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故人,季大夫的目光变得悠远,苏珏歪头看了几眼,然后仰头将药喝了个干净。
“好了,躺着吧,别动了。”
片刻,季大夫便收回心绪和药碗。
屋里又只剩苏珏一人。
季大夫,您或许很快就是见到故人的后辈了。
苏珏如是想。
这天上午,苏珏终于是得了季大夫的批准可以出门活动。
苏珏便颇有兴致的在园中活动着筋骨。
“主人,韩大人来了。”
“嗯,知道了。”
回身时,苏珏一不小心崴了脚。
还没等苏珏摔到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到了近前,然后伸手将他扶住,“玉华,没事吧。”
“没事。”苏珏借力起身,然后吩咐人上茶。
二人各自落座。
韩闻瑾半晌未说话,苏珏依然面色如常,他一直等着他的到来。
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这般又安静的坐了一会儿,那茶终于被人端了上来。
韩闻瑾动作极快,立马将茶盏递给了苏珏。
“多谢韩大人。”
苏珏微微一笑,将茶杯轻轻端起饮了一口,若无其事的问,“韩大人,身体可还安康?”
“安康,倒是玉华清减了许多。”韩闻瑾的目光从苏珏的手上划过,想到之前青莲先生说的话,“玉华,听说五弦琴断,是吗?”
“哗啦”一声,茶盏落地,苏珏怔愣半晌。
是啊,五弦琴断,断在了雁门关的战场上。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第46章 静水流深
“韩大人, 我们也不必绕弯子,五弦琴断在了雁门关。”
面对韩闻瑾的问询,苏珏也不隐瞒, 反正也瞒不住,索性开诚布公。
“我知道。”韩闻瑾漠然点头,态度比往日要疏离很多,
苏珏察觉到韩闻瑾的变化, 言谈举止间尽是冷淡的陌生感。
“韩大人, 您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事情近乎传遍了九州, 我还能问些什么?”
韩闻瑾将话踢回给苏珏,手中茶盏里的茶水分毫未动。
“韩大人,我只能说我与书珩世子行迹清白。”
“一面之词而已, 他人众口铄金, 我谁说的也不想听,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听到的。”
韩闻瑾似乎换了个人,他第一次用这样戏谑怀疑的语气同苏珏说话。
“所以, 韩大人是也相信了那些传言?!”
苏珏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无法相信与他灯花对坐的韩闻瑾会对他如此猜忌不信任。
“怎么, 这些竟不是真的?”韩闻瑾。
苏珏无法忍受如此诡秘的氛围, 他们之前可称得上一句知己。
如今却是那般别扭。
“事已至此, 玉华公子想让韩某说些什么, 是说恭喜玉华得了冀州王世子的青眼吗, 那确实该恭喜。”
韩闻瑾这话说的刻薄, 他眼中的淡漠刺得苏珏有些喘不上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韩闻瑾有一天会把这样陌生的目光投向自己。
无喜无怒, 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甚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厌恶。
“原来在韩大人心里苏某竟然是这样的人……”
苏珏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一脸错愕的看着韩闻瑾。
韩闻瑾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梢, 算是默认。
“不然呢,我们不一直都是逢场作戏吗,难道玉华公子还有真情吗?”
“好一个逢场作戏,对,我就是贪慕权贵,韩大人没看错我!”
韩闻瑾话音未落,苏珏却是咄咄逼人。
韩闻瑾盯着苏珏好一阵子,才慢悠悠的回了一句。
“不过玉华公子要是能纡尊降贵,韩某还是愿意和你共赴极乐的。”
韩闻瑾说着又抬手抚上苏珏的脸庞,苏珏则是一把甩开了韩闻瑾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步履不稳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幕正好被送药的方成岷撞见,他见苏珏脸色惨白身形不稳,于是赶紧放下托盘扶住苏珏。
苏珏扶着方成岷的手臂勉强立稳身形,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仿佛所有血液在一瞬间都涌到头上,耳边一阵嗡鸣。
他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分辨两句,可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三人就这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苏珏只是慢慢地垂下眼睑,敛去眸中的一切复杂的神采,面容渐渐沉静淡漠下来。
“韩大人是玩腻了,对吧?”
良久,苏珏淡淡地回望着韩闻瑾,然后轻笑一声。
笑自己的天真与可悲。
“是……”
韩闻瑾艰难开口,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该如何形容。
明明是自己亲手起的这个局面,他也气那人的任性多情,那又为什么心中疼惜难忍到几乎无法呼吸?
到了此时,韩闻瑾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苏珏的声音低低响起:“韩大人,慢走不送,苏某祝您步步高升,无病无灾。”
“那就谢玉华公子吉言了。”
纵然胸中已是百味杂陈,韩闻瑾也终归还是敛下目光,试图隐藏起一切情感,最后只剩漠然。
他拱手离去,心中一片茫然,茫然到再也感觉不出疼痛与哀伤。
自从那日在北辰殿上与陛下的心意相悖,他便敏锐的察觉到陛下对韩家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但他身为史官,做不出违背本心之事。
是以他顶着天子鹰似目光回答出那个令人心惊的答案。
这全了本心。
可他却是触到了当今陛下的逆鳞。
陛下疑心已起,韩家早晚岌岌可危,他不能将他人也拉入泥潭。
见韩闻瑾决绝离去,苏珏再也支持不住,他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而方成岷及时扶住了他。
“公子,方才韩大人说的话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方成岷眼眸低垂,虽然他们之间身份有别,但他还是私心里将苏珏当作朋友的。
“我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苏珏借力站好,他嗤笑一声,方才韩闻瑾那番刻薄至极的话确实伤人,可仔细一想,苏珏便觉察出一丝不对劲,韩大人何时如此刻薄过,这其中定有典故。
“成岷公子,替我同先生说一声,我想看看从长安的信函。”
“好。”方成岷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扶着苏珏进了房间。
暮色渐起,月华朦胧。
……
自那日“可频”王子在北辰殿力保李家清白,不出五日,鲜卑就派遣使臣到了西楚。
两国相交建立邦谊,向来都是大事。
更何况是十年不出战乱,自然更是郑重。
楚云轩携太子于体元殿接见鲜卑使臣,双方言笑晏晏,端的是两国交好的模样。
也是这一天,李元胜父子三人返回到了冀州。
那时天色渐暗,日光仅存一瞬,却将地平线边缘照得通红,在昏暗的天空中发出灼眼得金色。
岁月真是绝情,不论世间发生了何事、天际的景色依旧美丽。
李明月看着远处的夕阳无限,又看了看身旁的父亲兄长。
似乎与四年之前并无不同。
只是被岁月平添了蹉跎。
半晌,李明月轻轻掀开轿帘看着天际余晖,思绪在夕阳橘黄色的辉映下无限沉沦。
去长安之前,他是自由的,绚烂的,一如天上悬挂着的灿烂骄阳。
后来到了长安宫,每日残阳如血,依旧那样美丽,却是不得自由的。
他们都是心怀天下的大好男儿,无端被困在方寸之地,生死全系在一人之心。
那样的日子是压抑晦暗,没有任何鲜活的。
一年之前,宗政言澈被磨尽了最后一丝生气,死在了波诡云谲之中。
太子自杀,他也被陛下算计去了鲜卑。
再后来他又入了雁门,上了北辰,每一件事都是危机重重。
幸而他们侥然赢了。
只是可频王子的到来又埋下了新的祸根。
如今虽然重获了自由身,心中却生了万重枷锁。
“明月,你在看什么?”
