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为质
若有人要问雍州城最风雅的地方, 那是个人都会提起十二楼。
十二楼是达官贵人富贾豪商最爱去的地方,那里有最好的歌最好的舞最好的酒菜,当然还有最好的人, 而苏珏则是最好中的最好。
从前他未与楚越成亲时,不知有多少人为求一面挤破了脑袋,亦不知有多少人为求一曲豪掷千金。
但苏珏却从来不曾在意, 这便越发显得他高洁如世外仙姝。
如今雍州城战火连天, 硝烟弥漫, 十二楼竟没有独善其身, 反而出钱出力又出人救治伤员,安置百姓。
只因为青莲先生无法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沈爷进了青莲先生专用的雅室, 他俯身行礼, “先生,受伤的百姓都已安置妥当,季大夫领着两位苏姑娘看伤制药,粮食药材调度也没有任何问题。”
“待我接待完这位贵客便随你们一起。”
“先生……”
沈爷一抬头, 便看见屋子里还坐着一人。
正是这场战事的始作俑者,宗政初策。
沈爷微微讶异, 却还是低着头, 不多言语。
而宗政初策坐在素雅的屋子里, 一身漆黑的他分外惹眼也分外阴沉, 整个雅室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青莲先生本来不想见宗政初策, 奈何这人, “不知王爷有何赐教?”她微微俯身, 语气冷淡。
“本王想见一见苏珏公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青莲先生觉得雅室的血腥味散去了些许, “苏珏身在行宫,我们联系不上他。”
“不是如此吧,前几日本王还见过公子呢。”
宗政初策轻呷了一口香茶,眼神轻飘飘落在青莲先生身上。
岁月沧桑并未在其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更加风骨卓绝。
似乎与他遥远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慢慢重叠。
是与不是,此刻都没那么重要。
“王爷既然见过他,又何必来十二楼多此一举。”
青莲先生端的是送客的姿态,摆明了不想与宗政初策有什么瓜葛。
“王爷三番五次的找草民,不知有何指教?”
没等宗政初策启唇说话,雅室的门从外被人推开。
清冷阳光下迈步而进的正是苏珏,他径直走向青莲先生的下首,面前正对着宗政初策而坐。
“怎么?公子是想通了?”宗政初策面露惊喜。
“想通了?然后陪着王爷去送死吗?”苏珏语气同青莲先生一样淡漠。
因为宗政初策的一番操作,如今五津行宫里对他身份的猜测不下十种。
更何况他只要到了行宫的大门口,看守的那些士兵个个对他毕恭毕敬,来回出入更是如入无人之境。
否则他怎么能如此轻松坦荡的回到十二楼。
这一番操作下来,便是他与北燕没有关系也是有关系的了。
“公子不会死,公子会千秋万代,福寿无穷。”
宗政初策并不认同苏珏的说法,如今整个雍州尽在他手,王位唾手可得。
是报仇还是兴复北燕都指日可待。
“王爷,草民活不了千秋万代,这样的福祉,草民承受不起。”
“公子是聪明人,有些事不说破对你我都好。”
眼见苏珏并不吃这一套,宗政初策立即收起笑脸,“本王既然来了,便不是孤身一人,公子今日若不与本王同去,这十二楼怕是就保不住了。”
宗政初策语带威胁,低头垂首的沈爷一瞬间眼含凶光。
而本在低头品茶的苏珏也并无惧色,他嗤笑一声,“王爷以为草民会怕?”
“公子当然不怕,那十二楼里的百姓呢?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也不差这一刻。”
宗政初策自然也清楚十二楼的实力,鱼死网破他们自是不会怕,可如今十二楼里安置了很多百姓,若是动起手来,
“从前听说王爷坚忍正直胸怀天下,端方如玉克已复礼,如今一见,竟是如此鼠辈!”
青莲先生先冷了脸,你既拿百姓说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端方如玉克已复礼?”
宗政初策冷笑,“青莲先生哪里听来的这些,本王从不是那样的人,不过……”
宗政初策故意停顿,继续抛出了他的杀招,“先生与公子都是心怀大意之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去死?”
苏珏默然,他当然不会。
这场叛乱最无辜的就是百姓,他确实不能看着他们痛苦挣扎。
而眼下宗政初策需要他,他有筹码和这人谈条件,无论如何他会先想个法子拖延,为李书珩那边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宗政初策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就算明知有诈也甘心入毂。
不过这些都只基于他的一个判断……
苏珏与青莲先生半晌不语,宗政初策已是胜券在握。
“好,草民便与王爷同去。”
苏珏此言一出,宗政初策面露喜色:“公子爽快,日后大业功成,本王定奉公子为主!”
“那草民就拭目以待了,况且草民还有条件。”
苏珏声音冷冷,宗政初策也不生气计较。
如今苏珏已是他笼中之鸟,插翅难飞,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他当即大度一笑,随后问道,“什么条件,公子但说无妨。”
“草民要见韩大人。”
“好,没问题。”
宗政初策应的爽快,随后带着苏珏离开。
待其离开后,青莲先生立即吩咐沈爷暗中布置,以备不时之需。
……
叛乱已持续了数日,行宫人心惶惶,不安与恐惧时刻笼罩在众人心头。
“陛下,雍州王打着复兴北燕的名义与胡人勾结并带走了苏珏。”
楚云轩一身玄衣,负手而立,垂眸听着中贵人灵均带来的消息。
行宫围困,眼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御阶上,竟有几分寂寥的意味。
中贵人灵均站在他面前,他微微仰视着当今帝王,心绪微妙地起了波澜。
他们真的就这般束手无策吗?
“复兴北燕?”楚云轩冷笑一声,“痴人说梦罢了。”
“陛下如今在雍州驻扎的胡人比之前多了一倍。”
“是金元鼎领兵吧。”
“是。”
楚云轩沉默半晌,然后抬眼,他眸色如黑曜石般光泽流转,声音冷涩道:“金元鼎,金弥堤将军的后人,他们竟然还愿意替北燕效力,宗政初竟也放心与他们联络。”
中贵人灵均不明所以,金弥堤将军的后人?这与北燕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见中贵人灵均一脸不解,楚云轩解释道,“北燕开国之君燕华亭亲征金沙,俘虏了包括金沙王子金弥堤在内百余人,当时他力排众议不坑杀俘虏,反而以天朝文化进行教化,收效甚高,那金沙王子金弥堤后来为燕华亭开疆拓土,成为护国柱石之一。
只可惜到了建安帝这一代,金将军的后人受建安帝猜疑打压,不得已退出了中原,自称为胡,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
“原来如此。”中贵人灵均恍然大悟,“所以那金元鼎是真心要与雍州王兴复北燕吗?”
“灵均觉得呢?”楚云轩笑着问他,中贵人灵均却久久不言。
“真心还是假意,到时自会有分晓。”
楚云轩意味不明的笑着,眼前云层纷乱,是真是假谁又能说的清呢。
……
到了韩闻瑾此时的所在,苏珏一推开门便闻见酒气扑鼻,只见韩闻瑾身披素缟,形容憔悴。
“韩大人……你……”
苏珏看着韩闻瑾身旁洒落着许多酒瓶,史册也纷乱一地,他脸色煞白一片,唇上半分血色也无。
屋里的寂静让人难耐,苏珏心下泛苦。
听到动静,韩闻瑾缓缓转过头,看向来人,见是苏珏,他才开口,“玉华,唱首曲子吧,要外面别人没听过的……”
苏珏想不到韩闻瑾的要求如此简单,他微微颔首,放下月白色纱帐,素手拨动琴弦发出泠泠的声响。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苏珏的声音轻柔如烟,袅袅婷婷的飘在房间里,合着如清泉般的琴声,纱幔翩飞处恍若仙境。
一曲终了,他没有再唱只是拨动着琴弦。
只听韩闻瑾低笑了两声,“好一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百岁之后……百岁之后……”
韩闻瑾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最后低到苏珏都听不清了,但他又分明说了些什么。
苏珏隔着纱幔看过去,韩闻瑾素白的背影一动不动,像一座永恒的顽石,无边的寂寥。
“韩大人……”苏珏停了音乐忍不住开口。
“韩大人,史书在心,在骨,不在笔墨之间……”
这是从前韩闻瑾亲口告诉苏珏的,如今,苏珏又将这句话说回给韩闻瑾。
韩闻瑾如梦初醒,抱着酒瓶咳嗽起来,突然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
动作是那么虔诚。
苏珏掀开纱幔就见韩闻瑾已经站了起来,声音亦沉稳了几分,“玉华,韩家,没有了……”
韩大人,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若是想醉我陪你醉。
你若是想回头,苏某愿为韩大人安排……
可这些话哽在苏珏的喉咙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眼尖,只见韩闻瑾将书信抖落,里面还夹着一张血书的锦帛。
这是他与韩闻渊从藏书阁一隅寻到的唯一东西。
韩氏族长亲自所书。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无论是是当年的另择明主,还是后来韩闻渊执意离家从军,都是韩家传承。
封阁拜相也好,金戈铁马也好,每一个韩氏子弟都是牵挂,亦是荣耀。
记得那时族长怒极大斥韩闻渊不孝,失了韩家风骨。
彼时心高气傲的韩闻渊只抬着下巴丢下一句话:纵九死其尤未悔。
如今,韩家覆灭前,韩氏族长终是将万般寄托仍付与这句话。
他们虽是文人,却也不容折辱。
“玉华,世人是不是觉得我们韩家傻,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反而与王爷造反,落得个全族覆灭的下场,多可笑啊……”
韩闻瑾似是有些醉意,可看他眼眸却是格外清醒,“陛下杀了我父亲,身为人子,我怎能不恨!”
苏珏静静的听着,只觉心酸。
是啊,怎能不恨。
自古杀人偿命,可偏偏杀人者是至高无上的君父,韩闻瑾所求的公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与宗政初策同流是他唯一的一搏。
无论是胜还是败,韩闻瑾皆可无愧于心。
“玉华,我不是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这些天我看着百姓们那般痛苦,我也于心不忍,也知此行错的不可救药,可我就想要一个公道……”
苏珏伸出手,这一刻只想将韩闻瑾抱在怀里,哪怕不能抚平他心中一分一毫的伤痛,也想告诉他,他不会抛弃他。
许久,韩闻瑾朝着韩氏宗祠的方向跪下,重重三拜,起身时一口心头血溅了满帘。
“韩大人,韩大人!”
苏珏抱住昏死过去的韩闻瑾,大声叫着大夫。
这一场谋逆叛乱,受益的究竟是谁?
第112章 平叛
天色已晚, 宗政初策的军队暂时休整用饭。
自从那日苏珏被宗政初策带走,他便对外宣称北燕末帝是天命所归的真正天子,并且就在他的王府中。
如此一来, 还真唬得不少心怀前朝之人的追随。
为此,苏珏嗤之一笑,一个已经亡国的少年, 不过是宗政初策挑起叛乱的借口。
无论有没有他垂堂坐镇, 又或者说高堂上的那位末帝究竟是谁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宗政初策有了一个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
兴复北燕, 天命所归。
都是宗政初策粉饰太平的说辞, 归根结底,他只想满足一己私欲。
“公子,微臣的儿子因为楚云轩死了, 凭什么楚云轩还能如此坦然的接受九州朝拜, 这不公平!”
这是宗政初策亲口说与苏珏的,彼时的宗政初策情绪激动。
话说回来,倒是那金元鼎在见到他后真的怔愣了半晌,似乎在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其实还能有谁, 正是他的父亲建安帝。
对于那段往事,苏珏自然知晓。
无非又是君臣离心的戏码。
所以他心下有了一层疑惑, 这金元鼎是真心与宗政初策结盟吗?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李书珩到底还有几日能回?
他心中万般思绪, 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几日下来, 宗政初策在苏珏面前毕恭毕敬, 苏珏便也耐着性子奉陪。
只是今日晚饭苏珏只浅尝两口便放下了碗筷。
“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公子想吃什么, 本王命他们重新去做。”
苏珏摇了摇头:“连日赶路, 草民只是累了, 想早些休息。”
“公子不舒服, 那王爷传随行的军医来。”
“不必了, 王爷不让人来吵草民便好。”
宗政初策碰了个软钉子,但也没怎么难过,他只道了句“那公子好生休息,本王叫人来服侍陛下洗漱。”然后便出了房间。
待服侍的人也全部退下,苏珏和衣倒在了榻上,却是辗转反侧,全无半分睡意。
这几日他随机应变的刻意拖着宗政初策的计划。
可无论如何拖延,宗政初策总有动手之时。
接着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楚越,怎么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他侧身蜷作一团,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转眼已过二更,连日的疲惫让苏珏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
可屋外一阵轻如夜风的异响又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他侧耳倾听,那风似乎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最后在门口处沉寂了下来。
可不过片刻,那风竟又吹起了帐帘,更吹进了一个人来。
屋中尚有一烛未熄,烛光下的来人穿着雍州军的行头,脸颊憔悴深陷,一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依旧精光闪亮。
苏珏唰地撑起身子,看着来人,又惊又喜,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
而来人看着他也一时恍惚,呆立当地。
你当那人是谁,正是与李书珩同行的李明月。
二人就这般对视了片刻,方恍觉此处乃龙潭虎穴,忙凑近对方想低语上几句。
就在此时,外面不远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响起金元鼎的喝问:“公子的行处怎么没人,侍卫呢?”
宗政初策与金元鼎并不想太多人靠近苏珏,故而他的屋外总有几班护卫轮班值守,此刻侍卫不见了人影,金元鼎定要进屋查看。
“金将军,无事,风大吹灭了烛火,我想添个蜡烛。”
在金元鼎面前,苏珏自是端着身份,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床边案上的烛台洒落,并将床上的锦被掀开一角。
李明月心领神会,迅速藏于锦被之中。
苏珏淡定地扯散了中衣,同时李明月也红着脸扯出身上的腰带和外衣扔在地上。
而几乎同一刻,金元鼎推开门走了进来。
看着屋内的一地狼籍和散落的衣物金元鼎不禁皱眉:“公子,这是怎么了?”
苏珏坦然道,“是我方才不小心碰倒了烛台。”
“那公子床上的是什么?”金元鼎皱了皱眉,并不放心苏珏的说辞。
“金将军连我召人侍寝也要过问吗?”
