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纵鹤(二)
“金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知今日有何指教?”
听到楚越的声音,金元鼎推门而入,热辣的阳光装了满屋, 一进门他便看见楚越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神女这是在做什么。”
金元鼎特意将“神女”二字加重,楚越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
楚越略一挑眉,“没做什么, 只是写些东西来打发时间, 怎么, 金将军也有兴趣?”
金元鼎确实也没客气, 直接拿起书案上的纸张。
“打发时间,拿治国保民的策论打发时间,神女还真是与众不同。”
“金将军既然称我一声神女, 我自然要为胡地做点什么。”
楚越支着头, 她根本没打算瞒着,反正一时半会是真的回不去,倒不如好好搞搞事业。
“你想改革?”
金元鼎也一眼看出楚越写这些策论的意图,他带着狐疑的眼神看着楚越。
这个女娃娃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改革可不是玩笑, 流血是必然的,成不成功都很难说。”
“我知道。”楚越一脸淡定。
“你以为本将军会信你吗?”
见金元鼎不为所动, 楚越继续说道“ 金将军, 国以民为本, 据我所知, 如今胡地偏居一隅, 虽土地辽阔, 但人口还不足百万, 长此以往, 如何发展?”
楚越此番问询确实问到了金元鼎的心上, 他也想过改革。
可改革之事谈何容易,他无法孤注一掷去搏个前路难测。
不过眼前倒是有个现成的马前卒,他们之间本就是交易,何不各取所需呢。
但他不能轻易被楚越牵着鼻子走,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他的手里。
“神女好见识,本将军今日什么也没听过。”
金元鼎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径直离开,楚越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勾唇浅笑。
他,动心了。
……
受封王侯,封诰天下必不能少。
是以楚云轩连发三道圣旨于九州四海。
与此同时,其中两道圣旨即将送达冀州。
说来冀州城的城门一向熙攘,往来商贾,布衣勋贵,络绎不绝。
忽闻打马声,有一少年长靴窄袖,疾驰而来。
他避让了推车担菜的路人,略过几辆富贵华丽的马车,风头无二。
前头马车里的小官认出了少年正是巡防归来的李明月,忙叫停了马车,掀开帘子作揖:“哎呀,是二公子,久仰久仰。”
李明月骑着马,回头轻笑,再抬一抬下巴就算是回应了。
马过城门口,他提缰放慢了速度,掏出王府的令牌在手里掂了掂,城门守卫都认得,分裂两旁行了个军礼,他这一路走得十分畅快。
“明月哥哥!”长孙姑娘站在入城后最近的一家酒楼上,招手叫他,“明月哥哥”
“长孙姑娘!”
听到心上人的声音,李明月心底涌起一阵甜蜜。
“噔噔噔……”
长孙姑娘从酒楼上一路而下,李明月就在门外等着她,怀里是他特意寻来的玉佩。
“慢点!”
“我今天得了空闲想去城外看看,不知二公子愿不愿意陪我看看呢?”
“自然愿意,我还有礼物送你呢。”
李明月说着从怀里拿出准备已久的玉佩。
“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长孙姑娘捧着他给的那块玉佩,听见他的声音侧头看去。
“喜欢。”
霎时,李明月眼底的笑意比他身后暖色的天光更加明亮。
握了握手中的玉佩,二人策马出了城,身后的繁华景象逐渐远去,风迎面扑来,周围随处可见充满生命力的景象。
野花嫩草迎风舒展,令人心旷神怡。
到达山风徐徐,景色悠然处,二人才停下来。
李明月下马松了缰绳,又拍了拍马儿,看着马儿悠哉哉的自己跑去吃草才回头。
长孙姑娘正将马儿栓到树上,见此问:“你就这么放了,小心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没有马要走回去。”
“不会的。”李明月灿然一笑。
上山时,二人都是慢吞吞的走着,走一回儿便停下来欣赏景色。
“明月哥哥。”
长孙姑娘忽然在旁边叫了一声,李明月抬头望去,她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站在坡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着问:
“明月哥哥,现在是谁高一些啊?”
李明月楞了一下,然后笑着看向长孙姑娘,“我……”
长孙姑娘闻言,笑盈盈的目光仍旧看向李明月。
李明月笑了,原来是在记仇。
“现在是你高一些。”
“这就对了,世上之事无绝对,皆因角度不同。”
长孙姑娘笑意盈盈,李明月看了失了心神。
二人在山上游玩了半晌,下山时李明月先是将长孙姑娘送回,之后他才牵着马回到王府,门口马夫上来接过绳子,府里伺候多年的嬷嬷唤他:“二公子一路辛苦,快换了衣裳再去见王爷王妃。”
李明月点头应是,他先是回房换了衣衫,才往正厅而去。
“父亲母亲安好!”
见了父母,李明月乖巧请安。
“你回来的正好,陛下下旨让我们三日后去雍州参加你哥哥的封王大典礼,还要给你在宗室里选一位郡主赐婚。”
李元胜虽像往日一般扶起李明月,说的话也是极应欣喜之言,可李明月与武思言皆听不出一丝的喜悦。
“赐婚?”
一听“赐婚”二字李明月立马想起当年之事。
长姐就是不愿受陛下的摆布赐婚才假死脱身的,也是那一年,他们一家不得团圆。
如今他难道也要重蹈覆辙吗?
他已有了心上人,他才不要接受被安排的婚姻和一生。
况且所谓的赐婚,不过是陛下正大光明监视李家的一个借口。
他怎能让李家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不,他不能!
……
又过了几日,苏珏在十二楼依旧闭门不出,外间都说他悲痛过度,果真是个情深之人。
“玉华,你还想不开吗?”
露落园里,青莲先生端着一碗苦药,她见苏珏仍然愣着,苍白的面庞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一丝血色,昔日口齿伶俐从不饶人的伶牙俐齿如今竟好像口中打了结,苍白的唇动了动,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莲先生坐在一边,她准备的一箩筐安慰的话现在也没必要多说,苏珏早在岁月风霜里里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而作为长辈,她只是将那双宽厚的手掌重重按在了苏珏瘦骨嶙峋的肩上,似乎在不经意间,滚烫的热血与所有想说的话,皆在那份厚重的力量中传递到了那个仍在愣怔的苏珏的心上。
他们没有再聊其他的什么。
实际上,一切都已经尽在不言中。
良久的沉默后,苏珏开了口。
“先生,若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呢?”
“你是在做戏?”
“是。”
苏珏没有说谎,他确实是在做戏给人看。
自然,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对于楚越生死不明的心痛做不得假,
“阿越那么聪明,我不信阿越就这么死了,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古怪。”
“那日陛下召见说了很多让人费解的话,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当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看我什么呢?”
憋在心中的话今日被一口气说了出来,苏珏大大地喘了口气,却感觉心里竟是难得的松快与明亮。
听苏珏如此说,青莲先生沉吟片刻,“我以为你又……就连季大夫都觉得你失了心神,你心思清明就好,过几日和季大夫认个错,他这次可是真生气了。”
苏珏微微苦笑,条件反射一般地动了动耳朵,半晌才憋道:“先生,那,那……我先躺一会,等季大夫来了你就说我又睡了……若是璟王来了不要拦着,便让他进来……”
他话刚刚说完,倦意还未涌上,便见沈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拱手:“先生,公子,璟王来了,您看……”
苏珏怔了一怔,笑道:“请璟王和二公子进来吧。”
见此,青莲先生立即带着沈爷离开。
不多时,匆匆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苏珏慢慢直起身,“病中不好迎接,请恕苏某未能亲迎。”苏珏安然笑道,“以茶代酒,敬王爷。”
“好。”
李书珩并未对他的客气提出异议,他一手按着李明月有些慌张急切的手,一手接过茶,慢慢啜饮一口,良久,叹一声好茶。
“茶水能入王爷之眼,是苏某之幸。”苏珏仍是那副样子,眉眼低垂,笑意清浅,“本想过几日登门叨扰王爷,未想王爷竟先一步光临,想来,急的是二公子吧?”
李书珩笑了笑,温和地看了李明月一眼,“是,明月有了意中人,可陛下有意下旨赐婚,我们李家不能再重蹈覆辙。”
此话一出,三人皆知其中之深意。
苏珏笑了笑,眸中因听到“重蹈覆辙”这个几个字而生出的叹惋一闪而过,“王爷与二公子已经有了主意吧?”
“嗯,只是……”
李书珩与李明月没有否认。
“只是陛下最信任的承文将军不可能替王爷与二公子消灾解难,对吗?”
“苏先生果然聪敏。”
李明月接着道,“我们知道陛下最信奉神明,赐婚之事倒不难解,但难就难在那位承文将军。”
“苏某若说此事不难呢?”
此话一出,李书书珩与李明月皆愣了一下,而后连忙去看苏珏的表情。
根本没有多大的变化。
苏珏早就猜到了李家兄弟的来意,心中早有谋算,他微微敛了笑意,问道:“那么王爷和二公子可愿相信苏某所言?”
当事人李明月愣了片刻,忽地,似乎是心里有哪块石头忽然掉了下去,他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脸:“自然相信。”
苏珏露出一个柔柔暖暖的笑容:“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
第122章 控鹤(一)
皓月当空, 明辉千里。
露落园的一方天地里,苏珏还在窗下的书案前笔墨不停。
夜风吹开窗棂,惹得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拂动, 他却浑然不觉。
小苏元打着哈欠,却仍歪着脑袋靠在桌案上盯着苏珏。
沈爷守在屋外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青莲先生亲手酿的酒。
季大夫带着未消的怒气翻看医书,还不忘改一改苏珏的药方。
青莲先生于高楼中一遍又一遍的描绘着苏珏给她叙说的后世人间。
福婶打着蒲扇坐在门外和友人闲谈。
两位姑娘在闺房中说着悄悄话。
每个人都各自安好。
此时的十二楼静谧无声, 岁月静好。
这一晃, 张怀瑾已在此住了将近一个来月, 每日行程莫过于读书, 写字,闲暇之余便与小苏元嬉闹一阵。
苏珏虽对他说过,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但张怀瑾依旧是寅时一过便起身, 洗漱完毕后,便开始复习前一日苏珏所留下的功课。
由于近来苏珏身体不济,一睡睡到辰时也是常有的事,此时张怀瑾便侍奉在苏珏左右, 帮苏珏打水擦脸,奉茶更衣。
苏珏曾多次告诉张怀瑾, 不需这般周到, 毕竟将他留下是让他读书明理由, 而并非是为了服侍自己的。
可苏珏说了几次, 张怀瑾还是如此, 故而也就顺其自然。
除此之外, 张怀瑾也觉得这十二楼是个十分有趣的地方。
其中有一身穿白衣白衫, 看起来风流潇洒, 举止间又有一丝缥缈的人经常故意去逗弄小苏元。
每次都气的小苏元呲牙咧嘴, 最后去找先生。
先生将小苏元护在身后,笑着和那白衣人说,“裴公子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小苏元这么可爱,我逗一逗怎么了,苏珏公子难不成这么小气?”
想到这里,张怀瑾微微扬起了嘴角,回想起第一次在露落园上课时的情景。
“怀瑾,你可知道什么对树来说,什么是最为重要的?”苏珏倚在软榻上披着薄毯如是问道。
张怀瑾仰首望了望苏珏,与他那柔和的目光相望。
“先生,是树干吗?”张怀瑾如是答到。
苏珏将手放在了张怀瑾的肩上,甚是温暖的说道,“不,是树根。”
张怀瑾很是好奇苏珏的答案,脸上霎时显得有些窘迫,苏珏更是看到少年的样子,笑了出来。
“怀瑾,你看这树,虽看似挺拔,茂盛,但如果没有黄土栽培,清水灌溉,它也无法生长到这般。”
苏珏揽了揽薄毯,接着说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张怀瑾正了正身子,认真听着苏珏的教诲,而眼神之中更是充满了尊敬和向往。
“怀瑾,记住了,上孝父母,下爱妻儿,此乃人理。
忠君爱国,秉持正义,此乃公理。
然,天下之间万物皆是珍贵,不可因一时之念起残害之心,此乃天理。”
苏珏一字一顿地向张怀瑾说出自己对他的期盼,语气倒像是父亲教导儿子一般,“如果今后遇到抉择时,就想想先生今日说的话。切莫忘记这八个字,忠义为本,仁善是源。”
张怀瑾眉头紧皱,用力点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自那日起,苏珏说的这几句话就一直停留在张怀瑾的脑海里,心间里,不曾遗忘。
此夜,张怀瑾独自走出房间,眼神中依旧有着那深入骨髓的忧伤,不知是为了苏珏,还是感慨自己的身世。
他揽了揽披风,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果然,盛夏之后,天便冷了起来。
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想什么。
一转身,他静静地看着海棠树因月光呈现出的倒影,倒吸了一口凉气,试图寻找海棠的芬香。
张怀瑾数了数地上掉落的叶子,继续朝着那个不知是喜是忧的地方走去。
进了露落园,张怀瑾拜见了苏珏,那个亦师亦父的人。
这一个月来,苏珏看着消瘦了不少,眉眼间尽是沧桑,而张怀瑾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依靠的男人。
说真的,一开始张怀瑾内心还是有些惧怕和仇恨的。
惧怕与仇恨不没有原因的,他杀了他的父亲。
可他的父亲也曾“杀”了他。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太多太深,他也不知该如何。
也许是因为苏珏每次看着他的眼神总是惆怅中带着无奈,而以张怀瑾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即使经历再多,也无法完全明白其中滋味。
毕竟他的童年还算明媚,若不是突遭变故,他大抵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道险恶。
“怀瑾,最近很累吧。”苏珏先是打破了寂静。
“我不累,这都是怀瑾应做的。”张怀瑾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两句。
苏珏勾了勾嘴角,他拿来了一盘点心,招呼着张怀瑾吃下。
张怀瑾道了谢,轻轻从盒里拿出了一小块,几乎是最不起眼的那块,放在了嘴里。
吃完了,也不再拿了。
而此时,苏珏心中满是感慨。
果然,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
不知何时张怀瑾能和小苏元一样,放肆地去吃点心。
每次他看着空了的点心盒,苏珏都会宠溺地在小苏元耳边悄悄说道,“小苏元,下不为例……”
那一瞬间,小苏元的笑容虽是腼腆,但却无比真挚,努力地点了点头。
而如今同样的点心,同样的食盒,张怀瑾却在自己面前循例吃了一块,亦近亦远。
“怀瑾最近教你的东西,可有什么不懂不明之处?”
苏珏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
张怀瑾摇了摇头。
“那怀瑾可学到了些什么?”
张怀瑾想了想,一拱手,说道,“先生,我最喜欢的是先生的那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怀瑾觉得,所谓君子,莫过于此。”
听到如此纯善的答复,苏珏甚是欣慰,“很好,那么,还有吗?”
张怀瑾手掌微微出汗,略有紧张,“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还有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水能覆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怀瑾认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而社稷则是以天下人为本而生,所以君王,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苏珏双目炯炯,不知望向何处,好似看不见尽头一般,而耳边却回响起往日与楚越之间的过往。
他们都来自新元纪,信仰想法一脉相承。
来到此方时空后,他们经常翻阅自己誊写的书册。
某一日他拿起《孟子》,楚越坐在他旁边侃侃而谈,“虽然西楚仍算稳健,但比起前朝,无论文武,都有所落差。
我觉得与楚云轩这些年的治理有很大的关系。
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朝纲不以天下人为本,那何来天下人的天下这一说。
所以,我认为若要百姓安稳,天下太平必要清理朝纲,污秽之处一概不留,奈何楚云轩并不是这样的君主。”
今夜听得张怀瑾此言,苏珏不由得失神。
他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其中复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怀瑾,你说的很好,很好,只是……”
苏珏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只是什么?”
听到张怀瑾继续问道,苏珏故而答道,“只是有些话只能先放在心里。”
张怀瑾似懂非懂,却也不知不该再问下去。
夜已深重,张怀瑾吃完点心,又领了课业便行礼问安准备回房。
苏珏自然应允。
待张怀瑾离开,苏珏继续伏案执笔。
楚云轩虽有意下旨赐婚,但到底是哪位宗室女还未知晓。
为保万全,苏珏将西楚宗室女的名单看了又看,这些女孩子虽都是世家女,但大多并无封诰。
这里面,便只有楚宗正的孙女莅阳郡主与李明月年岁相当,出身匹配。
所以苏珏笃定这位莅阳郡主十有八九便是楚云轩赐婚的对象。
长夜漫漫,他还有时间去细细思考该如何帮李明月破局。
他们自己已有了对策,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比如,这位莅阳郡主的想法。
……
翌日一早,十二楼里是一阵鸡飞狗跳。
当然,鸡飞是裴尚轩,狗跳也是裴尚轩。
无他,只因他又去逗弄小苏元,还不小心碰坏了季大夫的宝贝药材。
季大夫黑着脸,很想给裴尚轩来上几针。
可当季大夫目光扫过廊下看热闹的苏珏,深觉他也是“面目可憎”。
季大夫冷哼一声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放在苏珏跟前,面无表情的让他喝掉。
苏珏知道季大夫下手的轻重,他一鼓作气将药喝完,差点苦掉了舌头,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对着季大夫乖巧一笑。
就在这时,小苏元乳燕投怀一般的扑进了苏珏的怀里,“哥哥,他欺负人!”
