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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滴滴 桃听孤 20169 字 2个月前

訾骄便将手上的东西给她,再同她说了田地的事。芬丫头在屋里听到声音,兴高采烈地蹦出来,“訾骄哥哥——”

她跑到娘亲身边,仰头嗅到那两包带着甜滋滋香味的点心,眼睛都亮了,贪嘴地问:“这是给我的吗?”

“是啊。”訾骄稍稍俯身对她笑,思忖片晌后也认真告知了她后天他们便要搬走的事。虽相处时日不多,他却当真将小丫头视作小妹。

芬丫头也十分亲近他,乍然听得他们要去镇子里住,先是兴奋于镇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而后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往后不能在村子里见到訾骄、不能和他摸螺蛳挖野菜、不能随意去找他玩

小丫头嘴一瘪,眼里顿时蓄起两泡泪水,“那、那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呀?”

訾骄眉尖若蹙,轻柔地拍了拍她头顶,“怎么会?或许没办法经常回来,但逢年过节总是得回来几趟的。我在清宁镇把见到的好玩东西都存起来,等到时候一起带给你好不好?”

“呜呜好”芬丫头一眨眼,噼里啪啦地落下几串泪,哽咽道:“可是、可是那我得等好久你能不能别去”

她说完不多久,又呜呜咽咽地自己反驳了自己,“你还是去罢,镇上比、比村子里好多了。”而后嚎啕大哭,伤心欲绝地抱住了娘亲的腿。

訾骄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同娄琤一道安慰她许久,待小丫头不那么悲痛了两人才返身回家。

第二日他们收拾家里的东西,大件的柜子之类先搬到院子里,明天运上车好方便些;衣服叠好用布包裹,被褥等明早起来后再装进箱子;厨房内的锅碗瓢盆及腊肉,还有院子里种的菜亦都分别归置到竹筐里头;其余零零碎碎的通通丢进澡盆里,到了新家再拿出来安置。

最后把母鸡抓进竹笼,给娄二套上牵绳,便大功告成。

两人站在一大堆东西前,訾骄叉腰以示满意,娄琤擦过下巴上的汗,宠让心喜地看着他。

离村那日,老村长和芬丫头一家到村口来送他们,芬丫头的爹搬了一坛子咸菜到他们板车上,憨实道:“你们把地交给我们打理,租子还收得那么少,实在是我们占了好处。家里也没什么好的东西,这坛子咸菜是自己腌的,你们带去。”

二人并不推拒对方一家人的好意,訾骄明朗笑道:“自家做的东西便是最好的了,还能吃许久呢。”

他转向芬丫头,安慰着道别:“下次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恩”小丫头眼睛红红的跟他挥手。

老村长不声不响地把一兜子笋干也放到他们脚边,朝他们向外摆了摆手。

“多谢村长。”

毛驴踏起四蹄,拉着板车越走越远,刻有隶南村三个字的石碑在视野中缓慢消失。

到了新租的小院子,两人把东西卸下来先堆到空地上。新院子的布局与他们隶南村中的家大差不差,正房比他们原先的屋子大且深,除去正门进来的厅堂,左右两侧及后方各有多的空余,可分作三个房间;西边的厢房仍旧可分作两间,一间用来做饭,另一间可用于储物——往后他们家中木头及其他制作木牌的材料定会越来越多,经不得风吹日晒的都可以放到杂物间里。

等之后整理完带来的家具衣物,娄琤在院子里再重新搭个防雨的布棚子,把狗窝、鸡圈、小菜地都拾掇出来,一家子便又能住得舒坦了。

此地既偏僻却还算清净,住进来后訾骄倒多了几分喜欢,虽然墙面有稍许剥落的地方,空闲时他们自己补一补也就是了。他仰头望着正房前的屋檐,一面举起双手在空中比划示意,一面瞧向娄琤:“琤哥,明日我们去买两个漂亮些的灯笼挂在檐下可好?”

“好。还可以再买两只鸡,和家里的一起养。”娄琤用麻绳绑住衣柜,面朝前手向后抓紧绳子将整个衣柜背了起来,也无需旁人帮忙,背着衣柜就进了里屋。

訾骄跟在后头走进门,将正房内几个房间又细细逛了一遍,回到娄琤身边欢快道:“此处房间多,一间可用来洗浴,剩余两间就做你我的卧房,正正好呢。”

娄琤从衣柜上解绳子的动作顿时停滞,面上的轻松神色也转瞬消去,不由自主地盯紧他的身影,强作镇定道:“我不用单独的房间,空出来的地方可以给骄宝做书房用,以后骄宝画画、看书就更便宜了。”

訾骄眼尾微扬地看向他,茫然的神情下却藏起些许狡黠,“可如此的话琤哥岂不是又只能睡地上了?”

娄琤当即道:“不碍事的,现下天气热,睡地上也没什么,而且我已习惯了。”

訾骄身后仿佛有条长长尾巴晃了下,“那琤哥去睡书房的地上罢。”

娄琤:“”

訾骄瞧着他凝滞的表情蓦然一笑,甩甩袖子跑出了门。娄琤便知这又是小猫作弄人罢了,他不觉懊恼,只觉心里痒痒的,想着什么时候可以把偶尔坏心眼的狸奴抱进怀里揉一揉、亲近亲近就好了。

趁太阳下山前两人把各种物件大致收拾、摆放好,待到晚上睡觉时,娄琤仍旧在卧房里打起地铺,訾骄果然并不赶他。床上床下的人分别躺好,月光幽静地穿透窗纸洒落在半边床榻,听着平稳浅淡的呼吸,娄琤默然无声地坐起来挪到床沿,熟练握住对方软软落在旁边的手指,用唇极轻地触了触他的指尖。

*

将新院子打理妥当后,訾骄与娄琤先特意去了新燕阁及庭竹坊告知二位掌柜搬家的事,倘或店内有要紧事寻他们也好找得到地方,而后去了奚家爷俩的木头铺,检查一番奚犀这段日子刻出来的光秃木头牌子,娄琤还于木工活上教他些许技巧,替他解疑答惑。

安排完几件要紧事,娄琤就开始赶工周小少爷的木牌,此套木牌上的画比寻常木牌上的精致许多,雕刻起来更得专心。

訾骄便在旁画木牌,休息时看书、逗狗、喂鸡,玩儿得亦很高兴。

半月后,娄琤将吴掌柜委托的一套山野童子读书的木牌刻完,訾骄为其染上薄荷香,两人将牌子带到庭竹坊。

吴纷荣看后赞叹不已,当即将剩余的三两银子分别结给二人,之后把这一套四块的薄荷木牌放到备好的盒子中,挑了个合适的日子随同其他开蒙礼送到周宅。

清宁虽是个小镇,可其中亦有富户,周家与冯家便是这些富户中排在前头的两家。周家经营布庄,甚至在省城亦有他家的店;冯家做吃食买卖,丰香楼便是他们家的酒楼。

周家老爷年轻时走南闯北打下基业,现今年纪大了,外头的生意大半交给了儿子打理。可时人到底信奉士农工商这一套,他虽做买卖挣下大钱,实则也盼望家中能有人走上科考一途,当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