“这……微臣自然无权过问……”金元鼎面露尴尬,但他还是不放心,想再一探究竟。
“放肆!”
苏珏厉声呵斥,颇有威严,饶是金元鼎想再前进一步,可碍于苏珏的身份,却也只好停在了原地。
“那公子早些安寝,末将就不打扰了。”
金元鼎虽抱拳行礼,但脚步未动,显然是还有所疑虑。
见此,苏珏软了几分语气,“怎么,金将军是想围观我与他人欢好吗?”
“自是不敢!”金元鼎面露尴尬,转身就带着亲兵离开。
待人已走远,李明月这才顶着通红的俊脸从锦被中探出头来。
“苏先生,这是作战计划。”
“二公子,这是布防图。”
二人都是心思坦荡之人,如今情势危急,他们更是无瑕顾及什么尴尬或脸面,略微收拾了一番,他们便直截了当的交换了情报。
“苏先生,保重……”
说完,李明月又隐入无边的夜色中。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然而天干物燥,最适宜火攻。
李书珩一路带兵回援,每行至一处便有胡人的军队挡住去路,这是摆明了不让他们进入雍州。
此番行至雍州外三百里,胡人的粮草极其丰沛,如此悬殊之下,也只有火攻能使差距快速缩小。
李书珩转身时,已是满目沉着。
“陆羽,探子多派几个,敌军夜间站岗轮值的规律一定要摸清。”
“是。”
“明月,你观天象的看仔细些,晚上月亮快到箕、壁、翼、轸时,速来报我。”
“是。”
时者,天之燥也;
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而所谓天时,是指气候干燥;
所谓日时,是指月亮行经箕、壁、翼、轸四个星宿位置时就是起风的日子。
李书珩在心里将火攻法默念了一遍,低下头不禁去想,苏珏安排得还真是妥当。
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就是攻破城门。
……
西楚贞平三年,七月十二,大吉。
今日是宗政初策计划里的收网之期,那些人惶惶不安了这么久,也该给他们一个了断。
国祚动荡。
雍州的叛乱尚未平息,阵阵喊杀声、哀嚎声伴随着混杂着血腥的夜风卷入行宫之内。
东方渐白,端坐在上位的楚云轩仍旧平静。
他在等着最后那个时刻的到来。
自方才进来报讯李书珩已然前来救驾,行宫中的气氛舒缓了不少,王公百官的精神一下松散开来,
承文将军养尊处优略显富态的脸上泛起微笑,凑趣向楚云轩道:“世子殿下果真忠勇。”
却发现楚云轩的脸色甚是奇怪,竟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目光慢慢的从殿下人的面目上掠过,最后停在对面李元胜的脸上。
承文将军心头一抖,想起楚云轩向来多疑,原是他方才失言。
却见楚云轩听完话后目光又回到转向行宫的大门,这几日由孙廷尉带兵的禁军固城墙,锻兵器,重振旗鼓。
再加上楚云轩运筹帷幄,兵不厌诈,虚真假实。
几日对峙下来宗政初策并没讨到多少便宜,若不是与胡人联手,并对外称燕文纯在其府中,否则他哪有什么民心所向,连战得胜的捷报。
是以如今的情势不容乐观。
因为苏珏的身份,胡人对宗政初策是全力支持,以至于城池失守,叛军与胡人勾结犹如如虎狼,三边包夹不留一丝喘息空间。
眼看到了最后关头,楚云轩也无计可施,除了死守,别无他法。
烽火似红日,狼烟如云,马蹄声似雨,战鼓如雷。
整个旷野上黑压压的胡人士兵正缓缓逼近,箭矢凌空乱飞,声势浩大。
行宫内毫不畏惧的禁军将士们背水一战,眼神里透着决一死战的冲天浩气。
“谁愿意与我合力杀敌!”
“我等愿意!愿意!”
震天响的一破,两方交战。
一瞬间,硝烟四起,伴着怒吼战士们奋不顾身如潮水冲涌向前,双剑相交,鲜血四处飞溅。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伏尸千万,流血漂橹。
猎猎风过,红旗残破,罡风席卷,骑尸横遍野。
……
“放下武器,胁从不问,首逆必诛!”
当日李书珩临危受命,带着虎符不眠不休连夜奔出雍州调派援军。
在李书珩回援的路上正巧与太子楚天佑汇合,
原是太子楚天佑听闻行宫有难,虽无楚天佑的召令,他还是冒着事后被斥责的风险特来支援。
两方军队也无需多说,直接汇至一处,他们首先便是要突破雍州城的各处防线。
经过一番血战,李书珩与楚天佑终是破开了雍州的第一道防线。
那漫山遍野的杀声由远及近,筋疲力竭的禁军奋起最后一丝气力拉开了城门。
楚天佑与李书珩大步踏进成内,满身的血污浸透了铠甲。
宗政初策虽有胡兵五万,可骑兵只有区区三千。
而三州府军倾巢出动,但因地势所限只能分兵三万攻打行宫,剩余一万则驻于山脚作为后援。
率领骑兵先至的李书珩面对强敌并无丝毫犹豫,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三千冀州精骑在李书珩的指挥下奋勇杀敌。
可毕竟兵力悬殊敌众我寡,李书珩率部苦战了两个时辰,不过堪堪渐渐占据上风。
李明月率步兵随后跟进,尚在几十里外便命军士齐齐吹响号角,为先至的士兵鼓气助阵。
两方军队战至一处,不分伯仲,只知厮杀。
一时间雍州城里硝烟与血色同流,不见天日。
苏珏就那么被宗政初策安排在昔日北燕的镐京行宫的最高处,虽只有断壁残垣,仍然可见昔日的荣光。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宗政初策并未向世人表明他的身份。
或许是没有把握,或许是还留着后手,又或许是别的缘由。
无论是哪一种,苏珏都觉得心里稍稍安定。
他希望他的身份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此时此刻,苏珏只想这场叛乱快点平息。
大风猎猎,夹杂着血腥之气。
而此时,他站在镐京王城昔日的最高处俯视着整个雍州。
恍惚间,苏珏好似回到了火烧宫城那日。
此去经年,倒真是让人分不清年月了。
他站在风中,一切尽收眼底,乌云在天际嘶鸣,剑影不断在眼中绽开,堆积的残躯可怖,浓重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行宫内的皇亲国戚,宗臣宦官有的惶惶巍巍,有的却镇定自若。
只听屋外厮杀之声,惨烈响彻在耳边,杨兰芝万感忧心,他迈步上前正欲拔剑而出,被身旁的同僚制止。
杨兰芝冲其摇摇头,幽深的眸光透露着难以泯灭的决心。
“陛下,臣愿与西楚共进退!”
就在此时,被点燃的箭羽乱发高射于行宫内,大殿的纸窗抵挡不住,没多久便成了千疮百孔的残破之相。
殿内燃起的火焰,惹得众人连连后退,吓得不少宗室无法淡定片刻,哀声唤人赶快扑灭。
他们因害怕而颤抖地微微说,“行宫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该,该怎么办……可一定要守住啊……"
楚云轩闻后,厉声反驳道:“当然不是!”
“就算叛军攻破了宫门,还有我们自己!”
楚云轩语词慷锵有力。
随即,他转身用期许的目光看向众人,郑重道:“寡人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有何惧怕!”
乱飞的箭羽仍未做停,攻势一次比一次猛烈,在殿门口的侍从死得死伤得伤,大家已退无可退。
那箭雨穿过重重防卫疾速射来,根本避无可避。
众人忙寻找遮蔽的地方,眼下还是保命要紧!
“陛下小心!”
中贵人灵均既害怕又担心,失声叫道。
原来是一支冷箭直直向楚云轩飞去,迅雷之间,楚云轩一个点地腾转而起,径直将箭躲了过去。
众人只见楚云轩手持佩剑站在屏窗穿透而来的光前,满脸从容和坚决。
到底是乱世杀出来的帝王,此刻仍是热血未冷。
“众爱卿!同寡人合力杀敌!”
因为楚云轩的这一番慷慨激昂,行宫里的士气比方才高涨了许多。
而外面的喊杀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砰……砰……”
“砰……砰……”
“砰……砰……”
历史重演,行宫的大门被大力撞击,摇摇欲坠,好不可怜。
王公大臣们没了方才的气势,个个怕的不行,心里被绝望与恐惧填满。
李书珩不是带兵支援了吗?为何没挡住宗政初策?
还是说李书珩也全军覆没?
种种猜测萦绕在心头,更添绝望。
随着最后一声“砰……”,行宫的大门彻底被撞开。
至此,五津行宫的最后一道防线被破。
宗政初策与金元鼎带着胡人的兵马持剑而来,他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尸体时,几乎想要仰天大笑。
楚云轩啊楚云轩!这天下终究还是北燕的天下。
他勉力抑制住即将大仇得报的心情,由着侍卫替他一道道打开行宫的门,一步步向楚云轩走去。
昔日高高在上的君王双眼布满血丝,也落得个形容狼狈。
而他身边的那些王公大臣一个个抖如筛糠,不敢抬头,躲在墙边瑟瑟发抖。也只有杨兰芝还身形挺拔。
那个内侍虽有心护在楚云轩身前,却被楚云轩轻轻推开。
行宫寂静,宗政初策好整以暇将剑从挡路的尸体里抽出来,剑尖上的血随着主人扫视周围的动作滴落在地,形成了一个圆。
中贵人灵均脸色苍白,杨兰芝竭力维持表情,承文将军跌坐在地。
这一切,宗政初策都尽收眼底,
他带着得意的笑容,“陛下,时辰到了,您安心的上路吧。”
即便是刀架颈侧,楚云轩仍旧面不改色。
“寡人许了你荣华富贵,你却背叛寡人。”
“荣华富贵?既然陛下如此说了,本王倒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陛下。”
宗政初策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般,冷笑道:“陛下,本王的澈儿为何会死在长安,陛下心知肚明!”
闻言楚云轩睨了宗政初策一眼,“他是落水惊惧而亡,与寡人有何干系?”
“惊惧?”
宗政初策似乎早有预料,语带嘲弄,“也罢,陛下愿怎么说便怎么说,人之将死罢了,想说什么都可以。”
“是吗?”楚云轩略一挑眉,看不出一丝的惧怕。
“金将军,还不快请陛下龙驭宾天!”
宗政初策声音都在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大仇即将得报的兴奋。
然而金元鼎却迟迟没有动作。
“金将军,你还在等什么?”宗政初策面露疑惑,金元鼎仍是一动不动。
“金将军,还不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楚云轩冷笑一声,轻蔑的看着宗政初策惊诧万分。
那是因为在宗政初策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神中,金元鼎将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金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金元鼎不答。
就在此时,青衣白玉的苏珏带着小苏元缓缓走进大殿,声音清亮沉稳。
“启禀陛下,世子殿下与太子殿下的援军到了。”
第113章 反转
“启禀陛下, 太子殿下与世子殿下的援军到了。”
苏珏一身清辉从殿外缓步而来,周身除了星星点点溅上的血污,便再无其他。
他的出现是行宫大殿里唯一的, 突兀的亮色,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又很快散开。
毕竟如今情势不明, 性命还挂在别人的手上。
“金将军, 你是忘了自己祖上是谁了吗?你们可是边沙王子金弥堤的后人, 怎能帮着乱臣贼子对北燕刀戈相向!”
见金元鼎突然倒戈, 宗政初策并无任何慌乱,他不慌不忙的质问,得来的是金元鼎冷声冷面的回答, “我当然记得, 可我也记得当年建安帝对我金氏的猜疑打压!”
“可若没有燕家祖先的赏识,你们还是世人口中的蛮夷!你们这是恩将仇报!”
“建安帝对我金氏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王爷如今这是协恩图报!况且王爷已经背叛了北燕,如今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
金元鼎并不受宗政初策的制协, 他从来都有自己的判断。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金氏当年退出中原自立, 其中的艰辛旁人岂能体会, 如今西楚的新帝愿意扶持他们, 他们又为何要守着旧日没落的王朝艰难前行呢?
金元鼎轻蔑一笑, 他大步走出殿门抬手冲着天空抛出一枚信号弹, 意在告诉将士们即刻倒戈。
果不其然, 本来还在与西楚士兵厮杀的胡人士兵在看到天上散开的信号弹后立马调转刀剑, 对着宗政初策的军队通下杀手。
如此变故, 实在让李书珩惊讶了片刻,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不再犹豫,一路厮杀前行,势如破竹。
这时,宗政初策原已浮现希望的面庞后又唰得白下来。
他竟被金元鼎给耍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投去,而宗政初策只怅然望着殿外的那一点光,神情已然衰败下去。
事已至此,他好像一下就失去了方才进殿的意气风发,运筹帷幄。
但他还不愿认输,他的仇还未得报!
他怎么能甘心!
于是宗政初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滴血的长剑架在了楚云轩的脖子上,“金元鼎,你的剑,该下去了,否则,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金元鼎想了想,又将目光缓缓转到楚云轩身上,楚云轩冲他微微颌首。
于是金元鼎缓缓放下佩剑,宗政初策便轻易挟持住楚云轩,并一步步向殿外退去。
“陛下!”
中贵人灵均近乎失声,王公众卿也是大惊失色,唯有苏珏还算淡定。
“楚云轩,你还是落在了我的手上!”
宗政初策几近疯魔与癫狂,他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心里只剩滔天的杀意。
“你们再上前一步,楚云轩的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宗政初策面容癫狂扭曲,他冲旁的宗政无筹使了个眼色,宗政无筹立马会意。
他环顾了四周,然后警惕地转身离开。
“雍州王,你太大逆不道了!快把陛下放了!”
“大逆不道?本王已经谋逆,也不在乎是否弑君了!”
于是一行人且行且退,很快就出了殿门。
此时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大地仿佛都在震动。
两路援军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扬起的尘土滚滚涌动,整片土地充满刺耳声响,令人望而生畏。
铠甲闪烁的夺目寒光,那眸底所含的坚定,战马上的李书珩宛如天神降世。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皆以为看见了李元胜当年大破边关的风姿。
“众将士听令!雍州王谋逆,城中大小叛皆已伏诛,不知情者,即刻投降!继续作乱者,斩!”