“没事,苏珏哥哥给你报仇,让他喝季爷爷的苦药!还得给季爷爷赔他的药材。”
看着如此护短的苏珏,裴尚轩愣了愣,气的说不出话来。
苏珏心情甚好,微微笑道,“来吧,裴公子,之前你我打赌,你现在可是赌输了,是该好好谈谈怎么给苏某付钱好呢。”
“苏珏公子,裴某现在身无分文!”
“那就以身抵债,小苏元,送他去季大夫那!”
厨房苏珏是万万不敢让裴尚轩去的,谁人不知,裴尚轩哪哪都好,就是不会厨艺,来到十二楼的第三天就差点炸了福婶的厨房。
“哎哎哎……”
“噗嗤……”
那日的一切都平淡无奇,。
只是在阳光下,张怀瑾觉得异常温暖。多年后,这些最普通的往事却变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
日月悠悠,天光盛晴。
一辆外表不甚华丽的马车缓缓在楚云轩新赐的王府门前停下。
和苏珏之前的推测一样,楚云轩挑选的赐婚对象正是那位骄矜无比,平日最爱舞鞭的莅阳郡主。
马车停靠,只见李元胜利索的跳下了马车,转身的撩起车帘,小心翼翼的将里面的人扶下车来。
“母亲慢点。”
翻身下马的李明月也一把接过周莹怀里的李世安,一家四口走上了王府门前的台阶,进了王府的大门。
不过总角之年的李世安却已是进退有度,长辈面前尤为沉稳。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李书珩还未待反应,一声“爹爹!”,就见李世安直接就扑进了李书珩的怀里,“爹爹!抱抱!”
周莹赶忙在后面扶了一下李世安,
李书珩倒是理所当然的抱起了自家儿子,眉眼间皆是笑意,“安儿又长高了。”
夸完儿子,李书珩又转头看向爱妻,“多日不见,你瘦了。”
“不过,还是好看,”
周莹微红了脸,李书珩一手抱着李世安,一手拉过周莹的柔荑,脸上挂着极满足的笑意,
向来在人前端庄持重的李书珩此刻温柔至极,满心满眼都是举案齐眉的周莹。
李元胜夫妇倒是见怪不怪,李元胜甚至也牵过王妃武思言的手,一如从前。
一旁的李明月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酸涩。
察觉到他的低落情绪,李元胜心中了然。
指婚一事还悬而未决,他与那位长孙姑娘自然都无法安心。
所幸,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的。
“走吧,我们进去吧。”
李书珩也不再多提,之后引着他们进了府中。
……
自从那日楚越和金元鼎提了改革之事,楚越已经好几日未曾见过这位金将军。
不过三日前她却收到了金元鼎的密信。
信上让她坐实神女的名号。
楚越看完了然一笑,金元鼎果然是答应与她合作了。
也是,她这个神女现在是空有名号,并无多少神迹。
而胡人又极其信奉神明,若改革能借神明起事,自然会事半功倍。
于是在金元鼎的暗中推动下,胡地开始流传出了一位通晓万事,无所不能的女神使。
通晓万事的神使倒不太稀奇,可是要说无所不能,这就有点意思了。
毕竟确实是在楚越的指点下找到了水源和金砂,还预言出下雨的时间。
这几件事做不得假,传的也是神乎其神。
胡人一向是实用至上,不出三日,楚越这个神使在胡地百姓的口中就有了威信。
为了更好的树立神使的形象,金将军吩咐楚越每日都要祭祀台上当一座活神仙。
百姓听说神使就高坐祭祀台上消灾解难,大多乐意走这一遭。
祭祀台上,泥雕的神像低眉善目。
楚越就端坐在神像前面,身着一身白色的神袍,她面上表情高深莫测,后头由金元鼎亲自负责护卫秩序,让挤挤挨挨的百姓一个一个上前。
有来问姻缘的,也有来问病症的,百姓跪在神像前虔诚上香,在袅袅而起的烟雾中楚越阖目演算,然后缓声一一给予他们答案。
一裤腿上沾着泥沙的百姓上前一步,跪在神像前,说要寻自家丢了的骆驼。
祭祀台上日光透射,细小的灰尘浮浮沉沉,楚越半晌后睁开眼:“南面山坳背荫处。”
那百姓将信将疑地去寻了。
夜色渐起,等到祭祀台上百姓都走光了,也到了点灯时分。
楚越端正了一天的脊梁骨一下子垮下来,她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跟没筋骨似的。
没办法,她坐得太久,腰处一片僵硬酸冷,放松下来胀痛就逐渐弥漫开来,一下下跳着疼。
缓了一会,楚越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收拾桌上的残香。
金元鼎则一直袖手旁观,“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兵必定已有了姻缘?”
“金将军难道没发现,后头队伍里那位小姑娘的目光都快黏在他身上了,我又不是瞎子,这难道不是一段姻缘吗?”
金元鼎哽了一下,接着又问:“那你真的会治病?”
“不会。”楚越回的干脆。
“所以,你给他们的符水根本没用?”金元鼎脸上有些不好看。
“当然有用,符水里有药材,是调理脾胃的。”
金元鼎面色稍霁。
“那骆驼呢?”
楚越抬头,朝金元鼎挑眉一笑,眼睛被烛火映着的亮晶晶的:“哦,骆驼啊,我出去的时候看见的啊。”
楚越这话不假,她又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很多事也都是谋定后动的,
为了替胡地的百姓消灾解难,她每日乔装出去,就是为了探听消息。
金元鼎被楚越噎得够很,沉默了半天,最后才评价道,“还真是旁门左道。”
楚越仍旧笑眯眯的:“旁门左道又如何,难道金将军您反悔了?”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金元鼎不欲与楚越争辩,只吩咐了婢女好好伺候楚越,自己则是去了太子处。
此刻,胡人太子府内。
之前负责祭祀的大祭司正同太子诉说着连日来受到的冷待。
“金将军不知在哪弄出个神女来,小的被逼无奈,太子殿下,您可得想个法子啊!”
“哦?”
太子没什么兴趣听大祭司的诉苦,他在意的是金元鼎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想我金氏传承近千年,怎么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受此膜拜,这可是奇耻大辱啊!”
大祭司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偷偷去看太子会作何反应。
只见太子自顾自的割着烤肉,一点也在意他的话。
“本宫听说神女灵验的很,似是比你强。”
太子似笑非笑,大祭司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都,都是些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况且那神女和金将军有些关系,我怕他们对太子殿下不利!”
说了半天,大祭司终于将话说到了实处,这也是太子心中的症结。
果然,太子放下刀具上下打量起大祭司。
“难道不是你技不如人吗?”
就在此时,金元鼎从门外大步迈进,吓得大祭司一个哆嗦,“金,金将军……”
“金将军来了,快入座。”
见金元鼎来的急切,太子起身相迎,心里却在暗想,方才他都听到了多少。
“微臣参见太子。”金元鼎依礼落座,眼神在大祭司身上放了几个来回,看得那大祭祀更加心虚。
“不知太子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金元鼎用刀割下一块烤肉细细咀嚼着,太子也跟着吃了几块。
烛火噼啦啪啦的燃烧,三人就这般诡异的安静着。
而大祭司站在中间是最煎熬的,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已是汗如雨下。
“大祭司,若没有什么要事,你就先下去吧。”
见大祭司实在窘迫,太子“大发慈悲”赶紧让他退下,其实也是不想他在这里碍眼。
“是……”
大祭司倒也知道轻重,立马低着头快步离开。
“金将军,那个神女?”
待大祭司走后,太子试探性的开口问询。
“确实有些本事,能为我们所用,”金元鼎回的干脆利落。
“金将军,还是要多加留意,她毕竟不是我金氏的人。”
“太子放心,微臣知道分寸。”
两个聪明之间从不需要多说什么,但底下的暗流涌动和较量,便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
庭院森森,晚风吹过了王府的院墙,吹过了宫城。
穿越多年的时光匆匆,掠过行宫的与十二楼,终于泯灭在万家灯火中,再无波澜。
因为是家宴,又是在新赐的王府。
王妃武思言遣了新王府里侍奉的仆人亲自去小厨房里做了不少点心。
李元胜也亲自下厨,惹得两个儿子连连称奇。
“父亲真是深藏不露!”
殊不知,李元胜这是爱妻心切。
倒是周莹是将门出身,虽说是女子,但对这庖厨之事却实在有些苦手,她便和李家兄弟二人一起打个下手,帮衬着收拾院子,添桌摆盘。
王府里亦是另一番热热闹闹的忙碌模样。
一家人在一起忙碌了一个时辰,王府的一方天地中平添了许多烟火气。
虽说菜式不多,却个个精巧别致,又兼得色、香、味俱全,竟是比那些由膳房里一级一级传上来的冰冷菜肴还更要抓人口舌,叫人眼馋。
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坐到一处时,早已将热乎乎的饭食一一盛好,整齐的摆在了桌上。
九菜三汤,青红翠绿,极是好看。
清风明月,水波不兴。
李元胜在席间被哄着喝了不少的酒水,一时是李书珩递来的一杯温酒,一会是李明月撒娇递到眼前的果酒,皆被他极是豪爽的接了过来,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李世安被李元胜抱在怀里,半大的孩子好奇心极重,他趁着长辈不注意拿了祖父的酒杯偷偷尝了一口温酒。
毫不意外的,李世安被辣出了泪花,惹得众人笑出声来。
但李明月坐在席间看着父母和兄长都如此幸福,又想到自己悬而未决的婚事,心中难免惆怅。
李明月一时失了分寸,便不知不觉喝的多了些。
这会酒气上了头,李明月便晕红着脸,迷迷糊糊缠在李书珩的身上,一会说着要让哥哥陪着骑马,一会又说是新学了功课要背父亲听,又一会要去找长孙姑娘。
李书珩噙着笑意,好久没看到自家弟弟如此可爱的模样了。
李元胜也是欢喜,仿佛看见李明月小时候那玉雪可爱的模样。
武思言和儿媳周莹则远远的凑在花园边上不知在说些什么,捂着嘴角,笑了个花枝乱颤。
夜风习习,王府里其乐融融,是他们最寻常幸福的时光。
……
又是几日的时间消磨,苏珏看上去好了不少,他今日出门特意求了季大夫,好在季大夫对他放了行。
马车上,苏珏闭目养神,看着娴静万分。
但沈爷知道,苏珏根本没睡。
“公子,信已经送出。”沈爷掀开轿连往外看了看,他们的马车恰好与某位贵人的车轿擦身而过。
“嗯。”
苏珏微微颌首,不再多言。
沈爷也不是个多话的,二人便是一阵沉默。
……
正值秋来,菊花开始展露身姿,其中便属承文将军府中菊花开得灿烂。
于是在八月初十的上吉之日,承文将军特意设宴赏菊。
赏菊宴设在了晚上,为的是天上明月星子交相辉映。
受邀的众人游步在花丛间,各色的菊花一片片在夜色中亦是开得绚烂。
李书珩与李明月并肩而立,身旁是络绎不绝的恭贺奉承之人。
他们笑着一一回应,挑不出一丝错处。
而承文将军折下一朵开的娇艳的绿菊静静的看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他记得父亲最爱绿菊,可绿菊难寻,父亲这一生战战兢兢,也不曾看见几次。
最后还受了连累。
筹谋多年,他现在有了权势,可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自始至终,他的心里只想要报复。
至于报复的对象,那不重要。
正当承文将军沉溺在回忆中,身旁的人有些惊讶地开口道“是苏珏公子!”
这几个字彻底惊醒了承文将军,他猛然望去,目光逮住了来人一片白色的衣角。
“承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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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文将军。”
苏珏抬手施礼,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带海棠暗纹的长袍大衫。
映着着明月星光,恰似仙人入尘。
承文将军看着这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朝他们走过来,面上表情淡薄,内心却已开始筑起猜疑的高墙。
苏珏居然还有来赏花的心情?
难不成他先前的一切深情都是装的?
承文将军脑子里乱乱的,只好把一切归结于苏珏心怀鬼胎。
呼吸间苏珏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微微颔首。
“承文将军,久仰。”
苏珏看向承文将军,惹得承文将军,“苏珏公子不是在养病吗,漏夜赴宴,怕是这病养不安生吧。”
承文将军勾了嘴角。
李书珩看出这是承文将军在出言讥讽,
“多谢承文将军如此关心。但苏某一介布衣,病中心情不好,想出来寻些开怀之事,倒也不过分吧。只是苏某不知哪里得罪了承文将军,还请承文将军恕罪。”
“苏珏公子此话严重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将军只是担忧您的身子,若这些花朵能使公子开怀,倒也是它们的造化。”
承文将军话是有些客气的,但他面上的不悦却半分不减。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和难堪。
李书珩与李明月都不免替苏珏捏了把汗。
可他们又不能乍然相护。
还是苏珏自己擎着酒盏笑着化解道,“既然如此,苏某便自罚三杯。”
说着,苏珏连饮三盏金菊清酒,承文将军和其他人就那般冷眼看着。
“好,苏珏公子果然豪爽。”
承文将军拍手称好,其他人也擎着酒盏凑了过来。
苏珏也都一一接过喝了。
转眼十几杯酒水入腹,苏珏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
于是人群中的纨绔子弟开始眼神肆意的扫视苏珏的每处,戏谑之声此起彼伏。
“真是漂亮啊……”
“原来这美人是不分男女的……”
“妙啊,妙啊……”
“怪不得那嘉成公主一见倾心……”
被周围人就这样盯着,那眼神似要把苏珏扒光吃透,苏珏却是一派淡然。
“好,苏珏好雅量!本将军还有几坛珍藏的御赐美酒,今日便拿出来让公子品鉴,各位以为如何?”
承文将军作为将军府的主人,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说出的话自然有些份量。
人群里的起哄声越来越多。
“早听说苏珏公子文采无双,从前难得一见,今日必要让我们开开眼界!”
“是啊,今夜花美月圆,又有美酒相伴,正是作诗的好时候啊。”
“听说苏珏公子琴舞俱佳,不如借此良机让我等一饱眼福,可好?”
看热闹的闲散公子戏谑出声,表情十分轻蔑。
从前他是君主的夫婿,他们自然不敢造次,但嘉成公主已经身死,他便还是一介草民。
甚至连草民都算不上。
“是啊,我们也想看看呢。”
听着众人的污秽之言,李书珩与李明月暗自攥紧了拳头。
李书珩实在看不下去,却不得不挂着得体的笑意,“承文将军,既是陛下御赐的美酒,合该大家共饮才是啊!”
“况且,这位苏珏公子与我兄长颇有些渊源。”
李明月也站出来帮腔化解,苏珏却冲他们摇了摇头。
“既然承文将军抬爱,那苏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珏轻轻勾起嘴角,直接拿起酒坛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脖颈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苏珏却浑不在意。
李书珩与李明月心里暗暗担忧。
三坛御酒尽数被苏珏喝下,除了脸上的薄红越发明显,苏珏倒是表现如常。
可那到底是御酒,饶是苏珏再怎么千杯不醉也有了五分醉意,再加上身体还未痊愈,他觉得眼前的世界一阵恍惚,脚步虚浮的开始站不稳。
离他最近的李明月见其不好,身体立马做出反应将人接住。
“你们这样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没等苏珏缓过神来,便被一道女声打断,紧接着便是鞭子落到桌案上破空凌厉的声音。
“堂堂世家子弟,竟然如此下作!”
众人凝神看去,不是莅阳郡主又是何人。
谁人不知,莅阳郡主出身宗室,容貌姣好,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此便养成了无比骄矜的性子。
这样的天之骄女自然是耀眼的存在。
非但如此,这位莅阳郡主最爱舞耍长鞭,举止上更是有些疯癫。
是以不少世家子弟都对她敬而远之。
只见她对着李明月杏眼微怒,手里的鞭子径直向其挥去,“陛下竟给我指婚给这种货色!”
刚开始李明月还不明所以,但听莅阳如此说,便全然明白过来。
她这是误会了,但他并不想将误会解释清楚,反而是将错就错。
“放手!”
他使劲一拉,莅阳郡主毕竟是女流,被他带的一趔趄,可脸上的怒色未消。
“你也放手!”
……
“陛下,夜深了。”
行宫里长生烛静静的燃着,不时流下几滴清泪。
月光渗露进殿中,更为金碧辉煌的大殿蒙上一层婉约的奢靡。
中贵人灵均撤下御案上的半冷的茶水,轻声提醒楚云轩该是安寝的时辰了。
“承文的菊花宴还未结束吗?”楚云轩放下一封奏折,状似无意的问道。
“回陛下,还没结束,听说李家二公子和莅阳郡主在席间起了争执,闹的不太好看,那个苏珏也在。”
中贵人灵均的三言两语便点明了菊花宴的重点,他知道,楚云轩从不愿听什么废话。
“什么叫闹的不太好看?”
