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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44999 字 2个月前

沈爷在船舱内收拾着碗筷,还有他们来时带着的简单行李。

青莲先生则披了月白色哦披风,只身立于船头,看城外风景,目光深静而悠远。

正值盛夏的末尾,来往的人们,都衣着轻便。

此城繁华,水路上船只遍布。

即便是夜色浓重,依然可以看到这城市的热闹与喧嚣。

“先生,让您久等了。”

白日里的那位公子还是那副风流的模样,他走出船舱,对正站在船头,开口向青莲先生恭声道。

“公子好雅兴啊。”青莲先生淡淡一笑,任寒风拂过她的长发,吹卷起她月白色披风。

……

翌日一早,天色尚未全亮,金元鼎鼎就带领数百名侍卫以及楚越从营地出发。

他们骑着骆驼直奔那条新寻得的金源河而去。

而在离开营地的过程中,楚越被黑布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由此可见,金元鼎虽然利用着楚越,其实没有完全信任,依旧小心防范着楚越。

这不奇怪,若非金元鼎如此狡猾谨慎,楚越早就能逃之夭夭了。

小半天之后,一行人来到了金源河边。

而后楚越便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淘金,过程很简单:先是利用工具挖出河道中的泥沙,而后将泥沙放入木槽当中,利用河水不断的冲洗。

沙子比较轻,很快就被河水冲刷走了,金砂的质量重,则会留在木槽的底部。

自然,这样得到的金砂中掺合着许多杂质,必须用‘混汞法’进一步提炼,才能得到高纯度的黄金!

“将军,是金砂,真的是金砂!”

看到楚越淘出来的一粒粒金砂,侍卫们瞬间沸腾。

当年退出中原,为了躲避北燕士兵的围剿,金氏大部分时间都躲藏在胡地的沙漠深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而且生活环境恶劣,白天热的不行,晚上冷的结冰,还要饱受风沙侵食之苦。

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十几年,直到北燕覆灭,西楚建立,他们才开始真正的发展生息。

但说是发展,一穷二白,什么都缺乏的情况下只能最先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得不出去劫掠西楚周边的小国和百姓。

谁都知道,长此以往下去不是办法,他们得有自己的水源和收入。

而今年因为太子与金元鼎和西楚进行合作,金氏得了不少物资,有了起色。

如今因为楚越的到来,他们不但在沙漠里找到了水源,还是一条能出产金砂的河流,只要花点力气就能弄到大量金子,进而得到大量物资。

胡地的士兵百姓自然是高兴的。

金元鼎更是难得的喜笑颜开,不过在兴奋之余,他心中仍有一些猜疑:“没想到这河中真有金砂,你确实有几分本事。”

“我早说过金砂沉重,全都沉积在河道深处,又被厚厚的泥沙覆盖着,故而很难被人发现。”

楚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并借此活动了一下筋骨。

“嗯,说的有道理,那依你之见,这条河中的金砂储量如何?”

“方才我粗略的估摸了一下,河中金砂的储量极高,不过要想把金沙淘出来,还需要更多的工具和人手才行。”

“人手和工具不成问题。”

“那就好。”

随后,金元鼎示意十几个侍卫将楚越带到一旁看好,楚越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个老狐狸,还是不信她。

接下来,金元鼎又派人去知会太子,让他派人以最快速度在金源河一带集结。

楚越这才知道,胡地的士兵们并不都在那营地之中,还有相当大一部分,分散在了沙漠中的几处要塞上,

一则,分散开来目标更小,可以避免被人找到踪迹。

二则,可以守卫好疆土。

这金元鼎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她输给他,真的不丢人。

而且随着水源和金砂陆续被找到,楚越的心里又涌起一种难以要明的情绪。

无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都直接推动了胡地的发展。

如今只是基本的生存,若是日后加以教化,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或许能实现天下大同。

此念头一出,楚越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

天下大同!

是她与苏珏共同追求的天下大同,那若是他们在此方时空有了作为,那新元纪时代是否能加速到来?

楚越倚靠在一处大石上,面上虽是平静,心里早已波涛汹涌。

说到教化,她的苏珏最是擅长。

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她不知他现在是否过的安稳。

她敢肯定的是,西楚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很怕这件大事会牵连到苏珏。

思及此处,楚越的眸色暗了下去。

十三,你现在安康否,我真的很想你……

思念一但决堤,那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远处的人声嘈杂,热火朝天,楚越完全将其无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苏珏的一颦一笑。

还有那日启程时的温热一抱。

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

另一边,太子在听到汇报后,面上也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他虽不满金元鼎,但他仍旧以复兴金氏为重。

至于那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且容后再议也不迟。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太子派下来一千多人过来淘金,这些人兴高采烈的砍伐树木、打造工具,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淘金事业中。

第一天,淘出了十两金砂。

第二天,十五两!

第三天,二十两!

而随着金砂产量不断增加,金元鼎对楚越的猜疑也在一点点消退。

所以楚越的待遇比之前更好了几分。

之前楚越只是被安排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几乎时时刻刻都要受到监视。

现在情况发生了转变,楚越被送到祭祀台上最华丽的一间屋子里。

但她还是不得自由,处处有人监视。

暖黄烛光弥漫,一架五弦的古琴静静地躺在檀木桌上,摊开的薄本上是错落的曲谱。

正对门摆放着一扇精美的红木雕刻织锦屏风,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此刻,烛火台上的火焰跳跃着,映照在楚越还有些苍白的脸上。

她静静倚坐在床头,略带湿气的青丝贴在耳侧,裸露的脖颈带着釉质的易碎感,烛光映衬下的眉眼显得温润而柔和。

若是远远看去,真像一个安静的精致的木偶。

屋外来来回回有平常洒扫的侍从侍女经过,他们的低声谈论还是传入了楚越的耳中。

“金将军说屋里的是神女,让咱们小心伺候着。”

“神女?她之前可是奴隶啊?”

“她能预测何时会下雨,又帮着金将军找到了水源和金子,这不是神女是什么?”

“小心伺候就是了,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这是自然……”

一字一句,楚越听得清清楚楚。

神女么?这么快就传开了?

金元鼎还算信守承诺,只是不知这神女的名头能不能让她离开。

楚越打了个哈欠,方才刚吃完送来的烤肉,味道的确不错。

她看了看外头的日光,又是一日消磨。

不知她“身死”的消息到底传没传回去。

若是传了回去,到时苏珏定会伤心欲绝。

想到这里,刚升起的一丝困意立马消失殆尽。

十三,千万要保重……

……

风清气正,是个极好的日子。

青莲先生三人也恰好到了豫州。

豫州,自古便是来往各国间通商的重要城市,所以街上来往的行人不少。

又因为宗政初策的反叛,豫州王奉楚云轩之命,亲自设置关卡。

守护在豫州各处的士兵也都没有半点懈怠,甲胄佩剑在身,护卫豫州的安危。

偶尔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经过,都被看守的士兵拦下,没有放行。

那些人只能咒骂几句,然后离开。

此时城门外进出的人很多,面对如此多的守门士兵,进城的人都拿出了一张文书,没有一个轻举妄动的人。

沈爷看清楚那张字书,正是通关文书。

“车水马龙,繁华无尽,豫州王果然治理有方。”

下了船,青莲先生三人向着城门处走去。

他们从雍州而来,身上的衣着自是有些许的不同,于是配着长剑的守城士卒一眼便看出了青莲先生和沈爷的不同。

几个士兵拿起兵器,上前拦住了他们,因为他们二人的面孔也是很陌生的。

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士兵几步走到他们跟前。

只见面前的女子虽已是年华不再,但身上的气质超凡脱俗,衣着虽然不华丽,却总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动人风华。

而沈爷本就生的眉目冷峻,身高八尺,又自幼习武,浑身自然有着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势。

一人眉目冷峻,宛如刀锋,一人眉目如画,宛如春风。

而那士兵也有七尺多,不过较之沈爷却还是矮了一个头,又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冷峻气息,那人不得不提起一股气势,高声盘问道,“站住,你们两个人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要进城去干什么?想要入城,你们有没有通关文书?”

沈爷没有说话,一对飞扬入鬓的剑眉,看起来仿佛更加冷峻。

他看了身边地自家先生一眼,后者对他微微一笑,短暂的眼神接触,沈爷便明白了青莲先生的意思。

然而未等沈爷拿出通关的文书,一路跟着他们的公子直接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块金色的令牌,递进那士兵的眼前。

“糊涂东西,连本公子都认不得吗?这两位是本公子的贵客,放行就是了。”

那公子拿着令牌说道。

守门的士兵自然认得这令牌,是淩城城主公子裴尚轩的腰牌

他正要开门放行,却被另一位士兵用手势止住。

“公子要进城自然没话说,但他们两个还是要有通关文书。”

倒不是这士兵不知变通,只是若真的出现了一时错误,后果恐怕不是他们这样小小的守城士卒可以承受的。

所以此人是尽忠职守,将所有可能都想到了。

“榆木脑袋,难道本公子还会引狼入室不成?”

裴尚轩嘴上气急,心中却暗暗记下了这名士兵的腰牌和容貌。

“公子,我们二人又不是没有通关的文书,何必为难他们呢。”

眼神流转间,青莲先生心里了然,所以她才在此时开口。

沈爷会意,立马递上了通关的文书。

那士兵接过后仔细查看,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他没有再加阻拦,开口放了行,“既然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如此,你们可以入城了。”

“公子,请带着贵客入城吧。”

裴尚轩故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青莲先生与沈爷紧随其后。

进了城,街上一片热闹景象,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青莲先生和沈爷将此城的繁华尽收眼底。

只见店铺和客栈依次排列在街道两侧,果然是通商要地,连铺子和客栈都比别处的地方要多。

此刻,正值晌午,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潮来来往往。

坊市间,茶肆酒楼林立,形色色的各域商贾,正在忙碌着,热闹非常。

“先生,家父还在府里等着。”

裴尚轩还是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他伸了个懒腰,音色疲倦。

“还请公子带路。”

青莲先生温笑着回应。

“走吧。”

……

圣驾即将回銮,九州诸侯也陆续离开雍州城,回到自己的封地。

因为还有些事未处理完,李元胜父子并没有离开。

而苏珏也在冀州王下榻的驿馆中住了好几日。

不过外头的传言倒是不太好听。

因为那日李书珩是用披风裹住的苏珏,没人看见他的真容,只当是世子金屋藏娇的把戏。

两个当事人不在乎这些,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一个人若是太干净,旁人便会觉得他不干净。

适当的“污点”反而更加让人放心。

这一夜从城外回来,李书珩径直回了自己主院中,陆羽走过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世子殿下,郑刚来了。”

“叫他来书房找我”

“是。”

郑刚很快便到了,进门时带上了书房的门。

“世子殿下。”郑刚单膝点地行了一礼。

“那些兵训练的如何了?”李书珩坐在桌案后面看着文书,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

李书珩没给他看座,他便站的笔直,一举一动都展现出他是训练有素的行伍出身。

“回世子殿下,万无一失。并且前几日我们下山时截获了一批火器,数量不少。”

“做的干净些。”李书珩淡淡的瞥他一眼,语气凝重。

“明白,利索的很。”

李书珩勾了勾嘴角,放下手中的文书,又道:“郑刚,你且知道,这件事若是查出去可能牵连甚广,我们谁都不能马虎。”

郑刚眼睛都不眨一下,跪地便道:“属下这条命都是世子殿下与公子的,自当为世子殿下肝脑涂地!”

李书珩摇了摇头,像是纠正他一般的说道:“你说错了,是为楚国肝脑涂地。”

“郑刚明白。”郑刚从善如流的回答道。

李书珩满意的笑了笑,他所说为天下不假,毕竟王权更迭,风起云涌。

权臣还是乱臣,他都背了。

此时,急急的雨丝划破乌墨天幕又迅速闭合,搅得人心绪不宁。

苏珏解不开那一点疑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当日韩闻瑾说要报仇,宗政初策也说要报仇。

那他呢?

他从来没想过报仇,他的仇也不是楚云轩。

诚然,他现在算计的是楚云轩的江山,这并不冲突。

可宗政无策临死前声嘶力竭的要他报仇,他有些迷茫了。

自从那日行宫事变,围绕在他身上的传言越发多了起来。

关于他最隐秘,最见不得天光的身份似乎呼之欲出。

末帝燕文纯这四个字越来越让他害怕。

再加上楚越没有音信,楚云轩莫名的宠信抬举,一切的一切都太过诡异。

或许……

雨势更沉更大,压着苏珏透不过气。

一个霹雳,紧跟着的就是滚地的炸雷。

常言道“秋月雷,遍地贼”。

预示接下来的年景将主大凶之势,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结果想不通,就问问事情源头。

既然楚云轩当日有实力抵挡宗政初策的反叛,他的所有筹谋都是引蛇出洞。

那他自己呢,在楚云轩的计划中又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苏珏抓住念头里的灵光一现。

楚云轩!

