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雁门关决战(四)
刚消停了几日, 长安风云又起。
“陛下,鲜卑又发来了国书,问何时才能找到李明月, 还说想与我西楚联姻,交往互市。”
中贵人灵均声音压得很低,这般触霉头的话旁的内侍从不敢回禀, 一般都是由他来传达。
也只有他, 能面对天子之怒。
“就说还在找。”楚云轩头也没抬, 语气听起来却没什么怒气。
大约他现在的心情不错。
“对了, 嘉成县主她们都在梓潼的长乐宫里,是吧?”
楚云轩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不知有何成算。
“是, 她们都在皇后宫里赴宴。”
“太子此时正在祈福, 灵均,你去把嘉成县主召到建章宫,寡人要召见她。”
“是,陛下。”
……
建章宫暖帐内, 楚云轩坐在软榻上,看看跪在一旁一动不敢动的楚越。
他琢磨了一会儿后开口道, “楚越, 你可愿意去鲜卑和亲?”
楚云轩倒不是真的已经决定用和亲换取太平, 他只是想再试探一下这个楚越的心性。
跪在地上的楚越浑身一颤, 随即身子俯的更低了, “楚越听凭陛下做主。”
短短几个字, 尾声都带着颤音。
楚越嘴上虽然如此回话, 可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遣妾一身安社稷, 不知何处用将军。
陛下心血来潮封的她这个嘉成县主, 终是有了用武之地。
自然,她也听出了楚云轩语气里的不确定。
但真到了那么一日,牺牲她一个能换来和平,他们的这个陛下定是不会犹豫。
毕竟一个没有根基的宗室女是最好摆布的。
可她是不甘心的,她从小受尽冷眼,她一直都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偷学也好,拜师也好,她都是为了走出无边黑暗的院墙。
就像穆羽将军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女英雄。
“楚越,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楚云轩笑着问道。
“是,陛下,为了西楚,楚越万死不辞!”
楚越俯身叩拜,十分虔诚。
“十五之后,就封你为郡主吧,别忘了寡人让你办的事,今日就这样吧!”
楚云轩说完也没管楚越作何反应,径直走出了暖阁。
楚越听着楚云轩远去的步伐,从地上站起来,整个人都是呆愣愣的。
封她为郡主?
这难道是梦?
她一直在梦里没醒,又或许是她其实死在了那飘雪的宫道上,一切都是她的幻想,都是假的。
楚越闭上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论是梦是真,她都要住扶摇直上的机会。
……
两军的对决已经二天一夜。
到了此时,西楚每个士兵的念头都是一样的,他们哪怕是拼上命也要将元夏大军堵在这雁门关外,让他们不能前进半步。
这边元夏大军结阵也是极快。
此刻呼延庆终于注意到了雁门关城楼上的苏珏。
一袭浅淡的素衣,满城满天的白雪似是梨花飞舞。
这就传说中的什么天人吗?
当日突袭西楚,这人还妄想凭一己之力拖住他断后的大军。
还算有些血性胆量。
既然如此,他就出手会一会这个天人。
于是呼延直接坐镇高台,一曲带有西楚阳关曲调的破关,既是挑衅,也是送葬。
苏珏在听到那琴声时不由得冷笑一声,和他玩四面楚歌是吧。
好啊,他定奉陪到底!
五弦只剩三弦,苏珏咬紧牙关,琴声震天。
想要四面楚歌断他们的士气,且要看看他呼延庆有没有那个本事。
“哥哥,那个玉华公子也在这?”
听到琴声,李明月回头往城墙上望了一眼。
虽然之前在并州听到了一些传言,但毕竟没有眼见为实。
“是,苏先生也在这里。”李书珩答的坦然,“既然苏先生为我们起了东风,那我们就乘风直上。”
“好!今日就随哥哥杀出云霄!”
李书珩和李明月单手握在一起,双目流转间激荡起无限的豪情壮志。
只见李明月单手擎着银枪,他的银枪如同毒蛇一般,觅隙直进,每一击刺无有空回的时候。
几个回合下来,李明月刺翻了不少元夏骑兵。
而敌军从盾牌间刺出的长矛,却被护在他身后的李书珩狠狠格开。
一人进攻,一人守护,兄弟二人配合得无比默契,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陆羽,结五音阵!”
配合着苏珏流泻磅礴的宫商角徵羽,西楚士兵立即组成五音阵。
“宫弦,羽弦绞合,商弦扑杀!”
听出苏珏指尖下的曲调,李书珩令旗挥动。
于是宫弦阵和羽弦阵的西楚士兵闻令顿时散开两条空档。
后面一队操着长枪的商弦阵士兵立即扑上,将围在阵中的元夏士兵一阵劈砍,惨叫声顿时大了几分。
敌军被砍杀不过,只能且战且退,这才勉强稳住阵脚。
而商弦阵杀了一轮就退回去,地上又落下了无数尸首。
从白天到黑夜,双方已经战斗的太久,可以说是筋疲力尽。
无论是西楚还是元夏,所有的士兵只是麻木的砍杀或者被砍杀。
一命换几命,与敌人抱在一起死成一串,然后尽数淹没在血海之中。
如此惨厉的景象,让城楼上的苏珏心神动荡。
他的手指尽是斑斑血痕,琴声却一直未停。
不能停,不能停!
这是支撑着苏珏的信念。
“火攻!”
见战势焦灼,呼延庆当机立断令旗一挥,大量的火石从元夏城楼上投下,并砍断了云梯。
他这是要烧死西楚士兵,甚至连元夏士兵的性命也不顾。
漫天火石铺天盖地的向他们袭来,黑压压的乌云更是要将他们吞没。
李书珩和李明月对视一眼,元夏已经穷途末路,连自己人的性命也不顾了。
雁门关的风在那一刻似乎也变得更加猛烈起来,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往人脸上刮,刀割似的刮的人生疼。
兄弟二人骑在战马上,摒除了所有的杂念,只一心杀敌。
然而烈焰燃烧而起,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张牙舞爪的火舌缠上了西楚士兵身后的披风。
很快就连成一大片,无论是西楚还是元夏,都被火海吞没。
火舌随着呼啸的寒风烧的越发的大了,将两方士兵困在其中。
张狂的火焰像跳动的鬼影,吸入鼻腔的是带着浓烈的熏呛味的气体。
望着火海连天,呼延庆心中升起一阵快意,《破关》更加压迫人心。
不用半个时辰,李书珩他们就会葬身火海,说到底还是他技高一筹。
“铮”的一声。
最后一根琴弦断裂,苏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失了力气竟是就要软倒下去。
不行,未成终局,谁都不能倒下!
