抱着被子沉沉的睡过去了。

见此,楚越轻轻为苏珏盖好被子。

“客官,有人找你您。”

客栈老板的声音在门外出现,楚越知道是金元鼎派人来了。

“我知道了,你让他们进来吧,别忘了告诉他们,轻声些。”

“好的,客官。”

不出片刻,果然是金元鼎带着亲信来到了院中。

楚越便坐在外面等着他们。

“金将军,坐吧。”楚越让客栈老板上了茶点。

“楚侍中这是金屋藏娇?”金元鼎刚一坐下便看向苏珏下榻的屋子,话里也是意有所指。

“金将军说笑了,我们早就是夫妻了。”楚越回答的坦然,丝毫不避讳她与苏珏的关系。

金将军倒也不意外,“原来如此,楚侍中,本将军祝你与夫君白头到老。”

“多谢金将军。”楚越皮笑肉不笑,“对了,夫君身体不好,还请金将军将巫医借我几日。”

“当然可以。”

“金将军就是痛快。”

“既然楚侍中在此处休息,本将军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金将军慢走!”

与此同时,苏珏做了个很奇怪很奇怪的梦。

在梦中,艳日高照,碧蓝色的天空有些许白云点缀着,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朗气清的好天气。

而且满山遍野都是各色的野花,在阳光的沐浴下,欢快的摇摆着身子,在苏珏进来的那一刹那,所有的野花骤然绽放。

在不远处,有一张木桌,四张圆凳,几道小菜和几壶酒,还有几个令人熟悉地令人心酸背影正坐在凳子上,好似在欢快的说些着什么?

望见几位故人,苏珏不禁鼻头一酸,内心里却不敢与他们相见,看见了这样懦弱的,连为他们报仇都做不到的他,那些故人会失望,还是会生气呢?

苏珏不知道。

但那些故人,看见了他。

那位早在战场上死去的阿玉姑娘转过身来向这位许久未见的苏先生一展笑颜,让他快些过来。

苏珏眼眶微红的走到他们的身边,坐在那个空的圆凳上面。

在这里,他不仅看见了阿玉姑娘,他还看见了先生和韩闻瑾。

迎着对面三人关切的目光,苏珏只能低下头,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没脸见你们。”

青莲先生诧异的问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又不欠我什么的。”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她是为了对面这个少年死亡的这件事,她拍了拍苏珏的肩膀,“我从未怪过你,也庆幸死的是我,而不是你。

苏珏声音闷闷地说道:“若不是因为我,先生也不会死。”

青莲先生蹙了蹙眉,在这个世界中,他们没有外面世界的尊卑,她更觉得现在的苏珏失去了太多的生气,于是开口劝道,“你不必自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太累了,这对我也是一种解脱。”

听见了这句话,苏珏含着泪看着她,质问道:“可是先生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先生难道就没有牵挂吗?”

青莲先生想起阴阳两隔的沈梦溪,眼里闪过一丝暗淡,但还是对这位他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人说:“对于梦溪,我很抱歉,但是如果那时没选择救你的话,那我将会抱憾终生,你背负的太多,而我也该回到自己原本的时空,这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山川风物,我很知足。”

青莲先生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而且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那将何其无趣?”

韩闻瑾听见这句话也开口道,“是啊,玉华,我们谁都不怪你,是我要为父亲报仇,与你有何关系呢?玉华,莫要自苦。”

阿玉姑娘也站起身来朝苏珏盈盈一拜,眼里也含着泪水说道,“实在是很感谢苏先生,若不是苏先生,我早就死了。又怎么能知道军营以外的世界。”

苏珏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可就是苏先生的举手之劳救我于水火之中,那夜围观的人虽多,可无一人伸出援手,只有苏先生……”

说到动情处阿玉姑娘竟是泪流满面:“苏先生,此生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但我下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先生的恩情!”

