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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诛心(三)沈知姁温温柔柔地割着龙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在这一刻,尉鸣鹤恍然大悟。

旋即,他的脑海中便开始自动反应,方才沈知姁都说了什么内容。

恨、嫌弃、恶心、杀之而后快……

两年来,无时无刻……

阿姁在说谁?

是在说我么?

尉鸣鹤有些不可置信地在心中反复问起这两个问题。

在他心中,沈知姁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对他抱着纯粹感情的人,会不顾一切去爱恋尉鸣鹤,会给尉鸣鹤所需要的信任与无条件支持。

这是从小缺爱的尉鸣鹤,在坐上龙椅后最渴盼的东西。

尉鸣鹤一直坚信,沈知姁爱他,不是因为天子身份,不是因为荣华富贵,而是为着两人少年相识、情窦初开的那

份真情。

这也是他对沈知姁,始终特殊相待、再到现在报以满心爱意的原因。

现在两年过去,尉鸣鹤自觉与沈知姁更多了比金坚固的羁绊——他们之间,还有阿姁以命相救的恩情,更有尉淙这个绝对割舍不掉的宝贝纽带。

就像秋狩出事后,尉鸣鹤半昏迷间还不忘吩咐将虎皮给处理好,带回宫给沈知姁与尉淙,正是为着对沈知姁的信任和爱意。

尉鸣鹤清楚记得,沈知姁说起先帝为冯皇贵妃猎虎时,眼底是那样真心实意地艳羡,再望向他时有遮掩不住的希冀与期盼。

尉鸣鹤不想沈知姁失望,不愿那双漂亮杏眸中覆上灰暗的情绪,所以毅然拍板要去秋狩。

谁知秋狩有蓝县男那样的歹人算计,又存一群好吃懒做的误事小人,导致他被突然发狂的老虎撕咬,受到重伤……

情绪与思绪堆积到秋狩一事,有一瞬灵犀如闪电般窜入尉鸣鹤脑中。

然而没等尉鸣鹤细思,就听沈知姁轻笑一声。

“阿鹤。”沈知姁坐到尉鸣鹤床边,双眼紧紧盯着尉鸣鹤错愕、惶然又堆积了痛苦底色的脸,唇齿间的话语依旧亲昵,只是语气冷若冬霜,连带呵出的气息都是冰的。

“我其实很好奇,你怎么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杏眸幽幽,由衷感到疑惑:“为什么天子似乎总是理所应当地觉得,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底下的人都会真的毫无怨恨、只会战战兢兢地谢恩呢?”

或许有的人碍于天子之威,只能强行压下心中失去家人亲族的悲痛,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对于帝王的怨恨与仇视。

但这不是尉鸣鹤毫无歉疚、认为臣子万民如猪狗、只管听话忠诚的原因。

他甚至抱着这样的认知,几乎毫无歉疚地、睚眦必报地借口巩固皇权、实则有一己私心地允许慕容丞相、韦将军等结党营私、诬陷无辜。

沈知姁是陪华信公主在上书房读过书的。

她清楚记得,授书夫子教过,做人便是做仁,即便不能如贤者一般有豁达大爱,也要行事有底线。

不放纵自身,便是做人之仁。

沈知姁以为,天子拥有天下,就更该以身作则、心胸宽广、维持底线。

尉鸣鹤可以用手段弹压朝中官员,可以用小人罢释重臣权力,却不该冷漠无情、寡恩寡德,为皇权葬送无数本不该逝去的生命。

定国公一案,慕容氏与韦氏能顺利算计,实质是军权政权的争夺,然而归咎直接缘故,则是尉鸣鹤的放纵怨恨。

他怨恨沈厉和沈知全,即便沈知姁选择了他、定国公府也不愿在先帝面前明晃晃地支持他。

尉鸣鹤怨尤沈厉的忠君中立,更暗恨沈知全为了保全家人、撇清关系。

所以他甫一登基,便开始策划定国公案,以作报复。

至于沈知姁的感受,并不在尉鸣鹤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在他看来,沈知姁已经入宫,生死都属于天子,且两人早就相许定情,于情于理都不该接触沈家之事。