然而大儿子着实没有读书做文章的才能,于生意上倒是头脑灵活,便让他接手家中产业。可喜的是前些年得了小孙子,年幼就爱读书,记性好、识字亦快,喜得周老爷整日念叨祖宗保佑,将其视作心肝肉地捧着。

再过段日子周家的小孙儿便要正式入学读书,近几天已有许多人送来贺礼。此时周老爷子听门房禀报说有位吴掌柜送了东西来,便一如往常地挥袖让人将东西呈上来瞧瞧。

第26章 成双 俱有着两情相悦的忠贞之意

门房将手上的三个锦盒放到周老爷身旁的茶桌上, 依次打开。前两个盒内分别是玉佩珠冠、笔墨纸砚等物,虽也昂贵精致,但与旁人送来的相差不大, 周老爷略微瞥过两眼, 只点点头。

最后一个锦盒有些薄, 门房掀开盒盖,其内乍然涌出甚为爽快的薄荷清香,周围几人俱都被这气息裹挟, 头脑忽感清明。

“这是何物?”周老爷闻着味放下了手中茶盏, 探究地望向锦盒中的四块木牌。木头牌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此套木牌上的画倒是有趣——每块牌子上都是一副单独完整的画,四块牌子连着放置又能拼成另一副更大的画。

尤其是画中的小童, 周老爷越瞧小童那认真读书的模样越觉得有几分像自己的小孙儿。他拿起刻有童子的那块木牌, 送到面前嗅了嗅, “薄荷气味倒是浓醇,只是好好一套木牌, 染上如此扎眼的味道作甚?”

薄荷味过于“显眼”, 很容易喧宾夺主, 怕是不太适宜长久地随身佩戴。

“嘶,小的仿佛在哪听过这薄荷木牌的用处, 说是极为有效来着”站在周老爷斜后方的管事低声开口,皱着眉回忆起来。

周老爷催他, “你倒是说说。”

“想起来了。”管事的弯腰笑道:“先前老爷叫我去斐然书院请方举人为小少爷主持开蒙之礼, 内班的那些学子们,几乎个个手上都有块薄荷牌子,专用来提神醒脑。”

谈及读书的事,周老爷便颇为注重, “哦?当真有效?”

管事的思忖着回话:“薄荷确有清醒神志的效用,听方举人说早读时昏昏欲睡的学生显然少了许多,想必是有用的。”

他停顿须臾,揣度着老爷的心思补充道:“更何况,咱家小少爷往后亦是要去方举人那读书的,其他学生都有的东西,小少爷自然得备上。且依小的看这套牌子的材质与其上纹样比书院学子们的贵重、精致许多,想来是那位吴掌柜特意去定做的,带到书院去也落不了咱们周家的体面。”

周老爷听得频频颔首,翻来覆去地瞧手上的薄荷木牌。因着方举人在书院只教考上秀才功名的学子,初初开蒙的童子不适宜去内班读书,但周老爷亦替他安排好了,若书上有哪里实在不懂的,私底下大可直接去请教方举人,也可提前算作方举人的半个学生。

周老爷将木牌放回锦盒,关上盒盖示意管事的收起来,向门房问道:“送东西来的吴掌柜可还在外头?”

门房恭敬答:“还在的。”

周老爷复又端起茶盏,“是用了心思的,请进来说说话罢。”

*

訾骄与娄琤把最为要紧的送予周家小少爷的木牌交差后,便每日潜心赶制其余的牌子,好在如今有了奚犀帮忙,原始的木牌不用娄琤再动手锯、刨,他只需负责雕刻部分,进展已然快了许多。

訾骄琢磨着新的图样和香味,总拿着毛笔在纸上随心勾勒,偶尔看看书、翻翻画册。

新的小院内已有了三只鸡,重新种上了菜,墙角处还多扔了些牵牛花的种子,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开花。

訾骄埋头蹲在墙角,指尖小心翼翼戳了戳冒出的蜷曲细叶,正犹豫要不要浇些水时,院门忽而被敲响。

“来了。”他起身前去开门,瞧见外头的人时奇道:“吴大哥,怎的专程过来?可是有急事?”

吴纷荣笑呵呵地进门,圆脸上满是爽快的欢喜之意,“哈哈哈,无急事,有喜事啊。”

他身后还跟了个庭竹坊的伙计,拎着厚厚的包袱和食盒。

娄琤亦放下手上的活,打扫干净桌上的木屑,四人同在桌边坐下。吴纷荣自进门后面上笑意不减,与二人说完被周老爷请进门闲话的事,感慨道:“其实我也清楚,我人微言轻,周老爷或许早就忘了给过我这铺子的小方便,去送礼也不过是想在周家留个名字——但此次可真真是露了脸啦。”

訾骄亦替他开心,“往□□竹坊的生意定然愈加稳健红火。”

“借骄小弟吉言啦。”吴纷荣喜气洋洋地一摆手,跟来的小伙计立刻把拿着的包袱与食盒放到桌上。吴掌柜续道:“从周家出来后我便赶过来了,匆忙间也备不上什么厚礼。这儿是我店里的好衣裳,按着你们的身形每人各有两套,食盒里头是丰香楼的冰雪莲花糕并两盏荔枝饮,且尝个鲜。”

“这如何使得?我与琤哥也不过是领着银钱做些份内事。”訾骄待要把两样东西都推回去,却被吴掌柜一把抵住。

“此番你们属实帮上我大忙,不送些东西来如何表我心中谢意?再说,你们两个何需与我见外?爽快收下,下回再有需要你二人搭把手的事,我也好厚着脸皮直接上门找你们来。”

訾骄与娄琤转过脸彼此瞧瞧,痛快地收下这两样东西,“那便多谢吴大哥。”

吴纷荣更加高兴,摇摇头示意不足为谢,很快便起身告辞赶着回庭竹坊去照看生意。

两人送走吴纷荣回到桌边,訾骄解开包袱拿出里面共四套衣裳,按身形来看,自己的两套是月白色与嫩鹅黄的,且颜色从肩到脚是自浅而深,调和得颇为融洽悦目。娄琤的两套颜色更深些,束袖束腰,极为干净利落,亦合他的气质。

訾骄拿起墨灰色的衣衫往娄琤身前一比划,笑道:“琤哥若换上新衣裳,倒是更显俊朗。”

其实娄琤长得并不差,鼻梁高挺,眉目轮廓清晰分明,偏铜色的皮肤更衬出几分硬朗健硕。只是他常年一身粗布短打,话也少,乍看过去便不大起眼,要是换身好看的衣裳便立时不同了。

娄琤低头看了看差些抵到自己肩头的手,只留意到了对方有些粉嫩的指甲,“我不用穿得这么好。”

“即便平日不穿,也总得备个两件,万一何时与富贵人家打交道用得上呢?”訾骄放下他的衣服,再拿起自己的比了比长短,“若只有我穿得精致,岂非叫人认不出我们是一起的了?”