一直闭目养神的李元胜察觉到李明月的动作,他不由得出声询问。
“回父亲,我在看夕阳。”李明月如实回答。
“夕阳……”李元胜念叨了一句,又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摇晃,前路人心莫测。
……
临江,韩府。
疏影斑驳,花香倾漫。
“堂兄,你真的和那位公子闹掰了?”
韩闻渊手里提着酒壶倚在池前的栏杆上,绛红衣衫的少年鬓边还簪着昨晚摘得的兰花,举止张扬又风流。
这次回朝,陛下对他押送粮草的事只字不提。
也是,就连书珩世子都未被封赏,又哪里能轮得到他呢。
听说前几日接见了鲜卑使臣,两国签订了盟约。
如今从长安到九州,乍然可见鲜卑人的身影。
这天下还是西楚的天下吗?
当年的北山之盟还历历在目,燕云十六州如今只剩四州。
简直是奇耻大辱!
难道作为上位者,他真的能容得下这般耻辱?
“闻渊,听说你昨日又去喝花酒了?族长叫你你都没回去?”
正在潜心作画的韩闻瑾并未回答韩闻渊的话,却是转而问起他的行事。
“十二楼又有新人,我去瞧了个热闹,到底还是比不上你的那位公子,要我说啊,美人还得知情识趣才好。”
韩闻渊嬉皮笑脸地往韩闻瑾身边凑了凑,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青竹。
“闻渊,收收心吧,我知道你也清楚的很,咱们韩家今时不同往日。”
“堂哥啊,收心有什么用,人家眼里容不下我们,我们就算收到地下去也得让人家挖地三尺。”
韩闻渊不在意的笑了笑,仰头灌了口冷酒,呛口的酒液让他不住的咳嗽。
酒冷,心更冷。
“等过些日子我就给陛下递折子,提前致仕,你也别在军营了,族学正缺个老师,安生守着祖宗基业,也不耽误你恣意风流人间。”
韩闻瑾安排的倒是周全,可韩闻渊正是少年心性。
纵使通透,却偏要和世俗规矩作对,争个痛快。
“行了,堂哥,我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韩闻渊扔了酒壶,一身绛红衣衫翻飞,转身走入他的尘世三千。
看着韩闻渊逐渐远去的背影,韩闻瑾收了画笔,纸上的青竹已然勾勒完毕,只是些许青竹间是不可逆转的颓唐。
“罢了,罢了……”
韩闻瑾轻叹一声,斑驳的树影遮挡住他的身形。
光影流转,难得人心。
而因为季大夫安神药的缘故,苏珏每日睡的极其安稳,这日醒来又是黄昏时分。
苏珏睁开眼,屋内有些暗,他仍有几分昏沉,没有马上判断出床边坐的身影是谁。
“醒了?”
床边的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欣喜。
青莲先生守了苏珏一整天,尽管有季大夫的保证说没事,但青莲先生还是忍不住担忧。
苏珏挣扎坐了起来,青莲先生连忙将衣服给他披上,把靠枕垫在身后,又去将灯点上。
房间里很快亮了起来,苏珏靠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怔愣。
青莲先生点了灯过来,正见苏珏视线落在旁边案上的书信上,她这才想起这是长安送来的信件,苏珏还不曾看过。
于是青莲先生便拿了递到床上的人手中,“这就是你要找的,看看吧。”
苏珏拿着信纸慢慢打开,上面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通过这封密信,苏珏知道李书珩他们已经回了冀州,也知道了鲜卑王子颇为怪异的举动。
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
苏珏冷笑一声,真真假假,怕是只有那位王子才知晓吧,他接着往下看去,更知晓了韩家现在的处境。
“玉华?”
青莲先生见苏珏看了密信就一直低头不语,不由得出声唤他。
苏珏被这一声唤回了思绪,他慢慢抬头,声音低哑道,“先生,方道长似乎很久不与我们通信联系了。”
“什么?”
青莲先生看着苏珏,有些不解地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算是故人,所以有此一问。”苏珏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不过……或许已经陌路了……”
青莲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所谓的世外高人方道长是当年为了扳倒梁州王出的一步棋子,如今这颗棋子已经跳出了棋盘不受他们掌控。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合作关系,利益不再,自然也是一拍两散。
“陌路更好,他不敢回头,我们也怕登高跌重的牵连。”
青莲先生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去滚烫,脸上的表情很是淡然。
“嗯。”
苏珏乖顺的喝下了汤药,之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天子信奉神明与长生,他就是万人之上追捧的将军,一但他失去这些光环,他便是那迷惑朝纲的替死鬼。”
“那倒是与咱们关系不大。”
青莲先生十分赞同苏珏的看法,她收了药碗准备离开,临走之时给苏珏留了这样一句话。
“对了,等你痊愈学堂里还有不少事,过几日你还得同我出去一趟。”
“好。”
第47章 上元灯会(一)
天顺八年, 西楚上元。
九州不夜,万灯如昼。
还未开春,天气自然还是冷的。
夜色渐起, 一开始是细雪点点,连片竹叶都压不弯,落于地上后也不久留, 痛痛快快地融化。
而自当今陛下登基以后, 每到各年节, 繁华更比前朝。
今年上元节依照旧俗, 无论士人庶民皆可彻夜点灯。
放眼望去,只见九州各处光华流转,长街千灯如星如火, 绵延延不知几里铺陈开去, 尽头处仿若与长天银河相接。
这一夜没有宵禁,上至宗室,下至百姓皆可肆意游玩。
从除夕到上元,是寻常百姓难得的清闲, 这一夜他们或是三两出门,或是与至交好友, 或是闺中密友或是携亲人通宵玩闹。
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们也借此于这火树银花下互诉衷肠, 大户人家的总角幼童们穿上彩衣, 手里拿着糖葫芦桂花糕等吃食, 三五成群地提灯笑闹。
就算是寻常百姓家, 也自有一番乐趣。
而上元之后, 又是一年忙碌。
苏珏今夜亦得了季大夫的允准, 外出赏灯游玩。
他带着小暑儿, 小招娣和沈华, 身后跟着十二楼的众人漫步于临江的长街上。
苏珏已经许久不曾接触过如此热闹了,他们一路走过,见到路过的行人各个都是喜笑颜开。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街上偶尔能看见鲜卑打扮的商人百姓。
百姓们是稀奇的,同时他们根本不敢靠近。
犹记得四年前,鲜卑国出兵攻占了燕云十二州。
到如今,鲜卑盘踞燕云之地,西楚竟是还未收复。
小暑儿跟上苏珏问了句,“主人,他们是?”