沈知姁求情以至于病重,已在尉鸣鹤的意料之外。

后头沈知姁“清醒”过来请罪,这才合了天子心意。

从某种角度来说,沈知姁颇为感谢尉鸣鹤的自负与缺爱,给了她补救与翻盘的机会,却对这个问题疑惑不已。

即便沈知姁已经大权在握,也体会了行使权力时的畅快,可始终无法做到如尉鸣鹤一般,摒弃底线与良心,将无辜之人的性命弃如杂草。

比如秋狩之事,除了本就在报复范围内的蓝家,其余牵涉人等,沈知姁的处罚权从律法。

*

尉鸣鹤有些失神地盯着沈知姁一张一合的唇。

他尚未接受沈知姁的前后转变,反应了女郎亲昵字句后的意思,他此刻只觉脑海中混沌一片,像燃了一把火,又似暴雨降临。

头疼极了。

尉鸣鹤痛哼一声,薄唇翕张,无声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他自小被生母李氏灌输的思想,时至今日,已经深深刻入尉鸣鹤的骨髓,无法消除。

这是尉鸣鹤从幼时所求,亦是尉鸣鹤的为君之道。

沈知姁注视着尉鸣鹤毫无反思之意的面庞,唇齿间难以抑制地溢出嗤嘲和冷笑,端起小几上的茶盏。

她一手捏住尉鸣鹤的下颌,一手将剩下半盏雪松琥珀茶灌入尉鸣鹤口中。

在尉鸣鹤的咳呛声中,茶水顺流而下,湿了天子衣襟和床榻。

一片狼藉。

“阿鹤最好早点熟悉这贡茶的滋味。”沈知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尉鸣鹤这条病龙:“毕竟你爱喝的那一种‘北疆贡茶’,需要诸葛院使亲自配料研究——院使身为太医院之首,实在是脱不开身。”

“况且,现在你双腿已废,无需再用茶了。”沈知姁尾音上扬,愉悦带笑的杏眸微微一转,落在尉鸣鹤的双腿上。

像是在打量一件令人满意的死物。

沈知姁的姿态和言语已经如此明示,即便尉鸣鹤再不愿深思、再神思混沌,也不得不接受一个让他惊骇震怒的事情——他双腿无知无觉,极有可能是阿姁与诸葛院使合谋而为!

尉鸣鹤目眦欲裂,头痛与喉疼还未曾消退,便添上了滔天怒火与锥心之痛。

他捂住胸口的左手骤然攥紧,右手下意识地向床边小几上的茶盏挥去——经过三个月的卧床养病,尉鸣鹤可是养成了有火就发、随手摔砸的“好习惯”。

此时心痛难解,头疼欲死,尉鸣鹤便急需外力来排解难以忍耐的苦闷与痛意。

然而沈知姁怎么会给尉鸣鹤伤到自己的机会?

芜荑早就在茶盏中放了改良版沸麻散——是诸葛院使特意研究的,针对的便是常用沸麻散结果产生耐药性、最后受不住疼痛的病人,意在给病重之人最后一点儿免受疼痛的慰藉。

正好尉鸣鹤用过不少沸麻散,便在他身上看看效果。

尉鸣鹤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手擦过沈知姁的衣裙、

指尖惟有金线冰凉的触感。

沈知姁讥嘲的目光如针一样落下。

将尉鸣鹤几乎刺到体无完肤。

他仰起脸,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去探寻沈知姁的眼底,妄图从里面找寻到几分玩笑的证据。

可是没有。

就如前头沈知姁亲口所说,她眼底已经没有一点儿对尉鸣鹤爱意与依恋,只有泛着冷色却又浓烈无比的厌憎。

还有几分动人的上位者气度和大仇得报的酣畅。

沈知姁的神情、肢体,都在真挚地告诉尉鸣鹤——他的皇后、他的枕边人、他自诩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却时刻深藏着杀意,温温柔柔地割着龙肉,直到他无力反抗,才揭开那一层惑人的面纱。

尉鸣鹤只觉得自己胸口剧痛不止,像被人活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有看不见、数不清的鲜血喷溅出来。

让尉鸣鹤愈发手软发晕、怒急气喘,只能狼狈地仰躺在龙榻上。

金灿灿的帷帐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却遮不住沈知姁似笑非笑的讽意,反而映衬着她一张玉容光彩如晔。

“噗——”

怒火与惊惧攻心,尉鸣鹤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沈知姁见状,柳眉轻挑,姿仪优雅地躬身,口吻温和愉悦:“阿鹤息怒——太医们可都说了,怒气动心不利于养病。”