“听说是为了那个苏珏。”
“真是不成体统。”楚云轩不由皱眉,“来人,摆驾将军府,寡人去看看!”
“陛下,夜深风冷,御体要紧啊!”
“无妨,李明月与莅阳郡主是寡人亲自指婚的金童玉女,若真闹的不甚愉快,岂不是打寡人的脸?”
见楚云轩心意已决,中贵人立马为自己的主人披上披风,并再三叮嘱宫侍小心伺候。
然后一声“起驾!”惊扰了夜色的安宁。
……
另一边,承文将军府中是一片剑拔弩张。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谁也不肯相让,双方僵持不下。
可二人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谁也不敢出头相劝。
“二公子看着风度翩翩,竟是个趁人之危的下等人!”
莅阳郡主言辞激烈,她平日里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今日之事让她碰上,她便不会坐视不理,转头她看向苏珏,出言安慰道,“公子莫怕,本郡主替你讨个公道!”
其实并不是苏珏不开口解释,实在是李明月和她吵的太厉害,他根本插不上话。
况且,李明月还偷偷向他传递眼色,意思是让他静观其变,不要插手。
是以现在的局面有些混乱。
“趁人之危?郡主可别血口喷人!”
“本郡主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位公子不胜酒力,你便故意接近!”
李明月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不依不饶,“郡主年轻貌美,竟是个眼瞎的!”
李书珩颇为无奈的看着自家弟弟和那位郡主你来我往。
他知道此事不该插手,但也怕李明月失了分寸。
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见过弟弟如此“不要脸”的模样。
“你,你,你轻浮!”莅阳郡主涨红了脸,她想抽回鞭子,却不想李明月一点也不松手。
“怎么,莅阳郡主认输了?也好,反正你我以后都是一家人,今日就算提前培养一下感情了。”
李明月说着调笑的话,语气真真是轻浮,李书珩沉下脸色,示意他说的过了。
“原来这边是冀州的家风,上梁不正下梁歪!”
莅阳郡主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时也口不择言起来。
“我冀州的家风如何,还轮不到郡主你来说三道四。”
李明月似有怒色,转念却明白是自己言语激烈有失,他刚要开口弥补便听得府外响起中贵人灵均熟悉的声音。
“陛下驾到!”
随着天子仪仗缓缓威严而入,承文将军府里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楚云轩扫过地上跪伏着的李明月和莅阳郡主二人,又将目光放在了苏珏身上。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寡人听说郡主和二公子竟起了争执便过来看看。”
刚一入上座,楚云轩便点明了来意,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倒是莅阳郡主落落大方,直接出列,“回陛下,臣女不喜欢二公子,二公子为人轻浮顽劣,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莅阳郡主会直接在陛下面前陈情,这番举动真是十分大胆。
“莅阳,二公子为人岂是你一面之词,不可胡闹!”
楚云轩斥责了几句,却也没说什么重话。
“陛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臣女和二公子极不相容,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本以为莅阳郡主会有所收敛,可她摆明是铁了心要在陛下面前拒婚,楚云轩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莅阳!休得放肆!你不嫁与二公子还能嫁谁?听话!回府去!”
楚云轩耐心有限,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和莅阳说话已经是给他那位王叔的面子了。
这桩婚事由不得当事人选择,谁也不能轻易破坏。
“陛下!”
莅阳郡主看出楚云轩动了怒,她也知此事由不得自己。
可是,万一呢。
她还是想自己做主一回。
莅阳郡主低着头,目光缓缓落到苏珏的身上。
只见他也在朝着自己看过来,手上还不着痕迹的比划了“五”。
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联系到之前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莅阳郡主豁然开朗。
今晚的局面是因为有心人的推动,至于这个有心人,她好像有了点眉目。
那二公子李明月呢?他难道也是顺水推舟?
“莅阳,还不下去!”
“是,陛下。”
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莅阳郡主收敛起方才的傲气,若有所思的带着侍从离开。
“李明月,你呢,你是否也同莅阳郡主一样?”
主角之一退场,剩下的焦点便是李明月了。
“莅阳郡主个性率真,这桩婚事臣并无异议。”
李明月说的的滴水不漏,这个回答楚云轩还算满意。
“苏珏公子也在,还尽兴吗?”
楚云轩挥手示意李明月起身,然后目光终于落在了人群中低眉敛目的苏珏。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一众嘈杂之中,苏珏气息平静,有礼有节。
此刻宴席中的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苏珏。
一身白色长袍长发如墨般被随意用一根丝带束着跪在殿前行礼。
“起来吧。”
“是。”
然而没等苏珏起身,楚云轩竟起身走到他跟前,还冲他伸出手,“更深露重,怎么如此单薄,寡人还听说你喝了不少的酒。”
此话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就连李书珩都不明所以。
苏珏更是少见的脸上写满了问号,他是有什么大病吗?
“谢陛下关心,草民无事。”
虽然搞不懂楚云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苏珏。
他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借着楚云轩的力起身。
无他,腿麻。
“正好,坐到寡人身边。”楚云轩像是中了邪一般,又好像看出苏珏的不解和窘迫,他直接一把拉过还没缓过来的苏珏然后落座。
众人举杯敬酒,随后一饮而尽。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吧,寡人就不同你们胡闹了。”
就在众人皆以为楚云轩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时他却突然起身回宫,弄的众人又摸不着头脑。
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很显然,苏珏长长松了口气。
可他心里还是没底,楚云轩是不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不,不会,若楚云轩知晓了他的身份不会如此平静。
但他又为何对自己故作亲密?
不寻常,根本不寻常!
……
宴席已散,宾客陆续离开,苏珏却是众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站在各色菊花间,酒气已散了大半。
月色迷醉,清风自来。
他是在等一人。
见他迟迟不离,承文将军走上前笑着说道,“盛宴已停,公子该回去了。”
十分明显的赶客之语,苏珏当然听得出来,但他偏偏装作不懂。
“承文将军,苏某想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本将军能帮公子什么呢?”
承文将军不置可否,他们之间早就是两相陌路。
“帮我成为莅阳郡主的夫婿。”苏珏盯着承文将军一字一句的回道。
承文将军愣了片刻,却又很快如常,“公子可真会说笑。”
“苏某从不说笑。”
见苏珏说的认真,承文将军立马遣散了侍从,他倒要听听苏珏还有什么惊人之语。
“嘉成公主尸骨未寒,公子就这般心急吗?”承文将军问的讽刺。
“人往高处走,死人哪能比得过活人,苏某的靠山没了,只能找新的靠山,这是人之常情。”
苏珏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倒让承文将军更是心惊。
他,竟是如此想的吗?
“公子这话可真让人寒心。”承文将军冷笑一声,果然,他们都是一路人,殊途同归罢了。
“所以,苏某很需要将军的助力。”
苏珏弯下腰施礼,诚意十足。
“公子,陛下如此看重莅阳郡主和二公子的联姻,若本将军从中作梗,岂不是自讨苦吃,况且,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原来将军在顾虑这个。”苏珏脸上现出了然的神色,“将军放心,苏珏既然敢找上将军,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那好处呢?”
“陛下的爱重。”
“那本将军若不答应呢?”
“苏某也有的是玉石俱焚的法子,我的为人,将军应该知道。”
为了这场根本不可能的交易,二人你来我往,暗流涌动。
天地间静了片刻,二人彼此对望,各是暗潮汹涌。
最后是承文将军开了口,“好,祝我们合作愉快。”
也罢,他的目的不就是搅浑水吗?
只有越来越多的变数才会让事情更有趣,不是吗?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珏便立马告辞离开。
对他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是以他前脚刚回十二楼,后脚便有一俊俏公子跟着进了十二楼,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位公子才悠然出来。
谁也不知他此行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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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九年的秋天缓缓而来,谁曾想这个寻常的秋日却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钦天监连夜上奏天象有异,他们不敢直言,回话间吞吞吐吐,战战兢兢,楚云轩立马召承文将军进宫测算。
然而这一次承文将军亦是不敢多言,只是将那测算的结果递呈给楚云轩。
“两星交合,主大凶刑克,恐生不祥之事。”
短短一句,却重比千斤。
楚云轩拧紧眉头,冷声相问,“这两星指哪两星?”
其实他心里已有了猜测,但楚云轩生性多疑,
钦天监的监正顶着楚云轩的阴沉莫测艰涩开口,每一个字都落在楚云轩的上。
“微臣不敢妄言,根据星象来看,这两星微微光华,桃色将开,必是一对未成大礼的新人。”
监正已经准备好承受天子的暴怒,可意料之外,楚云轩很是平静。
“承文,你算出的结果也是一样吗?”
楚云轩又将问题抛回给承文将军。
“回陛下,微臣算的与监正确实差不多,但具体详情还未知,微臣也不敢妄言。”
说话之间,承文将军给自己留了余地,若到时候龙颜大怒,他也能抽身而退。
“你们的意思是这两颗星难以结合,否则必生不祥,那寡人再问你们,所谓的不祥是何种不祥?”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的生死楚云轩并不在乎,他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的西楚江山。
“这……”
监正不敢直视楚云轩的双眼,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就像承文将军方才所说,天象千变万化,到底是何种不祥微臣不敢断言,还请陛下容臣等细心观测查验,确保万无一失!”
监正也不是个傻子,总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毕竟,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更何况他们钦天监的日子本就是提心吊胆。
楚云轩看着底下跪着的钦天监默然了半晌。
“你们都下去,此事事关重大,寡人若听得一句闲言碎语,你们便下去陪西楚的列位先祖吧!”
说这话时,楚云轩的眼神一直钉在承文将军身上。
他的眼神太深太寒,看的承文将军如芒在背。
“微臣明白。”
几人行礼告退,不敢在多留一刻。
到了第二日,仿佛此事不曾发生。
行宫里一切如旧。
其实楚云轩对外有意压下此事,然而就在测算的第二天,莅阳郡主和李明月接连莫名的落水受伤。
本来还心存疑虑的楚云轩此时也信了三分。
再加楚云轩晚间进香时,香烛无故熄灭断裂,之后不出一时三刻,整个雍州竟又出现了地动。
虽并无百姓伤亡,可雍州百姓刚经历了一场战乱,如今正是惊弓之鸟。
接二连三的意外撞在一起,楚云轩又信了三分,他开始担心会还有什么事动摇西楚的江山。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他又不愿放弃指婚联姻。
李家就像一个难以掌控的风筝,她必须将那根风筝线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他不可能让自己的计划前功尽弃。
就这样,楚云轩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然而世事无常,没等他想出个头绪,莅阳郡主那边竟然病重不起,就连从小习武的李明月都风寒不愈,甚至各地陆续出现大大小小的官员事故。
一切的一切来的太快太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一般。
是夜,寝殿中烛火明亮,楚云轩坐在御座上想了又想。
价值连城的白玉杯最终还是逃不过碎裂的命运,它被直直地往下摔,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宫侍们一动不动,像个没有感觉的雕塑。
楚云轩不说话,面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
宫侍们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良久,楚云轩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他挥手示意宫侍将碎片清理干净,之后派人去传南仪夫人过来。
不出片刻,楚云轩的身侧就是袅袅婷婷的神妃仙子,二人喝了些神仙玉露便共赴巫山。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又是一日的高坐神台,楚越脸上绷着的假面此刻才堪堪退去。
她伸了懒腰,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算筹。
案台后面的炉子开火煎上药,伺候她的婢女有些困倦,她们倚靠在一起打了个盹。
楚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里难得染了几分笑意,“你们若是累了便去休息,我自己也是可以的。”
她受伤日久,气血不足,说话远没有从前清脆,总是轻声细语的,倒是格外唬人。
“不,我们是金将军派来伺候您的,不敢造次。”
两个婢女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又归于惶恐。
楚越摇头苦笑,这两个人除了照顾她就是监视她,哪里有一点真心。
也罢,随她们去就是了。
于是,她转过头继续玩着算筹。
楚越神色一点点温柔下来。
火光柔和地照亮她半边脸,火花明灭,她脸上的神情平和又思念
“这次可是你算错了哦!”
胡地荒凉,她却仿佛能看见几千里外她的苏珏四处奔波的模样。
向来是春去秋来,鸿雁南归,时光匆匆而过,他们已经分别了好几个月。
分别时她紧紧地环抱着苏珏,头埋在他的颈窝处良久,什么也没说。
谁知那一别相见竟然如此遥远。
“金将军。”
未等楚越再想下去,婢女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是金元鼎。
楚越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金将军,造势如何了?”
“似乎还不错。”
金元鼎落座挑眉,倒是十分满意现在的局面。
楚越笑而不语。
……
八月十四,夜。
在收到李书珩到来的通报,苏珏很是诧异。
明日便是封王的庆典,他为何会突然造访?
如同往常将李书珩迎入露落园,苏珏敏锐地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他面色不变,为对面的李书珩倒了一杯白水:“王爷,请。”
李书珩并未伸手去接,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知他有心事,苏珏静静地品着茶,等他开口。
“苏先生,说实话,你,开心吗?”
苏珏一怔。
他怎么有如此一问?
“明日便是封王的庆典。”李书珩垂着眼,语气听不出来太大情绪。
苏珏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王爷心中有事。”
“苏先生,我这个王爷,名不副实。”
“况且,事情发生的太快,这其中夹杂着多少算计,苏先生怕是比我清楚”
苏珏内心突地一跳,压下那莫名涩意,道:“王爷,你知道了。”
说完这话,气氛陷入了沉默。
半晌,李书珩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梅长苏:“苏先生,您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被李书珩复杂的目光紧盯着,苏珏不由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声笑道:“王爷年少封王,二公子也很快就能从那婚事里抽身,苏某很是替王爷开心。”
“可是我不高兴。”
苏珏愕然以对:“为何?”
“因为苏先生……”李书珩语气中藏着几分失落。
苏珏猛地捏紧袖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书珩未说完的那些话苏珏心里清楚的很。
为了李明月,他牵扯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这样的做法,李书珩看不上是正常的。
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同一回了。
苏珏微微摇头苦笑,罢了,罢了。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李书珩却先开了口,“苏先生,我不是怪你。”
这下,苏珏倒有些看不清了。
“苏先生,说句实话,之前我是误会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后来才知道,是我错了。
苏先生胸怀天下,您的赤子之心一腔热血,与我明明同道同归啊。”
听到此处,苏珏心跳漏了一拍,许久后才缓缓开口:“所以,王爷不怪我?”
仿佛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李书珩急急续道:“苏先生,我知你会想的周全,况且成大事者,哪有那么多的慈悲为怀。”
此话一出,苏珏猛地捏紧袖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王爷,苏某……”
“苏先生不必多说,本王之前便说过不再对先生有任何的疑心,此话永不。”
李书珩说的郑重,苏珏心神一震。
就为了这份信任,他也会尽他所有成全李书珩未来的帝王之路。
“苏某多谢王爷。”
话不必多说,及至此时,便胜过千言万语。
……
八月十八日,天晴,上吉。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长殿寂静,百官伏道,
李书珩独立于群臣之中,缓步而行,一身的赤色华服,比身后殿堂的朱红更亮眼几分,
他踏过殿前长街,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处。
这条路来的太早,却也是一切的开始?
楚云轩就坐在这条路的尽头。
李书珩面色沉静,无喜无悲,只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和慰叹。
几许为百姓,几许为他人,还有微不足道的几许,为年少时的自己。
冀州王世子李书珩,忠孝贤良,德修功重,册为璟王。
既已为王侯,纡朱怀金,自然是不能再待在冀州王府。
可楚云轩虽分封了府宅,却未分封封地。
有名无实。
可既然圣旨已下,他便不能行差踏错。
“仰承天恩,下诰后土……”
礼乐之音声震天地,华彩万千。
鲜花着锦,天地浩荡。
李书珩手持符节缓缓跪地,礼服的宽袍大袖在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微臣李书珩,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就在李书珩敬酒谢恩之时,变故突生。
中贵人灵均手捧着的青铜酒樽无缘无故断裂。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马跪地请罪。
“陛下!”
“无妨,换个新的就是,别误了吉时。”
向来信奉神明吉祥的楚云轩此刻却没有中贵人灵均预料中的大发雷霆,他只是平静地吩咐宫人再去准备一套青铜酒樽。
李书珩犹自镇定,可册封台下的人不明所以,他们见吉时将至,台上却突然没了动静,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就在此时黑云漫天,北风卷地。
众人皆变了脸色。
这是,天降不祥?
第123章 控鹤(二)
黑云漫天, 北风卷地。
先前晴朗一片的苍穹霎时间变了颜色,黑压压的云层俯视着大地,仿佛顷刻之间便要砸落而下。
册封台下的宗亲百官个个敛声屏气, 心里像是压着什么一般的沉闷,忍不住低声私语。
王侯册封之日突现异像,难不成是李世子不配此位吗?