苏珏咬破唇舌,依旧用鲜血和痛觉保持清醒理智。
既然琴弦已断,又何必再用!
他看了看快要被大火吞没的战场,毅然决然地拿起鼓槌,然后用尽力气敲响战鼓。
是《兰陵王入阵曲》!
旌旗飞舞,苏珏在城楼上不停擂鼓。
一身素衣风吹欲散,猎猎作响。
风吹兰陵,雪落大荒。
雷雷鼓声盖过琴声,是那么振奋人心。
西楚士兵当机立断斩断披风,还在砍杀。
局势变换只在一瞬之间。
风止,雨落,火熄。
就像天意都站在李书珩这边一样。
冬日化雨,浇灭了呼延庆的百般谋划。
冬雨落在这残酷的战场上,为西楚将士带来了希望。
他们手持长枪长刀,用尽全力厮杀。
元夏士兵的士气似乎被着雨水渐渐的湮没。
“呼延将军,你为何这么对我们!”
“我们为了元夏而战,不是为了死不瞑目的!”
“呼延将军,你太狠了!”
死里逃生的元夏士兵大声责骂呼唤着呼延庆。
忽然,他们责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陆明,元夏士兵的胸口被他一枪对穿。
枪尖从元夏士兵背后凸出,森森厉芒散发着血色的光晕,带着元夏士兵不甘的身躯,直朝后面撞去,重重的落在地,发不出任何声响!
“杀!”
赵阔,刘勇,孟文庄,黄石等人声音高亢震天。
李书珩和李明月同时策马提枪,直奔元夏城门而去。
呼延庆一掌击上琴身,咬牙切齿。
千算万算竟然没算过天时!
他怎么能甘心!
而方才呼延庆的狠绝深深的刺激着元夏士兵。
他们的将军居然放弃了他们的性命!
元夏的军心在这一刻骤然崩塌,他们纷纷丢了兵刃,然后掉头朝元夏城门跑去。
然而元夏士兵众多,他们互相践踏,可以说是自相残杀。
所以此时,元夏败势业已成为定局。
呼延庆见大势已去,只能恨恨的收兵,带着部分残兵绝尘而去。
李书珩也不追击。
只因为这一仗,双方都打得惨烈。
虽说此次决战大获全胜,但是雁门关毕竟还需要固守,将士们也都筋疲力尽。
再追打下去,可能会功亏一篑。
寒风冷冷掠过,夹杂着寒冷的冬雪,吹拂在这残酷而又宁静的战场上。
“西楚威武!”
“主帅威武!”
已是深夜,西楚士兵军虽是满身疲惫,却都兴奋的呼喊起来,他们与元夏死战不退,终究是守住了雁门关!
他们孤军死战,只是因为在战场的前面,是并州百姓,他们誓死守护的安宁!
此时,鼓声停顿,苏珏如释重负,他眼前一黑,终于可以放心地倒了下去。
第42章 不告而别
等苏珏再次醒过来的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风雪已停, 旭日东升。
他睁开眼睛想要动一动身体,却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苏先生,你醒了!”陆明察觉到苏珏细微的动作, 他立马将苏珏小心的扶坐起来。
“我这是睡了多久?”苏珏缓了好一会儿,他看向旁边的陆明,少年的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
“苏先生, 您睡了三天, 明日我们就要班师回朝了!”
陆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苏珏的床前, 一脸兴奋。
“明日就回去了?”苏珏脑袋还有些迷糊。
这就结束了?
“怎么?苏先生睡糊涂了?”
许攸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 而他的脸色比那碗药还要黑。
“许大夫?!”苏珏不知怎么得罪了许攸,他什么都没做啊?
“喝药!!”许攸将药碗放在榻前,鼻子里冷哼一声。
“下次再逞强,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许大夫, 我……”苏珏想解释,又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陆明,而陆明轻咳了一声,然后假装低头看手。
苏先生, 您自求多福吧。
“什么许大夫?喝药!”
苏珏被许攸噎的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人怎么和季大夫一样?
出于和季大夫相处的本能反应,在许攸的低气压下, 苏珏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最后一口咽下, 苏珏被苦的皱起了眉头。
好苦, 和季大夫一样, 都加了黄莲!
见苏珏乖乖将药喝完, 许攸心里十分满意。
当日李书珩和李明月将苏珏带回来时, 许攸看着这人满手的血痕就知道大事不妙。
之前受过箭伤, 好不容易醒了又去吹冷风, 还跟着主帅出征。
饶是铁打的人, 就算心里面再是强韧,身体也经不住这么大的摧残。
所以这伤势怕是不好。
等到再验过苏珏的情况,气得许攸破口大骂。
“这伤口都崩开了!”
“还去吹雪淋雨,不要命啊!”
“得用多大的力啊,琴弦都断了,十个手指没一个是好的!”
“都烧成了这样?!!”
“这人是不怕死吗?”
许攸一顿输出,帐内没个一人敢出声。
李书珩和李明月对视了一眼,都没敢插嘴。
“还行吧,胸口上的伤没有发炎化脓已经实属万幸。”
“这手指再折磨一会怕是废了。”
“烧成这样,也是少见。”
检查完毕,许攸的语气有些缓和,只是还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是真的将苏珏视做作朋友知己,所以才会气他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等他醒了就给他喝最苦的汤药。
许攸如是想。
“我去开药,你们照顾好他。”
不多时,许攸开了药,李书珩和李明月亲自去看火煎药。
陆羽去安排接下来的一切事宜,陆明则是留下来看顾着苏珏。
而接下来的三天,苏珏一直都处于昏迷之中,热度也是持续不退,烧得他整个人都是濒临惨白。
许攸嘴里骂骂咧咧,一碗药接着一碗药的灌,好歹是稳住了苏珏的伤势。
而元夏那边,自从那日兵败就没什么动静,西楚这边除了巡视边关,就是清理战场准备回朝。
剩下的,大家不过各自玩乐。
就这样,苏珏错过了庆功宴。
“许大夫,我错了。”苏珏认错很是从心,他怕许攸也和季大夫一样给他几针。
“哼!”