他才是问题所在。

他要引蛇,引的从不是宗政无策一条!

一切不合理都迎刃而解。

楚云轩的清算还没有结束,或许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他们十二楼怕是已经入了一个无声的圈套!

苏珏心里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冷颤,双眼瞪圆精光四射。

想到这里,苏珏立马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他要立刻给先生修书一封。

雨势渐小,苏珏在窗口坐着吹风听雨,脑海中还是纷乱不已。

他精神恹恹的,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木桌,一想到风雨未知,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

从书房出来,李书珩再次敲响苏珏的房门。

“苏先生还未睡吗?”

“还未,世子殿下不也没睡吗?”

“睡不着。”

“是啊,睡不着。”

“正好。”

李书珩说着推门而进,并将点心盒子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母亲做的点心,请苏先生和小苏元尝尝。”

“谢世子殿下。”

苏珏神色略微亮了一亮,他依言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软糯香甜,入口即化。

苏珏难得多吃了几块。

接下来,二人对坐,小苏元枕着苏珏的腿玩着小木船。

烛火暖黄,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苏先生,周边各国屡屡犯我疆土土,致使边地民生凋敝,百姓遭受敌害,此祸患不可长留。”

深夜造访,李书珩自然不是来专门送点心的。

他有许多的问题想要请教苏珏。

“那依世子殿下之意,是应该发兵一战,还是派人前去求和?”

李书珩心里自有一番计较,此刻他倒想听听苏珏的想法。

“是战是和,当取对我方有利之策,苏先生以为如何?”

李书珩将目光移到苏珏身上,仿佛有意为之,他淡淡一笑,看向苏珏问道。

苏珏自然知道李书珩的心思,他神色风轻云淡,清清冷冷。

谋士应该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埋下,

不让任何人找到一丝机会,看破自己心中所想。

于是他垂眸低眉,缓缓道来,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仔细思索。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擦也。故经之以五事,较之以计,而索其情。”

李书珩就那么看着苏珏,苏珏的声线就如当年在梁州初见时,对自己说的第一句那般,如千年寒冰击石,冷冽入骨,却又沉静温润,如清溪动听。

“苏先生,何为五事,又有何计以退之?”李书珩又问。

“五事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今道者,若民与上同意者,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战。

天者,异族不适中原,时制也。

地者,高下、远近、险易,我军可占优势也。

将者,朝中善战之能者有,且兼具智、信、任、勇、严也。

法者,制定典制、律法、行所主用也。”

“苏先生真是透析局势,那依苏先生之言,对异族作乱者,应战之?”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异族屡屡犯我疆土,而我方却未采取行动,必让其以为我军畏之,是以出兵之策,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为我兵家之胜也。”

苏珏侃侃而谈,将时事分析的分肌入理。

李书珩听得入神,他眸色深深,定定地直视着苏珏。

“苏先生说的极对,我一时竟没想到。”

苏珏毫不在意地一笑,坦然道:“世子殿下哪里是没想到,这分明是在考苏某,幸好苏某不曾露怯。”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小苏元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

苏珏摸了摸小苏元的发带不语,李书珩则是给他递了一块糕点。

窗外雨声又起,却让人心情愉悦。

于是又是一夜的时光彻谈而过,这样的日子,也算安稳。

……

雍州行宫,崇庆殿内。

楚云轩与南仪夫人坐在宫殿的金龙宝座上。

台下琴声婉转,悦耳动听,舞姬扯出水袖,随着乐曲身影流动。

“陛下,这是今年内宫最新酿造的美酒。”

南仪夫人将酒盏递到楚云轩跟前,笑着道:“请陛下品鉴。”

眼下轻歌曼舞,美酒佳肴,更有美人作陪,楚云轩却意兴阑珊,余光看到旁边那香炉中的烟袅袅升起,又被微风吹散,他一时恍神。

身旁的南仪夫人见他不作回应,凤眼流转,随即开口道,“陛下,是臣妾有错。”

“你没错。”

楚云轩半刻后才接过美酒,放到鼻子前嗅了嗅。

他这才恍然回神,“确实是美酒。”

说罢,楚云轩便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酒香甘醇清冽,入口绵柔顺滑。

此时,台下琴音停歇,一众舞女走下高台,崇庆殿内一时冷清了起来。

“你先回去吧,寡人还有事要处理。”

“其他人也退下吧。”

楚云轩兴致缺缺,南仪夫人自然不敢忤逆天颜,她行礼后便翩然离开。

崇庆殿内便只剩下楚云轩与中贵人灵均。

楚云轩往下首瞧了半晌,从前那里正是韩闻瑾的所在。

但如今烛光依旧,那个下笔千钧的史官却不在。

楚云轩也曾去牢里看过韩闻瑾,他说他恨他,恨他为何要杀了他父亲。

诚然,韩氏从未有过背叛,他本不该对一介文人下手。

但就是在那史书工笔间,蕴藏着无限玄机。

他不敢赌那微弱的人心,除了死人的口和手,他谁都不信。

所以他与韩闻瑾之间,无解。

正当楚云轩“睹物思人”之时,暗卫影十八悄然进了崇庆殿。

楚云轩垂着眸子,静静等着影十八开口。

“启禀陛下,穆羽将军他们快回来了。”

影十八跪在地上,恭敬的回着话。

“嘉成郡主呢,她如何了?”

楚云轩不关心穆羽他们如何,他关心的是楚越如何。

“回陛下,金元鼎抓她回去做了奴隶。”

“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在听到还算满意的答案后,楚云轩冲影十八摆了摆手,示意他立即退下。

影十八行了礼,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灵均,有些事,也该见见天日了。”

望着殿门外的夜色悠然,楚云轩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陛下是指嘉成郡主一事吗?”中贵人灵均一脸乖觉,他跪坐于地,头倚靠在楚云轩的腿上,楚云轩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他的鬓发。

“灵均聪慧,过几日别忘了去十二楼宣旨。”

楚云轩很满意中贵人灵均的乖顺,平日里自然也就多宠信他了几分。

这是他应得的赏赐和恩宠。

“陛下,奴婢怎会忘记,奴婢此生都愿效忠陛下。”

“寡人自然知道灵均的心意。”

听着中贵人灵均略带急切和讨好的语气,楚云轩不由得心情大好。

今夜,真是是个极好的夜色。

……

时间匆匆而过,日子平静了不少。

惠风和畅,苏珏却还在驿馆的床榻上安睡。

昨夜先生来信,说信已看,并且今日午时便能返回。

他会去城门迎接。

夏日的清晨最是惬意,李书珩今日打算带苏珏出去逛一逛。

于是他一大清早便来到了苏珏的房门前。

屋内一大一小,小的早就醒了,乖乖的坐在床榻下看着大的,手里还握着大的给他亲手做的小木船。

“叩,叩……”

扰人清梦的敲门声响起,小苏元撅了撅嘴,他可不许别人打扰苏珏哥哥睡觉。

小苏元本想把人打出去,可一开门,外面站着的是给他糕点吃的漂亮哥哥。

那可不能打!要不然就没有糕点吃了!

这是小苏元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你的苏珏哥哥还在睡吗?”

李书珩温柔的笑着,小苏元点了点头。

“世子殿下早啊。”

一番动静之下,苏珏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披上外衣,睡眼惺忪的他首先入眼的就是身姿仪态挺拔的李书珩。

天天秉烛夜谈,为什么李书珩就这么精神,而他困的要死!

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苏先生早。”

“世子殿下是有什么事吗?”苏珏虽没什么起床气,但人还是有点懵着的,平日里打理的妥帖的过腰的长发半披,配上略带软糯的语气,和人前的那种清冷性子反差极大。

李书珩越看越觉得此时的苏珏很像母亲养过的狐狸。

“今日天气不错,我想邀苏先生出去逛逛。”

“哦。”苏珏惜字如金。

“不急。”

看出苏珏还没完全清醒,李书珩也不催促,反正时间足够。

苏珏自然也不客气,他将小苏元领回屋中。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两个才从屋里出来。

只是他们出来的那一刻,李书珩差点失掉高华的风度笑出声来。

苏珏没什么表情,当然,隔着面纱李书珩也看不出什么。

可小苏元却一直往苏珏的身后躲。

“苏先生,这倒不用吧。”

李书珩想拯救一下不情不愿的小苏元,但苏珏不为所动。

“世子殿下,我们走吧。”

雍州临江大街上,锦衣华服的李书珩身旁跟着一大一小。

这二人自然是苏珏和小苏元。

一路上,三人引人频频侧目。

无他,只因为苏珏和小苏元皆是女装。

不少人还是认得李书珩的,见他身边跟着两个女娇娥,皆以为是他新得的美人。

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了他金屋藏娇的传言。

远远看去,确实像是一家三口。

苏珏并不注意这些,他一门心思的带着小苏元闲逛。

但凡是看到好吃的,二人定要买上一买,反正后面有掏钱的金主。

李书珩自是不吝啬这点子钱财,一掷千金,二人想买什么便什么。

于是一大一小各自抱着点心肉脯袋子,很有些松鼠屯粮的喜悦。

也只有这个时候,苏珏清冷中难得的带了些少年人的活泼。

就算隔着面纱,李书珩也能感受到苏珏的好心情。

但一想到这人乱如漂萍的身世,李书珩心里又泛起微微的苦涩。

明明和他弟弟差不多的年岁,却失了少年人的活泼天真,身后背负的东西也太过沉重。

似乎记忆里他很少见过苏珏张扬开怀的笑颜。

三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多半是李书珩看着苏珏带着小苏元吃东西。

他们真的很像仓鼠!

“世子殿下,如今已接近午时,这街不逛了,苏某该去城门了”

待吃的差不多时,苏珏仰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刚刚好。

然而没等李书珩接过话,一道熟悉的女声突然出现在二人的耳中。

“不用了。”

出声之人正是从豫州归来的青莲先生和沈爷,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好整以暇的裴尚轩。

裴尚轩似笑非笑的看着苏珏,不用细究,此人不是什么女娇娥,而是一个男儿郎。

再看看身旁青莲先生的脸色,虽不是生气,但绝对说不上好看。

这让裴尚轩有些好奇,这几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咳咳……先生怎么提前回来了……”

如此情形,苏珏不免尴尬,小苏元更是羞红了脸,直往苏珏身后躲。

“船行快了半日。”青莲先生言简意赅。

“哦……”

“玉华,同我回去。”

青莲先生没有多说什么,苏珏自然也是乖乖听话随着他们打道回府。

而李书珩全程不发一言,无他,这情景属实是尴尬!

……

又过了几日,正是七夕佳节。

楚云轩下旨让一宗室子弟暂代雍州王之位,这与之前处理梁州王大同小异。

得位王爵,怎么说也算是一件喜事。

设宴是难免的。

于是恰逢天子赐宴,宫中歌舞升平。

青莲先生与苏珏也在受邀之列,这让人有些意外。

苏珏倒也罢了,到底是郡主夫婿,青莲先生一介白衣,竟也成了夜宴的座上宾。

在旨意送达十二楼时,传旨的寺人只说是王恩浩荡,顾念着十二楼的善举,这才破格参加宴。

青莲先生本不想赴宴,但若是抗旨,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是以她接下了这份旨意。

待到夜宴之时,满朝文武的议论已然流言如沸。

青楼烟花之地的下流人也能够到天家的富贵与体面。

如此,还真是平白污了行宫的清净。

但他们不敢对楚云轩有何怨怼,只能对苏珏和青莲先生百般置喙。

不过这些当事人根本不放在心上。

眨眼便到了赴宴之日。

行宫中觥筹交错,酒香四溢,好似置身于人间仙境一般。

苏珏依旧被安排与南仪夫人同列,青莲先生坐在他的下首。

虽是天子赐宴,但苏珏神色依旧清冷,一袭白衣的他刚进来时被风吹地微微扬起,三千青丝束于华冠内,如此冷雅之姿,让人心生惊艳。

青莲先生也是端庄秀丽,丝毫看不出她是烟花之地的女子。

而就在这人来人往中,杨兰芝是众多人结交的对象。

酒杯推搡间杨兰芝不知不觉有些醉了。

但他并没有失态地酩酊大醉,反而借着几分酒意,趁机脱离了这人群,来到假山旁边,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

过去那么多年里,他每日都要应付无数人前来攀谈、敬酒和套近乎,不知为何,今日却感到几分疲惫。

他这个丞相做的有些累了。

可他不能轻易从此高位上退下,一时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况且他还有许多未做完的事,他更不能轻易倒下。

九州四海海晏河清,也不知他是否有这样的能力去辅佐天子开创一个这样的盛世。

杨兰芝扪心自问,自认为他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温热潮湿的夜风吹过他的发梢眉眼,使他更加醺然。

醉了,真的是醉了。

又过了片刻,杨兰芝整理好情绪和仪容回了宴席。

楚云轩没对他的中途离席表示不满,只因为他的目光透过冕旒始终落在苏珏与青莲先生的身上。

他们两个似乎与这花团锦簇格格不入。

殊不知,人人都是花团锦簇中的一丝点缀。

若这点缀太碍眼,主人家总会想办法拔去。

“寡人听闻,青莲先生见多识广,今夜盛宴,也请先生将才学展露一二。”

楚云轩这话已经是不可违逆的旨意,青莲先生自然明白,当众抗旨可不是什么上上之策。

况且如今情势不明,十二楼似乎正被卷入一场无形的漩涡中,她必须谨慎。

“草民浅薄,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青莲先生站起身端庄行礼,语气谦卑。

楚云轩本就无意于此,此事自然很快就没了下文。

而就在众人觥筹交错之时,匆忙而来的斥候打破了殿内的这份热闹繁华。

“启禀陛下,南境多有胡人侵扰,嘉成郡主带兵交战,失踪,怕是,怕是已经殉职啊!”

