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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顿时便有苦涩、愤怒、不甘、绝望等情绪交织:沈知姁果然说到做到,既不会让他早死,也不会让他活得痛快。

沈知姁只是冷冷瞧了一眼尉鸣鹤,确保对方顺利醒来,便将目光落回手中的银杏书签上。

书签在灯下愈显金黄剔透,右上角的缺口与签身上的血迹亦愈发刺目。

“阿、阿姁,咳咳……”尉鸣鹤看在眼中,眼底有一点星火重燃,嘶哑着嗓音开口,又轻咳了两声,让嗓子回到五分往日的低沉动人:“这是你两年前,在秋日送给朕、送给我的自制书签,我一直都好好地留着。”

“我知道这书签是你精心挑选的,上面有独一无二的缺口……”

一边说,尉鸣鹤一边对沈知姁伸出手,颤抖着却不肯放下,像极了一位苦苦等待心上人回应的痴情郎。

——他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他不信沈知姁内心深处真能放下两人间曾经的相爱真情。

阿姁,是重情的女子。

尉鸣鹤在心底轻声念着。

沈知姁轻轻哼笑一瞬,感到好笑的同时,也有一丝丝的佩服:到底是从小忍辱负重、筹谋皇位的人,即便因沦为阶下囚而几乎丧失理智,可还是能抓住任何一个些微的机会、以求攻心翻盘。

尉鸣鹤甚至放弃自称“朕”,而是改称“我”,意图拉近两人间早已是万丈深渊的距离,更有几分将沈知姁拉回上书房情窦初开时的嫌疑。

可是,尉鸣鹤不知道,他想用来打动沈知姁的美好点滴,都是不存在的。

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触碰就知道是假的。

“阿鹤还记得这些?”沈知姁抿出甜甜的笑靥,在尉鸣鹤满是深情与期待的眼神中起身,曼步走向龙榻,最后将书签放到尉鸣鹤的掌心。

短暂的肌肤接触间,女郎的指尖冰冷却柔软,向尉鸣鹤这条病龙传递着若有若无的温柔。

尉鸣鹤眼底更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书签,又用锦被将上面的血迹擦去,珍而重之地握在心口处,目光愈发明亮痴情,顺着沈知姁的话继续往下表达情意:“阿姁送我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还记得,这三年间,瑶池殿的屋檐下每天都会挂上新鲜的绢花,上头的花样都是少年时、我送给阿姁你的花。”

“还有,阿姁你为我绣了三套里衣,分别是双龙戏珠、岁寒三友与蝠寿绵长的花样,还有六双袜子、四条腰带、五个荷包并三个香囊。”

“阿姁,你这段时间进出朝阳殿,应当看到有一副只完成了一半的画,那是我准备画好给沅儿的秋狩胜景图……”

尉鸣鹤低声念叨着,自身情绪不由自主地被带出,语气逐渐变得温柔轻和,提到尉沅时更多一分哽咽——这三年间,他自认为对沈知姁掏心掏肺、满心信任,其中都是真情实感。

在提到幼殇子的伤心过后,尉鸣鹤眼神中就多了一分恍然大悟,骤然看向沈知姁,急切道:“阿姁,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因为沅儿的死而怪责我,怪我未曾及时对慕容氏和韦氏下手,让他们伤到你与沅儿!”

所以沈知姁对他的态度才会骤然转变,才会这样憎恨于他,才会将定国公之事算在他头上,甚至做出这样的报复!

天生的自负当然与颠倒黑白的能力,令尉鸣鹤自己都忘却定国公府之事的真相,开始深情望向沈知姁、为自己辩解:“阿姁,我能理解你因此迁怒于我,可是所谓我有心纵容小人弄权、陷害忠良完全是无稽之谈!”

尉鸣鹤将那银杏书签攥得更紧,因长久病痛而吊起的凤眼中有委屈的泪光闪动,深情款款地凝望着沈知姁:“我当时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了!”