李书珩与李明月一路奔波厮杀,太子楚天佑逐个击破关卡,终在危机关头将谋逆者尽数斩杀,
而围困在行宫的胡人军队虽还在负隅顽抗,但已是强弩之末。
李书珩看向这周围的断垣和尸首,不敢做一刻的停留。
他下马边跑边喊:“李书珩救驾来迟!”
听到那由远及近的清亮声音,宗政初策阴恻恻地笑了笑,“楚云轩,你的救兵来了,可哪又有何用?你注定要给我的澈儿偿命!”
“是吗?寡人不觉得。”
楚云轩虽被挟持,但仍然淡定自持,语气中还带着上位者的轻蔑与高高在上。
“怎么?你还心存侥幸吗?”如此说着,宗政初策将剑又用力往楚云轩的脖颈送了送。
果然,鲜血的血液不住的落在帝王的袍服上,平添妖冶。
宗政初策见后大喜,倒把众人吓得不轻。
楚云轩望向默默站在一边的苏珏,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苏珏皱着眉默不作声,宗政初策此举无异于抱薪救火。
而楚云轩的笑容也只有短短一瞬,微不可查,极快的便冷了脸色,“灵均,你还等什么?还不给雍州王送上一份大礼!”
话音刚落,便见几个寺人从殿内抬出一具快要融化的冰棺,那冰水淅淅沥沥的洒了一地,还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香臭味,让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寺人将冰棺置放于殿外,众人这才看清冰棺里的形容,里面盛放着的竟是死去的宗政言澈!
只见宗政言澈容色一如生时,除了血色,真的与活人无异。
见此,宗政初策立马脸色大变,双眼更是通红,“楚云轩,你真是卑鄙!”
“卑鄙?”
楚云轩冷笑一声,反手挣脱了宗政初策的禁锢,他伪装的够了,不愿再陪这人玩这个无聊的游戏。
此时,宗政初策才显得慌乱,楚云轩已不在他手上,他却一心扑在宗政言澈的身上。
“澈儿,别怕,别怕,爹爹在这!”
宗政初策像疯了一样扑到宗政言澈的身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抱起,又小心翼翼的擦掉他脸上的水珠,满是父亲的慈爱。
看得人不禁动容,就连苏珏也红了眼眶。
可他满身的戾气与硝烟又在提醒着他的杀业。
“你挑起战乱才是卑鄙!”
楚云轩不愿看些荒诞的一幕。
正好,李书珩也带着兵将杀了上来。
“李书珩,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双方终是在此交汇,一触即发。
“无筹,动手!”
宗政初策一声令下,宗政无筹就箭步如飞地越过了两根盘龙柱,手撑栏杆跳到了的高台之上。
他迅速扯出缠绕在灯台下的火药引线,想用烛火将其点燃。
霎时间,众人觉得自己的心跳骤停。
天地无声,万籁俱寂,唯余越发沉重的呼吸。
生死只在一线。
只有苏珏还是那般淡定,他抬起头,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形色。
原本清朗的天穹不知何时聚集了不少云层,浊风不断吹过。
竟是要落雨的前兆!
“哈哈哈……楚云轩,你们都给我的澈儿去陪葬吧!”
宗政初策抱着宗政言澈的尸身几近癫狂,眼里浮现出疯狂的神色。
他仿佛已经看见宗政无筹手中引线已燃。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众人遵循着求生本能,携手飞奔逃命。
刺目的火光中,高台坍塌,地面寸寸龟裂。
在火油加持下,熊熊火焰更是一触即发,火势迅速蔓延,愈演愈烈。
原本金碧辉煌的行宫,登时一片狼藉,开始摇摇欲坠。
可那终究只是宗政初策的幻想,不待宗政无筹动手,他便被随后赶来的太子楚天佑一脚踢开,李书珩更是长枪出手穿过宗政无筹肩膀,他的身体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父王,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王恕罪”
太子楚天佑一身风尘血污,在看到楚天佑安好之后,一直悬着的心才有了安定。
楚云轩淡淡的回了一声“嗯”,之后便不再去看楚天佑一眼。
见楚云轩如此忽视,楚天佑心里难免失落。
父王眼里真的容不下他可吗?
至此,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宗政初策不肯罢休,他夺过引线想自己点燃。
“都去死吧!”
然而事情峰回路转,原本晴朗的天色竟落了雨,任宗政初策埋伏再多的火药和引线也掀不起什么火焰波澜。
雨点浇在人身上,虽寒冷,却隐隐升起希望的火种。
果真是天助西楚也!
事已至此,宗政初策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他颓唐地抱着尸体坐在地上,任由雨水打落,却仍小心点护着儿子的尸体。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用,轻信他人,也恨天不长眼,偏要帮着卑鄙小人。
可纵有再多不甘,他也是败了。
“李书珩,还不将这些乱党拿下!”
“是,陛下!”
及至此时,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终于落下帷幕。
天佑西楚,宗政初策功败垂成。
一切都好像是万般顺遂,但李书珩心里却多了一层疑影。
另一边,苏珏默默从人群中离开,他慢慢走出殿外,连伞都未撑,任由雨水淋到身上。
胜了吗?
真的胜了吗?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而金元鼎临走之时,状似无意的看了远处的苏珏一眼,随后便带着大军和楚云轩承诺的离开。
雨还在继续下着,冲刷着一切血腥与罪恶。
……
月色昏暗,风沙不断。
楚越是被冻醒的。
被带离那山洞已有几日,果然如金元鼎所说,她成了胡人的奴隶。
白日里挖沙找水淘金,晚上他们就被关在笼子里,像猫,像狗,像畜牲,就是不像人。
因为寒冷,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着,还是冷得打颤。
“有人吗?”
楚越下意识出声,却没有听见回应。
楚越打着颤睁开眼睛,满天的星子闪烁,她被困在笼子里,手脚都被铁链束缚,没有自由,没有尊严。
不行,她必须要逃出去!
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营地起来一阵骚动,火把依次而亮,像是迎接什么人。
“金将军回来了!”
“将军,西楚的天子给了这么多啊!”
“这下可好了!”
“派人将这些东西仔细收好,咱们还指着这些东西发展国力呢!”
“是,将军!”
这些对话楚越听得一清二楚,金元鼎从西楚回来了?
西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越紧紧扒着笼子,希望能听到更多的消息。
然而金元鼎行事敏锐,很快就察觉到楚越的窥探,他径直走到关押楚越的笼子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女娃娃,作为一个奴隶,你不该偷听!”
“我可没有偷听,你们说的那么大声,想听不到都难!”
楚越毫不畏惧金元鼎的质问,反而更加从容。
“一个阶下囚还逞口舌之快,你们西楚人果真都是一脉相承。”
金元鼎话里有话,说完不再多看楚越一眼,径直回了营帐。
楚越嘴上虽讨了便宜,却还是受制于人,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眼下还有什么法子呢?
……
时隔一月又半,雍州城再一次迎来了圣驾。只是相比前一次的祥云瑞霭,这次的天空却是与百官的心头一样,笼罩了厚厚的一层阴霾。
宗政初策谋反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很难说有多少人真正地参与了其中,但所有雍州王旧党都不可避免地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
毕竟虽然再无人提起,可上一次的百官罢黜血流成河,也不过是短短一纪之前的事。
然而众人静待的狂风暴雨并未来临,除了宗政初策与韩氏兄弟被幽禁听候发落,其他以附逆定罪的大小官员不过二三十人。
李书珩更是因为救驾有功,虽未直接加封爵位,却可享诸侯供奉,实乃无上荣耀。
就连苏珏与十二楼都得了赏赐,楚云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肆夸赞苏珏的机智果敢与十二楼的仁心善举,并直接亲口御赐十二楼为九州第一楼。
一时间,苏珏与十二楼的身价水涨船高,又是万人空巷。
但因为雍州王谋逆之时曾抓他为质,并将其奉为上宾,此事百姓不知,可行宫里的公卿却知,是以对苏珏身份的猜测甚嚣尘上,其中一大部分都认为他确实是北燕旧人。
不过因为楚云轩的宠信,公卿贵族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私下里谈论一番就是看。
唯有太子楚天佑,不但没有得到褒奖,反而又被赶回了边关。
所有人都认为,这次货真价实的谋反能被楚云轩如此轻易揭过,都是托了张皇后的福。
八月末,正是张皇后的诞辰。
这一次与庄严肃穆的王室仪典不同,楚云轩打算福泽天下,张皇后的诞辰要与民同乐,行宫外搭起了九尺高台。
登台者都是各州府选送的民间艺人,杂耍驯兽,空竹口技,甚至来自异域的幻术……献艺者各个身怀绝技,围观者无不惊奇赞叹,以致上至权贵下至百姓争相前来观看。
张皇后偶尔也会在众人的簇拥下亲临观礼阁,更更引得迎凤楼下摩肩接踵,雍州城里万人空巷。
如此这般热闹了数日,待张皇后诞辰正日到来之时,人们几乎已忘记了月余前的那场大逆之乱。
而楚云轩为显仁德与体面,张皇后的诞辰规模可谓空前盛大,朝中所有五品及以上官员均可出席,席位从临仙大殿沿着宫阶一直排到了行宫门前。
殿内上首正中自然是楚云轩与张皇后,南仪夫人与苏珏分别在右左作陪。
阶上左侧由屏风隔断,是众妃嫔公主等女眷之位;右侧则以楚宗正为首,丞相杨兰芝紧随其后。其他王公重臣依次排列,殿中排不下的便坐去殿外,无需赘述。
其实一开始苏珏应该坐哪里着实让礼官颇费了一番踌躇,这确实也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
虽说陛下看重苏珏,但苏珏目前还只是个白衣,并无一官半职,唯一拿的出手的身份就是郡主夫婿。
郡主夫婿当然是有自己的位次的,可苏珏如今身份因为楚云轩的抬举水涨船高,负责的礼官一时拿不准,他只好去找丞相杨兰芝。
杨兰芝左思右想,发现苏珏一无官职二无爵位,不来参加宴会方是正理。
可陛下说了,定要苏珏参加,他思来想去,竟直接将苏珏安排在了南仪夫人的同列。
礼官颤颤巍巍的将折子递到楚云轩手上,楚云轩竟也没有意见。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苏珏坐在了张皇后之下,与南仪夫人并列,居于百官之上。
盛宴始于拜寿,礼官将所有人分为了四拨。
皇亲国戚一拨;勋贵公卿一拨;文武百官一拨;后宫女眷一拨。
这些人跪成一排,颇有气势,他们口中高呼皇后千秋,声势浩大。
随后宴席正式开始,殿中轻歌曼舞,众人推杯换盏,气氛一派祥和。
楚云轩为表孝心,特意携张皇后一同给楚宗正敬酒。
不过说起楚宗正,他年岁大渐渐了,记性开始不好,早就致仕,宗正一职不过是挂了个虚名。
所以今日宴会他被安排与杨兰芝 同列,可他根本没吃下太多东西,只是看着大家开心便也跟着开心。
又是一番后推杯换盏,楚宗正的眉头竟慢慢蹙了起来,又细细瞧了一小会儿,突然问道:
“陛下,雍州王呢?韩大人呢?怎么一个也没见?”
楚宗正耳已背了,说话声音自然大了些,故而殿中虽有丝竹谈笑,大多数人依然听得清楚明白,气氛立时为之一滞。
殿外之人亦感受到了异样,却又不明所以,只纷纷伸头探看。
楚云轩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另一边的张皇后则早已起身:“楚王叔,您坐了这么久一定累了,让灵均服侍您进去歇歇吧!”
然而情况并没有得到控制,楚宗正眼神往上又看了一眼,道,“陛下,南仪夫人旁边的是谁?莫不是您新的男宠?”
“陛下何时如此行事了?宠信寺人灵均便已是闻所未闻,如今,荒唐啊!”
“陛下万不该如此啊!”
楚宗正语重心长。
这一次连丝竹礼乐都停了下来,殿中落针可闻。
饶是沉着冷静如张皇后也深感棘手。
楚王叔年事已高,行事糊涂,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今日盛宴,日后载入史册岂不是没脸!
苏珏此刻也是坐立难安。
他并不在乎众人的情绪和心思,但他总觉得此事一出,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楚王叔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楚云轩神色晦暗,但他不好发作,只能叫人将楚宗正带下去。
要不然谁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就这样,楚宗正被寺人搀了下去,中贵人灵均见状忙令礼乐重启,楚云轩也举杯示意众人饮宴继续,殿内殿外觥筹交错地重新热闹起来。
而一片觥筹交错中,楚云轩再次看向苏珏,神色若有所思。
第114章 送别
风波不信菱枝弱, 犹有树静时。
苏珏坐在露落园的屋子里,他泡了一壶茶,清香随着茶叶被水翻腾着激起, 缓缓飘开。
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棂,洒满整个房间。
微风徐徐而来,擦过苏珏如画的眉眼, 肆意撩拨着他半披的乌发。
窗外是千里莺啼绿映红, 屋内是枕上诗书闲处好。
一派地静谧悠扬。
茶桌对面坐着的, 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李书珩。
苏珏不动声色地斟了两杯茶。
“世子殿下, 请。”
“苏先生这茶奇香无比。”李书珩端起茶盏嗅了嗅,面露舒然。
“陛下赏的,自然是好的。”苏珏不置可否。
“苏先生这的好东西可真是不少。”
“世子殿下深夜造访, 怕不是来套杯茶的吧?”
苏珏放下茶盏, 语调上挑。
“书珩心里有很多疑问,特来先生这里解惑。”
“什么惑?”苏珏低垂着眼眸,心里却转了千百回。
此时桌上的长明灯因着风吹摇曳了一下,二人同时伸手相护。
待到两人反应过来时, 目光交汇,都不约而同笑了下。
烛光微弱地照映在苏珏的脸上, 无端的柔和脆弱。
“苏先生, 雍州王此次谋逆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陛下是否作壁上观?”
李书珩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问出了心里盘旋多日的疑惑。
明明陛下有实力破局, 为何迟迟不平叛?
而且宗政初策一直谨小慎微的低调, 怎么突然起兵反叛, 父亲曾隐晦的向他提及过此事, 他实在不解。
难道宗政言澈的死真的与陛下有关?