“什么?”

苏珏一听“嘉成”二字,立马就失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甚至慌乱之间打翻了淡红色的酒水,染湿了衣衫。

他却浑然不觉。

此时,苏珏的脑海里只剩那“殉职”二字。

反反复复,轰然炸开的是喷薄的思念与担忧。

不,不会的。

苏珏刚想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他竟陷入了昏迷。

“玉华!”

青莲先生大惊失色,立马扶住苏珏倒下的身体,殿里也乱作一团。

嘉成郡主殉职??

此消息在众人之间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楚云轩冷眼看着。

一切都和他预料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可能要癫起来了,我不管,我要癫,男主除了到处上坟,还得搞个大的!!!!

第117章 月落孤星

情深深几许, 唯有相思最动人。

“启禀陛下,南境多有胡人侵扰,嘉成郡主带兵交战失踪多日, 怕是已经为国殉职啊!”

“什么?”

当日夜宴,寺人突然来报,嘉成郡主楚越已在南境殉职。

此事在朝堂上引起不小的风波, 楚云轩先是派人去南境核实, 之后又召集百官商讨相关事宜。

而这些风风雨雨并未吹进十二楼。

因为自从那日昏厥, 苏珏便一直高热未醒。

季大夫又是灌药又是施针, 苏珏还是面色惨白的陷在锦被中。

偶尔的几句呓语也是与楚越有关。

十二楼上下都崩着弦,生怕苏珏挺不过去。

就这样过了三日,天色越发的阴沉。

行宫将离, 九州诸侯尽数回到封地, 楚云轩却特意留下了李书珩。

临行前,李元胜对其千叮万嘱并交给他调遣军队的王符。

李书珩自然知道轻重,行事越发沉稳谨慎。

他虽心里记挂着苏珏,却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做个“梁上君子”。

每次看到苏珏那无知无觉的模样, 李书珩都觉得一阵恍惚。

向来清冷如谪仙的苏先生也会为情所困成为一个平凡人。

心疼之余,他也在疑惑猜测, 嘉成郡主殉职这个消息实在来的太过巧合。

不多不少, 不迟不早。

时机真是正正好。

一池静水中, 李书珩敏锐地捕捉到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此事耽搁不得, 他立马给穆羽修书一封。

与此同时, 十二楼里也是难得的安静。

日色偏移, 逐渐西沉。

一切都在周而复始。

苏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恢复的意识。

他醒来时, 露落园内灯火通明, 身边却空无一人。

窗外下起了大雪, 白雪压弯了海棠花的枝桠,却难以遮挡花瓣娇艳的色泽。

明明还是夏日里,为什么会下雪呢?

苏珏不知。

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反而觉得恢复了些许气力,便转身下床去,走向门外想走近一步看清那带雪的海棠。

花瓣迎风绽放,后面的枝桠已经被白雪压出了弧度,花朵却顽强地绽放于枝头,倔强的模样像极了楚越。

苏珏不由得弯起嘴角,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想去拂了枝桠上的白雪,不想却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回廊里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听那人离门前已经越来越近,随着一阵寒风扑面,那火红的衣角也随着展开,如同迎风绽放的海棠。

苏珏缓缓转了头,视线被一片明艳之色扑满。

楚越穿着一身嫁衣站在了他眼前,艳红的衣衫衬得她肤白如雪,长发如瀑倾泻在肩头,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掺杂着些许妖艳。

这大概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光景。

苏珏怔了半晌才回过神,仔细地瞧着对面衣衫如火的新娘,笑容从嘴边漾开迅速爬上了眼角,将苏珏的双眼都拱成了弯弯的月牙,他甚至听着自己的声音充溢。

“阿越,原来你在这里,他们都骗我,说你已经死了……”

楚越不答话,却双眼含泪。

身穿嫁衣嫁给心悦的良人本是一件喜事,楚越却是满目悲恸之泪。

苏珏皱起了眉头,是他不好,又让楚越如此难过。

他的视线从楚越的脸上转到了她的身后,却看到了她身后原本连绵成片的海棠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千军万马。

他心下焦急,一边连忙呼喊,一边向楚越奔来,“阿越,过来。”

楚越见苏珏这般在乎她,反而笑了起来。

“十三,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话音刚落,那弓弦齐齐对着苏珏拉满。

之后一身嫁衣,很是明艳动人的楚越也向他奔来。

白雪纷纷飘落。

弓弦拉开时,率先承接的是苏珏的眼泪。

楚越的眼泪也落在了那一片火红的衣角,随着羽箭奔出的还有苏珏的身影,空中挥洒的水滴皆是他的眼泪。

他冲到楚越面前紧紧抱住她,眼里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阿越,别走,好吗?”

羽箭脱弦时,随着弦响又震下了几滴眼泪,巨大的冲击力在瞬间便将他们震的踉跄,他们相互扶持着跪在地上,却还是不肯放开彼此。

苏珏用整个身体护住楚越,尽管身后是万箭齐发,可他不怕。

他只怕楚越会离开他。

昏暗的天地间,万马齐喑,万箭齐发,苏珏只感觉到了顷刻间的撕裂痛。

听到后背传来的沉闷的撞击声,他下意识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血水,抬起手去擦拭着楚越的眼泪,楚越怎么哭的这样惨。

随着箭矢的不断飞射,苏珏背后的伤口已经彻底撕裂开,牵连的整片肩膀都在作痛,连为楚越拭泪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成了。

“阿越……靠我近些……”

他这话才出口,就眼看着楚越凑上前来,苏珏缓缓牵动了嘴角,挣扎着低下头去,轻轻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阿越,我真的好爱你……你别离开我……”

“我不离开……”

楚越同样捧着苏珏惨白的脸,眼含热泪。

下一刻,苏珏怀里的温度却突然消散,方才还与他私语的楚越不见了踪影。

火红的嫁衣不知为何到了苏珏身上,而身后的千军万马也消失殆尽。

眼前的一切彻底散了,最后一丝执念也被大雪埋葬,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的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楚越存在过的痕迹。

苏珏发了疯般的跪在雪地中寻找。

“阿越,你在哪?你别丢下我……”

“阿越,你在哪?”

“阿越!”

“阿越!”

一声又一声的凄厉,是那么情真意切。

然而天地茫茫,苏珏什么也找不见。

什么海棠雪落,什么故人归来。

他什么都寻不到。

雪,越落越大,尽乎覆盖了天与地。

于是,那火红的嫁衣上覆盖了白雪,彻骨的冷意与剧烈的疼痛在顷刻间占据了苏珏的意识,撕裂般的疼痛从胸口传出,叫他无力抵抗。

他瘫倒在地上,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冰凉的眼泪将皮肤刺的生疼,模糊的视线中倒映的只有楚越的脸庞。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寻不到楚越?

为什么寻不到了……

大雪似乎落进了苏珏心里,冰冷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蜷缩起身体也找不到一丝温暖,唯一能牵扯起他的意识的只有胸口传来的疼痛。

起初只是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直到此时逐渐变得痛苦且绵长,将手覆盖上去,甚至能感觉到心脏不正常的跳动。

他好痛。

无知无觉的痛。

这大概已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意识散尽之际苏珏只听到了熟悉的哭喊声。

他忽然想起那年诀别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不要再失去楚越第二次。

所以楚越,你快回来,风大雪冷,莫要留他在这世间孑然一人。

渐渐的,大雪覆盖了一切生灵,海棠花瓣也被压折了腰,从枝头坠落,随风飘洒。

苏珏冷到全身发抖,双眼酸涩,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楚越……你为何要抛下我……”

这一刻,苏珏多想就这般昏死过去。

至少梦里有楚越,有那些美好的过往时光。

可他还活着。

再一睁眼,哪有什么海棠落雪,苏珏跌倒在露落园的石板上。

风起云深,苏珏想支撑着起身,奈何浑身力气不够,心口更是在绞着疼。

意识朦胧间,他仿佛又回到无名村中那个绝望的夜晚。

“别走!”

“你别走!”

苏珏声音干哑,形容憔悴狼狈。

浩瀚天地间不要独留他一人。

此时前来送药的方成岷刚一进露落园的门就见苏珏跌坐在地。

他双眼无神,手指蜷在胸前,好不可怜。

见此情形,方成岷立马放下药碗跪坐在地上解下了披风用力揽紧苏珏的身体并大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苏珏颤抖着合上了眼,指尖泛白,似乎已经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楚越……楚越……”

听到声音,众人陆续而来。

方成岷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到近前的季大夫,他们小心将虚弱不堪的人抱起,直奔卧房而去。

“没事了,没事了。季大夫来了,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青莲先生温柔的替苏珏拭去脸上的冷汗。

屋内温暖的气息迅速笼上了全身,苏珏无意识地激了一下,已经脱力的指尖还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料。

季大夫皱着眉把脉施针,所有人都不出声。

一刻钟过去,季大夫收了银针,面容沉重。

“这小子心症复发,身上大大小小小的旧疾也被一并勾起。”

只是很平静的一句话,众人却听得心惊胆战。

他竟然情深至此吗?

“季大夫,那……”

嘴硬心软的季大夫很清楚青莲先生要问什么,他对着众人安抚道,“放心,有我在,阎王手里都能抢人,更何况这小子命大着呢。”

有了季大夫的保证,众人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行了,大家伙都先回去吧,这里有方公子,小苏元,还有我就够了。”

季大夫开口“赶人”,于是众人陆续心怀担忧的离开。

“哥哥……”

小苏元跪坐在床边,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苏珏看。

哥哥为什么不醒,楚越姐姐为何还不回来。

大家又为何闷闷不乐?

从始至终,裴尚轩都把玩着折扇看着众人围着苏珏。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插不上手,说不上话。

他也不懂,为了一个女子就让自己,真的值得吗?

裴尚轩真的不懂。

……

行宫烛火摇曳,就在那至高之处,楚云轩带着中贵人灵均俯瞰着整行宫。

他们明明是君臣,却又像是“狼狈为奸”的恶人。

“陛下,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按照您的吩咐,嘉成郡主的丧仪正筹备着。”

“如此盛大的丧仪,也不算轻慢了她。”

楚云轩抬头仰望着苍穹。

今夜无星亦无月,无边的夜色笼罩着九州风华。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陛下英明。”

“对了,那道旨意也准备好了吗?”

“启禀陛下,都准备好了。”

“很好。”

楚云轩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意,好戏正在开场。

燕文纯,寡人很期待你的表现呢。

……

夜色下临江的街头,那场叛乱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消散。

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仍旧水深火热。

在一处角落里窝着一团小小的身影。

衣服被撕裂的支离破碎,皮肤上还残留着血迹和泥土,遍体鳞伤,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他微微颤抖着的双肩和地面上的一小摊暗沉。

夜色中,他独自抱紧双臂,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而季大夫妙手回春,苏珏渐渐有了起色。

今夜趁着他们都在休息,苏珏独自撑着伞出了十二楼。

他漫无目的在街上犹如一缕游魂,

不知不觉,他竟走了很远。

看着这个瘦弱的男孩儿,雨丝落在他的身上,他却仿若没有感觉似的。

恍惚一瞬间,苏珏觉得这男孩的眉眼似曾相识。

纷乱的脑海想了许久,苏珏这才想起前段时间替先生整理过的灾民名册上有孙老爷一家的名字。

一开始他是错愕的,孙老爷富甲一方,兄弟还在朝中为官,怎么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只记得当时先生长叹一声,什么万贯家财,尽数成了行宫里的一捧火炬。

不过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没了这些身外之物,再加上孙廷尉鞭长莫及,曾经辉煌的孙府便轰然败落。

想到这里,苏珏心里一阵唏嘘。

时过境迁,张鹏已死,他的仇已报。

稚子无辜,悲剧不该轮回上演。

苏珏不知是何时走到了男孩儿的身边蹲下,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了男孩儿身上,并将纸伞撑在他的头上。

那男孩儿惊愕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戒备与恐惧,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

“别怕。”

苏珏的声音很轻柔,“我不是坏人,你的家人呢?”