许攸没说话,只从鼻子发出一声气音,然后收起药碗离开。
苏珏心虚,没敢再和之前一样同许攸斗上几句嘴。
等到许攸走远,陆明才敢出声,“苏先生,我去告诉主帅你醒了!”
陆明蹦蹦跳跳的,和刚才的“小鹌鹑”截然不同。
片刻之间,营帐里就只有苏珏一人。
刚才陆明说明天就班师回朝,那他也该回临江了。
一个“已死”的亡国之君和新君相见可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他回去之后还有事要做。
所以到了夜里,苏珏找借口支开了陆明和许攸,他先是去了阿玉的坟茔祭拜一番,之后取了阿玉姑娘坟茔上的一捧土带回临江。
这样,也算阿玉姑娘落叶归根了。
此时另一边的营帐里李明月却是辗转难眠。
得胜那日,他就将一切真相尽数说给了哥哥。
他们兄弟二人还未体味完重逢的喜悦,就要面对新的离别。
李家,岌岌可危。
那日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李明月是根本无法入睡的。
“哥哥,父亲将我押送回长安吧,我愿意认罪。”
从他踏上中原故土的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要独自揽下罪责。
是以他没有一丝犹豫,无论事实如何,或是他如何辩解,在陛下眼里他就那个有错之人。
“明月,错不在你,我不能把你交出去。”
那日的哥哥认真地抄写着什么,头也未抬看他一眼。
对于他的提议,哥哥一口否决,他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险。
因为李书珩太清楚当今陛下的脾性。
既然已经开了口子,那就是要置他们李家于死地的。
哥哥不给他再反驳的机会,他放下墨笔,然后一把将他按在床上,示意他赶紧休息。
之后无论他怎么说,哥哥就是不肯松口。
直到今日,他都没再见过哥哥。
听说那个苏珏醒了,这是好事。
说起来,他也算是李家的恩人。
无论是当年在梁州王府还是如今在战场上替哥哥挡了一箭。
只是这人太过聪慧,太过深不可测,
忽然,有人掀开帐帷走了进来。
其实自从去了长安,后来又到了鲜卑,李明月的睡眠就很浅,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而当李明月刚要开口让人出去就闻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
是朗朗青竹上凝皑皑春光,清风穿堂后激起一片水波荡漾。
又是冀州吹来的风,儿时的他踏着故乡的月色,被哥哥搀着手走过长长的路。
然后欣然回家。
李明月笃定,这是哥哥身上的味道。
是陪伴他人生前十七年的味道。
李明月尤自惊喜不已,下一秒又感到耳边的发丝被拨动,被熨帖地拢好。
李明月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是一场美梦。
自从他离开冀州,他就太多太多次梦到冀州。
梦到父母,梦到哥哥,梦到长姐。
有时是父亲带他巡视军营,同他一起练武;有时是母亲教他习字,温柔的同他折纸鸢;有时是长姐陪他喂招,然后提着他的后衣领回家;有时是哥哥弹奏琴曲,他在一旁或是调皮或是读书。
这些记忆太过美好,培着他度过了长安为质的三年岁月,也是支撑他前往鲜卑的唯一动力。
李明月是不爱哭的,但他像紧绷的弓弦已经四年了,如今终于等到了短暂松懈的一刻。
流泪这件事也仿佛是水到渠成。
就在李明月恍惚的一刹那,李书珩竟在他身侧躺下了。
李明月再也忍不住翻了个身,眼前的水雾薄薄一层,映着李明月平静温和的面容。
黑暗中,李书珩温和的缓缓开口,“明月,我知道你还没睡,你是知道的,陛下只是想安心罢了,我们就让他安心,不是吗?”
“哥哥是想到法子了?”暗夜中,李明月的眼睛突然亮起了神采,好似繁星闪烁。
“想到了。”
李书珩笑着回答了李明月的问题,从他们收兵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思考如何保全他们李家。
苏珏的话也时不时地响在他的耳畔,一味的谦卑求全并不能使上位者安心,反而使他们更加猜疑。
与其被动接受,倒不如主动出击。
“哥哥,是什么法子?”李明月心生好奇。
“明月,你之前说是鲜卑王子将你送出王城,你才能逃出来的,是吗?”
李书珩无端问起关于可频王子的事来,李明月很快反应过来李书珩是什么意思。
“没错,可频王子赤诚坦率,为人也很洒脱,他挺照顾我的。”
从弟弟口中听到夸赞鲜卑王子的话,李书珩很是诧异。
“他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可他以后只会是我们的敌人。”
李书珩和李明月同时叹了口气,于静谧中是那么明显。
就不能没有战争,没有勾心斗角吗?
这一晚,他们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二人都是难得的安稳。
也是这一晚,苏珏收拾好一切随身物品留下两封书信和物品若干便趁着夜色悄然离开。
一如他从十二楼来时一样。
等第二天大军开拔回朝时,李书珩他们才发现苏珏已经离开了。
展开那两封书信,上面的字体清俊有力。
一封是给李书珩的,另一封是给许攸的。
“主帅,战事已经结束,长安的荣华富贵非我所愿,苏某该回去了,山水有相逢,苏某相信,终有一日,您会亲自到临江来找苏某的。
还有,替我转告陆明,我等着他成为大英雄的那一日。”
“许大夫,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来临江一次,这里大约有你想见的人。”
李书珩和许攸读完书信,两人一时无言。
李书珩捏着信纸,心里百转千回。
这人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就连他的目的都是拨云不见雾。
或许他的离开亦有自己的打算。
当初本就是他请人家随军出征的,如今不告而别,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看来他所说的只求荣华富贵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主帅,苏先生就这么走了?他真的不愿和我们去长安吗?”