苏珏立在一旁,望着这位明明遭遇了那么多不公,却还怀着一腔赤诚之心,一心想走出军营的阿玉姑娘,他说真诚地说道,“不必了,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要为自己而活,过一个开心快乐的日子。”

阿玉姑娘颤抖着嘴唇说道:“苏先生,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过得开心自在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韩闻瑾实在是看不过这过于悲伤的氛围,他一手一个,把两人按下,说:“我们来到这里,可不是聊那些伤心的事情的。”

然后韩闻瑾朝苏珏笑道,“玉华,在这里没有外面的勾心斗角,没有尊卑,就让我们在这里放肆痛饮一番吧!”

久别重逢的故人,入你一梦,只为了却你心中的遗憾。

他这么说着,举起酒杯朝着苏珏,淡淡一笑。

见此,苏珏也端起着酒杯与韩闻瑾的酒杯一碰,酒水荡起一点点涟漪,两人一饮而下。

在这里,四人好像真的忘却了一切烦恼,抛却现实中的身份与地位,像真正的好友一般放肆地喝酒畅饮,吃点桌上的菜,聊一聊快乐的事情。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故人款款而来,帮苏珏逃出王城的老内侍,待他如亲子的舅舅舅母,他们都回到了自己身边。

一如从前,岁月从容静好。

苏珏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这算是他这半年里最快乐的时候了。

在这里他不是天人苏珏,不是北燕末帝燕文纯,他只是与朋友一同畅饮的苏十三。

一时间,笑声响彻云霄,鸟儿被惊起,划过天空,向远方飞去。

……

“十三!十三!”

一道急促的声音将他从这场不真实的梦境中惊起。

意识回笼,苏珏无力的将四肢蜷缩着,他现在只觉得冰火两重天,躯干热得非常,但是四肢额头却沁着冷汗,嗓子也渴的要命。

苏珏费力的睁开眼,只见楚越还有一位穿着奇怪的不知名的老者,站在他的床前。

老者给他把了个脉。

老者还没有开口,楚越便担忧的问:“巫医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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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医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位公子只不过偶感风寒,再加之心力交瘁,没有好好休息,导致发热,我给他开张药方,按时吃药,过几天应该就会好了。”

听到巫医这么说,楚越的心才堪堪放下:“那就有劳巫医了!”

听了这话,苏珏这才意识到,哦,原来他生病了。

不过,他竟没什么感觉。

于此间隙,巫医拿了纸和笔,开了一张药方递给楚越。

楚越吩咐今早找来的侍从,按这张药方去抓药然后熬药,自己又亲自送这位老巫医出去。

待楚越回来,她赶紧坐在床边摸了摸苏珏的额头,“十三,还难受吗?”

迎着楚越那担忧的目光,苏珏朝她笑笑,那张因为生病而显得苍白的面庞都多了几分红润之色,说:“阿越,我这不是什么大病,不用太担心。”

楚越给苏珏盖好被子,又掖好被角说,“怎么能不算大病呢?你瞧瞧,这脸都烧红了。”

“有你在,我很快就会好的。”

“嗯,会好的。”

不过苏珏实在太困了,病来如山倒,一时间,前面积累的所有疲惫尽数回归他的身体当中,苏珏打了个哈欠。

于是喝了楚越递过来的药,皱成一张苦瓜脸,之后他便抵不过浓浓的睡意,缓缓的闭上了眼。

恍惚间苏珏看见楚越怜爱的摸了摸他的脸颊。

苏珏下意识地蹭了蹭,轻声的呢喃了句,“阿越……”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

这一觉苏珏睡得很不安稳,他渴望能再入那个梦境,能再与他的故人们重逢。

但这一次没有。

他进入了另一个梦境当中,黑漆漆的,无数惨白的人手拽着他,让他下去陪他们。

并厉声问他,他这么懦弱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甚至还有在上一个梦境中陪他嬉笑的故人们,但这个梦境中也红着眼厉声的质问他。

他们说,“苏珏,我好疼啊!”

说“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死。”

说:“苏珏,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

无数死去的人在黑暗中狠狠地拽着他,想让苏珏在这个黑暗中沉沦。

“不!”