男孩儿愣怔了好久,确定眼前之人确实是他要找的人才怯生生道,

“我……我娘亲和外公还在家等着我,他们都病了,我得筹钱给他们治病。”

“好孩子。”

苏珏伸手握住了男孩儿冰凉的小手,眼中有水光闪烁,“哥哥能和你一起去看他们吗?”

苏珏温暖的掌心包裹着他,男孩儿点了点头。

娘亲和外公交代过他,若是遇到那画像上的哥哥便要想办法带他回来。

他已经等了好几日,又冷又饿。

苏珏把小男孩儿从地上拉起来,抱入怀中。

他是那么瘦,几乎没有重量。

两人一路没有说话,穿过繁华喧闹的市集,来到了临江城郊的一座破败的小屋前。

屋顶的青瓦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木门上爬满了蜘蛛网,吱呀作响的老旧门栓上锈迹斑斑。

苏珏点亮一盏油灯,昏黄的灯火映照出一片惨淡的灰色光影。

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霉味,地上横七竖八堆放着一些稻草和干粮。

角落里放着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名枯瘦的女子。

记得孙老爷的掌上明珠是体态丰腴的,如今因为大病一场,竟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架子。

她双目紧闭,毫无知觉,露出的一双手瘦骨嶙峋。

而孙老爷也是脸色苍白,嘴唇干涸发紫,一看便是时日无多。

苏珏抱着男孩儿进屋,男孩儿立刻跑到娘亲的床边,趴在床沿上哭泣,泪水滴落在女子枯瘦的指尖。

“外公,我把人带回来了,娘亲怎么还不醒?”

孙老爷连忙拉过男孩儿,拂去他脸上的泪水,

“怀瑾,娘亲太累了,她要好好休息,怀瑾不要吵她哦……”

孙老爷的声音沙哑低沉,搂住张怀瑾的手几乎颤抖不止。

那是他一直疼爱的女儿,如今被病痛折磨,他心如刀割。

张怀瑾拼命摇着头,眼泪汹涌而出。

“不是的,娘亲一定会醒过来的!”

“娘亲,我是怀瑾……您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吗……”

苏珏的眼神是那般悲痛,他缓步走向床榻。

“孙老爷。”苏珏缓缓开口说。

“你来了。”

孙老爷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向苏珏,眼神里有悲痛,也有看淡世事的平静。

“没想到吧,我们孙家也落魄至此。”

“世事无常,都是造化,苏某只是好奇,孙廷尉难道不出手相援吗?”

“呵,树倒猢狲散,孙廷尉也自顾不暇。”

“所以孙老爷今夜让外孙将苏某带到这里不是为了叙旧吧。”

苏珏的话音刚落,孙老爷竟朝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当年张鹏害你家破人亡,此事是他的错,也是我老头子的错,我既知他的所作所为,却只当不知。”

乍然又提起当年之事,苏珏却没有任何波澜。

“已经过去了,孙老爷不用如此。”

他俯身扶起地上跪着的孙老爷,眼神不经意落在张怀瑾的身上。

孙老爷也察觉到苏珏的视线,“我时日无多,这孩子到时便会无人看顾,我想请你收留他,怀瑾这孩子很聪明的,稚子无辜,他父亲不是好人,可孩子不是……”

说到这里,孙老爷不禁老泪纵横,“我知道你恨张鹏,所以我这个请求确实是过分……”

“孙老爷,我答应你。”

“什么?”

孙老爷没想到苏珏会应的如此痛快,他错愕的看着苏珏,心里万般思绪流转。

“就像孙老爷您说的,稚子无辜。”

如今事过境迁,苏珏早已将过往看淡。

什么爱恨情仇,都该烟消云散。

仇人之子又如何,若是悉心教导,他不惧亦无畏。

“公子善心啊……”

孙老爷心生无限感慨,多年前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穷途末路之际会是苏珏伸出援手。

果真是世事难料。

“孙老爷,这些钱你们留着,若令爱挺不过……”

他的声音一顿,“死”字终是没有说出口。

“孙老爷便将孩子送到十二楼门前,苏某自会出来接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老爷自然明白,他点了点头,然后目送着苏珏离开。

窗外风雨还在继续,床榻上的孙小姐安详地睡着,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

张怀瑾在榻边跪下,看着被病痛折磨的娘亲一颗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忍不住俯下身,握住了娘亲枯搞的手,贴近自己的脸庞,眼泪滑过他的脸颊,滴在娘亲的手背上。

方才外公与那个哥哥的对话他都听的清楚。

外公是不要他了吗?

第二日。

城郊的一片荒地上,冰冷的雨水落在简陋的新墓上。

墓前站着一大一小两抹身影。

孙老爷抹去手上的泥土,轻轻拍了拍张怀瑾的脑袋,

“再给你娘亲嗑三个头吧。”

之后孙老爷把张怀瑾带到十二楼前,张怀瑾紧紧牵住孙老爷的手,“外公,我们为什么要来这?还要跟着他?”

孙老爷摸了摸张怀瑾的脑袋,眼眸中流露出温和不舍的光芒,“怀瑾乖,你就在这儿等着,那个哥哥会出来接你的,那样怀瑾就可以读书,还能吃饱。”

“我不要,我要和外公在一起。”

张怀瑾倔强地摇了摇头,他抬起头,“外公也要吃饱,怀瑾不离开外公!”

“怀瑾乖,外公没法再照顾你,你还小,好日子还多着呢。”

张怀瑾紧紧攥着拳头,他用力咬着牙齿,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我不……”

“别怕,那个哥哥很好的。”

孙老爷颤颤巍巍的蹲下,替张怀擦去眼角的泪水,把一个长命锁递给他。

“怀瑾把这个收好,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

张怀瑾握着那长命锁沉默不语。

“怀瑾以后会有一个很疼你的大哥哥,还有一群很要好的朋友,要勇敢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怀瑾吸吸鼻子,抬起通红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外公,“真的吗?”

“当然。”

孙老爷粗糙的大手抚摸过张怀瑾的脑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乖孩子……”

张怀瑾睁开眼,刚刚抱着他的外公已经不见了踪影,眼前却出现了一双手。

正是昨夜的漂亮哥哥,漂亮哥哥正微笑着望着他,“你来了。”

张怀瑾愣愣地点了点头。

“以后我照顾你!”

“那我外公呢?”

张怀瑾四处张望着孙老爷的身影,人海茫茫,他找不见外公。

“外公会回来看你的。”

苏珏如是说道。

话音刚落,便见一队人马腰间系着白色布条的呼啸而过。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是楚越的消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怀瑾被苏珏带回去了,剧情也走到了中段,越写越挠头。

第118章 波澜丛生(一)

“是楚越的消息吗?”

见那队人马呼啸往行宫而去, 苏珏立马将张怀瑾交给沈爷,自己则跟在那队人马后面。

苏珏的步子越来越快,近乎是跑着跟在后面。

身侧的一切皆成为虚影, 只有耳畔的风声擦着鬓发轻轻略过。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他又回到了无名村。

他也又一次失去了楚越。

不,不是。

现在楚越不是农女赵安乐, 她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

“我等要进去禀报陛下, 烦请几位将军开门!”

“令牌俱在, 进去吧。”

各种吆喝和守卫军的声音唤回了苏珏的思绪, 眼见行宫的宫门重重地关上,苏珏突然清醒了几分。

这段时间他是不是太被情绪牵着走了,这不是他应该有的状态。

在没有定论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就认定楚越身故了呢?

况且桩桩件件也太过巧合, 巧合的让人猝不及防。

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收紧, 他却不知何时才是那悬颈的屠刀落下之时。

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苏珏不由得后背发寒。

深吸一口气,苏珏站在行宫大门外看了许久。

与其说他在那不知真假的消息,不如是说他在与自己挣扎。

云层逐渐聚散变换,顷刻间竟成落雨之势。

不多时, 豆大的雨滴从高空落下,街上的行人纷纷找着地方避雨, 摊贩着急的收拾着物品嘴里责怪这突如其来夏雨。

苏珏双手搭在额前, 也转身离开。

然而没等他走出几步, 行宫的大门“吱呀”一声又被打开。

他刚转身回头, 一把油纸伞就撑在他的头上, 伞下的声音清润柔和。

“公子, 奴婢奉陛下之命带您去见一位故人。”

苏珏定睛一看, 撑伞说话的竟是中贵人灵均。

他在一刹那微微惊诧, 很快又恢复如常。

“有劳中贵人。”

“公子, 请。”

雨势渐大,二人一起乘车而去。

与此同时,几匹传旨的快马也从行宫飞奔而去。

雨丝连成玉幕,将天地笼在一起,辨不出虚实。

……

就在这辨不清的天地混沌之间,西楚行宫是如此的巍峨挺拔。

宫人有序的忙碌着,看着是少有的静谧。

因着在行宫,从前在长安时一日一次的朝会改为三日一次。

今日正值休沐。

楚云轩卧榻的宫殿里空荡且暗,仅有几根长生烛。

最大的一支点在楚云轩的寝榻旁,其余拢在当值的宫侍裙边。

四处略无一点声响,所以突然响起的低声交谈分外明显。

“陛下还没起吗?”

屏风一侧的宫侍叹息。

“承文将军等在外头,那要去叫醒陛下吗?”一个脸嫩的小宫侍问,大概是初次当差。

“不,在这守着就好了。”另一个宫侍语罢又垂下头。

蜡还很长,烛火在高处摇摇曳曳,背着寝榻散出微弱的光。

楚云轩慢慢起身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王城像就一座巨大的铁笼,大抵是为了关押一头巨兽而建,也深深囚禁着这里每一个人。

那低沉的兽吼来自这里的主人。

他正值壮年,心思深沉。

就如同此刻,楚云轩身躯舒展,双臂张开,并等待着宫侍的伺候。

小宫侍拽着裙摆,无声膝行几步,在一伸手就能碰到屏风的距离堪堪停下,然后等着楚云轩的发话。

“承文将军还候在外面吗?”

“回陛下,承文将军就在殿外等着陛下的召见。”

“替寡人更衣,传膳。”

“是,陛下。”

从始至终,都无人敢抬头去看楚云轩的脸色。

待一切事毕,楚云轩才下旨让等在殿外的承文将军进去。

“微臣叩见陛下,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文将军跪地伏拜,心中忐忑不安。

本是休沐的日子,他清晨刚起正准备打坐,无端的行宫里就来人传话,说是陛下要见他。

那一刻,他心里转了百千回。

是他的“推波助澜”被陛下察觉了吗?

还是陛下唱够了君臣和睦的戏码,想换个。

不管是那种猜想,他即将面对的都是天子的雷霆之怒。

于是乎,承文将军怀着惴惴不安跟着宫侍进了宫等候召见。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如今进了殿,等待他的仍旧是漫长的未知。

长生烛的灯花“刺啦”的瘦过了几轮。

一片寂静无声中,承文将军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动的厉害,就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这些,楚云轩都冷眼看尽。

良久,楚云轩才出声让承文将军起身。

“起来吧。”

“谢陛下。”

承文将军小心翼翼的起身,也不敢抬头得见天颜。

“寡人听闻爱卿近日来忙的很。”

楚云轩的声音像是飘在耳畔,却又重如千斤,听得他是诚惶诚恐。

“微臣只是处理一些杂事,算不得什么忙碌,陛下才是日理万机。”

“爱卿向来是左右逢源,门庭若市。”

楚云轩轻笑一声,说的隐晦,承文这个当事人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微臣惶恐知错……”

承文将军只言知错与害怕,却不说错在何处。

“爱卿有何错处?”

楚云轩擎着淡笑反问,虽不气势压人,但仍旧雷霆万钧。

“微臣,微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承文将军跪伏在地,姿态极尽谦卑。

“之前民间流言如沸,这里面难道没有爱卿的推波助澜,坐收渔利?”

明明是问句,落在承文将军耳中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诘问。

“陛下何出此言,微臣是忠心一片啊!”

承文将军冷汗直流,既然陛下言之凿凿,那就说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没瞒过这位心思深沉诡谲的帝王

此刻他能做的便是装傻告罪,并证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忠心?寡人看你倒是一副七窍玲珑之心!”

楚云轩越发不耐,他最恨臣子对他阳奉阴违。

有些东西,他可以给,但他们不能耍手段去要。

“这些难道是寡人冤枉了你吗?”