陆明手里捧着苏珏留下的盔甲,一脸不舍和悲伤。
他还没和苏先生告别呢。
而许攸拿起那本苏珏抄写的半本医书,上面的署名虽然只有一个季和一个许字。
但他可以笃定,那人就是祖父口中的故人。
因为他手里的半部医书上也有这个季字。
无论是下笔和笔势都如出一辙,定是一人无疑。
记得苏珏说过,他有一位忘年交,想必就是他祖父口中许久不见的故人。
这临江,他是非去不可了。
第43章 风未止兮
大漠连天朔, 白草折北风。
元夏败退雁门关,野利毛寿大发雷霆,即刻传召呼延庆觐见。
“大王, 此次败给西楚,都是臣一人之过,是臣大意轻敌, 还不顾元夏士兵安危导致军心涣散, 请大王责罚!”
吃了好大一个败仗, 呼延庆自知难逃罪责, 所以他一进大殿就跪地请罪。
呼延庆跪地良久,敛声屏气,等着野利毛寿的开口。
过了大半晌, 大殿上都是一片静谧, 呼延庆只听得自己心跳如鼓擂。
越是风平浪静,他越是没底。
“呼延将军,起来吧。”
野利毛寿终于开了金口,只是声音情绪没什么起伏, 呼延庆起身看去,那眼神复杂冰冷, 却又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让他不寒而栗。
“大王, 臣有罪!”呼延庆再次下跪行礼, 把自己低到了尘埃。
“呼延将军, 你起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 本王也打过败仗, 这有什么好请罪的。”
野利毛寿走下王座, 一手扶起战战兢兢的呼延庆,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更让呼延庆心惊胆战。
“大王,这次是臣的过失。”
“哈哈哈……呼延将军,一时失利算不得什么。”
野利毛寿不怒反笑,呼延庆被他反常的态度弄的疑惑不已。
“大王……”
“他李书珩赢了又如何,他能保得住李明月,保得住李家吗?”
野利毛寿他将一封信函从衣袖中取出,然后递到了呼延庆眼前,“呼延将军,你看看,他李书珩真的赢了吗?”
呼延庆从野利毛寿那里接过过信函仔细的看过。
而后他嘲讽一笑,对着野利毛寿道,“大王,这李家,算是完了。”
“所以,呼延将军还要请罪吗?”野利毛寿回身提问,依旧是一片淡漠。
“大王,臣明白了。”
呼延庆面露喜色,他还不算输的一败涂地,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样子他李书珩回朝后的日子并不比他好过多少。
这就够了。
“呼延将军,你先下去吧。”
野利毛寿发了话,呼延庆自然不敢拖延,立即行礼告退。
然而没等他走出殿门,一柄长剑就穿胸而过,他都没来得及痛呼出声,就没了任何意识。
躺在地上的呼延庆双眼瞪的老大,死不瞑目。
野利毛寿收回佩剑仔细擦拭,然后吩咐宫人将尸体处理干净,语气里满是嫌恶。
“不中用的东西,竟被毛头小子算计成这样,还差点全军覆没,现在军营里已经容不下你了,你只有死路一条。”
一想到呼延庆在雁门关放的那场不分敌我的大火,野利毛寿就怒火中烧。
兵乃将之本,也是一国之基。
没了军心拥护的国家,就如同一盘撒沙。
呼延庆此举差点断送了元夏根基,他岂能留他!
“去给鲜卑使臣传个话,暂时休整。”
佩剑入鞘,呼延庆的尸体也已处理干净。
野利毛寿叫来传令官,然后乘着车驾离开。
与此同时,鲜卑那边同样收到了元夏兵败的消息。
待元夏使臣从集贤殿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因为是冬末春初,所以天色暗的比较晚。
此时整个鲜卑王宫皇宫都沉浸在暮色里。
冷冷的风吹着元夏使臣的衣角。
忽而,他觉得这个威严的大殿变得寂寞孤凄。
他看见宫人带着鲜卑王子走进了集贤殿。
心中一阵悲哀。
他也只不过是上位者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元夏使臣默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然后快步离去。
可频王子跟着宫人进入集贤殿。
这是他每日都会经历的,因为他每日都会被问功课如何。
但今天,王座上的父亲却并未问起他的功课。
可频善奇只是静默地看了可频王子一会儿,然后才叹息一般道:“吾儿,你来了。”
可频善奇的语气太过沉抑。
可频王子抬头看了眼父亲,却震惊于那素来威严又温和的眼眸,那么暗、那么重。
仿佛黑色的夜空低压下来。
其中的悲伤与怀念,浓得化不开。
可是他的面容又是那么平静。
可频王子总觉得父亲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他知道,那是他那早逝的贤良睿智的兄长,也是他素未谋面的兄长。
二十年前的战争让他的兄长殒命,隔年他就降生在了这世间。
他的父亲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让他最得意的孩子又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父亲时常提起这位兄长。
语气沉静,岁月的厚重在他的声音里回荡。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同兄长一般。
可他们终究是不像的。
如今父亲这般,定是因为元夏战败。
“我儿,父亲这次没能给你兄长报仇。”
可频善奇语气颤抖,脑海里尽是那年长子惨死的情状。
“父亲,来日方长。”
可频王子弯腰行礼,他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因为他从心底里不认同无休止的战争。
“如此筹谋都能让李书珩反败为胜,这个呼延庆真是徒有虚名。”
可频善奇情绪转换极快,对元夏的失败嗤之以鼻。
枉费他利用李明月一番筹谋,没想到是功亏一篑。
“好在野利毛寿已经杀了呼延庆,也算是给了本王一个交代。”
“我儿,和本王去个地方。”
可频善奇走下王座一路带着可频王子往外走去,那是通往外宫城的路。
父子二人一路无话,各怀心事。
可频王子心中庆幸元夏的失败,至少那个李明月见到了哥哥。
至于他未来如何,就只能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来可笑,仅仅不到半月的时间,李明月的面容竟然日益模糊。
不过他未忘记那双温和的墨色眸子,微微含笑,没有云翳,干净温暖。
寒鸦飞舞。
可频善奇带着可频王子登上鲜卑的城墙,淡淡地笑着,道:“我儿,当年你的兄长总是身骑白马从这里打马而过,带着他最灿烂耀眼的笑容。”
“我不及兄长。”
可频善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你就是你。”
之后,他便不再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木雕,目光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频王子盯着木雕看了很久。
那木雕做工没有那么精细,经过岁月的打磨才光滑圆润起来。
听母亲说,这个木雕是兄长为父亲亲手刻的生辰礼物,父亲极是喜欢。
只是如今木雕还在,木雕的镌刻者却不在了。
淡淡的月色下木雕发出幽暗内敛的光泽,如同可频善奇此时莫测的眸光。
……
长安,北辰殿。
灯火通明。
一众史官夜半被召集到此处编写史书。
韩闻瑾作为史官之首坐在楚云轩御座的右下方,
“闻瑾,身体可痊愈了?”楚云轩放下沏好的香茶,很是关切的问询起韩闻瑾的身体来。
“回陛下,微臣已经大好。”韩闻瑾回答的谦卑恭敬。
他听得出陛下言语中的不满。
他流连朝堂之外太久了,已经挑战到了天子的威严。
“陛下!雁门关大捷!”