“当朕在昌王谋逆中发现不对后,立刻就为你父兄平反,其后更是将为你的父兄加官进爵、算作补偿!”

“阿姁,若是你仍然为此生气的话,我愿意在勤政殿举办大朝会,在诸位大臣面前向沈将军鞠躬认错!”尉鸣鹤浓眉间逐渐浮起真挚悔过之色:“若阿姁还觉得不够,我愿意在天

下人面前颁布罪己诏!”

这话从皇帝嘴中说出,掷地有声,乍一听便是十成十的悔过之意,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原谅这样低声下气、真诚致歉的天子。

话音落下后,尉鸣鹤都相信了自己口中所说的半真半假之言。

然而他停下话头后,寝殿内便是一片寂静无声,惟有燃烧的烛火轻轻摇曳,摇出燃烧的轻响。

沈知姁立在龙榻旁边,面上仍噙着一抹甜笑。

只是那抹甜蜜的弧度已经许久未变,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冷漠感。

让好容易重树自信的尉鸣鹤莫名地察觉到一丝悚然。

他喉间话语一窒,有不妙感在心头涌现。

“阿鹤有这样一张巧嘴,难怪当年在上书房能和太傅探讨辩驳许久。”

“只是我记得,当时那位上书太傅评阿鹤,说言巧过多则差,要学会务实沉稳。”沈知姁眨了眨眼,在久远的记忆中翻找:“三年后,那太傅告老还乡,其孙得了荫官入文渊阁负责考校事宜……然后,在阿鹤登基三个月后,这人就被寻了错处贬官到凉州。”

沈知姁记得这事,还是老太傅为孙四处求情时,曾求过定国公府,然而最终还是免不了举家搬迁。

凉州蛮荒,瘴气弥漫,不出半年,凉州就传来老太傅的丧讯。

现在回看此事,便知是尉鸣鹤在报复老太傅当年评判。

沈知姁叹惋一声,秀眉轻挑:“旁的不提,就说我父兄平反后进爵之事,那可是昌王谋逆时,他们赤手空拳在叛军中杀出来的功绩。”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阿鹤的主动补偿了?”

“我只问你一点,若我兄长的腿未曾受伤,你会放心地让他做平虏将军么?”沈知姁冷淡的目光扫过尉鸣鹤,将“不信”二字明晃晃地放在面上:“在回答前,我要你先发誓,若说了假话,日后必在史书上遗臭千年、遭万民唾弃!”

“尉鸣鹤,你敢不敢?”

她一双杏眸如炬,映照着着尉鸣鹤眼底的心虚,将这一瞬间、病龙的狼狈与躲闪照得一清二楚。

“阿姁,这官爵晋封自然是沈厉和沈知全自己赚来的,可我的确怀着补偿心理,将其他赏赐提高了三层。”尉鸣鹤额上覆了一层薄汗,只觉得掌心的银杏书签开始莫名地硌人,几声喘/息过后继续深情开口:“阿姁,即便旁的是我口误,可方才我细数的、你我之间的真心,那都是真的啊!”

说罢,他缓了缓,将书签换到左手,右手重新伸出,情意绵绵地要去勾沈知姁的袖子。

只不过在长躺病榻的影响下,尉鸣鹤原先好看的凤眼变为显得刻薄的吊梢眼,原来骨节分明的手掌也显出病态的白瘦。

于是乎,尉鸣鹤颇为心机营造出的“痴情郎求爱”的氛围,莫名变为了“濒死之人意图拉人做替死鬼”的既视场面。

“啊,不好意思,这三年来我都很忙,忙到都忘记告诉阿鹤一件事……不对,是很多事。”沈知姁低首,任由尉鸣鹤的指尖缓缓靠近,又在最后一瞬后退一步,让自己成为天子永远接触不到的目标。

尉鸣鹤稍有红润的面色因沈知姁的动作和话语重新变得苍白:“什么事?”