楚云轩随手一扬,一摞密信纷飞而落,正好落于承文将军身前。

“你自己看!”

承文将军狼狈的拾起密信去看,上面写着的正是他的谋算和作为。

无不不清,无一不明。

甚至仔细到他何时就寝,何时见客,何时作息。

这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陛下对他的监视竟到了如此地步,他却浑然不觉!

但说句实话,他确实没有推翻楚云轩的心思,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地位。

若无一切神鬼之事,他便没了在天子面前卖弄的价值。

所以,他只能“装神弄鬼”并放任流言发展。

他本想着到了紧要关头便去御前献策,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雍州王竟起兵作乱,这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然而事已至此,他此刻要做的是在天子的震怒下保全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陛下还信奉神明,他就还有用武之地!

“陛下明鉴!微臣从无二心啊!”

“哦?是吗?”楚云轩眼神冰冷,目光扫到承文将军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承文将军不由咽了咽口水,却仍硬着头皮颤抖着开口,“陛下明鉴,微臣知错,微臣只是想长久地侍奉陛下……”

“所以你便不顾寡人的声誉?”

楚云轩还没有打算轻易放过承文将军。

“微臣不敢,微臣一时鬼迷了心窍,以后不敢了,还请陛下宽恕!”

“以后?你还想着以后?”

此话一出,承文将军立时浑身冰凉。

陛下杀心已起,他的生死不过在其一念之间。

不,他不能死!

“当然,当然是有以后,陛下千秋万代,国祚绵长,微臣愿以微薄之力助陛下成就大业!”

“除了装神弄鬼,你能做什么?”

对于承文将军的反应,楚云轩一点也不意外,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荣华富贵。

自然,他也舍不得这么趁手的傀儡。

不过适时的敲打才能更好的掌控,否则“傀儡”可是会不听话的。

“陛下心里想什么,微臣便能做什么!”

“那寡人现在心里想是的什么,你若说的不对,寡人立刻杀了你。”

听得此言,承文将军眼珠一转,心中立马有了计较。

“陛下此时心里装的是西楚江山!”

他言辞恳切,情绪动容,跪地久久不敢起身。

他也是在赌,自然会怕。

“好好,说的好,看样子你是愿意为寡人鞠躬尽瘁了?”

借着承文将军剑走偏锋的回答,楚云轩露了几分笑意。

这个傀儡还算中用。

那便暂时活着吧。

“微臣自然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无忧,承文将军那颗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只要活着,他就不会输!

况且,他还有另一张王牌,想必陛下会很喜欢。

但时机未到,他还不能轻易显露。

“既然如此,有件事还真是非爱卿莫属。”

楚云轩笑得阴沉莫测,承文将军膝行接过一张信纸看了半晌。

“如何?爱卿可有异议?”楚云轩出声询问。

“启禀陛下,微臣并无异议。”承文将军不敢推辞,立马表了态度。

“好,那就放手去做吧。”

“是,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

雨势渐歇,倒是将天地洗涤一新。

李书珩与林宸同时接到了楚云轩的旨意。

一份是加封王侯的无上荣耀,另一份拔擢官员的恩赐。

二人捧着旨意皆是同一种心思。

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世子殿下,这可是前所未有之大恩典啊!”

宣旨的人连声向李书珩这位新封的璟王道贺。

在他们眼里,世有九州,所以分封九侯,如今却是又多了一位王爷,这难道不是陛下格外的荣耀恩典吗!

可子与父同列,也是闻所未闻,李书珩不知喜从何来,但面上不显露半分。

“各位寺人一路辛苦,陆羽,替本王好好答谢诸位寺人。”

“是,王爷。”

……

另一边,马车一路急行,最后停在了诏狱前。

苏珏毫不意外,只是他还不知楚云轩此举意欲何为。

他跟在中贵人灵均的身后,二人都不说话。

等到了门口,中贵人灵均才缓缓启唇,“公子,请。”

苏珏微微颌首,然后跟着守卫进了诏狱。

这是苏珏第二次直观的感受到诏狱的残酷。

魂飞汤火,惨毒难言,一点也不为过。

每一间牢房都昏暗狭窄,四面是墙,只有一门一窗,狭小的窗口透进来一缕微弱的光线,泥灰的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污渍血痕,潮湿的泥土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胡乱铺着一层乱蓬蓬的茅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刺鼻的霉味。

有人的双腿已被打断,整个人像一摊烂泥似的瘫软在地,一身破烂的衣服上布满血污,多处皮肉溃烂生疮,周身散发出一股子刺鼻的腐臭气味。

也有人被悬空吊起,乱发披面,隐约露出一张可怖的面孔,但见他眼球缺失,鼻塌嘴烂,牙齿全无,脓血从嘴角处缓缓滴落,他不时痛苦地呻吟几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股股血沫子不可遏制地从口腔里涌出,顺着嘴角淌落下来,将前胸晕染得一片血污。

而狱卒的胳膊高高地扬起,手里的皮鞭接连挥动,呼啸的鞭梢劈头盖脸地落在他的身上,顿时留下一道道血痕。

苏珏不忍去看那些惨状,这里面有多少罪有应得或是屈打成招,他也是说不清的。

可那些哀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到了。”

走了半晌,守卫指了指最后一间牢房,苏珏顺着守卫手指的方向看去,里面坐着的正是韩闻瑾。

即便沦为阶下囚,韩闻瑾依旧安然自若,他与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侃侃而谈。

经史子集暂且不论,韩闻瑾讲的都是他年少时游历的奇闻异事。

也各自说着自己的见闻,什么地方的狐狸老鼠成了精,哪里出了什么奇事,惹得大家笑语不断。

而他的堂弟韩闻渊在另一间牢房里闭目打坐。

兄弟二人形容松弛自在。

仿佛此地不是诏狱,而是从前辉煌的金殿。

“公子,时间不多,话也是说不了几句,陛下的意思是看一看便可。”

“韩大人……”

于是苏珏就站在那里看了半晌,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或许对于韩氏兄弟来说,这便是一种解脱。

但,真的是解脱吗?

“公子,时辰差不多了。”

见时辰已到,守卫出声提醒,苏珏没有反驳,转身跟着他悄悄离开。

不过就在他转身之际,牢房里的韩闻瑾似有所感,他往苏珏方才站过的地方看了一眼,却又摇头叹息。

“大抵是眼花了……”

待苏珏从诏狱出来,中贵人灵均仍旧等在外面。

这让苏珏很是诧异,事情还没结束吗?

“公子,陛下想见您。”

第119章 波澜丛生(二)

“陛下想见我?”

苏珏顿时心生疑虑, 他无职无权,好端端的,楚云轩为何要召见他?

难道与楚越有关吗?

然而没等苏珏理出个头绪, 中贵人灵均理了理头冠上的绶带,然后慢悠悠地回道,“是。”

“何时?”苏珏问的谦卑。

“您回去等着就是了, 最迟不过今晚。”

中贵人灵均神态自若, 语气笃定。

“那不知陛下因何事召见草民, 草民也好有个准备。”

苏珏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递给中贵人灵均一沓银票, 算是个试探。

谁知中贵人灵均并未接过苏珏的示好,反而语气冷了几分,“公子还是弃了这个心思吧, 奴婢替陛下办事, 有什么心胸自然都在陛下身上,您莫要让奴婢为难。”

苏珏见此,便知这中贵人灵均是摆明了不与他方便。

也罢,省得他虚与委蛇。

“多谢中贵人指点。”

虽心里不悦, 但面上还得掩饰,苏珏对中贵人灵均略笑了笑, 算是个回应。

“好了, 奴婢还得回去当差, 就不送公子了, 公子保重。”

中贵人灵均说完没再给苏珏半个眼神, 直接上了马车。

“中贵人慢走!”

眼见着马车晃悠悠的走远, 苏珏脸上勉强着的笑意渐渐凝固。

之后他又回头往关押韩闻瑾的方向看了半晌这才离开。

……

风雨已歇, 天地洗涤一新。

驿馆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世子殿下, 陛下这旨意突然, 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待驿馆里传旨的宫侍陆羽才小声开口。

事出突然,他心里隐隐不安。

“你也觉得?”

李书珩倒是一片坦然,他闲闲地把玩着棋子。

“世子殿下,王爷那边?”

“稍安勿躁。”棋子与棋盘相撞迸发出清脆的一声,“棋局已起,风波不会远了。”

思忖片刻,李书珩有了计较,“陆羽,随我去十二楼一趟,悄悄的,别惊动了人。”

“明白,世子殿下。”

……

回去的路上苏珏倒是听了不少“新闻”。

一是李书珩获封璟王,二是陛下拔擢林宸入朝为官。

这两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苏珏也确实被惊到。

怎么会如此突然!

他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

冀州二王并立,又是父子同列,如此局面,怕是楚云轩故意为之。

至于林宸,楚云轩怕是要让其走王大人的老路。

越想越心惊,苏珏不由加快了脚步。

过了半个多时辰,苏珏终是回了十二楼,刚一进门他便急着询问林宸和张怀瑾的情况。

“沈爷,张怀瑾那孩子安顿的怎么样了?”

“林公子呢?他接旨后有什么打算?”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露落园中悠闲泡茶的李书珩,“苏先生回来了,喝杯茶吧。”

“公子。”

在他的对面,是方才市井谈论中另一个主角林宸。

此刻二人对坐,倒是坦然。

“你们两个真是清闲。”

见此情形,苏珏反而松了口气,他姿态悠然的缓缓坐下并接过李书珩递来的茶盏。

“苏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一切无虞。”

闻言,李书珩上下打量了一下苏珏,见其面容有了些血色,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王爷,您今日来怕不是特意为苏某烹茶的。”

茶已入喉,苏珏便引着二人进了正题。

“苏先生聪慧。”

李书珩会心一笑,三人互相看了又看,一时无言。

……

时过晌午,金笼里的安神香静静的燃着,楚云轩少见的安稳而眠。

然而他的梦里又是往事斑驳交错。

白茫茫的一片,目之所及,是多年前的青州王府。

他看见母亲就坐在荷花池边的栏杆上,一如经年般的温柔端庄,她启唇轻唤,“云轩,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啊?”

还是孩童的楚云轩一心只想着去放纸鸢,夫子布置的课业还未完成。

况且他刚刚与夫子起了争执。

“母亲,我还没……”

听到母亲在叫他,楚云轩低着头,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

“臭小子,夫子都告诉我了,你今天的课业根本没完成!”

“臭小子本事大的很,还与夫子争辩!”

浑厚硬朗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打断了楚云轩的话,是父亲。

“我觉得夫子说的不对,他说天下为一家之姓,我却觉得若德不配位就该能者居之!”

“云轩,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母亲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巴,这种大不敬的话若是传出去,是要杀头的。

父亲沉默了半晌,没说话,他只是摸了摸楚云轩的头,然后告诫他,“云轩啊,有些话心里明白知道就好,不要和人论一时的长短,世人往往只看结果。”

“父亲,我知道了……”楚云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看结果吗?

画面不断变换。

莹莹的宫灯在他的脸上划过几道忽明忽暗反光。

他看见青州王府里的其乐融融。

他看见他依偎在母亲怀里,静静地听着关于父亲的过往。

少年热血,雪夜轻裘,逐敌千里,又练得一身好本领,拱卫北燕王城。

他还看见,青州王府的日升月落,一日三餐。

这是常有的梦,是很好很好的旧事,楚云轩再熟稔不过,

如此,楚云轩放下心来,又起了怀念,不自觉地跟着这个梦走。

只是下一刻并无任何温情在侧。

青州王府里血光满天,父亲被押解到镐京王都等候发落。

一个月后,他们等回了父亲的尸首,白布上满是从父亲身上透出的鲜血,已然干涸。

他们说天子相信父亲生了谋逆之心,赐梳洗之刑。

但感念青州世代尽忠,不株连九族,只是收回一切尊荣。

诺大的青州王府风雨飘摇。

那一日,他望见一身嫁衣悬梁自尽的母亲。

他那时不敢去看,只有远远一瞥,大红素白交织,他满心悲痛倾泻而出,又悲又痛。

他再也没有家了!

楚云轩像是从高处坠下,惊起一阵虚汗,便猛然醒了过来。

“父亲!”

“母亲!”

楚云轩于梦中惊醒,梦中的余韵未消。

他下意识的以为还是那段晦暗不明的岁月。

而那些至暗至明的时间里,原都是他独自支撑的。

从满心仇恨,一无所有到君临天下,他付出太多精力。

“陛下,怎么了?”侍奉在侧的宫侍轻轻打着宫扇,他们不知楚云轩是做了什么梦,醒来时会表现出戒备和迷茫。

“灵均呢?怎么还未回来?”