“毕竟,你现在还不能死。”沈知姁轻叹一口气:“淙儿还小,虽现在天下安定,但主少难免国疑。”

她虽然不怕底下人各怀鬼胎,可料理起来到底是个麻烦事。

况且朝堂之举牵涉底下无数百姓,人心浮动并不利于万民安居乐业。

现在这样就很好。

尉鸣鹤在朝臣眼里已然是个暴君,在民间风评亦是颇坏,唯一的好处已经变成卧病在床且听沈皇后的话。

再加上朝阳殿宫人与后宫妃嫔、太皇太后的佐证,大臣们只会对沈知姁传达的帝命深信不疑、甚至颇为庆幸自己不用面谏暴君。

——毕竟在朝臣们眼里,沈皇后地位再高,本质不过是个后宫女眷,素来是个温良的痴情性子,哪儿有动机和能力去谋害天子、再将整个皇宫都掌控在手中?

大臣们都悄悄嘀咕:可别搞什么可笑的阴谋论了,小心回头沈将军知道后来找麻烦。沈将军现在双腿痊愈,听说武功更胜从前呢。

沈知姁的嗓音莺啼一样好听,但尉鸣鹤却听得肺腑胆寒,因病阴郁的眉眼中涌出暴戾,用尽全身力气,从口中扬声吐出血锈气森森:“来人!来人!”

尉鸣鹤已经彻底明白,他对于沈知姁的意义,不过是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

有他在,沈知姁便能弹压群臣、执掌权力。

被沈知姁的坦白狠狠打击、又生性爱权自负的尉鸣鹤不能接受现在这个情况。

他不甘心、不情愿做阶下囚。

他要挣脱朝阳殿这个牢笼,他要将背叛天子的皇后拿下,他要处置满朝识人不清的文武!

尉鸣鹤捂着胸口,发昏的脑海中不由得忆及从前与沈知姁甜蜜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当年沈家出事后、沈知姁带病请罪、恭贺万寿的深情模样……

那是尉鸣鹤二十年人

生中,鲜少有的、回心转意的时刻。

现在再想起来,尉鸣鹤只觉得后悔极了:他就不该心软!他当初就该将沈厉父子双双处死,断了沈知姁的臂膀!

没了沈家,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怀着浓烈的悔意,尉鸣鹤梗着脖子又叫了几声“来人”。

他等着宫人们前来,先拿下沈知姁,再传旨意,将沈厉父子革职!

还有韩栖云这样心怀鬼胎的阉人、毫不关怀天子的承恩公等人……

尉鸣鹤一边压住喉间不断上涌血腥气,一边等着宫人进来领旨。

他等了半晌,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连外头的洒扫声都消失了。

沈知姁欣赏着尉鸣鹤的神色:从激愤不甘到陡生疑虑、再到现在久久不见宫人的强压慌乱。

在了解了部分真相后,尉鸣鹤深受打击,精神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只差最后几根稻草,便能摧毁这条恶犬的精神。

“不必喊了。”

“你便是将喉咙喊哑了,都不会有人进来的。”

沈知姁在美人榻上施施然坐下,有一片暖晕的光透过照着窗棂的黑纱、轻轻柔柔笼住她的眉眼:“这样的好的天,在冬日里可不多见,总该让宫人们去瞧瞧御花园的风光。”

“你还记得么,去宁州秋狩那一日,阳光也是这么好。”沈知姁的眼睛在日光中闪烁着琉璃一样的光采:“我要多谢韩栖云,更要感谢蓝家和其他人送来的机会。”

她将秋狩天子的真相轻飘飘地说出。

换来尉鸣鹤一双遍布血丝、怒目突起的眼。

“秋狩、秋狩竟也是你!”尉鸣鹤本就崩塌的认知如遭雷击:“你谋害天子,好大的胆子!”

“多谢夸赞。”沈知姁含笑应了尉鸣鹤的话:“北疆贡茶加上秋狩,天子被算计到如此地步,都未曾受过怀疑,倒也担得起一句胆大心细。”

“朕知道了,你这般得意,不过是用重金买通了朝阳殿上下。”尉鸣鹤胸膛起伏剧烈,死死盯着沈知姁的笑靥,咬牙切齿道:“不过阿姁你别忘了,天下若论权势谁能比得过朕?”