他有些不安地转了转眼珠,收回手,不再做示弱的仰躺状,而是撑起身子,在没有软枕的情况下倚靠在坚硬的雕龙床头上。

即便思绪有些混沌,可尉鸣鹤到底是从小就会耍心眼儿的人,忍着胸闷心疼思索半晌,便蓦地想到一种可能。

霎时间,尉鸣鹤本就泛白的面孔如覆白漆,像是被一层惶然的凄惨蒙上。

沈知姁双眸弯起,月牙儿一样的眼中重新盈满真切的笑意,与床榻上尉鸣鹤僵硬骇人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红唇微启,嗓音像玉珠落地一样圆润、轻快和动听:“第一件事,便是这银杏书签,我给岚姐姐做的才是精挑细选、独一无二的。”

“至于你这个么,是我随手拾来,练手用的。”

“喔,你喜欢的这个缺口,是牛乳团咬出来的,倒的确能称得上独一无二。”

女郎话音落下,还余两声银铃般的脆笑。

尉鸣鹤只觉得左手掌心猛然传来一阵灼热,下意识地将原本攥紧的银杏书签的扔出。

书签羽毛一样,在床榻旁轻飘飘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沈知姁的脚前,又被沈知姁状似随意地踩住。

“嘶……”尉鸣鹤像是被人踩中心口,佝偻着半弯着腰,手捂胸口,口中倒吸着凉气,双眉紧紧蹙起。

他脑海中所浮现的,是当初拿到书签时的欣喜,还有前几日苦闷发怒后、翻书瞧见书签的暖心妥帖。

现在沈知姁竟告诉他,他身为天子,所用的东西竟然是旁人剩下的?!

岚姐姐又是谁?

尉鸣鹤已经近半年未曾见过蓝岚,锈顿的脑中思索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宜淑妃的闺名是单字岚。

未等尉鸣鹤心头翻涌起其他情绪,沈知姁就轻笑着继续开口:“第二件事,便是我不能分辨出你在绢花和绣物之物上是否说谎。”

“因为啊,那些都不是我做的。”

她轻轻巧巧地往尉鸣鹤的心口又射了一根无形之箭。

见尉鸣鹤一脸不可置信,沈知姁贴心补充道:“绢花一开始是茯苓做的,后头就变成了白芷。”

“至于送来朝阳殿的那些绣物,是箬兰做的。”

“不过你放心,每回朝阳殿收了东西送来的赏赐,我都原样给白芷和箬兰。”

其中箬兰攒了两年的赏赐,请沈知姁在京城中帮她换了一张房契、一间商铺、两座庄子并良田数十亩,每月都有颇为可观的进账。

“至于你说的画么,我看到了,画的还算不错。”

沈知姁挑起眉,不给尉鸣鹤任何一丝缓和的机会,将这件最能刺激对方的事搬到眼前:

“若尉沅真的存在的话,想必也会为你的的拳拳爱子之心而感动。”

她亲手创造了尉沅,最后又让尉沅离开。

沈知姁是在为自己前世的丧子之痛复仇,她要让尉鸣鹤亲身体验这种失去孩子的切肤之痛。

尉沅的“死亡”,让尉鸣鹤痛苦,令尉鸣鹤愤怒,叫尉鸣鹤始终歉疚,在尉鸣鹤自以为傲的皇帝生涯中蒙上一层永远无法摆脱的阴翳。

而现在,沈知姁笑意明媚地戳破这层阴影。

可惜阴影背后并非阳光。

而是滚滚而下、将尉鸣鹤压死在龙椅下的巨石。

第144章 过年再给尉鸣鹤一点儿希望玩玩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沈知姁的话像羽毛一样飘落。

尉鸣鹤身躯如同被巨石砸中,在片刻的僵硬之后,就是剧烈难言的痛楚。

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颤动、痉挛。

他口中重新发出嘶哑难听、低沉痛苦的哀鸣,唇角有血色重新滴下:“放肆!你竟敢欺君罔上!”

“来人!来人!朕要下旨,灭沈家九族!”