他也向明月询问过, 明月含糊其辞,他大抵也猜出了一些事实。
苏珏见李书珩沉默,宽慰道:“世子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便不要再多言。”
细细想来,李书珩只觉遍体生寒,陛下明知雍州王会起兵谋逆,却放之任之。
甚至还将几路将军特意调出,只为了给雍州王下手的机会。
经此一事,雍州王失了权位,朝里心向北燕的臣子也被清了大半,除了无辜百姓受难,于陛下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见李书珩显出悲戚的神色,苏珏不由得开口劝慰道,“世子殿下,人总是会迷失在至尊之位上。
可冀州,李家、乃至整个天下,都需要您来保全,有些事,不能再重来一遭,我会尽心辅佐您。”
苏珏说的郑重,李书珩也听得认真。
半晌后,李书珩才开口,“苏先生,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
李书珩心中百味杂陈,“我们都被陛下耍了,如今官员相互倾轧积贫积弱,边关战事不断,真是……”
他是长子,胸中装全是家国天下,他即可以膝下承欢,也学会了步步算计,步步权谋。
但他无法看着百姓陷入痛苦。
李书珩话音还未落下,苏珏手上的动作一顿,“世子殿下慎言。”
“露落园此时只有先生与我,难不成先生会去告密?”
李书珩哂笑一声,面上却仍不得疏解。
“自然不会,就像世子与王爷明知苏某的身份,也不言明一样。”
在李家父子面前,苏珏从不避讳自己的身份。
听到此话,李书珩愣了一愣。
他都快忘了,苏先生曾经还是经年的故人。
十几年的时光,多少的殚精竭虑阴谋算计。
到底是怎样的风霜才能让少年改变。
其实,苏珏自己都快要忘了,他曾经也拥有过的鲜活过往。
从前的燕文纯于李书珩而言,是太子,是陛下。
后来的燕文纯于李书珩而言,是高风亮节的苏先生。
而现在的李书珩于苏珏而言,是庙堂之高的未来天子。
坦白来说,他一开始是不在乎最后谁当了皇帝。
谁是皇帝他都不过是一个草民,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可是这浩浩山河怎可落在视人命如草芥的楚云轩手里,
那巍巍殿堂之中,何故容得承文将军敬、王大人等首鼠两端之徒?
他在苏珏心里是一个符号,标志着一个清明而璀璨的时代。
“一别十几年,苏某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时候。”
苏珏语气淡淡的,所有汹涌澎湃的情绪都藏在他冷漠淡然的外表之下。
“苏先生胸有谋略经纬,籍籍无名不是你的归宿。”
李书珩说话点到为止,剩下的就尽在不言中了。
“什么谋略,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罢了。”
“苏先生何故妄自菲薄,你与李家如今休戚与共。”
听闻此言,苏珏沉默了片刻,心里着实感动。
“苏先生,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李书珩有些踌躇。
“什么话?”
“苏先生曾经……”
苏珏轻描淡写接过这个话题,又问:“世子殿下,真的想知道?”
“但请苏先生慢讲。”
苏珏偏过头去,望向青碧的夜空,夜空之上繁星万点闪烁,断断续续的白色碎云,飘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世子殿下,人心难测,我也不过是挣扎求生……”
苏珏不急不缓地讲述着。
伴着茶香氤氲,他讲述自己是如何火烧王城逃出了性命,又是如何得了苏十三的身份隐姓埋名;讲了他与赵安乐的忧愁喜乐,岁月静好,这一切又是怎样被人推向了死路;又讲了他是如何涅槃重生,大仇得报的。
整整十年的血迹斑斑苏珏说的是那般轻描淡写,无关痛痒。
可至始至终李书珩的手紧握成拳,死死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原来风霜磨砺真的能将一人改变至此。
世间之事,原来终究难得圆满。
……
明月半墙,月光从摇曳的叶间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投射进偌大的宫殿内,照亮了殿内的一方书案。
烛火跳跃在纸上明灭不定,眼睛已看得有些胀痛,楚云轩暂时放下了笔,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稍稍缓了缓。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日与太子的种种。
那时他端坐于塌上,垂着眼,看着伏跪在地的太子楚天佑。
“你无召离开,又是得了谁的消息?”他开了口,问出的却是足以将人逼至绝境的一句话。
太子的身形骤然颤了颤。
即便早已做好准备,这突然而至的问题,依旧让太子一时间感到了猝不及防。
太子凝视着身前的地面,许久许久,终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
“没有谁的消息,是儿臣的家臣。”
“是吗。”楚云轩的声音淡淡地自头顶飘来,听不出喜怒。
太子低低地垂着眼,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神情。
又是良久的沉默后,才好似下定决心般,继续道:“父王性命攸关,儿臣忧心,不能坐视不理。”
这一次,太子等了许久,却并没有听到楚云轩的回应。
太子胸中一痛,只觉得一颗心仿如落入深海般,一直一直狠狠下坠,仿佛没有尽头。
“寡人知道了,你回去吧,无召便不要回来。”
楚云轩淡淡地下了命令。
“马上便是母后的诞辰,父王连拜寿的机会都不愿给儿臣吗?”
“你母后身体不好,你无召而动,你还是别去惊扰她了。”
话音落下,太子楚天佑如同等待闸刀落下的死囚般,只是无声迎接着命运的审判。
他胸中似有无数根细细的银针在反复穿刺,疼痛而酸胀。
而他能做的唯有拼命忍耐。
“儿臣谨遵父王之命。”
这是太子跪地拜伏与他说的最后一句,他心狠吗?
不,不是。
他是在捍卫自己的权位,即便他的亲生孩儿,亦是西楚的太子,他也不能容忍。
他没有做错。
记忆回笼,楚云轩望着跳动的烛火,神色冷硬。
用宗政初策做引,铲除朝中的北燕旧人,这笔买卖,实在划算。
他早就算准了宗政初策会报复,会反叛,但他也清楚,宗政初策注定会失败。
这一步旗,他早就下好,就等着宗政初策上钩罢了。
至于那些死在硝烟中的百姓,作为他的子民,这是至高无上的荣幸。
想到这里,楚云轩眉头舒展,眼里正映着中贵人灵均缓步而来的影子。
他在他的面前站定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
波谲云诡,你虞我诈中,灵均从来都站在他这边,实在难得。
“陛下,宗政初策吵嚷着要见您。”
话音刚落,楚云轩轻笑一声,“他想见寡人?也好,该让他死个明白的。灵均,引路吧。”
“是,陛下。”
……
月色低垂,曾经煊赫的雍州王府如今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华丽的空壳。
里面囚禁着的正是兵败垂成的宗政初策。
楚云轩迟迟不下旨审理,他就是也要让宗政初策也惶惶不可终日。
性命握在别人的手里,不知何时才能够解脱,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还要有意思。
“吱呀”一声,王府的大门缓缓而来,唯有微弱的烛火在灯笼中不断的摇曳,显得无比萧瑟凄凉。
这里已经没了伺候的侍从奴婢,除了那个宗政无筹做伴,宗政初策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了。
因为宗政言澈的尸体已经被楚云轩火化,不该留着的人,就不必留的太久。
夜色漫长诡谲,在中贵人灵均和几班侍卫的簇拥下,楚云轩推开了关押宗政初策的房门。
彼时的宗政初策正于塌上安睡,听到声音他猛然惊醒,一番动作下他身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宗政初策一看向来人只是轻哼一声,接着又躺下侧身而卧。
“楚云轩,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看我是不是还活着的?”
“宗政初策,你一届罪臣,见到寡人应当下跪才是。”
“我若不跪呢?”宗政初策斜眼看着楚云轩,比从前多了少有的硬气。
楚云轩朝侍卫使了个眼神,后者便走过去将宗政初策按的跪倒在楚云轩面前。
楚云轩看着宗政初策挣扎的狼狈姿态,嘲道,“你也是北燕的叛徒,是寡人延续了你的荣光,你却恩将仇报!”
“那也比你狼心狗肺要强!”
“你好生待着吧,寡人不会杀你。”
楚云轩淡淡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看宗政初策一眼,转身出了就要准备离开这座专门为宗政初策打造的牢房。
“楚云轩!”
宗政初策愤怒的朝楚云轩怒吼,他恨不得那困住他的铁链在长一些,好把眼前人一起拖下地狱。
挣扎了一会儿,宗政初策跪倒在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似怒似笑,又突然长笑起来。
笑完,他看着楚云轩的离开的背影,叫住了他。
“楚云轩,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青州王府的悲剧到底从何而起吗?”
虽是问句,宗政初策却肯定极了眼前之人一定会回头。
果然楚云轩停下了脚步,但并没有回头,“怎么,你又要编什么故事?”
宗政初策站起来拍拍衣服,盘腿而坐,他笑着看着眼前人,好似一切又回到从前。
“楚云轩,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父亲到底因何而死吗?”
“建安帝已死去多年,还提这个做什么。”
楚云轩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被披风挡下右手却紧紧握住,可见其实眼前并不平静。
“不,不全是他,那件事还另有隐情。”
“什么?”楚云轩回头道。
宗政初策看着楚云轩,拍了拍地面,示意他坐下。…
楚云轩轻笑一声,还是坐了下来。
他倒要听一听这个宗政初策还能说出什么来。
“你是要和寡人说什么呢,我记得知道当年这件事旧情的人已经都死了吧,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难不成你是要同寡人讲先王的怎么死的,若是如此大可不必,毕竟寡人怕你做梦。”
楚云轩刻意加重了最后二字。
“哦?这是为何?”
“因为你只会比先王更惨。”
“那我可真是害怕?”
“好了,寡人到底如何处置你与你无关,不如直接说,究竟要告诉寡人什么。”
“你这么着急的吗?”
“寡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其实,当年之事非常的简单,你父亲确有谋逆之心,建安帝根本没冤枉你父亲,都是你父亲咎由自取!”
宗政初策说的极其缓慢,语带傲慢与戏谑。
他也知道楚云轩的软肋。
“胡说!”
楚云轩瞳孔一缩,虽不过转瞬。但还是被宗政初策发现了。
“你竟不知道吗?”宗政初策故作惊讶,“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傻子,哈哈哈哈……”
“满口谎言,寡人为何要信你。”
楚云轩知道这是宗政初策故意在激怒他,他偏不上当,什么狗屁荒唐的话。
一切过错根本就是那建安帝的!
“不信就算了。”宗政初策故意摇了摇头,神色叹惋。
“寡人当然不信。”
楚云轩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的宗政初策。
不过是困兽最后的挣扎,还真是上不得台面。
“放开他,让他好好睡,反正他也睡不了几日了。”
“是陛下。”
“那就谢您吉言了。”
得了松快的宗政初策立马回到塌上安稳的躺下,看样子是真的困倦。
“对了,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把门关上,要不然冷的慌,还有,我想再见一见那个苏珏,那么好的一个人,多看看吧,以后可不一定能看见了……”
宗政初策盖好薄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叮嘱,反正很是放松。
楚云轩看了他半晌,沉默不语,周围随侍的人不免心惊胆战?
但他终是离开了。
这人临死竟还生出了几分骨气来,也是难得。
只可惜,这骨气生的太晚了。
……
又过了几日,天气逐渐凉爽了起来,雨水也开始连绵。
竟是少有晴朗之时。
今日天晴,也是难得。
一顶轿輦停在被封的雍州王府门口,
几个内侍压下轿子,苏珏优雅的挑开轿帘,躬身走出来。
“我奉陛下密旨前来,不要惊动旁人,引路便是。”苏珏向门口走去。
看守的侍卫点头不迭,忙鞍前马后叫人去开门带路。
苏珏又叫内侍在门外等,只带了小苏元进去。
宗政初策已在此幽闭多日,室内久未开门,散着一股霉腐味。屋内摆设整整齐齐,只是无人打扫,落了一层灰。
他枯槁的坐在椅子上,身边还摆着已经凉了的饭菜。
不过数日,他却似乎苍老了不少,鬓边添了白发。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伸手挡住光亮朝门口看去。
“王爷,别来无恙。”
苏珏慢条斯理的走到主位的下首坐下,手指轻轻擦了擦几案上的一层尘土。
宗政初策声音嘶哑,虽潦倒却仍有世家子弟自带的骄傲体面,“公子还肯来看本王,本王真是荣幸啊。”
苏珏摇头哑然失笑,“王爷,成王败寇,您还没想明白吗?”
宗政初策不屑道,“是乱臣贼子,还是千秋骂名,本王从来都不在乎。”
“王爷不在乎,可草民在乎,因为这次战事,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王爷就真的无动于衷吗?”
宗政初策大笑,“本王为何要在乎?”
苏珏咬牙切齿的看他,“王爷就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吗?”
“公子,这世上谁不是命如草芥?难道我的澈儿就不无辜吗?我也只是想要安稳的活着,这有错吗?有错吗?”
苏珏听他如此说亦有些黯然,坦诚道,“想活着当然没有错。”
“我这一生都圄于权利,机关算计,我自认没有对不起谁。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前朝的末帝,还有我的澈儿,其他的,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苏珏听着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只觉讽刺,他仰起头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许久才回过头无甚悲喜的凝视着宗政初策,只余平静,“王爷一生富贵,对于王爷来说,亲子离世就该让旁人也尝尝这种滋味吗?”
“公子想说什么?”宗政初策问道。
苏珏失望的摇摇头事到如今,他仍是这般高高在上,他从没了解过什么叫人间疾苦。
“世子去世诚然是陛下之过,您向他索命报仇也无可厚非,可您想过旁人吗?您想过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没了父母双亲,他要怎么活下去吗?”
“您知道战火之下百姓们饥寒交迫的滋味吗?
您知道百姓们为了和野狗抢食被咬的浑身是血吗?
您知道被一群乞丐拳打脚踢疼的站都站不起来吗?
您知道百姓们病的快死了没钱买药治病吗?
您知道多少人为了一顿饱饭、一件避体的衣裳,身体、尊严,统统都可以不要。
王爷,您知不知道,这世界上真正的苦,是苦的看不见一丝天光的。”
宗政初策听着他说震惊的不能自己,他从未想过这些。
“本王,本王……”
宗政初策嗫嚅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就是因为王爷,如今雍州城里还弥漫着散不去的硝烟味,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其实我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就没有哪怕一刻想过后果吗?