“不要!”

正当苏珏不知所措,喘不过气来之时,有人破除黑暗,踏着云晓而来,那个人轻轻的抹去他脸上的冷汗,那人带来的光倾斜在苏珏的身上,照亮苏珏身边所有的黑暗,而那些苍白的手,则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现实中苏珏费劲的睁开眼,望着正在给他擦汗的人轻声呢喃了一句“阿越……”

楚越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苏珏的背轻声说道:“我在呢,做噩梦了?”

苏珏也笑了笑,他的眼里盛满了柔光。

“嗯,但是只要一想到有阿越在,我便什么噩梦都不会感到害怕了。”

楚越永远给全了他安心感。

接下来几天苏珏烧的整个人意识都有些断断续续的。

总是迷迷糊糊的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是好梦,有时却是噩梦,但噩梦却无一例外都被楚越所带来的爱所照亮。

在那发烧的几天中,苏珏终于不再惧怕噩梦,因为他有楚越在永远的爱着他。

做了噩梦又何妨?

斩破便是。

他明白,他是被人所爱着的,这就足够了。

这些爱会化为他的利剑,斩向那一大片的荆棘,会斩破黑暗,会让他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

春雨连绵,终于有了些许的晴朗。

自那日离开后的第三日,金元鼎居然带着使团也来到了这家客栈,他们直接包下了整个客栈,老板也没说什么,该如何还是如何。

眼见楚越一直为屋里的人忙前忙后,金元鼎已猜测到了些什么。

死而复生?

好像有点意思。

这一日金元鼎趁着楚越在厨房内炖煮的时机与她说了许多。

“楚侍中,我们已在临江逗留了不少时日,再过几日我们便要返回胡地了。”

楚越头也没抬,继续切分着乌鸡肉,说话也是惜字如金,“嗯。”

“那你的夫君可愿意同你一起,他可是中原人。”

金元鼎看了看案板上被五马分尸的乌鸡,

“金将军难道忘了?我也是中原人。”

楚越处理好乌鸡肉,又开始准备炖汤的其他材料。

“本将军自然没忘,但丑话说在前头,胡地不养闲人,他现在一个病秧子,去了胡地又能做什么呢?”

并非是金元鼎说话直接刻薄,而是他怕屋里那位还没到胡地就一命呜呼,那可是得不偿失。

听金元鼎如此说,楚越总算抬起头,她听不得别人拿苏珏的性命说事,是以她的语气也算不上好。

“金将军,我夫君不过身染小疾,您这样咒他,似乎有失风度。”

“是本将军冒昧了。”金元鼎明白自己刚才是言出无状,特意帮着打起了下手。

然而楚越还是不怎么领情。

“金将军可别如此说,我们担待不起。”

面对楚越的“无礼”,金元鼎也不生气,继续说道,“早听说楚侍中的夫君文采斐然,若是真到了胡地,自然大有作为。”

“金将军一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没什么事是您不知道的。”

“楚侍中这是话里有话啊。”金元鼎笑了笑,拿起一旁的递了过去,

“金将军说笑了,我最不会说话了,我现在最在乎的是我夫君的安危。”

闻此言语,金元鼎便立马明白楚越的意思,于是顺着她的华回道,“楚侍中大可放心,巫医医术精湛,定然是药到病除。”

“那就谢金将军吉言了,待夫君康复,定一同拜谢金将军的大恩。”

有了金元鼎的保证,楚越暂时放下心来,恰好乌鸡已经放入锅中,一锅好汤必得是精心炖煮。

她有的是时间和心思。

……

有道是情深似海,人定胜天。

在楚越坚持不懈的努力照顾下,苏珏终于退了烧。

虽然退了烧,但是却也得了更严重的风寒。

苏珏害怕病气会传染给楚越,就自己一个人窝在屋子里,但楚越觉得苏珏会无聊,因此每天都陪着他。

苏珏拗不过她,只能自己戴好面纱。

有时候楚越会讲些笑话来逗苏珏开心。

苏珏也很捧她的场,几乎她讲的每一个笑话,苏珏都会笑个不停。

在楚越的精心照料下,苏珏逐渐好转。

他终于能出屋走动。

苏珏很喜欢外头的太阳,很暖和。

因此今日正当苏珏坐在椅子上晒着暖暖的太阳的时候,金元鼎来了,还带了厚礼。

金元鼎一来便直接道,“听说公子病了,我特地带了好些补气血的药材。”