尉鸣鹤喘息着低吼了两遍,又倏然想到自己尚有弑母的把柄在沈知姁手中,且周边孤立无援,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压下,变成饱含痛意的呻/吟。

在动作间,向来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尉鸣鹤,眼角闪烁了两下无人在意的泪光。

从沈知姁的角度看,尉鸣鹤像一只在濒死之际、不断扭动挣扎、哀哀嘶鸣的丧家野犬。

野犬命顽。

即便尉鸣鹤脸容再如何狰狞难看,沈知姁仍可以从中看出一分不甘心和求活的愿望。

沈知姁眉眼弯弯地看着。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尉鸣鹤才勉强恢复平静,方才好容易凝聚了精神的双眼重新变得有些涣散,只是望向沈知姁时,有控制不住的忌惮、怒气、仇恨与……惊惧。

“陛下终于息怒了。”沈知姁敷衍地行了个礼,口中用语万分恭敬,口吻与神态却是轻蔑不屑。

她唇边含笑,将尉鸣鹤满脸愠怒却一言不发的模样收入眼底:“既然陛下情况尚好,那我就不多呆了,外边还有朝政与淙儿等着我。”

闻言,尉鸣鹤失神的双眼微微闪烁一瞬。

沈知姁只当没看见,逶迤着凤袍走出内室:今天对尉鸣鹤的打击可足够了,再给他一点儿希望玩玩。

她也是到今天才发现:像尉鸣鹤这样刚愎自用的人,往日越是薄情自负,脸上不受控制地出现绝望与愤怒时,越是让人感到愉悦。

所以沈知姁刻意提到了尉淙,像是无意间给了尉鸣鹤提示。

于是,曾经漠视血缘亲情,弑母博位的尉鸣鹤,将从今天起,祈祷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会拯救父亲。

——做梦。

沈知姁带着饱含恶趣味的微笑,心情颇好地出了内殿。

朝阳殿宫人在白日去上林苑的赏景活动,已经在晚膳前结束,此刻当值的人都由小鱼子带着,在外间廊下等候。

“陛下心情还是不好,需要静养。”沈知姁叹息一声,面上满是刚见完难缠暴君的疲乏之色:“除一日三餐外,你们无事不用进内殿。”

“诸葛院使给陛下新开了一方宁心汤,记得早晚送给陛下服用。”

这话一出,宫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谁不喜欢能照常拿月例、还能少伺候暴戾天子的生活呢?

到底是皇后娘娘体恤,不枉他们早就偏向瑶池殿。

“是,奴才们都记住了。”小鱼子弯身行礼,替身后众人回答:“娘娘对陛下的关心,奴才们都看在眼中。”

“你们的辛苦,本宫亦心知肚明。”沈知姁莞尔:“除夕将至,你们的赏赐不会少的。”

说罢,沈知姁对小鱼子低语道:“若陛下问起除夕家宴的安排,就说本宫听从陛下吩咐,为韩督公安排了一个位置。”

待小鱼子应下后,沈知姁便回了瑶池殿。

*

接下来小半个月,沈知姁一切如旧,在御书房和瑶池殿两点一线,以尉鸣鹤的口吻,与沈知全、太傅等人共同处理朝政。

她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乐在其中。

期间太皇太后遣方尚宫来看过尉鸣鹤两次、送过两次补药,“正巧”都撞上尉鸣鹤清醒时发脾气。

两次过后,颐寿宫就派叶公公来送东西和问情况。

虽然叶公公与方尚宫一样,都是伺候太皇太后十几年的老人,可比起信任度与亲密度来,叶公公远不如方尚宫。

可知太皇太后对尉鸣鹤的失望与放弃。

现在的太皇太后,便是一边颐养天

年,一边照顾尉漮,再一边看顾尚在宫中的罗郡王世子妃和小世子。

毕竟太子已立,皇帝虽出了问题、渐渐不得人心,但还有皇后帮着,前朝亦是稳固,太皇太后更多的就要为承恩公府的百年富贵考虑了。

待腊月廿八傍晚,韩栖云入宫求见,沈知姁放下手中折子接见,才惊觉明日已经是除夕。

韩栖云进御书房时,正好御膳房来送晚膳。

“督公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求见。”沈知姁挑眉放笔,对杜仲道:“让御膳房再送一份晚膳来。”