衣袍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礼官们被风吹的站立不住, 甚至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在册封台上徘徊飞旋。
呕哑嘲哳实在是难听。
然而见此异像, 一向信奉神明的楚云轩却并未有任何触动, 他抬手示意典礼继续。
倒是跪在下首的李书珩难得的心生慌乱。
怎么会?
陛下一向信奉神明,今日却举止反常。
于是李书珩分出一分心神往御座上看去,只见楚云轩面容肃穆, 微微低头俯视着芸芸众生。
见此, 李书珩只得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异状。
而册封台下的李元胜亦是心生不安。
今日的意外接二连三,必不寻常。
可是能做手脚的环节少之又少,陛下难道还能操纵天时不成?
几经思量,李元胜已看出问题出在何处。
但他心里还有更大的疑团不得其解。
所幸这“异像”来的快去的也快。
几番席卷, 黑云尽消,北风止息, 乌鸦退却。
但见天清云散, 金乌明亮, 之后又是太白昼见, 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之奇景。
众人啧啧称奇, 若说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是祥瑞, 但太白昼见却是极其不祥的预兆。
自北燕伊始, 太白昼见便与国家政治动荡、君主失势、外夷入侵息息相关。
若是发生了太白昼见, 那就可能预示着国祚不稳或是政权更迭。
如此一来, 众人面色煞白,心里的猜测也起了八分。
偏偏是李书珩得封王侯的日子现此异相,这定是上天的警示!
李书珩自然清楚众人此时的揣度猜测,他只恍惚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至于御座上的楚云轩,仍旧泰然自若,仿佛不知众人之揣测。
不过这般奇景只出现了片刻,天穹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仿若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吉时已过。
楚云轩便让承文将军再测吉时,又命众人休整。
半个时辰后,典礼继续进行。
李书珩手中擎着新换的青铜酒樽,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楚云轩身前跪下聆听教诲。
“九岁上吉,吉日惟良。
李氏公子,上承天命,下安黎民,正得王侯之位……”
礼官有条不紊的念着祝词。
李书珩收敛心神等着楚云轩最后的开口。
万幸,这一次没出什么岔子,典礼异常的顺利。
在接过楚云轩手中象征王侯身份的玉印后,李书珩便是真正的一方王侯。
他站起身来对着天地俯身三拜,那一刻,他竟有了一种登临天下的实感。
太白昼见冲煞紫薇吗?
自从决然走上那条路的时候,他便已是“乱臣贼子”。
……
十二楼,露落园。
苏珏此时正蜷缩在冰鉴旁,盘膝而坐,手里还捧着一碗冰酪,里面放了他最爱的瓜果。
今日是李书珩加封王侯的好日子,行宫里的礼乐声几乎响彻天穹。
他于十二楼中亦听得清楚,足可以想见典礼之盛大,
而方才天有异像,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
遮天蔽日,太白横出。
事情是不是发生太过凑巧?
难不成几年前的梦竟要成真吗?
苏珏一时感到有些冷了,才发觉冰鉴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他却懒得续。
要是让季大夫知道他贪凉,又要念叨他了。
他才不想讨季大夫的臭骂呢。
一时,门被叩响,之后门后出现的正是沈爷。
两厢见礼毕,沈爷拿着一册文书道:“公子,这是上个月刚收来的孩子,或是无家可归,或是被父母买卖,总共有百余人。”
苏珏接过册子看了又看,“沈爷,这些孩子……”
他欲言又止,怎么会这么多?
沈爷自然猜到苏珏要问什么,他接着回道,“这几年收成不好,官府各种苛捐杂税又多,今年还起了叛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又岂止百余户,这些孩子里大多是女孩,也有些男孩,那些男孩本来是想送进宫当个寺人的,但他们的父母拿不出钱去打点,又想自己解决,若不是咱们出手,多半怕是熬不过……”
说到这,沈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十二楼算不得什么好去处,可活着都难,谁还会在乎面子……”
“世道艰难,也是人心险恶,只要不是强买强卖就成了。”
这样的“买卖”十二楼从不曾断过,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苏珏便直接吩咐沈爷将人都带到学堂去。
“是,公子。”
沈爷转身退下,这些事他做了很多,也早就驾轻就熟。
待沈爷出了十二楼的大门,正碰见一妇人推着木车举步维艰,木车里面装了些木柴,妇人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她女儿,众人都摇头。
那妇人面容急切悲戚,沈爷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问那妇人原委。
那妇人边哭边说,她们家本就不富裕,几口人守着两分薄田过活,公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不好。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的丈夫死于叛乱,公婆受了刺激也不久于世,如今家里就剩下女儿与她相依为命,是以女儿跟着她吃了很多苦。
半月前,她的女儿同她上街卖柴火时不见踪影,她去找了官府,谁曾想官府要她拿钱才肯接案,她哪有钱去打点,只能自己去找。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找了半个月也没有头绪,她就一个女儿,怎么也要找回来。
沈爷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吩咐小厮侍从帮着找找,再把那些木柴买下,又问那妇人愿不愿意给十二楼送柴,这样至少能解决她的温饱。
这年月苦命人太多,能帮一个就是一个吧。
那妇人听了千恩万谢,忙不迭的给沈爷作揖磕头。
沈爷叫人安置了妇人,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去办苏珏交代的事。
……
青青子吟,悠悠我心。
册封的典礼结束,众人开始于奉先殿中宴饮。
此时奉先殿的正堂王座上,楚云轩正襟安坐,李书珩跽侍在旁,宗亲百官依次道贺,言语络绎有序,一步一顿,皆是规矩得紧。
下首之处,丝竹阵阵,着着竹染青色舞衣的乐姬婀娜娉婷,殿内洋溢着暖暖的喜意。
“启禀陛下,钦天监监正求见。”
彼时,楚云轩刚饮下一樽酒,他面色稍缓摆了摆手,余光看了看下首处的李家父子,然后点点头。
“宣。”
片刻,两位中官引着钦天监监正走入大殿,乐姬挥舞着罗袖,于中间让出一条步
殿上的道贺也渐渐收声。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监正从容起身。
“今日盛宴,又有天降吉兆,监正是有何祥瑞之语要进呈寡人吗?”
“启禀陛下,微臣是来呈奏祭祀天地一事的。”
“哦?”楚云轩等着钦天监监正进一步的回答,其他人也是如此。
唯有刚入仕不久的林宸心思最为活络。
他悄悄看了看上首的李家父子,二人还是一派镇定,其他人倒是神色各异。
“启禀陛下,今日本是璟王册封之吉日,奈何天生异像,太白昼见,冲煞紫薇,此乃上天示警。
微臣认为,为保西楚国祚,当于申时向天祭祀。”
钦天监监正说完立马跪伏在地,其他人也是敛声屏气。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凌迟百次也是不足以偿还。
“既如此,寡人允了,监正便与承文将军在临仙殿好好准备就是。”
楚云轩没有问罪,没有震怒,他只是平静的吩咐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共同筹备祭祀之事。
从始至终,他看也未看李书珩一眼。
就好像,此事与李书珩并无关系。
及至此刻,李书珩突然感到一阵无尽的恐惧。
他们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一步一步,无知无觉的推向未知深渊。
可他们却毫无察觉。
可怕,太可怕!
就连李元胜也不免打起寒颤。
然而没等他们从这种恐惧中抽离出来,众人已经跟着楚云轩来到了临仙殿。
王室居于正南御阶,华服玉饰,依序而立;贵族百官列于祭祀台东西,手执玉笏,端容肃立。
外有军阵拱卫环绕,内卫、城防、师旅等各居其位,最北方则是御林军列队,牢牢把控住进入祭祀场的门径。
李书珩作为今日的主角,他站于众人之首,楚云轩之下。
距离巨大的祭祀坑也就数尺之遥。
他板着严肃的面孔,眼睛却悄摸摸地往上看,试图抬高视角探看祭祀坑里面的陈设。
从前北燕虽然也重祭祀,但自从建安帝上位,他放出豪言,今生只信天命,不信鬼神。
于是建安帝很少在祭祀典礼上大兴土木,往往在宗庙前奏乐焚香献上三牲便罢了。
远不比陛下如今这般郑重威严。
还记得陛下初登王位时第一道政令便是废除奴隶殉葬制,连带着祭祀时使用人牲的陋习也逐渐废除。
可自从陛下开始信奉神明,祭祀人牲的陋习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上次行宫建成,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场极其惨烈的祭祀。
百余个孩童被残忍的献给天地,却还是不得吉祥。
如今不过是钦天监监正的一句话,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丧命于此。
想到这里,李书珩遥遥向御阶看去。
御阶上是楚云轩清俊挺拔的身姿,玉冠束发,广袖织金,双手笼袖端于胸前,神色肃穆。
只待他的王命一下,便是又一次的血流成河。
未几,日之将申,吉时将至。
鼍鼓逢逢,编磬泠泠。
陶埙木竽吹奏出低沉而雄浑的乐音,轰隆从受命于天的高耸祭台碾向九州四海。
达天之高的流云在地面投下几缕弯折的云影,也被执戈扬盾的方相氏踏着傩舞的步伐碾于足下。
承文将军率钦天监监正缓缓登上三丈九尺的祭天台。
赤铜冕冠压住一丝不苟的长发,五色玉石串起的绶带珠链随步伐轻轻晃动。
冕琉下,承文将军庄严肃穆的面容因阳光与阴影纠缠而模糊不清。
钦天监监正白衣乌冠,神情端敬,低头躬身追随其后,并在承文将军行至龟甲处时前进一步,恭敬跪于龟甲北侧,呈上手中点燃的火折。
焚烧香篙兰草的青烟升腾而上,讴歌神明至上的礼乐愈发轰鸣响彻。
在肇域四海靡有不胜的隆隆颂声中,承文将军口中低低唱诵古老的辞句,仰头向灼烈的太阳伸出双手,仿佛要将穷尽毕生的血肉与魂灵迎献给高高在上的神祇,敬受西楚四方之极的天命。
巍巍颂乐所过之处,百官稽首,军甲跪立。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祭天之乐震耳欲聋。
李书珩仿佛整个人也化作了一簇声乐的浪花,融入到那铺天盖地的旋律之中。
无休无止,无始无终,唯有恢弘的神威与王威犹如永不止息的海浪,荡涤在他的识海。
忽在此刻,一声凄厉的嘶吼如惊雷般炸起!
底下跪着的林宸惊得一震,立即睁眼向那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那祭天台北侧的柴堆不知何时已架上了牲畜,而那个柴堆中间还竖着一根巨大的铜柱,被紧紧捆在上面的,赫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柴堆已被投入火把,熊熊烈火很快沿着干燥的木柴攀爬到男人的足底,更自下而上将那空心的铜柱燃得变色。
男人被热气蒸腾飞舞的须发很快在火舌的舔舐下卷曲焦黑,他在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疯狂挣动着捆住他的粗黑铜链,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那滚烫的铜柱,一动便是一块皮肉焦黑地烫黏在烧红的柱体上。
林宸被那可怖的惨叫声骇得魂不附体,下意识迈出半步就被一侧的同僚低声喝止:“林大人,你要做什么!”
林宸魂不守舍地颤抖着回头望向那位同僚:“那是……那可是人啊……”
“是,是……人牲……”同僚压低的嗓音也有些不稳,却还能咬紧牙关流畅地说下去,“人牲是最为上等的祭品,林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林宸怔怔地望向那扭曲惨叫的火光,他看到了侧边他人惨白的脸和嗫嚅的嘴唇,也听见了自己背后其他人的抽气声。
他听到同僚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宽慰他一般苍白:“人牲,人牲……用之……用之护佑我西楚风调雨顺……”
林宸闭上双眼,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
残忍,实在太过残忍。
惨叫声在为神明祝祷的朗朗祭文声中逐渐消弭,血焰燃烧得愈发妖异张狂,扭曲的肢体在澎湃的火光里逐渐焦黑干枯,瑰丽的焰光倒映在商王室的面容上,似神明又似鬼魅。
巍峨的祭祀台上,承文将军缓缓放下双手,阖目吟诵道:“承天之命,下启永吉……”
他郑重地用带着芝兰香气的手轻轻点在了龟甲上。
钦天监监正秉起火折,缓缓递到龟甲下灼烧,数刻之后,龟甲发出哔哔剥剥的断裂声。
待温度彻底降下之后,承文将军这才低头细细观摩其上的裂纹,掐指卜算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个极为满意的笑容。
他回身遥遥向楚云轩行礼曰:“陛下,上吉!”
鼓声大噪,号角吹出喜悦的轰鸣,御林军一齐举起长戟敲击地面发出低沉的震响,祭祀台一层层侍立的礼官渐次向楚云轩的方向稽首,紧接着是衣着鲜洁的百官和镶金佩玉的贵族,进而扩散到垂首献忠的御林军军阵,如一波一波汹涌的浪潮将占卜的吉兆推送至楚云轩面前。
“西楚之西,吉!”
“西楚之东,吉!”
“西楚之北,吉!”
“西楚之南,吉!”
楚云轩站在御阶顶端,对着阶下焦黑的残尸和咸服的万众伸出广袖,接受众人对于天下共主的朝拜和臣服。
“西楚九州,吉!”
祭天礼毕,卜辞上吉,众人面上均流露出些许轻快。
礼官在焦黑的燎祭残烬旁躬身向楚云轩行礼请示,楚云轩挥了挥袖。于是转身向祭祀高台上的两位遥遥一鞠,
又向身侧呼喝了句什么。
在场的人都十分清楚,接下来便是社祭。
不多时,位于西方的御林军方阵有序地向两侧让出一条通路,厚重的大门豁然洞开,一队军士挥动着鞭子,押送着“牲畜”的队列走入临仙殿。
首先进来的是牛、羊、豕等较大的牲畜,紧随其后的则两列被绳索串起颈项、手脚皆缚铜链的青壮男子!
林宸又是呼吸一紧。
方才那在烈焰中扭曲的嘶嚎仿佛还缭绕耳际,这百余个须发蓬乱、衣衫破损的活人就这样以与牲畜同列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而上天还仿佛嫌他的震惊不够深重,随着人牲们死气沉沉地缓步前行,队列的最后也从巨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明亮的天光下,手执符节白马的幼童懵懵懂懂窝在瞎眼的少女怀中。
他们便是连接天地阴阳的一对金童玉女,也是要被祭祀的。
林宸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两个孩子,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竟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见一切准备妥当,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同时开口,喉中诵出低沉而诡秘的吟唱。
他们身后跟随的礼官们纷纷应和,钟鼓齐鸣,埙管同奏,巫傩方相围绕祭祀坑边缘开始起舞,伸长的双臂如同渴求甘霖的枯枝,
向那对金童玉女的方向扭曲伸展,做出参拜的姿态。
呼啸的风从正在缓缓闭合的巨门缝隙中涌入,掠起人牲们战栗的乱发和自祭台弥散的祷祝青烟。
承文将军手中的铜铃铛铛作响,钦天监监正率领着一众礼官缓缓自台阶下走上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已被押送至坑前的“牲畜”,开口道:“吉时到!开祭!”
利刃劈下,黄牛被劈作两半,悬于火堆旁烘烤;羊与豕被铜刀一刀捅入喉管,惨叫一声后鲜血流了一地。
掌祭的礼官们覆假面,执铜刃,干脆利落地将这些牲畜料理妥当,然后来到那些如同待宰牛羊一般畏缩的人牲们面前,他们高高举起了刀。
李书珩的瞳孔骤然收紧!
又是一次悲剧的重演!
刀光闪过,第一个人牲被砍落坑中,人头“咕咚”一声,沿着阶梯滚落至坑洞。
“啊啊啊啊——”
片刻之后,刺耳的尖叫声炸裂般响起。
社祭已然正式开始。
然而就在第二个人牲入坑的那一刻,变故又起。
但见天地之间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似是上天看不下如此残忍,降下警示。
“继续!”
风吹的太大,承文将军在礼官的搀扶下勉强站立,他也不知为何会出此变故。
但社祭已经开始,便不能随意停止,否则就是对天地神明的不敬,
而向来听令行事的礼官们优雅地高举利刃,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诡异韵律,挥刀砍向瑟瑟发抖的人牲们。
那些人牲既心存害怕,又很想活下去。
乍然见得天降异像,他们都以为有了希望,于是都拖着沉重的锁链试图向外冲去。
尖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插入直扑过来的□□,准确扎入青筋虬起的脖颈,轻易切断温热的肌肉和坚硬的骨节,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同方才洒落的牲血混在一起晦涩难分。
在队列最靠后的人牲见势不好,调转方向向坑底冲去,一转身撞上的便是侍立着的士兵挺直的戟尖,被毫不留情地一枪洞穿胸口。
见身旁的人抽搐着倒下,另一名人牲悲愤地啊啊大喝起来,双手绞住腕上的铁索向士兵冲了过去,还未近前便被一戟捅入腹腔。
他挣扎着转头向阶梯的尽头望去,那里有着可望不可及的自由,只要能够迈出去,只要离开了这个阴冷黑暗的祭祀坑。
只要……只要能靠近那里,就是生存和希望。
但或是白袍或是玄衣的礼官们在阶梯的尽头围作一圈,从下方望去,他们头于狂风中不动如山,宛如降世的神明般不可逾越,又像是天罗地网般的绝望与死亡。
他抽搐着,口鼻中开始涌出猩红的鲜血。
而捅入他腹部的长戟用力一抽,他顺着长长的阶梯滚落。
他,失败了……
祭祀台上的悲鸣和嘶嚎距离李书珩等人不过数米之远,那绝望困兽般的吼叫令人惊心骇神。
饶是见惯了战场厮杀的李书珩都感到自已的手足在这一声声惨烈的嚎叫中冰凉彻骨,而之前还在小声讨论的众人早已经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异变又生!