訾骄本意是他们一起干活、并无主仆之分,娄琤不知想到何处去,眼神专注而深沉地紧盯着他,“那我要穿。”

“先收起来。”訾骄将两人的衣服塞回包袱里,推给娄琤叫他去柜子中放好,自己又掀开了食盒盖子歪头去瞧。食盒共有两层,第一层便是丰香楼夏日里的招牌点心冰雪莲花糕,四块糕点被制成莲花形状,整体呈乳白色,有微微的通透感,因是冰镇过后拿出,还冒着丝丝凉气。

第二层是两盏荔枝饮,虽非荔枝所制,喝下去却有些许荔枝的甜味,用来解馋最好。

娄琤放完衣服从屋里出来,便见訾骄跪坐在长凳上,两只胳膊肘杵着桌面,面前是打开盖的荔枝饮,手上拿着第二块莲花糕,半边腮帮子圆滚滚地蠕动。

訾骄余光瞥见他,上下晃晃脚尖,招手叫他也过来,“这莲花糕冰凉甜糯,里头是栗子馅儿的,好吃。”

娄琤直愣愣地被他招呼上前,也不吃自己的那份点心,只一味看他,等对方吃完两块糕点,便把自己的送过去。

訾骄瞧他一眼,不客气地又吃一块,而后便着实有些腻了,把最后的莲花糕还给娄琤,“不要了。”说罢慢慢喝起剩余的荔枝饮。

娄琤把冰冰凉凉的小糕点扔进嘴里,牛嚼牡丹似的没尝出个味来,心底仍惦记着方才见到的訾骄鼓起的圆脸,当真可怜可爱。

晚饭后,借着烛火,訾骄画完了四幅新的画,且每两幅都可以拼成一幅完整的,之后刻到木牌上便总共是两套成双成对的牌子。

一套是于江上云雾旁前后相随而飞的大雁,一套是漫漫山路中被彩蝶缠绕的梁祝二人,俱有着两情相悦的忠贞之意。

訾骄搁下笔,吹干墨迹后小心收起这四幅画,“明日我们去一趟新燕阁,先让方姑娘瞧瞧这四幅画好不好。”

大多男子心思粗糙,这些与心意、情思有关的小物件,还得更多注重女子的眼光。等明日他与方荠麦商定下此套木牌的各处细节,更改完善之后再去庭竹坊问问吴纷荣是否也愿意收这样成双的牌子。

“好。”娄琤并不多问缘由,横竖他说去哪就去哪。

有了新花样的木牌,往后要做的量或许又会多些,訾骄忽而问:“奚犀的木工活如何?要让他跟着琤哥学雕刻的话,大抵要多久能刻得好?”

“基本功夫是扎实的,与他说些技巧的时候也很快就能听懂学会,学雕刻想来不成问题的。”娄琤思索片刻,“若想让他能快些帮上忙的话,挑个简单的图案重复多刻个数十次,在此种单一图案上就大差不差了。”

“那便好。”訾骄抻直腰背往里屋走去,长发在走动间轻微摇晃,音色软软道:“明日下午再去趟木头铺,琤哥开始教他罢。”

第27章 蚊虫 “蚊子”

新燕阁的雅间内, 訾骄抚平昨日画好的四幅图样摆放至桌面,方荠麦与刘掌柜细心地一一瞧过,很快便看出每两幅图样能各自拼成一幅完整的, 且画中之物都与“情”有关。

方荠麦立时便晓得以这四幅图样刻成的牌子该如何卖, 垂目浅笑, 似乎有些悄然的羞赧,“大雁忠贞无二,梁祝死生相随, 互生情意的男女想必极是欢喜此二者的, 制成挂饰必不愁销路。”

“你觉得可还有要改的地方?”訾骄询问她的看法。

“我瞧着并无。”方荠麦拿起其中一张画认真观赏,自己也颇为期待后续的成品,“木牌上要染的香可选好了?”

訾骄气势昂扬地笑了笑, 弯腰从桌子底下端出一个小盆来, 花盆不过两只手圈出来的大小, 其中孤零零栽着一枝六瓣的花,颜色乳白, 甫一端上桌便飘散出鲜明的香味。

“原本还恼着呢, 过来的路上遇到有小贩推着板车在卖此花, 当即就定下来了。”訾骄探手轻轻拨弄一下花叶,花瓣上的露珠摇摇晃晃坠下来两滴, “香气浓而不烈,名字又与新的木牌寓意相称, 如何?”

方荠麦亦是惊喜, “百合花?果真是极好的。”

訾骄将这小盆花放至桌前,收回手时掌心已经沾染了泥沙,他正欲掸两下手,娄琤却更快一步地握住他手腕, 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从花盆上剐蹭来的灰土。

訾骄并不抵触反抗,任由他擦拭,转首对桌子另一头的人道:“只是百合较栀子价贵,且这四块牌子的图样亦比先前的更为精细,价钱必是要重新定过了。既如此,我想着不如将木头也一起换了。”

方荠麦极为灵敏地跟上他的思绪,“是,干脆将木头也换成好的,这两套牌子就按稍高的品质价钱做富裕人家的生意。”

訾骄粲然一笑,彼此默契地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地碰了碰。喝过茶后二人继续商谈细节,定下了要刻在木牌背后的诗句与唱词。

解决完双方的买卖,方荠麦又与訾骄闲话几句,忆起他们刚从村子里搬上来,便与他们提及过几日清宁镇的热闹事,“因着八月的秋闱,七月底时镇上会请戏班子来连唱三晚的状元戏,届时还有夜市、灯会,喜乐非凡。你们若有兴致,待唱戏的那几日便可去好好玩一番。”

“原来还有此事。”訾骄点头将之记下,准备到时去凑一凑热闹。

两人从新燕阁告辞,在街上随意找了家铺子用过午饭,而后便去找奚家爷俩。他们到木头铺时,爷俩也正吃过饭,奚老头坐在矮凳上摇着扇子给自己和孙子扇风,奚犀埋首勤勤恳恳地削木头,做好的木牌都整齐地垒在竹筐里。

听到脚步声,奚犀扭头见是他们便停下手,要把旁边的竹筐抱起来,“是来拿牌子吗?”

“先放着罢。”娄琤止住他的动作,开门见山道:“你要学雕刻吗?我教你。”

奚犀兀地瞪圆眼睛,仿佛十足讶异的样子,看看自己的爷爷,又看前头的两个人,“我可以学吗?”

娄琤疑惑:“为什么不可以学?”

訾骄轻笑调侃,“你若不学着干活,我们招你来做什么?”