许是年节已近的缘故,韩栖云今日未着夜影司的深色服制,而是一身绣着山茶的浅蓝锦服,配上一张桃花俊面,颇有几分刻意招摇俊俏的意味。

“微臣多谢皇后娘娘赐膳。”韩栖云身姿优雅地行礼,旋即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恭敬地递给沈知姁:“这是最近一月,夜影司收集的消息,请娘娘过目。”

“放下吧,督公请起。”沈知姁清浅一笑,问起新赏给韩栖云的宅子:“督公在新宅住得可还习惯?”

“凡是娘娘赏赐,微臣爱如珍宝。”韩栖云起身,目光在沈知姁红润美丽的凝望一瞬,旋即便低下头去,颇为幸灾乐祸地打探起尉鸣鹤的情况:“微臣虽在宫外,可在大半月前仍听说陛下莫名龙颜大怒——外头众臣都感念皇后娘娘辛苦,微臣亦十分担心娘娘。”

“陛下因秋狩双腿受伤,还在静养,脾气坏些也是难免的。”沈知姁唇边笑意加深:“本宫身为皇后,在陛下不便时下达皇命,是本宫的职责所在。”

说话间,御膳房已将第二份晚膳送来。

沈知姁从御椅上起身,行至御书房偏阁,在上首落座。

韩栖云紧随其后,在左下方坐定。

宫人们鱼贯而入,为两人布膳。

在用膳期间,沈知姁向韩栖云确认了京中勋贵重臣的喜好,又确定了中下级官员的为难之处——大定惯例,天子对于朝臣的赏赐会在除夕送出,再在大年初一午时向众臣赐宴。

高官不缺钱财,求的是在当权者处的颜面。

中低层官员俸禄不高,在应付年节的人情往来时,难免会捉襟见肘。

往年的召集者自然是尉鸣鹤。

然而今年,沈知姁要自己做这个主角,便要做到比尉鸣鹤好。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沈知姁并不介意让尉鸣鹤的私库继续发光发热。

“皇后娘娘英明体恤,想来后日宴上,有不少朝臣会感激涕零。”韩栖云一点即通,赞成的同时有几分担忧之色:“只是……朝中从不缺乏迂腐古板之人。”

说到这,韩栖云的桃花眼中闪过杀意:“如若娘娘需要,微臣可以让他们永远闭嘴……”

“督公好意,本宫心领了。”沈知姁面上的笑意变浅了三分,将手中的银筷放下,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韩栖云,轻声道了一句:“过年是喜庆的事儿。”

“微臣思虑不周。”韩栖云垂下眼,歉声认错。

“本宫是觉得,即便底下有异议,也不过是第一年不习惯罢了。”

“等过了两三年,他们习惯就好了。”

沈知姁从芜荑手中接过帕子,擦唇漱口,说话间口吻自信而平和。

韩栖云听得勾起唇角,口中又遛了一串好话,旋即识趣地告退,在宫门落钥前离开。

*

韩栖云走后,小鱼子到御书房请见,汇报尉鸣鹤的日常情况。

“诸葛院使给陛下开的宁心汤十分有用,这些时日陛下几乎都没发过脾气,脸色也好看了不少。”小鱼子平声道来:在病弱天子面前伺候久了,身为宫人对皇帝威严的那一层惧怕,渐渐也就消磨了。

他亲眼目睹了师父元子仅因帝王疑心就被送入慎刑司,即便自证了清白,也无法回朝阳殿做事;他也亲自经历了,天子因宫人多塞了两遍腿部的被子,就惹得天子勃然大怒、整个朝阳殿宫人长跪请罪。

在正殿等候吩咐的闲暇时,小鱼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道:皇帝似乎也就那样,没有人们想得那样威严尊重。