然而晶莹剔透的琉璃樽碎了一地,方才午睡转醒的楚云轩伏下身子,双手撑着御案。

楚云轩忽地笑了,露出森森白齿,“寡人问你们,方才可有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宫侍们战战兢兢,唯恐失了性命,“陛下,奴婢们什么都不知道……”

“哦?是吗?”

殿内的宫娥内侍吓得心胆俱裂,只听得咚咚咚的磕头声轻细的泣声交织重叠奏成了一曲凄婉的哀乐。

楚云轩斜倚着龙椅的靠背,自斟自饮,“给寡人说实话,你们拖延一刻。”他似乎是累了,静静地合上眼,指尖闲闲地在空中画了个圈,“寡人就一刻钟,杀一个人。”

一个小宫侍细细的泣音骤然拔高扎破了宁静的死寂,楚云轩不耐烦地睁开眼,随手一指,“言行无状,就从你开始吧。”

这时,金丝织花的衣裾拂过绒毯,中贵人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可怜的小宫侍,他略福了福身子,“陛下,何必为了这些动怒”

“砰!”

青瓷盏哀嚎着滚作一团,冰冷的骨骼四处飞溅,险险地擦过中贵人灵均的脸颊,惊得他向后退了一步。

楚云轩仿佛终于如梦初醒,“灵均,寡人,寡人吓着你了吧……”

他微微侧头,盯着中贵人灵均侧脸擦出的细小伤口,。

中贵人灵均则是漫不经心地抹过脸颊,“陛下,怎么会呢,奴婢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楚云轩斟了一盏玉露。

楚云轩抿了一口,“怎么样,人他去看了?他可说了什么?”

“启禀陛下,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他倒是沉得住气。”

楚云轩毫不意外苏珏的反应,只是若他知晓了真相,不知还会不会如此淡然。

“陛下圣明。”中贵人灵均伏在楚云轩的膝上,语状乖觉。

……

楚越眉头紧皱,手在空中胡乱挥着,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口中喃喃道:

“十三!”

“十三!”

“不要!”

“不要……死……”

砰!

猛的从床上弹起,楚越张开的唇仍

微微颤动着。

她定了定心,这才敢缓缓睁开眼。刚才的一切太过真实。

可她此时仍感到脑子里思绪乱飞,看见四周熟悉的陈设布置,确定自己是在胡地祭坛的房间里。

楚越暂时放下心来。

屋里很安静,外面只有看守的胡人走动的声音,和自己依然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窗外月光已经落了小半个屋子,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方才梦里的一切。太真实了,真实的可怕。

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她暗暗想。

在刚才那个梦里,苏珏中了一种奇毒,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她一人跪坐在苏珏的墓前,放声大哭。

她不知哭了多久,脑中昏昏沉沉,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苏珏的影子。

在黑暗中,他背对着她,决然离去。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前方模模糊糊的身影,嘶哑着嗓子,“十三!十三!你别走!”

苏珏却没有回头。

随即她便醒了。

太真实,楚越一阵后怕恐惧,她现在身在胡地,对于西楚的一切茫然不知。

她真的很怕,怕苏珏会出事。

苏珏,求你,别,别出事……

……

夜色渐起,苏珏在十二楼等来了召见的旨意。

他随着马车一路闭目养神来到行宫,

在中贵人灵均的指引下,苏珏甫一入殿,只见鲜血殷殷,宫侍横尸。

腥腻腻,朱毯洇血;凄惨惨,利箭穿胸;哀戚戚,端的是逃命无门。

“陛下,陛下饶命……”

泛着寒光的冷箭虎视眈眈地盯着哀嚎的宫侍。

苏珏广袖一展顺势将那宫侍扯开,救下她一条小命,利箭呼啸而过,掠下他鬓边一缕青丝,“别怕,你下去吧。”

此刻他依旧不忘轻轻安抚那小宫侍两句。

然后苏珏才俯身下拜,“草民苏珏叩见陛下。”

第120章 纵鹤(一)

“草民苏珏叩见陛下, 愿陛下万岁无极。”

苏珏展袖俯身下拜,那纷飞的箭矢也停了下来。

宫侍们跪了一地,他们晨起伺候时惹了楚云轩不悦, 虽有中贵人灵均为他们斡旋,但陛下心思不定,方才不过是他的一点惩戒罢了。

幸而这位公子进来, 他们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可陛下的心思谁也猜不准, 是以他们的性命还是高悬。

“起身, 赐座。”

这次楚云轩倒是大方, 直接开口让苏珏起身并赐座,待遇很是不一般。

“谢陛下。”

苏珏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下首,一派的低眉敛目。

“你都看见了, 不怕吗?”楚云轩扔了那弓箭, 并拿起净手的帕子,眼神却落在了苏珏的身上。

“陛下仁慈,草民怎么会怕呢。”

“可这些宫侍犯了错,那苏珏公子觉得该怎么做呢?”

“陛下是明君, 自然会留他们的性命。”

闻言,楚云轩向前一步, 金红色的柔毯柔顺地匍匐在他脚下, “苏珏公子还真是怜香惜玉, 竟连一个小宫侍也救的。”

“草民感承天恩, 仰慕的是陛下的仁慈。”

“哈哈, 苏珏公子说话真让人舒心, 你们还不下去!”

出乎这些宫侍的意料之外, 楚云轩竟听了苏珏的劝谏, 他们心里一边感激一边赶紧收拾退下。

此刻, 殿中四处散落着碎瓷,熏然的香气轻轻钻入苏珏的鼻间,他觉得这股香气似曾相识。

如今的情形,恍然如旧年。

耳畔兵戈之声犹在,无数的鲜血淋漓在眼前一一略过,

九年前,也是在这里,北燕的王城。

已经无路可寻的燕文纯将王位拱手相让,楚云轩成了新王朝的主人,为了王朝的稳固,楚云轩逼死了燕文纯。

他死时孑然一身,全然不知身后被别人占了身份,成了世间的一缕游魂。

到底是命运使然,二人又故地一次相对。

香气氤氲了许久,二人谁都没说话。

苏珏低着头,只见一双锦靴从御阶上缓缓而下,“可惜了,这些瓷器都是官窑上品……”

楚云轩随手抓起一个瓷瓶把玩,“不过这些物件看着乏善可陈,方才砸起来寡人倒还觉得清脆悦耳。”

然后楚云轩这位天子随手一挥,示意宫侍将殿内清理干净。

“能搏陛下一笑,也算是它们的福分。”

楚云轩笑眯眯地在苏珏面前轻轻俯身,“苏珏公子,若寡人还想要裂帛之音,酒池肉林呢?”

一向掌控生死杀伐的指尖轻巧地点在苏珏的心口,“不仅如此,寡人还想要苏珏公子的那颗七窍玲珑心……”

指爪下的心脏颤巍巍拧缩成一团,一种莫名的恐惧毛簇簇地蹿上苏珏的脊梁。

楚云轩所说的“剜心 ”到底是何意味?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无缘无故的召见,这可不是什么君恩深重。

多年的智计谋算让苏珏敏锐的察觉到空气里暗涌的纠缠。

他开始细细思索眼前的君王到底想要什么。

是他的命?还是突然兴之所至的上位者的玩弄?

不论是什么,他都不能露出破绽。

是以苏珏还算镇定,语笑嫣然,“剜心固然能搏陛下一笑,只是草民卑贱,哪来的什么七窍玲珑之心呢?”

只见苏珏素手执银壶,亲自替楚云轩斟了一杯酒,“草民不过俗人一个,万死不敢做那前朝的王氏公子,陛下意在效仿明君,就不世之功,岂是建安帝之流可比?”

楚云轩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吃了半盏,再将那杯往他面前一推,“苏珏公子,请。”

苏珏仰头吃了半杯酒,殷红的酒液沿着他雪白的颈子蜿蜒而下。

“苏珏公子自然不是那无福之人,在寡人看来,你的福气都在后头。”

楚云轩笑得的莫名,方才那种莫名的恐惧再次爬上苏珏的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闪过的是白日里在诏狱见到韩闻瑾的情形。

那样骄傲的人沦落至此,他不甘心。

“陛下既然说草民福气深厚,那草民便斗胆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这一次,苏珏跪的更低。

“苏珏公子是想替韩闻瑾求情?”

像是早就料到苏珏会走这一步,楚云轩打断了苏珏的话。

“陛下果然圣明,草民确实想替韩大人求情,还请陛下饶他一条性命。”

“你替他求情?他犯的可是谋逆的死罪!”

楚云轩面有愠色。

“还请陛下开恩!”

苏珏知道他是在痴人说梦,但不试一试,他不能死心。

“苏珏公子倒是说说,寡人为何要赦免一个谋逆者的死罪?还是说苏珏公子想与寡人做什么交易?”

“陛下此话何意?”

苏珏抬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若寡人想要你呢?”

楚云轩一脸玩味的看着殿下匍匐的苏珏,只觉得痛快。

“陛下是明君,自然不会做那昏君之流。”

听出话语中的戏谑,苏珏倒是松了口气,却也知晓这情是求不了了。

“哈哈,寡人同你说笑罢了,你不必如此惧怕。”

“至于韩闻瑾一事,不必再提。”

楚云轩心情大好,居然亲自替苏珏斟了一盏酒,苏珏略带惶恐的喝下。

见苏珏还算识相,楚云轩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上次春闱辩论,寡人觉得苏珏公子身边的那个林宸不错,是个人才,是以今日寡人下旨拔擢他做个京官,苏珏公子以为如何?”

“草民替林宸谢陛下赏识。”

苏珏执手下拜,他们自然不能抗旨。

“那林宸跟在苏珏公子你身边学的如此钟灵毓秀,苏珏公子定是更胜一筹。”

“草民不才,担不起陛下如此夸赞。”

“不,寡人说你担得起。”

话已至此,苏珏再出言反驳推辞便是忤逆抗旨,既如此,他索性不说。

却不想,楚云轩也不开口。

二人一阵安静无言。

本以为这样的静默还会持续下去,但楚云轩容色突然悲戚起来,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苏珏公子,其实寡人今夜召你,不为别的,今日出使南境的下臣回禀,嘉成郡主确实捐躯南境,尸首正运回的路上……”

“陛下,阿越她,她……”

一碰到与楚越有关的事,之前还自持稳重的苏珏微蹙眉头,双手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在楚云轩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想透过他的表情探知消息的真假。

可楚云轩微微阖眼,语气越发低沉,“苏珏公子,请节哀……”

闻得此言,苏珏又将目光移向窗外和门口,回应他的只有手心的细汗和几缕透窗而入的寒风。

“寡人亦是心痛,嘉成郡主出身宗室,于社稷上尽心尽力,却不想如此英年早逝,实在教人惋惜啊……”

楚云轩说的动情,眼底却没有一丝的悲切。

“不,不会的……”

苏珏摇晃着起身,烛光摇摇,他的身形似也跟着晃动起来。

良久,他转向楚云轩,凄凉地一笑,“陛下……”

话哽在那里,却不知如何说好。

他的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嘴角,犹带着那个凄凉的笑

那一触即发的绝望,压迫的人无法喘息。

楚云轩的双瞳饶有兴致的只盯着苏珏看。

看吧,那个曾经君临九州的少年天子终究也是为情所困。

楚云轩十分好奇这份情深到底从何而起。

一见钟情,他从来不信。

“启禀陛下,嘉成郡主的尸身已经运回。”

下臣恰到时机的回禀立马就让苏珏想到了他与楚越过往的清静时光,

只是,楚越的出现,是忽来忽去。

对苏珏来说,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亦是无法捕捉的光影,刹那芳华。

他们真的不能共生吗?

“传寡人的旨意,嘉成郡主为国捐躯,特以公主之礼下葬。”

楚云轩的声音忽近忽远,苏珏近乎是踉跄着走到楚云轩的跟前,声音嘶哑,“陛下,请允准草民将阿越葬到梅林……”

楚云轩回头深深看了苏珏一眼,“此事,寡人允了。”

“陛下,阿越在哪,草民想见她……”

事已至此,苏珏心下已信了大半。

“寡人叫人将其安置在了安华殿,灵均,你带公子去!”