你起兵的时候真的没想过那些普通的百姓该怎么办吗?
甚至你还利用他们,利用他们的无知和对孩子的悲痛,让他们替你卖命,你怎么忍心的啊?”
面对苏珏的质问,宗政初策一下子没了精神,他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着。“可我的澈儿还那么小,他也是无辜鹅啊……”
“楚云轩杀了我的澈儿,我想要报仇,我又有什么错……”
苏珏听着他平静的倾诉,红了眼眶,不忍道,“就算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也不该拿无辜百姓的命去成全你的慈父之心。”
“不,不,我还没输,陛下还活着,他会替我报仇的……”
宗政初策的精神已然出现了崩溃,他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无法自拔。
“陛下,谁是陛下?”
“陛下就是陛下,是北燕的陛下燕文纯,他就在我的眼前啊!”
宗政初策自言自语起来,眼神却始终落在苏珏的身上。
苏珏只是冷冷一笑,“可是我只能是苏珏,永远不会是燕文纯。”
宗政初策摇了摇头,对苏珏终是愧疚,他突然跪地,膝行了几步,仔细抬头打量着苏珏。
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他终于找到了慰藉。
宗政初策依恋的蹭了蹭苏珏的衣袂下摆,仿佛在补偿一份多年未竟的心愿。
同时,他也悄悄往苏珏的手中放置了一物。
“陛下,这是北燕最后的死士,我命不久矣,就让他们陪着陛下重新走到那天下至高之处吧。”
苏珏却只是摇摇头,温声道,“我不是你的陛下。”
宗政初策苦笑着叹息了一声,“的确……”
二人谁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安静的一坐一跪,直到日头西斜。
落日余晖洒进窗扉,苏珏站起身走到门口,临出门,宗政初策又突然叫住他,踟蹰道,“陛下,对不起……”
苏珏摇头,“王爷不必向我道歉,我只是草民苏珏。”
“不,您就是陛下!”宗政初策神情激动,身上的锁链哗啦作响。
“陛下,报仇!一定要向楚云轩报仇!”
宗政初策的声音近乎失控,苏珏将他的声音抛在身后。
殿门重重一关,便隔绝了门里门外。
其实苏珏没有走,他站在门口,不多时有侍卫匆匆去向楚云轩禀报,“罪臣宗政初策畏罪自杀。”
对于宗政初策来说,多年爱恨,终于一笔勾销。
“王爷,一路走好……”
夕阳余晖下,苏珏举着酒杯遥寄故人,想来此时宗政初策已与妻儿团圆。
苏珏饮尽杯中酒,将酒杯随手扔在地上。
王府中钟鸣声响起,连击三声。
诸侯崩。
另一间空屋内,宗政无筹听到外面的钟声,他知道是他的王爷去了,他扒着窗棂,两行热泪流下,“王爷,无筹来陪你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让人心里发颤。
“还记得王爷说过,无问生平多少事,不过坟头酒一杯。”
说罢,宗政无筹一头撞在柱子上,算是得了解脱,他莞尔笑笑,“王爷,黄泉路上,不孤单了……”
此时,起风了。
苏珏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荒凉的王府,再无留恋的打马回了郡主府。
也好,那便祝故人从此山高海阔,来世安好。
第115章 卦生两仪(一)
胡地, 风沙肆虐,鲜有水源。
每日都有大批的奴隶挖沙寻水,生存环境极其艰难。
楚越也在其中, 破旧的粗麻布衣,嘴唇因为缺水开始干裂,丝毫看不出她曾经是西楚受人供奉的郡主将军。
然而这几日胡地连金乌都不见, 压抑阴沉, 更让人心惊。
“快点, 快点!别偷懒!”
“那边的!赶紧起来!”
“大人, 大家伙又累又饿又渴,您能不能高抬贵手让我们歇一歇?”
稍微有点威信的奴隶头子谄媚的凑到监工面前,想讨个巧休息休息。
“歇?你们没睡醒?”监工横眉冷对, “活儿不干了?”
“不是, 不是,你看大家伙……”
“快起来!”
监工越发的不耐烦,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
“今天活儿干不完,谁都不许吃饭休息!呸, 都是一群贱胚子!”
楚越不动声色的将那人轻轻拉开,鞭子自然而然的会落在她的身上, 而楚越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她稍稍侧身一躲, 并抓住了鞭子。
“大家都是人, 何苦相互为难呢!”
楚越微微仰着头, 目光依旧清亮自信, 并不因为恶劣糟糕的处境而自我轻贱。
监工正要说话, 旁边的其他监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瞪大眼睛, 随即哼哼冷笑道:“敢语出不敬,总得教教你规矩不是?”
其他奴隶都知道监工的地位和手段,心里都在为楚越捏了把汗。
而楚越就站在那里,她放下手中的铁具,面色平静的看着监工。
监工心中的厌恶和愤怒顿时抑制不住的涌上来,他最见不得这幅平淡的面孔,所有奴隶见了自己都毕恭毕敬,唯独这个女奴隶像是坏了脑子,处处与他们作对,他偏要让她害怕,让她求饶。
“我看你有点不太懂规矩了啊。”监工走到楚越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跪下说话。”
楚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监工脸色瞬间了脸色铁青,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有哪个奴隶敢如此对他不敬,他哪还忍得住,“奴隶算个屁的人!你们就是下贱的命!”
监工表情鄙夷凶狠,然后用力一拽,楚越未动分毫,反而是她一用力,那监工被带了个狗啃泥。
这样的变故让人始料未及。
如此,本来都在干活的奴隶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往楚越这边瞧。
奴隶从来只有逆来顺受的命,他们还从未见过敢和监工叫板的女奴隶。
怕是要吃苦头了。
“大人若是不讲理,我也略懂一些拳脚。”
楚越顺手夺了鞭子,曾经作为郡主和将军的气势不减。
“反了你了!”
被下了面子的监工恼羞成怒,他立马起身朝楚越出拳打来,楚越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还是微微侧身躲过,然后也出拳而上。
虽然楚越手脚还带着铁链,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灵活。
“老子算什么东西?老子今天让你知道我是谁!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按住它!”
其他四个监工立即走过来一起加入。
然而楚越丝毫不惧,她瞅准时机迅一脚踹在了其中一个监工的胸口,那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坏了身后的木栏,甚至将后面的骆驼也撞倒在地上,骆驼一声嘶鸣,躺在地上不断挣扎。
楚越又一拳打在监工的脸上,冷声道:“欺人者必被人欺,你们平日里作威作福,可曾想到今日?”
“你个臭娘们,看你能撑到几时?”
那几个监工被激的更加恼怒,几人打在一起,顿时乱作一团。
此时兴庆大殿中金元鼎躺在狼皮木榻上,明亮的烛火将他金丝滚边的衣袍映照得愈发神光照人。
他闭着眼睛假寐,听着侍卫汇报,
“金将军,太子殿下今日回来了。”
年轻的侍卫音色清亮,说完后静静立于一侧。
大殿里突然响起一声笑,金元鼎缓缓睁开眼睛,
“太子殿下现在何处,见了何人?”
“回金将军,太子殿下今夜会在宫中设宴,接待几个元夏使臣,鲜卑的统军也会来,太子殿下请您也过去一趟。”
“元夏和鲜卑?”
侍卫一一道来,提到元夏与鲜卑时,金元鼎眯着的眸子微动了一瞬。
“看样子,太子殿下是想与他们结盟?”
“是,太子殿下正是此意。”
金元鼎笑意深邃,慢悠悠道,“也好,别忘了告诉太子殿下,战士们的祭祀快到了,明日出发,前往虎牢山,你们都下去准备吧。”
侍卫恭敬应是,躬身退了下去。
金元鼎重新阖上眼睛,嘴角依旧噙着淡笑。
为休养生息,续养兵力,他答应与西楚合作,但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早晚会分道扬镳。
金氏的复兴不能完全依靠外人,他们可以从那些外族身上取长补短,但绝不允许外族人对他们指手画脚。
希望太子殿下不负他所期望……
就在这时,又有侍卫进来,神色比方才要慌张一些。
“金将军,奴隶斗殴,几个监工都被一个女奴隶给打了,如今乱作一团。”
……
侍卫说是斗殴,一点都没有夸张。
楚越他们是真的在打架,动了手的那种。
金元鼎带着侍卫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侍奴隶都退到了远处躲避,他们并未立马上前,而是选择站在远处观望。
只见楚越和几个监工你来我往,打的火热。
奴隶中有人有心劝架,却不知如何是好。
侍卫想要上前喝止,却被金元鼎一把拉住。
金元鼎压低声音:“你觉得他们谁能打赢?”
侍卫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过金将军问话,他不敢不回,只能同样压低声音道:“属下觉得是布吉玛格,他能打,从前在训奴营时没少因为私斗受罚,但从无败绩。”
金元鼎挑眉,他看布吉玛格整个人懒散的不行,完全看不出有何能耐。
反倒是西楚的那个女娃娃还有点意思。
“我们打个赌,若布吉玛格赢了,本将军可以允你一件事,若那个女娃娃赢了,罚你做奴隶一日。”
“属下不才,怎敢与将军您打赌。”
"你怎么只盯着输,这么没自信?”
“是金将军眼光如炬。”
金元鼎不再说话,那侍卫自然也不再多言,二人只一心看着“战局”。
确实如金元鼎所料,楚越打架的水平的确不错,面对几个监工的轮番进攻,她一面还击,一面还有余力观察四周。
于是楚越瞟见了在远处的金元鼎。
终于来了!
“监工欺人太甚,这里分明无水,你们莫不是要拿着将军给的补贴倒装进自己的口袋?”
“况且天要下雨,不让大家歇息,这是什么道理?”
楚越故意大声说着,就是想借此引金元鼎快些过来。
果然,在听到她的吵嚷时,金元鼎的眉毛拧在一处。
他示意身后的侍卫跟上,这场好戏他看够了。
“金将军到,还不快停手?”
几个监工心中暗恼,他们被这个女奴隶算计了。
“你胡说什么?”
“分明是你出言不逊!”
“大胆,金将军来了还敢造次?”
几个监工还在喋喋不休,可在金将军面前,他们不敢造次,只能立马恭敬跪好。
楚越已经先一步问安,“见过金将军。”
所有人顿时一个激灵,立刻上前哗啦啦跪了一片。
“奴见过金将军。”
金元鼎大步走入那群奴隶中,已经有努力自觉充当人肉椅子,请金元鼎入座。
楚越皱着眉,那金元鼎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坐了上去,面色坦然。
金元鼎没说话,众人一时寂静无声,没人敢说话。
气氛压抑,已经有奴隶额间渗出冷汗。
他们今日怕是难逃一顿惩罚。
身为当事人的楚越却没有丝毫的惧色,“金将军,方才您也听见了,他们几个中饱私囊,还仗势欺人,这该如何处置?”
“是吗?她说的可是实情?”
金元鼎不动声色的将那几个监工从上至下的扫视了一遍,实在是狼狈。
于是那几个监工跪在地上面露紧张,他们手心冒汗,不敢抬头。
每过一分,监工和奴隶们的心里压力就多上一份。
直到众人濒临崩溃,金元鼎才悠悠开口。
他没问缘由,直接开口定罚。”除这个女奴隶以外,你们几个鞭八十,监工懒怠,连自己的体面都兜不住,真是废物,再有第二次,直接打死。“
金元鼎定下刑罚,那些奴隶也终于松了口气,心中踏实下来,连忙谢恩道:“谢金将军。”
而那几个监工脸色瞬间煞白,他们好不容易才挣出了个体面,如今却要被金将军弃了。
他们怎么能甘心?
他们再也顾不得规矩,膝行上前哀求道:“金将军,奴才知错了,将军怎么责罚都好,只求将军不要弃了奴才,奴才愿肝脑涂地的为将军效命,求将军再给奴才们一个机会。“
金元鼎嗤笑:“连一个女奴隶都打不过的奴才,本将军要你们何用,更何况你们真正效命的是本将军吗?”
监工们更加惶恐,金元鼎的问话太过尖锐。
尤其是布吉玛格,他根本不敢答,中饱私囊是真,仗势欺人也是真。
他更不能背叛这几个兄弟,也不能被金将军抛弃,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布吉玛格叩首,“金将军,今日之事另有缘由,奴才可以解释,求将军能给奴才们机会。”
“答非所问,本将军给了你们机会,但看来你并不想珍惜。”
金元鼎不再理会布吉玛格,冷面道,“如此不中用,直接杀了吧。”
侍卫应是,转身吩咐人去拿这几个监工。
布吉玛格方寸大乱,慌乱之下,甚至将求助的目光落在了楚越身上。
楚越立马会意,她倒不是同情他们,只是觉得莫名的压抑。
这几个监工虽然可恶,但不代表他们就该去死。
她没想到,不过一点冲突,金元鼎居然要杀了他们。
这些监工别看在别的奴隶面前风光,但若是被主子弃了,他们身后的家族或是就会立刻与他们划清界限,下场只有凄惨二字。
这与他的行为贡献无关,只是无用之人不必多留。
若一辈子不得主子赏识也就罢了,只要被主子选上,他们的荣辱前程就都在主子一念之间,说到底他们的性命前程皆在主子的一念之间。
楚越有点后悔,不该借着他们的错处挑衅。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封建社会之下的正义从来都是有附加的。
“金将军,此事虽严重,但他们绝不至死,将功折罪岂不更好?”
楚越言辞有礼,声音沉稳,态度不容拒绝,她这是下意识的以彼此平等的身份与之交谈,这让金元鼎和其他人同时侧目。
“本将军决定的事岂容你随意更改,不中用的东西就是该死,还不拖下去?”
金元鼎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冷硬,众人心里只有害怕的份。
唯有那几个监工既惊诧又鄙夷看了楚越一眼。
这算什么?
刚置他们于死地,又给他们求情?
不过是在金将军面前讨好的把戏罢了。
几人心里暗骂,脸上却怕的要命,他们真的不想死!
“金将军,奴才不敢了!”
“都是这个女奴隶,她行事狡诈!”
几个监工还在叩头,希望能有一线生机。
“金将军!”