当所有礼官都面向祭祀坑,周遭侍卫士兵都关注着逃窜的人牲时,一个满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女人突然颤抖着扑了出来!
也许阶上正在被残杀的人牲有她的亲人,也许是知晓了今日绝不会有侥幸发生,她发出凄厉的嚎叫,犹如发狂的母兽般冲向祭坑边缘的礼官们,快得甚至两个卫兵都没能抓住她的衣角!
正背对着祭祀坑的承文将军毫无准备,当即就被她扑倒,甚至有几名礼官从台阶滑了下去!
现场登时大乱。
正在阶梯上被围猎的人牲们仿佛看到了生的曙光,竟然一时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踩着东倒西歪的礼官疯狂向外突围。
甚至有人捡起了礼官掉落的刀具,甩动沉重的锁链,奋力向慌忙冲上来的士兵搏斗。
骏马嘶鸣,士卒惊愕。
祭祀坑边缘跳舞的巫傩无措地停下动作,御林军拔出剑冲了过来。
而远处的军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开始原地躁动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缩成一团的女人牲也不愿错过这万一的生机,她们纷纷抓起地上的香灰向看守的几名士兵面上撒去,并趁他们迷了眼之际,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的方向!
动乱发生得太过突然,电光火石间,周边两个军阵都还未来得及反应。
楚云轩看到祭祀坑边如此混乱,不悦地皱起眉头,冷喝道:“尔等何为?还不速速完祭!”
几个军阵这才如梦初醒。
东方的军阵立即横出长戟,分散阵型围拢上来,将逃出的路径层层封住。
而李书珩也从惊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看到眼前人牲们奋起反抗的场景,意识到此刻他身为西楚王侯应带领身后的士兵冲上前去保护楚云轩。
可是那血淋淋的场景还在眼前,李书珩看着满地散发着腥臭的鲜血与无头的惨白人尸;看着持剑坚甲的士兵青锋在手,如砍瓜切菜一样对手无寸铁的人牲一刀一个;看着宽袍大袖的承文将军与礼官东倒西歪地摔在尸体上,扶腰“哎呦”着。
洁白的祭服毫不在意地与污浊的鲜血绞缠在一起。
一种难言的可怖与荒诞感如鲠在喉地堵在胸口。
李书珩愣在原地。
楚云轩注意到李书珩的反应,他更加不悦,立马厉喝道,“璟王!还不速去!”
李书珩这才如梦初醒,他近乎机械般的走上祭台,然后扶起承文将军。
“多谢璟王……”
“无事。”可李书珩接下来的话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反应过来的礼官士兵利落地一刀砍断了人牲的脖颈,腔子里喷薄而出的鲜血霎时间溅起三尺高,也溅到了李书珩的脸上。
而那名礼官双手都是淋漓的赤红,嘴里尚在念叨着:“……好险好险,不过人牲罢了,还想跑,自不量力……”
说完,礼官无辜地歪了一下头,继续砍杀,青铜假面上还沾着一抹妖异的赤红。
一时间刀光四起。
世界在李书珩的瞳仁中仿佛变成了血色的。
他看到那名冲向礼官的女人被数把刀戟捅穿,轰然倒下的身躯像一匹挣扎的母马,然后被一名礼官带着嫌恶的神情踢下了祭祀坑。
他看到四散奔逃的人牲被御林军一脚踢翻,被无数尖利的兵刃逼到死角,削铁如泥的刀锋斩去他们肩上的头颅,同那些身首分离的犬只摆在一起。
他看士兵将已经被制服的人牲押作一排,还未言语,一名手执利刃的百夫长便过去行云流水般一个个割破喉管。
监正有条不紊的手捧陶罐,默契地将奔涌的鲜血集入坛中,轻描淡写得就像在杀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还看到人牲们无边的恐惧。
下一刻,庄重而肃穆的祭乐自管弦丝竹之间徐徐流出,隆隆的低沉鼓点里,刀锋震荡的铮鸣,以及随后的惨叫哀嚎都仿佛化作了掐节而来的伴奏。
在那诡异而凄厉的旋律里,依稀还回荡着疯狂与杀戮!
这算……什么……
这又是什么……
李书珩僵在原地,仿佛有彻骨的寒意从地底攀升而上,将他钉死在这里。
他看到鲜血溅落在那名眼神空洞的少女身上,仿佛在此刻突然唤回了她的意识。
女孩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紧紧抱起身旁的男孩,跨过地上散落的肢体和血泊,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
女孩在刀光和剑锋之间不断改变方向,可是全副盔甲的侍卫三两步便追上了她,扬起的刀锋在她背后一闪,那少女便跌倒在地上。
她奋力将怀中的男孩推了出去,大声呼喊着,被身后的人向后拖曳,十指都在地上扣出斑斑血迹,一直没入祭祀坑的边缘。
男孩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中还握着白马和符节。
在无数混乱的喊叫和人影中,男孩与李书珩对上了视线。
那男孩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向他的方向哒哒跑来,就像奔向自由与希望。
李书珩也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想要拥住那个男孩。
可是下一秒,他看到一条粗壮的、覆着铠甲的手臂。
那双手臂轻轻一拎,男孩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小狗一样被提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慢放。
李书珩看到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拎着挣扎的孩子,随手一抛。
就像放生一只轻飘飘的小鸟,空中划过一条短小弧线,悄无声息地飞进了那个巨大的深坑之中。
祭乐还在低沉肃穆地奏鸣,社祭也还在继续。
百余名人牲都被屠杀殆尽,鲜血染红了临仙殿。
李书珩宛如身处一场荒诞至极的噩梦中,他在鲜血与哀嚎的荒原中央踉跄跪了下去。
他支撑着地面的双臂不住颤抖,死死盯住三尺之遥的地面。
那里,静静躺着一匹沾着灰尘与鲜血的白马。
这……这分明是炼狱……
这不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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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止,雷电停息,月出东山。
这场近乎恐怖的祭祀已结束多时,楚云轩却仍带着众人留在临仙殿中。
宫人们打水冲刷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渍。
可空气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腥气,人牲们凄厉的叫喊犹在耳畔,没有人心绪平静。
“李书珩,你可知罪?”
一片静默中,楚云轩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御案上,一双赤裸裸、透着怀疑意味的眼睛紧紧盯着祭祀时举止失常的李书珩。
只这一眼,楚云轩似乎已经认定了李书珩就是有罪之人。
“臣不知罪从何来。”
李书珩定了定心神,他还未完全从惨烈中抽离出来。
但此时风雨将至,他必须保持清醒。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楚云轩肯定的语气让人寒心。
今日之事,他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不知陛下如此说,是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李书珩不卑不亢。
“好好好,承文将军,你来说。”
“璟王殿下,今日本是您册封诸侯的大吉之时,却屡生变故,先是青铜酒樽无故断裂,后又天生异像,祭祀时人牲发狂,您又未及时带人阻止,这桩桩件件,是与不是?”
有了楚云轩的授意,承文将军步步紧逼,连声质问。
“无稽之谈,承文将军是想说本王不祥,上天降罪,是吗?承文将军倒是会无中生有。”
李书珩虽跪着,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好,璟王殿下拒不承认,那我请问,为何每一件事都发生的如此凑巧,您能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所以承文将军是无凭无据,只靠脑袋里的臆测便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吗?”
李书珩一声冷笑,“陛下圣心昭昭,自然决断分明!”
“李书珩,今日宗亲百官皆在,每一双眼睛都看得分明,自你持敬青铜酒樽开始便怪事连连,况且祭祀发生骚乱时寡人看得清楚,你无动于衷,这难道是一个王侯该做的吗?承文将军如此说,委实不算冤了你!”
楚云轩这话说的极重,摆明了是对李书珩不满。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众人神色各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李书珩身上。
“陛下,臣请问,您就无错吗?”
一片静默中,李书珩却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竟然在质问陛下!
他怎么敢?!
临仙殿内,气氛很更加凝重,众人的心思隐藏在阴影下。
楚云轩听着李书珩的话,不由嗤笑一声。
李元胜率先开口求情请罪,杨兰芝也跟着求情。
只可惜楚云轩并不想将此事轻拿轻放。
“璟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质问寡人?”
“你是谁?”
楚云轩说出这话的时候,李书珩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眸看了楚云轩一眼,而后垂眸,公式化说道:“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你再说一遍。”
“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又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之后,楚云轩连声大笑,“璟王?”
“你的一切都仰仗着寡人,你有何资格劝谏寡人?”
李书珩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讽刺急了,眼底涌出几分血红色。
是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不过是当今陛下手中可以任意处置的小小王侯。
他能做什么呢?
就像今日,他谁也救不了。
眼前又出现了那对孩童和染血的白马。
他真是什么也做不了……
见楚云轩动了怒,众人纷纷跪地劝其息怒,只李书珩一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还请陛下息怒,吾儿言行无状,却绝不是有意犯上,今日种种,还请陛下明察!”
李元胜不知李书珩也何会如此失态反常,可当务之急是不让楚云轩继续暴怒下去。
“陛下?”
楚云轩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自然是猜到李元胜的想法,思索一二便出声堵住他求情的话:“你这个做父亲倒是很会说话,可你若再说,寡人也不知会如何处置你的好儿子!”
“陛下——”
李元胜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楚云轩也没打算听,自顾自地下了旨意,“传寡人旨意。璟王李书珩,言行无状,以至天生异像,又妄图不念王恩,顶撞天颜,无所作为。着削去王侯之名,无旨不得出府一步……”
短短不过三句话,楚云轩便对李书珩下了定论。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李书珩这个璟王,先是有名无实,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宗亲百官皆是唏嘘不已,一时无言。
交代完这些,楚云轩也不欲多留,起身就打算离开。
李书珩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底血红一,他微一合眸,再睁开时恭敬朝着楚云轩离去的方向拱手,大声说道:
“臣谢陛下恩赏!”
感受到喉间鲜血翻涌,李书珩俯身长拜,压下自己的狼狈。
楚云轩离去的脚步一顿,他猛地回身望向李书珩,还真是不肯屈折啊。
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了一会,楚云轩拂袖离去,众人也陆续离开,只李书珩一人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李书珩此刻闭着双眼,心里五味杂陈,有些想哭,但最后却笑出了声。
只是这声音似哭似笑,在其他人眼中,他怕是和疯了没什么两样。
李书珩费力的撑起身子,不料一口鲜血直接从嘴里咳了出来,把李元胜吓了一跳,他刚扶上李书珩的手臂,李书珩又是一大口鲜血呕出。
“书珩……”
“父亲,我们回家……”
李书珩直了直身子,声音颤抖。
“好,我们回家。”
父子二人就这般搀扶着往外走。
出宫的路上倒也顺畅,全凭着一口气吊着和李元胜的搀扶。
而这口气,在看到宫门外广阔天地时是瞬间烟消云散,李书珩甚至还没来得及迈出宫门的最后一步,便直直的向前倒去。
李元胜一把接住往前栽的李书珩,此刻李书珩脸色苍白,双唇未着血色,衣服被冷汗浸透,看着狼狈至极。
他们李家,终于还是不容于陛下啊……
而他的珩儿,今日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在殿上问出那样的话。
是啊,那般的残忍,怎么能做一个合格的君王呢……
……
及至月升沧海,苏珏没等来荣耀加身意气风发的李书珩,反而等到的是李书珩因为天象被禁足的结果。
他们毕竟是白衣,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为何会是这般结果。
苏珏知道楚云轩无法操纵天时,可异像却不偏不倚的发生了,还正好是冲着李书珩而来。
所以他想不通为何是这样的局面。
心中思绪不解,苏珏临窗盘膝而坐,心里惦念着李书珩。
他面上已显疲态,但仍强撑着擎一本书翻看。
今夜苏珏还与一人有约,他便强撑着等。
另一边,楚云轩经过这一番折腾,精力实在不济,无奈只定了处置李书珩的主调子,余下细务一应交给杨兰芝去做。
话说苏珏这里也是焦头烂额,他安排人去打探消息,还要核定学堂学子的名单,并对十二楼上下众人的份例进行核算……
这些事情苏珏一项项做下来,外面已是打过三更。
而此时的苏珏忽觉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便想着闭会儿眼,算是养神了。
于是他合了书,又拿了一块软枕来靠着。
合上眼,苏珏却想的更多了。
他想着,自从楚越离开,每一件事都发生的让人猝不及防。
似乎每一件殊途同归,最后都会落到李书珩的头上。
李书珩行事当然让他放心。
可竟还是被楚云轩下令禁足。
一时苏珏又想起从前梦里惨烈的情景。
他不能让梦境成真。
是以每一次对上李书珩坦荡而珍重的眸子,他都会更加下定决心。
既已知结果,那便不避。
他就是要扭转乾坤。
来到此方时空的十几年,他早就不是那个清清白白的苏玉。
他能清楚的知道,他自己已经和这个时空的人没什么两样。
可他更清楚的是,他不知自己有多少时间去做那扭转乾坤的惊天动地大事。
故而他每走一步都是极尽筹谋。
他未来的生命里还有很多种可能。
苏珏自我安慰道。
然苏珏并非自我麻痹之人,素来是再痛苦也要保持清醒的。
他们每个人都处于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李书珩已被禁足,但李明月之事还未完全落定,今夜那位贵客到底会做何选择,他也无法全然把握。
可据线报看,贵客并未与他人有什么感情,她要的只是一份自由。
屋里香气氤氲,苏珏一时脑中又是一月之前行宫里的情景。
当时甫一听到李书珩援军的马蹄声,他的心便跳了起来。
及至终于等到李书珩进殿复命,他飞速把李书珩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并未受伤。
是夜,李书珩与他相见
他一礼未毕,李书珩便问他安好。他于是道:“世子殿下夙夜行军又亲剿逆军,实在是辛苦了。苏某这几日一直躲在行宫,如何不安好。”
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
可他总是恍惚,眼前老是浮现梦里的惨烈。
现在也是如此。
这一次,独他一人他在旷野中来回穿梭。
将没膝盖的荒草在疾速中倒退,不止息的狂风中扑上他的脸颊,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亦不知将要去向何处。
突然,楚越如风般从他身侧疾驰而过,耀眼的白色披风翻涌如同海浪,哒哒的马蹄声里,苏珏听见呼啸秋风抛卷来女子意气风发的呼喊:“十三!我在这里!”
于是他也扬起一个肆意的笑容,跨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白马扬鞭策马,紧追不放,与楚越一起驰骋在茫茫草原上,向着烈日与西风,追逐未知。
“十三,你看,是大雁和飞鹰,我们来比一比,看谁能先射到它们!”
“好!”
二人有了约定,于是苏珏在奔驰不息的马背上松开紧握的缰绳,任凭那猎猎狂风呼啸着击打他的面颊。
他逆着风张狂地直起上身,挽弓如满月,向着天空中那高飞的雄鹰射去!
射偏了。
苏珏听见前方楚越发出嗬嗬的笑声,但奇妙地未感到一丝气馁。
反而一种汹涌澎湃的亢奋膨胀在他的胸口,令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狂傲的笃定。
巍巍骏马如斯,再茂密的荒草也不能绊住他追鹰逐猎的步伐。
苏珏在洒满金黄色的草原上朗声大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不息,
却不知从哪一处带回了几不可察的微弱哭音。
苏珏在奔马中仓促地左右探看,前后尽是荒草,只是在某个错眼间,仿佛视线边缘一晃而过两只血肉伶仃的身形只一瞬便失却踪迹。
苏珏心头一颤。
可还未等他回头找寻那血肉伶仃的身影,楚越急不可耐的催促就从前方传来:“十三!快来啊!”
大雁与飞鹰还在天际翱翔,前方还有漫长的征途等待追逐,
他要快些追上楚越,苏珏强按下发闷的心口,努力排开思绪,专注地描摹楚越的背影和飞鹰在天空盘旋的轨迹。
可又有一阵隐约的哭声始终在耳边挥之不去,宛如攀爬附骨的毒蔓悄无声息地绞住苏珏的意识末梢。
终于,苏珏按捺不住在飞驰的间隙向后回看,只见雾气茫茫、荒草萋萋,不曾有半个人影。他带着惶惑再回过头,楚越也不知去往了何方,眼前只剩下蓬乱荒草在旷野中发出嗒唦声响,摇曳着奔涌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仓皇之际,有阴影投注在了他的身上,苏珏抬起头来,却见头顶盘旋的飞鹰不知何时变得遮天蔽日,巨大的羽翼张开如同漆黑的浓云,沉甸甸向他逼迫而来。
苏珏慌忙调转方向疾驰而去,那巨大的飞鹰却从背后逐渐逼近,硕大无匹的阴影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距离越来越近,无可逃遁。
苏珏自退无可退中而生出绝望的勇气,他抽出腰间的配剑,拼着一腔殊死一搏的决意,勒马转身便要向那空中的巨影劈去!