“是,陛下。”

……

夜色勾勒清辉无边,月光从摇曳的叶间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投射进驿馆的书房内,照亮了书房里一方书案。

烛火跳跃在纸上明灭不定,眼睛已看得有些胀痛,李书珩暂时放下了笔,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稍稍缓了缓。

一朝封诰加身,既是荣耀,亦是满肩的责任。

他得封王侯不过三日,陛下便将今年赈灾的一应事宜交给了他。

今年雨水过多,加上西楚国土辽阔九州的雨水时间并不相同,五月南方洪涝的时候北方正值春旱,到了七月北方洪涝的时候,南方又因为水灾死了很多人蔓延起了疫病。

灾情危急,受灾地区极广,李书珩不得不把所有能做事的人都顶了上去,又为了不重蹈之前贪赃枉法的覆辙,只能将冀州那边信得过的下臣尽数派往各地,指挥赈灾事宜。

现下陛下指派给他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虚职官,不能指望他们来事事操心,于是对于各地面临的灾情应如何调配物资和灾民安置的责任就全落在了李书珩的肩上。

再睁开眼时,月亮被乌云遮住,明月半墙,一丝光也透不出来,书房外漆黑一片。

更声阵阵,像战场上的鼓声一样,催促着李书珩。

李书珩没有任何的拖延,把笔在墨砚里重重地浸满墨汁,又欲提笔继续布陈。

不过就在他垂眼的一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陛下传了苏先生进宫,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

李书珩放下笔墨抬眼去看匆匆而进的陆羽,因为浸在公文里太久,他一时没太反应过来。

“苏先生是晚膳后被召进宫的,已经去了好几个时辰还没回来。青莲先生他们也急的不行。”

陆羽说的分明,也看出李书珩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事出蹊跷,陆羽,立马派人去打探消息。”

“是,王爷!”

呵了口气,李书珩找回往日里的清明,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待手头的公文处理完毕,他还是要去十二楼一趟。

总得亲自看看才能放心,李书珩如是想着。

……

夏夜缓缓,夜木清阴。

楚越的尸体就停放在安华殿中,宫人们早就为她打理好了仪容。

她看着真安静啊,一句话也不说……

苏珏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她的跟前,只记得自己浑身冰凉颤抖。

犹记分别前她还是那样的明媚活泼,如今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怎么会呢?

他们怎么又一次错过,他也再一次失去了她。

过往的时光交错重叠。

那一年,她也是无知无觉的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她永远都不会醒来。

然后留他一人在此方时空孑孓独活。

明明命运给了他一份恩赐,让他们得以重逢,但为何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原来,故事的每一段发展都何其相似。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苏珏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的心,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是啊,谁会回答他呢?

没有人。

“公子,请节哀,奴婢就守在外头。”

说完这句话,中贵人灵均悄悄的带人离开了安华殿。

临走时,中贵人灵均见苏珏整个人失魂落魄,他心里闪过一丝动容,可也只是一瞬,他便收起了那片刻的同情。

旁人如何,与他有何关联,他只在乎陛下的所思所言。

殿里终于清净了下来,可苏珏并不在乎这些。

他只想好好陪着楚越。

“阿越,你真狠心啊。”

空荡荡的安华殿中,苏珏隐忍痛苦的仰着头,将滚热的泪逼回双眸。

而楚越明媚瘦削的身骨是如此的清晰。

一幕又一幕,无名村初见时她笃定地信任着他,并一步步融化他本该冰封的内心。

再世重逢后,他们终于得偿所愿,她出征前的承诺与谎言,甚至,自己未曾亲眼看见的魂散兵马之中……

阿越,你怎么能忍心留下我一人居于此方时空,饮尽这一世孤寂。

苏珏痛苦的捂住心脏,阿越,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求你。

烛火摇曳,苏珏抱着楚越说了很久,从初识到心动,再到表明心意,他们好像走完了一生。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难怪不得。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苏珏心中怆然,他的一生还未过半,便已是历尽沧桑。

第一次,苏珏有了莫名的悲戚,他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

晨曦微光,又是一日新的轮回。

整整一夜,苏珏都抱着楚越。

待中贵人灵均带宫人来时,正看见苏珏目光空洞,面无血色,紧紧的抱着怀里的人不肯撒手。

阳光不合时宜的跳动着进入殿中,苏珏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一句“草民告退。”

及至第二日的时苏珏才从行宫出来,他的手脚已然冰凉。

沉重朱门在身后阖上,蝉鸣声骤然放大,夏日里沉重的阳光扑面而来,晒的人皮肤发烫。

苏珏却只觉得浑身惬意,血液在烈阳下缓缓解冻,他几乎觉得脑中听到了破冰融化的声响。

他将楚越的尸身留在了这里,他带不走她。

“公子!”

苏珏循着声音眯眼望去,见到一抹墨绿现于眼前,由远及近,慢慢放大。

是沈爷驾车而来。

此刻宫门前恭恭敬敬立着的中贵人灵均将身体弯的更低,无声无息地转入了行宫的大门。

苏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上了马车。

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

马车在十二楼前停下,轿帘刚掀开苏珏便见李书珩自他面前站定,身后是十二楼的众人。

他有那么在乎他,他也在乎的人,此生真的值得。

还不算热烈的阳光下,李书珩微微急切的唤他。

“苏先生。”

只见早已等候多时的李书珩向马车上的苏珏伸出手。

一身王侯的服饰厚重繁琐,李书珩的步伐少见的不端庄起来,各种配饰叮当作响。

他嘴角绽出一抹笑来,冲破了夏日沉重的日光,经久不散。

苏珏虽微有诧异,却还是搭上了他的手。

“苏先生可无恙?”

“自然无事。”

苏珏压低声音软言,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向身边人解释。

“真的无事?”

苏珏偏过头去,避过众人的关切目光,指尖在月白布料上捏得泛白,心中泛起同大殿上一般无二的冷意。

李书珩虽与苏珏认识相处不过一年,已知他面色不对,侧过身去握住苏珏的手,大惊失色,“怎么这么凉?!”

“无事,真的无事。”苏珏无奈地弯弯唇角,试图抽出手。

“我只是见到了楚越的尸体。”

苏珏叙述的平静,也隐去了其他的细枝末节,落在他人耳中却是一阵惊涛骇浪。

楚越,真的死了?

“她好安静啊,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安静的模样……”

提到楚越,苏珏整个人都陷入无法开解的迷茫彷徨中,这般空洞麻木的模样属实吓坏了众人。

“玉华,难过就哭出来。”青莲先生的语气柔和,安慰地说道。

苏珏顿了顿,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扬起了一如往常的笑容,温柔而纯良。

“先生,我真的没事,就是有些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话音刚落地,苏珏站起身,身子小幅度地晃了晃,第一步有些踉跄,他强装镇定,朝着露落园的方向快步走去。

众人看着他失魂般的背影,都是一阵苦涩心酸。

怎么会这样呢……

……

“公子,公子!您不能再喝了!跟我回去吧,好吗……”

临江最大的酒楼中,已经改名苏芷若的小暑儿正苦苦哀求不要命般酗酒的苏珏。

自从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苏珏便伤心欲绝,一夜白头,整天醉生梦死,浑浑噩噩。

苏珏先是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整日酗酒。

后来十二楼的人都不肯再给他酒。

苏珏便独自跑出来到酒楼买醉。

十二楼的人发现苏珏不见,分头满城寻找,其中苏芷若在这座酒楼中找到了他。

苏珏身边已经散落着一堆空酒壶,从来风度翩翩、仪态端方的他,而今整个人都透着落拓潦倒,其衣发凌乱,眼尾洇红,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他挣脱开苏芷若欲扶起他的手:

“芷若,你让开!不必再劝!我……”

说到一半苏珏的话语戛然而止,醉醺醺的苏珏耳尖微动,隐约听见了门外路过之人的交谈声。

“十三,今日来到酒楼中才想起,你我约定的每月对饮,出征回来我都忘了,你也不提醒我。”

是极为熟悉的嗓音、语调,竟和楚越简直一模一样!

继而有个男声应道:

“阿越,我早已备好你爱喝的酒,正想着从这里回去,我们好好喝上一次,不醉不休。”

那声音竟也和他一模一样。

苏珏只僵愣住一瞬,拔腿便跌跌撞撞朝那声音追了出去。

楼下哪有什么他和她,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苏芷若追着苏珏下了楼,却见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

她扶着苏珏往外走,没成想迎面撞上的却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公子。

他的身边跟着位身姿婉约的女子,衣装打扮都与楚越大相径庭。

可苏珏却就是莫名觉得,那就是他的阿越。

他的阿越没死!

察觉有醉酒的男子朝这边冲过来,那公子下意识抬起手臂将那女子护在了身后,挡得严实,神情和语气都十分不客气:

“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苏珏醉眼迷离,努力让自己清醒,对着那位女子忙唤道:“阿越!你回来了,是不是……”

那年轻的公子神情更凛冽了几分,伸手将苏珏推开:“她是我的妻子,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苏珏眼眸湿红,摇头:“不,不会的!我不会认错……”

“公子,我们回去吧,这位姑娘确实不是郡主。”

苏芷若轻轻拉着苏珏的衣袖,温声劝说。

苏珏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一点点被浇灭,只觉头痛欲裂,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年轻的公子睥睨了眼过来搀扶苏珏的苏芷若,冷冷道:“你家公子醉了,还不快带他回去,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我们走。”

那年轻的公子不愿与苏珏多纠缠,直接带着女子快步离开,徒留苏珏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明明听见了楚越的声音,可为何还有他自己的声音。

方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错认了旁人?

苏珏茫然的看着酒楼里的人来人往,他竟理不出任何头绪。

“公子,我们回去吧。”

“好……”

苏珏轻声应答,却也是浑浑噩噩的被苏芷若扶着回了十二楼。

可那莫名出现的声音却在苏珏的耳中经久不散。

是他的错觉吗?

……

是夜,临仙殿。

夏日过半,秋日将近,夜雨连绵,中贵人灵均从宫外赶回来时身上衣服已是湿了大半,经过回廊时被森冷的堂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即便如此脚下也是丝毫不敢怠慢,他缓缓跪了下来。“陛下。”

“……起来吧。”

中贵人坐在案几前以手撑额,摇晃的烛影挡在脸上表情也看不真切,只是语气淡淡的道了句,“如何?”

“启禀陛下,苏珏公子情深不能自抑,整日浑浑噩噩的,今天还在酒楼里发了一通疯,错认了人,现在此事几乎传遍了。”

“是吗?”楚云轩头也未抬,表情也没有有任何变化。

“陛下,千真万确。”

“呵,真是个情种。”

楚云轩一声轻笑,不置可否。

……

八月初三日,中吉,宜破土安葬,楚越的尸首便是要在这天安葬的。

楚越的葬礼举办的盛大,楚云轩下旨追封她为嘉成公主,丧仪一切按最高的礼节来。

为此,楚云轩辍朝一日,御祭一坛。之后中宫、东宫各祭一坛,各宗亲共祭一坛。

至于撰祭文、圹志文一事,楚云轩将其交给了苏珏。

苏珏几次笔不成文。

八月初三,到了楚越下葬的这天,苏珏竟是出奇的平静,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面色冰冷悲戚的念着祭文。

一步一步,都是在埋葬他与楚越的过往。

无数经幡随风飘扬,漫天纸钱肆意舞动。

嘉成公主出殡的队伍庄严又肃穆,静谧却有序。

他们已经有条不紊地走到最后一步,接下来便是下葬封棺。

此时,穆羽正带着张禾瑶在远处静静观望,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默默注视着这场葬礼。

楚越死了,他们谁也不相信,但那尸体做不得假。

可怎么会呢?

风起,钱纸纷飞,卷住梅枝,似不愿离去。

他痴痴望着这一幕,伸手朝虚空抓了一把,楚越的幻影一碰即化。

“公子,时间已到,该下葬了。”

中贵人灵均看向仅一夜就长出白发的那张沧桑面容,忍不住出声提醒。

依照习俗,若是误了下葬时间,死者将不得安息,这是对死者大大的不敬。

“哦……”

思绪还转,苏珏勉强挤出一丝情绪,淡淡应着。

四周的宫人们都等着苏珏的这声回应,当即搬着沉重的棺木放入已挖好的坑内。

铁铲带着黄土洒向棺木,苏珏眼角因极力忍耐泪水已开始泛红。

一铲、两铲……

棺木已被黄土盖上薄薄一层。

想到今日一别,再无见楚越的可能,苏珏觉得呼吸愈发艰难,仿似有人掐住了脖颈,让他喘不过气。

“停!”

微弱的声音从苏珏口中传出,卖力铲着黄上的宫人们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全都给我住手!”

苏珏再次出声,声音较之刚才愤怒了不少,宫人们纷纷停止填坑,全都带着迷惑望向他。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苏珏急速奔到棺木下葬的地点,噗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纤细的十指不顾肮脏,疯狂刨着刚刚盖上的黄土。

“公子,不可啊!”