“即便今日朕见不到小鱼子他们,但他们总免不了进来服侍。”尉鸣鹤的双眼像是饿极了的野犬眼睛,满是凶光:“若朕……”

“若你许以高官厚禄、家中世代富贵,必定会有人动心,将朝阳殿和天子的真实情况传出去。”沈知姁面对尉鸣鹤的威胁,神色未变,反而以手支颐,将尉鸣鹤未尽的话语婉婉道来:“只有皇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传出去,立刻就会有人入宫救驾,即便我兄长率兵亲阻也无法抵挡。”

“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末了,她歪首一笑,颇有几分俏皮的讽意:“只是你在这朝阳殿中躺了足足三个月,还以为这外头和从前一样么?”

且不说尉鸣鹤的暴君之名流传颇广,旁人为其做事,还要掂量几分暴君翻脸不认人、事后被清算的可能;便是真有人心动行动,凭着夜影司和京郊大营中颇多的定国公府人,绝对能将这股不成气候的风浪压下。

“不过仅仅三个月……”尉鸣鹤心中一跳,有惊疑自胸腔中鼓动,脸上却凶狠之色更盛。

他在心中对自己道:帝命不可违,是自古以来的天理,是深入人心的观念,不可能在三个月内就被动摇……

沈知姁听罢,面上笑意不减:“你应当说完自己的威胁了吧?”

“那可该轮到我威胁你了——”

“尉鸣鹤,你当初亲手建立了夜影司,应当知道他们的本事。”沈知姁的目光仰扫过屋顶,旋即落回尉鸣鹤身上,冷笑望去:“你若是敢尝试联系外头,玖一便会即刻告诉我。”

尉鸣鹤闻言心悸稍平,略松了一口气:阿姁到底是后宫妇人,威胁的手段是如此生疏稚嫩——夜影卫告知了又如何,难道她敢直接弑君么?

“那到时候,天子弑母的丑闻,会被所有人知道。”

沈知姁的嗓音平静如水,落在尉鸣鹤耳中却是轰然炸响。

他甚至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从床榻上生生撑起半边身子,腮边骨因为咬牙而鼓起,嗓音嘶哑着低吼道:“放肆!放肆!这是谣言!”

“你竟敢胡言乱语、诽谤天子!”

尉鸣鹤脸上的五官都慌成了一锅粥。

“没有证据,那叫造谣。”沈知姁垂下眼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对着尉鸣鹤嫣然一笑:“可若是我手中,有证据呢?”

“你贵为天子,自然是贵人多忘事,是不是早就忘了告老还乡的范院使呢?”

“还有在京城中养老的福公公?”

第142章 诛心(四)皇帝,仍可能是她人手下败……

福如海在京养老已有两年。

范院使告老还乡也已经有一年了。

尉鸣鹤许久没听见过这两个名字了。

如今骤然惊闻,倒是唤起了一段尉鸣鹤已经遗忘掉的吩咐——“海督公,你去安排夜影卫,追上范院使”。

追上之后如何呢?

自然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他对范院使的骤然告老始终心怀疑虑,更因范院使知道天子的秘密,所以不放心对方安然离开。

尉鸣鹤从小便知道,惟有死人,才能最好地保管秘密。

但听沈知姁的话,范院使还是留下了证据……

可见海督公办事不力,尤其是秋狩之事,未曾发觉韩栖云和沈家的动作……

一时间,尉鸣鹤心头转过无数的心思,还顺便定了要将海公公重新惩处的决定。

却听沈知姁一声轻笑。

“哦,这件事情忘了告知你。”沈知姁作恍然大悟状,随后温柔细心地作了解释:“海督公虽是你亲自提拔上来的,可是他能进夜影卫,全然是韩督公的功劳。”

“再比如玖一、玖拾等人,他们的武功都是我父亲和兄长亲自教导的。”

所以尉鸣鹤颇为自得的夜影卫,早就漏成了筛子。

尉鸣鹤意识到这一点,反倒又想起一点儿往事:当年昌王谋逆,慕容丞相携叛军意图攻入皇城,他亲自率御林军抵挡。虽英勇成功地抵挡了叛军,却在最后不慎坠马,幸而有沈知姁舍命相救,才没有大碍。

……现在回想起来,他坠马的那个时间,正好是夜影卫入场的时候。

疑窦陡生间,尉鸣鹤再掩不住内心的惊惧和愤怒,惟有口中仍是强撑着:“范院使与福如海早已告老,他们现在如何与朕无关。”

“是吗?”