“不是,我原以为”奚犀不大好意思地挠头,“这些手艺不能随意传给别人的呢。”

“不妨事的,”娄琤对此不甚在意,“我这也不是什么家传的活,你既然在帮我们做事,定然是要教你的。”

奚老头跟着站起来,拿扇面敲一下奚犀的脑袋,“东家教你就好好学。”

“哎,我肯定用心学。”奚犀双目欢快地亮起,自家爷爷开木头铺,做的都是些桌椅床柜的大件家具,且都是一抹光的样式,从不雕花刻字,所以他也不会。眼下能学到门新手艺,还是自己喜欢的,还能挣钱,他顿时浑身来劲。

奚老头让娄琤坐到他原先的位置上,訾骄扶着他坐到两人对面。娄琤拿了块木牌,稍许考虑后选定了訾骄曾在木牌上画出的第一幅画,便是那幅竹林饮酒图。竹长而直,线条简单少有弯折,无需太多技巧,用来教奚犀正好。

他以炭笔在木牌上勾勒出图样,而后拿出带来的刻刀开始动作。奚犀凑在旁边十分专注地瞧,一面听娄琤说下刀时的角度、要点与技巧。

訾骄亦拿起炭笔往剩余的木牌上画图好节省时间。奚老头望着自己孙儿全神贯注地“听课”,又觑着眼极力看清娄琤雕刻木头时熟练而流畅的动作,若有所思地停下摇扇的手。

娄琤边教边刻完了竹林图,又捡起一块已经画好图样的木牌让奚犀试着下刀,他在一旁纠正指导。

奚犀捏着刻刀蹒跚学步地往木头上划下第一刀,听着娄琤的话,慢慢调整手上的姿势不断让刻出的线条显得流畅。他额角沁汗地忙活大半个下午,终于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半块牌子,拿起来给两人瞧。

訾骄抬首一望,安静片晌后道:“你找块没用的木板,等在木板上练好了再刻牌子。”别浪费辛辛苦苦削出来的木牌。

娄琤点头认同。

“好罢”奚犀眉间沮丧地收回自个的木牌,很快却再度振奋,起身从犄角旮旯里拽出块约两寸厚、两指宽、半个手臂长的木板来竖到訾骄身前,干劲十足道:“东家,你在这块木板上也画几幅罢,我就在这上头练。”

訾骄便提笔在那上头匀称地画了好几个竹林的图样,奚犀把木板放置膝头,闷声不响地继续刻。娄琤下午便待在铺子里头干活,偶尔瞄一眼奚犀的进度,指正他的手法。

訾骄在余下的木牌上都画好图样后便无事可做了,泡了茶和奚老爷子同坐在旁侧闲话家常,竟也说得有来有回。

两人直在奚家木头铺留到黄昏时分,收拾东西告辞时奚老头还欲邀他们去家中用饭,訾骄婉拒了老爷子的好意,只约好明日再来。

回到家,趁娄琤做饭时,訾骄将今日新买的百合花放到堂屋内,随后牵着狗去人少的地方散散步,再进家门时,院中已弥漫开饭菜的香味。今日有醋烧藕片、丝瓜蛋花汤,及一碗梅菜焖肉。

梅菜焖肉的香味极甚,霸道地挤占于小院上空,干菜的酸味中融入恰到好处的甜,叫人食欲大开,光是用沾了汤汁的梅菜拌上饭,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扒拉下一碗。

訾骄在盛夏的天里难得有了食欲,干净地吃光整碗饭,拿着蒲扇坐到菜地旁竹制的躺椅上,懒懒地扇着风赶走几只飞来飞去的蚊虫。

如今天热,虫蚁也多起来,訾骄抬高手将盘旋于上空的蚊子拍开,宽大的袖口随动作往下垂落,露出一截纤瘦的皓腕。

“琤哥,有好些蚊虫呢。”虽然没被咬上,訾骄还是不高兴地哼声找娄琤告状。

娄琤立时扫荡完剩余的饭菜,从厨房拿出一捆晒干的艾草,点了火后在院子各处挥舞,“待会我把卧房也熏一熏,骄宝洗完澡再进去就不会有蚊虫了。”

訾骄在竹椅上伸展四肢,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应声:“好啊。”

夜间訾骄躺在床上,薄被只盖了半截,天气热得他有些睡不安稳。紧闭的眼睫轻微颤颤地动了两下,半梦半醒时,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訾骄蹙眉,无意识地抽回手又往外甩了一下,迷蒙地软着嗓子抱怨:“蚊子”

哼哼唧唧地嘀咕完,他翻过半个身,把露在外头的手臂也塞进被窝里以防蚊虫叮咬,朦胧地重新睡了过去。

床边杵着个暗沉的身影,直到确认床上人已睡熟,才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娄琤僵硬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探手拿过被丢在床脚的蒲扇,缓慢地为訾骄扇起风来,解一解夏夜的闷热。

*

往后几日訾骄与娄琤上午在家做事,下午便去到木头铺里,干活的同时教导奚犀。

新的成对木牌每种图样先都各制出两套,共四套牌子,新燕阁与庭竹坊各要了两套,即一套大雁、一套梁祝。

两家铺子都在拿到百合香的木牌时便定了下月的货,娄琤与奚犀的每日做工时间被排得满满当当。不过此次的木牌子价钱较往常的高些,且得成对卖,所以每月要交的货并不多。

今日他们拿上工具正要出去,院外有人先一步敲响了大门,站在前头的訾骄顺手打开门,瞧见了颇为熟悉的庭竹坊伙计。

訾骄旋即问:“是吴大哥有事寻我们?”

“不是我们家掌柜的。”伙计笑道:“是方才这位学子寻到我们铺里来,问我们可晓得两位公子在镇上的住所。我们掌柜的瞧他是斐然书院的学生,或与二位有所交情,让我带他过来看看。”

伙计边说边让开身形,露出后面跟着的身穿书院服制的尤照景来。

訾骄一见他才恍然记起,他们自来到镇上后从未遇到过对方,自然也还没和他说过赁居的事,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先回了趟隶南村,听闻他们搬家的消息后再奔波着寻过来的。

第28章 爱慕 尝到了些许自己盼望已久的美梦……

訾骄敞开院门喊二人进来喝杯茶, 庭竹坊的伙计因铺子内还有活,将人带到后便匆忙告辞,尤照景手里拎着用麻绳缠好的油纸包, 歉意笑道:“未曾提前知会就上门来了, 可有耽搁你们的事?”

“正要出门, 不过并非急事,迟一会没什么。”訾骄引着他走回院里,“搬来镇子后一直没遇上你, 所以也没机会与你说我们赁居的事。你是如何知晓我们搬到镇上的?可是先回了趟村子?”