楚越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她是真心想救下这几个监工的。
“我想与金将军打个赌,就赌明日落日之前定会落雨。若我赢了,金将军便饶了他们,若我输了,便任您处置!”
楚越托出了筹码,金元鼎却不正眼看她,“还不拖下去!”
“是!”
说话间,一群侍卫已经将几人拖走,楚越想上前阻拦,却被金元鼎踹翻在地,并一脚踩在楚越的左肩上。
他有些不耐烦,之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楚越脸上。
“你也不是什么善茬,无故挑衅,扰乱秩序,还一派的胡言乱语,怕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楚越强忍着痛楚,她还想说话,却被金元鼎打断。
“落雨?你怕是在说什么笑话,胡地一年也下不了几次雨,更何况如今正值盛夏,热气只增不减。”
风沙刮过,再次安静,只剩下金元鼎的声音。
“把她绑到那个木杆上,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说完,金元鼎顺手将楚越的下巴卸下,他不想再听她说出什么让人不爱听的话。
“不许给她吃食,更不许喝水,她不是说会落雨吗,那就何时落雨何时将她放下来。”
金元鼎下了命令,楚越很快便被绑在了木杆上。
楚越想笑,却暂时无法做到,只好在心里笑过一番。
她可还没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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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上移,胡地起了动人的歌舞。
太子正于宫中设宴款待元夏与鲜卑的使臣。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太子盛情,我元夏铭记于心。”呼延灼举杯,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礼仪周全。
“呼延将军客气了,以后互为盟友,就该如此亲近。”
太子也是态度恭谨,看上去就是主客尽欢的好光景。
“太子殿下,请。”
“可频王子,请。”
“呼延将军,请。”
“太子殿下,请。”
三人各自举杯相贺,然后一饮而尽。
恰好歌舞重庆,更添欣悦。
“太子殿下,金将军怎么不见?”
呼延灼状似无意的环顾了一圈,却并未看见金元鼎的身影,他对这位金将军早有耳闻。
若说起胡地兵将,大半都听这位金将军的,说他是胡地金氏的定海神针一点也不为过。
只是这份忠心与威望看在太子眼里,又会是什么呢?
他很好奇,所以才有此一问。
可频王子略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心思诡谲,并不可深交。
“金将军怕是有事缠身,本宫已经叫人去请了,想必很快就到了。”
太子放下酒盏,眸色晦暗,但言语上听不出什么。
三人继续推杯换盏。
不多时,宴会的另一个主角金元鼎姗姗来迟。
他确实是有事在处理,明日就是祭祀战士的大日子,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
所以等他安排处理好一切事宜时已是月色朦胧。
“太子宽容,恕臣来迟。”
金元鼎一进殿门便先对着太子出声告罪。
“金将军请起,你我君臣之间不用说这个。”
太子起身热络的扶起行礼的金元胜,并向他引荐两位使臣。
“金将军,这位是元夏国的呼延将军,这位是鲜卑的可频王子。”
“微臣见过可频王子。”
“呼延将军,幸会。”
金元鼎依照礼数和尊卑分别见了礼,宴饮继续。
而歌舞升平的另一边是无声的寂静。
因着白日里闹的那一场,奴隶们又多做了一个时辰的苦役,累了太久,他们只想着休息。
偶尔有路过的奴隶,也只是悄悄抬起头看上一眼绑在木杆上的楚越。
心里有同情,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的怨恨。
若不是她的出头大闹,他们也不会多做一个时辰。
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她那一闹,他们还得受那几个监工的欺压。
多想无益,对他们来说,闹成什么样,他们都是最低贱的奴隶,保不齐哪一日就没了命。
再多的想法也不如眼前的安稳实在。
夜风吹的温热,让人无法心安。
白日里虽没有阳光炽热,可胡地向来闷热,楚越又被卸了下巴不给吃食,这样的折磨换谁也受不了。
此时的她耷拉着脑袋,脸色白的吓人,嘴唇干裂,似乎已经没了清醒的意识。
“起来啦,阿越,帮我去把那书搬出来,今天日头好,陪我把书晒了吧……”
“不要,人家昨晚好累的,让我再多睡会儿嘛……”
“我数到三,再不起来我就不客气咯,一……二……三……"
“哎哟不要啊,十三,饶了我吧!”
楚越被咯吱得不行,连声讨饶,苏珏顺便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翻身压倒在床……
床前一对龙凤呈祥的红烛摇摇曳曳,半残着淌下滴滴红泪,周身都是苏珏存在过的气息……
楚越在夜幕中醒来,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和苏珏如胶似漆抵死缠绵。
然而夜风温热粘腻的吹过,她不在梦中的温柔乡,没有金戈铁马,没有软红千丈,更没有相互情好的苏珏。
而是置身异国他乡——干旱多沙又少雨的胡地。
她要回去,这是楚越一直坚持的信念。
……
不甚安稳的夜风从胡地一路吹来,奔山赴水,终于还是吹到了西楚。
九州清梦,梦倚黄粱。
随着宗政初策身死,五津行宫的谋逆之事渐渐平息。
雍州城再次恢复了从前的人间烟火,但经过硝烟的洗礼摧残,灯火阑珊中平添了没落萧瑟。
今夜出行,苏珏只带了小苏元一人在街上闲逛。
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苏珏却觉得异常的冷清。
这凡尘种种,似乎无法温热他的心,楚越许久没有书信,变故又接二连三,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底。
恐惧,未知,彷徨,生生占据了苏珏的心。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苏珏避过人群,沿着大街小巷一路漫无目的走着。
雍州城百废待兴,哪怕是在夜里,也有很多人忙忙碌碌。
有些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尚且还是废墟一片,不少衣着破烂的小孩沿街乞讨。
苏珏脸上没有笑意,安安静静沿街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带着年月遗留下的斑驳不平。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韩闻瑾的府宅。
昔日辉煌雅致的韩府没了生机。
天色已暗,烛火照着“韩府”两个字,原本便笔力沉稳厚重的字迹愈发阴沉绝望。
苏珏站在韩府大门前,思绪纷飞。
从他与韩闻瑾的初识到相知,一点一滴都在脑海中不断回旋。
初见之时,他还是十二楼里死而复生,重见天日的。
一舞惊华后,便是与他的初见。
“唉,都是俗人啊。”
彼时,一道浑厚富有磁性的男声自哄闹的人群中传来。
他说,“苏珏公子虽然舞姿上乘,但终究还是不入流的把戏,只是不知苏珏公子文采几何啊?”
他顺着声音望去,韩闻瑾身穿宽袍大袖,气质儒雅随和,风度翩翩,虽然腰上挂着佩剑,但是知书达礼。
因为青莲先生对他的训练和他之前所受的一切,那时的他是敏感的。
而且长于察言观色,他敏锐的察觉出此人的不同寻常。
于是他对着韩闻瑾略一行礼,“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鄙姓韩,韩文瑾。”
“那不知这位韩大人有何见教?”
“苏珏公子可会做诗?”
“略通一二。”苏珏声音清冷却透着隐隐的自信。
此一夜,他们算是有了萍水相逢的浅薄情谊。
再后来,便是殊途同归知己交心。
还是那年,冬日将近,正是除夕。
他与十二楼的众人出来游玩。
说起来还真是有缘,光华璀璨中他遇见了本该在长安述职的韩闻瑾。
一袭蓝衣,戴着狐狸面具的韩闻瑾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只是他正要走近,韩闻瑾竟然信步走到他身前,手里还拿着两个精致的福袋。
“玉华,新年快乐!”韩闻瑾摘下狐狸面具,笑的恣意明朗。
“韩大人怎么没在长安?”
“史书在人心,不在朝堂。”韩闻瑾摘下面具,说的真诚。
“所以韩大人这是翘班了?”他同他说着笑话。
“可以这么说吧。”韩闻瑾伸手将福袋系在他的腰间。
“韩大人,既然有缘遇到了,不如一起去临江的高台看看烟火。”
“好啊。”
这一夜,他同韩闻瑾穿梭在人群,他们躲过了几波扑面而来的脂粉浓香,送走了几首唱腔各异的渔家小调,沿途散点碎银。
他的头上被韩闻瑾不情不愿地簪了两三朵鲜花头饰,衣裾轻扬,二人腰间的福袋也跟着摇晃。
走过了几条街巷,他们可算登了高台,只见满城玉壶光转尽收眼底,夜空千万树繁花如锦,其声色之恢弘,竟把二人都镇得安静了下来,只觉无须多言。
之后看够了除夕之夜的种种盛景,韩闻瑾将他带回了他在临江的府邸。
所以,他犹记得那年除夕之后同住的情形。
某一日早晨醒来时,他出门看了韩闻瑾院子里的梅花,整个脸在狐裘映衬下显得越发白皙,眉宇间神采奕奕。
冬日的风吹的人清醒许多,韩闻瑾打了个哈欠走了过去。
“玉华。”
“嗯?”
“玉华,你可层看过海上日出吗?”韩闻瑾的声音里有些兴奋和感叹。
“什么?”他当时饶有兴味,在新元纪时他是见过的,惊艳到近乎窒息的美感,不知道韩闻瑾描述的又是什么感觉。
“整个海面和天空都是灿烂的,我见过山顶日出,却从没见过这么近的日出,近的好像……那太阳有了生命,它活过来了……”
韩闻瑾手掌压上胸口,尾字轻极,如同自语。
“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撼,一种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的,灿烂而不灼热的生命力。”
韩闻瑾的形容让他深视一眼,像生命一般,这几个字包含太多。
在西楚太久的沉寂让他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波澜不惊,只有跟亲近之人相处时他还会露些情绪。
人不可能永远灿烂,亦不可能永远黑暗。
这是他那时从韩闻瑾的话里得到的结论。
那一刻,他很庆幸韩闻瑾带他来这里。
只有执念,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是不够的。
“若玉华感兴趣,有机会韩某带你去看看。”
“好。”
他笑了,与韩闻瑾并肩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雪落无声,红梅白雪。
可惜一夕之间,物是人非。
苏珏站在大门外看了许久,往事一幕幕重叠浮现。
他这一次好像真的无能为力。
他救不了韩闻瑾。
小苏元不懂这些,但他能看出苏珏哥哥眼里的悲伤。
“我带哥哥,进去。”
小苏元眨了几下眼,不待苏珏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越过高墙进了府宅。
二人稳稳落地,苏珏将这座宅院的此时风景尽收眼底。
昔日的郁郁葱葱无端的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懂的雾霭。
重门叠院还是那个重门叠院,只是没有一丝的生机。
苏珏走到那棵梅树下,伸手轻轻抚摸着树干,仿佛还是昨日的光景。
正当他沉浸在伤感中时,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悉悉蟀蟀的声音,隐约还有火光跳动,他立时起了警惕。
“谁在那?”
“谁!?”
小苏元动作迅速,没等苏珏开口制止,他已经将那声音来源找了出来。
“是你?”
借着月色和微弱的火光苏珏看清了地上跪着的那人,是从前韩府的小侍从,年岁不过十二三,带着少年的稚气。
他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哭着,略显单薄的身子因为害怕在颤抖,手里是还未烧完的纸钱。
听到苏珏的声音,他抬起头,面露惊讶,“公,公子,您,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苏珏语带伤感。
“那你呢?”苏珏顺势将他扶起,并接着询问。
“我舍不得这里,韩大人待我们很好,府里的下人大人很早就遣散了,还给我们放了身契,可我不想走,更想替身陷囹圄的韩大人做点什么。”
小侍从说的断断续续,但苏珏听得出来他的确对韩府割舍不下。
“你有心了。”
苏珏拿起剩下的纸钱和他一起,或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公子,大人他还会回来吗?”
“我,我,我也不知……”
面对小侍从的问询,苏珏涌起一股酸涩,他也想韩闻瑾能安然无恙。
但他这次是谋逆之罪,虽事出有因,却无法得到楚云轩宽恕。
纸钱燃尽,苏珏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小侍从劝道,“你以后要好好的活,这样才不辜负你们家大人,知道吗?”
“知道,我会的。”
小侍从点了点头,眸色还挂着未干的湿润。
“你同小苏元在外面,我去书房看一看。”
嘱咐好二人,苏珏立即往韩闻瑾的书房而去。
苏珏的目光扫过书案,几本略旧的书籍整齐地放在一边。
之前每隔半年韩闻瑾便会派人送来几叠书,而后将上一回的书拿回。
初次时他们还不算交心熟稔,苏珏极为惊讶,来送书的侍从便淡淡道:“是大人安排的,言知音难求,些许旧书虽不珍贵,然熟读亦可有所进益,公子可自行斟酌’。”
那时的韩闻瑾极负盛名,他送的书定是极好的。
“韩大人……”
苏珏低低念道,目光却茫然而无焦距。
他看得出来,那些书分明是精心挑选的,经史、礼教、地理、风俗皆有涉及,
一来二去,苏珏开始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送书。
后来他偶与方老提及过此事,方老在阅及书中批注时击节赞叹:“此人书法清峻、含而不露,批注皆风格奇秀、观点独到,更兼旁征博引……其才学渊博,甚好,甚好!”
待问及如何得此书,方老不禁感叹如今的后辈真是人才辈出。
“老夫这一生佩服的人不多,韩氏父子算是其中的翘楚,当年在考校殿下时颇为惊喜殿下基础厚实而有章法,如今看来,这位韩大人更是青出于蓝,实是当世大才,甚于老夫远矣。公子能得他与之交好,百利而无一害啊。”
如今书籍还在主人的书架上,主人却生死难料。
他想力挽狂澜,可终究无法做到。
是他无能。
苏珏敛好情绪,又将这些书籍仔细的收好带走。
或许这是韩闻瑾唯一能留给他的了。
苏珏又站在夜风中看了这座宅院良久。
最后带着惆怅眷恋与小苏元离开。
出了韩府,苏珏还是带着小苏元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
快到宵禁之时,街上行人渐少。
苏珏没想到会遇见李书珩,此时他正带着李明月等人为百姓奔波忙碌。
战后重建,楚云轩只是下了旨意,朝廷官员大多也是走个过场,这其间不知有多少银钱下落不明,倒是李家父子亲力亲为,一心为百姓着想。
施粥添衣,拨款建房,安置流民,李书珩做的有条不紊。
更声已响了三回,李书珩还在忙碌着。
他一身普通布衣短服与士兵工人忙活在一起,丝毫没有上位者的架子。
但这并不能掩盖住他的光芒。
猛然相见,二人都愣了一瞬。
可下一瞬,苏珏恬然一笑,竟软了身子往下倒。
李书珩赶紧上前紧紧抱拥着失去了意识的苏珏,并吩咐陆明去取披风,随后他总披风裹住李苏珏有些发烫的身子。
如此一来,旁人是看不清苏珏的面容的,这也能省去许多的麻烦。
“苏先生!”