苏珏听闻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他们是鲜卑人。”
“他们来中原做什么?”小招娣不解。
“通商。”苏珏回的干脆。
“或许再过些时日,这街上还会有元夏人。”
提到元夏,苏珏难免想起在雁门关的时光,现在也不知冀州王一家如何了。
是韬光养晦,还是。
他更想知道,李书珩何时会来找他。
青莲先生看着走在前头的苏珏,叹了口气,这人心思比之前更重了些。
她看苏珏走走停停也是无趣,索性邀请众人一起猜灯谜。
苏珏本想推辞,架不住小招娣她们爱热闹,在小暑儿的软磨硬泡下他勉强答应。
灯谜自然难不倒苏珏他们,故而得了不少彩头。
上元节出门本就是图个热闹喜庆,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苏珏没什么兴趣,除了那盏别致的海棠花灯被留下苏珏外。剩下的他都分给了小暑儿和小招娣。
猜过灯谜,苏珏便打算继续漫步长街,谁曾想几个少女竟含羞带怯地走了过来,把贴身的手帕、荷包等物塞到苏珏手里,一看就是对苏珏心生了爱慕。
“不知,不知公子可有良配?”
怀春的少女羞红了脸,不敢抬头,却期待着苏珏的回应。
苏珏不由失笑,若她们知道了他花魁的身份,不知她们会作何反应。
“承蒙各位小姐厚爱,我已有家室。”
苏珏笑着回应着少女们的思慕,明明是拒绝,却还是温柔。
不过他没有骗人,他确实已有家室,那年初秋,他和他的妻子拜了天地,是一生一世的夫妻。
见苏珏一时无法抽身,小暑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苏珏行了个礼,故意说道,“公子,夫人还在家等着看您带的海棠花灯呢。”
一听思慕的公子已经名花有主,少女们难掩失望,却还是不舍,几步一回头。
而无端被勾起心事的苏珏此时不想太多人跟着他,他回头说道,“小暑儿,你们不必跟着我,我想自己走走。”
“是,主人。”
望着苏珏离去,月光洒在他单薄的背影上,小暑儿不由心生酸涩。
她手里还捧着苏珏递给她的莲花玉佩,上面还残留着苏珏的些许温度,小暑儿反复抚摸,就好像当年苏珏在山间牵着她的手走入尘世,也是这般温暖。
主人,我亦心悦于你。
小暑儿低垂下眼眸,亦是藏起对苏珏的爱慕。
这边,和十二楼众人分开后苏珏便提着那盏海棠花灯漫步于十里长街,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八年前的无名村。
那时什么都未发生,赵安乐还在他的身边。
海棠花树下,轻风拂过,霎时间落英纷飞。
赵安乐笑靥如花,她背着手踱步到他的跟前,然后从背后拿出两只木偶。
两只木偶刻成他们两个的模样,栩栩如生,赵安乐还替他束了发髻,过了生辰。
那时他以为岁月安稳,他的安乐亦能陪他朝朝暮暮。
谁曾想世事无常难料,他们天人永隔。
偶有午夜梦回,便是他能见到赵安乐为数的机会。
而在雁门关重伤昏迷的那段时间,他在梦中经历了太多,那个名为楚越的姑娘,是他梦境里的最后时光。
在看到楚越面容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恍如故人。
所以在他回到临江后,他就更加留意长安的消息。
那个名叫楚越的女孩在今日晋为嘉成郡主。
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楚越的一切。
她到底是不是他的重新安乐回到这世间。
苏珏心里的思念疯长,安乐,你到底在哪?
……
“楚越,你好啊。”
“楚越,怎么样,想好了吗,是否愿意为寡人效力?”
两种声音在楚越耳畔不停回响。
一男一女。
一张美丽明媚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倏然又变成了一张英俊威严的男子脸孔。
那是陛下楚云轩的脸!
两张脸孔不停变幻,声音不时交汇。
楚越!
楚越!!!
楚越从噩梦中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
她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又紊乱,心跳剧烈,似要蹦出胸膛。
白日里她被晋为嘉成郡主,晋封礼结束,陛下立马在太和殿召见了她。
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他要她在承文将军的身边为他效力。
她沉默许久,依旧无法定夺。
无论她怎么选,都是一种背叛。
令楚越意想不到的是,见她不说话,陛下竟未生气,他只是让她退下。
走出太和殿时,她恰好碰见主持她晋封礼的穆羽将军。
为了恭贺她的晋封之喜,穆羽将军送了她一把做工精美的匕首。
“今天是嘉成郡主好好日子,可穆某整日舞刀弄枪,这把匕首算是少有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就送给郡主,权当赏玩。”
当时她接过匕首道了谢,之后就没了交集。
如今噩梦惊醒,楚越却没来由的对那把匕首起了好奇。
穆羽将军无端送她匕首做什么?
她迅捷地翻身下床,伸手在妆匣中摸索。
妆匣是宫中御赐的珍品,共九层,每一层皆有三格,里面放着华贵精致的金簪玉钗耳环玉镯。
这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奢华。
寒光一闪,楚越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既细且薄,刀身只有三寸。
楚越仔细端详了半天,刀刃轻薄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幽幽寒光。
她竟然还找到了这匕首的奇特之处。
在两色宝石之间,刀身收放自如,平日里挂着腰间作为装饰也不引人注目。
穆羽将军送她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梦里的那个女子又是谁?她的容貌似乎和她有些相似。
她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沉思了半晌,楚越心神渐定,她凝神扫了四周一眼。
房间还是从前她在府里的房间,只是变换了模样。
府里拜高踩低她从小就领教过了,如今她正荣耀富贵,自然受人追捧。
想到儿时的艰难,楚越鼻间微酸,她将手中的匕首放入枕下,重新躺回床上。
……
“公子,您要喝茶吗?”