三人走到院中的方桌旁, 娄琤脸色郁郁地给訾骄倒了杯水放至手边,并不管另一个人。

尤照景还是很爽朗,把瞧着十分大块的油纸包拎到桌上, “恩, 我前两日休沐, 回村子想去寻你的,却听爷爷说你们已经搬到镇上了。爷爷与芬丫头都不知你们的新住处, 我便只好趁书院午间休息去庭竹坊碰运气问问。”

“对了, 这是我在路上买的新鲜羊腿, 就当是乔迁礼。”

“何需如此破费?”訾骄客气一句,心中却已然犹豫着晚上该吃清炖羊肉还是炙烤羊腿, 片刻后又问:“照景兄这般急着找我们,是有要事?”

尤照景嘿嘿两声, 面上沁出几许期待欢欣, “后日镇上有夜市、灯会,还会唱戏,小骄可愿同我出来玩?”

原来是此事。訾骄与娄琤本就定下要去凑热闹的,此刻欣然应允, “我知道镇上会请戏班子来唱状元戏,到时我们去戏台子那边见面。”

“好!我等你。”尤照景音色雀跃,和他说定时辰后咧着嘴急急赶回了书院。

再度出门前,訾骄让娄琤将羊腿收进厨房,贪嘴道:“晚上做两碗清汤羊肉面,余下的肉再浸了料汁刷上油烤一烤好不好,琤哥?”

“好。”娄琤无不依他,虽然尤照景很是招人烦,但对方送来的东西骄宝爱吃,那自然是得要的。

两人安顿好羊腿,锁上院门按往常般去往木头铺。

*

到了戏班子开始唱戏的头一晚,清宁镇上确是热闹非凡。夜色已至,街上仍旧灯烛辉煌,来往人群络绎不绝,两边小摊小贩更是挤得满满当当。戏台子搭在斐然书院旁的路口处,各类吆喝声响混着婉转动听的唱腔落入耳中,实打实的喜庆欢闹。

訾骄被娄琤护着走在人少的一侧,在赶去戏台子的途中还忍不住买了好些吃食,有外酥里嫩的烤兔肉、甜蜜干脆的花生糕、沁凉润喉的绿豆汤待两人走到戏台处,訾骄已是吃得双唇晶莹水润,娄琤还替他拿着几个用来闲时玩耍的小物件。

戏台子所在的路口人越发多起来,还有好些书院的学子们,正一面听戏一面讨论不久之后将要赶赴的乡试。许多学子既有兴奋紧张,亦有忐忑忧虑。

尤照景早便到了戏台旁,跟内班的学生们站在一处,专注地从四周人潮中分辨自己想见的面孔,甫一找到訾骄,立时高抬起手挥舞,隔着人山人海唤道:“小骄——”

说罢就要奋不顾身地挤过去。

“照景兄去哪啊?”旁边的郑庭礼看他急匆匆要走,顺着方向望去,回忆片刻后认出人来,“诶,是先前卖薄荷牌的小郎君。”

他抬脚跟着往前,余下的学子们不知他们为何忽然离开,还当是这二人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也七嘴八舌地陆续追上来。

转眼间訾骄身前便又堆满了斐然书院的学生,他不由笑道:“原来诸位都在这里,果真是极热闹的日子。”

尤照景这才意识到身后乌泱泱坠着好些人,转头问:“你们怎的跟来了?”

郑庭礼理直气壮:“见到认识的小郎君总得过来打个招呼罢。”

他俩身后的学子们此时也大多认出了訾骄与娄琤,纷纷应和,有人转而道:“小郎君,我们书院外班前些日子新来了个周家小少爷,他身上佩的薄荷木牌可也是你们做的?实在精致非常。”

“我也见过,那木头一瞄就知道与寻常的不同,每块木牌上的画好似是连贯的,必是小郎君费了心思画的。”

訾骄于明亮摇晃的烛火下垂目浅笑,“是,那套牌子是客人特意来托我单独制的,所以与平常售卖的不大相同,只薄荷的香味都是一样的。”

有学子期盼道:“待我何时手头宽裕了也来定这么一套,读书时佩着既文雅又实用。”

他旁边的人推他一把,嬉笑道:“你此番去省城若是考中举人,便要收拾收拾提前上京城以备会试了,哪还有时间定牌子?还是同我们一起用普通些的罢。”

訾骄眉目弯柔,亦顺势说些喜庆的俏皮话,“既如此,便只能祝各位驾马扬鞭、直抵京城了。若要为我这儿的几块牌子弃京城于不顾,可当真不值了。”

“小郎君哪儿的话。”站在他面前学子俱都面红耳赤,羞赧地笑起来。

尤照景却并不如其他学生那般欣喜,听过此番话后反倒流露出稍许踌躇犹豫的神色。

众人闲话几句,慢慢的便再度散开各自去到别处玩耍,訾骄身后黏着娄琤与尤照景,跟随挤挤攘攘的人群去了隔壁的另一条街。此条街上买卖吃喝的摊贩更少些,多的是卖花灯、摆件、挂饰的摊子。

訾骄细致地瞧过去,留意着现下都有哪些讨人欢心的饰物,目光挪动时忽而瞥见杵在自己前头的陌生男子腰侧挂着块十分眼熟的木牌,其上刻的是大雁,正是前段日子他们新制出来的成双成对的百合香木牌。

本以为成对的木牌价贵,大抵不如先前单售的木牌好卖,未曾想牌子才刚交到铺子里没几日就有人买下了。

訾骄略略有些欣慰,好奇地抬眸去看对方,却是恰巧与陌生男子身旁的女子撞上视线。

两人双双一愣,蓦地笑开,訾骄无奈道:“我当是哪位客人慧眼识珠,下手如此快地买了新牌子,原来正是方东家本人。”

方荠麦拉着身边男子与他们见了礼,亦温声回:“我见大雁图样的第一眼便喜欢,既挂着东家的名头,自然得为自己谋些好处了。这般好的东西,合该叫我先用上。”

她的目光挪至訾骄背后,略有停顿,“咦,尤师兄也在?”

“方师妹。”尤照景十分有礼地同她问候。

訾骄听着他们的话,恍然记起斐然书院内教书的举人就姓方。

方荠麦身旁男子穿着黑底滚蓝边的锦袍,拱手与对面几人道:“在下冯却。早先便听荠麦提过二位所制的挂饰巧妙精致,前几日拿到手细看,果真颇有巧思。”

姓冯,谈吐不露俗气,衣裳料子富贵考究,且能与方举人的女儿出双入对。訾骄瞳眸微动,稍稍眯起眼笑:“丰香楼的冰雪莲花糕亦是新奇漂亮,好吃得很。”

冯却脸上闪过瞬息的疑惑惊讶,方荠麦在旁笑叹:“公子聪慧至此,倒显得这呆头鹅更呆了。”

訾骄抿唇轻扬下巴,露出被夸奖后十足自信的样子,却叫人半分也不觉讨厌。娄琤在后面望着他,更莫名生出许多的骄傲自豪来——这是自己家的小猫,怎么会不厉害呢?