忽而,宫人报喜的声音响彻长安宫城,人人都从迷蒙中清醒。
每个人也都心思各异。
听到雁门关大姐的消息本就未睡的李元胜从床上披衣坐起,目光悠远。
书珩,做得好!
而捷报递到北辰殿,楚云轩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李书珩还算有些本事,赏!”
到底是守住了他的雁门关,楚云轩还是欣喜的。
而御阶下的韩闻瑾一直没抬头,专心致志的写着他的史书。
“闻瑾,你弟弟闻渊倒是不错,这下你们韩家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韩闻瑾没出声,但楚云轩却向他笑着开口。
听着是称赞,可闻听此言的韩闻瑾却是如履薄冰。
这哪里是天子的赞许,分明是不动声色春风化雨的警告!
你们韩家莫要太贪心,占尽文人风流已然是足够,莫要再与兵权有何瓜葛。
“堂弟顽劣,孩子心性,陛下这么说,羞煞他了,他没给世子添乱就好。”
韩闻瑾放下笔墨,浑笑着应答,冀州王一家还不知前路如何,或许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们韩家。
谁让天子之心难以揣测呢,他们身为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恭顺保全。
“你的那个弟弟,挺有意思的。”楚云轩轻笑一声,不知笑的是什么。
所有人不敢多话,之后谁也不再言语。
就这样,北辰殿彻夜未眠,直到第二日早朝。
……
苏珏快马加鞭,路上颠簸了几日终是回到了雍州临江城。
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如今踏上故地,还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不知道季大夫消气了没。”
城门外,苏珏翻身下马,脚步却有些不稳。
近乡情怯,他确实分外想念十二楼的一切。
还有韩大人,也不知他的身体好了没。
带着满腔情思与情绪,苏珏走进了临江城。
临江繁华依旧。
没走多远,苏珏就瞧见不远处有人在义诊。
人群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出来的人则是拿着药材神清气爽,喜笑颜开。
看来此人医术不错。
于是苏珏跟着人群走上前去,只见坐诊的少女素洁雅致,举手投足间姿态从容,手上的功夫也是和季大夫如出一辙。
是小暑儿。
大半年不见,小暑儿出落的更加标志沉稳,苏珏险些没认出来是她。
“主人,你回来了?!”
正在为病人开药的小暑儿猛然间抬头,却见苏珏突然出现,她又惊又喜。
一双眼眸里瞬间盛满星光碧水。
“嗯,我回来了。”苏珏温柔的笑了笑,拢在袖中的手却在发抖。
“小暑儿长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
没等苏珏把话说完,他的眼前一黑,然后软倒在地。
“主人!!!”
第44章 班师回朝
十二楼, 露落园。
“臭小子,你终于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苏珏的耳畔响起,他尝试着起身, 却被人一把摁了回去。
他还想再次尝试起身,抬眼却看见季大夫墨黑色的脸色,“臭小子, 再动, 我就把你扎的彻底不能动!”
听得此话, 苏珏一动未动, 他脸上挂起乖巧讨好的笑容,“季大夫~”
“少来这套!”季大夫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这次他可是生了大气。
“季大夫, 我浑身疼~~~”
苏珏眨巴着无辜的眼睛, 苍白的小脸一半遮在被中,显得无比可怜。
“疼死你算了,你是什么铁人吗,伤还没好就没日没夜的骑马, 你不要命了,是吧?”
“一箭穿胸, 要不是救你的大夫医术不错, 你就死了, 你知不知道?”
“还有, 身上那么多伤都是元夏弯刀造成的, 你可真行啊!”
季大夫在屋内一顿输出, 屋外的青莲先生等人也是同样的心思。
这人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当日小暑儿刚高兴了一会儿就差点被苏珏突然晕厥吓死, 她赶紧派人给十二楼送信, 并早早结束了义诊。
眼见着苏珏回来, 一直在十二楼等候的青莲先生连忙上前几步,看着沈爷怀里人事不知的苏珏急急的问道,“怎么弄成了这样?”
“看样子是受了伤。”
“我看看!”季大夫快步走上前来诊治,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好。
“这可不太好啊!”
青莲先生听了一急,“快把他抱进去,师傅带着成岷公子出去拜访旧友,先别让师傅知道。”
“是!”沈爷抱着苏珏一路飞快回到了他的露落园,
然而沈爷刚把人放到床上,苏珏就连连吐血,季大夫把脉施针的手都有些颤抖。
青莲先生,沈爷,小暑儿,小招娣,沈华几人围在床头,个个神色凝重。
他们不明白,这人出去半年多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是冀州王世子没看顾好他吗?
还在回朝途中的李书珩:???
然而事情岂是可以瞒得住的,方老和方成岷一回临江城就听说了此事。
他们一进十二楼的门就拉住福婶问了个仔细。
虽然先生再三嘱咐不要将此事透露给方老,可看方老的样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福婶只能把话说了个清楚。
“吐血?还晕过去了?”