漫无目的逛了大半晌的苏珏被路边揽客的小二叫回了心神。
他定睛一看,眼前是名为“清芳阁”的茶楼。
也罢,就进去饮一杯清茶。
“劳烦带路。”
此时,清芳阁里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提着水壶各处续水,却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二楼雅间的那位奇怪客人一眼。
那人年逾四十,锦衣华服,眉眼生得极好,一看就是清贵之相。
然而他却是孤身一人,来酒楼只点了一壶观音茶,也不饮,只坐在窗边看着底下游玩的人群,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随着满街挂着的各式花灯来回游走,带了几分向往。
亦带了几分憧憬。
此人正是雍州王宗政初策。
忙的脚不沾地的店小二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奇怪客人就是雍州的主人。
他只当宗政初策是自小养在深宅大院里的贵人少爷,大约没见过花灯如昼人潮汹涌的场面,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店小二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今夜客人满座,他忙还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去想别的。
此时大堂中有客人敲了敲桌案,带着笑冲茶楼掌柜扬声道:“掌柜的,您这红袍是不是还在地里没长出来啊?我可是等了许久啊!”
他弯着一双笑眼,看起来平易近人,身板却挺得笔直,身旁还放着药箱。
此人是谁?
他正是从冀州而来的许攸。
许攸虽说是一身寻常人家的打扮,但掌柜的并没有区别对待。
他立马冲楼上喊道:“还不快给客人上茶!”
宗政初策闻声低头往楼下看了一眼,店小二忙不迭地拿起茶具跑了下去。
宗政初策又把目光转回了窗外。
他坐于桌前,一壶茶已经渐冷,从这里能看见长街灯火繁盛,数簇烟花流星一样升起,夹杂着人群的叫好声倏然在空中爆开,在凝墨一样的夜色里炸开一片流光溢彩。
自他记事以来,日日皆是琉璃瓦青玉檐,金堆玉砌中还没见过这么寻常的夜色。
眼看已月上中天,宗政初策难得在外面待了一日,他很享受这种平凡的宁静。
观音茶刚刚入口,宗政言策又被几个小孩子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看着几个孩子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地进了一茶楼对面的一座亲起的小庙。
庙里的雕像他好似从未见过,门前匾额上空空如也,宗政初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庙里供奉的是谁。
似乎不是中原的神明。
“掌柜的,一壶碧螺春。”
一道清冽的男声从楼梯上缓缓清晰。
宗政初策闻声看去,只这一眼,他手里的茶杯险些握不住。
是他!
第48章 上元灯会(二)
“掌柜的, 可还有包间?”
随着苏珏的声音越来越近,映入宗政初策眼中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苏珏披着火狐皮大氅,隐隐露出里头簇金绣的白衣, 眉眼温纯,慢步朝宗政初策走来。
他是皑皑雪境里泼洒的一抹浓丽朱色,亦是半世烟云中的不尽风雅。
犹记得十多年前, 尚在幼学之年的燕文纯登上帝位, 九旒冠冕微微晃动。
单薄的肩膀却要承担起北燕的飘零。
那日北燕王宫的阳光格外热烈晃眼, 他跪伏在地上, 跟着九州山呼万岁。
后来北燕国破,他为了保全自身荣华将北燕王城的布防图拱手奉上。
燕文纯得知此事后并未有多大的波澜,只是挥挥手让他追随新的主人楚云轩。
“没有你, 也会有旁人, 都是一样的。”
转身离去时,他清楚地听到末路帝王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这位年少的共主陛下比谁都要通透。
王朝的荣辱沉浮从不是一人之故,大厦将倾, 人人都是刽子手。
如今事过境迁,再见面, 谁知会是这般光景。
他依旧荣华在身, 却失了至亲, 昔日的共主陛下成了花魁, 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宗政初策兀自斟了茶, 压下万种思绪。
他依旧端着茶盏看那座新庙, 余光却一直放在苏珏的身上。
“呦, 今儿晚上人多, 没有空闲的包间了, 您看,您要不和那位爷拼个桌?”
掌柜的面露为难,眼前的公子一看也是富贵人家,楼下鱼龙混杂,大约是不适合这位公子的。
“不用麻烦,既然没有包间,我下楼也是一样的。”
苏珏扫了一眼二楼,确实是宾客满座,他也不想为难掌柜的,转身就要下楼。
“掌柜的,让这位公子同我一起吧。”
就在苏珏转身之时,宗政初策开口叫住了他们。
苏珏循着声音朝宗政初策看去,只见说话之人锦衣华服,面容略微憔悴,身形瘦削,周身的气质绝不是等闲之辈。
况且,他在临江城从未见过此人。
但此人的面容有些面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还真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掌柜的见苏珏不发一言,以为有什么惹恼了他,正心里暗恨,“这位公子,您看,要不……”
“这位公子,今日相见乃是有缘,如若不介意,就当交个朋友。”
未等掌柜的说完,宗政初策抢先开口,他低沉的声音冲淡了苏珏的思绪,苏珏朝着宗政初策淡然一笑,应答的爽快。
“公子,碧螺春好了。”
小二极有眼色的跟着掌柜的离开,那包间中就只剩下苏珏和宗政初策。
二人各自饮着茶,一时无话。
“这位兄台看着不像临江人士。”
一盏茶饮尽,苏珏首先开口,他半掀着眸光,心里不断揣摩着宗政初策的身份。
“公子好眼力,我是个路过的商人,听闻临江富庶,不免多停留了几日。”
宗政初策放下茶盏,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哦……”
苏珏但笑不语,寻常商人岂会有这样的气度,既然人家不愿说,他又何必刨根问底,只装糊涂就是了。
“那公子呢?”
未曾想,宗政初策又问起苏珏来了。
“不过尘世一闲人罢了。”苏珏如是说道。
本就是“萍水相逢”,二人说的也不过是些客套话。
“茶也喝的差不多了,多谢这位兄台,我就先告辞了。”
一杯茶已饮尽,苏珏放下茶盏,打算起身告辞。
“今夜同桌相遇,也是有缘,不如你我二人同游。”
苏珏刚起身,却被宗政初策出声邀请,他不由得微微诧异。
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实在谈不上什么有缘相游。
“今夜已经叨扰了兄台,我就不打扰兄台的雅兴了。”
“小二,结账!”