李书珩轻轻叫了几声,苏珏没有反应,小苏元急得不行,眼巴巴的望着李书珩。
李书珩垂头看时,怀中之人真的没了清醒的意识。
左思右想,李书珩用披风裹住苏珏,然后打横将他抱起送到不远处的马车上。
“陆明,你先带苏先生回去。”
李书珩对着陆明一番交代,人却还留在此处。
事情繁杂,他不能轻易离开。
……
翌日一早,金元鼎身着祭祀大典之盛装,头戴冕冠,各兵将守卫在侧,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前往虎牢山。
而楚越还被绑在木杆上,一夜未进水米,再加上伤势复发和暴晒,她已经开始虚脱。
孤零零的一人,好不可怜。
听到声响,楚越勉力的睁着眼睛去看胡人的车队缓缓离开。
金色阳光洒在山石上,反射的亮光刺激得楚越眸子微眯了一下,她勾了勾唇角,眼神里掠过一丝一闪而过的亮色。
“终于……”
楚越心里如是想,然后她没了意识。
……
巍峨的行宫,一派庄严谨重,正是早朝时辰,文武百官从正门而来,一步步向金銮大殿走去。
朝中大臣们走在石桥上,杨兰芝一袭紫色衣装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群臣都不忘记多注视他一眼。
有他在,朝堂之上总有清明。
早朝时间将至,百官穿过清风,走进了金銮大殿。
楚云轩高坐明堂,浓眉下一双长目蕴满深幽。
大殿之内,群臣都已到齐,楚云轩看着殿下的群臣问,“众爱卿可有事要奏?”
楚云轩的话威严有声,响在大殿中。
殿内一片安静,群臣之间有的互相看了一眼,低头窃窃私语了几句。有的依旧不动声色。
片刻过后,杨兰芝突然站出,“启奏陛下,臣有事要奏。”
“杨爱卿,何事?”
“西楚北部,突遭受冰雹灾害,凄风苦雨不断,已造成百姓生活困难,引发了许多疾病,此次冰雹灾害严重,亟待解决。”
“嗯,那不知杨爱卿可有解决之法?”
龙椅之上的楚云轩一手虚扶案上,面前九旒垂珠微微摇晃,掩去他眸中深色,唇角微勾,欲言却未言。
群臣似乎也都将目光投向了杨兰芝。
杨兰芝没有去瞧那些目光,只是平和地看向楚云轩,眸光如许深静。
他朝楚云轩微微躬身,一线清冷的声音不快不慢说道,“因时而变,因地制宜,体察民情,深入北部。”
“嗯,那寡人要派一人前去灾区,众爱卿可有谁愿意前去?”
楚云轩朝殿下群臣问道。
殿下众人又是一阵安静,楚云轩目光越发幽深。
尽是些尸位素餐的无用之人。
“北部多灾,且是军事要塞,杨爱卿,旁人不去,你便去吧。”
楚云轩的声音威严且带着一丝冷硬,让人无端的感到寒冷和压迫。
“微臣定不负使命。”杨兰芝俯身跪下领旨。
诺大的朝堂,始终没有另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
曾经太子殿下与他志同道合,只是如今太子不在朝。
大有父子离心的架势。
杨兰芝无端的心生悲凉。
今日他还存了为韩氏兄弟求情的心思,却也深知此事难办。
但他还是想尽力试一试。
“陛下……”
然而未等他开口说完,楚云轩却挥了挥手。
“无事,便退朝吧。”
楚云轩很清楚杨兰芝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想把这个机会留给另一个人。
这样的游戏才好玩呢。
杨兰芝求情的话被堵在喉咙中,他叹了口气,还是跟着众人退下了。
而楚云轩下了朝后便径直朝承文将军的府邸而去。
……
天光清透,明暗交杂,苏珏睁开双眼,只能望见层层叠叠的纱影。
苏珏揉了揉眉心,过了许久,视线才慢慢聚拢,看清头顶上一袭天青色的幔帐,而自己正卧在帐中的木榻上,轻暖的棉被严严实实地覆在身上。
“这是哪儿?”苏珏努力撑起身子,掀开幔帐。
正是从前熟悉的驿馆别院。
昨夜他遇见了李书珩,是他带他回来的?
苏珏的记忆慢慢回笼,但头很重,每动一下便痛入骨髓,身子忽冷忽热,这感觉苏珏熟悉之极。
“我在发烧?”他轻抚前额,确实是滚烫的。
不过他现在是安全的,苏珏松了口气,又跌回枕上。
就在此时,门被人推开,颀长的身影快步而入,屋内的光线一暗。
“苏先生醒了?”
声音熟悉,苏珏转过头去,隔着纱帐望见李书珩来到榻边,轻轻掀起幔帐,将手中的暖袋小心翼翼地塞入被中,垫在他的脚下,旋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嗯,没那么烫了,许大夫的药确实有用。”
李书珩在榻边坐下,见苏珏怔愣,不由失笑,“苏先生是见了鬼了?”
“那倒没有。”苏珏喃喃自语。
“那苏先生为何如此惊讶?”
苏珏无言以对,你这样做不太妥当吧。
他心里腹诽。
李书珩见苏珏烧得稀里糊涂,也不忍增添他的困扰,“开个玩笑罢了。”
言罢又问,“苏先生饿么?要不要让陆羽弄些吃的来?”
李书珩的语气很是温柔,像是在哄孩子。
“是世子殿下将我带回来的?”
李书珩无奈,这人还真是烧糊涂了,他只能从头说起,“昨夜刚一见面,苏先生便晕过去了……”
“哦,多谢世子殿下。”苏珏打了个哈欠,似乎是有些困倦。
“那好,苏先生先歇着。”
李书珩也不多话,见人没有大碍便起身离开。
不过待他走到院中,他与李明月的对话,屋里的苏珏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哥哥对苏先生如此关怀,远胜过对我。”
“明月,那不一样。”
“如何不同?”
“你是我的至亲手足,苏先生是至交,都是重要的人。”
“哦。”
“都快成家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哥哥……”
“别撒娇……”
屋里的苏珏翻了个身,十分无奈的叹了口气。
一对兄控弟控,他就该睡过去。
……
北境边塞的风卷起黄沙,空气弥漫着血腥气,到处尸横遍野一片焦土,幸存的士兵正在清理战场,折断的戟剑被掩埋在土中,太子楚天佑面色看不出悲喜从人群中走过。
半月前他收到宫中密信,信上说雍州王起兵作乱,搅扰的百姓不安,父王更是被围困在行宫之中,
他心里牵挂,随即领兵前去平乱,可谁知正是此举竟险些酿成大祸。
北境地处鲜卑与西楚边界,当年鲜卑王正是从此处南下直入镐京,而北燕毫无察觉。
父王登基后曾下过大功夫整治军纪,再加上冀州王当年的战绩,两国算是相安无事。
但如今鲜卑狼子野心渐渐显露,从最初的山贼生事到两国战火再现,发展到现在彻底起了战事。
楚天佑心中愧疚不已,因为他的离开,导致敌我力量过于悬殊,一万对五万,从他眼前抬走的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纵然楚天佑身为七尺男儿,也不仅红了眼眶。
他已修书上奏,就是不知援军何时会到。
……
虎牢山,高耸入云。
太子与金元鼎正于祭台上分立两侧。
二人心思各异,却又异常的和谐。
祭祀是大事,谁也不敢怠慢。
此刻,圆盘粗粝石头日晷上,光影转动,将时间一点点带走。
祭台中央,一排排巨大的青铜灯柱伫立在四周,将整个祭台山顶照的光华夺目,
气氛却是格外凝重。
除了上座的几位皇亲国戚稍显松快的站着,其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跪坐在地上,挺直后背,垂着眼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祭台上的桌几摆着贡品佳肴,隆重的鼓点越发清晰振奋。
底下士兵的鞭子在空中挥舞着,催促奴隶们赶快往前走,不要误了吉时。
祭台下方的宽阔的空地上,木柴加桐油烧着熊熊烈火。
这是献祭的奴隶们的归宿。
殷寿走在献俘队伍的最前面,手中捧着战败部落首领的头颅,一步一步走向祭天台。
转头看了看日晷,时辰已到,大祭师宣读了祭文。
紧接着号角吹响,呜呜咽咽。
呛人的青烟直冲上天。
真正的祭祀仪式开始了。
成排的奴隶被绳索拉着分成几队站在祭祀坑旁边。
死亡对他们来说是公平的。
不出半刻,这些奴隶便被推入坑中走向死亡的归宿。
他们挣扎过,却于事无补。
与此同时,一块灰白色的龟甲在火中被炙烤片刻。
大祭司立即拿出来仔细阅读了上头的裂纹,他掐指算了算,点头跪下,高声宣告:“贞,吉,无咎!”
这便是吉兆了,底下的人都面露喜色,跟着大喊,“吉,无咎!”
敲锣打鼓的声音如同雨点般落下。
伴随着阵阵鼓声,原本晴朗的天气变得昏暗起来,乌云渐渐遮住,吹来阵阵的凉风。
天色十分昏黑,黑压压的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一样,还不时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
“哗啦啦……”
“哗啦啦……”
雨点砸在地上,给胡地带来了久违的滋润。
“下雨了,下雨了!”
“下雨了!”
“下雨了!”
久旱逢甘霖,人群欢呼雀跃着,在雨中不停的奔跑。
“真的下雨了!?”
金元鼎撑着伞站在雨中,脑海里不断回想楚越昨日说的话。
“我想与金将军打个赌,就赌明日落日之前定会落雨。若我赢了,金将军便饶了他们,若我输了,便任您处置!”
起初他以为她说会今日落日之前会落雨是胡言乱语,一纸空谈。
可现在看来,她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她是如何得知的?
金元鼎心思转了几转,突然福至心灵。
或许这个女奴隶还有些别的用处也未可知。
既然她回不了西楚,那不妨让她彻底留在这。
“去把那个女奴隶放下来。”
金元鼎侧身吩咐身边人赶紧回去放人,也不知那女娃娃挺没挺住。
若是没有,还真是可惜了。
第116章 卦生两仪(二)
大漠风沙里, 长城雨雪边。
在那日祭祀时,胡地迎来了久违的雨水滋润。
“人醒了!快去禀报给金将军!”
模糊的人声在耳边越来越清晰,楚越只觉得浑身清爽, 却没有多少力气。
在昏迷了三天后,楚越醒了。
之前的那种干渴还是没有消退,楚越张了张嘴, 声音干涩嘶哑。
“水, 水……”
她略微一动, 就发现了端倪。
之前被卸掉的下巴被复位, 而且薄薄的锦被之下,她的手腕脚踝皆被绑带扣住,丝毫无法动弹, 只能瞪着眼睛, 盯着头顶垂下的纱幔。
“姑娘,您醒了!”
一名小丫鬟掀开帘子,手里端着药碗,轻声唤道。
“姑娘?”
楚越声音依旧沙哑, 嗓子如冒烟般刺痛,“你们这里可是下了雨?”
丫鬟被他直呼其名的行为惊了一瞬, 赶忙回道, “是, 姑娘说的没错, 下了雨, 一直没停。”
楚越早有预料, 并无多少惊讶之色, “果然, 否则你也不会称呼我为姑娘。”
“金将军说了, 姑娘身体虚弱,需要补养,让奴婢侍奉您喝药吧。”
楚越没说话,懒得理睬她。
丫鬟静了片刻,将楚越枕下垫高了些许,端着药碗走近。
楚越瞥了她一眼,冷笑,“你不会是想灌我吧?”
丫鬟怔了一下,“金将军吩咐过,您有可能会不配合,奴婢可自主行事。”
“你先放开我,我自己喝,还有,我要喝水。
“金将军交代,无论如何不可松绑,还请姑娘见谅。”
丫鬟说着,拿着勺子舀了一口水,递到楚越唇边。
楚越自认算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此刻境遇如此,她也就从善如流的喝了下去,只是怎么都觉得别扭。
等丫鬟喂完了水,又拿过一旁的汤药,楚越怎么也不想如此任人摆弄,她撇过脸,避过了她送来的勺子,微微皱眉,“我怕苦。”
丫鬟笑道,“姑娘,这药不苦的。”
“好吧。”
楚越无法,只能又顺从地张开了口,却在丫鬟凑近喂药时,偏过头将丫鬟的手往旁边一撞,丫鬟顿时一惊,手中药碗掉落在地。
“啪!”的一声,药汁四溅,药碗摔了个粉碎。
金将军走进屋内,看着地上碎成渣的瓷器和洒落一地的药汤,面色阴翳,“怎么回事!”