尤照景目中多添几许爱慕,喉结滚动着仿佛有什么话要压抑不住地蹦出来。他虽认识方荠麦,却不过是与同窗一起去老师家中拜访时偶然打过几次照面,双方并不相熟,他更不知晓对方与冯家公子的关系。可訾骄却能于寥寥几句话中窥得全部。

冯却被说成是呆头鹅亦不恼,尴尬地摸摸鼻尖,“我也就这点做饭的本事,酒楼生意都是大哥在管,我只能带带厨子、检验检验菜式。你们尝过觉得好吃,那便最好了。”

对面三人此刻倒是真的有些诧异了,訾骄奇道:“我只以为丰香楼是从外头请的大厨,不料却是自家当真有位好厨艺的人在。”

“如今的厨艺不过马马虎虎”冯却放低声音,带些温柔意味地瞧向身旁人,“不过我必会好好精进此道的,谁让有人口舌灵得很,味道稍差几分就懒怠吃呢。”

方荠麦立时瞪他一眼,却是含着笑地嗔道:“胡诌什么!”

娄琤和尤照景望着对面二人亲昵地打闹,片晌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站于他们前方半步的訾骄,仿佛从旁人的甜蜜之中悄悄尝到了些许自己盼望已久的美梦。

周围太过嘈杂吵闹,訾骄对身后视线毫无所觉,与方荠麦、冯却打趣过两句后便恰到好处地告辞,继续逛自己的路。

一路上闲聊时尤照景偶尔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点欲言又止的神态,訾骄对他反常的原因隐约有所预感,思忖过后并未多问什么。

直到回了家,尤照景将他送至院门口,院子连着屋内漆黑一片,娄琤担心他看不清,放下东西先去将家里的蜡烛点上。

訾骄站在院门边与尤照景道别,对方却好似终于在此时下定了决心,兀地抬手扶住院门,张了张口,伴着满腔忐忑的勇气道:“小骄,我、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第29章 “我。” “那我和谁在一起最好?”……

訾骄站在院门边, 缥缈的月色拢在他眉目上,夏夜的细风拂过二人之间,将难言的思绪从一方吹至另一方。

尤照景望着他, 忐忑纷乱的思绪忽而柔缓地沉静下来, 越加笃定清晰地感受到了眼前人对于自己的不同。他满怀珍重心意, 轻声道:“我知道此刻来说这些或许太过唐突,但马上便要入八月,离家在即、前程未卜若连最紧要的心思与情意都不能诉之于口让你知晓, 总觉得太过胆怯遗憾。”

訾骄眼睫轻颤着垂下半分, 已然猜得到他要说些什么。

尤照景不自觉向前靠近半步,于月夜下更明了地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我虽与小骄相识不久, 但第一次在村子里见到你时便心生结识相交之意, 往后每次见你, 都比上一回更觉欢喜,如今更总想着日日见你。”

訾骄蓦然失笑, 唇角弧度连带着勾起面前人的心弦, 而后又浅浅地叹了口气, “马上便要启程赶赴乡试,照景兄可不能再整日思虑些儿女情长的小事。”

“我知道。”尤照景略含羞愧地挠了挠后脑, “今日后我必专心于秋闱,只是小骄——”

“少年辛苦终身事, 莫向光阴惰寸功。天下多少学子寒窗苦读数十载, 只为等这次机会,照景兄若因几日的懈怠而错失功名,岂非愧对多年来的埋头苦学?”訾骄避过了他诉出口的心意并不回应,只劝他莫要虚耗时光。院子里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烛, 暖色的光晕勾勒出他周身的一圈虚影,娄二跑到他脚边打转,尾巴不停摇晃。

訾骄弯腰摸摸它的脑袋,抬眸复与对面人笑道:“时辰已晚,戏班子也歇了,照景兄早些回去罢。出城那日我去送你,还盼照景兄金榜题名,也好叫我沾光。”

尤照景明白这是足够委婉的拒绝,他沉沉地垂下头,片晌后压住心底冒出的酸涩,再度鼓足一口气,“恩,此次乡试我定全力以赴,不余任何懊悔。待我取得佳绩,再来见你!”

訾骄:“”他不是这个意思。

尤照景极为认真地凝视他,“小骄如此聪慧、如此夺目,我知晓心悦你的必不止我一人,但无论如何,我亦不会轻言放弃。”

他跨过大步,飞快地展臂拥了一下訾骄,并不很亲密,只是在最后贪心地想与他多接触几分。

訾骄尚未有所动作,对方便已撤回双臂,与他道别后三步两回头地跑出了巷子。

訾骄稍显无奈,理好被风吹散的碎发,锁上院门转过身,便见到娄琤站在棚子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神态自若地走向屋内,路过对方时只轻松道:“睡罢琤哥。”

娄琤紧跟他背影,沉默须臾,忽然压着嗓子开口:“他不好。他只会读书,不会挣钱,假使此番考不上举,还得回来接着上学,一年就要花费许多银两。如果考上了,就是举人老爷,等去京城见识过那些富贵场所,被其他人恭维几句,保不准就想留在那里当官老爷的女婿”

娄琤前所未有的话多,从门口至卧房,念叨了一路尤照景的坏话。訾骄听着听着实在想笑,兀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差些撞上跟来的人。

娄琤紧急闭嘴,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接上最后半句:“反正他不好,骄宝别和他在一起。”

訾骄傲然地挑起些许眉尾,清脆道:“那我和谁在一起最好?”

“我。”

娄琤立时回答,坚定挚诚地注视着眼前人。他喜欢骄宝,在破庙外初见时喜欢,为骄宝做饭烧水时喜欢,背着他在夜半坎坷行路时亦喜欢。

无论如何都喜欢。

“骄宝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没念过书,不懂得考试做官的道理,但是我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苦楚,生火做饭、砍柴洗衣、搬东西刻木头——还有其他的,只要骄宝让我做,我都会做。”

“我想陪着你,不管骄宝往后去哪里、去做什么,我都同你一起。”

娄琤胸膛起伏,说话声音逐渐显得沙哑,望向訾骄时瞳孔与心口都被他填满。

訾骄亦仰首瞧他,似画般的眉目仿佛跟随着跳跃的烛火展露出些许动摇,“琤哥所说无半句假话?”

他声音轻而柔,如绸缎缠裹上娄琤的咽喉与心肺。

“绝无假话。”

訾骄垂下眼,长睫投下根根分明的倒影。他抬起手去解腰间的系带,将之一圈圈绕开,又要褪下外袍。

“骄、骄宝。”娄琤顿时手忙脚乱,脖子左右乱转两通,目光终究还是愣愣地钉在了他拉扯出的半截锁骨上,几乎浑身都热得沸腾起来,伸手抚向对方腰际。

而訾骄脱下外袍后往他伸过来的手臂上一扔,扭头往外走,“今日街上人挤人的,我再去擦洗擦洗。”

说罢脚步轻快地去向洗浴的隔间,压根不是要做娄琤所想的那档子事。

又又又被戏耍一番的娄琤:“”

小猫耍我天经地义。

娄琤毫不气恼,唯有身体上的异样暂且消不下去。他低头瞥了眼手臂上挂着的衣服,适才院门口訾骄被尤照景拥住的画面倏而浮至眼前。

娄琤面色沉凝,出门将衣服团巴团巴扔到了堆杂物的角落里。

给骄宝买件新的。

訾骄粗略擦洗过后换上寝衣,舒坦地扑进床里。近日天热,他只拉过小半块薄被搭在肚皮上,翻来覆去地寻到个舒服的姿势便要惬意地睡过去,好似全然忘了先前正在和娄琤聊些“要紧”的事。

迷迷糊糊地将要入睡时,床榻旁默然多出一座黑影,訾骄侧过身来面向黑影,不由笑道:“琤哥又要扮作蚊子来叮人么?”