沈知姁轻叹一声:“那你肯定不知晓,范院使在回乡途中受袭的事。”

没等尉鸣鹤眼底希冀亮起,沈知姁就笑道:“不过阿鹤放心,范院使被我及时派人救下,安然无恙。”

“为表感谢,范院使告知了我,在太医院十年前、十月廿八的记档中,藏着一页本该销毁的记档。”

这件事倒是给了沈知姁灵感,她让玖拾依葫芦画瓢,给尚在养老的福如海来了一遭,果然得出一二相关的言语。

都是关于李美人之死的真相。

譬如那记档,泛黄的纸页上清楚写了,太医到时,李美人额头温度极烫、已经失去意识,至少发热了三日,并且无人诊治。

再比如,经过福如海的回忆,当时李美人得重风寒,是受了冯皇贵妃的磋磨,又有禁足令,满宫上下惟有尉鸣鹤能自由进出、为李美人请太医。

然而尉鸣鹤径直去了冯皇贵妃宫中理论,致使皇贵妃大怒,将尉鸣鹤也一道禁了足——至此,无人能去太医院。

两者相加,不难看出其中的蹊跷。

是尉鸣鹤刻意拖延,要用李美人的死做筏子,压死冯皇贵妃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博取先帝的爱子之心与歉疚之情。

尉鸣鹤听得急火攻心,又呕出一口鲜血在榻上。

有不少殷红之色溅在被随手放置的书册上。

就连里头金黄的银杏书签都未曾幸免。

沈知姁的目光扫过那树叶书签,似是想起了什么,双眉微微挑

起,眼底轻嘲更浓。

恰在此时一片寂静之中,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是御林军巡逻到朝阳殿附近。

听到声响,尉鸣鹤眼中忽然萌生出几分希冀。

只是那希望之火还没成型,就被沈知姁毫不留情地掐灭:“我劝你,别想着再用吴统领。”

“吴统领是忠君爱国,可这是在之前。”

“昌王谋逆时,你为做戏利用吴淑媛,却又暗自嫌弃吴统领兄妹没看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沈知姁唇边的笑意渐渐消散:“你不过是仗着吴氏兄妹的忠诚和重情重义,所以肆无忌惮罢了。”

就像前世,尉鸣鹤仗着她的喜欢,仗着父兄的爱屋及乌与忠君本能,毫不犹豫地对定国公府下手。

而在今生,因慕容氏与韦氏的猖狂,因沈知姁的乖顺爱慕,尉鸣鹤便又仗着天子从无过错,默许定国公府翻案,再启用沈厉父子镇压叛贼。

“尔等皆是逆贼!”

尉鸣鹤衔齿怒声,口中血腥气愈发浓郁:“对天子忠贞不二、敬畏恭敬乃是臣民的本分!”

——既然是旁人对他这个皇帝的本分,那他自然无需体谅和记住别人的忠心。

呵斥完这一声,吴统领的名字也从尉鸣鹤的名单上划去。

他在心中想了一圈,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元子被他亲自逐了出去,小鱼子明显倒向沈知姁。而远一点儿的人,诸如太皇太后、承恩公、老太傅等,他根本没有人手和机会去接触。

何况沈知姁已经透露,夜影司、御林军、甚至京郊大营,都不会承认认同“沈皇后囚/禁天子、假传圣旨”之事。

而京城之外,各州督军虽有兵权,可轻易不进京,更别提带兵入京、营救天子。

宗室之中,目前仅剩罗郡王一位有军权,但和儿子、儿媳一块儿在皇宫住着,除了刚来时觐见过一此外,其余时候都不往朝阳殿来,就怕因为“先抬左脚”这样的理由,被“暴君”尉鸣鹤发落到流浪地去。

边疆镇守的几位将军更不用提了,有沈厉在,肯定不会相信天子受困之事。

况且,他在今年上旬、尉淙的满月宴上亲口夸赞了沈知姁身为皇后贞静持躬、性昭淑顺。秋狩之后,承恩公等更是亲口盖章,说沈皇后情深意重、凡事亲力亲为、只求陛下清醒。

——所以说,不会有人相信,沈皇后会去谋害皇帝的。

想明白这一点,尉鸣鹤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再望向寝殿内层层堆叠的黑纱,听着寂静无声的朝阳殿,便觉自己的咽喉像被人狠狠扼住、难以呼吸。