尤其是现在这位天子,多疑、暴戾,自秋狩重伤养病后,对宫人更是多有迁怒打骂。

唔,因为双腿不便,准确来说是多骂少打。

依着小鱼子来看,陛下还比不上娘娘一根手指的好。

沈知姁听罢眉眼轻弯:所谓宁心汤,就是加了大量安神助眠药材的滋补汤,加在早晚的药膳中,尉鸣鹤每日喝了睡、睡了喝,自然没时间发脾气。

当然,这些滋补汤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喂尉鸣鹤再多,也不会让他的身体好起来。

“只是……”小鱼子踌躇了片刻,在沈知姁询问的目光下,还是为了保险起见,将尉鸣鹤近日的异状道来:“陛下偶有传召奴才,并不再问起娘娘您,而是总问起太子殿下,要奴才去瑶池殿带太子殿下过来。”

沈知姁微微颔首:果然,为了东山再起,尉鸣鹤将主意打在了尉淙身上。

她对小鱼子温声问询:“你怎么做的?”

小鱼子挠了挠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道:“太子殿下年纪尚小,陛下又是这么个情况,恐会误伤太子,所以奴才绝不能听从陛下的吩咐。”

“奴才笨,想不出好办法,又不敢来每日打扰娘娘,所以只装作去瑶池殿接太子,然后等陛下睡了混过去。”

“等回头陛下问起,奴才一律回答太子已来请安,只是您睡着不清楚。”

“鱼公公别自谦,恐怕你师父和太师父来了,做

的也不会比你更好。”

沈知姁满意一笑,将鬓边一支金簪拔下,扔给小鱼子:“殿中省的尚珍局刚过了忙碌时段,你可以去找宋尚宫说些好话,让她帮你熔了做成金锭。”

对大多数宫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金银更好、更实在的赏赐了。

小鱼子将金簪揣在怀里,感恩戴德地退下。

将这些外间事处理完,沈知姁不紧不慢地坐回御椅,将最后剩下的几本贺年折子看完。

最后两本是北疆发来的。

一本是沈厉写的,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股浓浓的、军营中的朴实直爽劲儿,道贺的同时言谢宫中拨来的粮草、还有军中将士们对宫中贵人的感谢。

一本是华信公主驸马、镇北将军写的,与沈厉是完全相反的文风,但字句间的谢意是真诚的。

很巧的是,这两本奏折都没写明道贺对象,只以“贵人”为贺年主体。

他们的这份折子,不是写给尉鸣鹤的。

是写给沈知姁的。

沈知姁看后心情颇好:一方面是为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相互信任,一方面是高兴于华信的确得了一位敏锐而识时务的好驸马。

“芜荑,咱们回宫。”沈知姁面上带笑,回了瑶池殿。

她亲了亲已经熟睡的尉淙,与母亲看过明日家宴要穿的礼服,随后睡去。

自从对尉鸣鹤翻牌后,她的每一晚都睡得香甜而安稳。

*

翌日,除夕。

照宫中规矩,午时是宗亲家宴,晚上是后宫家宴。

因应了韩栖云参加家宴的请求,沈知姁便将其安排在午宴,特意命御膳房照着对方口味加了几道菜。

大定宗亲并不算多,现在尚存的多是远亲。昌王谋逆之事后,尉鸣鹤有心削减宗亲开支,便找借口削了现存宗亲一顿。

如今宗亲的领头者,便是谨小安分的罗郡王。

昨夜北风吹紧,颐寿宫一早便让方尚宫来寻沈知姁,说康王咳嗽厉害,太皇太后放心不下,年节宴会便都不出席。

沈知姁应下后,说尉淙与罗郡王小世子也不必参宴,沈夫人和罗郡王妃可留下照看孩子们。

宗亲家宴十分顺利,没人对沈知姁坐在主位提出异议,生怕自己本就被削了一半的年俸变得更加微薄可怜,也害怕自己被阎王一样的韩督公盯上。

在宴后,沈知姁略留了留罗郡王与罗郡王世子。

这对父子长得很像,眉眼端正又显得憨厚,此刻带着一模一样的尊敬神情,向沈知姁行礼请安。

“方才宴上已经彼此贺过新年,此刻倒不用再说。”