那无以伦比的巨大飞鹰却在此时停住了动作。
巨鸟覆满了鲜红绒羽的胸口堪堪停顿在青锋的三寸之外,修长柔婉的颈项弯折,从楚雄头顶缓缓垂首下来。
苏珏这才发现,那本不是什么飞鹰。
在他眼前的是一双硕大无比的金色的眼睛。
眼尾修长,翎羽流丽,静静地与姬发对视,流光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归只化作一泓粼粼波光。
当它一息睫羽低落,便飞散了万千燃烬的星火。
苏珏怔怔地望着,他看得很清楚。
眼前的居然是古书里的凤凰!
此刻,凤凰来到他面前,身披彩羽,五色流光,垂落下一滴殷红破碎的血泪。
凤凰深深地凝视着苏珏,忽然间发出一声凄婉的啼鸣,在悲怆的哀歌中,振翅飞向渺渺无垠的天际。
苏珏本能的想去追寻,可未等他跑出几步,眼前又是茫茫荒草。
就在此时,沈爷推开了屋门。
只见苏珏背靠一块软枕坐着,双目闭合。
沈爷忙把脚步放轻了。又怕苏珏是病了,便拿手探了他的额头。
嗯,不烧,沈爷方确认苏珏是睡着了。
沈爷忽想起熟睡之人是最易着凉的,忙拿起狐裘给苏珏披上。
他原是想把苏珏抱上床的念头的,旋又立即掐灭了。
此举实在太过唐突。
近来事情太多,苏珏睡眠不太好,一向是浅眠,往日这样的动静,早已吵醒他八百回,可他现却仍处睡梦中。
沈爷叹了口气。不自觉地在苏珏身旁坐下。
暖融融的烛火恰到好处地打在苏珏的面庞上。
此时的苏珏闭上了往日那双恭谨又带着算计的眼睛,神情间竟有几分安恬和乖巧。
像什么呢,沈爷想了半天,觉得像小猫。
其实,公子小时候便很像。
但记忆太过模糊,沈爷也就不再去想。
二人就在如此安静的过了小半个时辰,苏珏缓缓醒了过来。
但他还未从梦境中抽离,很是茫然。
“公子,您醒了。”
沈爷担心地递了个热毛巾给苏珏:“那位贵客要到了,公子且缓一缓。”
苏珏接过热毛巾捂在眼睛上,又喝了季大夫特调的安神汤药,这些事情做完,外面的小厮也正好前来禀报,“公子,贵客到了。”
“带贵客进来。”
苏珏拢了拢身上的薄毯,面色端重的等着人到来。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苏珏口中的那位贵客露出了真容。
她一身黑色斗篷,脸也笼在一片阴影之中。
烛火摇曳,斗篷之下是一张极具美丽的年轻女子的面庞。
不是抱病不起的莅阳郡主又是何人。
此时的她没有丝毫的病容,甫一落座,莅阳郡主便开门见山,“本郡主今夜前来是来答谢解惑的。”
“郡主但说无妨。”苏珏不慌不忙的烹茶点茶,似乎已经知道莅阳郡主此行为何。
“公子为何愿意帮我,这对公子有什么好处?”
盯着苏珏点茶的手瞧了半天,莅阳郡主缓缓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苏珏笑着将茶递了过去,莅阳郡主却迟迟不接,摆明了是不信苏珏的说辞。
“郡主不信,可这是实情,嘉成公主已死,我总要再寻一位靠山。”
苏珏说的真诚,莅阳郡主也知道再问下去也听不出什么实话,索性也就不再追问。
“话又说回来,不知公子想怎么帮我,又是如何能突破宗□□的层层护卫将信送到本郡主手中的,如此本事,真是让本郡主刮目相看啊。”
“苏某只说一句,郡主不必知道的那么详细,您只需知道,苏某定会让您得偿所愿的。”
见莅阳郡主不接他的茶盏,苏珏便也不僵着,他顺手想将茶盏放下,可莅阳郡主又突然止了他的动作。
“本郡主觉得这茶甚好,公子难道这般小气?”
“郡主,您请便。”
苏珏会心一笑,他们的谈话果然顺遂。
莅阳郡主轻抿了口热茶,然后迫不及待的问苏珏解决之法。
“公子,事到如今,您说的法子到底是什么?假如事成,会不会牵连到我的家人,公子请如实回答我。”
莅阳郡主语带急切,她出生金贵,从未有过什么大的波折,因为父母和长辈的宠爱,她的成长与寻常女孩不大相同,既读了诗书,也学了些拳脚,更见过名山大川。
她见识过自由,便不想困于庭院。
可她又是西楚宗室的郡主,天生便有自己的责任——联姻。
无论对方是谁,她的命运也无外乎此。
她知道家族培养她废了很多心血,父母与祖父也对她寄予厚望,即便他们也不舍得她走上那既定的命途。
可王权之下,他们岂敢抗衡,唯有妥协。
是以她心里是极其矛盾的,她想要自由,又怕自己的任性会牵连到整个家族。
她不能用全族人的性命去成全自己,她做不到,也不能做。
但眼前的这位公子主动与她联络,口口声声说可以帮她,她起初是不信的。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又无法用巧合来解释。
她不知苏珏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苏珏所求为何,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苏珏的确可以帮她。
所以她才会两次踏足十二楼,今夜相见,更是为了想要的自由。
她愿意赌上一回,但若连累到她的亲人宗族,她是不会放过苏珏的 。
看出莅阳郡主眉间愁色难解,苏珏也不与她多绕弯子,“郡主不想与李家二公子联姻,可又不能与陛下言说其他,唯有身死才可解此困境。”
“公子想让我假死?”
“正是。”
“公子难道不知王室对死去的郡主会如何验尸吗?”
莅阳郡主一口否定了苏珏的这个想法,王室本就错综复杂,她牵扯联姻,一但骤然身死,陛下定会彻查,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假死药,宫中的御医都是国手,仔细一查便知真假,到时真相暴露,定会牵连到宗族。
所以这根本就行不通!
笃定苏珏别无其他办法,莅阳郡主打算起身离开,今夜之事他们谁也不会说。
她会安心奔赴自己既定的命运。
“郡主且慢,请听完苏某之言,苏某为您准备的假死药就算是国手也查不出什么,您放心。”
不用莅阳郡主多说什么,苏珏便清楚知道她的顾虑,所以他才会胸有成竹的开口挽留。
“公子莫要哄骗本郡主。”
不可否认,莅阳郡主有一丝的心动。
“苏某从不与人说此玩笑。”苏珏说的郑重,莅阳郡主终是停下了出门的脚步。
“那还请公子与我细说一番。”
几个呼吸谈话间,莅阳郡主又一次坐到了苏珏的对面。
“苏某手里的这副假死药能让人闭息半月,王室的规矩,公主郡主乃至王妃薨逝最多不过停灵七日,陛下就算再想逾矩或是彻查,半个月也是足够的……”
屋外明月光辉,屋内烛火明亮。
苏珏将一切计划娓娓道来,莅阳郡主听的认真。
说了好一会儿,苏珏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刚想喝口茶,又想起季大夫的嘱咐,夜间不许他饮用茶水,想到季大夫那唠唠叨叨的模样,苏珏便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润喉。
“郡主,您真的想清楚了吗?没了金尊玉贵的身份,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放下水杯,苏珏看着莅阳郡主略带恍惚的面容郑重且严肃的问道。
一但做出选择,谁也无法回头。
他必须给莅阳郡主足够的考虑时间。
“公子,我想的很清楚,我想要自由,王城外那么多人,他们不也都是靠自己活着吗,我有手有脚,自然能养活自己。”
莅阳郡主回答的很是干脆,反正她在外界眼中已是病重不起,突然撒手西去也并不突兀。
只是她若一“死”,她的父母和祖父不知要伤心到何种地步,她不想做一个不孝之人。
想到这里,向来高傲的莅阳郡主竟落下泪来。
苏珏向来通透,只一眼便看出眼前的女子的纠结,
看着莅阳郡主如此模样,苏珏不免心生感慨。
他来到此方世界后遇到的女子都是勇敢的,她们都很像新元纪的灵魂,向往自由。
可是自由对她们来说又太过奢侈,但她们又愿意去追寻自由。
他是佩服她们的,同时也心生悲悯。
若生于新元纪时代,她们天生便该如此灿烂。
他递上一方手帕,柔声说道,“郡主,您若愿意,大可与他们明说。”
“多谢公子……”
莅阳郡主渐渐止了眼泪,她收敛好情绪起身离开。
露落园中又静谧如初。
今夜,什么也曾发生过。
第124章 伤鹤(一)
“陛下!你能杀尽九州之人吗!”
“轰隆轰隆”的雷声在天穹作响, 伴着声嘶力竭的呼喊,让人无端的绝望恐惧。
行宫之内血流成河,人人噤若寒蝉。
明明已是朝阳初升的时辰, 却见阴云低垂,不见天光。
百姓们看着行宫抬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无端的恐惧。
这雨, 为何还不停?
时间倒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白天喧嚣的行宫突然冷寂下来, 愈发显得冷清肃穆。
夜风起, 带着丝丝呜咽。
从古至今, 王城都是冰冷无情的。
彼时天光微暗。
册封,异像,亦或是变故和杀戮, 都随着李书珩禁足的旨意而尘埃落定。
楚云轩甚至饶有兴致的再行夜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天公不作美,雷声隐隐,大雨将落。
百官公卿食不知味,空气里还弥漫着难以言说的血腥味。
宫侍来来回回, 错落有致的搬着鲜花掩盖。
百花妍丽。
可这夜宴,静的出奇。
楚云轩坐在上首, 不知道为何, 满脑子都是白日里祭祀时李书珩不可置信的眼神。
于是他手中的玉箸半天也不见动上一动。
他记得李书珩的迟疑, 那时的李书珩眼睛里藏着火苗, 里头是对生命的悲悯, 还有一股莫名的痛恨。
这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眼神。
恰好此时宫苑水池旁的一对白鹤展翅啼鸣, 楚云轩将目光缓缓落到它们身上。
白鹤本是自由的, 但他是这九州的主人, 白鹤亦要折断双翅落入宫墙供他赏玩。
他给了它们无上的富贵, 享用着世间最好的一切,它们就必须乖乖的供他取乐。
他问心无愧。
楚云轩看了半晌,突然开口道, “灵均,去传苏珏。”
“是,陛下。”
虽不知楚云轩为何要突然传召苏珏,但中贵人灵均从不多问,他立马去着手准备。
身后阴郁繁华,身前雷鸣声声,他不过是求一份生存罢了。
……
雷电交加,苏珏侧躺在榻上,难以入眠。
无数的念头像一把把利刃,切割着他疲惫不堪的心。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牵扯的也太广,可偏偏能打探到的消息却太少。
那道将李书珩禁足的旨意苏珏写了好几遍。
“璟王李书珩,言行无状,以至天生异像,又妄图不念王恩,顶撞天颜,无所作为。着削去王侯之名,无旨不得出府一步……”
每一字,每一句在苏珏看来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行无状?!
苏珏猛然坐起身来,李书珩向来端庄守礼,到底在册封典礼上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他言行无状?
然而没等想出什么头绪,便有圣诏自行宫发出,一路敲锣打鼓送到十二楼门前,引得四面八方都来人围观,半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距离李书珩被禁足还不满三个时辰。
苏珏压根就没睡,但其他人都被门外这阵吹拉礼乐声闹醒。
伴随着轰隆一声,雨终于打着旋从天顶砸在地上,四面八方都灌满了带着泥土味的萧瑟秋风,混合着灰蒙蒙的雨幕在临江城上空笼罩着。
苏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然后披衣下地,心里咒骂了楚云轩千百遍。
眼看就要五更天明吃早膳,在新元纪的早八都没这么早,他是抽风了吗?
苏珏本就因为李书珩之事心神不宁,这下更加烦躁起来。
烦死了!
他将自己穿戴整齐往门口走去,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门外鼓乐声更大了一些,说明使节的仪仗队伍距离十二楼已经很近了。
大门洞开,三座香案已位列在前,朱红缙绒地毯一直延铺到两里开外,众人各自穿好衣服,一人一把伞撑着等在门外。
“圣旨到——苏珏听旨——”
中贵人灵均也不进屋,就在正厅滴水檐下立定。
在看到中贵人灵均站在自己面前时,苏珏心里不禁多出了一丝警惕与寒意。
“传苏珏即刻入宫——”
妈的,合着楚云轩兴师动众的来传旨就是为了把我叫进宫里。
有什么事吗?
大半夜的他不睡觉吗?明天他不用上朝吗?
“草民叩谢天恩浩荡!”苏珏深深叩下头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才怪。
苏珏心中腹诽。
“公子请起。”
中贵人灵均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苏珏来,“虽说时辰有些晚,但这可是无上的殊荣。”
苏珏:呵呵,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苏珏拿着圣旨没动,青莲先生直接吩咐道:“去拿一百两银子,请中贵人吃茶用。”
中贵人灵均说着“不好意思”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吉利话方带着苏珏乘骑而去。
青莲先生目送他们离去,其他人都回房休息去了。
沈爷陪着她站在空落落的院里,青莲先生看着落雨的天,忽然有一种不切实际感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
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
黑云压城。
鲜血混合着雨水一滴一滴落下,又一次刺痛了李书珩的眼。
他分不清脸上是水还是泪,男孩被御林军杀死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回放,女孩空洞的眼神,沾血的白马,还有无辜的呐喊成了他的梦魇。
楚云轩的声音也萦绕在耳畔。
李书珩猛地坐起身喘息粗气,脸上挂满了泪水,一种极致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从行宫出来之后,他便晕了过去,白日里的一切都那样的清晰,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现。
他不怕杀戮,战场无眼,鲜血他见过太多。
可今日在他面前陨落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就算他们是奴隶,是俘虏,但他们能做什么,又敢去做什么。
若不是今日突生异像,他们都不会生出反抗的勇气。
但他们还是死了,死的更加惨烈。
可他们错了吗?
想活着是一种错误吗?
不,不是。
李书珩很笃定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艰难的在世间挣扎。
他盯着窗外的雨声淅沥,心中压抑万分。
陛下不是第一次如此的大肆杀戮,如今这座巍峨浩荡的行宫不就是白骨埋血建成的吗?
当真是骨肉堆砌起的纸醉金迷。
他这个王权下的棋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命如草芥。
李书珩披衣下床,窗外雨声淅沥,他推开门,一草一木皆是冷寂。
盛名不再,剩下的只是华丽的空壳。
如今府外是陛下派来的玄铁重甲,他被禁足在王府内。
即便如此,偌大的王府仍旧是一方天地。
他虽无自由,却衣食无忧。
而这道院墙之外多少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他们朝不保夕,也不见得有真正的自由。
此刻,李书珩骤然想起苏珏曾写给他的一首诗。
有田有地皆吾主,无法无天是为民。
世间有官皆墨吏,长安无土不黄金。
造桥铺路为黎民,夺地争城是斗争。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还有他反复提到的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事事公平。
一开始他也并不认同苏珏的想法,人从出生开始便分了三六九等,更别提所谓的公平。
平民百姓穷其一生也很难封侯拜相,官宦子弟则是轻而易举靠着祖辈的萌荫尸位素餐。
公平,何来此说。
他记得那时苏珏只是苦笑一声,声音低哑,“世子殿下,我自知道这些,世上永不会有绝对的公平,我只要相对的公平。”
往事历历在目,又与现实相互勾连。
鲜血,呐喊,彷徨,无助,茫然,绝望,挣扎……
都是皇权压迫下的众生百相。
今日一遭,李书珩开始真正明白苏珏的心中所愿。
海晏河清,九州一轨。
若说之前与苏珏的合作还有自保的成分。
现在的他绝不会再动摇问鼎至尊之位的决心。
既然乾坤无道,何不自己成为青天荡尽世间不平。
李书珩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白雾,白雾在空气中弥漫散开,终是消逝干净,不着一丝痕迹。
“无名百姓终究比不过陛下的尊荣……”
他自嘲一声,松开紧握的双手,指尖已经刺破手心,红色的血沿着惨白的手落下。
天空染上墨色,大雨将至。
空气中也染上阵阵寒意,顺着月白色的外衣,直抵温热的心底。
这样大不敬的话,他已不怕被别人知晓。
事已至此,他必须打起精神来摆脱如今的困境以待来日。
……
车马缓行,天家威仪。
五更将近,楚云轩设下的夜宴正凝视着礼官们排演的新曲目——《伤鹤咏》。
编钟清亮悠扬,丝竹管弦轻柔宛转。
楚云轩斜倚在御座上,冷眼看着阶下公卿百官各怀鬼胎。
“陛下,苏珏公子到了。”
宫侍一层层传报,待声音回荡在临仙殿中,众人便见中贵人灵均领着苏珏缓步而来。
“草民苏珏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无疆——”
“赐座。”
“谢陛下恩赏。”
苏珏低垂着头,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到楚云轩之前的试探,再加上楚云轩的种种行事,他有些猜不准楚云轩到底意欲何为。
礼乐声不歇,一切井然有序。
苏珏夹了面前的一盘素菜,御宴不吃白不吃,他可不想饿着肚子。
嗯,不如福婶做的。
苏珏心里如是点评。
正当乐音渐缓时,一宫侍匆匆而来对着中贵人灵均耳语,只见中贵人灵均脸色大变,然后又向楚云轩小心翼翼的回禀。
“陛下,莅阳郡主,殁了……”
中贵人灵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苏珏夹菜的手一顿,她的动作倒是真快。
楚云轩往下看了一眼苏珏,旋即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
“真可惜,一对金童玉女竟然就如此错过了。”
到了此刻,楚云轩仍然以他的帝王心术为重,他人的死活于他来说,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事。
“传寡人的旨意,特许郡主以公主之礼下葬。”
反正死人的尊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他从不吝惜这些。
“另外,郡主虽身死,但婚约未废,她永远都是李明月的正妻。”
听得此言,苏珏很想摔筷起身,然后指着楚云轩的鼻子破口大骂。
他是有病吗?人死了还得利用!