“我不——”娄琤话至半途,骤然反应过来,“骄宝知道那天是我?”

朦胧黑暗中传来訾骄轻盈而混着笑意的音色,“当时不知道,第二天清醒后便知道了。”毕竟哪有蚊子会那么好心地替他扇风呢。

娄琤张了张嘴,原想问些什么,却于此时灵光乍现醍醐灌顶,闭上嘴不再多话,只斜过身子往下躺。黑影愈靠愈近,訾骄逐渐看清对方面容,伸手抵住他胸口,“琤哥这是做什么?”

娄琤却反而握住他手腕,强硬地继续躺到他身边,甚至探手将他抱进怀里,让对方的肩背紧紧贴在自己胸腹上,而后才克制着回道:“骄宝知道夜半是我来亲你,却未曾叫我别再做这样的事;我方才表明心思,骄宝也不曾拒绝”

“骄宝并不讨厌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

訾骄在他怀中动了动身体,轻而软地哼了声,“平时瞧不出来琤哥的脸皮有这般厚。”

小猫嘴上抱怨但并没有挠爪子。

娄琤垂下头把半张脸埋进他发顶,呼吸间尽是浅淡好闻的香气,双臂越发收紧,高大的身形几乎要完全笼罩住与他相比略显娇小的人。他心口跳动得极热烈,足以穿透血肉躯体,让对方也知晓。

訾骄枕着背后人的心跳声,原本也不欲动弹,然而夏季的夜里两人黏在一块属实太热,他背上沁出薄汗,便不大高兴地挣动起来去推后头的人,“热。”

娄琤哪能在这时候下去,竭尽全力守护自己睡床上的机会,从床边的矮柜上拿来蒲扇,勤快道:“我给你打扇子。”

清凉的风拂到面上,燥意缓缓消退,訾骄向上瞅他一眼,勉为其难地没再赶人下去,“那好罢。”他阖上双目,睡意在风中轻柔地涌来。

察觉身旁人气息平缓已然睡熟,娄琤支起半身慢慢凑近,十分小心地吻过他面颊。

软软滑滑的。

娄琤喜爱得不行,一手打扇一手搂过人塞进怀里。

*

往后几个晚上,娄琤相当自觉地没再打地铺,等訾骄躺下后便睡到他外侧,拿了蒲扇给他扇风。訾骄睡得极为舒心,便不管他。

这日娄琤提前醒来,感知到胸口上压着又热又软的物事,垂目一瞧,便看见是訾骄拿他当了枕头,柔软的脸颊肉压得扁扁的,正贴着他。

他顿时不想再如往常般提前起床,反而收拢双臂环紧身上的人,自上往下长久地凝望他安静垂落着的睫毛,专注地体会与对方肢体相贴的触感。

明明是什么也不做地拥着人躺在床上,却仿佛比从前做过的任何事都有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訾骄在睡梦中只觉腰间泛热,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从娄琤胸膛上仰起脑袋,瞧着对方茫然道:“琤哥,你怎的还不起?”

寻常日子里娄琤总是起得比他早,待他醒时,早饭差不多也已做好摆上了。

娄琤替他拨开黏在脸侧的长发,实话实说:“想抱着骄宝多躺一会。”

訾骄这才发现自己将他当枕头垫着,慢腾腾地坐直身子揉眼睛,声音听着还有点迷蒙软和,“什么时候了?”

娄琤跟着起来,“辰时过半。”

睡意褪去后思绪逐渐清晰,他恍然记起今天的安排,“还得去城门口送行呢,现在可迟了?”

三日的状元戏已唱完,今早斐然书院内参加乡试的秀才便要出发赶赴省城。

第30章 亲了亲 再赏你一口

訾骄与娄琤起来后匆匆洗漱用过早饭, 便出门去为尤照景送行——此次去见他娄琤倒不如往常那般觉得心里腻烦,横竖是去送他走的,而且骄宝还愿意同自己在一起。

骄宝愿意同我在一起。

短短几日里, 娄琤已无数次想到这件事, 每次都感到踏实满足。他不自觉地更靠近几分正在走路的訾骄, 默不作声去牵他的手。

手指被暖热的掌心攥住,訾骄侧首抬眸瞥他一眼,正好顺势赖到对方臂膀上躲懒, “琤哥背我罢。”

“好。”娄琤立时答应, 背过身半蹲下来。

訾骄欢快地伏到他背上,底下人稳稳当当将他背起,步履平稳地赶向城门口。直顺的长发自他肩上掉落至娄琤脑袋两侧, 随着走动间带起的细风时不时飘向面颊, 往鼻端吹入稍许浅淡的木樨香。

直到远远望见了城门, 訾骄才让娄琤放下自己,理好衣襟头发走到城外。

书院中并非所有秀才都要在今年参加乡试, 也有自觉不足等待下次的, 然而城外空地上仍旧停驻着许多马车, 今年下场的学子们正在与亲人作别。斐然书院内教导各位秀才的方举人及其夫人也来送行,方荠麦站在爹娘身后, 瞧见过来的訾骄与娄琤,笑着和他们轻声招呼。

诸位学子们还在听师长的临别训话, 訾骄便没有立时上前去寻尤照景, 拉着娄琤一同站在后头,与方荠麦闲话几句。

待方举人再三叙述完考试中的要紧之处后被夫人拉走,訾骄才走到前头往学子之间张望,不待他找到, 便又是尤照景先看到了他。

“小骄。”

他循声望去,见来送尤照景的不仅有他爹娘,连村长和二叔一家都在,想必是前一日就特意从村子里赶来的。

尤照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走近,满心欢喜感动,“多谢你来送我。”

訾骄仰面笑道:“你我好友,来送你不是应当的?”他提起手上一个带盖的长竹筒递过去,“这里头是绿豆饮子,清凉解渴,如今天热,坐着马车赶路难免气闷,路上便将它喝了罢。”

“恩”尤照景接过竹筒紧抱在怀里,那架势仿若里面装的是金银珍宝,投向訾骄的目光更是携了一点濡湿,“我定会用心考的。”

“好了。”眼看着时辰差不多,村长拿拐杵了杵地面,“快上马车罢,别误了行程。”

学子们陆陆续续地上了车,尤照景难舍地多加停留几息,最终还是踏上马车,在跨入车厢的下一瞬,便撩开帘子探出头来,神色留恋地刚要张口说话,就被自家爷爷一拐杖敲了脑袋。

村长气势十足道:“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的作甚?!无论上榜落榜,都总有机会回来的,你眼下只要专心去考就是了!”