方老的脸色更加难看,“那季大夫怎么说。”
“季大夫发了火,只管诊脉施针,谁也不理会。”
“福婶,不要告诉青莲这些。”方老如此嘱咐道。
“是,我明白。”
说完这话,福婶赶紧快步离开。
方成岷侧头看着方老,满目担忧“师傅,我们要去看看公子吗?”
“先不去了。”
“为什么?”方成岷脸上闪过诧异。
“人太多于瞧病也不相宜,等公子醒了,我们再去吧。”
方老明白青莲先生的用心,她这是不想让他太过担心。
既然如此,他就做一回糊涂人。
此时,露落园里众人满心焦急的围在苏珏的床前。
小暑儿和招娣轮番煎着药,沈华一声不吭的加着炭火。
苏珏昏昏沉沉的躺靠在床上,季大夫刚刚施过针,现正盯着要人吃药。
青莲先生的目光落在床上憔悴不堪的人脸上,心中酸涩不已。
“季大夫,公子他似乎进不去药……”
沈爷从季大夫手中接过药碗的动作颇有些迟疑。
“必须给他灌下去,不然只会更糟。”季大夫面有不忍,但依然冷硬着声音道。
“好……”
沈爷扶起苏珏,手里的药碗断断续续的将药灌了进去。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点着落。
能喝药就是好事。
然而,没等众人松了一口气,苏珏哇的一声又将药吐了出来。
药汤落到地上便是滩褐色的液体,小招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握紧。
“季大夫,还要再灌吗?”沈爷声音颤抖。
“再灌!”季大夫语气强硬,沈爷也只能照做。
于是,小暑儿又捧来一碗漆黑的药汁,就连热气中都带着苦涩。
沈爷咬了咬牙,轻托着苏珏的头,一碗药也慢慢见底。
只是苏珏煞白的脸色更见青惨,他努力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哇的一声灌汤药尽数吐了出来。
这一次,褐色的药汁里还带着血色。
“主人!”
“公子!”
“玉华!”
“季大夫,怎么会这样!”青莲先生忍不住红了眼眶,转头看向季大夫。
“寒气入体,思虑太重,伤了心肺,又连日奔波,能活着都是奇迹,你们看他的手,再看看他身上,有一块好地方吗?”
季大夫气冲冲的说完,又冷声对着沈爷和小暑儿道,“都愣着做什么,再灌!”
众人从季大夫的话中回神。
除了心疼,他们也同季大夫一样生气。
没办法,沈爷只能接过小暑儿手里的药碗,他的手都在颤抖。
这次,苏珏强忍了许久,满面冷汗,可最终没有再吐出来。
就这样一连三日,苏珏都是昏昏沉沉的吃药,睡觉,被施针。
偶尔有意识清醒时,很快又睡去?
一直不曾真正清醒过来。
如今人醒了过来,却得不到季大夫一个好脸色。
就连青莲先生等人也是一样。
苏珏知道,他这次是真的错了,真的吓到了他们。
可他不后悔。
……
风云翻涌起,朝花夕拾忆。
自从那日和父亲在城墙上回来,可频王子就一直心神不宁。
他心里清楚,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李明月跟着他的哥哥回去,他们的陛下能放过他们吗?
大约是不会的。
当他那日在城墙上说出各族为何不能共存的时候,父亲状似无意的回身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他。
他记得,那时的他眼中是不解和震惊。
父亲则是轻笑一声,笑他的天真和无知。
少年人,还是想的太过理想。
可频王子虽然身在鲜卑,可他读过中原的书,书上的那些皇帝天子从来都是利己,也惯于操纵人心。
就像北燕的建安帝那样,他能为了王位和权利放弃一切。
他可以利用亲情利用情义走上王位,排除异己;也能在战场上用一个无名小卒鼓舞整个军队的士气;他还可以轻易将百姓的性命付之一炬。
人命在建安帝那里从来都不是珍贵的。
他们只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只是他纵横天下的筹码。
他觉得,父亲和建安帝很像。
他们所在乎的事,只有权利和王位。
但他们又是不同的,父亲的心里还有不多的亲情。
只是那亲情中还是掺杂了权欲。
可频王子思绪万千,还是身旁伺候的侍从开了口,才让他回神。
“王子,李明月他们已经到了长安。”
听罢侍从的回话,可频王子暗下决心。
李明月,就让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吧。
……
长安,长乐宫。
这里是张皇后的寝宫,素来端庄大气,虽是雕梁画栋,却不显过分的金碧辉煌,颇有一国之母威仪。
而楚云轩难得清闲和皇后太子相聚。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虽然看着和睦,却也不复往日。
“天佑,这几日祈福可有什么心得?”
在那场风波之前,楚天佑从未在神佛之事上用过心,在楚云轩看来,他的儿子如今却有些改了性子。
问完这话,楚云轩端起面前神仙玉露一饮而尽,然后等着楚天佑的回答。
张皇后看了一眼楚云轩,径自小口吃着自己面前的糕点,那杯神仙玉露却是碰也不碰。
“回父王,儿臣觉得神明自在人心。”
楚天佑微微起身拱手让礼,说出的回答并不让楚云轩满意。
“人心?”楚云轩微微抬起眼,人心向来是最靠不住的。
“回,父王,就是人心,若是心中虔诚,自己就是神明,若是不虔诚,那世人拜的就是自己心里的欲望。”
楚天佑自然听出了楚云轩问话里的不满,但他还是神色不改,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
“天佑,你还是经历太浅。”楚云轩摇了摇头,并不认同楚天佑的看法。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就在此时,长乐宫外响起了中贵人灵均清越的声音?
“陛下,世子殿下凯旋归来!”
“嗯。”楚云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打算起身带着皇后和太子前去迎接。
一家三人刚踏出长乐宫的殿门,中贵人灵均接着说道, “世子殿下还带着二公子!”
“即刻着他们于北辰殿见驾!”