沈知姁打断父子俩的恭敬客套话,目光沉稳宁静,带着客气的微笑:“先前本宫对郡王说过,要将小世子养到足岁——这是本宫自己拿的主意,愿要与陛下商量定下,可陛下近日病情反复……”

罗郡王父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心慌:现在陛下是何等暴戾,宫中都传遍了,所谓病情反复,不过是沈皇后为陛下颜面而说的好听话。实话应当是暴君迁怒,不愿放他们一家团聚……

“臣明白皇后娘娘的为难之处……”罗郡王目光沉沉,在片刻的沉默后叹息开口,带着认命的无力感。

世子神色更丰富些,细看能看出几分忿忿不平。

“郡王且听本宫将话说完。”

沈知姁容色沉静,对罗郡王道:“本宫曾经和郡王一样,有过与亲人相隔千里的分别思念之苦。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宫实在不愿见郡王如此。”

闻言,罗郡王瞳孔微颤,带着点希冀开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想着,罗郡王府的事情,到底还是尉氏的家事。”沈知姁对上罗郡王双眼,笑意真切:“所以本宫便替陛下做个主,定了郡王秋日离京之事——到时候郡王自行挑好日子,提前告知本宫就是。”

迎着罗郡王父子的欣喜目光,沈知姁继续道:“秋日气候正好,小世子想必也生长强壮,正好能封爵后再离京。”

论理说,罗郡王府世子已封,小世子虽是嫡长孙的贵重身份,却也要等到自己父亲继承罗郡王之位,才能封世子爵位。

然而也有意外情况:若是宗亲立功,或是当权者偏爱某一宗亲,便会在宗亲府中赐下第三个爵位,多是县子、县男这样的小爵。

虽比不上正式爵位,可面上荣耀,府中也、多个进项,逢年过节的赏赐亦更多一份

像罗郡王府长孙这样,未足一岁,就提前定下爵位的情况,在大定可是鲜有的。

而越是鲜少,罗郡王府就越有尊荣。

闻言,罗郡王父子二人看向沈知姁的目光可不止感激了。

他们就如同看着再生父母一样,对沈知姁行了大礼:“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其中罗郡王神色动容,对沈知姁低声道:“娘娘替陛下做了决断,陛下那儿会不会……”

“陛下当然会。”

沈知姁颔首,口中话语让罗郡王父子大惊失色,自己的面容却丝毫未动,仍是平和的浅笑:“不过郡王放心,本宫既然做了决定,那自然有能力承担后果。”

罗郡王不由得再次抬眼,望向面前年轻的皇后。

在今天之前,他对沈知姁一直抱着一种看后辈的心态,印象亦停留在儿女情长上:性情柔婉,对帝痴情,处事妥帖,善待宗亲,在天子重伤时协助政务,是个优秀的皇后。

然而此刻,罗郡王对沈知姁刮目相看:方才宗亲宴上,沈皇后便落落大方又不失威严,此时更是浑身萦绕令人称服的魄力。

这股自信决断,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令人如沐春风的魄力,令罗郡王想起自己的祖父。

同时,罗郡王也心知肚明,凡事并不会只讲人情——沈皇后在陛下威压之下格外恩待他们一家,多半是有事要用到他们家。

而他们罗郡王府有什么呢?不过是因为资历累积,在宗亲中所享有的、仅次于天子的威望与号召力。

罗郡王这些时日住在宫里,耳边传过的风雨比外面更猛烈,对尉鸣鹤的印象自然更差。

所以罗郡王心中自己做好了解释:沈皇后如此,莫约是想罗郡王府在天子出事时,带着宗亲们坚定地站在皇后与太子的身后。

在罗郡王看来,这是个极其简单的要求。

就算没有被沈皇后优待,只看已经册立的太子和远镇北疆的定国公,罗郡王府就没有站错边的理由。

于是,罗郡王对着沈知姁拱手,郑重承诺道:“凡是皇后娘娘需要,罗郡王府必定尽力而为。”