而且这道旨意一下,李家只能按照礼法大张旗鼓的娶回一个牌位。
毒,太毒!
苏珏放下筷子,面色冷了几分,若不是身份桎梏,他早就掀桌而起。
可他偏偏不能。
他只能暂忍怒气。
不过对其他人来说,这只是宴会上一个很小的插曲。
白袍的礼官轻轻吟诵,那折《伤鹤咏》已接近尾声。
“当时照水影分明,风吹碧海白云升。英姿比翼欲飞腾,影轻灵。
今朝只觉天涯远,重逢似已无凭。清波空记有曾经,泪难停……”
礼官们身姿轻盈,一举一动却似有无形的枷锁在束缚着他们。
恰似白鹤折翅,落入泥沼。
苏珏不免多看了几眼,今日晚会的上的诸位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
他想的入神,高堂上的楚云轩盯着礼官们怒色渐起。
“停!”
众人不明所以,陛下为何突然叫停了演奏?
殿中陷入一阵沉寂。
雨还未停,正是越演愈烈。
礼官们跪伏在地,他们敛声屏气,不敢直视天颜。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最可怕的,是不动声色的怒。
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谁也不知高高在上的君王下一刻是喜是怒。
“你们演的是什么?”楚云轩声音平稳。
“回陛下,是新排的《伤鹤咏》……”
“《伤鹤咏》?”楚云轩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淡漠的眼神扫视过御阶下的每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监正是江郎才尽了吗,真是无趣亦无用,灵均,赏!”
楚云轩语义不明,中贵人灵均却是心领神会,但他还留有一分希冀开口道。“陛下说要赏,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想赏他们些什么呢,金银珠宝还是……”
楚云轩睨了中贵人灵均一眼,似是有些不满,声音冷彻,“自然是,杀无赦——”
话音刚落,苏珏心中如擂鼓,楚云轩一句轻飘飘的杀无赦,也是无上的恩赐。
人命,就这般不值钱吗?
苏珏掐紧了隐在袖中的双手,脸上血色褪尽。
但他无法开口,他身后牵扯太多,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无有滔天的权势,即便血溅三尺,也到不了朗朗青天。
午夜梦回,多少鲜血淋漓让他辗转难眠。
从前无名之时,他自问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心安稳度日,自认没有改变世界的志向。
可经历的越多,他就越想知道在那些高高在上王亲国戚眼里,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究竟意味着什么,蝼蚁还是飞蛾,又或者是一款游戏中的NPC,根本不需要在意。
真是何其可笑,这些人享天下之养,还要反过来祸害苍生。
所以他不想再做一个“装聋作哑”的普通人,他想荡尽乾坤浑浊,还清明一片。
“陛下!草民斗胆……”
苏珏深吸一口气,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可话还未说全就被侍奉的小宫侍打断。
因为惧怕天子的威严,那小宫侍给苏珏倒酒时慌慌张张的不小心打翻了酒杯,红色的液体倾洒在苏珏白色的衣衫上格外刺眼。
楚云轩面露不悦,只一眼,那小宫侍就被御林军卸了下巴拖走。
见此,中贵人灵均已然明白,今夜的雨不会停。
“陛下,请三思!”
眼看雷霆将至,杨兰芝第一个开口劝谏,但楚云轩并未理睬。
“杨爱卿,寡人旨意已下,你无需多言。”
“陛下!”杨兰芝俯身下拜,声音急切。
“你若愿跪便跪,反正也是成全了你的贤名。”
楚云轩冷眼看着杨兰芝的刚正直谏,若不是世家交错盘亘,杨兰芝早就成了一缕亡魂。
当然,他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丞相留在朝中。
他就是要天下人看清楚,天子于高堂之上是何等的广阔胸怀。
但圣心已决,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凡是今日参与册封的礼官宫侍,包括钦天监一干人等都在楚云轩冷漠的神情下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
毕竟事已办完,该清理的必须清理。
但监正他们大多不明所以,却也像白日里祭祀的人牲一样被押至广场。
雨声愈隆,冲刷着宫墙石板,却怎么也洗刷不掉那股血腥味。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
礼官们连声请罪,希冀着高座上的君王能施舍半分怜悯。
他们,不想死。
但今夜他们必须死。
其实直到刀架颈侧,钦天监监正还仍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
他明明是替陛下分忧做事,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便已血溅三尺没了气息。
蝼蚁而已,死不足惜。
楚云轩坐于高堂之上,静静地看着殿下的一场屠杀,耳边的哭嚎声格外悦耳。
公卿百官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大雨滂沱,流出的血液将整个世界染红。
苏珏浑身打了个冷颤,恍然间想到那句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行无状”。
亲眼看着王权挥下屠刀,一双双不甘愤恨恐惧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然后熄灭。
大雨浇灭的不只是生命的火焰,还有对王权的希冀。
这大概就是李书珩言行无状的缘由。
苏珏闭上眼,不忍再想,也不忍再看。
底下杨兰芝还在跪着,而他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是个懦夫!
“陛下!何至于此啊!”
眼见楚云轩又无缘无故的大开杀戒,御史言官们纷纷出言进谏。
“陛下!陛下不应如此啊!”
“陛下此前大行祭祀已然不妥,如今又大肆杀戮,实在不是明君所为啊!”
“陛下请为百年名声着想!”
“陛下!您如此做,天下百姓该如何揣测天子行事残暴无德啊!”
“陛下!请三思啊!”
“陛下!请三思啊!”
“陛下!请三思啊!”
御史们声音激荡,楚云轩只觉得他们声音聒噪。
这群老家伙向来是无所畏惧,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州郡百官,他们从来都不放在眼里。
他从前不加苛责,是他心胸开阔,但今日他们所言实属狂悖。
作为天子,他实在不能容忍。
高堂上,一樽玉杯应声而碎。
没有任何预兆地,文武百官立刻跟受了训练一样集体跪下。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天子的心思谁也猜不准,下一秒的雷霆风暴便毫无预兆劈头盖脸砸过来。
“寡人是天子,你们说天子有错,岂不是天都要塌了?”
楚云轩的口气仍旧平淡,但其中尽是滔天的怒意。
整个殿宇内的氛围古怪至极,御史们还在极力参谏。
殊不知他们的命运已经迎来了终点。
“陛下,自古忠言逆耳,知错能改才是圣人之举啊!”
“陛下不应滥杀无辜啊!”
“陛下!陛下!陛下请收回成命!”
“陛下请三思!!!”
御史们不是不知察言观色,但天子有错,他们怎能坐视不理!
就算陛下震怒他们也要继续劝谏。
错了就是错了!
这是他们职责所在,即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
况且他们从开口指责陛下过错的那一刻,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御史们又膝行了几步,言语铿锵,掷地有声。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说完郑重伏拜,不再起身。
痛骂声指责声此起彼伏,殿内的沉默被喧闹所替代。
明眼人都看出帝王盛怒,此刻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不少官员开口痛骂御史狂悖,希望和他们划清界限。
但千万人中总有一些特例。
就好比杨兰芝和林宸,他们一个倔强不起,一个沉默不言。
苏珏同样满心里都是对楚云轩的不赞成。
“都是有官位有身份的,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楚云轩越发觉得殿中喧闹,他开口止了这场闹剧。
众人这才无声。
他先是看向伏地不起的御史,又看向底下跪着的百官和身形颤抖的苏珏。
此刻这位苏珏公子,到底是害怕还是心有仇怨呢?
楚云轩的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寡人以为参得好!”
此言一出,百官越发沉默,苏珏心里又沉了几分。
不过是风雨来临的前兆。
果然,楚云轩思索片刻又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和寡人心意,就一并赏了吧。廷仗?如何?”
楚云轩这句话轻飘飘一落下,苏珏知道这些大势已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群正直的臣子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苏珏立刻出言求情:“陛下,御史们虽然说话难听,但毕竟身为御史,职责所在,草民斗胆求陛下宽恕,以彰陛下仁德!”
“所以,苏珏公子也认为寡人错了?”楚云轩站起身把玩着酒樽,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苏珏。
苏珏沉默不语。
自然是你错了。
可你从来都不认为是自己错了。
燕文纯,你后悔了吗?
他又忘了,他就是那燕文纯啊……
“说!大胆地说!寡人只想听公子的真心话。”
对于苏珏,楚云轩向来有很大的耐心。
毕竟这个囚笼布置了多年,不急在这一刻。
他虽已猜出来一二,但还是想听听苏珏的胆子究竟有多大。
“陛下,确实是您错了!”
苏珏说完以头抢地,长跪不起,静静等着帝王的暴怒。
“好,苏珏公子既然有如此见解,那便看着他们是如何受刑的,灵均,你好好顾着苏珏公子。”
出乎意料的,楚云轩并未降罪于苏珏,如此轻拿轻放,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但已是尘埃落定。
苏珏只能接旨。
“好了,这宴会,散了吧。”
楚云轩挥了挥手,依旧是平淡如水般的语气,仿佛被廷杖的不是自己的臣子,而是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小虫。
那些御史言官已不再挣扎,被兵士硬生生拖着,却仰着头目光,悲戚地大喊着:“陛下,你能杀尽九州之人吗!”
“陛下糊涂啊!”
“昏君!昏君啊!”
“我西楚危矣!”
“微臣谢陛下恩赏!”
这一声声不甘的凄厉响彻殿宇,是对世道不公的感慨,是对上位者的讽刺,也是对这昏君的愤恨。
楚云轩的目光冷冽了几分,也是无人敢出声。
这夜宴,终于散了。
……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整个临江被阴云所笼罩,让本就的诏狱更可怖了几分。
韩闻瑾靠墙而坐,墙外雨声不歇,狱卒们喝着酒小声议论着什么。
韩闻瑾听得不是十分真切,却也拼凑出个大概。
陛下禁足了冀州王世子,又处置了很多人。
现在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闻渊,你听,这雷声越来越响了。”
韩闻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另一间牢房里韩闻渊也靠着墙,面容平静。
七日之后他们便会被问斩,所以那些纷纷扰扰与他们兄弟再无关系。
“陛下这次可是生了大气!”
“可不是,就连杨丞相都还在跪着呢。”
“听说还有个叫苏珏的公子也求了情,陛下竟然没罚他。”
“嗐,这和咱们也扯不上,喝酒,喝酒。”
狱卒们的议论逐渐弱了下去,韩闻瑾心里陡然一沉。
苏珏,他怎么会扯进去?
……
大雨倾盆而下,层层台阶之下行刑人手中的板子一下一下砸在那群御史的背上,他们已被除衣,背后血肉模糊,却仍不肯低头。
大片的鲜血流到地上,雨水都冲刷不掉。
石板缝里都是淤积的血渍,痛苦声此起彼伏,然后消失在雨幕中。
而杨兰芝正对着大殿跪在那里。
雨浇湿了他的衣服,膝盖之下浸染了红色的鲜血。”陛下,御史劝谏乃是职责所在,微臣恳请陛下饶他们一命!“
说完,他双手抚地,附身将额头磕在台阶上。
“微臣恳请陛下饶他们一命,以彰陛下仁德!”
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杨兰芝的声音被掩盖,而他依旧一句一句说着,额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他的额头已经见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染红了衣领。
殿外声声嘶哑的痛苦不止切割着杨兰芝的神经,也同样搅扰着苏珏的心。
他抬头看天,分明已经过了五更。
却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滴击打在油制纸伞的伞面上,细小的水珠不断被弹起,落入伞下苏珏的身上。
他站立在殿外,中贵人单手执伞,一言不发。
苏珏紧紧攥着手,指节修长,惨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约可见,如玉石般清冽。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与鲜血,他去过战场,杀过人,自己也经历过死亡。
但眼前这些御史什么都没做错,他们只是说出了旁人不敢说的话。
这何错之有?
是不是世上根本容不得忠言直谏的好官?
可若无人发声,世间哪还有真话。
苏珏内心汹涌澎湃,雨幕渐大,雷声渐响。
这是上天都看不过去在为这些御史不平。
也是在为他们送行。
“呵呵……”
苏珏冷笑出声,楚云轩当真昏聩,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明君所为!
可凭什么!
凭什么献祭的是无辜的生命!
这世道真就如此浑浊吗!
苏珏心如刀绞,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御史在他的眼前死去。
他几乎不能呼吸。
不甘,愤恨齐齐涌上心头,他绝不妥协!
御史们的声音越发微弱,杨兰芝仍旧磕头跪求,淋漓的鲜血交织在一起,早已分不清。
苏珏看不过去,再出声时竟是声音沙哑。
“中贵人,杨丞相就这么跪着,陛下难道不管吗?”
“公子,陛下说了,杨丞相无错,但他愿意跪就跪着,没人拦着他。”
听得此言,苏珏夺过中贵人灵均手中的伞径直走到杨兰芝的身前将伞撑到他的头上,然后一同跪了下去。
没了伞,大颗雨滴毫无障碍地砸在苏珏身上,一瞬间将人浇了个透。
他的长发沾了水,贴在额上,湿漉漉的,雨滴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过,氤氲进衣领深处,宽大的袖子垂落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瞬间沾染了泥水,衣服上脏了好大一块污迹。
中贵人给旁边的小宫侍使了个眼色,小宫侍立马去禀报楚云轩。
……
雷声鸣鸣,人心惶惶。
“启禀将军,陛下今夜动了怒,处置了很多人,包括钦天监监正。”
“陛下还传了廷仗……”
“行宫这回血流成河……”
承文将军府内,官家小心翼翼抬了抬眼皮,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外间几个小神使诵读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里面。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和大怨,必有馀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
管家听得真切,几位小神使读的正是《道德经》,他不敢去揣测躺在卧榻上好一阵没动静的承文将军这会儿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是垂手立在一旁,听得外面几位小神使诵读的声音忽高忽低,到最后渐渐归于沉寂。
唯有沙漏流逝的悉索轻响。
承文将军的声音就是这时候传出来的,冷冷清清:“苏珏公子呢?”
“同杨丞相跪在殿外。”
“好啊……”
承文将军闭着眼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将军,可还用打探?”
“不用,陛下从来不喜臣子把手伸得太长,你下去吧。”
“是……”
管家慢慢退出去,刚跨过门槛,承文将军好像又换了想法。
不过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外间的几位小神使说的,“你们换一个读,再去一个抚琴。”
“是,师父。”
内间里,伴着丝丝缕缕的琴音,榻上的承文将军缓缓睁开了双眼。
黑暗中,那双眸子格外光彩,他把玩着手里的珠子,静听琴音雨声。
不知陛下何时传召他呢?
……
风沙渐息,月落未落。
胡地迎来了新的一日。
得了金元鼎的松口,楚越今日可以出来逛一逛,但她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和侍卫,一举一动皆有人看着。
胡地民风彪悍,酒辛辣,食物的料理也简单粗暴。
楚越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民风民情的,她心里默默在给苏玉规划吃喝路线。
就是不知他们何时才能重逢。
这家的烤羊肉不错,那家的点心不错,还有一家的烧刀子也可以……
虽说还不得自由,却丝毫不影响楚越逛街的好心情。
再加上她心知是不可能逃脱金元鼎的眼线的,反正能拖一日是一日。
但她所说的改革之事绝不是糊弄搪塞。
特别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体会,胡地确实落后,百姓大多过得不好。
既然她来到了这里,便不能坐视不管。
至于结果如何,她只知道尽人事,听天命。
楚越颇有兴致的在集市上逛着,好奇地琢磨着那些新奇的玩意儿。
正当她拿起一个做工还算精细的木制鸟雀把玩时,身后响起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楚越转过头,一人立于马上,“楚姑娘,太子殿下有请。”
第125章 伤鹤(二)
“楚姑娘, 太子殿下有请,请到王宫一叙。”
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马上的男子打量了楚越好几眼。
眼前的女子虽蒙着面纱, 但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可与日月争辉。
浅灰色的神袍半旧不新,却越发显得身形高挑, 气质出众。
“太子殿下?”