说完金元鼎径直坐在苏珏旁边的椅子上,不住地打量着苏珏。

苏珏不是很想搭理他。

但是人家好歹也是客人,也不好直接不理他,苏珏就随意的敷衍了几句。

“多谢金将军厚爱,苏某愧不敢当。”

“早就听说过公子的大名,之前在五津一见已觉亲切,可谁知惊闻噩耗,不想峰回路转,我们又见了面,这岂不是缘分吗?”

“承蒙金将军看得起苏某,苏某实不敢当。”

金元鼎也看出苏珏不想理他,秉持着不惹病号生气的想法,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反正他们总会再见面,

但也正合苏珏的心意,他实在不想在生病的时候还要应付这些勾心斗角。

不一会儿苏珏又困了,或许是院子里的太阳太暖和了,又或许是拂过他脸庞的风太温柔了,一时间苏珏竟忘了金元鼎的存在,沉沉的睡了过去。

金元鼎发现后,盯了一会苏珏那苍白的脸色。

又想起五津山上那一面,金元鼎若有所思。

他站起身来,没有让身边的侍从打扰苏珏。

正如他悄无声息的来,也悄无声息的走。

金元鼎来这一趟,好像不为什么,就为了看一眼苏珏,然后送一份礼。

苏珏可不管这个。

他又做梦了。

梦中是他与青莲先生这些故人重逢的那个地方。

相同的是,同样的花,同样的桌子,同样的圆凳。

不同的是,这次不是艳日高照,而是鹅雪纷飞,雪花飘落至苏珏的肩头,浸湿了他的肩膀。

奇怪的是苏珏虽着单衣却并不觉得寒冷。

更加不同的是,这次坐在圆凳上的不是那三位故人,而是一位长得极为漂亮的女子。

但苏珏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的样貌,而是她那浑身上下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场,以及她那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独。

再加上那女子的容貌,苏珏便已知道了她是谁,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姑娘看见了他,向他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那一刹那,好似冰雪消融,不知为什么,苏珏竟感到几分暖意。

他走过去,坐在姑娘的身旁,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姑娘便猛地抱住了他。

苏珏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姑娘那带着惊喜的语气传入他的耳畔,“苏玉,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他挣扎着脱离了那姑娘的怀抱,认认真真的望向这位姑娘,他真正意义上灵魂上的同行者。

他本来的身份,新元纪的灵魂苏玉。

然而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你来了。”

苏玉揉了揉苏珏的头发,笑道,“是的,我来了,苏玉。”

你不再是个孤独的前行者。

苏珏眼里含着泪,低声说:“我知道。”

他有同伴,亦是他的妻子知己,但他还是很可惜,他似乎早就丢了那个名为苏玉的灵魂。

苏珏的脸上扯住一抹笑容,看似很灿烂,但却能从中看到几分苦涩与颤抖,他声音闷闷的,“你觉得我做的怎么样?”