苏珏对着宗政初策微微一笑,然后叫来小二结账走人。
恰好此时对面新庙前一阵吵闹,不少人的目光被其吸引。
宗政初策分神看去,原是那群孩童被人赶了出去。
众人这也才知道,那新庙里供奉竟是鲜卑的神明。
……
山川异域,风月难同。
正值上元,西楚九州灯火阑珊,但鲜卑境内却无一丝佳节气氛。
可频善奇只是象征性的宴请了群臣,然后在宫里摆了一桌家宴。
而家宴之上,也无非是他们父子二人。
“父亲,当日您为何要代我上殿?”
即便是满桌的珍馐,可频王子却食不甘味。
“本王救了李明月一家,这不正是我儿想要的吗?”
面对可频王子的质问,可频善奇并不恼怒,反而是和颜悦色的回答解释。
“父亲那样做,难道不会让西楚的皇帝更加疑心吗?”
可频王子放下刀具,眉头不曾舒展。
“若西楚的皇帝真心信任,怎会疑心,本王做什么,其实都要看那位楚云轩怎么想。”
可频善奇亲自给他的儿子割了一块肥美的羊肉,他的这个儿子还是太过单纯。
离间西楚的皇帝与李家,岂是他一人能做到的,若非上位者早就疑心深重,他的这点伎俩,哪里能起到什么作用。
听得可频善奇的回答,可频王子若有所思。
是啊,他的父亲只是连天火焰中微不足道的一簇火苗。
真正燃烧李家的是那位西楚皇帝的疑心。
想到这里,可频王子接过那块羊肉大口吃掉。
罢了,李明月,你们李家未来如何,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见此,可频善奇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
夜色下的临江,波光流影,金粉琉璃,一派繁华之象。
行人满盈,丝乐萦回,香烟缭绕,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上元夜景,十里红妆,满城花灯。
东湖湖畔的戏楼上,芙蓉玉面的花旦咿咿呀呀的哼唱着,成群的男女老少围着戏台,喝彩声一浪塞过一浪。
苏珏走在街道上,子时将近,行人们依旧兴致不减,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往东湖而去,苏珏不想凑这个热闹,因此走的很慢。
与众人的相比,苏珏显得形单影,清瘦的肩头更显单薄,竟显得有些萧索。
若他的安乐还在,这满城花灯也会有他们的一盏。
想到这,苏珏抬手摸了摸胸前放着赵安乐骨灰的地方。
安乐,我好想你……
“快走快走,一会儿河灯会要开始了。”
“城西的那家酒酿圆子极好,待灯会结束咱们去吃一碗。”
“刚才的那出戏也真是极好。”
行人的喧闹将苏珏拉回此时人间,他收拾好心绪又往前走去,却被一声熟悉的声音拦住了去路。
“这位公子,真是有缘啊,咱们又见面了。”
苏珏闻声看去,是方才在茶楼的那人。
兜兜转转,他们竟然又相遇了。
“这样看来,我与兄台确实有缘。”
苏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宗政初策看得出来,这人并不十分开怀。
“公子一人也是无趣,不若与我结伴而行。”
宗政初策再次出言相邀,苏珏这次没有拒绝。
“好。”
话音刚落,二人眼前流焰忽起,他们看到夜空中炸开了朵朵烟花。
乐声与鼓点伴着龙凤灯舞的队伍渐渐趋近。
焰火与花灯交相辉映,舞乐行处观者分潮让路,苏珏和宗政初策急忙闪避。
“不知兄台是哪里人氏?”
“不瞒公子,我来自京城。”
“那就是长安人氏了?”
对于苏珏的问询,宗政初策只是笑笑,权当默认。
只不过他口中的京城指的是北燕的镐京。
“那公子呢?”
“临江人。”
“不知兄台是做什么生意的?”
“香料,不过是小本买卖。”
“那不知兄台最爱哪种香料呢?”
“其实,我并不爱香料。”
“……”
一片繁华热闹中,二人相谈甚欢,谁能想到,他们昔日竟是君君臣臣。
此时,东湖停了数座船舫,灯火通明,隐隐有乐声自中飘来。
青莲先生和沈爷手捧灯盏,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郑重。
沈爷看着满街满河飞霞一样的光华,侧头对着青莲先生说道道:“先生,按照民间的规矩,上元之夜放一盏河灯,求的是一生一世,白头不相离。”
青莲先生听言,轻轻扬了扬眉,带着些不可言说的娇羞。
她的睫毛略长,上面落了点点灯光与星光,竟比星河还要璀璨几分。
一生一世,白头不离。
往来事桩桩件件都在她的眼前浮起,从十几年前开始一路千山万水地走过来,思索几多,竟都是沈梦溪一人。
当年颠沛流离之时,沈梦溪用瘦弱的身体护住她弱小的身躯。
“殿下,别怕,属下会保护您一辈子的!”
小小少年满脸血污泥泞,却固执的把她护在身后。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实在过于悠远。
后来情愫渐生,到如今华发早生,他们早已经离不开彼此。
“梦溪,我手冷。”
河灯被放入河中,青莲先生对着沈爷言笑晏晏。
听得青莲先生如此说,沈爷恪守了半辈子的繁文缛节与不可逾越等都碎成了渣,他探身一步,扣住了青莲先生的手腕。
两人靠得极近,就连呼吸都相缠在了一起。
两只掩在广袖下的手十指轻轻一触,接着缓缓相扣。
如此一扣,便是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过渡一下~~~
第49章 楚天遥阔
西楚贞平元年, 刚出正月。
三月的临江城,刚刚转暖,徐徐扶过的南风还夹带着些许的凉意, 绿柳垂绦,寒梅初绽,虽还不见生机勃勃之景, 但已见蓬勃向上之势。
而王都长安的东西两市, 更已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贩夫走卒的叫卖声, 餐馆茶坊的揽客声, 棋牌对弈声,书画对谈声,风月场所的丝竹管弦声, 此起彼伏, 好不热闹。
而就在这许多繁华喧闹中同样有鲜卑人的身影。
自从两国签订盟约,通商之事屡见不鲜,就连元夏也发来国书,说愿意与西楚建立邦交。
当今陛下虽还未应允, 但结果八九不离十。
上一年的鲜血和牺牲,似乎已被王座上的陛下忘却, 甚至当年的北山之盟, 也被当今陛下抛之脑后。
“快让开!”
“快让开!”