一听李书珩带回了李明月,楚云轩立时打消了天子亲迎的念头。
他要在北辰殿召见他们兄弟二人,不,还有他们的父亲,冀州王。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向来就是楚云轩的代表,自然没有异议的份儿。
便只有张皇后和天佑太子面露不赞同的神色。
主帅凯旋,天子不迎,却于北辰殿召见。
前朝也少有此事。
所谓功是功,过是过。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父王,这样是否有些不妥?”楚天佑直言开口,错过了张皇后暗自朝他摇头示意。
“天子说的话就是旨意,从无不妥一说。”
楚云轩倒也并未恼怒,只是对楚天佑开口指点了一番。
这让张皇后稍稍松了口气,经此前事,她已经看透了楚云轩的多疑凉薄和阴郁。
所以自她病愈,彼此之间便多了一丝疏离。
“梓潼,天佑,一同去看看吧。”
没有理会张皇后和楚天佑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楚云轩迈步上了御撵,二人紧随其后。
仪仗浩荡,一路来到北辰殿。
那是数不尽的天家威仪。
天子携皇后太子坐镇北辰殿,就连文武百官也是分列两侧。
都等着李书珩与李明月的出场。
“冀州王世子李书珩携冀州王二公子李明月觐见!”
随着中贵人灵均的一声呼喝,今日的主角逐渐走进了众人的视野。
只见本应甲胄加身的李书珩一身世子吉服缓步走上北辰殿的御阶,每一步都是君子四方,光华绝世。
身后的李明月则是一身素白,步履从容,丝毫不见罪人该有的低眉敛目。
兄弟二人如同两颗泽世明珠,光华璀璨。
“臣李书珩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李明月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步入北辰殿中,对着御座上的楚云轩缓缓下跪行礼,仪态从容,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兄弟二人等了半天,也不见楚云轩说起身。
文武百官个个心怀思绪,北辰殿里弥漫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围。
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
第45章 星踞北辰
“李明月, 你可知罪?”
半晌,楚云轩才冷硬开口,未叫他们起身, 而是向李明月问罪几何。
“启禀陛下,罪臣不知。”李明月展袖起身,一袭素衣, 朗朗清俊。
虽然此时境遇萧瑟, 但他还是那般云淡风轻。
李明月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罪臣, 却说不知错在哪里, 这让文武百官很是新奇。
穆羽更是侧目紧盯着他们兄弟二人,生怕错过什么。
“你既然自称罪臣,却不知错在哪里, 岂不可笑?”
楚云轩嗤笑一声, 似乎在听什么笑话。
而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也同样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们笑李明月死到临头的无畏无知。
李明月余光扫过两列的百官,每个人神色各异。
幸灾乐祸者有,事不关己者有,物伤其类者也有。
但更多的是期待大厦将倾的刹那光景和最后结局。
也只有丞相杨兰芝和楚宗正面色如常。
李明月不由得心中冷笑, 笑他们的冷漠和愚蠢。
“书珩世子,你这次大破元夏, 立了大功, 先起来。”
见楚云轩迟迟不让李书珩起身, 张皇后只好出声示意。
就算李明月有错, 可李书珩无错, 不能寒了他和满朝武将的心。
不过张皇后也注意到了楚云轩表情不悦, 他是铁了心要给李家治罪。
果然, 楚云轩剜了一眼身侧的张皇后, 然后吩咐道, “灵均,送皇后回去。”
“臣妾告退。”
不等中贵人灵均走到张皇后的身前,她已起身告退。
徒留众人在北辰殿上惶惶不安。
“皇后殿下,书珩世子虽然大败元夏,但行事并不十分磊落,想必陛下和各位同僚都听说了世子和十二楼天人的风流轶事。”
随军而归的王监军此时终于不用再藏起爪牙,他口出恶言对着李书珩和李明月挥舞而去。
“王大人,你此话僭越了!”楚云轩厉声喝止住王监军继续口出不逊。
这是在朝堂,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也并不是非要说的清楚。
不过糊涂而已。
“怎么王大人对本世子的风流事如此感兴趣?”
李书珩拢袖起身,行动举止从容高贵,语气温润疏离。
世子华服亦压不住他的君子天成。
如今仗已打完,他自然也再不需要对这位监军虚与委蛇。
“王大人,在其位,谋其政,你口中的那个天人可比你有贡献的多,还是说,王大人也想自荐枕席?”
李书珩这番话让不少人差点笑出了声。
这个王大人还真是自讨苦吃。
“世子伶牙俐齿,王某不与你争辩,自有陛下决断。”
王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对着楚云轩一拱手,不再看李书珩一眼。
“王大人当年可是文坛辩论之首,哪里就不伶牙俐齿了呢?”
李书珩斜眼用余光,。
而看够了闹剧的楚云轩再次对着李明月发问,“李明月,寡人再问你一次,你可知罪?”
“陛下,罪臣无罪!”李明月行礼叩首,掷地有声。
听罢李明月的话,楚云轩拿起御案上的鲜卑国书,径直扔到了李明月跟前,“李明月,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的罪。”
李明月依言拿起国书看了片刻,然后不慌不忙地回道,“启禀陛下,鲜卑国书中所写并不属实,罪臣是被鲜卑王子偷放出来的,并不是怕死脱逃,还望陛下明鉴!”
楚云轩闻言,面上露出几分疑惑,“你说是鲜卑的王子放你走的?”
“陛下。”
李明月拱手继续道,“罪臣所说句句属实。”
楚云轩立马露出震惊之色,也正好落入李书珩的眼中。
果然在陛下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弟弟有罪,他们李家有罪。
“李明月,你所说之事未免太过荒谬,你是质子,鲜卑王子为何要放你一条生路?”
李明月接话道,“启禀陛下,在鲜卑为质时,鲜卑王子与罪臣关系密切,可称得上是挚友,他不忍罪臣无端丧命,于是便偷偷放了罪臣。”
“挚友?”
楚云轩的表情已经变得阴晴不定,目光划过满面紧绷的穆羽问道,“穆羽将军,你认为呢?”
“启禀陛下,臣认为二公子说的倒也不一定是假。”
穆羽迈步出列行礼,话里话外都在护着自己的幼弟。
“你倒是信他。”楚云轩冷冷地看了穆羽一眼,她是第一个为李明月说话的。
不知有何企图。
“李明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是西楚人,怎么会和鲜卑的王子成为朋友?你不觉得此事太过荒谬了吗?”