中贵人几步追上去,想要劝阻却被转头潘樾那绯红的眼所吓到,想说的话停在咽喉再吐不出来。

“让我再跟阿越单独呆一会儿,劳烦中贵人带着他们全都离开。”

察觉到情绪的强烈波动,苏珏努力平复心绪。

中贵人得了楚云轩的旨意,若是苏珏要做什么事情,不要阻拦。

于是他点了点头,带着宫人退到梅花林外。

反正尸体已经下葬,苏珏再怎么折腾也是枉然,索性不如带着宫人们回宫复命。

待人群散去,整片梅花林陷入死寂,隐忍多时的泪水这才滚滚落下,混着细腻的黄沙凝成黄泥,沾染在疯狂刨土的双手上。

也不知刨了多长的时间,棺盖终于从黄沙中显现,苏珏用尽全力将棺盖推开,看着棺木中心心念念的楚越。

苏珏好看的脸皱到一起,再也忍不住大声痛哭。

“阿越,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鬼使神差般,苏珏已跃入棺木,整个身子躺在楚越冰冷的尸体旁,伸手轻轻触碰着那具再不能开口回应的嘴。

其实在听到楚越身死的消息时,苏珏便已有了这般想法。

所以棺木才会选的比正常的更大,棺盖也没有让人钉上。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他与楚越百年好合,生同衾,死同穴。

如此这般或许也能如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般,幻化蝴蝶双宿双栖。

苏珏从怀里拿出从季大夫那里顺来的毒药,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不出半刻,服下的毒药便开始生效。

腹部传来阵阵绞痛,苏珏的嘴角却牵出一丝笑意。

只要想到再过一会儿便能去地府找寻楚越,他的心便愉悦起来。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花白,鸟鸣声也渐渐消失,苏珏心满意足的沉睡过去,本以为此生将不再醒来。

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让人清醒的香味。

不明显,也不轻易能忽视。

可当再睁开眼,人还在棺木之中,楚越那具冰冷的尸体还在身侧,腹部的疼痛已经消失,五感也重新回来,似乎一切只是他做的梦般。

唯一不同的,便是空无一人的黄土堆旁多了一个萍水相逢不过三面的裴尚轩。

苏珏笃定,那香气便是裴尚轩身上的。

不等苏珏发问,对方已抢先开口:“我真不明白,好好活着不行吗?非得寻死。”

“裴公子不曾经历我的遭遇,自然不会明白我已心死,就算活着也是游魂一缕。”

苏珏悲凉说着,缓缓闭上双眼,似是等待死亡降临。

“那她呢,她难道也希望你去吗?”

“我只是遵循自己的心罢了。”

苏珏的情绪不曾受到丝毫波动,此刻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去陪楚越。

然后将这场戏唱完,皆大欢喜。

“人都走了,就算是戏,也该唱够了吧?”

“嗯?”

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苏珏紧盯着裴尚轩。

不过三面而已,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不用看我,你虽然是个糊涂的情种,却不是个蠢笨的,你有那么多的谋算,怎么肯轻易放弃呢?”

一边说着裴尚轩一边将苏珏拉出棺木。

苏珏便也顺着他的力从棺木中爬出。

此情此景,倒真与九年前他在坟中逃出一条性命十分相似。

往事流转,终究落成此时的模样。

苏珏坐在楚越的坟前,一时无言。

“行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事了拂衣去,裴尚轩走的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过受人之托,事情既已办成,他也没什么多留的必要。

反正他敢笃定这个人不会再寻死。

……

回城的路上,一座破落的小庙。

墙皮斑驳的角落里支着一杆破布,上面潦草写着“占卜问事”四个字,阴恻恻的风撩着地上已经褪色的纸钱皮。

“公子且留步。”

苏珏诧异回头,却见一老道士摇着把破蒲扇,咧嘴笑了笑,“公子因缘牵绊太多,怕是难以长寿啊!”

苏珏听言,没有太大的表情:“道长,我知道。”

闻言,老道长却摇了摇头,“知也不知,公子还没悟透。”

“知或不知又有何区别?”

苏珏摇头苦笑。

“公子此言差矣,如若能窥得天机,岂不是多了一分改命的机会?”

“道长此言可真?”苏珏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自然是真。”

“还请道长赐教。”

“不用别的,公子且将生辰八字给我就是。”

“好,那烦请道长了。”

老道长递过来一张字笺,廊下灯笼昏暗,苏珏在朱红的字笺上写上一个“珏”字,然后细细写着生辰八字。

老道士看着字笺,沉默了半晌,才慢慢捋着花白胡须道:“不对,不对,这命与运完全不是一人,公子莫不是写错了……”

苏珏刚要说话,那老道士却突然换了说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命运不相合,天命亦不知,未来如何,竟窥不出一星半点,这样的命和运还真是少见……”

苏珏皱了皱眉,目光落在那老道士脸上。那老道发须杂乱如蓬草,皮肤蜡黄如鸡皮,大半张脸隐在黑夜里,让人看不真切。

“我活了半辈子,竟看不穿公子的命格,有运无命,有命无运皆汇于一身,怎么会……”

“我……”

苏珏正准备说些什么,被老道士开口打断。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贫道要也休息了,公子若有疑问就自己回去琢磨琢磨吧。”

老道士蒲扇一挥,直接将苏珏推出了门外,顺手关上了庙门。

徒留苏珏在门外不知所措。

有运无命,有命无运。

老道长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公子……”

“公子?”

“苏珏哥哥!”

纷乱的声音似乎终于将床上的病人搅醒,苏珏眉睫轻颤,一时竟有些迷茫。

自梅林回来后,他进门便吐了几口血,随后更是硬推开了沈爷的搀扶,只是自己锁在房间里,呆呆地枯坐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了过去,亦或是晕过去。

如今他闭着眼也能想到,季大夫当时愤怒到胡子快要吹到房顶上去的模样。

苏珏自知不是什么合格的病人,只难为了季大夫,还有十二楼的诸位家人。

苏珏闭着眼,心中盘算一圈,暗暗苦笑。

自己越来越不像新元纪的人了。

可是不知怎的,刚刚的梦那般真实,或许是受了刺激,他似乎回到了无名村。

那时,他还是苏十三。

他看见自己做了私塾里的先生,那是从前未有的平淡。

对苏十三来说,教书虽说是大材小用,可他却乐在其中。

况且因为十三先生,村里的女孩子也可以来私塾读书,所以在孩子们的眼里,苏十三是顶好顶好的人

或许苏十三也会记起之前的日子,他也只是摇头一笑。

彼时总以为世事完满,如今却是事与愿违。

一时之前,此方天地只有自己一人。

在梦里,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边静静的看着。

他看着院中穿着淡蓝色儒衫的苏十三,慢悠悠地在学童书桌间踱步,温润的嗓音念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底下学童们稚嫩甜美的声音附和着。

“下课吧,少在外面跑,别感冒了,回去好好复习,明日答不上来,先生是要罚的。”

“知道了,十三先生!”

“十三先生,明天见啊!”

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走了,苏十三开始收拾小院。

乡下的时间好像慢的很,苏十三下了学,收拾好了书本向家走去。

苏珏也跟在他的身后。

有袅袅炊烟自屋顶飘出,孩童追逐嬉戏,偶有微风拂过,吹起他鬓角的碎发。

恍然间,倒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样子。

苏珏正含笑看着,忽地便落下了泪。

这是他的梦,不是真的。

无名村早就付之一炬成了承载金玉膏梁的行宫。

那些爱恨都葬送其中。

包括他的阿越。

梦里的阿越还是一身布衣打扮。

彼时尚是清晨,晨光熹微,无名村中人声渐起,鸟鸣悦耳。

他的阿越背着木材,手执竹杖拨开一人多高的草,沿山路而下。

每行一步,她头上戴的小步摇微微晃动,山间瀑布的流水潺潺推动时光缓缓流淌。

画面交错变换,他的阿越再次病重。

后来的几个月间,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每一次他将她扶起喂药的时候发觉臂弯间的重量越来越轻,为她梳头时总会有大把大把的头发落下来。

大夫劝说,说她已经留不住了,请他们早些准备后事。

他不听,他觉得只要他坚持,总会有办法的。

她就那么安静地卧在他的臂弯间,浑然没有了平日里的精气神。

有时候他觉得她这样恬静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可又总是忍不住盼着她快点醒来,再次因为什么事来逗他。

接下来的时间与记忆里相同,可又有了什么不同。

本来记忆里的她是“痊愈”了一段时间的,可在这场梦里,她一直缠绵病榻。

直到某一日他外出回来,屋内传来了她轻柔的嗓音:“十三,是你吗?”

乍然听见她的话语,他心口猛地一跳。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屋门,

屋里浸染着散不去的药味,又掺杂着些隐隐约约的脂粉气息。

他抬眼望去,看到她坐在轩窗边对镜描眉,神色认真。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才放下手中的青黛。

她转身望向他,露出了平时不易见到的笑容。

她的眉毛还没有画好,一边深一边浅,却也是别有韵味,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轻声劝说道:“先别做这些费心费神的事,我们去榻上好好歇着……"

她却笑着打断了他:“现在不做,以后怕怕是就没机会了……”

他觉得这些话不祥,却又害怕出声制止会惊动她。

她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害怕每一次轻轻的触碰都会让她在他不留神间消散。

他只能顺着她,拿起了她刚刚放下的青黛,想要为她把那边没有画好的眉毛续上,却又被她按住了掌心。

她说:“来不及了,十三。”

他勉力笑了笑:“哪有什么来不及呢?我们,我们来日方长……”

她却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凑到他的面前笑了笑。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面上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却还是没能把苍白的面色盖住。

她对他耳语:“十三,我真的好想一直陪着你。”

“会的,会的,我们会一起回家的……”

“十三,我还想同你成亲。”

他听懂了她的心愿,转头取来了一把最为普通的蒲扇,

民间新嫁娘常用的障面扇,可他们没有。

眼前的这把蒲扇勉强算是了。

她接过那把蒲扇,轻轻地挡在自己面前,对他说:“十三,我现在嫁你,好不好?”

他望着面前孱弱的她,只觉得心悸不已,眼前泛上一阵阵黑翳。

“好……”

他强撑着笑容把她面前的蒲扇移开:“真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

然后他取过她手里的蒲扇放到一边,低声劝慰道:“我们去床上躺着,把今天的药喝了……”

她却哭了,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她哭着问道:“十三,我真的好怕,是我错了……”

他立马颤抖着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地说:“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会恩爱白头,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回家……”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了下来,弱弱地问:“若我做了错误的事,十三,你会原谅我吗,会不会忘了我?”

他抹干她脸上的眼泪,“你累了,别说这些丧气的话……”

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用力扳过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终于落下泪来:“不会,我怎么会怪你,甚至忘了你呢?”

她终于安下心来,对着他绽放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十三,那你抱我去榻上歇息吧,我累了……”

他立刻抱起了她。她比往日更轻了,轻得像透明的魂魄一样。

他把她放到榻上,她微微阖上了眼睛。

他握着她的手贴到颊边。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她问:“十三,你后悔吗?”

他凝视着她,颤声道:“我不后悔。”

她笑笑,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那我下辈子,就再做十三的妻子吧。”

画面戛然而止。

素来以智计闻名的苏珏竟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荒唐,只是再也忍不住,泪水洒满衣襟。

这个梦……太过真实。

沈爷地看着苏珏,那人倚在病榻上,唇边依稀含着浅浅的笑,眼角却是断不了的泪。

甚至,沈爷眨了眨眼,他好像久违地在苏珏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茫然?

小苏元歪了歪头,有些不解。

他的苏珏哥哥好像很开心,可是,掉眼泪。

“璟王来过吗?”

“……”

“……啊……”

沈爷回过神来,“回公子,璟王来过一次,但听说您在休息便离开了。”

“嗯。”

苏珏收敛了唇角笑意,似是有些疲惫,“那季大夫呢……”

呃……

沈爷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季大夫去哪了,当然是被您气跑了呗……他老人家吹着胡子捂着心口,不听话就算了,还敢偷他的毒药去寻死!

季大夫直说自己要被气得短寿,再也不会管那个臭小子……

当然,现在苏珏醒了,估计他也很快就会怒气冲冲地回来唠叨。

至于青莲先生他们,也被苏珏气的不轻。

苏珏扶额叹了口气,声音多了几分干涩,“沈爷,你不必再守着我,我知道分寸。”

“不行。”沈爷拒绝的干脆,他必须守着苏珏。

“呃……”

苏珏自然明白沈爷的顾虑,他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盖好被子闭眼沉思。

伴着蝉鸣与热浪,沈爷一直守在苏珏的门外。

整个十二楼都陷入难得的静默。

……

烈日当空,炙烤着地上的万物,花草树叶蔫哒哒的,人也提不起来精神。

胡地静悄悄的,人们都躲在阴凉处昏昏欲睡。

热浪扑面,太阳晒的人头发蒙,金元鼎脚踏滚滚热气不疾不徐的走着。

还没进楚越院子的门就看到侍奉楚越的那几个婢女在晒被子。

她们在绳子间隙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晒得慌。

金将军不以为意,他快步走到房门前,还未等他敲门,里面便传来楚越的清凌凌的声音,“金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