尉鸣鹤即便再不甘心、再无法接受,也只能承认:他已经步入了沈知姁设下的死局,不论怎样挣扎、都躲不过成为傀儡皇帝的命运。

不过是满心愤懑、还是心甘情愿的区别罢了。

尉鸣鹤的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绝望之色,双拳紧握,目光在室内恍然晃了一圈,最后落在双龙戏珠的大扇屏风之后——只要冲出那儿,便能将沈知姁的恶行昭告天下。

可是他做不到。

一来,他的双腿即便受了强力刺激,仍没有知觉,可见要重新康复之愿,已成黄粱碎梦;二来,正如沈知姁所说……

“我观阿鹤的眉眼神色,多是惊惧害怕之色,便知我威胁对了。”

沈知姁口中亲昵的话语骤然一转,冷漠而生疏:“陛下也不会想外头敬仰您的臣民知晓这件事,对不对?”

她尾音落下,带着一点儿毫不掩饰的讥嘲。

万民敬仰?不过是阴阳尉鸣鹤罢了。

这三月来,尉鸣鹤病榻上的暴怒之词不断传出,朝堂对此战战兢兢,民间转而称颂皇后贤德。

若再提及皇室功德,百姓们记住的也是捐钱赈灾的太皇太后与后宫娘娘们。

尉鸣鹤不愿自己弑母之事传出,本质上并不是爱惜臣民的看法,而是怕自己身下的皇座被动摇。

哪怕现在已经无法反抗地沦为沈知姁的傀儡,尉鸣鹤也不想主动放弃自己还有的表面皇位。

果然,尉鸣鹤即便眼中仍燃烧着滔天怒火,可眉尖却凝聚起三分的惊惧,捂着胸口的手掌暗中用力,连指尖都发白,要将天子身躯中蕴含的惶恐、恼怒……还有绝望生生压下。

若说方才沈知姁威胁前、尉鸣鹤的眼神如刀似能杀人,那么此刻,尉鸣鹤眼中飞出的刀子便骤然软下,变成回旋镖打在尉鸣鹤心上。

让病榻上的这位天子又有气血翻涌而上,唇边的血沫更多了些。

胸口止不住地疼痛、唇舌间越发浓郁的腥锈气,都在明晃晃地提醒尉鸣鹤——事到如今,他连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都无法知晓、不能掌控。

瞪凝着沈知姁的尉鸣鹤咬牙硬撑了一瞬,又被迫泄下气来,惟有口中话语仍是硬气铮铮:“沈知姁!即便现在你关住了朕,瞒住了外头,你也莫要得意!”

“朕不信,你有本事瞒着太皇太后与朝臣们一辈子!”

他如今不过才二十二,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

纵然此刻缠绵病榻,尉鸣鹤也有自信凭着一股气撑住二三十年。

这也有尉鸣鹤心深处看不起沈知姁的缘故:再如何心狠手辣,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沈家又是武将出身,即便一直得势,难道能稳固朝堂几十年?

尉鸣鹤不信能沈知姁能懂些帝王权术,认为现在情状,都是沈知姁借自己先前的威严假传圣旨、欺上瞒下所致。

“欺瞒之事颇为幸苦,我做来虽然畅快,但何苦为难自己一辈子?”沈知姁颇诧异地扬起眼尾,莞尔间口中话语却是淡漠:“最多最多,只需十年即可。”

十年,足够她沈知姁在朝中扶持夜影司、培养心腹,也足以让定国公府更上一层楼,成为保障尉淙的最大依仗。

而这十年,再加上重生回来的三年,也正对着前世,她在后宫中苦苦挣扎、筹谋刺杀的时间。

这是沈知姁给自己定下的最迟期限,也是对尉鸣鹤的倒数第二场复仇。

接触了朝政之后,她才真正看到天下之大,望到大定朝山高水远处。

沈知姁几乎是豁然开朗:过去,她蜷在后宫,满心满意地谋划复仇、保住沈家,纵然心中有计划顺利的喜悦与复仇成功的快意,可终究有莫名的阴影蒙着——复仇,可是是她重生前几年的主调,却不能完全占据她的今生。