他没说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样假大空的好听话。

“郡王与世子今日劳累了,世子妃还在外头等着,本宫就不多留了。”沈知姁轻轻颔首。

父子二人行礼后随着杜仲离开。

沈知姁望着两人背景,笑容轻松:等会儿出去后,罗郡王见儿媳安然坐着等候,身边还有医女陪伴,想来心中更是妥帖,也更会偏向于瑶池殿。

“娘娘做事总是细致入微。”

芜荑适时递上一盏甜汤,脸上是和沈知姁相似的笑:其实凭借娘娘现在的权势地位,完全可以用一种更强硬的、更具有威慑力的姿态“提醒”罗郡王府。但是这样,就与天子的做派相似了。

既然前头已经有了暴君的衬托,那娘娘自然要温柔似水、攻心为上,和风细雨地笼络人心。

毕竟,那样薄情寡义的天子,不也落败在娘娘的温柔刀下么?

沈知姁垂眼轻笑:她恩待罗郡王府,是知道对方一家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也是有意要试谈对方的态度——世子妃是承恩公府的女儿,而太皇太后膝下又抚养康王。

若罗郡王府有野心,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儿。

*

后宫晚宴亦是十分顺利。

因太皇太后照旧留在颐寿宫中照看康王,所以沈知姁稍改了形式,将宴会地点定在梅园中的漱玉斋中。

漱玉斋是个二层的小院,中间天井是个戏台。

妃嫔们在这聚会,可以在一楼闲话听戏,可以上二楼眺望皇宫夜景,或是外出在梅园中点灯赏花。

总之,比干巴巴坐在某个恢弘宫殿中、规规矩矩地赏宴要轻快不少。

除了冷霜馆的三人外,后宫妃嫔均到场出席。

沈知姁并不多说什么,在赐下丰厚的年节封赏后,就将戏文折子送下去,让吴淑媛她们自己点喜欢的戏,自己同蓝岚上了二楼。

从二楼窗口望去,皇宫各处灯火通明,映照着琉璃瓦,端的是流光璀璨、辉煌夺目。

“今年皇后娘娘做主,年节的封赏瞬间就厚了许多。”蓝岚的脸庞依旧冷艳,只是映着外头灯烛,对沈知姁眨眼笑时就添了明媚的俏皮:“我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听见对皇后娘娘您的夸赞呢。”

“岚姐姐要听对我的夸赞,怎么还去外头听——可见岚姐姐往日私下都不说我好话的。”

被蓝岚“贫”了两句,沈知姁唇边漾出笑意,举起手中做成桃子样的水杯:“岚姐姐自罚三杯。”

“我帮你顾着牛乳团,你还罚我,真是没心肝。”蓝岚亦举杯:“你也要同我一块儿自罚。”

两人说罢,彼此都撑不住笑了,相互碰杯三盏后,便听外头梅园有高笑声。

同时探头看去,看见和容华一身靓丽的玫粉宫装礼服,正在和宫人们左奔右跑地玩。

少女活泼好动,将皇宫年节时仍存的肃穆冲淡许多。

片刻后,吴淑媛和瑜芳华抛下台上正唱到高/潮处的戏,带着笑携手出来,加入和容华的玩闹。

沈知姁定定看了许久,直到蓝岚一句“明日文英殿赐宴是难关”才回过神来。

她不知不觉翘起许久的唇角弧度未变,对蓝岚一笑:“姐姐放心,我应付得过来。”

说罢,沈知姁又看向院内,和容华与瑜芳华不知从哪儿捏来两个雪球,正偷袭吴淑媛,三位少女笑闹成一团。

她心中思绪蔓延:前世她在深宫十年,冷眼旁观,只看见尔虞我诈、一片狼藉的战场,倒真没看过如此愉快和睦、令人瞧着便高兴的场景。

这就是没有尉鸣鹤的后宫。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