楚越眼露一丝惊讶, 旋即又心下了然。
她如今被金元鼎打造成一尊“”-神像”, 自然也成了两方势力对峙的中心。
然而无论哪一方都是把她作为棋子, 可楚越不想任人摆布。
所以到底谁是执棋者还未可知。
“楚姑娘,请吧。”
根本不给楚越拒绝的机会,随着男子做出请的动作, 他身后的一众兵甲立刻闪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是一顶灰扑扑的小轿。
切,小气。
楚越心里吐槽道。
而跟着楚越的婢女面面相觑,侍卫立马拦在她身前,几乎是刀刃出鞘, 另一方人马自然也是冷锋林立。
“太子殿下莫要为难神使,有什么事去问金将军即可。”
楚越斜了一眼护着她的侍卫, 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金元鼎再如何的权势滔天, 他手底下的人在太子面前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
若有一日行差踏错, 昔日种种特权皆是罪证。
这侍卫分明是在给金元鼎拉仇恨!
可他们却浑然不觉, 依旧拿金元鼎做挡箭牌。
果不其然, 领头的男子目光阴沉。
“君臣有别, 金将军难道要抗旨?”
“金元鼎难道要越过太子去!”
双方剑拔弩张, 气氛紧绷。
楚越却是弯了弯嘴角, 在能冻死人的低气压下她不轻不重的开口道, “既然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本神使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烦请几位大人带路吧。”
说完她拂开挡在身前的兵刃,从善如流的迈步而进。
“那好,神使请吧。”
男子满意的笑了笑,他一挥手,兵刃回鞘,方才所有的紧张烟消云散。
楚越跟着引路的士兵上了小轿,跟着她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再无法与太子的人相抗衡,只能赶紧去给金元鼎报信。
不过此种行径在太子的人眼中不知是不是去找金元鼎撑腰了。
楚越坐在小轿中掀开轿帘往外看,扬起的烟尘被人群踏过。
凡尘种种,皆是分明。
……
太子寝宫内间,随着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太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金元鼎动作倒快,在楚越进宫之前赶到了。
“金将军。”
“臣在。”
金元鼎随声而应,脸上一片凝重之色。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摩挲着剑柄,黑亮的漆光如暗夜中不朽的星辰,微弱但久存。
太子又叫了他一声,“金将军。”
“臣在。”
金元鼎依旧答应着,暗中提起的警惕愈发高涨。
他知道自己从未看透过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但如今日这般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是头一回。
掌心沁出微微薄汗,浑身的肌肉在太子坐起的一瞬间紧绷到僵硬。
太子殿下忽然笑了,嘴边微微上翘,任谁都能清楚感知到面前的人是发自真心在笑。
但他为何发笑?
金元鼎想不通,只觉得眼前的太子如深渊巨兽,令人望而生畏。
“听说神使要搞什么改革,金将军知道吗?”
“什么?”
空气中的窒息感倏然散去,金元鼎后背湿了一片。
等回神时太子站在他身前,金元鼎收敛好心中一切翻涌,面色恢复如常,声音低沉恭敬。
“回太子殿下,微臣也不太清楚。”
“金将军日理万机,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太子笑意浅淡,他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他有授业之恩,却与他瓜分权柄。
他们互相猜忌试探,又离不开对方。
二人各怀心事,不过这一次他们倒是有了默契。
恰好此时楚越也进了宫。
“太子殿下,神使到了。”
“快请进来。”
“是。”
在侍从的带领下,楚越进了殿,她微微俯身行礼。
“小臣拜见太子殿下。”
听到她的声音,太子俯身仔细打量着她,然后很突兀的一句,“原来神使如此年轻。”
……这都什么跟什么……
楚越腹诽,习惯性挂上一个笑,“小臣哪比得上太子年轻有为。”
太子慢悠悠歪倒回座椅上,侍从替他斟了一杯酒,他瞧向金元鼎,声音听不出喜怒,“金将军,你先下去吧,本宫与神使有些话要说。”
及至此时,楚越还未起身。
金元鼎瞧向弯着腰的楚越,心里莫名的发慌。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楚越自己起了身,而后对上太子的眼睛,不惧不怕,“小臣今日得见太子殿下真容,真是三生有幸。”
“神使倒是自在。”太子似笑非笑。
金元鼎刚放下一点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但太子已下了令,他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临走时,金元鼎脸色严肃,“神使莽撞,不知礼仪进退,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太子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微微了然的神情,“神使性情率直,不拘小节,本宫甚是喜欢。”
楚越一阵恶寒,面上还得挂着笑意。
话说的漂亮,心里还不知怎么想的呢。
不过貌似她的十三与楚云轩等人周旋时也是这样,心怀波谲云诡,抬眼间就是阴谋与阳谋来回变换。
但人都是双标的,她只觉得十三劳心劳神,心思卓绝。
唉,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十三,他还好吗?
楚越不合时宜的想到了苏珏,心里只有溢满的心疼。
太子看着金元鼎一直将目光留在楚越身上,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不过这位神使似乎是神游天外了。
她在想什么?
太子心生猜测,看向楚越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探究。
“金将军,还有事吗?”
见金元鼎步行缓慢,太子不由得出言提醒。
“微臣告退。”
金元鼎不情不愿的往殿外迈步,他们之间的合作还未有什么眉目,而他此一离开不知这女娃娃能不能顺利出来。
但死不死活不活皆是她的命罢了。
至于他所谋求的改革,没了这一位神使还有下一位。
待金元鼎离开后,太子才又继续问道,“本宫听说神使要搞什么改革,首先就不许虐杀奴隶?”
此话一出口,楚越心脏狂跳,她还没把这件事讲给金元鼎,只是在纸上涂写过,这位太子居然先知道了,可见在胡地他是多么的手眼通天。
看来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
“太子殿下真是耳聪目明。”
知道楚越心口不一,太子听完继续道,“果然如此,本宫听说神使于微时便替不少奴隶出头过,还差点丢了性命,如此看来神使果真心地纯善,本宫佩服。”
“太子殿下谬赞,既有不公,小臣自然要管。”
“所以神使就想救下所有的奴隶?”
“是。”
楚越回的干脆。
“天真,太天真。”太子不由得嗤笑。
什么神使,眼界也不过如此。
楚越听出太子话里的不屑,她心有不甘,继续道,“还请太子殿下赐教。”
“神使只看到那些奴隶的悲惨,却不知他们大部分曾经是亡命之徒,轻易放了他们,置百姓于何地?而那些异国的俘虏,自古以来便是以奴隶身份安置,神使听明白了吗?”
太子的声音还是没有多大的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所说的这些,楚越自然想过,如今面对异国太子的盘问,她竟然生出一丝恐慌。
她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紧张过,无数念头在脑海中转过,心里暗道莫非她的筹谋还未开始就要夭折?太子发现了她要回中原的心思?还是根本就是排斥她?
只可怜那些奴隶,谁能替他们讨个公道……
那一刻楚越胸口升起一阵悲凉,本来还踌躇满志,如今却有些举棋不定,重新翻腾。
若改革不成,大不了身死胡地。
但她肯定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一事无成,不甘心与苏珏再次天人永隔,不甘心被人不认可。
太子倒似没有察觉,斜了她一眼,轻轻笑了,“神使又在想什么?”
太子的话拉回了楚越的思绪,“回太子殿下,小臣在想您说的话。”
“神使想了些什么,本宫愿意一听。”
“太子殿下方才所说小臣也想过,那些穷凶极恶的奴隶自然不能轻易赦免。”
见楚越顺着自己的话,太子心生愉悦。
“嗯,神使继续说。”
“胡地自有律法,那些犯了事的奴隶该杀杀,该流放流放,而罪大恶极拒不悔改者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对于犯错者,楚越也从未想过包庇纵容,所以她的话不是搪塞。
“然后呢?”
小臣斗胆,想赦免异国的俘虏,还想革除旧弊,分田划地,发展生息。”
此话一出,太子平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跳动的烛火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神秘威严。
他缓缓走近了几步,堪堪停在楚越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眼睛里蔓延起喜悦的火苗。
因为楚越说到了他最想知道,也是最好奇的部分。
“神使口气不小啊,本宫真的好奇,神使为何要行改革,又为何要安置奴隶?”
楚越深吸一口气,想了又想,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启禀太子殿下,恕小臣直言,国以民为本,据小臣所知,胡地偏居一隅,虽土地辽阔,但人口不足百万,若将奴隶杀光,何人垦荒赋田,募粮从征?”
“神使继续。”太子不置可否。
楚越定了定心神,眼神语气皆是郑重。
“况且胡人如何,中原人如何,奴隶又如何。只要人心所向,无论是何出身都是孕育文明的好种子,就像胡地的这些奴隶,他们虽不全是胡人,可若是予他们平民的身份,他们便是胡地复兴的种子,这些种子辛勤播撒在胡地,开出的就是胡地之花。”
楚越说的畅快有力,太子也跟着调动了情绪。
“神使果然好见识。”
可他的的回话却很敷衍,楚越倒也不计较。
她也没有资本计较。
“是太子殿下聪慧,小臣是承了您的灵气。”
不就是拍马屁吗?
她会。
“其实神使说的极有道理,就是不知神使到底想如何安置那些奴隶呢?”
“小臣不才,斗胆请太子殿下定夺。”
楚越主动俯身行礼,语气庄重。
太子又被楚越勾起了兴致,方才楚越所说他怎会不清楚,他其实也早有改革之心。
奈何贵族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轻易冒险。
如今倒是有一个现成的靶子,可以替他们挡在台前。
进退皆有章法,才无后顾之忧。
是以楚越虽是金元鼎的人,他倒也愿意与之合作。
“神使尽管开口,本宫愿意一闻。”
“变奴隶为民户,打破王公贵族的封疆封地,分私田,垦荒种地,可以婚嫁,可以从征,自此奴隶便一切与胡人无异。”
“拿回王宫贵族的土地?神使口气不小啊?”
太子一挑眉,直接将杯中酒饮尽。
“若有太子殿下的鼎力支持,小臣自然无往不利。”
楚越态度放的很谦卑,她也在赌,在等。
殿里静的可怕。
过了良久,太子将杯中酒饮尽,他凌厉的看向楚越,“神使是想让本宫当挡箭牌?”
楚越纠正道:“不是为小臣,是为胡地。”
太子思索片刻,“……算了,本宫爱才,什么魑魅魍魉本宫都替你挡了。”
楚越心中激动难掩,却还是不动声色。
“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果真英明!胡地有您真乃大福也!”
“神使真会说话,可话说的再漂亮,本宫要看得是实绩。”
听惯了阿谀奉承,太子对楚越的漂亮话兴致缺缺。
“小臣三日后定将太子殿下想要的折子送到。”
“好。”
“那小臣就先告退了。”
见目的达成,楚越就要行礼离开。
一番对话,三言两句间,太子已几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楚越被大起大落的情绪弄得懵然,她尽量从容地拱手告退,直觉太子比金元鼎更加难以对付。
或者说,更加难缠。
这两种字眼看似是一个意思,但却有本质的不同。
不过共通之处都是很让人心累。
楚越暗暗骂娘,同时加深了对太子的忌惮。
啧。
又是一个玩弄权术人心的主。
不论楚越作何感想,太子是实打实的高兴。
他似乎对这位西楚来的神使有了一丝丝的兴趣。
时间还长,他有的是耐心陪他们斗。
无论是金元鼎,还是那些王宫贵族,谁也不能阻止他复兴胡地。
出了王宫的大门,楚越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小气,这个太子殿下连口水都没给她喝。
楚越不禁腹诽,胡地民风淳朴,几个却是各怀心思,勾心斗角。
今日弄了这么一出,那个太子不嫌累,她还觉得无趣呢。
楚越心里清楚,金元鼎也好,太子也好,都想拿她做挡箭牌,两人算盘打得响亮,只把她当冤种。
可她也不傻,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时日长久,她也不急。
……
雨势渐弱,楚云轩也终于想起门外还跪着两个人。
至于那些御史的死活,他真是毫不在意。
这一拨没了还有下一拨,他不需要忤逆他的臣子。
当然,杨兰芝是个例外。
殿外落杖声已停,楚云轩听够了闹剧,终于缓缓开口,“传寡人的话,送丞相回去。”
“另外把苏珏带进来。”
“是。”
不多时,中贵人灵均便带着苏珏进了殿。
因为跪的有些久,苏珏的步子踉跄,却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他一袭白衣,身形瘦削,浑身湿漉漉的,雨水在发尾凝结成珠,一颗颗滴落在地板上,脆弱不堪。
楚云轩抬眸看了一眼,似乎与多年前的那次见面并无多大区别。
不,还是有些区别的。
曾经那个耀眼的少年帝王如今臣服在自己跟前。
折了傲骨,极尽谦卑。
但他真的是甘心折翼,真的无动于衷吗?
不,定然不是,他心里肯定埋藏着一颗幽暗的火种。
而他的这颗火种注定不能重燃。
余光察觉到楚云轩看过来的目光,苏珏压着心里的万般愤怒缓缓开口,“陛下,还请放草民回去。”
楚云轩并未正面回应,只是挥了挥手,“灵均,带公子去偏殿沐浴,再请御医好好看看,大雨虚寒湿冷,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楚云轩头都没抬,依旧看着手里的折子。
“对了,韩闻瑾他大约是很愿意见你的,还有七日,你去看看他吧。”
闻言,苏珏情绪多了一丝的波动,他在中贵人灵均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声音含着冷气,“谢陛下。”
随后他便跟着中贵人灵均去了偏殿。
待苏珏离开,楚云轩才放下折子,目光幽深。
雨还未停,落在新宫旧殿,淅淅沥沥,模糊了往事前尘。
楚云轩无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许多事。
自从他登上帝位,少有几次出行也是被成群的士兵与宫侍簇拥。
每一次他从轿辇往外瞧,只能看到一片低着的头,或是干脆人也没有。
宫内宫外没有两样,金碧辉煌或长街巷陌,于他而言都是人去楼空。
记得他初见燕文纯是一场小雨。
他年少时鲜衣怒马,潇洒恣意。
而身为太子殿下的燕文纯很少能出宫,所以他们很少有什么交集。
那日是个意外。
建安帝的寿辰将至,他随父亲上京觐见。
刚一入镐京,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
眼见雨越下越大,他们只好先在驿站避雨。
恰好撞到另一辆来避雨的马车。
王府的护卫自是拦下马车,让他们离开。
但对面的护卫并不应允,反而刻警惕的护在马车前,剑指他们:“不许上前!我家公子有病在身,见不得潮。”
此时马车里的人低低咳了两声,听着是有些虚弱,问了句,“怎么了?”
那声音是清透的,像雨水拍打过风铃,一点脆伶伶的顽皮。
他那时正好下轿,被侍从护着进门,闻声微微回头,就见对面的马车掀开一角,一个精致可爱的小少年眯着眼望外瞧,像是一眼明白了现状,察觉到他的目光,忽而看过来,露出一个笑。
小少年直接略过对峙的两方护卫,出声道:“抱歉,家父寿辰将至,我出来寻人,突遇大雨,无意叨扰,还请见谅。”
作为青州王世子,他一眼认出马车上的小少年就是太子燕文纯。
他立刻作揖:“青州王之子楚云轩,见过太子殿下。”
“你就是楚云轩?之前父王还说让你做我的陪读,咳咳……”
此时的燕文纯年纪尚小,还没端起滴水不漏的礼仪得体,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太子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燕文纯被护卫扶着下车,笑着接上:“没有,他们瞎说的。”
被燕文纯笑看着,他莫名的心情很好。
从前在殿下仰望的人陡然鲜活了起来。
再然后呢,他也记不得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父亲被建安帝所杀,他不得不成长起来。
等再见面时他们已刀剑相向,他逼得燕文纯退位。
起义的大军进入镐京王城的时候,这座城除了宽广的街道和紧密交错的房屋还能看得出不久之前的繁华热闹外,大街上已经没多少人气了。
甚至没有开战,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军队便这般大摇大摆进了城。
高耸威严的城墙还勉强支撑着昔日旧主人的荣耀,只是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北燕终于覆灭,新的王朝即将建立。
待到几十年后,即便它还在这里,后世之人依然会彻底将此间发生的故事遗忘。
他骑着战马走在军队前方,身后是气势高昂的将士们时而高歌时而哉呼伴着铁蹄的声音。
激昂又荒芜。
是他最先发现燕文纯的身影。
昔日的少年太子长成,楼上楼下,他似乎看不太清燕文纯的面容。
他只记得暗夜之中,燕文纯手持宫灯,立于城墙上。
似鬼似魅。
之后有宫人送来了燕文纯的退位诏书。
“昔者帝尧禅位於虞舜,舜亦以命于大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