清晨, 一阵马蹄声在东市响起, 行人各自避让。
有人认出那是是鲜卑的使臣, 他们叹了口气, 自从盟约签订, 鲜卑来往频繁, 百姓们对此早就见怪不怪。
只是不知鲜卑这次又有何谋求, 他们的安生日子会不会受到影响。
一阵马蹄飞快,鲜卑使臣到了北辰殿说明来意,原来他们这次出使是为了和亲一事。
夜晚,宫中宴席。
楚越与母亲同席,双双跪坐于太和殿西边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小六,今晚陛下宴请鲜卑使臣,又让宗室和百官的亲眷相随,不知有何深意。”楚越的母亲问道。
她虽然久居深宅内院,却也不是傻子,今晚的宴席定有蹊跷。
就连楚越也察出一丝不妥,她举着酒器的手微颤一下,而后将青铜觚放在案上,道:“母亲,您且放宽心,只是寻常宴席。”
楚越的母亲见楚越不想说,也不再多言。
席间,楚云轩下旨让楚越献了祭舞,承文将军也起了卦象。
皆是大吉之兆。
明月共赏,宾主两欢。
送走了鲜卑使臣和文武百官,楚云轩独留下承文将军于临仙台上。
这是太子楚天佑身体痊愈后的第一个春天。
临仙台上春深,长夜未央。
自临仙台飘下一缕的琴声,和着山后的温泉流水一起,全都没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承文,你觉得鲜卑所说的和亲一事,该落在谁的头上?”楚云轩举着用黄金制成的酒杯,俯瞰着长安城中千家万户点点星火,漫不经心地问道。
正在拨弄琴弦的承文将军停下了动作,指腹从琴弦上缓缓移了开来。
“陛下,两国和亲之事,微臣不敢妄言。”
“无妨,承文但说无妨,寡人就当没听过。”楚云轩斜倚在镶金嵌玉的王座上,有些玩味地看着承文将军。
“陛下并无亲生所出的公主,和亲只能从宗室女里挑选。”承文将军并不去看楚云轩,他心里有了揣测,却不急着开口。
“宗室女?嘉成郡主如何?她可是你的徒弟。”楚云轩喝着杯中的美酒,唇角含着莫名的笑意。
“郡主如何,自有天意。”
承文将军跪伏在地,语气恭谨谦顺,却还是不松口。
听了承文将军的回答,楚云轩不再说话。
他相信他的承文将军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这一夜,楚越从宴席回来后合上眼却睡不着。
太和殿里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让她献舞,楚越想起陛下之前同她说的和亲之语不由得惊出一身的冷汗。
难道陛下真的动了让她和亲之意?
想到这里,楚越彻底辗转难眠,她迅速起身,可诺大的府里除了母亲,竟无一人能帮她。
月光顺着窗棂飘进屋内,星星点点,尽是金乌驱散不了的寒意。
她又想起之前穆羽将军送她的匕首,穆羽将军又是何种意思?
是自保,还是自戕?
楚越一时分不清,她到底该怎么办?
……
夜色春风,风起天阑。
李元胜坐在在冀州王府的正殿,垂眼看着青石的地砖。
王妃武思言与他并列而坐,李书珩带着妻儿幼子分坐在他的两侧。
除了迟迟未归的李明月,一家人谁也没说话。
北辰殿上的风波看似平息,陛下轻拿轻放,还将李明月放归冀州,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后患无穷。
也给了李家一个极大的羞辱。
李元胜忘不了被软禁在长安宫城的光景,每日提心吊胆,还要日日“聆听”自己儿子莫须有的风月轶事。
再加上鲜卑王子的突然出现,李元胜看到的是大厦将倾的岌岌可危。
“明月又去十二楼了?”
李元胜沉声问了一句,得到的是几人沉默的回复。
“父亲,明月他……”李书珩首先开口想替弟弟说上几句,却发现话堵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自从长安回来,李明月就转了性子,军营那边先是迟到早退,后来干脆不见人影,整日在外流连。
“罢了,随他去吧。”李元胜知道李书珩想说些什么,自己的儿子他自是了解,明月这般做派自有道理。
毕竟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罪过。
于是几人没等李明月,径自吃了起来。
席间,几人一言不发。
仔细看去李元胜的发鬓已有衰白,面容也不再年轻。
但那一双眼睛却是清亮犀利,隐约可见昔年大破鲜卑乌衣少年的风采。
兰芝玉树,意气风发。
然而十几载的岁月匆匆而过,当初那个笑看江山如画,叱咤一时风云的朱颜少年已步入暮年。
昔日意气与荣光换来的却是帝王的猜疑,眼前的安稳不知能留到几时。
“王爷,二公子回来了。”
一声呼喊打破冀州王府的宁静,侍从迈着稳健的步子,眼眸低垂。
原是李明月打马而归。
“叫他过来用膳。”李元胜声音平静,一边说着一边给王妃武思言夹了她最爱的。
李书珩亦是抬手替周莹理了理鬓边垂下的碎发。
是难得的团圆温馨。
此时王府大门外,李明月翻身下马。
檐下的石阶纤尘不染,奴仆们笔直站在两侧,上身短衣,袖长及腕,脚上踩双翘尖鞋。
管家迈入院内,只是使了个眼色,那排仆从便恭敬屈下身。
李明月缓缓走来,剑眉星目,恰如朗月入怀。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仅仅几月的时间,李明月的风流之名就传遍了冀州。
昔日那个风清月明的二公子成了过去。
这几日他总是在十二楼流连,然而他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他有的是耐心。
十二楼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他真是越来越好奇。
还有那个苏珏,身上的秘密也是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他真的很期待谜底揭开的那一天。
心里万般想过,李明月嘴角扯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意,看得人心神恍惚。
“二公子,王爷叫你去大厅用膳。”管家跟在李明月身后,亦步亦趋。
“好,我这就去。”
听到父亲的吩咐,李明月点头应允,形容乖巧,迈步往大厅而去。
无论他在外面如何风流,回到王府在父亲面前依旧不敢造次。
只希望随着日子渐久,父亲母亲不要真的恼了他才好。
……
长安,春日初升,万象更新。
又是一日早朝过去,文武百官各自散去。
从前韩闻瑾大多不在殿上,如今风水轮流转,为了韩家的安危,他也在明哲保身。
下了朝,他便直接回了韩府。
韩府一向是精致文雅的。
从外面的黑油大门上看不出,可从牌匾上的一笔字中,就也管中窥豹。
从宫中出来,韩闻瑾从容下车,管家见此立马上前迎接。
“大人,临江又来信了,这已经是第十封了,大人可要回信?”