今世,父母健在、兄长安康,她与岚姐姐重结前缘,还有了淙儿这个宝贝。

她自然要好好地经营、享受这一世。

沈知姁眼角眉梢流转过几分幸福的光辉,略融化了冷冽漠然之色。

尉鸣鹤闻言却怔愣了一瞬——他想起从前在上书房所学习过的大定史册。

在他前头,大定已有过十位皇帝,其中便有一位中宗,是十岁登基的。

皇帝年少,理应朝廷动荡。

可偏生那位黄太后手腕强硬,母家又有权势。

于是,顺理成章地,黄太后携幼帝垂帘听政,执掌朝政十余年,亦在大定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你竟有如此妄想!”想到这点,尉鸣鹤愈发惊怒,像是第一次认识沈知姁般打量着眼前人。

要知道,对皇后来说,趁着帝王病重假传圣旨和意图垂帘听政,是两种完全性质不同的野心。

前者仍是深宫妇人的手腕,后者却已超脱女眷应有的胆识。

尉鸣鹤望向沈知姁的目光中,除了先前的怒气,更多了三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政敌的忌惮。

沈知姁眼底的诧异更浓:“阿鹤这话从何说起?我已是皇后,膝下更有受过册封的太子,一旦天子驾崩,在太子年幼时,太后垂帘听政可是名正言顺之事。”

“阿鹤说我这是妄想,那阿鹤年少时,生母卑微无宠,又不得先帝疼爱,上头更有成年兄长,却仍想着继承皇位,这又叫什么呢?”

“而阿鹤你,为皇位前做弑母之事,后有陷害忠良,其间更出了宗亲谋逆之事——你这皇帝当得又如何呢?”

她嗓音如含了一块碎冰,字字句句带着寒意,直刺尉鸣鹤心中的心虚脆弱之所。

将尉鸣鹤气到眼白充血,薄唇颤动,嘴角那股子血腥气又开始流淌。

——他原以为,只要做了天子,这些屈于人下的卑微往事和所做过的脏污腌臜,就会如柳絮一样,随风而逝,无人得知。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沈知姁看出了尉鸣鹤的疑惑,微微俯身,轻声解释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上书房中,太傅曾说,所谓丹青史书,多是胜利者彰显荣光的手段,有时并不能尽信。”

“其中细究起来,便是成王败寇的区别。”

“做了皇帝,并不意味着一直都是赢家,也仍然可能是她人手下的败寇。”

沈知姁的目光含着嗤嘲之意,在无声中将“天子已是我手下败将”在尉鸣鹤眼前赤裸/裸、血淋淋地揭露。

见尉鸣鹤神色变得灰败哀惨,几乎与死人无异,沈知姁才敛起目光,唤来芜荑,传了诸葛院使为天子请脉。

在给尉鸣鹤灌下一碗浓浓的安神汤药,又开了两方滋养身体、有限延寿

的药方后,诸葛院使带着“皇帝除脾气外一切安好”的消息回了太医院,同时脸上神情是引人揣度的劫后余生之色。

凡是前后见过诸葛院使的宫人,都颇有几分感同身受,回头与同伴惴惴地道了几声“可怜”。

等到经过上林苑,瞧见在外面赏景的朝阳殿宫人,便开始念叨起“幸而有皇后娘娘”,旋即又想起今年殿中省下发的年例格外丰厚,就转而赞颂起沈皇后如何贤德恤下,帮着协理六宫的宜淑妃亦是处事公平。

而天子又无端暴怒的消息经由夜影司的手传遍宫内宫外,后宫朝堂又是一阵安静。

第143章 诛心(完)改字很多事,都是假的。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尉鸣鹤再次醒来时,入眼便是黑沉沉的一片。

夜幕落下,朝阳殿寝殿内,惟有美人榻旁的小几旁点了一盏高灯。

沈知姁正斜倚在引枕上,颇为无聊地细看一张银杏书签。

暖黄的灯烛洒落,将沈知姁的面容晕染上一层朦胧之美。

美好到尉鸣鹤以为,先前对自己厌恶憎恨的阿姁,只是一场骇人的噩梦。

然而下一瞬,沈知姁抬眸,眼底的一片寒冰让尉鸣鹤霎时间冻醒。

尉鸣鹤收回目光,略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胸口闷痛,但却没有昏睡前那股窒息与痛苦劲儿。