丫鬟看着金将军面色如铁,登时吓坏了,她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楚越冷哼一声,转向金元鼎,懒洋洋道,“是我干的,与她没关系。”
金元鼎眯起眸子,阴沉沉地扫了楚越一眼。
他在桌案后坐下,吩咐道,“收拾干净,再去熬碗药来,我在这看着喝。”
有金元鼎在一旁坐镇,楚越没再搞什么动作,乖乖喝了药。
夜半时分,窗外一片幽静,夜风湿润带着草木香。
藏在枕头下的一块碎瓷被楚越叼在嘴里,缓缓蹭到了手腕处,磨开了绑缚,紧接着是左手,脚腕……
说来她还得谢谢金元鼎的“大发慈悲”,若是铁链加身,她是插翅难逃。
楚越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制造出动静,将屋外的守卫引了进来。
守卫手持灯笼,刚踏进房门,被从天而降的梁上刺客用碎瓷抵住了咽喉,锋利的刃口刺痛了他脆弱的脖颈。
楚越将人打晕,迅速换上守卫的衣服,准备潜行离开。
夜色朦胧,胡地静谧无声,只剩下偶尔的木柴爆裂声……
楚越爬上一处高地,目光远眺。
胡地宽广,黄沙遍地,并无多少遮掩,唯一能藏身的地方就是虎牢山的祭祀台。
楚越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在心底默默记下了方位。
守卫来回巡视,戒备森严,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去,都必定会惊动巡逻的侍卫。
下一瞬,远处亮起火把,隐约传来嘈杂之声,不过呼吸之间,亮光竟已连成一片。
“这么快……”
楚越皱起眉毛,迅速躲入暗处,隐藏在一处营帐之后。
金元鼎也出现了,身侧两名侍卫正低着头向他汇报些什么。
他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搜寻,目光却陡然一转,朝楚越的藏身处望了过来。
那双眼锐利逼人,楚越瞳孔骤缩,下意识屏息凝神,一颗心瞬间被抓紧。
然而金元鼎很快滑过了目光,似乎刚才的激烈交锋只是她单方面的错觉。
楚越松了一口气,却见金元鼎接过手下人递来的弓箭,拉满了弓弦,箭尖一抬,竟直直对准了她的眼睛!
金元鼎脸上挂着轻蔑的笑,似乎在嘲笑楚越的愚蠢。
两道目光交汇,空气都仿佛在那瞬间凝结成了冰。
楚越心脏砰砰跳了起来,握紧腰间抢来的刀柄,暗暗蓄积力量。
弓弦被拉成满月状,金元鼎松开指尖,“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至,直冲楚越面门而来。
几乎同时,楚越脚下一蹬,猛地跃起,躲过箭矢,手中举刀,刀身盛着月华,朝着金元鼎狠狠劈下。
金元鼎身子一闪,踢向楚越的手腕,进而长弓一旋,用弓弦绞住了楚越的脖颈。
楚越不得不丢下刀,伸手挤入脖颈与利弦之间。
她袖中还藏着穆羽送她的匕首,然而那弦丝坚韧,不知是何所制,竟然割不断!
银白的弦丝逐渐染上朱色……
金元鼎收紧弓弦,将楚越拽进怀里,声音落在楚越耳边,“想跑,本将军不是告诉过你,这西楚,你是回不去了。”
“我去哪里,用不着金将军操心。”楚越从嗓眼缝隙里挤出这句话,毫不夸张,若是再对峙片刻,她就会窒息而亡。
“你放心,我不杀你,你也不用费尽心思跑,若是你愿意,我们可以谈谈。”
恰到好处的,在楚越即将窒息时,金元鼎松了弓弦,楚越也终于得了喘息,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把她带回去。”
金元鼎抱着手,目光平静,而楚越的狼狈却是让他尽收眼底。
……
天光渐晞,又是一日的日出月落。
昨夜折腾了一番,楚越还是被金元鼎抓了回去。
这一次束缚的绑带成了冰冷的铁链。
床上铺着柔软的绸缎锦褥,塔炉里的熏香有呼吸地流淌着。
楚越坐在床上,似是认命的扯了扯那锁链,难道她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不,她不能!
她要回去!
可跑是行不通的,那她就得另想办法。
昨夜金元鼎说的那番话在楚越心里计较了半晌。
以她对金元鼎的观察,他肯将自己从奴隶堆里拔出来,那就是有所图谋。
也就是说,对金元鼎来说,她是有利用价值的。
既然如此,她不如顺水推舟,从长计议。
此时房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打破了宁静。
“怎么样,可想明白了。”
金元鼎一进屋便从善如流的坐在了楚越的对面,音色还是那般冷硬。
“想明白了。”
楚越尽量做的挺直,然后等着金元鼎的下文。
“聪明。”
金元鼎很满意楚越的回答。
“不知金将军想和我谈什么?”楚越也不废话,直接问出问题所在。
“你能预测雨势,据我看来,你的本事不止这些。”
“金元鼎果然慧眼识珠,我确实不止这点本事。”
楚越毫不推拒金元鼎对她的夸赞,眼里满溢的是极度的自信。
“你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会下雨的。”
“这个啊,我不会说的,若是让将军学会了,我可就没什么价值了。”
“你倒是真聪明。”金元鼎一声嗤笑。
“多谢金将军夸奖。”
“废话不多说,本将军想让你留在这,用你的本事帮本将军复兴金氏。”
金元鼎也不绕弯子,直接提出他的要求。
“哦?”
楚越一挑眉,果然,和她预料的差不多。
“你留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将军不会亏待你的。”
“是,金将军自然不会亏待我,可我也想知道,除了这些,金将军还能应允我什么?”
楚越进一步试探。
“除了让你回去,什么都可以。”
金元鼎自然也知道楚越心里打的算盘,但他的底线不容更改。
“好,我明白了,也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还真是求之不得。”
楚越了然一笑,这个金元鼎还真是不好对付,稳住他是当下最要紧的,于是她又接着道,“金将军如此看重我,我得先送金将军一份见面礼,且这份见面礼,正是你们现在最需要的。”
“水和金?”
金元鼎面带疑色,他们寻找水源多年,总是没有长久的水源。
再加上当年退出中原时太过狼狈,连复兴金氏的资本都不够。
可眼前的女娃娃却如此笃定的要送他一份见面礼,且这份见面礼正是他们苦恼多年的水金之事。
是该说她足够自信,还是说她只是信口开河。
金元鼎也有些拿不准了。
“怎么,金将军不信?”
看出金元鼎的迟疑,楚越也不露怯,反而更加自信的说道,“胡地乃是沙漠,金将军之前沿着人经过的痕迹寻找水源的法子也没错,但据我所知,在你们到来之前,胡地鲜有人烟。
据我观察,这里的地形是一面低呈簸箕形的地区,且是低洼地,这很可能有水源。
您若真的信我,便派人好好找找哪里有芨芨草,日出日落时跟踪骆驼的行迹,又或者是根据鸟群盘旋的方向的去找。
如果运气好,遇到干涸的河床,可以在两山央一沟的河床或者河道转弯处外侧的如果往下挖有发现潮湿的沙子,这就离地下水源不远了。”
楚越对着金元鼎侃侃而谈,一番分析有理有据,这让金元鼎心下信了七分。
“好,本将军信你,若找不到水源,你便去那祭祀坑里吧。”
“好。”
楚越丝毫不惧金元鼎的威胁,神情松弛,“金将军,我累了,劳您出去,我要睡觉。”
说完,她也不管金元鼎是何脸色,直接往床上一躺。
金元鼎自然没兴趣看楚越睡觉,他立马迈步离开,之后便吩咐人按照楚越说的去寻找水源。
……
“嘿,这天是要下雨啊!”
雍州城的城外渡口,行路之人三五成群。
冯二放下手中的活计,倚在船舱中看棚间的泛红的天空。
“这位大哥。”沈爷问道,“从雍州去豫州要多久?”
“大概……三四天吧。”
冯二见二人打扮不俗,心里有了计较,没等他开口,那船头儿放下烟枪,露出满口的黄牙,缓缓道,“两天半。”接着又补充道:“去豫州顺水,时间比回来要短得多。”
“多谢。”沈爷点了点头,又折身走回了岸边。
“先生。”
沈爷低头,“方才那位船家说,从这里乘船到,只要两天的时间。”
“是吗……”
青莲先生抱着琵琶,身着浅色轻衣,袖口绣着花草纹样,襟前隐约是一朵小小的青色莲花。
她虽已过而立之年,鬓角却依然垂发。
却不知佳人年华为谁老去。
“要开船了。”张二伸出头来招呼两人。
“梦溪,我们走吧。”青莲先生收了琵琶弯腰上船。
甫一上船,船工们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打量着来人。
毕竟二人衣着打扮不俗,任谁都会多瞧上几眼。
“干活,开船!都傻愣着干啥!”
船头儿从舱外走进来大声喝道。
船工们对视一眼,觉得似乎是自己一家的生计要重要些许,于是都回身干活去。
“小冯!”
“哎!”那冯二应了一声。
“快去买些东西,今晚得多加点饭,别忘了买肉!”
看着冯二跑远,老船头继续道:“伙计们,咱们江上开饭,大家加把劲,别误了工……”
忽然,那老船头停下了打量青莲先生二人的目光。
微微一滞。
然后他抬起衣襟擦了擦烟枪,弯腰对着长长一揖。
“这是……干什么?”沈爷扶起老船头,皱眉道。
老船头让开沈爷的手,低头不语。
“头儿他……”
“你们看,就看女的的衣襟……”
“啥?怎么了?那个标记……啊……我见过,是……”
“切,还说是跑江湖的,这都不知道。”
“那不是十二楼的标记吗!”
“啊……”
听到这个名字,穿上的伙计们纷纷同老船头一样,对青莲先生作揖。
那老船头忽然抬起头,“多年前蒙故青莲先生相助,保我平安过了黄河……”
“老人家,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青莲先生亲手将那老船头扶起,眼里含着的笑意让人觉得平和从容。
“是,是,先生说的是。”
老船头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他们出行定是有什么事要做,自然不会再多嘴。
“哟,这好景好风的,宋船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突然传来一阵轻浮的青年音。
刚回来的冯二打量了满船肃然的兄弟和头儿,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觉得甚是奇怪。
“有什么事,大家心照不宣,”那人继续道。
宋船头有些愤怒地看着来人,忽见那人方才嬉笑的面容是满脸冰的霜,襟前绣着一束青竹,他张了张鱼缸,终是没在再说什么,转头去船头抽起烟来。
船工们见头儿起身,也纷纷抬头,直愣愣地打量着那人。
那人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身白色直裾,青色封边,看似素雅,那面料上却有华丽的暗花,一幅放荡贵公子的摸样。
船工们打个哆嗦,暗念道这趟船的客人都不好伺候。
待众人散去,老船头才给几人安排了房间。
青莲先生道了谢,吩咐沈爷在房中等候,来到甲板上寻了那青年说话。
那青年便是豫州淩成城主的公子,也是多年前青莲先生遭难时伸出援手的恩人的儿子。
一江清水悠悠,有些人,有些事,总得去办。
……
日子消磨而过,因为金元鼎的吩咐,楚越确实过了几日舒心的日子。
只是那烦人的铁链始终不曾解开,除此之外,楚越倒是还算满意。
不过她心里更惦念的是金元鼎是否找到了水源。
当真是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楚做刚吃完一块糕点,门就被人推开。
进来的,正是金元鼎。
“如何,金将军是找到水源了?”
楚越这话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找到了,那处水源如今就叫金源河。”
金元鼎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看向楚越的目光也多了一分信任。
“在哪里找到的?”
“三十里开外的一处低洼处,骆驼到了那就不走,周边还有不少芨芨草,你说的分毫不差。”
金元鼎言简意赅,三两句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楚越自信一笑,“如何,这份礼物金将军可还满意?”
“尚可。”
“那要是我还能在河里淘到金砂呢?”
楚越持续加码,她就不信金元鼎不动心。
果然,金元鼎松了严肃的面色,“若真是如此,你当可成为我金氏的神女。”
“好,一言为定,明日请金将军带我去那金源河。”
“你又如何敢肯定那金源河中会有金砂?”
金元鼎虽动心,却还是存了疑。
“这个简单,相比较其他东西来说,黄金比重大,所以金砂自然沉淀在石沙中,在河流底层或砂石下面沉积为含金层。”
毕竟从前在新元纪时做的是考古的营生,楚越对于这些还是信手拈来的。
沉吟片刻,金元鼎还是松了口,“好,明日我便带你去,你可要拿出真本事。”
“金将军还是不信我啊……”
楚越佯装叹气,金元鼎也没管她的装腔作势,直接推门离开。
刚走了不到百步,便有太子身边的侍卫前来传话。
“金将军,太子请您去一趟。”
“太子可说了是有什么事吗?”金元鼎试探性的问道。
“太子没有说。”
“好,本将军知道了。”
在去太子营帐的路上,金元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太子此番传召,必定与那西楚的郡主有关。
果不其然,金元鼎刚一进去,太子就直接发了话,“金将军,你提拔出那个西楚的女奴隶是否有些草率了?”
“回太子,属下认为此事并不草率。”
金元鼎一边低头行礼,一边回着太子的问话。
“她毕竟是西楚之人,不知根知底,恐怕是个祸害,金将军可要三思。”
太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身旁为他捶腿的侍女,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侍女的玉脸,声音暧昧,“这才是我金氏知根知底的好女儿。”
“她能预测出何时下雨,太子也是知道的,金源河也是在她的指导下找到的。这便足够了,她又跑不了,师其长技以制其本身,属下有分寸。”
面对太子的质疑,金元鼎不卑不亢,眼神不经意瞪了那侍女一眼,侍女立马低下头,心生恐惧。
“本宫也是怕金将军识人不清,既然是为了复兴金氏,此事金将军便自己看着办吧。”
太子此话说的平静,可其内心却是暗潮汹涌,他巴不得金元鼎此事受挫,否则他的威望也太高了,甚至高过了他这个太子。
长此下去,他该如何服众?
百姓和将士的心中怕是只认得他金元鼎。
“那太子保重,万勿操劳,复兴金氏的指望可都在您的身上。”
金元鼎这话意有所指,他怎么会不知太子的心思。
功高震主,心生防备。
多么熟悉的情形,当年建安帝也是如此。
但凡涉及到王权,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一个循环罢了。
“金将军也是如此。”太子笑着搂着那侍女起身,随后一同离开。
金元鼎很识时务的行礼告退,这君臣二人的面和心不和也不知会掩饰到何时。
是否又是熟悉的悲剧重演,一切都是未知。
……
船舱外夜风徐徐,好风如水。
舱内青莲先生和沈爷相对而坐,二人面前是已经做好的鱼汤。
沈爷给自家先生先舀了一碗,连同里面的一条桂花鱼,放在她的面前,后开口问道,“先生,不知淩成城主这次邀请先生是为了什么?”
“或许只是叙旧。”
青莲先生听着舱外的风淡然道。
“但愿如此。”沈爷低头说道。
不过能让城主的公子亲自相迎,怕不是叙旧那么简单。
二人相谈间,热腾腾的一碗鱼汤,已经见了底。
船行的速度不慢,不到三更便已快离雍州的水路渡口三里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