管家试探着询问,只因那信上的落款是十二楼苏珏,他跟随韩闻瑾多年,自然十分清楚苏珏的身份。
“把信收好,无论以后送来多少封都是如此。”
还是同往常一样,韩闻瑾并没有接过信,自从他从临江回来,这信就没断过。
吩咐好管家,韩闻瑾又派人去军营里寻韩闻渊,问他若是得空,回府小聚。
自从那日在临江韩府匆匆一别,他们兄弟二人倒是很久没好好聚过了。
韩闻瑾知道韩闻渊心里还闹着别扭,他不愿做那束手束脚的雏鹰。
可君心摆在眼前,若不收敛,只怕是成了断手断脚的残鹰。
过了半刻,出去的侍从回来回禀,韩闻渊大人还有些事未处理,明日晌午时分请堂兄在会仙楼一聚。
韩闻瑾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但笑不语。
侍从看着他们兄弟两个打哑谜,摸不着头脑。
……
上元一过,时间像是加快了进程。
百姓忙于生计,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有条不紊。
十二楼里来了新人,青莲先生和沈爷忙着调教她们;季大夫得了新的医书,日夜钻研;小暑儿每日忙于外出看诊;小招娣奔波于学堂;沈华练功不懈。
于是十二楼的大小事都落到了苏珏头上。
这日清晨,苏珏拢着披风站在十二楼的最高处日出,从黎明前的黑暗,到旭日东升,凉风残香,谈不上诗意,却很是平静。
苏珏看的很专注,专注的就像在看一幅山水墨画。
没有探究,也没有怀念,似乎有些新的东西。
再后来天光大亮,苏珏拢过披风,回了露落园。
中午时分,几个侍从送来了午膳,福婶的手艺从来都是顶好的。
其中那道海鱼汤苏珏最为受用。
然而季大夫的叮嘱时时萦绕在脑海,苏珏只浅喝了一碗,实在是意犹未尽。
吃过午饭,苏珏打算小睡一会儿。
没办法,春午的阳光正是舒服和煦,美好温馨,整个房间暖的人有了睡意。
于是苏珏抖了抖袖子,打个哈欠迈进房里,这么好的午后,就该好好睡一觉啊。
一觉醒来,侍从已经又悄悄送来了卷宗,苏珏看了一眼,却转身给自己沏了杯香茶。
时光正好,他总也要偷一偷懒。
期间苏珏腰上挂着的玉佩叮铃作响,他低头看去,是那夜他和宗政初策道别,宗政初策给他的一块玉佩。
“日后公子若遇到什么难处,大可以凭此玉佩来雍州王府找我。”
烟火将尽时,宗政初策亲手将玉佩戴在苏珏的腰间,
不用其他的言语,苏珏已然知晓他的身份。
西楚的雍州王,亦是北燕旧贵族,宗政初策。
苏珏对他是有些印象的,不过他到底不是燕云纯,那些印象极其模糊。
只记得是宗政初策将镐京王城的布防图献给了楚云轩。
“王爷厚爱,草民担当不起。”苏珏言语间多有推辞,心里不知这位王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公子安心收下便是。”
宗政初策对着他笑,苏珏却觉得遍体生寒。
但后来那玉佩终是留在他的腰间。
记忆回笼,苏珏站在露落园的流云亭中,十二楼喧闹不断,终是和雁门关不同。
这些时日,他给韩闻瑾写了好几封信,皆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坐到书桌前,翻开了卷宗。
那是从长安送来的案卷。
上面写着,长安的十二楼经营不善,屡屡亏损。
其实细细想来,问题症结倒也不难知晓。
女子学堂办的如火如荼,十二楼这几年却已有颓势。
简单来说,就是没钱。
苏珏心里清楚,所谓的敛财与商与官从来未曾分开,是从来没有真正的“道”可言的。
他要做的就是从官府手里捞钱,合办善堂是最好的。
不过是出些钱刷脸面的事,想必官府不会拒绝合作。
既在百姓心里留了贤名,又在上司那里刷了功绩,这样的好事哪个当官的不喜欢。
苏珏提笔写了回信,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而随着长安十二楼送来的卷宗还有一封白蜡密封的信。
不知是何人寄过来的。
苏珏满心疑惑的将信拆开,令他没想到的是里面的内容是关于楚越的。
他的手微微颤抖,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怎么会?
第50章 和亲
西楚贞平初年三月, 鲜卑再次递交国书向西楚求娶贵女。
愿以两国之姻亲,结百年之邦交。
楚云轩自然没有反对,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
登基多年, 楚云轩并无公主出生,和亲的贵女只能从宗室里选,但和亲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事也落不到有权势的县主郡主头上。
那夜在临仙台上, 楚云轩故意去问承文将军关于和亲一事, 承文将军说一切自有天意。
他看得出来, 承文将军是明白他的心意的。
于是为了公平起见, 楚云轩将权利交给了神明,神明选中了谁便是谁。
得了楚云轩的授意,承文将军当朝起卦, 卦象显示, 六数为吉,关山之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从卦象来看, 这和亲的人选,非嘉成郡主莫属。
见卦象已经有了他想要的答案, 楚云轩点头应允, 命中贵人灵均拟了旨意, 和亲一事算是落了尘埃。
对于所有人来说, 皆大欢喜。
等和亲的旨意传到承文将军府, 楚越正与白雪诵着敬神的文书。
案上的香烛被风飞略过, 差点湮灭。
白雪一脸不可置信, 怎么好端端要去和亲?
楚越表现的很是平静, 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敢问中贵人一句,陛下缘何选我去和亲?”
楚越接旨起身后给中贵人灵均塞了银钱,她想知道陛下是以什么名目将她送到异国和亲的。
“不是陛下,是天意选中了郡主。”
中贵人灵均收了银钱,眉目低垂,只告诉楚越一句话。
只这一句,楚越便知晓了缘由。
什么天意,都是狗屁。
夜色深沉,残月高悬。
一线冷光自天际沁入窗棂,将倚坐窗下的楚越笼在了暗影之中。
她不想去和亲,去了鲜卑,她一生都要葬送在异国他乡。
她不要,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她不能轻易枯萎。
母亲本名林秋月,原也是大家闺秀,读书纵马,恣意娇贵,见识宽广。
后来家道中落被亲族卖入楚家做了妾室,一夕之间,她就从林秋月成了别人口中的秋月姨娘。
从此母亲的一生就被蒙上了尘埃。
她们母女不受重视,被困在后宅,连温饱都无法保证,可母亲还是爱她护她,给她讲外面天地的广阔。
等她到了七岁,她偷学被族里发现差点被打个半死,还是母亲后来一字一句教她读书习字,她才能从书里见识到什么叫文华锦绣。
所以,儿时和母亲那般艰难都咬牙挺了过来,她怎能轻易放弃。
可王命难违,她若不去和亲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也不想死。
楚越一时陷入了两难境地。
静思之时,楚越母亲林秋月托来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柔光乍起,楚越却毫无所觉,纤手轻抚膝上的匕首,红色玛瑙异常刺眼。
“小六……”林秋月敛眉轻叹,低头看向女儿,“你不要做傻事”
楚越摇了摇头,素手紧握裙摆,难以成言。
“母亲,女儿不会做傻事的。”
楚越勉强提了提嘴角,却只是一抹苦涩的弧度,“可女儿也不想去和亲。”
“那小六为何手里握着匕首?”林秋月抬手轻轻拿走楚越手里的匕首,然后和她对坐。
“陛下最信鬼神,师傅当朝起卦,旨意已下,女儿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楚越的牙关轻咬,以她谦和隐忍的本性,竟是如此情绪外露。
“母亲保重,若真的没有法子,女儿就自行了断!”楚越重重磕下头去,眼含热泪。
“小六,你,你荒谬!”