訾骄见他被敲得往后直缩脑袋,不由失笑。

拐杖打下来其实并不太痛,尤照景捂着头顶瞄到訾骄的笑,又听了爷爷的话,深吸口气沉下漂浮的思绪,“恩,我会尽全力赴试,也定会回来的。”

马匹踢踏脚步,带动着后头的车厢缓慢向前,学生们纷纷从窗口探头与亲人师长挥手道别。此去前程如何,便都要靠自己拼搏了。

送行后老村长一家便要回隶南村,訾骄在旁边铺子中挑了些好玩的物件托村长带去给芬丫头,目送驴车朝着他们往常熟悉的方向远去。

既已出了门,两人便不再多回家一趟,提前去了奚家木头铺。奚犀自开始学雕刻后万分用心,日日夜夜地对着那幅竹林图刻,现下他所做的竹林图样的木牌已是能拿去交货了。

娄琤便在他每日刻完竹林图样后再教他更进一步的手法,教他如何刻出较为复杂精巧的样式。

奚犀亦是越学越投入,每次他俩去了还会先给他们泡上茶。

在铺子里待到黄昏时分,訾骄与娄琤带上今日刻好的牌离开。奚老头坐到奚犀身旁,嗓音中含着年老之人特有的沧桑,“今日学得如何?”

“很好啊。”奚犀拿着块巴掌大的厚木板琢磨如何下刀雕刻出重叠的花瓣,嘴上随口应答。

奚老头瞧他一副专注沉迷的样子,点点头道:“我看你那两位东家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你愿不愿一直跟着他们学?”

“那自然——”奚犀终于转过脑子,放下木板探身问:“怎么做啊?”

“你个蠢蛋。”奚老头恨铁不成钢地瞪自家孙子一眼,捋须道:“等会去买些东西再回家。”

*

訾骄与娄琤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外头骤然下起雨来,然而即便落雨,闷热的感觉却并未减轻,雨丝仿佛融进周遭瞧不见的气息中,黏黏地挂在身上。

原本晚上还可以坐到院子中乘乘凉,好让头发快些被风吹干,现在下着雨,訾骄便懒怠出去,待在自己的小书房中点了灯听着雨声画画。娄琤为他擦净书架,把他先前的画都规整地叠放到上头,仅有的几本书也都妥帖地安置好。

现下这个木架看着还有些空荡,待时日久了便可慢慢往其上摆满书、画一类的东西了。

随手画完一幅画,訾骄将纸摊在桌面让墨迹自然晾干,起身舒展腰背向外走。

娄琤在后面熄灭书房的烛灯,跟着他走到床榻旁,眼见他脱了外袍就要歪倒下去,忙在对方倒入床榻前坐至背后接住他身体,探手摸了摸他头顶,确保发根处是干燥的,这才准备重新放人去睡觉。

只是他正要动作,低头对上訾骄投来的视线,两只手忽而又停了下来。

訾骄坐在娄琤身前,后脑勺抵住他肩膀,侧仰着脑袋看他,难得有些乖巧的样子,实则是正闲适安逸地等待对方将他放回床榻里。

娄琤双臂顿住几息,再度动起来时却并非是要松开身前的人,反而围拢起来,更紧地圈住了他。

“琤哥?”訾骄原还等着滚进床里睡觉去呢,此时却是动弹不得。

娄琤垂目凝视着他无半分瑕疵的面孔,情难自禁地缓慢低下头去。往常自己亲近訾骄,总是偷偷摸摸地在夜半,此刻却不愿再抑制忍耐,当着他的面、迎上他的目光,试探珍惜地亲了亲他面颊。

滑腻的触感从唇上掠过,娄琤又稍稍抬起头,等待对方的反应。

訾骄有点意外,但并无多少惊讶。他圆而清澈的瞳眸生动地左右飘忽两下,唇角勾起少许,矜持带笑地扬起半边脸,神色既骄且娇,活脱脱地示意着“再赏你一口”。

娄琤骤然心痒难耐,第一次没有好好听訾骄的话,抬手转过他的脸,并非去亲他的面颊,而是直接吻上浅粉的唇肉。

他的唇柔软,带着些许微凉,仿佛还有幽微的香。

娄琤自小到大没做过这样的事,此时此刻却凭借着对眼前人的贪婪和占有欲极快地无师自通,撬开他的唇齿,品尝到更里头的湿濡绵软。

“嗯”訾骄被搂得紧贴着身后人,肢体上挣脱不开对方的禁锢,唇舌间更是被全数侵占,唯有呼吸还能勉强维持连贯。

直到连气也有些喘不过来,他才被娄琤放开少许,但吻却并未停下,自唇角至颈项,连绵地落到锁骨上。

訾骄尚且来不及出声,又被环过腰身兀地压到床上,他迷迷蒙蒙地睁着眼,瞧见了上方人比平时更显急迫而意欲独占的神色。

像——像猎犬终于要吃到长久晃晃悠悠吊在眼前的肉骨头。

恍然明白自己即将成为肉骨头的訾骄推了推娄琤,却撼动不了他半分,宽松的寝衣已然褪下大半,白皙的肌肤泛上粉色。娄琤的掌心带着粗茧,抚到腰间、腿脚时总会有更明显的触感。

訾骄断续地喘着气,转而环上娄琤后颈,喑哑的嗓音里裹着些害怕与委屈,“琤哥,我怕疼”

娄琤勉力停下动作,抬头撞进訾骄湿润润的眸子里,顿时三魂七魄随着理智飘忽忽地飞去大半,压根分不清眼前人说的是真是假,只沉声安慰:“我不会让骄宝疼的,我可以”

后面的话有些不大好说出口,娄琤便以行动表示,他不在乎什么男子的尊严,只要骄宝能觉得舒服。

雨越下越大,势头迅疾而猛烈,雨珠砸落时传出交错的声响,刹那间崩裂成细小的水花。

院墙角的牵牛花枝叶被雨珠子砸得颤颤抖动,只能牢牢攀附着墙面才不致让自己摔落倒地。

雨下得时间太久了。

訾骄长发散落地黏在肩头腰腹,唇色红极,脑袋已然有些糊涂。他下意识踢了两脚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如此踹不到身上坐着的人,便又受不了地去推挠娄琤胸腹,反被他握住手腕压在枕边。

娄琤俯低身体,耐不住地复又亲他脖颈,絮絮地承诺:“马上。”

“你骗人”訾骄哼出带有哭腔的鼻音,只觉浑身都冒着细细的汗。

烛火的光愈发黯淡,伴着雨声在屋内柔弱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