苏珏很害怕,怕苏玉露出一点点的失望。

让他不禁想起了,在梦境中,看着想让他去死的故人时,他也如现在一般喘不上气来,胸闷气短。

但庆幸的是,他发现每次陷入黑暗的时候,楚越总会带着满腔的爱意,来到他的身边,为他驱逐黑暗,照亮着他。

总有人不为他是谁,只为他是苏珏而爱着他。

好比现在,苏玉将手放在苏珏的肩膀上,轻笑一声说,“苏珏,我为你骄傲。”

这短短几个字,如拨开云雾般,让苏珏那些不顺畅的心情,如潮水般退去。

同时也崩开了他脑海中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苏珏将头埋在苏玉的肩膀里,放肆的大哭一场,好似要将这些年所受的一切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他知道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理想,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但是他看尽人间疾苦,总想为了那些在下层拼命挣扎的老百姓与那些大人物们斗一斗。

但这条路太苦太苦了,无数的明枪暗箭,他们都想把苏珏拉下神坛,想要驯服苏珏。

他无数次想要放弃。

但他不甘心,一次次的放手一搏,但换来的,却是一条条人命在他面前流失,而那些上位者们站在制高点上嘲笑他的无能,嘲笑他那可笑的真情。

好在他还有懂他的知己故人,可也是因为他,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

他还是没有逃过楚云轩的算计。

见此,苏玉轻拍着他的后背,淡淡一笑,说,“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一切的委屈,知道你一切的不甘,”

顿了顿,苏玉又接着说道,“作为一个灵魂的同行者,我为你的坚持,为你的坚韧而感到骄傲,而感到欣慰。但作为同一个人,我却很心疼你的所作所为。”

苏珏抬起头来,望着她,泪眼朦胧间,他听见苏玉说道,“这条路很苦,你如果能够继续坚持下来,我会很高兴,但我也想告诉你,如果你坚持不下来,那就让这一切全都随风去吧,历史的进程浩浩荡荡,不会因为两个人而改变,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苏玉知道苏珏不会放弃,但苏玉却也却希望苏珏能过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光,所以她才会来到苏珏的梦境当中。

这么想着,她举起酒杯,轻笑一声说道,“苏珏公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苏珏噗嗤一下笑了,揶揄道,“自然能饮一杯,只是你可是新元纪的人,怎么也文邹邹起来了?”

苏玉翻了个白眼,说,“难道不是公子你喜好风雅吗?我这是投其所好。”

苏珏开怀大笑,束起的乌发随着他的动作一荡一荡的。

苏玉看着他的乌发,实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手感不错。

不过还是他之前的卷发好看。

苏珏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这一刻,他又有了十几岁少年的模样。

不过他还记得苏玉还举着酒杯,于是拿起另一只酒杯,朝它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你还是卷发更好看,听我的,准没错。”

苏玉如此劝道。

苏珏笑而不语,二人不醉不归。

他与苏玉聊了好多好多,从新元纪聊到了这个封建社会,又聊到了上个消失的文明。

他们都无比憧憬之前那个辉煌灿烂的文明,但他们都深知,他们也只能是憧憬。

渐渐地,苏玉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独留苏珏一人。

苏珏一觉睡醒,这一觉得非常的舒服,没有人来打扰他,他闲适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突然被他旁边的楚越吓了一跳。

苏珏揉了揉眼睛,说“阿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看你睡得香甜,便没有打扰你。”

看着楚越眼下的乌青,苏珏心里满是自责和疼惜。

想了想,他开口说道,“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一起回胡地。”

没想到苏珏突然改了主意,楚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真的?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我同你去胡地,报仇的事我有分寸。”

说完,苏珏撑起身体在楚越的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算是他作出的保证。

“好。”

楚越欣然受用了苏珏这蜻蜓点水般的吻,礼尚往来,她可不能认输。

二人耳边厮磨,自是情意无限。

直到日落黄昏,苏珏才起身提笔写了封密信。

……

之后又是两三天过去,苏珏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大半了,除了偶尔会时不时的咳嗽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按理来说是个人都会趁着病重好好的休息,就算病好了也会想着尽可能的再休息几天。

但苏珏是谁啊?那可是个内卷王,虽说要同楚越去胡地,但临走之前有些事他必须要做。

于是苏珏病还没好透,就又回了临江。

他没有先去别的地方,首先去的就是之前他们那群乞丐聚集的地方。

肉眼可见的,乞丐少了很多。

而剩下的那些乞丐看见苏珏的回来,都非常的惊奇,这人不是被胡人抓走了吗?