瞅准机会,王大人继续见缝插针。
而李明月依然一副不卑不吭的模样,“王大人,您可知前朝北燕开国帝君燕华亭教化金弥堤之典故,我与鲜卑王子自然可以成为朋友。”
“李明月,你口称前朝,是有不臣之心吗?”
一听李明月提起北燕,楚云轩脸色更见阴沉,他猛地一拍御案,众人噤若寒蝉。
“陛下,罪臣不敢!”
李明月抬手告罪,低头的瞬间目光正与李书珩交汇,碰撞出。
剑走偏锋,未必难全。
既然陛下疑心已起,一味保全也是枉然。
坦诚相对或许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况且,他们早就将消息传到了鲜卑。
以李明月对可频王子的了解,他定会有所作为。
这也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人心和人性。
更是赌他们的情谊。
“闻瑾,你们韩家一直与史书打交道,寡人问你,前朝可有此事啊?”
楚云轩将目光落到角落里的韩闻瑾身上,他想听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然而韩闻瑾回忆了一下,缓缓道,“启禀陛下,二公子所说的前朝之事的确为真。”
这不是楚云轩想要的答案。
“灵均,宣冀州王觐见。”
楚云轩抬头捏了捏眉心,心中不免涌起对韩闻瑾的不满。
他们韩家似乎也逍遥的太久了。
不出片刻,李元胜也被带到了北辰殿。
父子三人,准确来说是四人齐聚北辰。
只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之罪。
“臣李元胜拜见陛下,愿陛下盛世千秋万岁!”
李元胜仪容整齐,精神上佳,更显岁月沉稳从容。
“起来吧。”楚云轩不咸不淡地开口,“想必方才灵均已经同你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是怎么想的?”
楚云轩将话抛给了李元胜,可无论他如何回答都是无有退路。
是或不是,都是罪在将来。
“回陛下,臣还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李元胜躬身福礼,话语间选择的是骨肉亲情。
“你信他,寡人不信。”
“而且,你这个冀州王做的也不算称职,朝贡一事,寡人还没呢。”
楚云轩每一个字句中都透着指责,文武百官心中了然,陛下这是不打算放过李家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这几年九州天灾不断,岁贡减半也属正常。”
身为百官之首,杨兰芝向来直言敢谏,他出身一步,说话掷地有声。
“冀州王和其子平定箕子回鹘,功勋卓著,也素有贤德之名,陛下这么说,委实不够公允。”
这样一番和楚云轩意见相左的言论惊起轩然大波,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只有王大人故意面露恍然,“原来在杨丞相的心中,只要有贤明的德名,有震主的军功,有兵将如云的雄师,就可以犯错了吗?”
“父王,请听儿臣一言。”
一直沉默的楚天佑终于忍不住开口疾言道,“王大人莫要咄咄逼人,我所看到的,不过是王大人的信口雌黄罢了!”
“太子殿下,臣哪里是信口雌黄,是他们李家行事不端!”
“太子,你这是要与寡人言行相悖?”楚云轩眼中流露出怀疑和阴狠。
之前这份怀疑和阴狠是对着李元胜,如今却落到了太子楚天佑的身上。
楚天佑沉沉出言,“父王,儿臣只是不想冤了冀州王一家。”
“哐当”一声,楚云轩满脸怒气的将御案上的东西狠狠推落。
“放肆!”
楚天佑冷眼看着暴怒的父亲,听着他的训斥之语,郁郁孤愤在心底化为夹杂着丝丝怜悯的悲哀。
他的父王终究还是对他不慈。
此时,殿外阴雪绵绵,殿内雷霆似火。
这个冬天还没有过去。
侍立一旁的李元胜如是想。
“启禀陛下,鲜卑王子于城门外请见!”
城外的守卫匆匆来报,打破了殿中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精力目光又被鲜卑王子的突然造访吸引。
李书珩和李明月再次对视一眼。
他们又赌赢了。
……
飞鸿传银,北风送信。
可频王子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入北辰殿。
“拜见西楚陛下。”
他刻意侧头看了一眼李明月,才正声道,“西楚陛下,我今日来就是来将事情说清楚的,的确是我将李明月放走的。”
可频王子说的光明坦荡,但王大人不打算轻易揭过,他轻笑道,“鲜卑王子仅凭一人之言断不可信,岂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是什么?”
“西楚陛下,这位大人是想挑拨两国关系吗?”
可频王子气势逼人,他没分给王大人一个眼神,只是等着楚云轩的回答。
“自然不是。”
楚云轩用眼神示意王大人莫要再去多言。
“既然如此,那就请西楚陛下放了他们一家,我们鲜卑愿意与贵国建立邦交,互通有无,并且十年内不出战乱。”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十年不出战乱,这个条件太诱人。
鲜卑为何要用这样的条件换冀州王一家的平安。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理会众人之相,可频王子叫人送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国书。
楚云轩接过国书仔细看了半晌,终是下了决定,“好,就依王子所言。”
事情的走向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就算是匆匆了结。
李家没受什么大波折,鲜卑与西楚还即将签订盟约。
也算是皆大欢喜。
李明月却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眼前的这个可频王子透着一股陌生感。
他到底是不是他?
察觉到李明月探究的目光,可频王子却没看他一眼。
他不是他那个天真的儿子,他是可频善奇。
他可以为他的儿子“救”李家一次,却也为他们埋下一条祸根。
他的条件只会让这位西楚陛下更加猜忌。
这就是他的目的。
“好了,今日寡人也累了,退朝吧。”
“李元胜你也带着你的儿子回冀州,莫要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临走之际,楚云轩还不忘对李家的猜疑叮嘱。
“谢陛下隆恩!”
目送着众人的离开,李元胜心生无限悲凉,冬日漫漫,怕是很难过去了。
……
天气渐渐和暖起来,苏珏的身体情况也终于缓缓恢复。
只是十二楼的人都不给他一个笑脸。
就连小暑儿和小招娣都躲着他。
便只有季大夫还愿意和他刺上几句。
“臭小子,给你治箭伤的人是不是姓许?”
季大夫收了针,第一次语气和缓的同苏珏问话。
“嗯。”苏珏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就知道,能想到按照骨肉肌理拔箭的,也只有他的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