听得楚越一言及此,林秋月抬手指向自己的女儿,竟是一副又恼又笑的模样,“你竟然想出此等下策!”
“母亲息怒!”楚越再次叩首,是她糊涂,竟起了这样的心思。
事已至此,无法可想,林秋月叹息良久。
她用力按住女儿单薄的双肩,“小六,你先起来,母亲会替你想办法的,生死荣辱,母亲与你共同承担。”
楚越依言起身,依偎在母亲膝前,
林秋月温柔的抚摸着楚越的鬓发,眼神哀伤又坚定。
长夜难明,她愿为女儿拨开云雾,搏一个天亮。
……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苏珏通过密信知晓了楚越和亲一事,他虽心中惦念,此事却和他无甚关系。
他好奇,却也知道,仅凭一个梦就认定楚越和赵安乐有什么关联太过武断。
况且,那封信来得蹊跷,楚越之事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
所以,那封信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何人送的,苏珏心里起了疑惑。
这日应了青莲先生的邀约,他动身去了学堂。
坐在马车上,苏珏掀帘往外看了看。
时辰尚早,他半路转道去了赵安乐及其父母的坟茔。
一番祭拜过后,他又将阿玉姑娘坟茔上的黄土另起了一个小坟茔,这也算魂归故土了。
做完这一切,苏珏下了山,直奔学堂而去。
一路车马摇晃,苏珏的马车停在了学堂的大门前。
阔别多时,苏珏心里倒有些近乡情怯。
也不知这些姑娘们如何了。
管事将门打开,苏珏迈步而进,里面还是和之前一样。
穿水抱廊,宽阔大气。
甚至那几株绿梅都开了花苞,看着甚是赏心悦目。
方老正在给姑娘们授课。
苏珏站在廊下听了半晌,今日方老讲的是君子之行。
“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君子暇豫则思义,小人暇豫则思邪”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下课的乐音一响,姑娘们鱼跃而出,她们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站在廊下的苏珏。
“苏先生回来了!”
大半年没有见过苏珏,如今人到了学堂,姑娘们都很高兴。
“苏先生!这是我做的诗!”
“苏先生,这是我写的赋!”
“苏先生瘦了些……”
“苏先生……”
姑娘们将苏珏团团围住,嘘寒问暖,并说着自己课业。
看着这些如花一般明媚女孩,苏珏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温暖。
她们大多出身寒微,甚至很多之前以乞讨为生。
学堂收留了她们,教她们读书识字,研习六艺。
这些女孩们天资聪颖,也很勤奋,心中更有广阔的天地,并不比那些贵族子弟差。
只是出身不好,这不是她们的过错,也不会成为她们的束缚。
她们会在天地间尽情地绽放。
“你们的苏先生回来了,就忘了我这个老头子,是吧。”
收拾完书册的方老眼含笑意地看着姑娘们围着苏珏说说笑笑,心里也是欢喜。
“没有,我们也喜欢夫子。”
“行了,去和你们的苏先生说话吧,但别忘了今日的课业。”
“谢谢夫子。”
得了夫子的“赦令”,姑娘们拉着苏珏去了花园。
又是烹茶,又是做糕点,又是作诗,又是插花,很是尽兴。
苏珏也和姑娘们说起在雁门关的种种见闻,听得她们心生向往。
这一日,也就这么过了。
……
和亲的旨意已下了半个月楚越依旧侍奉在承文将军跟前,
这日,祈神殿里只有她和承文将军二人。
她要向承文将军问个清楚。
“楚越,你不在府里准备和亲的事宜,整日在我的府中侍奉,怕是不妥。”
承文将军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只是六根不净,眼里闪烁着俗世欲望。
“师傅,您为何要顺着陛下的心意送我出去和亲?”
合上祈神文书,楚越声音干脆,直直地将目光转向承文将军。
“是天意要你和亲,与陛下,与我,都没有关系。”
承文将军回的冷漠,一分眼神都未投向楚越。
“师傅,之前陛下就曾试探地问过我,况且宗室之中,除了我,还有谁是合适的人选。”
见承文将军不肯与她多说,楚越索性摊了牌。
反正师徒和睦的戏码也唱到了尽头。
“你倒是聪明。”承文将军轻笑一声,然后转身对着楚越,那眼里尽是轻蔑和嘲笑。
“只可惜,再聪明也是陛下手里的棋子,你以为陛下那么好性吗,你几次拒绝陛下的旨意,陛下自然不会放过你,和亲是最好的。”
事已至此,承文将军也扯下慈爱悲悯的面具,在将军府里,就没有他不知的事。
陛下想安插眼线也不是一天两天,楚越的出现不过是他们君臣对弈的筹码。
他知道楚越拒绝了陛下,可他不敢保证楚越不会动摇,所以,楚越不能再留在将军府,甚至是长安。
“所以师傅就顺水推舟以卦象之说将我送去鲜卑和亲。”
楚越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了其中的猫腻,想当初她也是真心感激承文将军为她取名,她愿意跟在他的身边,借此飞黄腾达。
现在看来,是她一厢情愿,当真可笑罢了。
“是又如何,木已成舟。”承文将军再次转过身去,继续拜他的神明。
香火缭绕,弥漫的不过是他的丑恶。
“好,师傅,我明白了。”
楚越对着承文将军行了最后一个大礼,从此之后,他们再无瓜葛。
什么师徒,皆是过往云烟。
她会想办法不去和亲。
然而没等楚越走出祈神殿,外面开始吵嚷起来,她皱眉细听,似乎是母亲身份的林叔。
他跟在母亲身边多年,一直护她们母女周全。
这个时候,林叔怎么找到了这里?
楚越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她思索之时,林叔踉跄跌入祈神殿内,一声惊呼,“郡主,不好了,小姐,小姐,她,她,她刺杀老爷不成被族里处了私刑,已经,已经去了……”
楚越猛然起身,哀痛之下,跌落在地。
“林叔,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