“你怎么回来的?那女的没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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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来的?”

“走着回来。”

“那女的没为难你?”

“没有。”

“你生病了?”

“嗯。”

苏珏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四下看了看,之前相熟的几个居然不在。

“其他人呢?去乞讨了吗?”

乞丐们摇了摇头,目光里浮现出惊恐的神色,“或是死了,或是被抓了。”

“发生了什么?”

苏珏心中大震,不过五六日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咱们雍州的王爷在抓壮丁,说是要送去长安盖什么登仙楼,咱们兄弟有些被抓去了,有些反抗不从,当场就被杀了。”

乞丐们连连叹气,这几年天灾不断,收成不少,他们度日越发艰难,现在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

抓了壮丁哪有什么活路,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累死,甚至直接被当做人牲,哪还有命在,倒不如做个乞丐来得逍遥。

可惜官府见不得他们如此,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乖乖地去长安,要么就地处决。

他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听罢乞丐们的陈述,苏珏心中冷笑,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什么法子?”乞丐们半信半疑,却还是存了几分希冀。

“去冀州。”

“为什么?”乞丐们万分不解,难道去冀州就能找到活路吗?

“不为什么,你们去就是了。”

苏珏冲着他们自信一笑,随后又嘱咐了几句,说完他不再逗留,沿着来时之路悄然离开。

去与不去,自有他们自己定夺。

……

春三月,杨柳依依。

冀州城,烟拢桃红,一片秀色,甚是繁华。

李书珩坐在王府的海棠树下,仔细地用鹿皮清理着琴弦。

古琴的灰尘和污迹被一一抹去,焕然一新,他轻轻拨动,弦音铮铮。

轻风拂过,霎时间落英纷飞,一枚红色的海棠花瓣晃晃悠悠落在琴身上,李书珩目光一凝,拾起那枚花瓣,抬起头。

正是海棠花季,这一棵特意移植来的海棠树枝叶扶疏,繁枝之上缀满粉红的海棠,乱迷人眼。

这一树的海棠总让他回忆起从前与苏珏相处日子。

他记得去年海棠盛开时,他就坐在海棠树旁看苏珏鼓琴念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落了满身的花瓣。

只是那般花晨月夕的日子已成往事。

李书珩的回忆被突兀的喧闹打断,他回过神,问道:“何事喧哗?”

一旁的随侍陆羽躬身称不知,另一人领命,出外询问。

李书珩将头转了回去,默默赏花。

陆羽不敢出声,只是偷偷望着李书珩的侧脸。

世子初回冀州时身形瘦削了不少,眼神举止不恶而严。

梦魇,旧事,政务,仙逝的苏先生,此间种种如粗粝的磨刀石,将李书珩身上仅剩的天真和稚嫩以最暴烈的方式磨去了。

他如今依旧温柔敦厚,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世子。

不多时,一侍从前来回禀。

不多时,侍从打听到原委,前来禀报。

“世子,是王府里的姑娘们说看见了朝霞,觉得好看,她们都说是二公子要回来了。”

是啊,明月被父亲派出巡视冀州各郡县,已是三月未归。

如今冀州的大部分政务都交与他处理,父亲前几日去了郊外的山上亲自盯着春耕。

“朝霞?”李书珩面上有一丝惊讶。

“是,”侍从回到,“今日的朝霞尤为不同,冀州一年到头难得一见,听王府里的老人说,这寓意着可能故人来访。”

李书珩凝望着靛蓝与朱砂交织的霞光,神色莫测,身旁陆羽猜不出他此时所想,不敢多言。

故人吗?

世人笃信命数,尊天敬地,李书珩却只觉天地神仙可恨。

若天道清正,何以降下天谴令万民代无德之君受过?

若神仙无所不能,为何眼见有情有义之人惨遭戕害?

不过是一次罕见的朝霞,又能代表什么?

他望着靛云丹霞不觉出了神。

故人,会是什么样的故人?

就在此时,小公子李安甫前来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